第一百零四章 浑水摸鱼
阳晋川盐厂西北边,河谷地上游,有一片单独隔离的采石区,与盐厂主产区相距一里多远。
在这里采挖卤盐石的,都是泾州各县乡押送来的囚犯。
大多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或是聚众闹事斗殴伤人,或是调戏非礼良家女子耍耍流氓。
所犯之事倒也不大,一般羁押数月至一年半载不等也就放出监牢。
朱秀寻思着不能浪费劳动力,下令各县定期将囚犯押送盐厂,羁押在此采挖石头,美其名曰劳动改造。
真正的重刑犯,抓住查清案情,报节度推官复核,直接斩首示众。
如此也算明正典刑,令泾州治安为之一肃。
囚犯劳动改造自然没有报酬,每日管两顿饭,考核工时量,如能按时按量完成,一段时间后则有减刑机会,否则将会延长改造时间。
采石区正中竖立几根木杆,上面挂着几颗人头,经过小半年的风干,早已露出森森白骨。
这几个是劳动改造制度刚刚施行时,几个囚犯试图合伙袭击看守,抢夺兵器出逃,被捉住后当场处死留下的。
从此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囚犯**事件。
采石区在一片岩石岗里,外围是茂密的树林,有一队兵士五十余人驻扎充当看守。
看守里,既有身强力壮的战兵,也有战场上受伤落下残疾的弓弩手,把守住各处高点,稍有异动就用弓弩招呼。
近来泾州迁移户迅速增多,治安管理压力大增,光是田地划分就闹出许多乱子,几日工夫,改造场又增加了三百多个劳动力。
朱秀又调来一队军士协助看守,还连哄带骗让史向文搬来小住几日,好好震一震这些乡里的刺头恶霸。
史向文倒是很喜欢住在改造场,他可以在石岗旁边的林子里抓虫子玩蛇,跑到溪流里捉鱼捞虾,在草地上奔跑追逐蝴蝶,整日玩的不亦乐乎。
要是有犯人闹事,闹得凶了,只需看守吆喝一声,史向文直接过来将人揍晕,谁领头闹事就揍谁,有时能一下子揍晕五六个,躺倒一片,剩下的交给看守处理就行。
几次下来,改造场的治安得到进一步提高,囚犯们不管是到采石区出工,还是回生活区休息,都学会了和颜悦色地说话,有任何矛盾大家都笑呵呵地以谈话解决,没人再敢轻易动手。
一群大字不识几个,赤膊粗莽的汉子温声细语地说话相互谦让礼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集体中了魔怔,看着别扭。
改造场负责人叫浑和尚,是个吐谷浑和汉人生的杂胡儿,也是最早一批镇海营老卒,敢打敢杀作战勇猛,为开辟邠州贩盐的商路立功不少。
去年入冬以来,浑和尚腿上痹症越来越严重,遇到风寒雨雪天气就疼得打摆子。
经由毕镇海举荐,朱秀亲自考察后,决定让他转业成为改造场第一任场长,隶属于节度推官管辖,属于泾州司法系统基层吏员。
清早,浑和尚从位于石岗上的办公房走出,拎一个陶壶,里面泡满粗茶水。
阳光明媚,浑和尚摸摸光头,黝黑布满细纹的脸微微仰起,享受晨光的温暖,花白胡茬在光耀下泛起银光。
整片改造场还处于静谧当中,不远处的林子里,传出几声惊慌雀鸣,一个魁梧巨汉的身影偶尔显现。
看看天色,浑和尚嘿嘿笑笑,拿起棒槌用力敲响挂在树上的铜锣,哐哐锣响声霎时间传遍改造场,回荡在石岗和山林间。
一日的劳作开始了。
浑和尚三两嘴嚼完一个冷馍馍,灌了几口热茶水,挎上一把擦得锃亮的短刀,头**子,穿对襟筒袖短衫,腰扎帛带,腿上裹紧行缠,一副标准的藩镇武卒打扮。
一日为军士,终身为军士,即使转业做了吏员,也不能忘本,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浑和尚压了压毛毡笠子,昂着头,大阔步地朝下方厂区走去。
改造场生活区由一片砖土混建的平房组成,一间房就是一个生产小队,十个人睡一间大通铺。
房区后面建有茅房,还有供洗漱的井窖,伙房则在石岗办公区旁边,与囚犯生活区分开。
改造场规定,清晨锣响起床开工,傍晚哨响进屋睡觉,严禁在生活区随处大小便,就连在采石区劳作,也得在指定地点解决个人问题。
若是违反规定,不打也不骂,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劳改时长在原有基础上顺延十日。
一泡屎尿劳改十日,违反作息规定也是十日。
若有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经确认后可以适当歇息,严重者还能申请到盐厂接受驻厂郎中的诊治。
当然,如果发现装病偷懒,一次劳改时长加一个月。
隔壁盐厂的正式采石工,一个月最低能赚百余文钱,干同样的活,改造场的囚犯却是一文钱拿不到。
囚犯们知道后大受刺激。
后来浑和尚想出一招,如果囚犯在改造期间表现良好,没有犯原则性错误,可以考虑在服役期满后,按个人意愿转为盐厂正式工人。
朱秀觉得这个想法相当有建设性,将浑和尚表扬一通,采纳建议,正式写入改造场管理条例。
如此一来,囚犯们的劳动积极性果然充分调动起来,自觉遵守条例规定,积极参与改造,争取早日进入盐厂干活挣钱。
奖罚分明的制度下,管理顺畅变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一排排平房打开门,每间房外站着一名看守,监督囚犯日常劳作生活。
身穿褐色短衫的囚犯们依次走出,在屋前站成一排,报数点名。
每间房编号为一的囚犯就是房长,协助看守管理,都是由表现最好的充任。
丁字头十三号房,最后走出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白净的汉子,他的手上脚上皆是戴着镣铐,加起来有八九斤重,走路时叮哐作响,引得邻近监房的囚犯们纷纷朝他看来。
整个改造场,只有他一人手脚戴着镣铐。
白脸汉子面无表情,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嘴唇干裂,神情略显憔悴。
踏出房门,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
"赵大耳!麻溜地过来列队!别磨磨蹭蹭的!"丁十三号房长赖大柳厉声呵斥。
说完还不忘朝看守弯腰讪笑,一副狗腿子样。
赖大柳是阴盘县押送来的囚犯,是当地村里有名的无赖流氓,之前因为跑到邻村扒门缝偷看大姑娘洗澡,被当场捉住扭送乡里,改造两个月表现良好得以释放。
半月前,赖大柳又因为在县城醉酒闹事伤了人,成为改造场为数不多的二进宫者之一。
这一次,他的服役期限要到明年底才结束。
赖大柳对改造场很熟悉,平时表现也算良好,和看守熟悉,让他做房长能省去不少事。
浑和尚手扶挎刀,站在高台上,冷冷注视着白脸汉子。
此人是半个月前被关铁石将军押送来的,关将军临走时千叮万嘱,此人功夫不错,一定要严加看管。
浑和尚也是当了小二十年兵的老卒,从步伐身形就能看出,这白脸汉子绝对在军中历练过,行坐站卧皆有章法。
问他姓名也不吭声,只是不停重复要见朱秀。
少使君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浑和尚认定这厮不怀好意,完全不理会。
浑和尚记得关将军说他叫赵匡胤,但是匡胤两个字他不会写,又见他长手长脚,白面大耳,就给他在羁押簿上注名"赵大耳"。
"赵大耳!快过来站好!"
赖大柳见他脚步散漫,怒喝道,却不敢上前拉拽,只敢隔远些吼叫。
这赵大耳刚来时,赖大柳见他高大白净像个大户家的儿郎,又戴着手脚镣铐,存了戏弄的心思,夜里换了床铺紧挨着他。
没想到他刚要动手动脚,就被赵大耳一脚踹翻,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从此后赖大柳只敢言语怒骂,不敢再靠近。
赵匡胤轻蔑地瞟了赖大柳一眼,拖着脚镣站在一排囚犯的最左边。
他觉察到高台上有人注视着自己,心中冷笑,装作不知。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那个脑子浑噩的巨汉。
想到当日在安定县城外,自己近乎于毫无反抗地就被轻易捉住,赵匡胤心生寒意。
如此猛士,恐怕只有当年晋王**用麾下神将,人称十三太保的李存孝方能与之匹敌!
赵匡胤不动声色地扫视周遭环境,没有看见史向文的身影,难道是回县城去了?
若那巨汉不在,今日他便要找机会脱身!
赵匡胤暗暗攥紧拳头,观察看守位置和改造场的进出道路。
挖了半个月石头,他将这里的地势地形熟记于心,就为了寻找机会脱身。
等出去后找到朱秀,他一定要揪住那臭小子的衣领,愤怒地质问,为什么要把他扔在这里挖了半个月石头!
还跟一帮偷鸡摸狗的流氓混混关在一起,睡一张大通铺,连出恭洗浴都在一起!
赵匡胤满腔悲愤,千里迢迢来到泾州,先是因为兵荒马乱道路封锁,被困岐州。
后又因告身过所文书丢失,住不了馆驿,还要躲躲藏藏逃避关隘盘查。
本以为来到泾州,见到朱秀就能完成任务,却不想连安定县城都进不去,白白被人揍了一顿不说,还被扔进山区挖石头,这一挖就是半个月。
跟一帮鬼祟猥琐的无赖混混同吃同睡,美其名曰进行一番彻底的劳动改造,重头做人。
这一切的苦难都是拜朱秀所赐,就连这改造场也是他一手设计。
从踏上前往泾州的路途开始,赵匡胤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
二十一年来,他从未吃过如此大的苦头,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作为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官N代子弟,赵匡胤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至这般凄凉境地!
在泾州山区挖了半个月石头,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经历。
一股辛酸的情绪涌上心头,赵匡胤双目温热,泛起泪光,胸膛剧烈起伏,连连深呼吸才压下当场洒下热泪的冲动。
"赵大耳!"赖大柳大声点名,赵匡胤低着头,沙哑着嗓音应了声"到"。
丁字头的监房点名完毕,无一缺漏,可以去洗漱上茅房,然后前往采石区干活。
其间有一刻钟的自由时间。
两个时辰后,临近中午,才是放饭时间。
看守上前解开赵匡胤的手铐,警告几句安分老实的话,准备离开。
赵匡胤活动着箍出红印的手腕,忽地出声道:"我要见管事!"
看守扭头皱眉道:"有何事?"
赵匡胤道:"你做不了主,叫管事来!"
早就注意他一举一动的浑和尚走下高台,走了过来,沉声道:"你要作何?"
赵匡胤瞟了眼他腰间的短刀,平静地道:"按照改造场管理条例,半个月来,我没有违反过一次规定,脚上的镣铐可以解开了。"
浑和尚被火烧秃一半的眉毛拧在一起,紧盯他不说话。
赵匡胤指了指一块矗立在生活区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各项管理条例和惩罚措施,淡淡道:"我的要求合理合规,如果不照章执行,只怕以后难以服众。"
顿了顿,赵匡胤带着几分讥诮道:"还是说,你们怕我逃脱?"
浑和尚冷笑:"就凭你,想逃出去,还差点意思!给他松开!"
看守掏出钥匙,解开他的脚铐。
"少耍心眼,老实些!"
浑和尚警告意味浓重地瞪他一眼,手扶挎刀离开。
犯人们三三俩俩去洗漱出恭,又或是找处地方蹲成一圈闲聊。
赵匡胤一边观察看守位置,一边走到井窖边,掬一捧水打湿脸庞,青胡茬长满嘴唇和下巴,布满血丝的双眼,滴落水珠的发丝,让他看上去更显憔悴。
赖大柳蹲在他身旁,弄了些盐用手指头伸进嘴里一顿捣鼓。
盐厂别的没有,盐有的是,拿来漱口的粗盐更是不限量供应。
连赖大柳这样的村痞闲汉也养成了早晚漱口的习惯。
赖大柳凑到赵匡胤身边,嘿嘿道:"赵大耳,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犯什么事进来?听你这口音,也不像关中人啊?"
赵匡胤冷冷瞥他一眼,也不理会,自顾自地掬水洗脸。
赖大柳扔不死心,哂笑道:"怎么,不好意思说?瞧你这模样长得不赖,难不成以前是干采花贼的?吃干了没抹净,被抓了现行?"
赵匡胤微眯的双瞳里流露几分戾气,深深看了他一眼,朝茅房走去。
"切~都是牢犯在这挖石头,装什么狠~"赖大柳不屑地啐了口。
赵匡胤从茅房出来,瞧见赖大柳撅着屁股蹲在井窖边洗脸,四周没多少人,大部分犯人都已经朝集合点赶去。
赵匡胤放轻脚步走到赖大柳身后,这厮浑然不觉,还在哼着欢快地荤调调。
赵匡胤目光一寒,猛地抬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赖大柳惨叫一声,像只癞蛤蟆张开手脚飞起,往前一扑,噗通一声掉入井窖。
"有人落水啦!救命啊!快来人啊~"赵匡胤提气大吼。
呼救声打破改造场的宁静,大批囚犯哗啦一声跑了回来,有的是来救人的,有的是想来凑热闹。
"救~咕噜噜~"赖大柳在井窖里拼命扑腾,大口大口水往肚里灌。
几名看守急忙找绳索和竹竿救人,大群囚犯围拢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场面一度变得很混乱。
无人注意下,赵匡胤挤出人堆,借助监房的掩蔽,往生活区大门跑去,只要出了生活区,顺着搭建在岩壁一侧的木梯爬上石岗,就有机会逃出改造场。
囚犯落水引发的混乱,将大部分看守都吸引到生活区,通往采石区的大门只有两名看守,望塔上还有一名箭手。
"拦住他!"望塔箭手率先发现赵匡胤的踪迹,厉声大喝,咻地射出一箭。
赵匡胤咬牙加快奔跑速度,跑出监房区域后,有一片空场地,只能绕曲线奔跑,躲避望塔上射下的箭矢。
咻咻咻~
几支羽箭带着呼啸声在耳边响起,全都落在赵匡胤身后。
"哐哐哐~"望塔上响起刺耳的铜锣声,代表有紧急状况出现,需要支援。
两名看守急忙推动栅门想要封闭大门,赵匡胤大喝一声猛地扑上前,拎起老拳狠狠砸在其中一人面门上,抢过刀一个地滚往前挥砍,又将另一名看守手里的刀劈飞,弹起一脚将其踢翻。
两个身强力壮的牙军战兵,就这么三俩下被赵匡胤打翻在地。
望塔上的看守拼命敲锣,听到警讯声,大批看守聚拢过来。
浑和尚一马当先,拔刀在手,率人冲出生活区,怒吼:"站住!"
赵匡胤回头看了眼,顺着木梯跑上石岗,一路上又轻易地打翻几个看守。
石岗西面是一处陡崖,有五六丈高,爬上去可以通往树林,这是赵匡胤经过严密谋划后确定的越狱路线。
气喘吁吁地跑到陡崖下,他扔下长刀,抠住岩石土块,身子紧贴岩壁,手脚并用往上爬。
浑和尚率领看守追上,刚要下令放箭,忽地瞧见山坡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大笑道:"赵大耳,休要白费力气,你是逃不出去的!"
赵匡胤爬得汗流浃背,一门心思要逃出升天,然后去找朱秀算账,哪里会将浑和尚的话听进耳朵里。
山风顺着崖顶轻轻拂过,赵匡胤感受到头顶传来些许清凉,让他疲惫的身躯感到几分振奋。
快了~快了!
只要爬上山崖,他就自由了!
赵匡胤一只手抓住生长在山崖顶的茂密草叶,脚下奋力一蹬,大半个身子出现在崖顶。
他终于爬上来了!
崭新的景色出现在眼前,山崖顶,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有嶙峋乱石,有清冽溪流....
清晨璀璨的日光投射在身上,赵匡胤汗淋淋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
可是很快,他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浑身沾满草屑,披散一头狮鬃长发的巨汉钻了出来,迈开大步朝他走来。
巨汉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野兔,脖子上挂着一条软趴趴的黑蛇。
赵匡胤趴在崖边,浑身僵住,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
史向文一双大脚出现在赵匡胤面前,蹲下身子,好奇地望着他,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你要去哪?"史向文歪歪大脑袋。
"....我...."赵匡胤无言以对,只有满腔苦涩。
史向文闷闷地道:"石头哥说,不能让你跑了,你哪也去不了。"
赵匡胤下半截身子还挂在山崖外,脚踩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半截身子撑在崖边。
他浑身轻轻发颤,突然有种悲愤落泪的冲动。
史向文眨巴眼,挠挠头:"别怕,只要你不跑,我就不会揍你....你乖乖回去,我把这条蛇送你玩....兔子也行...."
"我...."
赵匡胤刚想说什么,脚下踩着的石头突然碎裂,身子失去支撑,手上抓着的草叶又吃不住力,整个人朝后仰倒。
崖下传来一片惊呼。
赵匡胤惨叫一声,从山崖下滚落,重重摔了几下,眼一黑失去知觉....
第一百零五章 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偷
朱秀按照原定计划,来到阳晋川盐厂视察工作。
盐厂已经全面恢复并且扩大生产规模,目前日产量在一千八百斤左右,正朝着极限生产力日产两千斤迈进。
迁移户的迅速增加,为泾州带来大量劳动力。
除掉分得田地在家务农的一批,还有大量优质青壮劳力被盐厂、新设立的水利施工队瓜分。
这些都是节度府组建的官营产业,所有人员登记造册,按月按劳领取报酬。
其中盐厂绝对是青壮择业的第一选择,整体薪酬水平在泾州民间首屈一指。
只是盐厂招工不分男女,择优录取,还要经过多番考核,目前已经趋近饱和,竞争越来越激烈。
从军当兵是泾州另外一个热门行业,只可惜朱秀本着精兵简政的原则,取消各县镇兵制度,转为地方团练,其中大部分人手归乡种田,精壮者经过考核,一批补充入牙军,一批转为隶属于县衙管辖的治安警捕队。
中唐以来,京畿地区的治安由金吾卫和街使以及街使下辖的徼巡负责,后期金吾卫渐渐有名无实,缺乏兵源,治安权责以街使为主,招募军卒充任。
以往镇兵的存在,一方面为了维护地方治安,一方面弹压地方***度使权威。
经过良原县**波率领镇兵为恶事件后,朱秀深觉镇兵的存在弊大于利,严重侵犯县府权力,把持地方财源,为祸不小。
结合中唐以来的街使制度,和后世两宋年间的巡检制度,经过慎重考量,隶属于地方县府管辖的治安警捕队应运而生。
目前来看,将治安管理权交回地方符合实际情况,一些弊端只能在实践中慢慢摸索祛除。
当初朱秀为史匡威设计的振兴三步走战略,改革内政清理吏治是重中之重。
农商经济的良好运作,离不开高效合理的吏治管理。
也多亏泾州远离开封,关中又陷入战乱,朝廷鞭长莫及,朱秀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彰义军下辖州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节度府各项赋税收入里,盐厂目前占据绝大部分。
除掉每月供应本州的两万斤盐,还有近四万斤可供交易。
邠州人口锐减,私盐收入也逐渐减少,毕镇海的生意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宁州、庆州、乃至更远的坊州。
泾州白盐质量高,价钱实惠,在关中一带形成口碑效应,坊州的保大节度使、耀州的顺义节度使也不断派人与毕镇海私下接触,希望可以从泾州定期购买白盐。
毕镇海坐镇邠州,生意范围已经辐射半个关中。
盐厂对于彰义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厂长一职由朱秀亲自兼任,日常管理则交由几个靠谱的吏员。
近来岐州战乱不息,有近千户百姓逃入泾州避难,鹑觚县令沈学敏上报求助,朱秀便让关铁石率人赶去协助安置。
只带三五随从,朱秀在盐厂转悠一圈,各处作坊忙忙碌碌,生产有条不紊,一切工序和管理都照章执行。
跨上灰驴子,准备回办公区休息会,再派人去改造场叫回史向文,然后一块回县城。
迎面走来几人,是改造场管事浑和尚,还有几个看守。
两个看守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浑身大部分裹缠纱布,像是受伤不轻。
浑和尚远远瞧见朱秀,赶忙走近,抱拳行礼道:"拜见少使君!"
朱秀跳下驴子,笑道:"你该不会专程赶来迎接我吧?"
浑和尚忙道:"小人之前并不知道少使君要来。"
朱秀朝他身后看了眼:"这人怎么了?"
浑和尚笑道:"此人是改造场服役的囚犯,今晨有犯人洗漱时跌落井窖引发混乱,这贼厮想趁乱逃脱,还伤了几个看守,最后被史大郎当场拿下,又不慎跌落高崖摔伤,小人便带人将他送来厂里,请郎中救治...."
原来是个越狱未遂的囚犯,朱秀好奇地走过去,想看看这人伤成何样。
能打伤看守出逃,说明此人有一身功夫,最后关头却又被史向文撞见,只能算他倒霉。
浑和尚说的那处山崖他也知道,不算太高,却十分陡峭,从上面摔下来还能活命,说明此人命硬。
朱秀让看守将担架放下,俯下身凑近仔细瞅瞅。
头脸裹缠纱布,印出些血迹,看不清长相,从身形来看,是个高大汉子。
"这家伙的眼睛为何瞪着我?受了重伤,眼睛还如此有神,倒也稀罕...."朱秀啧啧称奇。
不知为何,受伤汉子浑身轻轻发颤,摔折的胳膊用木板固定住,缠裹厚厚纱布,却努力想要抬起。
"咦~他竟然哭了!"朱秀惊讶地发现,汉子眼睛通红,蓄满泪水,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
浑和尚嗤笑道:"大概是怕少使君要治他脱逃之罪。"
朱秀轻轻摁下汉子颤抖的手臂,和颜悦色地宽慰道:"莫怕,我们泾州的律法是非常人性化的,不会胡乱治罪。你安心养伤,伤好以后继续服役,切莫再做傻事,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出来以后重头做人...."
朱秀越说,担架上的汉子越激动,浑身都在颤抖,一双红热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像是有千言万语,缠裹纱布的双手努力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他。
"赵大耳!不想死的话就莫要乱动!"浑和尚厉声警告。
朱秀怔了怔,笑道:"此人叫赵大耳?"
浑和尚道:"这贼厮是关将军半月前送来的,说是外地来的,不知底细,有一身厉害功夫,还一直吵嚷着要见少使君。他的名字小人不会写,又见他白面大耳,便在名册上用赵大耳代替。"
"要见我?"朱秀更加好奇了,"他原名叫什么?"
浑和尚摸摸光头,吭哧道:"叫做赵...匡胤!这名字也忒拗口了,写起来也麻烦,不如叫赵大耳方便...."
朱秀愣住了,不敢相信地提高嗓门:"他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浑和尚吓一跳,小心道:"叫做赵匡胤!对!没记错!关将军是这么跟我说的!"
朱秀嘴巴张大,僵硬地扭过头望去。
担架上的汉子努力抓住他的衣衫,稍微用力拽了拽。
朱秀急忙半趴下,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纱布下传出嘶哑断断续续的声音:"...洺州....康家...羊肉...铺子....沧州...咳咳~~"
受伤汉子咳嗽两声,虚弱的声音戛然而止,头一歪昏迷过去。
朱秀只觉心肝扑通乱跳,呜咽一声凄厉哭嚎:"赵大哥!真是我赵大哥啊~你可不能死呀~~~"
第一百零六章 赵大的人生至暗时刻
盐厂办公房内,赵匡胤斜靠在床榻上,嘴巴位置剪开一处小口,可供吃喝。
朱秀坐在旁边,亲自伺候汤药,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给他喝。
赵匡胤也不说话,就这么睁着一双哀怨满满的泛红眼眸望着他。
浑和尚被打发回改造场,这件误会与他没多大关系。
得知赵大耳当真是少使君的旧识,浑和尚很紧张,生怕赵大耳摔伤了身子,少使君责怪他没有把人照看好。
朱秀哪还有心思责备他,宽慰两句匆匆打发走。
赵匡胤能保住性命,脑子也还正常,没有摔成脑震荡甚至白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大耳....啊不不...赵大哥,你安心歇着,来了泾州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待会我找辆舒服些的马车,送你回县城休养,不出一个月,保管你活蹦乱跳...."
朱秀说秃噜了嘴,尴尬地纠正过来,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赵匡胤缠裹纱布下的面皮颤了颤,来一趟泾州,为了见到朱秀,他经历了种种磨难,就算回涿县老赵家的祖地,和契丹人打交道,也不会有如此艰辛。
赵匡胤推开他喂药的手,咳嗽两声,沙哑嗓音道:"你当真不知我会来?不是故意将我扔进改造场...挖石头?"
"当真不知呀!"
朱秀急忙放下药碗,三根指头指天,"天可怜见,小弟从不撒谎!更不敢在这种事上欺骗赵大哥!若知赵大哥要来,我必定出城十里...不...二十里迎接!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热烈欢迎赵大哥莅临泾州!"
或许是朱秀委屈满满的神情和信誓旦旦的保证,赵匡胤长长叹息一声:"莫非是赵某命中有此一劫?"
想到当初安定县城外的遭遇,赵匡胤情绪有几分激动,咳嗽几声,红着眼睛咬牙道:"可是你...你手下之人为何如此粗鲁无力?我远道而来,就因为身上没有告身过所,就因为我直言要见你,他们...他们竟然认定我不怀好意,出言无状,还指使那巨汉将我一顿好打,当真是...岂有此理!"
朱秀满脸苦笑,咽咽唾沫:"赵大哥且先冷静,切莫激动...."
隔着纱布,朱秀仿佛能看到他此刻满脸的幽怨委屈,浓浓的怨气凝而不散。
或许是二十多年的人生走的太过顺畅,唯一的挫折就是成年以后,因为前途道路的选择,与父亲赵弘殷产生的争执,让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就算离家出走,赵匡胤的日子也过得无比逍遥。
手里有钱,又有家世背景的关系,自身武功也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快活随性。
要不是在襄阳城外偶遇一个精通术数的老法师,为赵匡胤指明北上投军才是他此生出路,估计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浑噩度日。
赵匡胤感激老法师的指点,也感激朱秀当初在洺州为他指点迷津,让他彻底看清人生迷航中的明灯究竟在何方。
在朱秀的举荐下,成功投身于柴荣麾下,成为天雄军一名初级军官,半年多以来,赵匡胤自觉所获良多。
他能结识柴荣、张永德这样志同道合的领导兼友人,走上前程光明的道路,全拜朱秀所赐。
除了感激,赵匡胤得知朱秀在沧州城做的事后,还由衷地生出几分敬佩。
在他心目中,朱秀和柴荣、张永德一样,都是这天下间一等一的英才,值得毕生相交的良师益友。
所以当柴荣让他来泾州见朱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哪怕此行千山万水,哪怕此行只是柴荣的私人所托,无关功绩,他也甘心情愿。
赵匡胤也深深地认为,像朱秀这样的俊杰翘楚,完全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才华。
深涧养龙,凤栖梧桐,彰义军和泾州实在太过偏远穷困,容不下朱秀这样的隐士高徒。
他应该去开封,为郭枢密、柴节帅效力,在中原、在大汉朝廷的京都做一番事业。
可是来到泾州后的遭遇,让赵匡胤颇有些心灰意冷之感。
要是这一切都是朱秀故意为之,只怕他现在就要拔出刀割袍断义,然后愤慨而回....
"劫数啊劫数....贤弟,是愚兄错怪你了...."
赵匡胤咳嗽两声,声音虚弱嘶哑,眼角有些湿润。
朱秀忙道:"是小弟一时不察,害得赵大哥吃了苦头!自古英雄多磨难,赵大哥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多些苦难历练,是上天予以的考验。俗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经过此劫,从此赵大哥必将青云直上,扶摇九霄!"
赵匡胤双瞳一点点睁大,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浓重急促,似乎对朱秀这一番诚意满满的奉承之言十分受用。
憋了半天,赵匡胤长舒口气,叹道:"贤弟说话,依然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令愚兄倍感振奋!"
朱秀谦逊地笑了笑,端起药碗继续喂他汤药。
"之前听说彰义军形势复杂,有薛家为患,现在如何了?还有,这盐厂又是怎么回事?"赵匡胤问道。
朱秀笑道:"说来赵大哥与我部下发生误会,也与此事有关。之前泾州局势不稳,安定县正在肃清薛家残余势力,又与河中军李守贞、凤翔军焦继勋、静难军王守恩交恶,赵大哥没有身份凭证,又有一身厉害功夫,直言说要见我,部下们误以为赵大哥是对头派来的,想趁机对我不利,这才....嘿嘿,害得赵大哥吃苦受累还负了伤,惭愧惭愧~"
赵匡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朱秀吓一跳,急忙抚他的脊背。
以前赵匡胤确实觉得自己功夫还不错,但是和史向文交手后,现在有人当面夸奖他功夫厉害,赵匡胤觉得是在侮辱他。
朱秀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被汤药呛到。
赵匡胤摆摆手,没有继续纠结他为什么会被彰义军的人暴揍一顿,扔进改造场挖石头,心不在焉地道:"那巨汉...究竟是何人?"
朱秀笑道:"史节帅的亲儿子,史向文,赵大哥叫他史大郎就好。其实,大郎还是个孩子,赵大哥莫跟他一般见识。"
赵匡胤手抖了抖,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一人抵一军的无双猛士,也能算作孩子?
朱秀这样半大不小的也是孩子,泾州这鬼地方,有那么多天生妖孽吗?
"你先出去吧,我头晕,想睡一会。"赵匡胤突然失去谈话的兴趣,眼前阵阵晕眩,略显痛楚地说道。
朱秀忙搀扶他躺下,为他掖紧被褥,蹑手蹑脚地合拢房门。
听到屋里传出浓重均匀的呼吸声,朱秀深深叹了口气。
柴荣竟然派赵匡胤不远千里来寻他回去,这倒是让他意想不到,心里生出阵阵感动。
可惜,刘承祐还高坐皇位,郭大爷和柴荣自己的劫难才刚刚开始,朱秀不可能在这种变数不定的时候回去送死。
而且泾州的改革发展刚刚步入正轨,他更不可能抛下不管。
"人力终有穷时,我能改变的终究有限,还是立足当下,顺其自然为好...."
朱秀摇摇头叹息一声,背着手离开。
第一百零七章 盐厂偶遇
翌日一早,朱秀找来马车,亲自护送赵匡胤回县城。
宽敞的车厢内,朱秀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吹拂进来,驱散沉闷。
平整的道路并不颠簸,马车行驶平稳,朱秀搀扶赵匡胤坐起身子斜靠着,看看窗外景色。
宽敞笔直的阔道让赵匡胤恍神,竟然有种走在开封城天街主干大道上的错觉。
"停车~~"赵匡胤突然出声,"扶我下车看看!"
朱秀拗不过他,只得让车夫停车,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赵匡胤双脚**,用力踩了踩坚实平整的路面,咳嗽两声,惊讶道:"这路是你们修的?"
他头脸上裹缠的纱布已经取下,脸色泛白,额头眼角一片淤青,面颊上还有几处破皮擦伤。
好好一个白面大耳,脸方额阔的雄伟大汉,伤好以后难免满脸留疤,平添几分狞厉之色。
朱秀眨眨眼,心想路不是人修的,难不成还是从天而降,鬼神所造?
"呵呵,是啊...."
赵匡胤越发吃惊:"修了多久?能直通安定县城?"
朱秀挠挠头:"开春动工,上月投入使用,前后不到三个月吧。此路名曰'白盐大道';,连通阳晋川盐厂和安定县城,用以运输盐货。"
赵匡胤蹲下身,手掌放平细细摩挲路面,有些许的粗糙凹凸感,但在他看来,已经比开封城的天街主道还要坚实平坦。
沉默片刻,赵匡胤看着他说道:"这'白盐大道';想来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朱秀谦逊地笑了笑:"小弟懂得一种将白灰、黏土,铁矿石余料等料材通过烧制,制作成一种水泥灰,与砂砾、碎石搅拌在一块,粘度胜过寻常的夯土。
只需挖好路基,将搅拌好的水泥灰浇筑其上,使人用刮板刮平整,再用碾石压平,**自然风干硬化便可。
青石岭附近有上百户山民,家中大多懂得烧制白灰,我便将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专门的水泥灰生产队。只可惜人手有限,水泥灰产量不高,目前只能铺设这一条路...."
朱秀用力踏了踏路面,满心遗憾。
在他规划里,类似的道路不说村村通,起码泾州五座县城,两处兵城,都应该修建这样的道路连接起来。
土法烧制的劣质水泥当然不能与工业水泥相比,但粘度硬度强度都远胜普通夯土,比常见筑城所用的三合土更实用。
只可惜受限于人力财力,只能先将盐厂至安定县城这一段发财致富的路修起来。
为了修建白盐大道,朱秀不惜以强制劳役的手段征调民夫,只负责日常伙食,没有任何报酬。
百姓为官府服劳役本是常事,不过朱秀在泾州提倡募工制,凡出工必出钱。
这次为了抢工期也算破例,所有出工户皆有姓名簿册,以后府库有积蓄了,再慢慢补偿工钱。
赵匡胤默然片刻,又道:"你说这水泥灰,能否用来筑城?"
朱秀道:"当然可以!我算过,水泥灰筑城的造价,远低于糯米石灰浆和蜃土砂浆,与三合土构成相似,价钱却只有一半,非常适合大量运用。且水泥灰的黏合度强度丝毫不差。"
赵匡胤脸色动容,满眼复杂,轻叹一声道:"你还是速速与我回开封去吧!请郭枢密为你安排职事,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各府道台,没有你无法胜任的职位!你在开封,能做更多的事情。"
朱秀难得的老脸一红,拱拱手赧然道:"赵大哥着实谬赞了,其实小弟也有许多力不能及之处!"
赵匡胤看着他,幽幽道:"比如说?"
朱秀认真想了想,正色道:"比如小弟就没有本事像赵大哥一般,逃出看守森严的改造场,若非实在不走运,赵大哥早就逃脱而去了!"
"咳咳咳~~~"赵匡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扶我上车~"
朱秀急忙将他搀扶上车,斜靠着车板休息。
车夫吆喝一声,车轱辘继续转动起来。
赵匡胤怔怔地望着窗外缓慢后退的景色,又问道:"我看这白盐大道,还有许多平民百姓行走?莫非此大道不是官用军用?"
朱秀剥着橘子,讶异道:"路修出来当然要给人走,何须分什么官用军用?依我看,开封宫城前的御道,也应该开放给百姓行走。"
赵匡胤拒绝了朱秀将一瓣橘子塞他嘴里,说道:"尊卑礼制,理当如此。"
朱秀嚼着酸酸甜甜的橘子,含糊道:"偌大个宫城,皇家和朝廷想怎么讲究尊卑礼制都可以,出了宫城,还是应该多关心民生疾苦,看看治下之民日常所食所穿所用究竟如何,若能真正做到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也用不着以御道来区分尊卑界限,百姓自然拥戴之...."
赵匡胤默默听着,也不反驳。
他自小锦衣玉食,但也并非不知道民生艰辛。
离家出走以来,也亲眼目睹过白骨露於野,战乱之地流民逃亡,易子而食的惨剧。
望着白盐大道上三三俩俩说笑赶路的行人,有的肩扛锄头,头戴斗笠,赤脚上满是黄泥,像是刚从田地里劳作回来。
有的小贩挑着货担,往来盐厂与县城之间。
如此一条堪比皇城大道的道路,却是任由百姓自由往来,不设卡也不设限,殊为不易。
朱秀见赵匡胤陷入沉思,暗暗发笑。
赵大一定没听过"要致富先修路"这样万古流传的口号,跟致富比起来,什么尊卑礼教都是忽悠人的鬼话。
大唐时,玄宗皇帝将芙蓉园定期开放成为公共园林,任凭百姓游览观光,领略其中瑰丽景色、宏伟宫殿、奇珍异宝、珍禽异兽,这才是盛世天子该有的气度。
与之相比,如今开封宫城四面多设御道禁止百姓踏足,平时宁可空置也不许人踩踏的做法,简直小家子气,朱秀深深为之鄙夷。
这种风气大概是从朱温立国时留下的,老朱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篡了大唐江山,断了李唐龙脉,担心天下人不服,才心虚地想方设法吹捧抬高自己的身份,突出自己的皇家地位。
都是姓朱,朱秀对老朱可不太瞧得上,被亲儿子弑杀,老朱这皇帝当得也忒窝囊了。
正要吃下最后一瓣橘子,赵匡胤默默从他手上拿过塞自己嘴里。
朱秀摊摊手,往后靠着车板,身子轻轻摇晃,昏昏欲睡。
史向文的大脑袋出现在窗户口,遮挡住大半光线,使得车厢内为之一暗。
史向文咧嘴傻乎乎地憨笑:"朱秀,我逮到两只蝈蝈,你下车陪我玩会。"
朱秀摇摇头:"赶路呢,回城再玩。"
史向文瓮声道:"马车走得慢,咱们在路边玩一会,待会我背你,不耽误事。"
闷在车厢头疼,朱秀笑道:"赵大哥你歇会,我下去玩会蝈蝈。"
赵匡胤嘴角扯了扯,点点头挤出一丝笑。
朱秀跳下马车,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蹲在路边,和史向文玩起了蝈蝈。
赵匡胤透过车窗望去,一大一小两个人脑袋碰脑袋蹲在一块,玩得不亦乐乎。
赵匡胤摇摇头,感慨地叹息一声,两个妖孽的世界,他当真不懂呀....
第一百零八章 朱秀的二度开导
临近傍晚时回到节度府,刚刚将赵匡胤安顿好,朱秀便接到关铁石从鹑觚县发来的急报。
凤翔军节度使焦继勋,邀请他前往百里城会面。
百里城是泾州除了折墌城外的另一座屯兵城,早已废弃不用,现在重新修缮,准备作为迁移户的安置点。
焦继勋急着要见他,朱秀猜测莫非是为了岐州百姓逃往泾州的事,来找他麻烦?
不过百里城还处于彰义军的势力范围,焦继勋现在后院起火,晾他也不敢耍花招。
朱秀和史匡威商议后,决定应约去一趟,看看焦继勋究竟想干什么。
时间紧迫,为了早去早回,朱秀点起五百兵马,带上史向文连夜出发。
两日后赶到鹑觚县,与关铁石汇合,然后前往百里城,当日晚间抵达,歇息一晚,准备第二日与焦继勋碰面。
第二日临近正午时,百里城外出现凤翔军旗号,一支五六十骑的小队纵马而来,焦继勋如约而至。
朱秀出城迎接,寒暄过后,将焦继勋请进城。
焦继勋此来显然是轻装简行,一路风尘仆仆不曾歇息,人马疲惫之意明显。
一座稍显陈旧的厅室内,宾主而坐,朱秀笑道:"不知焦帅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数月不见,焦继勋变化相当大。
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多了几道深刻皱纹,容貌苍老了许多,不复数月前率兵入泾州时的风姿意气。
看来为了对付巡检使王景崇的叛乱,焦继勋没少操劳受累。
焦继勋面色凝重,开门见山地道:"某此来为两件事,一是近来,岐州普润、麟游等地有百姓为躲避战乱,逃入泾州,听说被你安置在鹑觚县附近。他们都是我岐州百姓,还请你尽数归还!往后,请你派兵驻守在州界通道上,如有逃户,严禁流入泾州。"
朱秀为难地搓搓手,笑道:"焦帅,此事却是难办。"
焦继勋皱眉,不悦道:"怎么,你也想像掠夺邠州人口一样,掠夺我岐州百姓?你泾州究竟有多少耕田粮食,养得活如此多人口?"
朱秀忙摆手道:"焦帅莫恼,且听我解释。在下敢对天起誓,从未主动撺掇岐州百姓迁移到我泾州。岐州战乱,焦帅忙着平叛,治下百姓受到战火侵扰,我彰义军深表同情。岐州百姓逃入泾州躲避灾祸,也是自愿为之,与彰义军可无关呐!"
焦继勋沉着脸道:"你将逃户尽数遣返,再派人把守州界,此事就一笔勾销。"
朱秀和关铁石相视一眼,笑道:"遣返可以,但是派兵驻守州界,可就不好办了。焦帅也知道,我彰义军历来将寡兵微,连镇兵都遣散了回家务农,哪里还有人手能派得出去!凤翔军实力雄厚,带甲之士数万,焦帅还是派部下去守州界比较妥当。"
焦继勋黑着脸:"叛贼王景崇聚拢叛军两万作乱,本帅与之交战两月,将其逼退着郿县一带。前些日有消息称,赵思绾遣一军,正从武功县赶来增援叛军。眼下我全力平叛,还要分兵驻守大散关,以防蜀军偷袭,如何还能抽调出人手?"
"这个...."朱秀叹息一声,"焦帅见谅,我彰义军也是爱莫能助啊...."
焦继勋脸色又黑了几分。
但是彰义军不肯出兵,他也没办法,毕竟逃户是从岐州逃入泾州。
焦继勋恼火的是,数月前他还带兵威风凛凛地入泾州,走时还顺走了几万斤盐,发了笔横财。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反过头来,他竟然要来求助于彰义军。
否则若是岐州像邠州一样人口大量流失,该哭的可就是他了。
焦继勋咬咬牙,压住火道:"此事暂罢,但是已经逃到泾州的逃户,望你尽快遣返。"
朱秀笑呵呵地拱手道:"焦帅放心,在下回去之后就着手处置此事。"
焦继勋点点头,面色稍缓和,喝口茶道:"另一事,我收到急报,蜀军在陇州大震关一带有异动,似乎有叩关迹象。陇州兵马大部分已被我调入岐州平叛,兵力守备不足,我希望彰义军能出兵,前往大震关协助防守。"
朱秀皱眉沉吟不语。
这个消息他倒是不知情。
位于陇州西南方向的大震关,是防备蜀军的另外一处重要关隘。
大震关若有失,陇州危矣。
陇州若落入蜀军掌控,泾州西面将直面蜀军威胁。
焦继勋看着他,道:"你应该知道,驻守大震关防备蜀军,并非我凤翔军一镇之责。若有失,史匡威和我都担不起责任。眼下凤翔军内有叛乱,外有敌寇,难以自顾,彰义军必须要施以援手!"
朱秀缓缓点头,没有多做考量,说道:"防备蜀军为重,此事我代表史节帅答应了!我彰义军出兵三千,赶赴大震关驻守!不过一应粮草军需,还请焦帅提供。"
焦继勋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还算你识大局...."
"不过...."朱秀话锋一拐,笑道:"在此之前,我想跟焦帅谈一笔生意。"
焦继勋面皮颤了颤:"你说...."
朱秀笑呵呵地道:"岐州是产铁大州,境内多矿山,想来铁料焦帅手中多得是,我想用盐跟焦帅换些,不多,先来十万斤吧...."
焦继勋瞪大眼,恼火不已。
十万斤还不多?
想到自己算是有求于人,焦继勋深吸口气,将嘴边断然拒绝的话咽回去,"如何换?"
朱秀道:"两斤盐换一斤铁。"
焦继勋嚯地起身,怒斥道:"放屁!你泾州吃盐不花钱,铁价却高达两百文钱一斤!我岐州盐价四五十文一斤,铁价最低也要一百二三十文钱一斤,如此交换,岂不是让你白白占了天大的便宜!"
朱秀安然而坐,笑道:"盐之于泾州,铁之于岐州,都是余量富足的货物,囤积在手不如拿来交换彼此有用之物。关中战乱,大宗货物的价格飞速上涨,焦帅若是觉得亏了,可以先把盐囤下来,观望观望,等到价钱合适的时候出手。"
焦继勋怒道:"无论如何,两斤盐换一斤铁,吃亏的还是我!"
朱秀笑而不语。
焦继勋喝道:"若我不答应,你待如何?"
朱秀不紧不慢地道:"焦帅放心,即便生意谈不成,我彰义军照样会出兵陇州。不过,不是去大震关,而是去安戎关!"
焦继勋面色陡变,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安戎关是陇州防备蜀军的第二道防线,位于大震关东北六十余里处,背靠汧水,地势险要。
蜀军若是攻破大震关,可以迅速将大半个陇州收入囊中,一直推进到安戎关下,汧水河西岸。
据安戎关而守,蜀军再想突破可就难了。
对于彰义军来说,完全可以选择驻守安戎关,如此一来路途近,补给方便,有汧水天然屏障,守备难度大减。
可是对于凤翔军来说,如果让蜀军攻破大震关,则等于事实战败,陷地失城,朝廷日后追究,焦继勋难免要受责罚。
说到底,陇州防区是焦继勋的责任,朝廷给予凤翔军大力支持,自然对其给予厚望,防备蜀军历来是凤翔军节度使的首要重任。
倘若蜀军当真趁机来攻,老邻居彰义军出手帮一把也是应该,但究竟怎么帮,选择援助大震关还是安戎关,区别可就大了。
朱秀将这一点拿捏得相当死,不怕焦继勋不答应。
焦继勋半晌说不出话,铁青着脸道:"若大震关破,陇州百姓惨遭兵祸,你彰义军一样要担责!"
朱秀笑道:"我回去就下令,派人前往良原县,准备接纳陇州逃户,再去陇州宣传,泾州欢迎陇州百姓迁移定居。一旦蜀军叩关的消息传开,陇州必受震动,到时候百姓恐慌,逃往泾州原州,可就不是我能阻拦的!"
焦继勋攥紧拳头,双目怒火熊熊。
关铁石浑身紧绷,生怕他暴起伤人,暗自戒备。
气氛僵持片刻,焦继勋长长叹息一声,咬牙低喝:"算你小子狠!此事,我答应了...."
朱秀眼睛一亮,拱拱手道:"多谢焦帅成全!还请焦帅派人将十万斤铁运到此地,再由我方接手。"
焦继勋冷冷道:"那你的盐何时运来?"
朱秀坦然道:"囤货不足,还请焦帅允许我分批付清,半个月后,先送两万斤过来。"
焦继勋气恼得恨不得拎起老拳狠狠暴揍他一顿。
"半个月内,彰义军的人必须赶到大震关!"焦继勋起身,冷冷抛下一句,转身大踏步走出厅室,似乎想要赶快逃离这处令他憋屈万分的鬼地方。
朱秀和关铁石相视而笑,朱秀提着长袍下摆,匆匆跟上:"焦帅慢走,在下送送您!"
第一百零九章 赵大:妖孽的世界我不懂
江宁城。
南唐李昇立国后,改金陵府为江宁府,定为国都,与东都江都府并称东西二都。
"朱雀桥边看淮水,乌衣巷里问王家。千闾万井无多事,辟户开门向山翠。楚云朝下石头城,江燕双飞瓦棺寺。
吴士风流甚可亲,相逢嘉赏日应新。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
彼时的江宁城,富庶繁华,安宁祥和,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百姓安居乐业,悠闲度日。
才子佳人风流俊俏,温和近人。
汇集大江南北的各色美食,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闲暇时泛舟于秦淮河上,登**赏朝霞暮云,游古刹凭吊先人遗迹。
又或是邀约三五友人,于勾栏瓦子间**言欢,听歌女婉转楚楚糜音,看舞姬婀娜身姿,若是性致高涨,还可洒下重金邀约美人共度良宵。
倘若囊中羞涩也不要紧,投上拜帖,写上自己所作的辞赋文章,又或是新颖曲调,送美人审阅。
要是文采斐然投其所好,受到美人青睐,便可受邀前往闺阁相见。
等到话语投缘,相谈甚欢之后,已是月上中天,共赴巫山行云雨已是兴之所至,水到渠成。
再退一步说,若是个穷酸才薄之辈,既无万贯家财又胸无点墨,那只有拼相貌了。
如果自信长相上不输宋玉潘安,当然也可以靠脸吃饭,自有不差钱的娇娘们愿意养一帮美男奉承自己。
要是无钱无才无脸的三无青年,又想抱着亲近美人的机会,那想来只有去应聘龟公比较合适。
江宁城中连区划片的瓦子里,多的是迎来送往的男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者不在少数。
不管世道如何兴盛,贱业行当总是不乏投身者。
傍晚时分,落霞消褪,天色暮沉,江宁城中规模最大最兴盛热闹的西梁河瓦子迎来客流量高峰期,诸多锦衣华服的士人豪客呼朋引伴游走街巷,寻找今夜心仪的买醉留宿之地。
也有许多身穿朱裙罗裳、佩戴流玉翡翠的大小娘子,手执各色样式花纹的纨扇,相约流连于金银玉器坊、香料铺子、果脯食店。
瓦子勾栏是大型商业娱乐综合体,绝不仅仅是买醉**,服务对象下到三岁上到八十,各不统属,互不干扰。
举家出游者也数不胜数,繁荣热闹程度远胜开封。
西梁河瓦子主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有俩人沿街闲逛而来,混杂在熙攘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年长者约莫三十多岁,中等个头,略显瘦削,神情恬淡,像是个清逸翛然之士,名叫徐铉。
年少者十二三岁,身材敦实,面貌白净忠厚。
他的长相有些奇特,让人看一眼便能留下印象。
宽广的额头,两道平直浓眉,眉下一双眼睛竟然生有重瞳。
他的嘴唇略微丰厚,龇出两颗整齐洁白的门牙,整个嘴部略显前突,俗称"骈齿",就是龅牙。
仔细看的话,竟然觉得有几分可爱,像只白胖兔子。
他的名字叫作李从嘉。
此二人锦衣玉带,气质不凡,自然不是寻常百姓。
徐铉出身吴郡徐氏,也算是吴郡望族,家族世代不乏在朝为官者。
徐铉幼时便是名动江左的神童,号称十岁著文章。
步入仕途后,担任率更令,管理宗室文牒和奖惩赏罚,算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徐铉性情寡淡,在官途上无欲无求,自觉无法胜任,数日前很果断地递交辞呈,不干了。
辞职以后的徐铉心情愉悦,连日来都到西梁河瓦子寻找佳酿品尝,每每尝到美酒,便兴高采烈地彻夜欢饮。
李从嘉的身世更是不凡,乃是当今唐主李璟第六子,受封为安定郡王。
十年后,他会为自己改一个新名字,李煜。
李从嘉是南唐朝廷和民间公认的天才,有文曲星转世之名,小小年纪便精通诗词歌赋,音律曲韵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
天才人物之间往往更能相互吸引欣赏,徐铉和李从嘉一见如故,以忘年交相称。
李从嘉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十分老成,是一位温润笃厚的小君子。
今夜闲来无事,二人便相约前往西梁河瓦子听曲。
二人边走边聊,李从嘉手拿一把竹制叠扇,轻轻摇晃,目光略显好奇地四处张望。
身为皇子,又是个清寡性子,李从嘉极少到瓦舍里游赏,莺莺燕燕之所更是从不踏足。
不过他喜好听曲,徐铉说江宁城里最动听的歌喉都在瓦子里,李从嘉耐不住好奇,便跟来瞧瞧。
路旁传来争执声,两辆马车为了争抢道路,结果发生擦碰,停下来理论,游人们纷纷绕行,商贩也忙着将摊子挪远些,以免两伙家奴动起手来受牵连。
如此一来,着实影响交通,徐铉和李从嘉也不得不挤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挪。
"街口处明明挂有车驾一概绕行的告示牌,还有徼巡把守,为何他们还将车辆驶入?"李从嘉不解地问道。
徐铉朝两伙推搡到一块的家奴看了看,淡淡道:"一方是尚书右丞袁鸿卿家,一方是宣政院同知宋洵家,都自以为是高门显贵,视律令为无物。"
李从嘉皱起眉头,两颗门牙露在嘴唇外,神情严肃,看起来却颇为滑稽。
"告示牌是江宁府尹所立,这些人肆无忌惮地依仗特权藐视法令,损害官府声誉,百姓看在眼里,心中定然有诸多不满。"李从嘉摇摇头道。
经过推搡,积蓄火气,双方家奴已经动起手来,撕打在一块,怒骂声尖叫声乱作一团,不远处有几名徼巡,站在原地观望,并不靠近,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会上前制止。
徐铉拉着李从嘉快步离开。
"区区开封府尹,如何敢得罪中央朝官,这些明面上的规矩,不过是立给普通百姓的。"徐铉冷哼。
李从嘉小脸紧皱:"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回宫请求父皇下旨,严肃律令。"
徐铉笑了笑:"小郡王严以律己,可惜并非人人皆能做到,掌权者尤是。"
李从嘉认真地道:"王朝帝都,盛世气象,应该是君臣同享。倘若没有城中数十万百姓,又哪来这些繁华?"
徐铉笑道:"小郡王能如此想,实乃唐国百姓之福分。可惜小郡王晚生了几年,否则将来继承大统,我朝必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李从嘉眼中闪过几分慌乱,四周看看,拱拱手小声道:"先生此话犯忌,切不可再说!我一心求学,不问政事,从来没有为君之志!"
徐铉捋须轻笑道:"小郡王自号'钟隐闲人';,已经向所有人表明志向。"
李从嘉羞涩地笑了起来,两颗微突的门牙越发显眼,像只人畜无害的蠢萌白兔。
他天生异象,有圣人之貌,才情高雅,颇得李璟宠爱。
曾经,李璟也确实动过换太子的念头,被左右近臣劝阻了,废长立幼古之大忌,容易引起国家动荡。
可惜随着年岁渐长,李从嘉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长兄太子李弘冀的猜疑。
李从嘉心智早熟聪慧,知道自己成了兄长的眼中钉,行事做人越发低调,醉心于经籍文章,从不过问政事,还给自己取了别号,叫做"钟隐闲人"。
刻意小心谨慎之下,兄长对他的防范忌惮有所缓和,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李从嘉如此做,倒不是他故意掩藏锋芒,他知道自己的性情志趣,从来不在争权夺利,只希望能寄情于山水,做一个自在逍遥的闲散文士。
"骈齿"、"重瞳"之相,按照后世医学标准,就是患有天生的上颌前突畸形,和瞳孔粘连畸变。
影响健康不说,还非常有碍观瞻。
可放在这年头,有这两种长相的人可了不得,那可是天生圣人。
有史记载的重瞳者只有八位,李从嘉很幸运的成为了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位。
也难怪兄长李弘冀对他不放心,自家兄弟里出现这样一位天生圣人相貌的家伙,不提心吊胆才怪。
古人对于天生异象者抱有莫名的崇拜,长相越怪异越稀罕。
当然,若是怪的不成人样,那就是妖怪了,直接打死。
第一百一十章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两人沿着主街继续往前走,各色美食的香气扑鼻而来,浓烈的酒香阵阵袭人,还有各种胭脂花粉的气味,混在一块,令人十分上头。
几座戏台灯火璀璨,有歌喉美妙的伎子清唱着曲乐。
徐铉拉着李从嘉驻足欣赏。
李从嘉侧耳倾听,笑道:"'征西府里日西斜,独试新炉自煮茶。篱菊尽来低覆水,塞鸿飞去远连霞。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这首曲子是改编自先生冬日所作的一首诗吧?"
徐铉捋须微笑,眉梢带着几分得意:"不错,正是去年腊月中,与友人在城外十五里处的征西府中赏雪时所作!韩熙载曾言,三五年之内,江宁城中写雪景的诗文辞赋,绝对无出此诗之右者!"
李从嘉笑道:"韩夫子之言,小王深以为然!"
徐铉眉开眼笑,嘴上却是谦虚道:"哪里哪里!江宁城中才子无数,说不定明日就有佳作流出!小郡王当场赋诗一首,只怕也要胜过某这首拙作...."
李从嘉刚要说什么,隔壁另一间戏坊传来哄堂喝彩声。
一名身披白色轻纱的清丽歌女,用氐惆哀婉的音色,朱唇轻启之下,唱出一首文词新颖的歌曲。
两名弹琵琶的伎子伴奏,歌声曲声,牢牢吸引住台下宾客们的耳朵,仿佛将众人带到了那词曲中的情景。
"'元圣善谋,时寒顺之。若六出之嘉贶,乃玉精之所滋。生积润于重坎,发萌生于后祈。克肇阴阳之序,用成天地之宜....';"
李从嘉初听时不在意,等那歌女唱过几句后,却是面色大变,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站在人群之中,仔细聆听。
徐铉惊讶低呼道:"好文章!此文竟然也是写雪景!?"
"'北陆司纪,青女蒇職。驱屏翳兮涓洒,丈飞廉兮扫滌。初晻暧以蓬勃,倏森严而悄寂。随蠛蠓以泛泛,径扶摇而奕奕....';"
歌声继续,越来越多的宾客被吸引到台下,座位不够的,就只能站着,很快,将戏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徐铉睁大眼,呼吸都变得急促:"好词句!当真好词句!此赋是谁人所作?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
李从嘉顾不上理会他,他个头稍矮,看不到台上,索性闭上眼静静聆听,将词曲记在心头。
"'....轸潜恩于天下,续长谣于客右,歌曰: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唱至最后几句,编舞再度变化。
十几名身穿白纱衣的舞姬齐齐涌上台,动作齐整的翩翩起舞,水袖飘飘,裙裳飞扬,有漫天梨花瓣从天而降,好似一群雪中精灵在轻歌曼舞。
台下爆发热烈的喝彩声,所有看客毫不吝啬地献上掌声。
有几个喝了些酒的士子,扯着脖子嘶吼:"再来一遍!"
看客太过热情,大把的钱币、鲜花乃至金银豆子撒上台,歌女舞姬们只能一遍遍谢幕,几个小厮抱着篓筐忙着捡钱,场面好不热闹。
李从嘉神情恍惚,喃喃低吟:"'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道攸长兮谁与归....';"
他的眼角忽然浸出些湿润,忍不住仰头长叹:"此赋文当真是五十年难遇的佳作!能写出此文者,必定是一位志趣高雅,才情极高,清正狷介之士!此人之才,十倍于我!"
徐铉也像是浑身遭了雷劈一样,久久呆立不动。
如此清新脱俗的赋文,令他深深为之震撼,沉浸文辞妙境中不能自拔。
"这篇赋文一出,我辈文士谁还敢再以雪为题眼....我不如也....不如也...."徐铉喃喃摇头。
李从嘉和徐铉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些迫切之意。
他们都想知道,这篇赋文究竟谁人所作!
二楼包厢走出几名华服者,戏坊东主亲自作陪,在一旁点头哈腰地恭送。
当先一名老者,于人群中一眼就见到李从嘉和徐铉,眼眸微眯,划过精芒,走了过去。
周遭宾客中不乏为官者,见到老者到来,面色一变,急忙鞠身揖礼,惶恐地称呼一声"宋司空"然后退避三舍。
老者名叫宋齐丘,乃是唐主李璟的宠臣,南唐开国功臣,拜左丞相,封司空。
李从嘉和徐铉也见到老者,俱是不自然地身子紧绷。
"老夫见过安定郡王。"宋齐丘随意地拱拱手,斜瞟徐铉一眼,鼻孔里哼了哼。
李从嘉忙揖礼道:"宋司空是长者,小王不敢受礼。"
徐铉拱手,不卑不亢:"拜见宋司空。"
宋齐丘道:"安定郡王若是想听曲,打个招呼,老夫自会派人安排好,何须驻足在此。老夫在楼上常留几处雅座,安定郡王只管上去,一应酒水茶点,自有人安排好。"
李从嘉忙道:"多谢宋司空盛情,小王只是与徐先生路过此处,听到有新曲,作词颇为不俗,故而停下聆听。"
宋齐丘瞥了眼徐铉,冷笑道:"小郡王年轻,可不要被某些自诩文人雅士的无知狂徒所欺骗!须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狂士韩叔言的党羽,又有几个好东西...."
徐铉一张脸憋得通红,怒视宋齐丘:"韩夫子弹劾冯延巳等人朋党专权乃是实事,宋司空若是问心无愧,与冯党无瓜葛的话,又何故将韩夫子视为眼中钉?
如今韩公已被贬和州司马,徐某也已递交辞呈,宋司空应该满意了!又何苦咄咄逼人,百般挖苦?"
宋齐丘轻蔑道:"韩夫子?呸~一介狂生,他也配称夫子?你与韩熙载不过是一丘之貉,算你识趣主动辞官,否则老夫一定不会放过你!"
徐铉气得浑身发抖,攥紧拳头说不出话。
李从嘉苦笑道:"既然徐先生已经辞官,之前因为朝堂政见不同引发的误会,还是到此为止吧!宋司空乃是国朝重臣,又是士林前辈,想必不会跟晚辈一般见识。"
宋齐丘轻笑几声,道:"老夫是担心小郡王整日跟韩徐之流厮混,有失体统,稍加提醒罢了。"
李从嘉勉强笑了笑,拱手致谢。
"对了,小郡王觉得刚才这首新曲如何?"宋齐丘捋须,满脸得意。
李从嘉诚恳地赞叹道:"文辞斐然,意境高远,称得上传世佳作!"
宋齐丘笑了几声,又道:"这首新曲改编自一篇《雪赋》,老夫偶然得之,惊为天人,亲自为其谱曲...."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奉承声:"哎呀!原来这首《雪韵》的作曲者就是宋司空呀!~难怪曲风如此高雅,足以传唱当世!"
"起初鄙人一听之下,就深深觉得曲子有大家风范,原来是宋司空所作!"
"宋司空不愧是我江南文坛的泰斗!"
"韩熙载韩叔言虽然名头颇大,但在曲调造诣上,我看还在宋司空之下...."
"可不是!某也这样认为!"
一众文人雅士,官僚富贾七嘴八舌地争相吹捧起来。
宋齐丘捋须微笑,来之不拒地一概笑纳。
李从嘉笑容勉强,在他听来,宋齐丘的谱曲固然不错,但胜在赋文本身意境极高,词句巧妙,所以经过歌女唱出后,才能产生这般轰动效应。
是文章本身成就了这首新曲,而非曲调之功。
宋齐丘笑道:"小郡王是我唐国的文曲星下凡,能赏脸听听这首《雪韵》也是老夫的福分。日后,若是小郡王再来,可以直接上二楼雅间。"
戏坊东主急忙觍着脸赔笑。
李从嘉道了声谢:"敢问宋司空,《雪赋》原文是谁人所作?可是我江南人士?"
宋齐丘摇头道:"非也,此文章源自泾州,听说是一位隐士高徒呕心沥血之作!"
宋齐丘瞥了眼戏坊东主:"文章是你买来的,快跟小郡王说说来历。"
戏坊东主忙道:"启禀小王爷,是这样的,这篇文章是一伙贩卖龙须席的商贩从泾州带回来的,说是那边有一个做官的,曾经拜在檀州一位隐士门下,求学多年,学得满腹经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商贩将文章抄回来,找人鉴定售卖,恰好被我撞见,花了二十贯钱买回来...."
"泾州?"李从嘉惊讶,"没想到那般偏僻荒凉之地,也藏有如此惊世大才!此人姓甚名谁?年纪多大?"
戏坊东主摇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情了,那商贩父子也说不清。"
宋齐丘捻须,笃定地沉声道:"此文章造诣之深,没有二三十年的钻研浸润,只怕难以落成!依老夫看,四五十的年纪应该是有的。"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李从嘉感慨道:"江北之地果然是卧虎藏龙,豪杰之士与文坛巨擘并起!我唐国虽说富饶,但人才风流上还是略逊一筹...."
宋齐丘忽地对徐铉冷嘲热讽道:"你徐鼎臣号称十岁能文,不知道至今可有哪篇文章,能及得上这篇《雪赋》?之前你作了一首征西府咏雪七律,韩熙载还口口声声称,三五年内,江宁城中再无写雪的诗文能比得上,如今比较起来,高下立判,你还有何话说?"
巧的是,隔壁曲园唱的词曲,正是徐铉写的那首咏雪诗。
可惜台下听众寥寥无几,都被戏坊唱的《雪韵》吸引过来。
人群中响起几声嗤笑,让徐铉羞愧难当。
宋齐丘纵声大笑,李从嘉皱了皱眉,心中对他厌恶到极点。
就算文人相轻,但《雪韵》的原作者也不是你宋齐丘,只不过是运气好撞见,谱成曲传唱,轰动一时罢了。
有必要这般轻贱旁人吗?
徐铉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忽地抬头,目光坚定地道:"《雪赋》作者乃是当世真正的文豪大家,我徐铉甘拜下风!此高人胸有锦绣,我愿前往泾州拜入其门下,诚心求教!"
周遭响起一片哗然。
李从嘉和宋齐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徐铉才名传遍唐国,也算是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与韩熙载并称"韩徐"。
他竟然说要千里迢迢跑去泾州拜师?
"徐先生切莫冲动!"李从嘉拉了拉他,小声劝阻。
徐铉洒然一笑:"我意已决,明日便启程。"
说罢,他朝李从嘉和宋齐丘鞠身揖礼,又朝围观人群拱手致意,转身大踏步离去。
宋齐丘大笑:"徐铉,你若真去泾州拜师,老夫愿意奉送路费,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李从嘉急的直跺脚,告辞一声小跑着追上前。
追到拐角处,李从嘉才拽住徐铉,气喘吁吁地道:"徐先生....不可...意气用事...."
徐铉冷静地摇摇头,说道:"我已辞官,将家小托付给族人照看,便可无牵无挂!过去,徐某坐进观天,自诩文才了得,如今读过《雪赋》,深受震撼,自惭形秽,深觉过往的自己,空有虚名而无实才!"
顿了顿,徐铉坚定地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某决心已定,前往泾州拜师求学,争取早日有所精进!"
李从嘉唉声叹气,苦恼道:"先生是我知己,若是走了,小王独自在江宁,岂不无趣?"
徐铉也是叹气,但他主意已定。
二人站在街角,仿佛置身于这一片霓虹霞翠,纸醉金迷之外。
沉默半晌,李从嘉道:"先生当真要去?"
徐铉点点头,目光坚定。
"那好,我也随先生一同前往!"李从嘉忽地道。
徐铉吓一跳:"这如何使得!小郡王身份尊贵,怎能离开唐国境内,踏足敌国疆域!"
李从嘉笑道:"我二人隐姓埋名,谁能知道?我在江宁处处受监视,本就过的不痛快,不如跟你去泾州,看看塞外风光。我走了,太子哥哥才会彻底放心,免得让父皇夹在当中为难....."
李从嘉黯然的眼眸流露几分伤感落寞。
这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徐铉张了张嘴,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苦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吧,那我们明日一同启程!"
李从嘉飞速擦拭眼角,眼睛放光,按捺兴奋道:"泾州遥远,我们如何上路?走哪条道?准备多少盘缠?"
徐铉笑呵呵地道:"我族中有商贾,时常走南闯北,待我联络他们再说。"
李从嘉双眸发亮,握紧拳头,长这么大他都没有独自离开过江宁城,这次竟然要偷偷前往遥远的泾州,想想就觉得刺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宁风流
转眼已到乾祐二年,正月末。
半年来,关中的平叛战事并不顺畅,李守贞据潼关、蒲津关之险要,将朝廷大军挡在门户之外。
刘承祐亲自任命的大军统帅,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副都部署常思,折戟在关城险固的潼关之下。
数次强攻徒劳无反后,平叛大军出现严重内部分歧。
老将白文珂资历虽高却无人望,即便他是官家和朝廷钦点统帅,在潼关久攻不下的现实困局面前,麾下诸多大将对他越来越不满。
平叛大军由河东、河南府一带的藩镇兵马加上五万禁军组成,本就是些骄兵悍将,难以统属号令。
若是战事顺利还好说,一旦进攻受阻,长时间打不开局面,各镇节帅难免对主帅产生意见。
以白文珂的威望和人脉,还不足以让麾下的桀骜将领无条件服从军令。
昭义军节度使、副都部署常思也是个老油条,尽干些和稀泥的事,不愿得罪其他藩镇兵将。
各军组织散乱,号令不严,越来越难以指挥调遣。
白文珂没有办法,只能将大军分作两部,在潼关城以东三十里,沿着黄河两岸扎下大营,将实情奏报开封,等候朝廷处置。
接到军报后,刘承祐急忙召开紧急御前军事会议,商讨平叛战事。
宫城紫宸殿内,刘承祐高坐御位,望着玉阶下乱哄哄吵作一团的场面,头痛似的扶额摇头。
李守贞远比他想象的还难以对付,关中的战事也出乎意料地艰难。
时间拖久,让李守贞打出威风气势,让关中军民看到所谓秦王有足够的本事与开封朝廷对抗,到时候人心相继归附,叛军士气大涨,局面更加难以收拾。
等李守贞彻底站稳脚跟,关中脱离朝廷掌控,大汉江山瞬间就会被撕裂大半。
文武朝臣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具体办法。
有人主张暂时罢兵,以怀柔之策行分化拉拢之计,小火慢炖让叛军从内部瓦解。
有人主张换帅,请洛阳留守高行周老将军,前往潼关接替白文珂主持大局。
各种提议观点都有人支持,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朝堂的压舱石、活宝、历史见证者、吉祥物、幸运儿冯道冯公,称病在家没能出席会议。
刘承祐一下子就慌了,派太医和心腹内侍赶到冯道府上,一方面为他诊治,一方面也是为监视他的举动。
倒不是说担心他作乱,而是怕他趁人不备举家出逃。
冯道可是历史风向标,他的去留直接关乎当今官家和朝廷的存亡。
若是冯道还留在开封,说明他老人家看好朝廷,这大汉江山就不会亡。
若是冯道溜了,突然间消失,说明他超人一等的嗅觉,已经闻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大概率又是到了改朝换代,另立天子的时候。
刘承祐还真怕冯道溜走,提心吊胆地派人守候,有动静随时禀报。
这开封城里,不知道多少豪门显贵盯着冯道的一举一动,万一他真要溜了,只怕一众官员勋贵就要慌了,开封城顷刻间就会陷入大乱。
连冯公都溜了,岂不是说明朝廷要完?
还不赶紧溜?留下来等死?
谁的命能硬得过八朝元老冯公?
好在守候冯道府上的内侍每日回禀说一切如常,冯公只是痔瘘犯了,不得不趴床休养。
冯公还在,刘承祐长舒一口气,朝堂众臣也把心放回肚子里。
否则鬼才有兴致跑来这大殿里吵闹,早想办法各显神通溜走了。
毕竟这年头换东家如换衣服,忠字不值钱,傻子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冯道没来,**也被刘承祐派到前线当监军,国舅李业也缩头缩脑的站在朝臣里,不敢再吭声。
当初白文珂和常思可是他和**举荐的,结果几个月下来,战事推进困难,白文珂已经没辙了,请求朝廷做主。
李业可不敢再当出头鸟,万一官家让他去领兵,那可不就闹笑话了。
带兵打仗可是技术活加体力活,李业吃不了这份苦,更没有这份本事。
刘承祐在朝臣里扫了扫,找到垂头丧气眼神闪烁的李业,失望地摇摇头。
指望他的好舅舅出谋划策是不可能了,让他去挂帅统兵对付李守贞更是天方夜谭。
刘承祐再年轻识浅,冲动任性,也不敢拿国家存亡危机开玩笑。
万一真玩完了,坟头还没干的刘知远只怕要从陵寝里爬出来抽他。
万般无奈下,刘承祐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大顾命重臣。
老狐狸苏逢吉突然间眉头一皱,手捂心口,满面痛楚。
刘承祐忙道:"苏相公怎么了?"
苏逢吉痛苦地道:"官家恕罪,臣心疾犯了,痛疼难耐。"
"快搬个绣墩来,请苏相公坐下。"
侍立在玉阶旁的小太监急忙照办,搀扶苏逢吉坐下。
"多谢官家。"苏逢吉感激地揖礼,坐在绣墩上,轻轻捶打胸口,脸上痛苦神情有所缓和。
杨邠面无表情,史弘肇鼻孔里重重哼了声,以示不屑。
郭威低垂眼皮,好像快要睡着。
刘承祐看向杨邠,殷切道:"杨相公有何主意?"
杨邠拱手,淡淡道:"臣不擅军务,不敢妄言,以免耽误平叛要事。"
刘承祐满眼失望,有些恼火似的攥紧拳头。
杨邠又道:"郭枢密主掌军事,如此军国大事,官家可以咨询他的意见。"
四大顾命大臣里,刘承祐最忌惮的便是郭威,只因郭威威望高,职权重,战功赫赫,多年征战又培养出一批谋臣战将,如今大多分布各藩镇州县,担任要务。
郭威既是刘汉王朝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木,又是刘承祐实现皇帝威权道路上的绊脚巨石。
只要有郭威在,刘承祐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为了摆脱郭威对自己的影响,刘承祐刻意弱化郭威在朝堂上的存在感,除了军务,其他政事基本不会主动过问郭威的意见。
现在,就连郭威的枢密使职衔,都成了刘承祐的眼中钉,做梦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将其罢免。
若非不得已,刘承祐当真不愿开口征询郭威的意见。
可惜现在满朝文武里,除了郭威,刘承祐也不知道该问谁了。
"不知郭枢密有何建议?"刘承祐勉强挤出一丝笑。
郭威睁开眼眸,沉默片刻,苦笑道:"半年前朝廷发兵时,臣曾建议让洛阳留守高行周老将军出任统帅。如今高行周老将军在与李守贞的交手中受了伤,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臣赞同换帅之意,但一时间也没有好的人选...."
郭威话说时有些犹豫,毕竟有些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否则定会惹人非议。
史弘肇冷嘲热讽地道:"官家,国舅李业能文能武,从一开始就对朝廷平叛有诸多见解,臣建议请**舅挂帅,统兵平叛!**已经出任监军,让**舅挂帅,二人配合,珠联璧合,一定能令叛军闻风丧胆,以最快速度扫平关中!"
朝臣里发出阵阵轻笑声,刘承祐面皮颤了颤,眼眸骤然阴沉。
"史弘肇!你言语轻浮放肆,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简直就是目无君上!"
李业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指着他怒骂,气得脸红脖子粗。
史弘肇笑道:"**舅误会了,某可是诚心实意举荐你为国效力!**舅向来能言善辩,若是出任统帅,到了潼关城下,只怕用不着交战,手指城头将李守贞痛骂一番,就能骂得李逆幡然醒悟,心生悔恨,开城投降也说不定!"
大殿内响起一片笑声,李业面红耳赤羞愤不已,恨不得冲上前与其撕打。
苏逢吉手捂心口,嘴角抽搐,想笑又憋住,很难受,只得努力保持痛苦神情,看上去十分别扭。
郭威笑着摇摇头,李业是市井流氓出身,史弘肇是乡农出身,年轻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流氓混混,打架骂街一样不差,真要耍起嘴皮子,彼此半斤八两。
刘承祐冷冷地道:"朝堂大殿,还请诸位卿家以国事为重。"
史弘肇笑着揖礼,适时收声,适可而止。
李业大声道:"臣举荐洛阳留守高行周出任大军统帅!"
当即就有朝臣反对:"高行周老将军有伤在身,只怕力不从心,勉强的话,一旦在前线有失,只怕军心震动,反而给了叛军可趁之机!"
李业恼火道:"臣再举荐归德军节度使慕容彦超!"
史弘肇讥诮道:"慕容彦超的战功资历还不如白文珂,如何能压得住诸镇兵将?"
杨邠也出声道:"李守贞叛乱,还遣使联络唐主李璟。如今李璟在淮水一带调兵遣将,慕容彦超坐镇亳州防备唐军,实在不可轻动!"
刘承祐脸色难看,也知道杨邠说的是实情。
慕容彦超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算得上他的叔叔,一直忠心耿耿。
如果让慕容彦超领军,他是放心的。
可却不能不考虑南边唐军的动静。
如果唐军渡淮水来犯,朝廷两线作战只怕要吃不消。
李业气急败坏地道:"那就调河东节度使折从阮南下!"
史弘肇冷笑道:"河东重镇,岂能轻移?倘若契丹来犯,谁能担责?**舅莫要再拍脑袋信口雌黄!"
李业死死咬牙,满眼怨毒地怒视他。
史弘肇不做理会,拱手朗声道:"官家,有郭枢密在此,何须舍近求远?论战功人望,我朝有几位将军及得上郭枢密?若是郭枢密出任统帅,各路兵马必定心悦诚服,甘听调遣!"
刘承祐面无表情,不作表态。
李业马上大声反对道:"历朝历代都没有枢密使领兵的先例,郭枢密坐镇中枢,岂能为相又为将?"
史弘肇冷哼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郭枢密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杨邠淡淡地附和一句:"臣也是此意。"
郭威意外地看他一眼,感激地低声道谢,杨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刘承祐沉声道:"苏相公是何意?"
苏逢吉捂住心口,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道:"以郭枢密的能力威望,出任统帅自然不是问题,但正如**舅所说,枢密使领兵,从无先例,有逾制之嫌!"
史弘肇恼火道:"李守贞的秦王大旗已经挂满关中,叛军气焰嚣张,平叛战事迫在眉睫,如果朝廷再不还以颜色,李守贞尽收关中人心,只怕下一步就是称帝,与我朝分庭抗礼,上演一出秦汉之争的大戏!"
"咳咳咳~~~"苏逢吉脸皮挤在一块十分痛苦的样子,剧烈咳嗽起来,病恹恹的默不吭声。
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殿之上再度陷入争论。
刘承祐脸色变化莫测,犹疑不定。
"太后驾到!"一声高亢尖利的唱喏声在紫宸殿外响起。
太后李三娘步入大殿。
"参见太后!"
朝臣们惊讶不已,急忙朝殿中鞠身行礼。
李三娘年过四十,相貌上并不是标准的美人类型,而是方额广颐,长眉入鬓,显得端庄大气。
她出身农家,自小在田地里操劳,身形骨架略显粗壮,手脚颇大。
近年来地位尊崇,却也不会养尊处优,后宫寝殿旁,还有她亲自耕种的几亩田地。
李三娘生性简朴,如今贵为太后,金凤花钗团服下,依然穿着缀满补丁的布衣。
太后驾到,苏逢吉也坐不住了,忙起身和郭威等人见礼。
李三娘温声示意四位顾命大臣无需多礼,特地朝郭威颔首致意。
"母后如何来了?"刘承祐有些不悦,还是起身迎接。
李业屁颠颠凑上前,谄笑着伸手搀扶,李三娘摆摆手拒绝了,走上玉阶在御位上坐下。
刘承祐侍立一旁。
"予今日前来,只为关中平叛一事。朝廷究竟如何决意,可有定论?"李三娘环视殿中,最后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刘承祐。
刘承祐道:"基本议定更换主帅,负责统兵平叛。"
李三娘又道:"可有人选?"
刘承祐嗫嚅着不说话。
史弘肇踏前一步道:"启禀太后,为今之计,只有让郭枢密挂帅出征,最为稳妥,大多数朝臣们也是同样的看法。"
李三娘点点头,看了眼郭威,道:"若由郭公挂帅,予和皇帝自然是放心的。既有人选,方才为何还争执不休?"
史弘肇道:"是国舅等人觉得枢密使统兵有逾制嫌疑,没有先例可循,故而还在讨论之中。"
李三娘皱起眉头,看向自家兄弟,李业脖子一缩,讪讪笑着低下头。
稍作考虑,李三娘沉声道:"枢密使领兵确实有诸多违制之处,但事急从权,一切以平叛为重!此事予做主了,即刻下懿旨,授郭威为关内道行营都部署,持节总督诸州军事,朝廷各部,诸府州县,务必配合行事!"
"太后圣明!臣等遵旨!"史弘肇大声鞠礼。
殿中众臣也齐声应和。
刘承祐面带不甘,可惜除了郭威,眼下还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领兵的重臣,只得拱手道:"儿臣谨遵母后谕旨。"
郭威满面动容,下拜叩首:"臣必定不负太后、官家所托!"
李三娘快步走下玉阶,亲自俯身将郭威搀扶下,轻声道:"难为兄长劳师远征,为这大汉江山受尽辛苦,我母子感激不尽。兄长安心去,家中自有妹妹照看。"
"三妹...."郭威心中感动,低声叹息。
李三娘莞尔一笑,微微颔首。
郭威与刘知远夫妇相识于微末,一见如故,称刘知远为兄,又与李三娘以结义兄妹相称。
多年来相互扶持,感情笃厚。
只是刘知远称帝后有了君臣名分,往来便少了许多。
李三娘倒是时常将郭威的妻子张氏和儿女们接进宫,以示恩荣不减。
郭威心里感激,所以即便不受刘承祐待见,他也不多做计较。
李三娘以太后身份作出决断,朝廷上下无人再敢非议。
郭威又调柴荣统领天雄军到麾下听用,一同前往关中平叛。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去找那泾州文豪!
岐州,郿县(陕西宝鸡下辖眉县)。
经过大半年的征战,叛臣王景崇率领残余兵马退守郿县,据城不出。
三月前,焦继勋和从耀州赶来驰援的顺义军节度使赵晖合兵一处,将郿县团团围困,王景崇已是瓮中之鳖,逃无可逃。
只是郿县北临渭河,南倚秦岭太白山,城池依山而建,险要难攻,焦继勋和赵晖几次尝试攻城,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守围困,只待城中粮尽自乱。
月前,朱秀和潘美率领千余兵马,从泾州赶来,美其名曰为凤翔军助战,为朝廷的平叛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自从去年被朱秀坑走了十万斤铁料后,焦继勋对他深恶痛绝,本不想再跟彰义军有任何往来,奈何朱秀大打平叛旗号,以友军的名义入境。
焦继勋无奈,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他这支臭不要脸的友军。
三镇兵马齐聚郿县,围剿叛臣王景崇。
县城以西五里处,渭水河畔,联军扎下大营,摆出一副与郿县死磕到底的架势。
顺义军节度使赵晖原本坐镇耀州(陕西铜川),李守贞传檄关中,宣布反叛自立时,赵晖第一时间杀掉李守贞派来的使者,竖起反对大旗,向朝廷表明忠心,誓与李逆抗衡到底。
李守贞震怒之下,命赵思绾派兵进攻,皆被赵晖击退。
半年来,王守恩的静难军,和赵晖的顺义军一左一右遥相呼应,共同朝长安进兵,夹击赵思绾的永兴军。
年末时,两路兵马攻至长安城下,赵思绾率领败军突围,拼死逃回华州(陕西华县)。
至此,关中平叛的战事才算取得突破性进展,李守贞的左膀右臂,王景崇和赵思绾接连战败,伪秦势力被压缩至华州至潼关一带。
开封传来旨意,将王守恩和赵晖狠狠夸奖一通,升王守恩为长安留守,任命赵晖为西南面行营招讨使,总督顺义军、凤翔军、彰义军三镇兵马,负责剿灭盘踞郿县、武功一带的王景崇势力,同时还要防备蜀军趁机侵扰。
焦继勋被王景崇突然叛乱搞得措手不及,朝廷责怪他平叛不利,导致藩镇内乱,只给了他一个招讨副使的头衔,协助赵晖统兵。
军营中军大帐内,朱秀正在跟赵晖下象棋。
经过改进后的“象戏”已经完全具备现代象棋的形制,玩法思路完全一致,趣味性大大增强。
这也给朱秀枯燥的行军生活增添了几分趣味。
流传开后,深受将士喜爱,联军营地内,许多统兵管窝在帐篷里下象棋,只要不耽误操练巡逻,不违反军规,也就由得他们去。
现在中下级军官里,谁要是不会背两句“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官带队伍的。
“车二进二,将军!”朱秀将己方红车向前推进两步,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两枚黑棋把玩。
他已经吃了对面的赵晖十二个棋子,现在棋盘上,黑方只剩一个老将,一个士,一个象,一个马。
反观朱秀红方,只丢掉两个小卒,一相一马,整体实力未受影响。
一个车一个马一个炮甚至还守在自家地盘没过界。
倒不是说朱秀棋力有多深厚,只是赵晖作为初学者,对于规则技巧还在熟悉当中,惨败也是正常,朱秀连赢几十局,丝毫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疲倦。
只是赵晖兴致勃勃,朱秀也只能打起精神作陪。
赵晖紧盯棋盘,沉吟不语,紧锁的眉头透露些许凝重之色。
朱秀试探道:“赵老将军想必刚才分心走神,没有留意己方老将的位置,要不我退回去重走一步?”
赵晖眉头迅速舒展开,朝朱秀抛去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暗示,意思似乎在说:“小子,你很上道,老夫很喜欢。”
朱秀笑呵呵地将车退回原位置,赵晖也神色自若地手动撤销了刚才走的一步棋,将黑方老将退一步,规避了朱秀再度“车二进二”将他一军的风险。
朱秀扫了几眼棋盘,随手将一路小兵往前推一步。
赵晖再度紧盯盘面,陷入沉思。
朱秀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半闭着眼假寐。
其实赵晖黑方只剩四枚棋子,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花来。
可惜赵老将军似乎很喜欢这种,绝境之中寻求活路的玩法,总是在己方成为光杆司令后,紧盯仅有的几个棋子,无限拖慢落子速度。
有时朱秀斜靠着椅子打瞌睡,一觉醒来,发现赵晖还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紧盯棋盘。
起初朱秀在心里疯狂吐槽,后面慢慢也就习惯了。
其实老赵人不错,年过六旬,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年轻时就以骁勇著称。
其人性情温厚,体贴部下,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
除了喜欢在下棋时悔两步棋,思考时间过长,其他也没啥毛病。
只是老赵喜欢悔棋却不喜欢说出来,而是等待对手主动邀请他悔棋,他才欣然接受。
朱秀很快摸清楚他的脾气,每次见他花白的眉头一皱,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悔棋,给他重新布局的机会。
老赵下棋,对于输赢无所谓,只是享受其中博弈反击的感觉。
朱秀耐心陪老赵下棋,除了觉得这老头人不错值得交往,也因为按照他的推测,老赵将来很有可能,接替焦继勋出任凤翔军节度使,坐镇西南。
虽说凤翔军经过王景崇内乱势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岐州陇州的富庶远非泾州可比。
凤翔军还肩负抵御蜀军的重任,朝廷对其一向宽待扶持,钱粮兵员能够得到迅速恢复。
作为彰义军的强邻,一定要搞好关系。
又耗费小半个时辰后,朱秀以一招常见的车马配套路,将黑方老将彻底绞杀在大营内,本局对弈宣告结束。
望着己方只剩一个老将一个士的惨淡局面,赵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唏嘘摇头:“本想绝地求生,奈何无力回天!惜败~惜败~”
“呵呵,老将军棋力又有所精进,当真是宝刀不老呀!若非开局被晚辈占了些便宜,只怕这局笑到最后的就是老将军了!”
朱秀满脸堆笑,毫无心理负担地大拍马屁。
半个时辰前,老赵就只剩一个马能过河,惜不惜败也无所谓,老头高兴就好。
赵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滋溜溜喝着,朱秀殷勤收拾,重新摆放棋子。
“赵老将军,昨日晚辈跟您说的,请您上表向朝廷奏明,定难军南下侵占我原州马场一事....嘿嘿,老将军是如何考虑的?”
朱秀给他斟茶,试探似的问道。
赵晖捋捋白须,笑道:“定难军此举确实有些过分,即便两家有矛盾,也应该坐下来商谈,哪能一言不合就出兵掠夺以作报复?藩镇自有藩镇的规矩,定难军如此行事,太过狂悖了些。”
“老将军答应为我彰义军仗义执言了?”
赵晖又沉吟片刻:“嗯,此事老夫可以向朝廷禀明实情....”
“晚辈代史节帅及彰义军上下拜谢老将军!”朱秀欣喜行礼。
赵晖笑眯眯地道:“让你的人,将白盐在耀州售卖的价钱,再降低些!”
朱秀眨巴眼,迷糊道:“老将军此话何意?晚辈怎么听不懂?”
赵晖指着他笑骂道:“你小子少装糊涂,谁不知道你彰义军才是关中最大的私盐贩子!彰义军手握盐利已经赚了不少钱,就当作行善积德,给耀州百姓多些实惠。”
朱秀正色道:“彰义军的盐向来只供辖地军民使用,从无外售,更没有牟取私利。奈何治下盐贩猖獗,屡禁不止,这才将泾州白盐贩卖各处。而且据我所知,耀州的盐价已经低至五十八文钱一斤,老百姓人人吃得起盐。”
赵晖撇撇嘴:“你不愿承认也无妨,反正彰义军大肆贩卖私盐赚取盐利已是公开的秘密。你泾原两州的盐价低至二十五文钱一斤,卖到耀州翻了一倍不止,我耀州百姓太过吃亏,你想想法子,把价钱再降低些,就降到四十五文钱一斤好了。
只要你答应,在原州马场这件事上,老夫就支持你们彰义军。比起狂妄跋扈的党项人,老夫还是更喜欢史匡威那个黑炭头。”
朱秀咬咬牙:“最低五十。”
赵晖摇摇头:“就四十五,你不是在雍县开了一间广和商汇?答应这个价,老夫在富平县送你一处商铺,许你做生意,但是该缴的税可不能少。”
朱秀急忙道:“商铺位置由我自己选!”
赵晖冷哼:“可以。”
朱秀咧嘴:“成交!”
一老一少相互瞪眼,旋即哈哈大笑。
“小滑头!”赵晖笑骂道。
“老狐狸!”朱秀还以颜色。
赵晖捋捋白须,感慨道:“有你小子辅佐,史匡威当真命好呀!老夫带兵打仗一辈子,怎么就遇不上你这样的人才?”
朱秀反手拔出插在后腰处的鸡毛扇,摇晃着笑道:“世上仅有,独此一家,老将军只怕没机会了。”
赵晖爽朗一笑,身子前倾,神情鬼祟地道:“不如你来跟老夫干可好?老夫膝下还有个外孙女,年龄与你相当,模样你瞧老夫便知,自然是不差的....”
老赵头冲着朱秀一顿挤眉弄眼,朱秀哭笑不得,忙揖礼道:“多谢老将军抬爱!只是史节帅对晚辈有知遇之恩,晚辈也在泾州倾注大量心血,实在不舍得离开....”
“唉~”赵晖失望地摇摇头,兴趣索然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老夫也不能干横刀夺爱之事。下棋下棋....”
没走几步,帐帘掀开,焦继勋神色匆匆地进来。
朱秀忙招呼道:“焦帅过来下棋啊!”
焦继勋倒茶灌下,抹抹嘴狠狠瞪他一眼,不做理会,自顾自地拿起行军地图研究。
赵晖嘲笑道:“谁让你小子骗走了凤翔镇十万斤铁,焦帅正在气头上,你少凑过去招人烦,万一焦帅动起手来,老夫可不管!”
朱秀摊摊手:“二十万斤盐换十万斤铁,这笔生意可是焦帅自己答应的,怎么能叫骗?”
焦继勋怒道:“十万斤铁已入你手,可是盐呢?半年时间,陆陆续续送来三四万斤,不是骗又是什么?”
朱秀叹口气道:“焦帅息怒,只因产量有限,泾州人力严重短缺,实在难以供给,只能分批偿还。但我向焦帅保证,二十万斤一斤不少,只是时间上还请宽裕些。”
焦继勋气笑了:“你小子口口声声手里没盐,可你泾州的私盐却是卖遍关中,每个月出货量近五万斤!这又如何解释?”
朱秀仍旧叹息,摇头道:“私盐猖獗,剿之不尽,如之奈何?我彰义军的损失也很严重呀~~”
焦继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老拳:“你小子当真是某见过最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之徒!”
朱秀拱拱手,满脸愁苦:“世道艰难,混口饭吃,焦帅出身官宦之家,又岂会明白我等凡俗小民的苦衷。”
焦继勋已是怒眼圆睁,赵晖笑呵呵地和稀泥道:“焦帅莫恼,朱小子向来是没脸皮的,与其跟他置气,不如想想怎么从他手里弄到些实惠。
朱小子这次带来的五十口雁翎刀就是难得的好东西,质地精良,形制新颖,便于随身携带,我们不如联手跟他讨要一些,也不多,各来三千口尝尝鲜。”
“啥?”
朱秀立时瞪大眼,摇头似拨浪鼓,坚决拒绝:“没有!一口也没有!雁翎刀的锻造工艺还在摸索当中,成品率极低,造价极高,这次也是看在二位老帅是我长辈的面子上,才忍痛割爱带来五十口送与二位。”
赵晖鄙夷地道:“急个屁!你卖多少钱一口,我们按照市价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焦继勋也点点头,目光灼热起来。
朱秀当作礼物送来的雁翎刀着实不凡,锻造工艺远超普通藩镇水平。
他麾下的军器造匠看过后大为震惊,直言以目前凤翔军官营军械作坊的水平,还打造不出同品质的刀具。
如此利器若是装备军中,必能使军队战力提升一个档次。
可惜数量太少,他和赵晖一人才分到二十五口。
焦继勋咬牙道:“锻刀所需铁料由我供应,我再以市价收购。”
朱秀苦笑道:“二位老帅见谅,当真不是钱的问题。此刀工艺还不成熟,生产极少,就算二位出钱,我也造不出来这么多!此话若是有假,晚辈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赵晖和焦继勋相视一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老夫和焦帅都是知兵之人,深知大规模锻造军械的不易,就凭泾州那穷地方,想来一年到头也造不出多少。”
焦继勋沉声道:“若你能将锻造工艺献给朝廷,某与赵老将军愿意联名作保,保你荣华富贵,封官拜爵!”
赵晖点点头,表示同意。
朱秀长揖,感激地道:“多谢二位长辈对晚辈的提携!等晚辈回去苦心钻研一番,争取尽快将锻造工艺摸索成熟。”
两名老帅勉励了几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朱秀心中松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
他在原州平凉一带开设冶炼作坊,招募工匠研制新式锻造工艺,和一帮铁匠石匠同吃同住,整日里忍受高温和叮叮咣咣的噪音,耗时三个月,才勉强摸索出一点钢铁锻造改良的工艺。
亲自实践过后才知道,即便史书上记载的再详细,付诸于行动还是有诸多困难需要钻研克服。
吃尽苦头才总结出一点打造百锻钢的工艺技巧,这批不成熟的雁翎刀就是试验品,送出去卖个人情也就行了。
卖军械风险太大,朱秀根本不打算干,而且以冶铁作坊目前的生产力,连彰义军自己都满足不了,接订单挣外快更是不可能。
这项新技术最后是一定会献给朝廷的,但绝非现在的朝廷。
朱秀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蒙在鼓里的只有赵晖和焦继勋罢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郭大爷挂帅
雁翎刀的事暂且不谈,焦继勋又一次拒绝了朱秀邀请他下棋,理由是本帅今日心情不佳,没兴致。
焦继勋的棋路和赵晖完全不同,赵晖是重在参与,享受过程,焦继勋则是好胜心切,开局就是一顿凶猛推进。
可惜败得也很快,过河的棋子三俩下就被朱秀收入囊中。
这厮得失心很重,每次朱秀吃他的棋子,他都会睁着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紧,流露出恼恨又无可奈何的嘴脸。
朱秀装作没看见,该吃吃,该拿拿,一车一炮就能将他的地盘冲得七零八落。
最后气得焦继勋两手一推拂袖而去。
焦继勋瞥了眼厮杀正酣的棋盘,明显露出技痒难耐,想亲自上手操作的神情,嘴上却哼唧道:“王景崇派人向蜀军求援,某哪还有心思下棋?”
朱秀没收赵晖一个马,转头笑道:“焦帅和赵老将军弃守散关,引诱蜀军深入到陈仓,赵老将军麾下大将药元福、李彦从在陈仓大破蜀军,如今已将蜀军赶出散关,焦帅还有何顾虑?”
焦继勋哼道:“蜀军虽退,但王景崇死守郿县,我军久攻不下,如之奈何?”
赵晖一脸肉疼地望着被朱秀一记翻山炮,打掉的最后一个车,叹口气,很快又笑呵呵地道:“王景崇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日,焦帅无需烦恼,耐心围城等候敌军自乱阵脚便可。”
焦继勋张张嘴欲言又止,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朱秀笑道:“焦帅是怕王景崇之乱久不能平,朝廷怪罪吧?”
焦继勋叹息道:“事到如今,某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某正是此意!凤翔军内乱,朝廷已经两次下旨申斥我,等战事结束,只怕难逃责罚。现在只想尽快抓住王景崇,向朝廷交差,好减轻自身罪责。
今晨我接到消息,朝廷已经改派枢密使郭威挂帅,全面主持平叛战事,某想早日立下功劳,也好在郭枢密面前有所交代....”
朱秀惊讶道:“郭帅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消息确凿否?”
焦继勋皱眉道:“消息是王守恩从长安发来的,岂能有假?算算时间,郭枢密应该已经抵达潼关城下了。怎么,你好像知道郭枢密会出任统帅?”
朱秀失笑道:“焦帅多心了,在下又不会未卜先知,如何会知道?”
焦继勋冷哼,总觉得这小子浑身充满解不开的谜题,神秘兮兮邪乎得很。
赵晖捻着白须道:“枢密使统兵出征倒是头一次,不过眼下朝中也只有郭枢密,能镇得住各军将帅,官家这一次的决断倒是英明得很。”
听到郭大爷已经全面接手平叛战事,朱秀也没有心情继续下棋,三下五除二将赵晖的老帅将死在原地,结束这一局。
赵晖愣了好半天,没看懂自己怎么输的。
朱秀起身走到帅案旁,将行军地图拿回来,摊开仔细研究。
忽地,朱秀抬头笑道:“我有办法,说不定可以引王景崇出城!”
“嗯?”
焦继勋和赵晖同时看来,焦继勋忙道:“说说看!”
赵晖也顾不得复盘刚才的对弈,想听听朱秀究竟有何妙计。
朱秀指着地图道:“两位老帅请看,蜀军兵出散关,结果在陈仓大败,此事才过去两日,想必还没有传入郿县,王景崇一定不知道,他请来的救兵已经被消灭殆尽。
我们可以派遣一军,扮作蜀军模样,出褒斜道直抵郿县城外,打出旗号,装作是来接应王景崇的。
王景崇知道死守县城终究不是办法,一定会率军突围,与蜀军汇合,然后退守褒斜道,又或是往东逃,去华州投奔赵思绾。
我们可以两路设伏,趁机活捉王景崇!”
焦继勋和赵晖听罢,相视惊讶,焦继勋盯住地图仔细看了看,默不作声。
赵晖连连点头:“老夫看此计可行!朱小子的脑瓜还是好使的!哈哈~~”
焦继勋微微点头,想到些什么,眼神不善地看着他:“蜀军退出散关的消息两日前便已知道,此计策你为何不早提?某不信你是刚刚才想出的!”
朱秀眨眨眼,摊摊手道:“确实是灵光一闪想到的。另外嘛,焦帅受王景崇牵连,在下也想助焦帅早日破敌,立下功劳,以免朝廷责罚。”
焦继勋满脸不信,如此缜密的计策,怎么可能看几眼地图就能想出?
一定是早有准备,就等待合适的时机抛出来。
小王八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焦继勋暗暗警惕起来,跟朱秀打了一年多交道,深知这臭小子不是肯吃亏的主,更不会平白无故好心为他着想。
焦继勋冷哼道:“且不管你是何心思,如果计策成功,抓住王景崇,某承你这份人情,将来必有所报!”
朱秀搓搓手谄笑道:“焦帅客气了,叛臣王景崇,人人得而诛之。不过若是焦帅心里过意不去,想有所表示的话,不妨再支援我泾州十万斤铁....放心,价钱一定公道!”
焦继勋眼一瞪怒斥:“滚!~”
“哈哈~焦帅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晖打趣道。
焦继勋冷笑:“想要铁料,先让某看到钱再说!”
朱秀摇动鸡毛扇道:“我彰义军做生意,一向讲究诚实守信,凤翔彰义又是近邻友军,焦帅如此防范,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焦继勋不为所动:“任凭你说出花来,某这次也不会上当!以后所有交易,当面钱货两清!”
朱秀唉声叹气:“多年友邻之间,竟然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笑骂过后,焦继勋和赵晖按照朱秀的计策,分头下去准备。
是夜,渭河大营有兵马撤退的迹象,焦继勋派人放出话,说是蜀军攻破散关,又分兵从褒斜道杀来,三镇联军要分兵前去抵抗。
两日后,两千余身穿蜀军服饰的兵马出现在褒斜道口,还与联军发生小规模交火。
消息传入郿县,王景崇大喜过望,下令全军备战,今夜突围,与蜀军汇合。
入夜以后,郿县城南门打开,降下吊桥,王景崇亲率兵马出城。
联军的守备比平时松懈了许多,王景崇轻而易举地突破外围防守,沿斜谷水朝褒斜道口杀去。
漆黑的夜里,王景崇策马狂奔,心头惴惴不安。
突围太过顺利,让他心里有些怀疑。
不过想来,联军为了分兵抵御蜀军,防守有所松懈也是正常。
既然杀出城,就不可能再回去,王景崇咬牙,率领兵马一路赶到褒斜道口。
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蜀军,没想到却是久候多时的赵晖。
双方在谷口激战,银发白须的老将赵晖以逸待劳,杀得王景崇叛军丢盔弃甲,狼狈往东逃窜。
没想到半道上又遭遇焦继勋亲自率兵伏击,惨烈厮杀后逃出,只带麾下数十骑逃脱。
焦继勋率兵追击不止。
两日后,王景崇被围堵在一处小镇,自焚而死。
至此,为祸岐州九个月的王景崇之乱,终于平息。
又过数日,朱秀率领彰义军启程告辞,说是要前往长安,协助王守恩剿灭赵思绾。
郿县东,渭河码头边,赵晖和焦继勋亲自送行。
“我说你小子跑去长安作何?王守恩可不待见你!”
赵晖不解地摇头。
朱秀笑道:“叛臣赵思绾,人人得而诛之,我彰义军身为朝廷藩镇,当然要为官家、为朝廷效命....”
“行啦行啦,赶紧滚蛋~”老赵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满脸厌恶。
焦继勋沉声道:“扫灭王景崇,多亏有你献计,此事某会如实禀报朝廷,为你请功!”
朱秀想了想道:“禀报朝廷之前,焦帅是不是要先写一份军报,送去给郭枢密?”
焦继勋一愣,点头道:“郭枢密持节总督战事,当然应该送去军报,将凤翔战事禀告。”
朱秀嘿嘿一笑,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份帛书:“不劳焦帅动笔,在下已经替你写好了,焦帅只需找人誊抄用印即可!”
焦继勋怔住了,万没想到朱秀竟然掏出一份写好的军报交给他,接过来展开细细阅览。
赵晖也凑过来一块看。
军报写的倒是没啥问题,将王景崇叛乱的前因后果,最后如何设计剿灭,一一写明。
只是不管怎么看,这份军报的核心意思只有一点:朱秀献计破贼,居功至伟,没有他出谋划策,王景崇一时半会还剿灭不了。
所有夸赞朱秀的话语,都是站在焦继勋和赵晖的角度说出。
赵晖捋捋白须,笑骂道:“好小子,这分明是借老夫和焦帅之口,向郭枢密邀功呀!”
焦继勋面无表情地收起帛书,对朱秀的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可是老夫不明白,就算你想邀功请赏,也应该是跟官家、朝廷讨要,为何要把心思花在郭枢密身上?”赵晖不解问道。
朱秀叹道:“二位有所不知,当年在沧州,晚辈与官家有些小误会,又因为盐厂和定难军告状这些事,官家想必对彰义军不感兴趣。这些功劳就算上报到朝廷,想来也得不到什么封赏。
郭枢密身为平叛主帅,节制诸镇兵马,我等也算他的部下,立下功劳,就算朝廷没有表示,郭枢密想必也不会亏待我们。”
赵晖和焦继勋相视一眼,老赵摇摇头嘀咕:“朱小子心眼忒多了!”
焦继勋沉声道:“平定王景崇之乱,某定会向朝廷如实禀报,该是你的功劳,某也绝不会少写半笔!至于官家和朝廷如何封赏,就不是某所能决定的。”
朱秀长揖及地:“焦帅乃坦荡君子,晚辈深表敬佩!二位长辈留步,晚辈这就走了,他日有缘再见!”
朱秀朝二人行礼后,登上渡船,五艘漕船驶离码头,顺着渭水河往东而去。
站在船头,朱秀挥手作别,心中颇为感慨。
对付王景崇的计策,是他入岐州时就谋划好的,只等一个合适时机抛出。
这个时机,就是郭威以枢密使之职挂帅出征,正式全权接掌平叛战事。
此举一来向郭大爷邀功示好,二来也算是送给郭大爷的见面礼,小惊喜。
另一件礼物,就是龟缩在华州的赵思绾。
剪除这二人后,郭大爷在潼关对付李守贞,想必更能游刃有余。
刘承祐和开封朝廷记不记得他和彰义军的功劳无所谓,只要郭大爷记得就行了。
有这些功劳打底,再加上柴荣的交情,想必能顺理成章抱上郭大爷的大腿,未来荣华富贵的幸福美好生活,仿佛已经再向他招手....
半月后,华州郑县。
郑县的境况与郿县相似,被王守恩重兵围困已达两月之久。
朱秀率军从渭南下船,走陆路前往郑县。
路过长安时,朱秀让严平领五百军士留下,负责在长安筹建商铺,采购彰义军短缺物资。
长安虽然不比往昔,却依旧是关中的重中之重。
彰义军今后与洛阳、开封联络,长安都是一个重要的中转地。
朱秀要在这里建立通商联络点和情报传递点。
严平下船,早已在长安等候的赵匡胤和史向文,率领虓虎营五百人上船,共同赶赴华州。
虽说王守恩一见朱秀就咬牙切齿,但大敌当前,一切以平叛为重。
朱秀打着友军旗号,以助战名义大张旗鼓而来,王守恩若是拒之门外,只怕一个破坏平叛大计的罪名告上去,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你彰义军的营地在西面,与我军大营毗邻,军帐柴火用具已经备好,营寨你们自己动手搭建。”
王守恩派人将朱秀接入大营,指着西面一片空场地,神情冷淡地说道。
朱秀远眺望去,只见数十顶帐篷已经扎好,拱手笑道:“多谢王使相,营寨就不用建了,若是不出意外,我们住个三五日也就走了。我还赶着去蒲州,就不久留了,等回泾州途径长安,有机会再亲自登门向王使相表达感谢。”
王守恩冷冷地看看朱秀身边两员大汉,史向文他是知道的,史匡威那脑子糊涂的傻儿子。
白面大耳的赵匡胤他是第一次见,蛮狮兜鍪黑鳞甲,腰挎新式雁翎刀,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王守恩禁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不知道朱秀又是从哪里拐骗来的猛将。
“郑县城横跨渭河,控制漕运,赵思绾据城死守,不打破城池抓住赵贼,你如何去蒲州?”王守恩冷笑。
朱秀摇晃着鸡毛扇,笑呵呵地道:“所以在下此行,专为协助王使相破贼而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论打算盘,没人比得上我
朱秀说要帮忙打破郑县城,诛杀逆臣赵思绾,王守恩嗤之以鼻,没有放在心上,随口敷衍几句,让他们入营歇息,便带着部将回己方大营去了。
朱秀也不多做解释,只说后日夜里,两军协同配合行动,破城杀贼。
赵匡胤道:“今日在郑县城外你也看到了,城墙有四丈多高,夯土和砖石混筑,你确定你那‘震天雷’当真能炸开?”
朱秀笑道:“单靠一个震天雷当然不行,多个一起,集成爆破,应该不是问题。还有两日时间,我们绕城看看,尽量找到一处守备最为薄弱的地方。”
赵匡胤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震天雷是朱秀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新研制成的火器之一,算是黑火雷的增强升级版。
震天雷原本是后世宋金年间,由金人在宋军“霹雳炮”的基础上改进而成,采用铁罐制造,火药的配比和烈性又有了进一步发展。
经过大半年的研制,又得益于吴大签从蜀中带回来几名老匠人,懂得硝石和硫磺的提纯技法,多方努力下,火药的爆炸性得到提升,震天雷算是初步研制成功。
可惜还没有形成稳定可靠的生产流程,折腾了大半年,前后一共造出来十二个,有两个在搬运过程中受潮废弃,朱秀此行关中带来五个,其余的留在泾州,交由关铁石严密保管。
火器是彰义军的最高机密之一,除了朱秀,无人能接触完整的生产制造环节,连史匡威也只知道个大概。
不过老史对于制造环节不感兴趣,他只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试验新式火器时,赵匡胤有幸观摩,成为这个时代下,武器装备跨越式发展的见证者之一。
赵匡胤在天雄军见识过黑火雷,也知道黑火雷就是朱秀捣鼓出来的。
本以为震天雷只不过改个名字,作用大同小异。
哪曾想到威力竟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如果黑火雷是一个小炮仗,那么震天雷就是把一千个小炮仗捆在一起的“土地雷”!
在平凉崆峒山火器作坊,赵匡胤亲眼见识到了震天雷开山裂石的巨大威力。
吓得山上几处道观里的道士集体搬了家,朱秀又派人送去些钱帛当作补偿,资助他们在别的山头立观传道。
在泾州养伤的大半年时间里,赵匡胤觉得自己增长了不少新的见识。
他参观了繁忙却井然有序的阳晋川盐厂,亲眼看着移民开发区内,一处处村落的形成,一座座城镇的新起。
四条主渠和十五条辅渠,将数万亩荒地变成了水田,上百架翻车同时运转,将阳晋川的水输送至任何一片需要浇灌的田地里。
由于朱秀率领节度府官员,大力推广肥地法,提倡间作制度,泾州去年人口激增,土地激增,粮食产量同样激增。
年底的盘点工作,赵匡胤受朱秀所托,也亲身参与其中。
截止乾祐元年十二月,泾州耕地面积达二十八万亩,粟麦米豆,夏粮秋粮一共收获近四十万石!
平均亩产高达近1.4石!
赵匡胤虽然不事生产,但对基本的农事还是知道的。
这年头,北方上田亩产在一石到两石之间,中田在一石到一石五之间,下田在一石以下。
南方田产通常比北方要高半石甚至一石。
泾州去年,受益于水利修缮和开荒耕地,官府统一组织大规模的农垦活动,指导民夫开展肥地法和间作法,种种举措并行下,才有了这份成果。
又因时间紧迫,肥地法还未全面普及,水利设施的修建也远未达到惠及全民的程度,所以朱秀断言,泾州的农业生产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但目前取得的成果,已经让赵匡胤倍感震惊。
开封的司农官当真应该组团来泾州考察,学习取经。
赵匡胤认识到,原来在官府强有力的统一组织调度下,再配合科学的耕种方法,农业生产能迸发出惊人的活力。
“科学”一词是朱秀常挂在嘴边的,赵匡胤默默记在心里,经常对这个词有新的感悟和认识。
朝廷经常强调,各地官府要劝课农桑,可究竟应该怎么做,如何才能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赵匡胤似乎在泾州找到答案。
难怪柴荣对朱秀的离去耿耿于怀,难怪他要让自己千里迢迢赶到泾州,把朱秀带回去。
世之英才四字是柴荣给朱秀的评价,赵匡胤对此深表赞同。
可惜每每问及朱秀何时回归,这小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拿泾州事业未完做借口。
朱秀不愿走,赵匡胤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学当初史匡威,将他强行掳去。
别的不说,终极保镖史向文,就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在史向文面前,赵匡胤总是觉得自己柔弱的像个小娘子。
原本赵匡胤打算伤好以后,先赶回开封向柴荣复命。
后来李守贞叛乱爆发,关中通道封锁,哪也去不了。
赵匡胤索性安心留下,跟随朱秀在泾州四处长见识,做个工具人,哪里有需要,朱秀就让他顶上去。
赵匡胤头脑灵活,卖力肯学,行动力极强,是个做工具人的好材料,朱秀用起来十分顺手。
虓虎营是朱秀新组建,独立于彰义军牙军之外的部队,兵员从牙军里优中选优,单兵素质极高。
虓,猛虎怒啸之意。
虓虎营立营目标,就是打造一支特种攻坚兼任亲卫的铁军。
朱秀邀请赵匡胤担任虓虎营首任统领,老赵欣然答应。
潘美和史向文担任副手。
赵匡胤也在虓虎营见识到了一套魔鬼训练法,也是朱秀创立的一套练兵之法。
又有潘美和史向文作为练武对手,赵匡胤觉得半年下来,自身武艺得到极大提升。
总之在泾州的这段时间里,赵匡胤觉得自己从里到外,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提升和变化。
潘美负责火器的搬运和保管,忙活完以后回到帐中。
“可妥当了?”朱秀站在行军地图前,回头笑道。
“妥了,放心!”潘美抱起水囊猛灌几口,抹抹嘴巴。
朱秀点点头,不再多问。
潘美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但做正事时小心谨慎,心细如发,朱秀对他十分放心。
朱秀在地图上,郑县位置用力拍了拍:“赵思绾,你就是震天雷问世第一战的见证者!”
赵思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敢拿刀往自己脸上刺配的狠人,也是个动辄吃人心肝的恶人。
据五代史记载,赵思绾兵败永兴城时,被围困长达一年之久,城中粮尽,他就下令剖杀活人食用,先从老百姓吃起。
赵思绾喜欢用活人心肝胆下酒,坚信只要吃足一千个人的心肝胆,就能刀枪不入成为战场上无敌的存在。
赵思绾被擒受刑时,关中百姓甚至他原来的部下,纷纷喜极而泣,争抢他的尸身,拿回去剁成肉泥,祭奠死难亲友。
对于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朱秀不介意将他和震天雷绑在一起,实践一下什么叫做灰飞烟灭。谷
只是震天雷太过宝贵,想想又有些舍不得。
两日后的夜里,寅时初,凌晨三点左右,郑县西面,靠近渭河的一处山丘上,朱秀纶巾大氅,手执鸡毛扇,与王守恩站在一块,遥望半里地之外的郑县城。
山下有王守恩的四千兵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突袭县城。
“漕河进入县城的河段,被赵思绾用数十艘船阻塞,水下设置刀网,还有水鬼严密监视,你想派人从漕河潜入县城,痴心妄想。”
王守恩戎装在身,一柄长柄大砍刀矗立在身旁,毫不客气地泼冷水。
朱秀轻晃鸡毛扇,失笑道:“王使相误会了,在下可没说要潜水入县城。”
“哼,想偷袭此城,不走漕河水路,还有哪条路可走?”王守恩冷笑道。
朱秀瞥他一眼,毛扇直指城头:“当然是走正路。”
王守恩攥拳,怒喝:“放屁!城墙有四丈多高,一丈多厚,如何跨越?黄口小儿,胆敢在此消遣老子!”
朱秀撇撇嘴:“王使相稍安勿躁,我绕城两日巡视过了,城墙确实建得高大厚实,难以强攻,不过并非每一段城墙都完好无缺。靠近西河岸的一侧,有十丈长的一段城墙,有明显的修缮迹象。
那里地势低洼,靠近河道,涨水时河水溢出倒灌,浸泡墙根,遇上夏季大雨时节,非常容易垮塌。
只要破开这段薄弱处,杀进县城并非难事。”
王守恩道:“即便如此,你又如何捣毁这段城墙?”
朱秀神秘一笑,慢悠悠地道:“勿急,勿急,且听就是了....”
“听什么?”
“炮仗声!”
“炮仗?!”王守恩面皮颤了颤,恨不得捏死这故弄玄虚的臭小子。
夜色下,一支三人小队避开城上守卫,悄无声息地摸到城下,沿着墙根快速抵达预定位置。
赵匡胤、潘美、史向文各背一个震天雷,带上短柄铁铲和引火之物,组成这支配置超高的史上第一支爆破小组。
确定位置后,三人用短柄铁铲开始在城墙上挖凿爆破点,能够将震天雷塞进去。
赵匡胤和潘美居左右两侧,史向文个头高居中,三人以三角位置开挖。
史向文吭哧吭哧地挖着,干得十分起兴卖力,潘美吓一跳,压低声道:“小声点,慢一些,动静太大啦!”
来时朱秀千叮万嘱,让他听两人的话,史向文哦了声,放缓动作。
小半个时辰后,三个凿口挖好,堪堪能将震天雷塞进去。
赵匡胤按照朱秀教的方法,先确认引火索长短一致,连接到中心位置打结,确保点燃以后燃烧至各个铁罐的速度一致。
单单为了制作几根有相同燃烧速率的引火线,就让朱秀薅掉了大把的头发。
夜晚河岸边风稍大,史向文用身子作墙挡住风,潘美拿发烛取火,捣鼓了好半天才点燃。
潘美担心自己手抖,将点火的重任交给赵匡胤:“赵大耳,你来!”
自从赵匡胤离开改造场,赵大耳的绰号也随之传出。
潘美时常拿这件事取笑他。
赵匡胤接过火烛,朝黑漆漆的漕河望去:“待会往那里跑。”
潘美和史向文重重点头。
赵匡胤深吸口气,将冒着黑烟的火烛凑近,呲啦一声点燃引火索。
“跑啊!”潘美想溜。
赵匡胤紧盯飞速燃烧的引火索,低喝:“再等等!一定要确保震天雷能被点燃!”
史向文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大脑袋不住点动,有些打瞌睡。
眼看三根引火索几乎同时燃烧至铁罐口,赵匡胤拔腿大吼:“跑!”
潘美扭头狂奔,脸色都吓白了,他可是完整见识过黑火雷和震天雷诞生过程的人,知道这种神兵利器的可怕。
史向文反应稍慢,直到潘美惊恐地回头吼叫,他才撒腿跟上。
不过他腿够长步子够大,撒开大脚板跑起来,轻轻松松跃居第一。
潘美见自己落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吭哧吭哧拼命跟紧。
“轰!~~”
刚跑到漕河岸边,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隆隆的震颤传至脚心,五六丈长的一段夯土墙,瞬间垮塌,冲天的尘土扬起。
许多石块泥土轰上天,散落至方圆数十米范围。
城内陆陆续续亮起火光,惊慌恐惧的嘈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大批的叛军正蜂拥赶来。
几艘平底货船顺着漕河也刚好抵达,虓虎营将士飞快登岸。
赵匡胤三人穿上甲具带上兵器,率人从坍塌的土墙杀进城,围绕豁口处展开厮杀。
半里外的山丘上,王守恩被那惊天巨响震得目瞪口呆,接着很快就看到城内火光汇聚,喊杀声远远传来。
朱秀捏紧鸡毛扇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来爆破组首次执行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王使相,此时不率军破城杀贼,更待何时?”朱秀笑眯眯地提醒道。
王守恩难以置信地咽咽唾沫:“是你的人?”
朱秀点点头,笑道:“有什么话不如等擒住赵思绾再说。”
王守恩吸口气,深深看他一眼,拔出大刀怒吼:“传我军令,全军出击,杀进县城!擒获赵思绾者,赏金百两!”
片刻后,山下兵马尽出,轰隆隆的铁蹄声直奔县城而去。
朱秀打了个哈欠,抻抻懒腰,回营帐安然入睡。
打打杀杀这种体力活不适合他,还是养精蓄锐,明日入城验收战果就好。
一夜混战,赵思绾兵败如山倒,被史向文一棍子砸断双腿,扔进囚车里。
还从他的住所搜出价值二十余万贯的财货,朱秀毫不客气地分走一半。
一向贪财的王守恩当然不满,不过他也知道,此番顺利剿灭永兴军,擒拿叛臣赵思绾,全赖朱秀之功,只得割肉似的强忍心痛,让朱秀拿走一半的财货。
呈送给郭枢密的军报朱秀也准备好了,笑嘻嘻地拿给王守恩,让他签字用印。
王守恩倒也不傻,知道泾州去年丰收,一下子从吃不饱饭的贫农,跃升成为富裕地主,让朱秀平价卖两万石粮给长安,才答应在军报上签字。
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各取所需,倒也皆大欢喜,朱秀分兵一半将缴获的战利品送回长安,让严平尽快押送回泾州,免得王守恩惦记。
他和赵匡胤三人率领虓虎营,从郑县启程,赶赴蒲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向郭大爷邀功
潼关以东,黄河南岸大营。
郭威率军抵达后,进驻南岸大营,将北岸大营交给白文珂和常思继续镇守。
郭威毕竟是来接替白文珂,出任平叛大军最高统帅,他居南岸,让白文珂和常思居北岸,也是为了安抚众将士之心,让他们知道,虽然战事不顺,但朝廷依旧信任、重用他们,并无责怪之意。
白文珂和常思感激不尽,诸路藩镇兵马渐渐心安。
老将常思生性吝啬,唯独对当年在年幼之时依附他的郭威慷慨接济,郭威心存感激,至今私下仍然以叔父敬称。
人的名树的影,郭枢密出任统帅,三军将士士气大振,诸镇节帅无不顺从,以往对主帅军令置若罔闻、敷衍了事,各路兵马人心浮动、各自为政的局面当即得到扭转。
李守贞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亲自统兵增援潼关,又加派兵马镇守蒲津关,扼守两处进入关中的咽喉要道。
郭威接掌帅印已过十余日,除了下令兵马操练不辍,加强警戒,其余再无别的动静。
每日里带着柴荣和魏仁浦,一众幕僚部将,爬上高塬丘陵,观察潼关守备情况。
南岸大营,中军帅帐内。
半月已过,平叛大军没有任何动向,开封派遣使臣问询,郭威不得已,召集部将属官商讨进兵。
郭威一身戎甲,大马金刀高坐帅位,捧着一卷黄河图志,似乎看得专心致志。
一名身穿红锦袍,面白无须的太监坐在左侧首位,此人名叫范刚,乃是内侍省少监,内宫副总管,刘承祐派来问询,了解战事进展的使臣。
大帐两侧分坐各军节度使、各禁军将领。
柴荣和魏仁浦也居于其中。
此刻,为了商讨如何出兵,众将领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场面吵闹混乱。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无奈,范刚翘着二郎腿,涂了脂粉的白脸上满是不耐烦。
“郭大帅,这仗究竟该怎么打,您倒是拿个主意呀?总这么耗着,白白浪费朝廷的钱粮,终归不是办法!”
范刚实在忍不住了,阴柔的嗓音里充满抱怨。
郭威轻抚髯须,目光从书册上挪开,笑道:“范貂寺莫急,你看,大伙不正商量着嘛!”
范刚翻白眼,撇嘴冷哼:“这也叫商量?跟菜市口寡妇吵架差不多!”
郭威笑呵呵地道:“都是一帮大老粗,说话嗓门大,范貂寺见谅!你有所不知,这军中商讨战事,历来如此,吵着吵着,办法也就有了!”
范刚公鸭嗓“嘎嘎”笑了几声,没好气道:“郭帅还是尽快拿出主意来,打两场胜仗,杂家也好回去向官家交差。”
“呵呵,让范貂寺和我们这群大老粗住一块,实在委屈了,抱歉抱歉!你且耐心等候,只要战机出现,本帅立马挥师西进!”
郭威客气地笑道。
范刚轻轻哼了声,没有再说话,眼皮一耷拉,耐着性子听这帮老杀才吵嘴。
郭威瞥了他一眼,微眯的目瞳深处,划过浓浓的厌恶和嫌弃,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前脚刚到军中,接手军务还没几日,官家就迫不及待地将范刚派来,名义上是问询战事进展,实际上就是监军。
近十万大军屯守在潼关外半月不动,官家和朝堂上一些臣子,只怕都坐不住了。
郭威深知不能再拖了,大军必须要尽快有所动作,否则开封城内,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将会越来越多。
可战机未显,潼关固若金汤,蒲津关也是重兵防范,如何进兵?
郭威放下书卷,扶额深感头疼。
柴荣见状,满面担忧,心里叹口气。
父亲得不到官家信任,即便做了统帅,也是处处掣肘,稍有不如意,就能生出各种各样的谣言。
既要想办法尽快平定关中叛乱,也要耗费心力应付朝堂暗箭,实在劳累无比。
“咳咳~”郭威重重地咳嗽两声,帐中立刻安静下来。
郭威虎目扫视众将,沉声道:“吵嚷了一个时辰,可有大致方略?”
左军指挥使李蒨抱拳道:“郭帅,末将建议调集重兵强渡蒲津桥,取蒲津关而后绕过蒲州,直扑华州,先攻破赵思绾,然后派兵支援凤翔军,剿灭王景崇!待擒下这二贼,再调头全力对付李守贞!”
镇国军节度使扈彦珂当即反驳道:“不可!三镇叛乱,以李守贞为主,赵思绾、王景崇二逆不过附庸,不足以成事,绕开李守贞而击赵、王二人,岂不是本末倒置?
某请郭帅坚决以平定李守贞为主!荡平河中,则赵、王二逆失去倚仗,不攻自破!况且岐州已有焦继勋、赵晖,华州有王守恩,足以对付叛军,我主力大军的目标,还是河中!”
郭威点点头,满脸严肃,没有说赞同哪一方的建议。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而笑,老将扈彦珂的想法与他们不谋而合。
帐中众将又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两种建议都有人支持。
“咳咳~”范刚捏着嗓子咳嗽几声,似乎有话要说,可惜帐中众将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依旧吵吵闹闹乱哄哄。
“肃静!”郭威低喝,大帐再度安静,众将大眼瞪小眼。
郭威侧身笑道:“范貂寺有何指教?”
范刚捏着兰花指哼唧道:“杂家想说的是,杂家也赞同打蒲津关!”
郭威皱了皱眉:“为何?”
范刚瞪眼道:“近呀!潼关、蒲津关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们说潼关难打,那就打蒲津关嘛!等攻入蒲津关,就直捣蒲州城,何必绕远路去打什么华州、岐州?赶紧漂漂亮亮地打几场胜仗,杂家好回开封交差,也好给你们请功!”
郭威面皮颤了颤,攥紧椅子扶手,想嘲笑又恼火不已,恨不得一掌捏死这狗屁不懂的死太监。
众将领面面相觑,要是换做别人说这番话,只怕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范貂寺当真好见识!”郭威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范貂寺的建言,本帅会认真考虑!”
范刚挑眉得意地笑了,打仗嘛,哪有这么麻烦,这帮带把儿的老爷们,还不如杂家一个阉人。
柴荣冷冷盯着他,暗暗气恼。
大唐末期宦官弄权,甚至行废立天子之举,殷鉴不远,当今官家却不思教训,依然我行我素宠信宦官,实在令人失望又无奈。
郭威沉吟许久,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等岐州、华州的战事平息,赵思绾和王景崇兵败,李守贞大后方生乱,到那时他再出兵,一战克定的概率就能大增。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战机。
可是现在,关中久久没有消息传来,而官家在开封心急火燎,范刚又在军中百般催促,若是他再不出兵,种种谣言只怕要甚嚣尘上。
郭威叹口气,揉揉眉心,刚想说话,只听帐外传来急报:
“报—谷
岐州赵晖、焦继勋联名军报送至!
长安留守王守恩军报送至!”
郭威双目迸出精芒,大喝:“赶快送进来!”
两名军士入帐,行礼后将两份军报恭送至郭威手中。
一众将领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帐内气氛有些凝重。
岐州、华州久久没有消息传回,这两处地方的战事,对于整个关中战局至关重要,众将领都暗暗捏了把汗。
柴荣目光深沉,攥紧拳头,若是两镇战事顺利,父亲身上的担子和来自朝廷的压力就能大大减缓,主力平叛大军可以从容布局。
可一旦两镇战事受阻,平叛的压力将会全部集中在父亲和主力大军身上,李守贞的气焰将会愈发嚣张,官家和朝廷更会不顾一切地催促出兵。
“希望是好事吧....”柴荣默默祈祷。
郭威满脸肃穆地看完第一份军报,又拿起长安留守王守恩送来的一份展开看。
范刚伸长脖子张望,心急地道:“哎呀~究竟如何了?郭帅您倒是吱一声呀!”
郭威看罢,闭了闭眼,深深吸口气。
一众将领紧张不安,柴荣两鬓渗出汗水,连一向注重养气功夫的魏仁浦,也禁不住满眼担忧关切。
“哈哈哈~~”
郭威猛地仰头大笑,笑声洪亮豪迈,有一种尽舒胸中郁结烦懑之气的感觉。
“月前,顺义军赵晖、凤翔军焦继勋、彰义军朱秀,三镇联军在郿县大破王景崇!联军采用朱秀之计,假扮蜀军援兵,引诱王景崇出城,最终兵败自焚而死!
而后,朱秀率军赶至华州增援,用震天雷炸毁郑县城墙,王守恩率军杀入城中,活捉赵思绾!
逆贼赵思绾,自知死路一条,在押解过程中撞囚车而亡,王守恩已派人将其首级秘密送来。”
郭威声震如雷,语气铿锵,听得众将士心潮澎湃,群情激动,兴奋地议论起来。
范刚迫不及待地接过军报,瞪大眼一字不落地浏览一遍。
涂脂抹粉的白脸绽放笑容,像一朵衰败的老菊再度盛放,发出一阵“咯咯咯”地尖细笑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帐里养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军报又从范刚手里依次传阅下。
郭威抚须笑道:“范貂寺这回可以向朝廷交差了!”
范刚愣了愣,眼里亮起光芒,激动地道:“对对!多谢郭帅提醒!杂家这就回去写一份奏疏,再请郭帅附名,然后赶回开封向官家报喜!河中这里,就有劳郭帅多操心,尽快拿下李守贞!”
郭威抱拳道:“好说好说,范貂寺写好奏报,本帅签名用印,再派人护送范貂寺回京!”
“哈哈~好!杂家告辞,晚些再来拜见郭帅!”范刚拱拱手,欢欢喜喜地一溜小跑离开大帐。
郭威长长松了口气,身子骨从里到外只觉得无比舒爽轻松,周遭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心情格外愉悦。
这两份军报当真来的及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送走指手画脚的范刚,安抚官家和朝廷,让他可以从容谋划进兵潼关的战事。
柴荣反复看了两遍军报,连连深呼吸才压住心中的激动和惊喜。
两大功劳里,竟然都出现朱秀的名字,而且是反复提及。
焦继勋、赵晖、王守恩,三名藩镇节度使,朝廷重臣,对他赞不绝口,简直将他夸成天上仅有,地下绝无的旷古烁今之大才!
柴荣欣慰不已,不愧是他打心眼里看重的灵蛇之珠、荆山之玉,不管走到哪里都难掩其光芒万丈!
欣慰的同时,柴荣又有些疑惑。
这份军报写的着实有些奇怪,着重描述朱秀和彰义军的战功,反复夸耀朱秀的才干,将他捧上了天。
按理说,三位节度使都是老成持重之辈,即便朱秀功劳显著,也不应该在写给主帅的军报里大书溢美之词。
柴荣暗暗摇头,满心困惑。
忽地,他愣了愣,这两份军报不会是朱秀自己写的吧?
柴荣神情古怪起来,按照他对朱秀的了解,那小子还真有可能干这样的事。
老将扈彦珂疑惑道:“这朱秀是何人?震天雷又是何物?”
“是啊,彰义军朱秀?从未听过?现居何职呀?”
“焦继勋和赵晖皆是我朝名将,还从未听过说,他们会如此夸赞谁!”
“泾州那地方,也就史匡威算个人物,其他的还真没听说过!”
众将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朱秀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郭威朝柴荣看去,让他向众将解释。
柴荣笑道:“诸位将军,朱秀其人我略知一二。当年在沧州时,此人助我守城,我见其有几分才干,便收他入天雄军,担任行军参谋。后来此人随史匡威去了泾州,眼下应该在彰义军中任职。
诸位有所不知,此子师从一位檀州隐士,博学多才,遍通古今,黑火雷,便是由他所造....”
如今黑火雷已被朝廷定为重点研制的新式火器,军中无人不知其大名,传闻中那可是有惊天动地之威能的利器。
可惜亲眼见识者寥寥无几,平叛主力大军里,只有天雄军才有几个,被郭威和柴荣列为重点管控之物,轻易不对外示人。
“原来是黑火雷的制造者,难怪难怪!”
“能得柴将军看重,此人一定是一位绝世英才!”
“如此良才竟然去了泾州效力,实在可惜!史匡威那胡蛮,命可真好!”
“某猜此人一定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智者!如果有幸遇见,扈某一定要亲自拜访!”
扈彦珂捋捋白须,摇头感叹。
柴荣苦笑道:“恐怕要让老将军失望了,此子比某还小十岁,是一位....嗯...聪颖欢脱的少年郎!”
大帐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一众将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扈彦珂惊呆了:“这...这...世上竟有如此少年英才?”
郭威起身道:“好了,总之,三位将军的军报不会有错,赵思绾和王景崇皆已平定,三镇之乱,只剩河中李守贞一家!诸位各归军营,操练兵马,等候军令!破李守贞之战机,已在眼前!”
“谨遵帅令!”众将军抱拳大声应诺,战意高昂。
第一百一十六章 豪华爆破组
众将军领命退下,大帐内只剩郭威柴荣和魏仁浦三人。
郭威又将两份军报拿起来细细阅览,越看眉头越深。
“父亲觉得有何不妥?”柴荣问道。
郭威沉吟片刻,说道:“赵晖、焦继勋、王守恩三人与我乃是旧识,以我对三人的了解,绝不会在军报上写下如此...嗯...媚俗的词句!即便朱秀居功至伟,三人也不该这般吹捧....”
郭威摇摇头,有些嫌弃地将军报叠好放一旁,嘀咕道:“也不知那朱秀给三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柴荣张张嘴欲言又止,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魏仁浦神情淡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看透了军报背后藏有的用心。
郭威笑道:“不管怎么说,朱秀能献计破敌,想出假扮蜀军引诱王景崇出城这一招,着实不错,我对这小子越来越感兴趣了,真想尽快见到他。对了,那震天雷又是怎么回事?”
柴荣道:“孩儿也不知,想来应该是朱秀新捣鼓出的火器。”
郭威摩挲髯须,琢磨道:“能炸开郑县,岂不说明这东西威力甚至更胜于黑火雷?”
魏仁浦郑重道:“军器监关于黑火雷的研制,迄今为止进展不大,说明这种火器的制造颇具难度,只怕当今世上,只有朱秀能制出能在战场上运用的黑火雷!如此人才,决不可放过,柴将军还是尽快让其返回天雄军为好!”
柴荣苦笑道:“我知道朱秀下落后,就派赵匡胤赶赴泾州,将其带回,只是没想到遇上叛乱爆发,关中封锁,赵匡胤一去近一年没有消息,此番入关中,若有机会遇见,我定会劝其回天雄军任职。”
郭威笑道:“这年头冲锋陷阵的猛将多得是,能出谋划策懂得治国安民的良臣却难找。我看这朱秀倒是块璞玉,你带在身边好好调教,将来或许能像魏先生、王朴先生一样,做你的左膀右臂。”
柴荣笑道:“孩儿与朱秀颇为投缘,自然也是舍不得放他走的。”
魏仁浦笑着摇摇头:“朱秀此子可比文伯兄和在下强多了,我二人如他一般年纪时,可没有献计破敌的本事,如今更没有制作黑火雷的能耐!呵呵~~”
郭威摆摆手:“此子年轻,还需要好好历练。总之,大郎救过他的命,又在天雄军麾下任职过,他就是大郎和天雄军的人,别人想抢是抢不走的。”
柴荣知道父亲话中之意,笑道:“父亲放心,朱秀虽说年纪轻,心性不定,但为人重情信义。当初他说要南下寻亲时,就曾与我约定过,将来北归,仍然与我共事,共同做一番事业。”
顿了顿,柴荣又道:“何况,当初在沧州时,他与官家结下仇怨,如今除了父亲和天雄军,这大汉天下也无人能护他周全。”
郭威点头道:“你自己有所打算我就放心了。这一年多来,朱秀在泾州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先是伙同史匡威制盐贩盐,后又遭定难军李彝殷告状,现在更是接连立下战功,还手握黑火雷这等利器。
虽说这小子爱惹麻烦,但能耐也不小,他现在若是愿意向朝廷献上黑火雷的制作方法,官家兴许能网开一面。泾州独吞盐利,赚得盆满钵满,关中多少家藩镇不眼红?如今又接连立功,要是他愿意,焦继勋、赵晖、王守恩三人,只怕愿意将他收入麾下庇护之。
真正的人才,不愁找不到活路,你切记不可大意,一定要将这块璞玉牢牢抓在掌中。泾州偏居一隅,我料朱秀必定不会久留。开封,朝堂,才是锦鲤化龙,腾跃四海之地!”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柴荣鞠身揖礼。
“好了,你先回帐歇息,我与魏先生商量商量,该如何向潼关进兵。”郭威道。
柴荣告退而出,回天雄军驻地营帐。
柴荣刚刚掀开帐帘,迎面便见一个黑大的拳头砸来,伴随一股杀气腾腾的雄劲拳风!
柴荣惊而不慌,郎笑一声,屈步跨前,侧身避过黑拳,用肩膀狠狠撞在偷袭之人的胸膛上!
一声闷哼,偷袭之人倒退三步,捂住胸口龇牙咧嘴。
“好个黑大王,刚来就搞偷袭,实在阴险得很!”柴荣笑骂道。
来人年岁与柴荣相仿,是个身材魁梧,面貌粗犷,肤色黑如碳的青年,仔细端详,五官与郭威有几分相像。
他叫李重进,是郭威的亲外甥,因为自小长的黑,又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在乡邻间便有了“黑大王”的绰号。
李重进使劲揉搓胸口,佯怒道:“好个卖茶叶的,见了本大王也不叫一声表兄?还敢拿肩膀顶我?”
柴荣笑骂道:“我二人年岁相差不过数月,幼时父亲说你性子顽劣,让你称我为兄,十岁之前,你可都是叫我一声表兄的!如今却耍赖不肯承认,好不要脸!”
李重进攥紧老拳怒道:“那都是年幼不懂事,舅舅欺负我是个老实人,骗我当弟弟!论年纪,本大王就是比你年长!”
柴荣不屑冷笑:“就你也敢自诩老实人?你自幼顽劣,你娘管不住你,才委托父亲代为照管!哼哼~十多年来,也不知道谁的屁股上,每隔三五日,就要增添几条新鞭痕!”
李重进黑脸赧红,羞愤不已,张牙舞爪地朝柴荣扑来:“本大王与你拼啦!~”
两条大汉抱在一块翻滚在地,拳来脚往,将一座好好的营帐折腾得一片狼藉,差点没坍塌。
几名亲卫掀开帐帘瞅瞅,捂住嘴偷笑几声,缩回脑袋不敢多事。
扭打了好一会,两人并排躺在地毯上,气喘吁吁,相互怒视一眼,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李重进捂住淤青一片的左眼眶疼的龇牙咧嘴,柴荣嘴角也隐隐有些青肿。
“父亲让你留在开封,你怎地又偷偷跟来?”柴荣坐起身子,没好气地捶他一拳。
李重进一咕噜坐起身,愤愤不平地道:“舅舅已经答应让我统领一个指挥的兵马,临到启程时又反悔,说什么下次一定带我出征,还给我单独领军的机会。
哼~我绝不会再上当!这次平叛大战,我一定要参加,早日立下功劳,像你一样当节度使、大将军!”
柴荣笑道:“若非你性子跳脱,暴躁冲动,时常不遵号令,父亲又怎会不许你早日上阵杀敌?你一身武艺,勇武胜我数倍,若是不用命疆场,斩将夺旗岂不可惜?”
李重进眉开眼笑,带着几分讨好谄笑道:“表兄知道我的本事,就请表兄待会在舅舅面前多多美言,替小弟讨要一官半职!再不济,我到你天雄军麾下效命!”
柴荣指着他笑骂几句,这黑厮分明是怕郭威责骂,想拉他去做挡箭牌。
“永德去哪了?”
二人搬来案几对坐,柴荣问道。
李重进随口道:“带人潜入禁沟,打探敌军守备去了。”
柴荣命人准备些饭菜送来,李重进鬼鬼祟祟从包袱里摸出一瓶酒,得意道:“开封仙乐楼的梨白酿,你最喜欢喝的!”谷
柴荣欣喜接过,又遗憾地咂嘴道:“军中禁酒,待会还要带你去见父亲,只怕没机会喝了。”
李重进满不在乎地道:“那就回来夜里再喝!只此一瓶,我二人分饮,还不够润喉咙呢,没事!”
柴荣犹豫了会,笑道:“也好,趁着战事未起,就喝最后一顿!”
李重进贼笑着将酒瓶藏好。
柴荣问他开封家中亲眷近况,李重进说了一番,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放下心来。
饭菜送来,李重进大口扒拉着,含糊道:“对了,刚才中军升帐议事,说了些什么?我听舅舅笑声瘆人,没敢靠近。”
柴荣急忙警告道:“中军大帐议事,严禁靠近窃听,要是被父亲知道,你少不了要挨板子!既然想到军中效力,首先要学会遵守军纪,严明号令!”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行啦行啦,我知道了,你这神情语气,倒是越来越像舅舅!”
柴荣恨铁不成钢地喝道:“父亲治军,首重军纪,若你还想从军当将军,就得收敛性子,懂规矩守规矩!等这次平叛回去,我就建议父亲为你寻一门亲事,早日成婚,也好让你的脾性稳重些。”
李重进瞪眼缩脖子,惊惧道:“千万别!成婚太过麻烦,以后还有那么多琐碎杂事,想想都可怕!还是各处勾栏瓦舍比较适合我!”
柴荣无奈,呵斥道:“年近而立,连一门亲事都不曾定下,膝下无子,你如何跟姑母交代?”
李重进从锅里捞出羊骨头,拿刀剔肉吃,没心没肺地笑道:“你多生几个,以后过继一个到我名下不就行了。”
柴荣气得想用筷箸敲他的脑袋,被李重进嘿嘿笑着避开。
“快跟我说说,帐中议论何事?”李重进迫不及待地打听。
柴荣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将刚才帐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什么?王景崇和赵思绾都败了?”
李重进惊呼,扔掉羊骨头,急吼吼地道:“这么说,三镇叛乱只剩一镇,只要打破蒲州城,砍了李守贞,战事就结束了?”
柴荣没好气道:“李守贞拥兵不下十万,哪里是这般好对付的?岐州、华州战乱平息,你还不乐意?”
李重进瞪眼道:“当然不乐意!本大王刚来,还没出手,两镇逆贼就已经伏法!现在只剩李守贞,本大王立功的机会岂不少了许多!”
柴荣一口羊汤差点喷出,抹抹嘴喝骂:“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王景崇、赵思绾都是沙场宿将,此番若非用巧计,想击破二逆没那么容易!若论单打独斗,此二贼加起来也不是你对手,可论用兵,你黑大王差远了!”
李重进嘿嘿笑道:“打仗没我的份,只能嘴上过过瘾!你刚才说,献计擒杀二贼的人叫朱秀?莫非,就是你时常提及的那个隐士高徒?”
“不错!正是他!”柴荣笑了笑,“等日后见了面,我介绍你们认识!”
李重进不屑道:“一个半大小子,还不会武功,我可没兴趣!也就有些聪慧罢了,论智谋,本大王未必会输他!”
柴荣哑然失笑,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若是以后,李重进有机会见识黑火雷的威力,就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想起朱秀说过的一句话:“人力终有穷时,而科学技术的力量是无穷尽的。”
何谓“科学技术”,柴荣至今难以定论。
他只能粗浅的认为,是一种以黑火雷为代表的新事务、新技艺。
谈论了一会战事,李重进一拍脑门,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递给柴荣:
“喏,差点忘记了。出开封前,符老大找到我,让我带给你的。”
“哦?”柴荣赶紧接过,拆开来看。
李重进口中的符老大,正是符彦卿的长子符昭信,现任捧圣军左厢都指挥使。
符昭信年长他们几岁,年轻时也是一位好打不平的热血暴躁青年,柴荣、李重进、张永德几个都称呼他为兄。
李重进与他格外投缘,俩人还结拜为兄弟。
李重进嘟囔道:“好像是符老大的妹子,符老头家的长女,嫁到河中那个,如今有了麻烦,符家想让咱们多多照料。”
柴荣看完信,皱起眉头:“符金盏符大娘子,因为不肯与李守贞父子谋逆,被李守贞关押在蒲州城里。符家请求父亲施以援手,想办法营救符娘子脱困!”
李重进笑道:“符金盏是李家的儿媳妇,想来李守贞不会杀她!”
柴荣沉声道:“符娘子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她毕竟是李守贞的儿媳妇,如果朝廷怪罪牵连,只怕性命不保。符氏的意思,想请我们想办法,在大战结束前救出符娘子,让她脱离李家掌控,与逆贼划清界限。等回到开封,符氏与父亲一同为符娘子求情作保,保全性命。”
李重进挠挠头:“蒲州城有重兵屯住,如何营救?”
柴荣沉吟不语,面色凝重。
李重进盯着他看了会,忽地暧昧嗤笑道:“我说你不会跟这符大娘子有啥吧?怎地如此关心人家的安危?”
柴荣瞪他一眼:“休得胡言!两年前在沧州,我与符娘子并肩杀敌,若非符娘子,沧州城早在我赶去之前就已经落入契丹人之手!我敬重符娘子乃巾帼英豪,欣赏她磊落不输男儿的性情,岂会有别的意思?”
李重进耸耸肩笑道:“本大王随口一说,你这般紧张作何?”
“我何时紧张了?”
柴荣起身,整理仪容:“符氏有难,我们不可不救!你现在就随我一起去见父亲,商量此事!”
李重进忙擦手抹嘴,跟着柴荣出了营帐。
“喂~万一待会舅舅责怪我私自离京,要打我板子,你可得帮我挡着些!否则我回开封向嫂嫂告状,说你与符氏女关系暧昧,勾搭不清!”
“....滚!”
第一百一十七章 郭大爷的及时雨
蒲州城外西南二十里,靠近朝邑县有一座小镇。
近一年来,李守贞下令强征青壮充军作劳力,镇上适龄男子大多被抓走,留下的妇孺老弱死的死,逃的逃,原本还算太平富庶的小镇,迅速残破衰败,变得死气沉沉。
小镇原本是一处屯兵地,作为蒲州城西南向的卫戍所,扼守在华州通往蒲州的陆路必经之处。
多年无战事,小镇作为屯兵所的作用逐渐废弃。
李守贞叛乱后,认为华州至长安都是由他的亲信赵思绾镇守,主要面临的威胁来自东面潼关之外,根本不把一处荒废小镇放在心上。
半月前,朱秀和赵匡胤来到小镇,乔装成普通百姓,留下数十人在身边,其余人分作十几支小部队,散落在附近山林间隐蔽。
一座民宅内,朱秀将床板挪到土院里,平躺下,拿一把蒲扇遮住脸,敞露衣襟,享受春日暖阳。
离开华州时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这才没过几日,冬寒已经彻底消褪,气温快速回暖,春阳照射下,甚至还有几分炎热之感。
午后的宁静让人昏昏欲睡,朱秀本想小憩片刻,可刚闭上眼,屋里响起一声声闷雷似的呼噜声。
朱秀痛苦地捂紧耳朵,史向文这巨响的呼噜声当真可怕。
更要命的是这家伙只要躺下就能睡着,不分时间地点,想睡就能睡着,要是不叫醒他,能一连睡个三五日。
朱秀对此非常羡慕。
史向文倒是睡得香甜了,可却害苦了与他同住的人。
要不是考虑到小镇毗邻蒲州城,近来又时常会有叛军路过,朱秀早就搬出去独自居住,哪里用得着跟史向文、赵匡胤挤在一起。
咯吱一声院门被推开,又迅速合拢。
赵匡胤解下腰刀,搬了个马扎坐到朱秀身边。
赵匡胤朝屋里看了眼,说道:“朝廷大军已经渡过蒲津桥,攻破蒲津关,在蒲州城北,黄河西岸扎下河西大寨。”
朱秀挪开蒲扇,阳光照耀下眯着眼睛,笑道:“让我猜猜,可是郭帅亲自率兵攻打蒲津关?”
赵匡胤点头道:“不错!郭帅暗中遣奉国军都指挥使刘词,绕道商州攻武关,李守贞分兵拒之。郭帅一面调集大军佯称要强攻潼关,一面却暗中从风陵渡口去到北岸大营,与白文珂等人对调防守,郭帅亲率天雄军和北岸兵马,强渡蒲津桥,打得李守贞措手不及!”
“郭帅骁勇不减当年啊!”朱秀赞叹一声,“潼关情况如何?”
“朝廷大军突破蒲津防线,李守贞方寸大乱,武关也被刘词拿下,正绕道潼关西面,形成两面合围之势,切断潼关与蒲州城的联系。
李守贞丢掉蒲津关和永丰仓,只能困守蒲州城,长则一年,短则半年,城中粮尽,不攻自破。”
赵匡胤摇摇头,叹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李守贞看似势大,其实根本没有胜算。郭帅用兵如神,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
朱秀抻抻懒腰,两手枕着后脑勺,翘着腿道:“李守贞之败,主因有三:其一,河中军先胜后败,李守贞狂妄自大,骄傲轻敌;其二,太过倚重赵思绾和王景崇,一旦两镇动摇,三镇联盟之势瞬间瓦解。其三,李守贞叛乱不得人心,其人资历虽高却无人望,单凭强权难以服众。”
赵匡胤默默点头,似乎有所感触。
“不过目前来看,李守贞也并非没有机会。蒲州城高大坚固,难以攻克,一味强攻并不可取,只会徒增伤亡。如果李守贞能据城自守,拖延一年半载,将朝廷大军牵制在河中,蜀军和唐军一定不会放过机会。
一旦两国来攻,朝廷分身乏术,郭帅必然要回军退敌,李守贞就迎来转机,可以向长安突围,又或是出散关去投奔伪蜀孟昶....”朱秀摇晃蒲扇笑道。
赵匡胤皱起眉头:“希望郭帅能早日想出办法破城擒贼。我们在岐州时,蜀军已经试探性进攻散关,如果再拖延下去,孟昶必定派大军来攻。”
朱秀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赵大哥不用着急,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咱们这种小个子,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用不着操心太多。”
赵匡胤却是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有道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上报君王,下安黎民。如今中原正统已定,伪蜀和伪唐依然割据一方,正是我辈将士用命之时,如何能产生怠惰之心?
贤弟乃隐士高徒,闲散逍遥成性,但既然已经入世,言语之间,切忌不可对朝廷嬉戏调侃,还是应该有所敬畏。天塌了之类的话犯忌讳,今后不可再说。”
朱秀坐起身子,拱拱手道:“赵大哥教训的对,是小弟出言无状。我的意思是,李守贞应该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听说近来唐主李璟正在跟吴越钱氏交战,不太可能与我朝主动交恶求战。伪蜀孟昶倒是有可能趁机来犯,不过只要守好散关,想来也无大碍。”
赵匡胤笑道:“你分析的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你言语中对当今官家和朝廷不满,心中没有敬畏之意,故而提醒。唐末乱世已逾四十年,天下疲敝,人心思安,依我看,该到了拨乱反正,重归一统之际。
将来你我都要为朝廷效力,切不可因为言语间的小罪过,断送了大好前程。我知你在沧州时与官家有些矛盾,但也不可因此常怀怨怼情绪,以免将来祸从口出。”
“多谢赵大哥提醒,小弟记住了。”朱秀笑呵呵地道谢。
赵大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当真是为他着想,朱秀心里还有些感动。
朱秀饶有深意地道:“赵大哥,依你之见,这刘汉江山真能一改以往短命王朝的宿命,使得九州一统宇内澄清?刘家天子当真是那天命之主?”
“这....”赵匡胤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吟不语。
好一会,赵匡胤才苦笑道:“贤弟如此问,愚兄当真不知该如何答。只能说,当今官家虽无雄才大略,但好歹已经成年,不会任人摆布。朝堂上有四大顾命重臣,军中又有郭帅、高帅、符帅这样的中流砥柱,只要官家勤政爱民,不犯糊涂,不犯大错,江山日益稳固还是能做到的。”
朱秀咧嘴笑了,轻摇蒲扇悠悠道:“小弟也是同样的想法。”
赵大作为高级衙内,他的看法和想法非常具有代表性。
代表的就是一帮朝堂勋贵功臣的普遍认知。
中原江山已经乱了太久,死的人太多,不光百姓苦,官员贵族们也苦,人人命如草芥。
所有人都渴望治世的来临。
只可惜当皇帝的人依然是刘承祐,一个骨子里狠毒疯狂的家伙。
朱秀看着赵匡胤,看见他熠熠生辉的双目里,充满对新朝的期望。
对于二十二岁的赵匡胤来说,年轻的刘汉王朝跟他一样充满活力和无限可能。
他是新朝廷的显贵功勋之后,军中后起之秀。
他有一颗从军报国,马上取功名富贵的雄心。
眼前的赵匡胤,和诸多有志青年一样,希望多年以后,可以成为朝堂的柱石之臣,实现上佐天子,下理万民的人生至高理想。
赵匡胤被朱秀灼灼发亮的目光盯了好一会,抬起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贤弟?贤弟?想何事如此出神?”
朱秀回过神,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院门狭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进,快步走到朱秀跟前,低声道:“启禀少郎君,有一支队伍进入镇子,二十来人,正在寻找投宿之处。”
“什么来头?”
“自称是一伙布贩,原本要从华州到桑泉去贩布,渡口封锁,只能滞留等候。”
朱秀皱眉,想了想道:“可有异样?”谷
“这些人俱是高大汉子,目光凌厉,随身携带兵器,行进间颇有章法,不似普通百姓。”
朱秀和赵匡胤相视一惊,马上起身道:“招呼我们的人提高警惕,暗中策应,听我号令行事。”
军士应了声,匆匆离去。
“我们过去看看。”当即,朱秀叫醒史向文,三人离开土院。
镇子中心,只有一间酒肆还开门做生意,朱秀三人赶到时,酒肆篷布下,仅有的四张方桌已经坐满。
几辆骡车拴在酒肆外,车上装载箱子和一捆捆粗布。
酒肆外围还有几个挎刀的汉子四处巡逻,看到朱秀等人赶到,明显变得紧张,暗中提高警惕。
朱秀和赵匡胤交换眼神,这伙人来头不寻常,根本不是什么布贩子。
其中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两人,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黑脸青年,粗声如雷,虎背熊腰,容貌粗犷,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粗嗓门。
另一人三十多岁,相貌俊朗,气度沉稳,虽是一身粗麻布袍,却难掩贵气。
朱秀扫过一眼,心中暗笑,这些人演戏的功夫实在太差,也就只能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乡民。
“小心!这些人俱是武士,身手不凡!尤其是单独坐的两个!”
赵匡胤握紧刀柄,以极低的声音提醒道。
朱秀见他紧紧盯住那黝黑青年,小声道:“赵大哥认识此人?”
赵匡胤微微摇头,低声道:“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酒肆里的人也看见外边站着的朱秀三人,俊朗男子皱眉,暗中打手势,示意手下人戒备。
黑脸青年瞥了眼,不以为意道:“符老大不用紧张,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不会有人认识我们。”
俊朗男子低声道:“这些人似乎也不是此地百姓,小心些。”
黑脸青年余光扫了扫史向文,嗤笑道:“好大的块头!不过肯定中看不中用,我黑大王三拳两脚就能解决。”
俊朗男子无奈苦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此二人,正是乔装打扮,想要混入蒲州城打探符金盏下落的李重进、符昭信。
酒肆里外两伙人正大眼瞪小眼,彼此警惕,史向文摇晃大脑袋,拍打肚皮闷声道:“我饿了,要吃饭。”
说着,史向文自顾自地闻着香味走进酒肆。
哗啦一声,坐在篷布下的汉子纷纷起身,警惕地注视着他。
符昭信目光深沉,示意手下不可轻举妄动。
李重进饶有兴趣地打量史向文。
朱秀硬着头皮上前揖礼道:“两位兄台叨扰了,能否合坐一桌?”
“这....”符昭信有些迟疑。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坐坐。”
“多谢!”朱秀长揖,拉着史向文坐在条凳上。
史向文身子庞大,独坐一边,朱秀和赵匡胤另坐一边。
店家过来询问吃点啥,朱秀随口要了几样小菜。
李重进筷子扒拉着一盘黑黢黢的酱菜,目光转到赵匡胤身上,凶狠地道:“你这白面大耳的汉子,为何盯着老子看?”
赵匡胤抱拳,淡淡地道:“只因尊驾有些面熟,抱歉。”
赵匡胤挪开目光,不再看他。
“面熟?”李重进却是面色微变,与符昭信俱是一惊。
刚才还说这种穷乡僻壤之所,不会有人认识他们,现在就冒出来一个说看着面熟的。
难道是蒲州城派来的探子?
朱秀紧张起来,这伙人莫不是李守贞的兵马?
酒肆里的气氛骤然凝滞,所有人大眼瞪小眼。
李重进最先沉不住气,“嘭”地拍桌子,指着朱秀怒斥:“你小子眼珠滴溜打转,老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朱秀正倒茶,手一哆嗦,茶水泼洒出来弄湿桌子。
“呃....”朱秀倍感无语,这凶神恶煞,脸比史匡威还黑的家伙,似乎在故意挑事。
酒肆西面有一片竹林,传出几声像是鸟叫般的声音。
朱秀和赵匡胤对视一眼,心中大定,这是虓虎营的暗号,说明弟兄们已经准备妥当。
李重进大手一挥,咣啷啷一片拔刀声响起,另外三桌的汉子将朱秀三人团团围住,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刀对准他们。
朱秀嘴角冷笑,刚想示意史向文动手,只听黑脸凶汉指了指窗外竹林,不怀好意地道:“你小子跟老子走,老子要搜你的身,还要问你几句话。”
朱秀看了眼竹林,眨眨眼:“去那?你确定!”
“少啰嗦!走!”李重进长黑毛的大手扭住朱秀胳膊,将他拽出酒肆。
符昭信忽地沉声道:“问清楚即可,莫要冲动!”
“放心!”李重进大笑一声,拽着朱秀钻进竹林。
符昭信朝赵匡胤抱拳道:“足下且宽心,我们只是问些事情,不会伤人性命。”
赵匡胤微微一笑:“尊驾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符昭信眉头一皱,朝一旁狼吞虎咽的巨汉望去。
史向文正稀里哗啦地对付一碗羊汤泡馍,除了朱秀被拽走时抬头看过一眼,再无其他反应。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大王来了
“少他娘的磨磨蹭蹭!走快些!”
竹林里,李重进踹了朱秀屁股一脚,骂骂咧咧。
朱秀趔趄了下差点跌倒,回头恼火地瞪着他。
“嘿~小兔崽子找死!”李重进举起刀作势要砍,一脸凶神恶煞。
朱秀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压住火气,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余光扫视四周。
“啾啾~”
两声急促的雀鸣声从左右两侧传出,朱秀松了口气,这是虓虎营军士已经就位的信号。
“哪来的鸟叫声?”李重进疑惑地嘀咕,四周皆是葱郁密集的竹林,只有走过时窸窸窣窣的碎响,这几声鸟叫显得有些突兀。
“不走了!”朱秀停下脚步,转身梗着脖子愤怒道:“有屁就放!要是敢动小爷一根寒毛,保管你们走不出镇子!”
李重进大怒,长刀架住朱秀肩膀,沉重的力道压得他身子歪斜,淡淡的血腥气从锋利的刀刃透出,脖颈间冰凉刺痛的触碰感,让人不禁寒毛倒竖。
不过自打沧州以来,朱秀自己都记不清,被别人用刀架住脖子威胁过多少次,早就习惯了,当即毫无畏惧之色地还以怒视。
李重进目透凶光,锋锐的刀刃在朱秀脖颈处割出细细裂口,丝丝血迹浸出。
“好小子!倒有几分胆色!”李重进冷笑,放下刀,重新打量一眼,“脱衣服!”
朱秀刚要暗自松口气,听到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浑身一哆嗦:“你...你说什么?”
“老子说,让你脱衣服!”李重进用刀尖指着他,黑脸狞笑,“老子要搜身!”
朱秀屁股夹紧,倒吸一口凉气,这黑厮怕不是个死变态?
朱秀脸色难看,磨磨蹭蹭地解开腰带,慢吞吞地脱下外衫,眼睛却是四处乱瞟。
一道晃眼反光在他东北向二十米处闪过,朱秀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这是虓虎营军士通知他,准备动手的讯号。
“啧啧~你小子细皮嫩肉,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快说,你们是不是蒲州城来的?和李守贞是什么关系?”
李重进瞅着朱秀细嫩的胳膊腿,轻蔑骂咧,举刀威胁。
朱秀只穿一件薄薄的半臂单衣,下身穿自制的粗布大裤衩,站在杂草丛里瑟瑟发抖,倍感羞耻地捂住胸口。
这黑狗熊看来脑子不太聪明,他这么问,岂不是表明他们一伙人并非是李守贞的叛军。
不是李守贞的人,那又会是谁?
朱秀愣了愣,忽然想到些什么,刚要说话,“咻”地一声,箭簇破风之声从竹林深处响起!
朱秀抱住衣衫往杂草丛里一钻,顺势一滚。
“别跑!”李重进惊怒,正要扑上前抓他的腿,十几支箭矢唰唰朝他射来!
李重进挥刀左劈又砍,护住周身,愤怒大骂:“何方鼠辈胆敢袭击老子?”
没有人回应他,数十道人影从四面八方聚拢,将他围困在中央。
李重进大骇,这群突然杀出的武士身穿各色百姓服饰,人人目光冷厉,身材健硕,行进动作整齐划一,浑身透出勇悍之气,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武卒!
他们手中紧握统一制式,形似雁翎的锋寒长刀,背硬弓箭囊,绑腿处插着匕首,悄无声息地从竹林间杀出!
朱秀逃到远处,两名持刀军士护卫左右。
“活捉此人!”朱秀大喊,手忙脚乱地穿衣衫。
远处还要找机会放箭射杀的军士收到命令,立即放下弓箭,拔刀冲上前。
一阵兵器交击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李重进在围攻之下迅速稳住阵脚,挥刀力战,勇猛如虎!
“此人是谁?竟然如此骁勇?!”朱秀震惊,虓虎营是他亲自负责挑选操练,战力在彰义军和几个独立营里首屈一指。
连赵匡胤在十人小组围攻下都无法坚持太久,这黑狗熊竟然能硬抗到现在。
“上索网!困住他!”朱秀厉声下令,虓虎营训练不易,可不能伤在此人手里。
一张由铁索和麻绳编织成的特殊大网张开,四角各有三名军士挽住,从天而降将李重进压下。
李重进大惊失色,拼命乱砍,激起一阵火星四溅。
十二名军士一起发力,变换方位队形,将索网收紧变成网兜,齐齐大喝一声“起!”便将李重进牢牢捆住,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
索网的运用是重点训练科目,一度用史向文当作训练对象。
连天生神力的史向文,对付索网也颇觉吃力,更不要说别人。
这种擒拿手段,就是为了对付武功高强的战将或是刺客。
“小兔崽子!你敢使诈?有种的放老子出去!”李重进被捆在网兜里咿哇怒吼,任凭他手撕脚踢也无法挣脱。
朱秀掸掸衣袖,正正帻巾,背剪着手施施然地走过去,嬉笑道:“莫要白费力气,入我之网,想逃是逃不掉的。”
“你早在竹林里埋伏人手!当真卑鄙!”
李重进像头发怒的狗熊,咆哮声如雷。
朱秀蹲下身,笑道:“也怪你倒霉,自己往兜里钻。”
捡起他的佩刀看看,只是寻常手刀,没有任何标记。
“扒光他的衣物,检查有无文书之类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朱秀挥挥手,走到一旁,两手一抱满脸戏谑地看戏。
几名军士扑上前,摁住手脚,粗暴地将李重进衣袍袴子撕扯脱下。
很快,一具赤条条,胯下只剩一条兜布的黑黢身子展现在众人眼前。
李重进先是拼命抵抗,破口大骂,进而哀嚎求饶,却无力反抗,被十几双粗糙大手摁在身上,剥得精光。
“哟哟~”朱秀嫌弃地扫过几眼,这黑厮浑身长黑毛,手臂、腿上、腰腹间、胸口皆是盘绕卷曲的黑毛,像个进化失败的猿人。
“少使君,他好像哭了!”一名军士低声道。
朱秀瞪大眼,只见网兜里,蜷缩在一块的李重进,肩膀耸动,埋着头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周遭响起一片嘲笑声,李重进更是将头埋深,努力抑制住哭咽声。
想他黑大王长这么大,何时受过此等窝囊气?
这次竟然被十几个粗暴男人扒光衣物,光溜溜地受到围观,李重进悲愤地想要拿刀抹脖子。
“少使君,他身上有枚令牌!”
军士从他衣物里翻找到些东西,递上来。
朱秀接过瞧瞧,是一枚铁制令牌,样式有些眼熟。
再细细一看,令牌正面阳刻一行小字“天雄军节令”,背面也阴刻几个字“奉令遣军”!
“这是....天雄军令?”朱秀傻眼了。
既然是天雄军令,那么此人想必是天雄军麾下将士。
而天雄军此刻正在河西大寨,郭大爷麾下。
如此说来,这黑狗熊难道是郭大爷派来的?
竹林外传来赵匡胤焦急地呼喊声,朱秀忙出声回应。
很快,赵匡胤找了过来,急道:“误会误会!他们是奉郭帅之命,前来打探消息的斥候队!千万不可伤那人性命!”
朱秀朝网兜努努嘴:“喏,在那呢!”
赵匡胤忙仔细看看,见网兜里的人还活着,长长松口气。
“刚才在酒肆,我差点要动手,交谈下来才知,他们竟然是郭帅派来的人。方才那人叫做符昭信,正是魏国公长子,符大娘子的兄长,此番特地来打探符娘子下落的,与我们目的一致。”
赵匡胤接过天雄军令牌看看,确认无误。
朱秀指着网兜道:“那这黑狗熊又是谁?”
赵匡胤低声道:“他叫李重进,乃是郭帅外甥!之前在开封我也见过两面,只是时隔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哦...原来又是一个高级衙内,难怪这般嚣张....”
朱秀撇撇嘴,正要出言嘲讽几句,却是猛地睁大眼,震惊大呼:“什么?!他就是李重进!?”
网兜里,李重进抬起头,咬牙切齿,双目红肿,怨怒满满,眼角还挂着泪花....
半个时辰后,土院里。
朱秀、赵匡胤,符昭信和李重进围坐在一块,史向文蹲在一旁和泥巴玩。
李重进已经穿戴好衣物,只是从始至终不说话,一双凶狠地眼睛死死盯紧朱秀。
符昭信和赵匡胤相视,皆是苦笑。
符昭信劝道:“我与赵贤弟在酒肆交谈后才知,他们并非是李守贞麾下叛军,一场误会,万幸的是无人受伤。重进莫要气恼,此事怪我,太过谨慎,没有问清楚缘由。我们动手在先,理当是我们赔罪。”
符昭信抱拳致意。
赵匡胤笑道:“符兄言重了,你我深入敌后,小心谨慎些并无过错。”
朱秀也笑呵呵地道:“难怪小弟初见时,就觉得符大哥品貌非凡,自带贵气,不曾想还真是咱们自家人!”
符昭信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几人中,符昭信年纪最长,官职最高,家世也是当世最为显贵的几家之一。
李重进、赵匡胤年纪比他小,官职也比他低,不过二人家世同样不凡。
李重进是他的拜把子弟兄,赵匡胤也有资格与他兄弟相称。
至于朱秀,之前在大妹符金盏口中听到过,来到河中后,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符昭信知道柴荣对此子赞不绝口,从他擒拿李重进的手段来看,的确有几分意思。
朱秀套近乎似的叫他一声符大哥,符昭信倒也不觉得唐突,反而越发觉得此子不寻常,行事颇为老道。
“朱小兄弟的大名,我来到河中后可没少听!王景崇、赵思绾二逆,皆有赖于你献计,方能从速破敌,连郭帅都亲口称赞,说此次平叛,彰义军和你功不可没,必定在功劳簿上重重记下一笔!
待日后论功行赏,小兄弟定能获得朝廷封赏!”符昭信笑道。
朱秀忙道:“小弟薄名能被郭帅提及,已是万分荣幸!今日能结识符大哥这样的俊杰英才,当真是三生有幸!我彰义军将士忠字当头,平叛乱、除奸佞,维护朝廷安稳,本就是职责所在,义不容辞之举,岂敢贪图朝廷封赏!”
符昭信忍不住夸赞道:“说得好!小兄弟虽年轻,才干、品性却颇为出众,更胜在处事老成,当称奇才!”
“符大哥过誉了~”朱秀谦虚地作揖,嘴上笑得合不拢。
赵匡胤面带微笑,心里却翻起白眼。
忠字当头?还真敢说!
也不知道是谁成天讽刺官家和朝廷,把官家名讳挂在嘴边调侃。
李重进脸色依旧阴沉,目中凶光不减。
符昭信轻声道:“重进,听为兄一言,此事就此揭过,不必记挂在心。”
朱秀也赶紧拱拱手:“李大哥见谅,先前是小弟不对,在此小弟向李大哥郑重赔礼道歉!”
朱秀要起身鞠礼,被李重进伸手摁住肩膀,冷笑道:“用不着!之前栽在你手里,老子认了!我李重进从未受过如此折辱,休想轻易糊弄过去!”
朱秀肩头传来阵阵痛感,咬牙道:“不知李大哥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李重进凶狞道:“老子要将你扒光,抽一百鞭子!”
“重进!不可胡闹!”符昭信呵斥道。
赵匡胤探出手捏住李重进的手腕,沉声道:“李兄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李重进双目迸发戾气,狞笑一声,突然曲肘朝赵匡胤打去:“想替人出头?就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
赵匡胤大怒,这厮真不知好歹,大喝道:“赵某愿意领教李兄高招!”
赵匡胤同样曲肘相迎,二人手肘似生铁般撞击在一起,四目相对,俱是战意汹汹!
李重进俯身扫腿,哐嚓一声将赵匡胤身下坐着的马扎踢碎,赵匡胤后跃躲开,拎拳砸出!
两大猛汉当即展开激烈的拳脚搏斗。
朱秀在李重进扫腿瞬间就逃开,躲到史向文身边,心里也是恼火不已,这黑狗熊还真是个火爆脾气,好话说尽也不听。
符昭信连声怒喝:“重进!住手!”
可惜火气上头的李重进已经听不进去劝。
赵匡胤棋逢对手,抖擞精神迎战。
二人拳拳到肉,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将小土院弄得一片狼藉。
符昭信焦急道:“得赶快想个办法制住他二人。”
朱秀看他一眼:“小弟有办法,只是手段有些粗暴,还请符大哥莫怪。”
符昭信苦笑道:“只要能让他二人住手便好,还管什么粗暴不粗暴!”
朱秀点点头,朝挪到墙角的史向文喊道:“大郎!去把那黑厮打晕!”
史向文正专心致志捏泥巴,不情愿地嘟囔道:“我正忙着呢....”
朱秀喊道:“先干活,待会我教你捏泥人!”
史向文眼睛放光,憨憨地咧开大嘴:“好!”
他将稀烂的泥坯放下,大踏步朝小院中激战正酣的二人走去,巍峨的身子一摇一晃,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赵匡胤眼见史向文到来,机灵地朝后躲开。
李重进战意高昂,大吼道:“来得好!本大王以一敌二又有何惧!”
一声怒吼,李重进攥紧老拳朝史向文迎面砸去,气势凶猛,犹如一头下山猛虎。
史向文沾满泥浆的大手张开,轻描淡写地捏住他的拳头。
李重进满眼骇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仍旧拔不开。
“松....松开!”李重进怒吼。
史向文咧嘴一笑,另一只手猛地朝李重进腰间探去,抓住他的腰带,屈腿沉腰,肩膀一顶,没等李重进反应过来,史向文已经将他整个人扛起!
“放我下来!”李重进大惊失色,无措大喊。
史向文肩头一甩,像摔麻包似的,将李重进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翻在地,掀起一阵灰尘。
李重进躺在地上眼冒金星,哎哟哎哟地痛嚎不止。
史向文见他还没晕过去,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上,李重进当即两眼一翻晕死。
史向文拍拍手,憨厚地笑了:“他晕了。”
朱秀笑的有些僵硬:“好...好...你先去玩,我马上就来。”
史向文高高兴兴地继续去摆弄他的泥坯。
符昭信面如土色,说话声都有些发颤:“天下间....竟有此等金刚猛士!”
说完,符昭信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到李重进身边蹲下,探查心跳脉搏。
朱秀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符大哥放心,史大郎出手确是粗暴了些,却不会失了分寸,说打晕就打晕,绝不会伤人性命。”
符昭信苦笑连连,一摔一打就将李重进打晕,他可真是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