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请郭帅惜身
朝廷大军进驻罗城两日后的夜里,进攻内城的战斗正式打响。
按照计划,其他几面的攻城大战率先展开,半个时辰后,蒲州城正北方向的子城也爆发战鼓声。
李守贞亲自率兵前往子城救援,留李崇训和其他几名大将驻守其余几面,抵御朝廷大军凶猛攻势。
寅正时,郭威率领众将士准时出现在内城南门楼外,没有点火把,以免惊动城上守军。
远远望去,南门楼上倒也算守卫森严,燃烧的火把将城楼照亮,除了弓弩手站在墙垛后时刻警戒,还偶尔见到巡逻甲士从城头走过。
没一会,南门楼西侧传来喊杀声,李重进正率人佯装攻城,吸引城上守卫注意。
果然,城头守军往西侧赶去,放箭弩逼退官军。
过了片刻,李重进率人去而复返,再度袭扰城墙,架起云梯想要攀城。
等到叛军组织反击,李重进又果断率人撤走。
如此往复几次,搞得城上叛军十分恼怒,大声辱骂着,李重进的破锣嗓子也不甘示弱,躲在一面大盾后与城头叛军对骂。
朱秀见南门楼上的守卫被搅乱,朝潘美笑道:“轮到你们了!”
潘美一身黑衣,戴黑裹头,双手戴着皮革手套,身上携带钩索、飞爪、短刀、引火发烛等零碎物品,背上还背着一架轻型手弩,腰间有配套的箭袋,可以携带十二支短弩箭。
满身装备惹来郭威和柴荣等人的围观,郭威边打量边啧啧称奇。
朱秀对弩没什么研究,手弩也是从长安找来匠人打造,为了轻便,降低了杀伤力,二十步外几乎不能伤人。
在火器发展初期,弓弩作为远程杀伤兵器,一直受到历代朝廷的重视和管辖,技艺精湛的弓弩匠人,大多处于朝廷掌控下。
泾州缺乏相关专业人才,只能将就着用,鼓励匠人们根据他的建议进行改良。
果然,郭威凑近瞧瞧,撇嘴道:“这弩造的也太差了些,开不了五十发,定会弦断散架。”
朱秀觍着脸道:“不如请大帅拨给我几个弓弩匠人,让我带回泾州指导指导?”
郭威一瞪眼道:“想得美!善造强弓劲弩的匠人都在军器监挂名,受朝廷统一管辖,连天雄军中也没有几个擅长此道的!”
柴荣点头附和:“父帅没有骗你。”
朱秀摊摊手,那就没辙了,只能让泾州的工匠慢慢摸索。
“不过...”郭威话锋一转,拔出潘美佩带的短刀,屈指用力一弹,刀身发生清脆鸣音,不由赞叹一声:“好刀!”
“此刀与你那雁翎刀的材料应该是一样的,要是你小子肯把锻造铁料的技艺献出来,本帅可与你交换,借你两个造弩的高手。”郭威抛出条件。
朱秀眼神古怪地瞥他一眼,稍作琢磨应道:“就依大帅之言!我用百锻钢换专造弩机的工匠!”
郭威指着他笑道:“你小子那眼神,似乎觉得自己吃亏了?本帅换给你的人,绝对好使,比起开封军器监的大匠一点不差!”
“那就多谢大帅慷慨了!”朱秀笑着拱手。
“事先说好,他们只是临时差派,等教会你的人制作技艺,他们还要回来的!”郭威又急忙补充一句。
瞧郭大爷紧张兮兮的样子,朱秀暗自感慨,只有郭大爷这样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掌权者,才深刻的知道,优良的军械制造对于战争有多么重要。谷
“那你的百锻钢又何时给本帅?”
朱秀笑道:“百锻钢的锻造比较复杂,一两句话也说不清,也请大帅派人随我回泾州,我当面指点,直到他们学会,弄清楚个中窍门。”
郭威满意地点点头,捋捋髯须笑了起来。
柴荣也笑道:“父帅今日知道,为何我会说朱秀此来是与您做买卖的!”
“哈哈哈~知道了!这小子就是个奸商本色!”郭威大笑道。
众人皆笑,朱秀也跟着嘿嘿笑,心里却是腹诽,郭大爷往他身边派人,本就是想学习他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郭大爷明明想从自己身上占便宜,却又不肯承认,也不会明说,当了婊又立牌坊,论起奸来,谁也不差。
这些都是当权者、上位者的通病。
说笑间,时辰已到,赵匡胤和潘美率领二百虓虎营战士展开行动。
众人望去,只见一群黑衣人分作两支小队,从一片民宅间冲出,快速接近东侧城墙。
这群黑衣人装备与潘美完全一致,行动整齐划一,干脆利落,悄然无声,行进间全靠手势沟通。
郭威虎目一凛,忍不住低喝:“当真训练有素!”
柴荣也是第一次见识虓虎营行动,目不转睛地望着,生怕错过分毫精彩。
借助夜色,两支小队前后抵达城墙下,没有惊动城上几个弓手。
领头的赵匡胤和潘美打手势下令,战士们紧贴城墙搭建人梯,往上攀登,还有躲在暗处观察城上守卫动静的人随时传递消息。
光靠人梯无法爬上城头,最顶上的几名战士甩动钩索抛上城头,卡住墙垛,拽紧绳索往上攀爬。
黑夜里,只能瞧见几个黑点在缓缓向上移动。
赵匡胤和潘美第二批爬上城头,随后登城的战士解下钩索固定住,把绳索扔下城,数十根绳索垂下,一批批战士爬上城。
内城只有四丈左右高,比虓虎营平时训练攀爬的城墙高度低不少,攀爬起来不算费力。
潘美刚踏上城头,就被绕城巡视的弓手发现,潘美扑上前一刀捅死一人,另一人惊呼出声,惊动了其他叛军。
赵匡胤登城后率领众战士展开厮杀,大批叛军从西侧匆忙赶来支援。
李重进也在西侧架设云梯,开始强攻城头。
潘美和赵匡胤各率一部分虓虎营战士迅速往城下攻去,利用手弩掩护,分作不同的战斗小组,经过一番激烈拼杀,终于攻入城门洞,卸下横木开启城门。
郭威朝传令兵挥手示意,传令兵吹响号角,借助民宅巷道掩蔽的大军从四面八方杀入城中。
朱秀长舒口气,虓虎营也算第一次经受实战检验,结果看来还算不错,大半年的训练终究没有白费。
不过袭城夺门并非虓虎营的正经用途,要是遇上蒲州罗城那样高大险固的城关,单靠人力和简陋的装备是无法取得同样的战果。
朱秀对此保持清醒,拿这座风雨飘摇的内城练手,全当做对虓虎营训练的检验罢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符娘子脱困
得知南门告急,李守贞慌忙领兵来救,可惜为时已晚,柴荣率领天雄军杀入内城,与叛军展开巷战。
其余几处城门也宣告攻破,朝廷大军从四面八方狂潮般杀来,李守贞父子率领残余兵马退入子城。
内城各处响起“降者不杀”的口号,叛军军心彻底瓦解,弃械跪地请降者不计其数。
郭威和一众将帅挥兵攻入子城,誓要一鼓作气剿灭李守贞。
赵匡胤和李重进率军搜剿内城,清理负隅顽抗之人,魏仁浦忙着发布安民告示,安抚城中百姓。
朱秀带着潘美和史向文,连同符昭信赶往城东货栈。
“看!大娘子!”踏入货栈,潘美一眼瞧见蹲在井边浆洗衣物的符金盏。
她一身朴素布裙,不施粉黛,发髻随意地用木簪斜插,神情显得有几分恍惚和憔悴。
“大妹!”符昭信惊喜地呼唤一声,符金盏转头看来,怔了怔,站起身喃喃道:“大哥....”
符昭信激动地连跨几步冲上前,搀住符金盏双臂,焦急道:“你可还好?”
符金盏露出笑颜:“妹妹一切安好,有劳兄长挂念,父亲和家中可好?”
“好,好,都好!父亲和家中姊妹记挂你,担心你受李家父子戕害,如今安好,真乃上天垂怜!”符昭信感喟连连。
符金盏俯身行礼道:“差点连累家中受过,妹妹心中有愧!”
符昭信叹道:“大妹说哪里话,谁也不知,那李守贞父子胆敢阴谋叛乱,你能坚定立场,不与贼人妥协,父亲说了,符氏门风因你而振,为你而荣!”
“父亲....”符金盏低声哽咽,双眸涌出泪花。
一年多来,她独自面对李守贞父子的逼迫,早已做好宁愿一死,也不愿连累符氏的打算。
如今能与家人重逢,也算苦尽甘来,不负她一年多苦苦坚持。
朱秀和潘美乐呵呵地站在一旁,不打扰这兄妹重逢之际。
符昭信收敛情绪,郑重其事地朝朱秀拱手长揖:“朱贤弟救我大妹脱离险境,此番恩情,符氏必定铭记在心!”
朱秀急忙跨前一步搀住他,笑道:“符大哥言重了,早在沧州时,大娘子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能有今日,多亏当初大娘子的照顾。如今所为,不过是还当初恩情罢了。”
符昭信动容道:“无论如何,贤弟恩义我符氏永世不忘!”
符金盏擦拭眼角,笑吟吟地道:“当初潘美将你掳来,我念你有几分急智,便留你性命,后来你又多次助我守城,此番更是多亏你谋划布局,才能救我活命,算下来,还是我欠你的人情。”
朱秀笑道:“大娘子人美心善,当初种下善因,今日便得善果,一切皆是缘分!”
“是啊,我们几人还真是有缘....”符金盏感触万端,当初一言救下朱秀时,她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因朱秀而得以保全性命。
潘美感叹道:“幸亏当年我没有一刀结果了朱小子,要不然只怕沧州城守不住,往后的事情也会变得一团糟....”
朱秀没好气道:“谁让你当时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我是契丹胡奴!”
潘美不好意思地摩挲大胡子,干笑道:“也不能全怪我,谁叫你那会髡发秃顶,跟个契丹贵族子弟没有区别,我还以为逮住一条大鱼,要立大功了....”
朱秀撇撇嘴,还好当时他清醒得快,要不非得被潘美一刀剁了脑袋不可,成为史上死得最快的穿越客....
“对了,我刚才见符娘子在浆洗血衣?”朱秀指了指水井边上的木盘,里面泡着一件内衫,水被血染红。
符金盏叹道:“是毕姑娘,我们杀出秦王府时,她腿上中箭,伤到脉络,流血不止....好在货栈这里准备齐全,送来的及时,终究保住性命。”
朱秀心头一紧,沉声道:“我先去看看她。”
众人进屋,留守货栈的镇海营军士带他们去探望毕红玉。
此次营救符金盏,两名镇海营弟兄在杀出府时中箭身亡,毕红玉受箭伤,大亏气血。
总体说来,也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
毕红玉躺在床上,脸色比身上穿的薄内衫还要白,一头乌发披散开。
似乎在睡梦中觉察到有人靠近,她下意识地苏醒过来,眉头蹙了蹙,像是感受到身体的虚弱和痛苦。
“少郎君....”毕红玉低呼,没想到睁开眼瞧见的便是朱秀,双手撑着想要起身。
“别动!安心躺着!”朱秀坐在床沿,为她拉了拉被褥。
毕红玉性子冷淡,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围观过,还在受伤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让她十分不自然,苍白的脸颊浮现一丝羞赧,倔强地低声道:“我没事。”
朱秀笑道:“不管有没有事,你都给我好好躺着,这是军令。”
毕红玉默然不语。
符昭信又当面郑重地表达感谢,毕红玉知道他是符娘子的兄长,符氏豪族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有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朱秀也不阻拦,笑呵呵地任由符昭信表示感谢,等他鞠躬揖礼后,才客气地请他们暂且出屋等候。
潘美抱拳大咧咧地道:“红玉妹子,感激的话咱老潘就不说啦,你救了符大娘子一命,等同于救我老潘一命,往后有啥事你只管言语,要是毕镇海那厮再敢缠着你,我替你揍他!”
毕红玉恼怒地剜他一眼,咬牙低喝:“要你管!”脸颊又多了几缕绯红,映衬着白皙的脸蛋,显得十分可爱。
“妹子,今后咱们一同给朱小子卖命,也算同袍,你用不着跟我客气....”
潘美还想觍着脸套近乎,朱秀没好气道:“行啦行啦,你也先出去,别打搅人家歇息。”
潘美瞪眼道:“你咋不走?”
朱秀怒道:“我们还有话要说!事关彰义军机密!”
潘美不服气道:“我也要听!咱不是一家人嘛!”
朱秀指着屋门:“少啰嗦,这是命令!”
“嘁~”潘美嘟囔着,悻悻地走出屋掩上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攻破内城
确定屋外无人,朱秀才凑近,小声道:“红玉啊,你的伤当真无事吧?用不用回泾州休养?”
毕红玉从未跟男子近距离接触过,此刻又是躺在床上,衣衫单薄,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无事,不用....”毕红玉故作镇静,微微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快速颤动的睫毛说明内心的不平静。
朱秀点点头,倒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鼻息间闻到一股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气息,还夹杂一缕暗香,竟然觉得有些好闻,忍不住用力吸了吸。
毕红玉浑身一颤,双手攥紧被褥,往内里缩了缩,一副看变态似的眼神警惕瞪着他。
“呃....”朱秀略觉尴尬,身子往后缩了缩,小声道:“你受伤暂时也不方便远行,就留在蒲州城,一边养伤,一边帮我照管盛和邸舍和泰和酒楼的筹建,半年之内,蒲州一举一动,我都要清楚知道。”
毕红玉低声道:“我是镇海营副统领,刺探情报是藏锋营的任务,我无权干涉。”
朱秀笑道:“藏锋营人手不够,我已经决定,留在蒲州城的镇海营人手,全部转为藏锋营麾下,由你暂管。等我回到泾州,尽快调派人手过来接替你。”
毕红玉默然片刻,轻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正事,朱秀认真道:“这次你立下大功,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就算泾州没有,我也想方设法为你弄来!”
毕红玉转过脸,淡淡地道:“等蒲州的事处理完,你尽快让我回泾州就是了。”
朱秀一拍巴掌道:“那必须的!你可是我的得力大将,身边可离不开你!”
毕红玉嘴角似乎上弧了下,闪过一丝笑意。
踌躇片刻,毕红玉低声道:“符娘子对你很重要?”
朱秀摩挲着冒出青胡茬的下巴:“怎么说呢,嗯,不错,符娘子对我非常重要!不光是为了报答当年她待我的恩情,也为了日后,事关我们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舒舒服服地享受生活....”
毕红玉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喜欢符娘子?”
朱秀屁股一滑差点跌下床沿,趴在床边压低声道:“怎么可能!这种话你可千万不能乱说,让人听见误会可就大啦!”
毕红玉蹙眉道:“我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朱秀擦擦脑门冷汗:“这种事可千万不能乱问呐,特别是符娘子!”
毕红玉淡漠道:“符娘子家世显贵,貌美如花,又从未生养过,也与你谈得来,只是年长你几岁而已,即便你喜欢她也正常。”
“大姐,符娘子长我快十岁了呀,差点就隔着辈分呢!”朱秀拱手作揖,苦笑着讨饶,让她不要再拿这种事开玩笑。
毕红玉扑哧想笑,牵动伤势,有些痛苦地蹙紧眉头。
似乎意识到自己今日有些反常,毕红玉急忙收敛笑容,恢复冷漠。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门关走了一遭,冷淡的性子似乎有所改变。
毕红玉像是掩饰方才的失态,冷淡地轻声道:“你不该让符娘子的兄长对我行礼,应该阻拦才对。”
朱秀奇怪道:“为何?”
毕红玉把脸转向床内侧,轻声道:“我是流民出身,身份低贱,在遇到你之前,连户籍都没有....”
朱秀哂笑,摇头道:“在性命面前,任何尊卑显贵都不值一提!你救了符娘子的命,对符氏有大恩,受符昭信一拜是理所应当的。何况世间,哪有不落的王朝,不坠的门楣?尊荣富贵,朝夕间便可转换!
后晋出帝石重贵,三年前还高坐开封皇宫,如今一家老小却在辽东苦寒之地以种田为生。我朱秀两年多前还在契丹军中苟延活命,如今不也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所以说,无需妄自菲薄,咱们这伙人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朱秀神采飞扬,冲毕红玉挤眉弄眼。
毕红玉想笑又忍住了,默默将被褥拉上遮住脸,闷闷地道:“你出去吧,我想睡会。”
“你好好养伤,等我走时再来看你。”朱秀掩上门离开。
待屋中安静下来,毕红玉掀开被褥,仰面怔怔地望着房梁。
这是她第一次受重伤,第一次卧床养病,这么多年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停下歇息过。
遇到朱秀之前,整日躲在盐仓,装成男人,与一帮薛家恶奴厮混,忙着为毕镇海暗通消息,忙着偷盐贩盐,赈济乡民。
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的意义何在。
只因为自小孤苦,乞讨为生,与毕镇海一帮同样活不下去的乡民抱团取暖,挣一口饭吃。
又因为单纯地认为,泾州百姓穷困,害得他们活不下去的人是恶霸薛家,想要报复出一口恶气。
薛家高价卖盐,他们就把薛家的盐偷出来,低价抛售给百姓,薛家越是损失惨重,下狠手搜剿盐贩,他们就越发觉得解气,越是觉得自己在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可惜后来终究还是出现差错,毕镇海的贩盐团伙惨遭覆灭,若非朱秀出手相救,他们一伙人要被薛家杀个干净。
毕镇海投靠了朱秀,毕红玉理所应当地投靠了朱秀。
换了一个发号施令的人,起初毕红玉没有觉得有何不同,该拼命的时候不惜命,任劳任怨从无二话。
直到朱秀带着他们剿灭薛家,主掌泾州,开始光明正大地贩卖私盐,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官府官兵突然哪一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斩尽杀绝。
毕红玉突然间明白,他们也是官府中人,彰义军的一员。
名义上是在卖私盐,其实是为节度府做买卖而已。
镇海营,便是他们新的番号,毕红玉心里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往后,镇海营不断壮大,逐渐成为一支五六百人,组织严密的军事部队。
义兄毕镇海担任统领,而她便是副统领。
在泾州,她可以随意出入节度府和任何一座军营,节度府属官和州县官员见到她,还会主动行礼问安,连节帅史匡威见到她时,也会熟络地叫一声“红玉娘子”。
毕红玉在朱秀身边学习武艺,认字读书,亲眼看着泾州在朱秀的规划中,一步步发展壮大。
而她自己,也从一个落魄的私盐贩子,成长为如今的镇海营副统领。
过往一年多的经历,一幕幕闪现在毕红玉眼前。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丝绢方帕,里面裹着一只红玉石手镯,手镯内里还刻着她的名字。
她将手镯紧贴在胸口,有些冰凉,心却越发火热。
朱秀送她这只手镯,为她取了名字,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毕红玉深深吸口气,以前她从未考虑过将来,也从未替自己思考过。
这次大难不死,她想为自己认真地想想,往后的路要如何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二女得救
不到半日工夫,蒲州子城就被老将白文珂攻破,朱秀和符家兄妹离开货栈时,已经收到消息,白文珂正率军搜捕李守贞父子。
听闻郭威去秦王府转悠一圈,没多做停留,直接下令将王府封锁,自己搬到以前的州府衙门暂居,将其设为行营总衙,临时督办蒲州军政要务。
朱秀等人知道后,直接赶往州府衙门。
秦王府建的奢华宏丽,住起来当然要比州府衙门舒服。
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搬进去享受一番。
反正整个蒲州乃至整个关中,都还在郭威这位关内道行营都部署,持节总督诸州军事的大元帅掌控下,刚刚剿灭李守贞叛乱的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蒲州城外。
帅旗之下,诸路节镇唯命是从,禁军将士诚心拥戴,毫不客气的说,郭威才是此时此刻关中之王。
不过郭大爷就是郭大爷,手握滔天权柄,又挟大胜之威,头脑依然保持清醒,对堆满金银财宝的秦王府视而不见,下令封存府库,派左军指挥使,老将李蒨负责清点看守。
李蒨乃耿介之士,又是禁军大将,直接对皇帝负责,郭大爷就算是枢密使,也无权直接调派他。
郭大爷让李蒨去搜剿李守贞父子留下的财富,再由李蒨如实上报,官家和朝廷便会放心许多。
避免朝中有人说他私自截留叛臣家产,中饱私囊。
郭大爷入城后的几手布置,充分表现出一个混迹朝堂多年老油条的经验,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破绽。
其中精髓,值得朱秀细细品味。
当然,郭大爷封了秦王府并非故作姿态,他是真心对钱财珍宝不感兴趣。
郭威很忙,蒲州军政衙门自上而下几乎瘫痪,需要他从头梳理,甄选官吏,恢复运转和治理。
不过听到符家兄妹前来拜见,还是第一时间放下手头事务接见。
堂中,行礼后,郭威起身走下,打量符金盏,感慨道:“好些年不见了,当真认不出来!记得上次见面,还是那年你出嫁时,你爹送你去晋州成婚,我从太原赶来喝喜酒,匆匆见过一面....”
符金盏盈盈下拜:“侄女金盏给叔父请安!多谢叔父救命之恩!恭喜叔父扫平叛乱,为我朝再立盖世功勋!”
“哈哈~大侄女快快请起!”郭威爽朗大笑,虚扶符金盏起身。
朱秀侍立一旁,忍不住咧嘴。
符金盏是李守贞的儿媳,郭大爷提兵灭了符金盏夫家满门,到头来符金盏对郭大爷还感恩戴德。
历史的事,就是这么狗血啊....
符昭信单膝跪下,再度郑重地表达感激之情。
符金盏能活着自然最好,一来符彦卿不至于痛失爱女,二来开封许多有关符金盏与李氏父子图谋叛乱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
郭威一指朱秀笑道:“此次能够从速平定蒲州,这小子居功至伟!营救侄女脱困,也全赖他一手谋划,你们还是谢他好了!”
兄妹二人又当面长揖道谢,朱秀连忙摆手避开:“符大哥和大娘子已经谢过了,无需再多礼。”
郭威瞅瞅朱秀,又瞅瞅符金盏,忽地咧嘴怪笑道:“金盏丫头,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叫做....叫做啥来着,好像跟朱小子年岁相仿?”
符金盏笑道:“二妹金环,与兄长和我都是一母所生,今年十七岁。”
“噢~对,叫做符金环!”郭威一拍脑门,指着朱秀道:“我记得你那妹妹还未许配人家,不如让你爹考虑考虑朱小子如何?”
符金盏一愣,与符昭信相视一眼,齐齐看向朱秀。
朱秀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苦笑拱手:“大帅切莫拿在下开玩笑!”
郭威虎着脸道:“本帅何时开玩笑?你与那符家二丫头年岁相仿,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为何不能考虑?”
“呃....”朱秀抬头一看,发现郭威正背对着符家兄妹,一个劲地朝自己挤眼睛。
符金盏抿嘴轻笑,打量朱秀,若有所思:“叔父所言倒也有道理....”谷
郭威见符昭信皱了皱眉头,粗糙大手拍在他肩头,瞪眼道:“怎么,你不乐意?”
符昭信哆嗦了下,苦笑道:“郭帅见谅,此事晚辈不敢擅自做主,还要回去请示父亲....”
郭威喝道:“你做不了主,本帅亲自写信给魏国公!”
符昭信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朱秀也从未想过要与符家联姻,他已经抱上郭大爷和柴荣的大腿,无需再攀符家的高枝。
而且符氏门庭显贵,背景强势,以他现在的身份,当真娶了符氏女,只怕要被当作赘婿....
郭大爷当面提及嫁娶之事,当真让在场几人都觉得尴尬。
郭大爷这是匪气上头,根本不是牵红线,而是拿根红麻绳将男女二人绑一起完事....
哪里是月老,分明就是抢人的土匪。
朱秀也不愿让符昭信和符金盏为难,坏了交情,急忙道:“郭帅不可!在下出身寒微,混迹至今,连个朝廷的正经告身都没有,哪里配得上符氏千金!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郭威虎目一瞪:“你是天雄军帐下行军参谋,谁敢笑话?”
朱秀忍不住嘴角抽搐,天雄军帐下,一砖头能砸死一片有行军参谋头衔的人....
郭威恍然明白些什么,手掌捏住符昭信的肩膀,佯怒道:“好你个符大郎,你是嫌弃朱秀出身贫寒?官职低微?配不上你家妹子?”
符昭信涨红脸,梗着脖子道:“郭帅冤枉!晚辈可从未有此意!我若真是那等庸俗之人,又岂会跟朱少郎称兄道弟?”
“哼~”听他这么说,郭威才松开手,“出身低怕什么?本帅年轻时,不也寄人篱下,还一度靠乡邻周济活命?至于官身,此次平叛之战中,朱秀多立大功,本帅已经准备向朝廷请功,保举他担任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朱秀一怔,欣喜若狂,急忙鞠躬长揖:“多谢大帅提携!大帅恩情,朱秀万死无以为报!”
郭威满不在乎地道:“都是你应得的,无需谢我!你凭借真本事立功,理应受赏!若非你年纪太轻,本帅直接保你担任邠州留后,兼彰义军节度副使!不过如此一来,朝中定然众多非议,还是算了,等过上几年再说。”
朱秀满脸感激,努力挤眼睛,想弄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可是大帅,即便如此,方才那事....那事也还是不妥!”朱秀硬着头皮道。
郭威怒道:“有何不妥?让你娶符氏女,又不是让你娶母老虎?怕甚?”
“这个....这个....”朱秀急得鼻尖冒出汗珠,“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在下近几年来,没有要娶妻的打算....”
天下未定,眼看大乱将至,哪有心思娶媳妇?
朱秀心里吐槽,郭大爷这一手乱弹琴,只会打乱他的计划。
郭大爷威严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扫了扫符昭信和符金盏,大手一挥道:“无需多言,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本帅马上写信送往兖州,让魏国公派人把二丫头送来泾州与你见面!”
“啊?这...这么快?!”朱秀惊得差点下巴掉地。
符金盏和符昭信无奈苦笑。
郭威捋捋髯须,嘿嘿笑道:“只是与你见上一面,相处一段时间,若你二人有缘自然最好,若是无缘,本帅也不会强求!正好,本帅即将率领大军赶赴岐州,防备蜀军,符昭信还要随军出征,一时半会也回不去,金盏也无需着急回去,派人送家信回去报平安便可。
你们可以留在长安,也可以前往泾州,等到大军班师回朝时,再与我一同返回。”
三人相视一眼,符金盏笑盈盈地道:“听闻泾州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侄女早就想去看看。既然二妹要来,不妨同去,到时候就要劳烦朱长史了。”
朱秀咧嘴,哭笑不得,都这时候了,大娘子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还是大侄女懂事!”郭威捋须大笑。
符昭信抱拳无奈道:“末将谨遵帅令!”
郭大爷笑声开怀,似乎对自己这一手粗暴式说媒很得意....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红玉心思
郭大爷硬核说媒,朱小子无力反抗,只能委委屈屈地受着。
说完朱秀的嫁娶大事,郭威捧着茶盏啜了口。
或许是今日看到李守贞兵败如山倒,昔日老友如今像过街老鼠,被撵得满城乱窜,郭威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悲凉感,反倒是冲淡了大军得胜入城的喜悦。
郭威感念起过往,心头浮现诸多往事。
符金盏和符昭信在一旁坐下,朱秀找个边角挨着。
“金盏丫头,这些年你过得也不容易吧?”郭威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惜,“我记得那年在晋州,你爹送你过府时,你可是流着泪攥紧拳头,进了李家大门的....”
符金盏沉默片刻,释然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叔父倒还记得。”
郭威“嘭”地搁下茶盏,忿忿道:“如何不记得!当初若非李守贞捷足先登,你现在应该是我家儿媳才对!”
朱秀刚喝口茶水,差点噗一口喷出,强自憋住,呛得咳嗽连连,惹得郭威直睨眼。
朱秀干笑着急忙作揖赔罪,眼珠急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找借口溜走。
毕竟这个瓜太大,担心自己吃不下。
但是一颗被激活的八卦之心,又止不住地燃烧起熊熊八卦之火。
朱秀端起茶盏以作掩饰,实则竖起两只耳朵。
符金盏脸颊闪过些尴尬,很明显,郭威刚才的话并非随口胡说,而是确有此事,而且符金盏也知道!
符昭信遗憾地摇头道:“此事后来也成了家父心中一大憾事。”
郭威懊恼不已:“说来此事也怪我,常年出征在外,顾不上回家,忙起来家务事全都抛之脑后。等我想起来找你爹,撮合你与我家大郎婚事,才得知已将你许配给李崇训....可惜虎父犬子,那小子如何配得上你!”
符金盏低着头,轻声道:“往事已矣,侄女早就不放在心上。”
郭威倚靠着身子,眼里充满回忆:“记得那年,我与你爹都在洛阳共事,你爹带着你,第一次到我家登门造访,你与荣哥儿也是头次相见....为了争抢一匹竹马,你这丫头,竟然一拳将荣哥儿打得鼻血横流,嚎啕大哭不止....呵呵~~”
说起孩子们的童年趣事,郭大爷慈祥地笑了。
符金盏脸颊赧红,也不禁展露笑意。
符昭信笑道:“这件趣事,我也依稀记得父亲说过。大妹自小练武,小时候连我也怕她。”
朱秀听得津津有味,小萝莉符金盏揍了小正太柴荣,这缘分,真是奇妙呀!
正说着,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大踏步进了正堂,戴蛮狮兜鍪,穿黑漆山文甲,披玄色军袍,正是柴荣。
“启禀大帅,子城传讯,已有李守贞父子消息!”柴荣单膝跪下行军礼,沉声说话。
他见到符金盏也在,愣了愣,微微颔首示意。
“哦?如何?可有捉到?”郭威忙起身问道。
柴荣起身,看了眼符金盏,抱拳道:“李守贞父子在一处粮库内自焚而死!”
堂中沉静下来,符金盏低头,眼眸里划过些黯然。
“唉....”郭威缓缓坐下,叹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败局已定,又何必如此?罢了....”
柴荣道:“白文珂将军已命人用上好棺椁收敛尸骨。”
郭威点点头,看着符金盏迟疑道:“你....”
符金盏敛衽行礼,声音清冷地道:“叔父,逝者已矣,侄女想去祭奠,请叔父恩许。”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我与李崇训并无夫妻恩情,只是他父子毕竟与我有亲,早些年也待我不错,出于道义,应该去祭奠一番。”
郭威赞许道:“理应如此,你去吧。只是他父子毕竟犯下逆罪,未经官家旨意,无法确定用何种规格的礼制下葬,灵堂就不设了,也不做法事,你去上柱香即可。”
符金盏默默点头,离开堂室,符昭信告罪一声,也跟上去照顾。
郭威望着他兄妹二人,忽地拍案懊悔道:“此女聪慧,识得大体,本是我儿良配,竟然放脱,可惜啊!~~”
柴荣狐疑道:“父帅....此言何意?”
郭威只顾摇头叹息,没有理会他。
柴荣以询问目光看向朱秀:“你们方才在谈论什么?”
朱秀想都不想就说道:“大帅在说你和符娘子小时候的趣事!说你被符娘子一拳打得流血又流泪!”
“....”柴荣面皮颤了颤,甚是无语。
朱秀心虚地嘿嘿笑着,企图蒙混过关。
一想到当着柴荣的面,谈论他与符氏二娘子的婚事,朱秀就觉得心里发虚,慌得不行。
毕竟按照历史轨迹,不出意外的话,那位二娘子应该也会嫁给柴荣才是....
柴荣无奈道:“都是些陈年旧事,父帅又何必再提。”
郭威似乎不想在柴荣面前谈论这个话题,笑呵呵地道:“罢了罢了,只是今日见到李守贞落魄至此,心中有些感喟而已。对了大郎,你准备一下,与扈彦珂交接,将天雄军交托给他。”
柴荣惊讶道:“父帅已经决定调我前往永兴军任职?”
郭威沉声道:“不错,永兴军镇守长安,乃关中稳定的压舱石,受叛乱毒害严重,你去好好整治,剜肉祛毒,去腐生肌!”
郭大爷话语里充斥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柴荣浑身一凛,抱拳大喝:“末将领命!定不负朝廷与父帅重托!”
朱秀小声问道:“敢问大帅,可有镇守河中的人选?”
郭威捋捋髯须,笑眯眯地道:“已在本帅心中,你不妨猜猜看!给你个提示,就在此次平叛大军随行人员当中!”
朱秀下意识地比划了个摇鸡毛扇的动作,沉吟片刻,说道:“大帅麾下,有资格接任河中军节帅的不在少数,不过依我看,最合适的只有一人,同州防御使李荣!”
郭威虎目一亮,不动声色:“说说看,为何?”
朱秀微微一笑:“此人资历颇深,却名声不显,当年先帝在晋阳起兵,李荣也是从龙之人。据闻,此人与李太后娘家有几分族亲关系,国舅李业非常看重他。若是由此人接掌河中军,不管是朝廷还是大帅,都能放心....”
柴荣存心考教他,笑道:“李荣既是太后族亲,大帅为何会放心将河中交给他?”
郭威也目光灼灼地看来,朱秀摊手笑道:“素闻李荣与杜重威交好,两年前在河北,杜重威勾结契丹人作乱,先帝迁怒于李荣,有意冷落他,幸亏郭帅向先帝进言,保举李荣出任先锋指挥使,大破杜重威与契丹联军,才重新赢回先帝信任。
有这天大的恩情在,想必李荣与郭帅暗地里的关系也不错....”
郭威与柴荣惊讶不已,郭威忙道:“此事隐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面色不改地道:“当年在沧州城,柴帅与我闲聊时说起,我这人记性好,说一遍就记住了....”
“我说的?”柴荣满脸迷惑,实在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说过。
郭威没好气地瞪了柴荣一眼:“辛亏你只说给这小子听,要是让外人知道,少不了一场麻烦!”
柴荣只得认错道:“此事是孩儿考虑不周,以后绝不再犯!”
朱秀一脸坦然,只能在心里朝柴荣作揖赔罪。
这种事,以柴荣谨慎的性格当然不会往外说。
朱秀知道,没别的原因,看过史载而已。
李荣这人不简单,在往后也算一位风云人物。
得知他以同州防御使的身份,出现在郭威平叛大军麾下,朱秀就推测到,他应该就是郭大爷留下来收拾河中烂摊子的人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朱秀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帅若是有意让李荣将军出掌河中军,还需另请一人向朝廷举荐,不可由大帅亲自举荐。”
郭威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该请谁帮忙向朝廷举荐?”
朱秀稍作思索,说道:“就请洛阳留守,临清王高行周!”
郭威思索片刻,指着朱秀大笑道:“好小子,当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哈哈~”
高行周回开封养病去了,以他的分量,到时候朝廷商讨河中军节度使人选时,一定会派人咨询他的意见。
有高行周开口举荐,国舅李业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件事就成了一半。
正商量间,魏仁浦急匆匆入堂,身后一名军士抱着一个木匣子。
“下去吧。”见礼过后,魏仁浦命军士退下。
“可有发现?”郭威笑道。
魏仁浦指着木匣子:“一年多来,开封与蒲州之间的书信往来,全都在此!”
郭威打开木匣子,随手一抓,抓起一摞书信,匣子里最少装有几百封。
“这么多....”郭威也有些惊讶,摇头讥笑:“看来当初李守贞起兵,看好他的人不在少数啊!”
魏仁浦冷笑道:“偌大朝堂,整日里歌功颂德,自称忠臣,可又有几人真正将忠字放心头?”
郭威瞟了几眼,根本没有兴趣一封封拆开看,连书信人也懒得知道。
“这些东西可是烫手山芋,你们都说说,该如何办?”
魏仁浦沉声道:“我建议全数烧毁。”
柴荣稍作考虑,道:“孩儿赞同魏先生所言。”
郭威嘿嘿笑道:“有这些书信在,近半数的朝廷大臣就有把柄抓在我手里,烧毁了当真可惜....朱秀,你说呢?”
朱秀微笑道:“大帅乃光明磊落、豪气干云的当世英雄,自然不屑于用此等低劣手段掌控朝臣。昔日官渡之战,大战在即,许都汉臣与河北袁绍暗通款曲,书信往来繁多,官渡之战后,这些书信悉数落入曹操手中。许都朝臣人心惶惶,担心曹操以此秋后算账,没想到曹操却一把大火将书信烧毁,从此后,许都人心大定,贤才争相归附。
大帅何不学曹操,收拢人心,以威望加诸于海内!”
魏仁浦笑道:“朱少郎所言不错,比起阴诡手段,大帅更需要堂堂正正的阳谋,笼络人心!”
郭威大笑,手一挥喝道:“烧!”
有军士搬来火盆,朱秀和魏仁浦取出书信,一封封扔进火盆里烧成灰烬。
做完这件事,朱秀和柴荣先行告退,堂中只剩郭威和魏仁浦。
郭威紧盯火盆里暗红的木炭,些许黑灰被风吹洒,落得满地都是。
郭威忽地疑惑道:“魏书生,你是不是跟朱秀私下里说过什么?”
魏仁浦笑道:“大帅此话何意?”
郭威虎目微凝,低声道:“难道你不觉得,朱秀这小子的心思,跟你很像?你们似乎都想让我与朝廷抗争?”
魏仁浦捋须轻笑道:“并非抗争,而是力求自保!万不得已之时,不妨....更进一步!”
很难想象一个看似羸弱的中年书生眼睛里,能迸射出那等野心勃勃的骇人光芒。
郭威沉着脸道:“你们想让我走李守贞的老路?”
魏仁浦失笑道:“李守贞不过豚犬,大帅乃是真正的深渊巨蛟,只等一个腾云而上蜕化成龙的机会,二者之间不可相提并论!”
郭威沉默许久,叹息道:“先帝待我情深义重,托孤之时我发过誓,只要刘氏不负我,我必不负刘氏!何况若因一己私利将天下拖入战乱,我郭威岂不真成了乱臣贼子,受天下人所不齿!”
魏仁浦苦笑道:“大帅愿意做伊尹霍光,可就怕当今官家是残暴不仁的桀纣之君,大帅退一步,他却要进无数步,直至将大帅逼至悬崖边缘....”
郭威起身,望着身后铺展高挂的大汉龙旗,低沉地道:“我无意与官家对抗,但也绝不会任人宰割!以目前的布置来看,就算面临最坏打算,我想要自保也绰绰有余。官家还年轻,等他历年几年,应该会有为人君者应有的气度和心胸....”
魏仁浦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他始终认为,大帅对于官家和朝局太过乐观了些。
大帅与李太后交好,但却忘了,如今官家早已不听太后劝导,而是宠信李业、王峻、后赞、聂文进等奸邪之徒。
就算官家能容得下大帅,可这些人想要掌权,四大顾命大臣就是最大的拦路石。
等这次大帅挟大胜之威班师回朝,威望人望必将达到顶峰,真正的位极人臣。
可如此一来,也难逃功高震主的结果。
官家与顾命大臣的矛盾,必将进一步激化。
魏仁浦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大帅心性沉稳,定力非凡,可就怕官家在一帮佞臣的怂恿下,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疯狂举动....
郭威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洒然一笑道:“说来也怪,我总觉得朱秀这小子,也在有意无意地提醒我防备朝廷。有时候,我当真怀疑你二人私下里商量过!”
魏仁浦笑道:“有道是英雄所见略同,朱秀才智卓绝,找机会我会认真跟他探讨探讨。”
说起朱秀,郭威来了兴致,笑哈哈地道:“对了,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当着符昭信和符金盏的面,替朱秀说媒,想把老符家的二丫头撮合给他....”
当即,郭威唾沫横飞地聊起了八卦,魏仁浦捋须频频点头,听得有滋有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郭大爷硬核说媒
两具棺木停在内城南门楼前,没有搭建灵棚遮蔽,没有摆放供桌,只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沾满泥灰的香炉放在地上,香炉里插着三支烧尽的供香。
两名披甲卫士守在一旁,无人前来祭拜,甚至无人靠近,来来往往的官员将领都绕着走。
符金盏走近,轻声道:“奉郭帅之令,前来祭拜。”
两名卫士朝她抱拳行礼,退到一旁等候。
符金盏站在棺木前,怔怔出神,两具同样的棺木没有任何字迹,甚至分不清里面装的骸骨谁是谁。
符昭信站在远处,两手抱胸斜倚着墙,连正眼也懒得瞧。
他对李守贞父子没有半点好感,只有深深的厌恶。
当年父亲要把大妹嫁给李崇训,他就明确表示不看好这桩婚事。
大妹乃女中豪杰,李崇训那种斗鸡溜犬的纨绔子弟,如何配得上她?
李守贞叛乱以后,更是妄图利用符金盏来胁迫符氏,逼得符彦卿不得不写下血书向朝廷自证清白。
李崇训不念夫妻情分,李守贞妄想拖符氏下水,这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死了干净。
符昭信一想到远在兖州的符氏满门几百口人,过了一年多惶惶不安的日子,心头的怒火怎么也平息不了,甚至想掀开棺木,扬了李家父子的骨灰....
望着站在棺木前的符金盏,符昭信摇摇头低声叹息:“就是可怜了大妹,年纪轻轻背上寡妇之名....”
符昭信忧愁的不单单是大妹从此后成了寡妇,更是担心她今后孤苦伶仃的日子。
她可是叛臣家眷,就算有郭威和符氏联手保下她的性命,但今后想再嫁人只怕难了。
李守贞是新朝鼎立以来最大的叛臣,谁敢娶他的儿媳妇?简直是寿星公吃砒霜,找死!
符昭信越想越恼火,狠狠一拳将土墙砸出个浅坑。
符金盏重新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没有跪拜磕头,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缕缕香雾摇曳直上。
片刻后,她转身离开。
符昭信急忙跟上,愤恨地道:“他父子不配受大妹香火供奉!要我说,他二人就该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符金盏淡然道:“人死如灯灭,无需再追究。”
符昭信恼怒道:“就因为他父子,我符氏满门四百余口,差点要为他们陪葬!不把他们的骨头拿去喂狗,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符金盏低声道:“罢了,一切都过去了。”
符昭信深吸口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大妹并非薄情之人,李守贞父子自焚而死,她的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好受。
符昭信陪着她走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随口笑道:“你说这郭帅也真是的,为何非得撮合二妹嫁给朱秀?”
符金盏淡笑道:“兄长还是觉得朱秀配不上环儿?”
符昭信犹豫了会,吞吞吐吐地道:“怎么说呢,朱秀人品才学肯定是没问题的,与我也很谈得来,否则我与他也不会兄弟相称。但朋友归朋友,涉及自家妹妹的婚事,当然得慎重考虑。”
“兄长之意,朱秀的家世还是薄弱了些?”符金盏看他一眼。
符昭信坦然点头:“以他的家世,做我符氏的姻亲,确实有些不够格,只怕符氏会变成开封勋贵世家里的笑话。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因素。
二妹的性子你也知道,从小就不是安分之人,也不如你懂事得体,她成婚以后,如果夫家势弱,只怕压不住她,万一闹到最后一拍两散,往后二妹自己的日子不好过,符氏也跟着蒙羞....”
符金盏愣了愣,禁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兄长是担心,朱秀出身低,将来受咱们二妹欺负!”谷
“可不是嘛!”符昭信满脸忧愁,“他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我既不想坑害朋友,也不愿二妹所托非人,更不想见到符氏因此名声受损。”
符金盏笑道:“兄长如今越来越有父亲一家之主的风范了,思考问题总是站在家族全局的高度。”
符昭信颇有几分得意:“多谢大妹夸奖,为兄近年来时常与父亲讨论家族事务,又在军中历练多年,总不至于还像过去一样胡闹不懂事!”
符金盏笑道:“兄长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依我看,如果环儿嫁给朱秀,你该担心的应该是咱们环儿才对!那妮子碰上朱秀,必定会被死死拿捏住。”
符昭信惊讶,满脸不信:“那小子还有这种本事?”
符金盏莞尔一笑:“不信的话咱们打赌如何?”
符昭信满脸狐疑,可是他从小赌运不佳,十赌九输,赶紧使劲摇头道:“我不赌!你与他认识的时间长,肯定比我更了解。”
符金盏抿嘴鄙夷地瞟了眼,加快步伐往前走。
符昭信急忙跟上,强自辩解道:“就算朱秀能降服二妹,但他的家世和官职地位,与符氏相差甚远,妻族势大,这婚事只怕也不长久,我也是为他二人着想....”
符金盏停下脚步,问道:“郭帅亲自为朱秀说媒,其中深意难道你还看不透?”
符昭信一愣,有所明悟:“你是说,郭帅已经把朱秀当作自己人,想要重点栽培他?”
符金盏反问道:“以朱秀展露出的才能,难道不值得郭帅看重拉拢?”
符昭信又一愣,点点头:“值得!”
符金盏又道:“两年多前在沧州,我就想将他举荐给父亲,让他为我符氏效力,可是你猜他如何说?”
“如何说?”符昭信喃喃道。
符金盏苦笑道:“他委婉地拒绝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就有明确的投效对象,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符昭信面皮颤了颤,有些恼火,符氏招揽人才,竟然还有人拒绝,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他在等谁?”符昭信没好气道。
符金盏杏眼微凝:“柴荣!他早就想好,要投在柴荣麾下,所以才拒绝了符氏。”
“....好小子!原来他早就图谋要投效在郭帅父子麾下!”符昭信终于明白过来。
符金盏淡笑道:“所以说,朱秀能有今天,全是他谋划已久的结果!此子心思之深,布局之远,你我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符昭信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听你这么一说,这小子当真可怕!他才多大年纪?难不成是精怪魑魅所化?真身其实是个千年老妖精?”
符金盏顿时无语,她这位大哥平时喜欢看志怪传奇,听一些稀奇古怪的评书,凡是稀罕事,总往鬼怪身上扯....
“嘿嘿~”符昭信也觉得自己的脑洞开大了,尴尬一笑。
“大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朱秀得郭帅和柴荣看重,今后的仕途只怕会顺畅许多。以那小子的能力,或许会成为郭帅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符氏与朱秀联姻,便是加深与郭帅的关系。”
符昭信一口气说道。
符金盏笑着点头,她的好大哥终于开窍了。
“可是父亲说过,官家与四大顾命重臣之间,已有水火不容的趋势,以郭帅的战功威望,定会成为官家的眼中钉。
符氏此刻与郭帅靠近,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符昭信摇摇头,忧心之色不减。
符金盏轻声道:“那就要看父亲会如何抉择了。鱼和熊掌,终究不可兼得....”
第一百四十章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柴荣去找扈彦珂交接天雄军军务,朱秀叫上潘美,去探望周光逊。
比起河中军其他降将,周光逊的待遇要好不少。
不用前往集中营统一管理,不用限制人身自由,身边也没有专人监视,随身衣甲武器也无需上缴。
周光逊和老母住在内城一处民居,隔壁一户人家受雇负责照顾他,为他做饭洗衣,还有军医每日上门问诊。
朱秀和潘美上门探视时,周光逊正拄着拐杖,和老母在庭院里缓慢走动,晒晒太阳活动筋骨。
“周军使看来恢复的不错。”朱秀笑着打招呼。
周光逊见朱秀到来,意外又欣喜,拄着拐杖又不知该如何行礼,朱秀忙道:“用不着多礼,你继续活动你的,不用管我。”
“让少郎君见笑了。”周光逊只得苦笑。
听到朱秀声音,周母眯着眼努力望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人影,伸手四处摸索:“可是小官人来了?”
朱秀搀扶住周母,笑道:“是我,老夫人近来可好?”
“娘~”周光逊见老母紧紧拉着朱秀的胳膊,担心老母失了礼数,惹人不快。
朱秀摆摆手,示意无事,任由周母拽紧自己的胳膊。
周母很高兴,粗糙苍老的手小心翼翼拍拍朱秀的手,笑呵呵地道:“有劳小官人挂念,我瞎眼老婆子好着哩!多亏小官人,我儿才能活命,老婆子才能跟儿子团聚....儿啊,快些跪下给小官人叩头....”
周光逊一只胳膊吊着,一只手撑着拐杖,满脸无奈:“娘,我这副样子,磕不了头啊....”
周母这才想起儿子还有伤在身:“那....那你可得记着,以后要给小官人磕头,感谢他救了咱娘俩....”
“是,娘放心,孩儿记在心里了。”母亲虽然絮叨,但周光逊依然认真听她说每一句话,从不觉得烦。
朱秀忙道:“老夫人啊,我给家里送来些布匹、粮食、瓜果鲜菜、茶叶酒水、生肉什么的,你跟着去认认,把东西搁放妥当。”
潘美上前扶住周母:“大娘啊,还记得我吗?我带您过去瞧瞧~”
周母听出潘美的声音,高兴道:“记得记得,你是潘大头....老婆子没记错吧?跟你去华阴接我的人,都是这么叫的....”
潘美咧咧嘴,潘都头被周母听成了潘大头。
“走走,大娘我带您过去瞅瞅,给您家送来好大一堆东西....”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老婆子娘俩已经受了太多恩惠,哪能收礼....”
潘美搀扶着絮叨不停的周母离开,周光逊苦笑道:“老母年迈昏聩,失礼之处请少郎君海涵。”
朱秀笑笑,感慨道:“你比我年长十几岁,还能有老母在耳边念叨,我却孑然一身,连个亲人都没有,相比较起来,该是我羡慕你才对!好了,不说这些,去屋檐下坐坐。”
望着朱秀朝前走去,周光逊轻叹口气,拄着拐杖跟上。
坐在檐下,朱秀笑道:“我问过军医了,说你的伤不要紧,好好养几个月,便可痊愈,不耽误你继续在军中效力。”
周光逊苦涩道:“河中军即将重组,从上到下大换血,我这个军使职务只怕有名无实。”
朱秀道:“河中军清洗重建是必然的,除了跟随你起事的一部分军将,其余大多数都要进行甄别筛选,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将来你会见到许多生面孔出现,也会有许多熟悉的人就此消失。”
周光逊苦笑道:“从军中到府衙,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在蒲州城四五年,从未像如今这般陌生过。”
朱秀笑道:“怎么,看到满城官员、将领大换血,你心里慌了?担心今后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周光逊抱拳,老老实实地道:“我心里确实没底,请少郎君指点!”
朱秀淡淡一笑:“不用慌,郭帅已经决定,任你为都知兵马使,往后统领牙外军,也算正式进入河中军高阶将领行列。此职务由郭帅报请朝廷,落在外人眼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周光逊浑身一震,惊喜若狂,激动得口齿都有些不清楚:“郭....郭帅亲自举荐我?这...这...请少郎君回禀郭帅,周光逊必定不负重望!”
朱秀点点头道:“你起事有功,郭帅赏罚分明,绝对不会亏待你。你的职务由郭帅亲自举荐,往后,你的身上难免会打上郭帅印记,此事有好有坏,你要有心理准备。”
周光逊重重点头:“少郎君放心,我明白。能留在河中军效力,我已经心满意足。我知道少郎君在其中也起到关键作用,大恩不言谢,少郎君的恩情,周光逊终身不忘!”
周光逊捏紧拳头,用力捶在胸膛,双目流露浓浓感激。
朱秀看看四周,凑近些,压低声道:“还有一事,我提前给你透点风声,不出意外的话,同州防御使李筠,将会接任河中军节度使。”
周光逊一惊,皱眉仔细想想,轻声道:“我对此人全无了解。”
朱秀笑道:“无妨,你只需记得,李筠表面上由朝廷直接任命,与郭帅毫无瓜葛,但其实,李筠与郭帅的私交不错....”
“哦?”周光逊眉头紧锁,思索了好一会,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此事切记不可外露,你今后少不了要跟李筠打交道,心里要有分寸。”朱秀再三叮嘱。
周光逊抱拳沉声道:“少郎君所言,我时刻谨记在心,绝不敢忘!”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两日后,我们就要启程回泾州,往后你有事,就去城中盛和邸舍或者泰和酒楼,那里自会有人传递消息。
这两处生意是我的人在经营,今后在你的地盘上,暗中关照些就行,记住不要惹人怀疑。”
朱秀笑着交代几句,背着手离开庭院。
周光逊拄着拐杖目送他离开,默默在心里将他刚才的话又回想一遍,生怕有丝毫遗漏。
周光逊知道,作为一个靠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寒门将领,在河中军大清洗后,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朱秀。
这个智慧过人,浑身充满神秘的年轻郎君,能够在郭威和柴荣面前谈笑风生,甚至以一言决定他的生死富贵。
周光逊知道,作为武将,他的能力并不算出众,河中军里强过他的一抓一大把。
可在军中混迹这些年,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力强弱和职位高低、富贵与否没有必然关联。
能得到贵人赏识,才是至关重要。
以前,周光逊为王继勋卖命,才能在河中军站稳脚跟。
如今,朱秀成了周光逊的贵人,在这场河中军大清洗中,他成功留下,还高升成为一军高级将领。
几日前,心灰意冷逃出蒲州城时,周光逊觉得自己人生灰暗霉运连连,现在,他觉得自己是数万河中军将士里,最幸运的一个....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符家兄妹对朱小子的分析
从周家出来,潘美两手拢袖,抽抽鼻子,仰天长叹:“想我娘了....”
朱秀讶异道:“你还有家眷留在大名?”
潘美踢飞路上的小石子,幽幽道:“早没了,只能回去烧柱香,希望梦里可以见到....”
朱秀歉然道:“对不住。”
两人相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齐齐叹息一声。
朱秀也两手拢拢袖子,想起了后世的娘,神情有些黯然。
潘美安慰道:“找时间回濠州瞧瞧,说不定你家人还在那里。”
朱秀默默点头,濠州如今在南唐治下,回去的话,算是出国了。
当初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濠州人,其实只是根据脑中残留的些许模糊记忆,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
而且就算他真是濠州人,家眷也都还在,那也是本体朱秀的亲人,实际上与他这个穿越客并无关系。
两个没有亲人的孤苦男人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潘美转移话题道:“你好像很看重周光逊?”
朱秀道:“周光逊背景干净,为人忠厚孝顺,是个可以结交并且栽培的人。而且,他想留在河中军任职,今后还想有所发展,我是他唯一的选择。也算是我在河中军交下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吧。”
潘美斜瞟他几眼,忽地喝道:“不对!你小子不会平白无故为他铺路,你施恩于他,必定有所图谋!你朱秀无利不起早,快说,究竟又有何阴谋?”
朱秀满脑门黑线,怒瞪他一眼:“我岂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潘美哼唧道:“谁要是以为你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脸,那才是瞎了眼睛!”
朱秀愤怒地一甩袖袍,大踏步往前走。
潘美紧追两步,怪笑道:“你收买周光逊,在河中军楔钉子,意欲何为?不会也想有朝一日,学李守贞,来个传檄关中,割据称王吧?”
未等朱秀骂咧,潘美自个儿摇摇头:“不会,以你小子的奸猾,怎会干出这种脑袋被驴踢的事?可是没道理啊,关中平定,天下太平,你拉拢河中军作何?”
朱秀脚步一顿,冷笑盯着他:“那要是天下再度大乱,又会如何?”
潘美一愣,抬起手背贴住他的脑门,试试温度,狐疑道:“没发烫啊?你小子脑袋当真被驴踢了?平了李守贞,大汉朝不就太平了?要打仗也是跟契丹、孟蜀、南唐....好端端的,天下如何会大乱?”
朱秀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继续往街上走,潘美快步跟上,不依不饶地追问:“莫非天象又有示警?你又观测到什么?”
朱秀深吸口气,打量他一眼,忽地咧嘴笑道:“真想知道?”
潘美急忙点头:“想!”
“好,你往后退三步,我就告诉你。”
潘美想了想,老老实实后退三步,啪叽一声,右脚踩到什么,又软又黏,稀烂稀烂的,他疑惑地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大泡牛粪。
朱秀摊手笑道:“这就是天象告诉我的,你今日会踩到屎。喏,果然应验,啧啧~还挺新鲜~”
潘美面皮颤了颤,眼里喷火,攥拳咬牙:“朱~秀~”
朱秀拔腿便跑,一阵风似的狂奔在大街上,往设在子城附近的临时军营逃去。
潘美怒吼一声,撒腿狂追,只是脚下裹满牛粪,让他跑起来一瘸一拐,生怕沾到别处。
街上行人赶紧躲避,有人甚至以为是哪里冒出的醉酒闲汉,在当街追打一位可怜的少年郎,准备要去找巡城官兵来捉拿恶汉....
子城外的临时军营是天雄军驻地,也是朱秀和虓虎营驻扎的地方。
朱秀和营门守卫打个招呼,一溜烟跑进营地,往虓虎营驻地赶。
正巧符金盏和符昭信也在,李重进、赵匡胤也等候在军帐外。
潘美怒气冲冲追来,朱秀往李重进背后躲,大声呼喊:“潘美踩到屎啦!千万别靠近他!”
原本符金盏还想上前叫住他,闻言赶紧跳开,掩住口鼻略带嫌弃地道:“还不快去换洗干净?”
符昭信赵匡胤等人也急忙躲开,谁也不敢靠近。
潘美羞臊地满脸涨红,攥紧老拳刚要怒吼,柴荣和扈彦珂将军走来,身后还跟着张永德。
老将扈彦珂性子有些严肃,不喜嬉闹,当即怒视潘美喝道:“军营重地,张牙舞爪成何体统?你也是天雄军的?担任何职务?”
潘美赶紧立定站好,尴尬地嗫嚅着:“我....卑职是....”
符金盏忙道:“扈将军见谅,他是我符氏家将,随我一同前来的。”
“符氏家将?”扈彦珂皱眉,正色道:“这里是天雄军营地,虽说仗打完了,但也不可在营地里嬉笑打闹。从今日起,由老夫暂时接手天雄军,你们莫要让我难做!”
柴荣笑着打圆场道:“老将军莫怪,是我让他们在此地等候的,商谈完事情,我们马上离开。”
扈彦珂捋捋花白的胡须,扫视一眼众人,摇摇头感叹一声:“年轻真好啊....”
送走扈彦珂,众人相视一眼,皆是欢愉地大笑起来,就像一群做错事被家长抓住的熊孩子般。
“潘美,你这是作何?”柴荣笑道。
朱秀从李重进身后探出脑袋,抢先道:“柴帅,这厮要揍我!”
潘美大怒,伸出一只脚给众人看,委屈地大声道:“是朱小子害得我踩了牛粪!”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柴荣哭笑不得:“你还是先去洗洗,莫在此吵闹了。”
潘美只得强忍不甘,抱拳道:“是!”
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朝朱秀挥拳头,朱秀自然不惧,挤眉弄眼无比嘚瑟。
柴荣看看众人,卸下重担似地长长舒口气,笑道:“即日起,我就不是天雄军节度使了,两日后,便启程前往长安。赵匡胤和张永德自然与我同行,随我前往永兴军任职。其余诸位,又有何打算?”
符昭信笑道:“柴节帅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和大帅赶往岐州,防备蜀军。”
朱秀看看符娘子,又看看柴荣,嬉笑道:“我回泾州,符娘子与我同行。柴帅,咱们离得近,永兴军那里没多大事,欢迎你随时莅临泾州指导工作!”
柴荣笑道:“好,听闻泾州变化奇大,我正想去瞧瞧。现在已是六月,争取年前去一趟。”
“一言为定!咱们在泾州不见不散!”朱秀一拍巴掌,高兴地咧嘴直笑。
众人都有打算,唯独李重进没有着落,急得他直跺脚:“那我去哪?”
赵匡胤冷不丁地淡淡道:“自然是回开封,抱美人,喝大酒!”
明明是赵大挖苦他的话,李重进这厮竟然陷入沉思,摇摇头否决道:“不!你们都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柴荣无奈道:“大帅说了,你的任务到此结束,不许你随军去岐州。”
李重进眼睛一亮,刚想说那就去长安,紧接着又听柴荣道:“你也不许跟我去长安。”
“....”李重进嘴唇哆嗦着,黑脸满是委屈,好像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孩子。
李重进环视众人,朱秀已经躲到了张永德身后,还是被他揪出来,气呼呼地道:“我跟你去泾州!”
朱秀干笑道:“泾州疲敝,苦寒潦倒,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怕难以招待....”
李重进瞪眼怒道:“那你刚才还邀请表兄去泾州?”
“这个这个....”朱秀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拒绝。
柴荣急忙道:“那就如此说定,重进随朱秀去泾州暂住,待我处理完永兴军事务,就到泾州与你们汇合!”
朱秀傻眼了,身为地主,他还没答应呢,柴荣就已经愉快的决定了?
面对朱秀幽怨的眼神,柴荣似乎有些心虚,大手一挥道:“今日难得相聚,我做东请诸位吃酒!后日我们各自启程,泾州再聚!”
李重进没心没肺地率先欢呼起来,众人一阵敞怀大笑。
朱秀也只得跟着笑。
河中府之行算是告一段落,乾祐二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李守贞叛乱,也已顺利结束。
对此结局,总体来说朱秀表示满意。
只是大龄问题儿童李重进要跟他回泾州,让原本完美的旅程带上了一点点瑕疵....
两日后,朱秀探望过毕红玉,嘱咐她若是在蒲州有事,可以去找周光逊帮忙解决。
众人在罗城南门,向郭威辞行。
“大帅请回,我们先告辞了!若是大帅在岐州事了,不妨绕道泾州,史节帅与我,以及彰义军全体军民,必箪食壶浆以迎大帅亲临!”朱秀郑重发出邀请。
郭威笑道:“泾州本帅只怕是去不成了,等永兴军安定了,让柴荣抽空去一趟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也好交流。等到蜀军撤退,本帅还需尽快赶回开封,向官家复命。”
朱秀忙道:“是是,大帅乃朝中擎天柱石,万不可离朝太久!”
郭威捋捋髯须,笑眯眯地道:“那本帅何时能在开封见到你?”
朱秀眼珠轮了轮,闪烁其词地道:“这个....泾州那里暂时还离不开....不过我可以答应大帅,两三年之内,我一定前往开封拜见大帅!”
郭威虎目一闪:“好,这可是你说的,记住喽!”
“大帅保重!魏先生保重!我们告辞了!”朱秀和符金盏、李重进一同行礼,而后乘车的乘车,上马的上马,在虓虎营战士的保护下,出城往西而去。
柴荣、赵匡胤、张永德三人,随后率领一队望云都亲卫轻装前行,日夜兼程赶往长安。
郭威登上城头,扶着堞墙远眺望去,忽地感叹一声道:“儿郎们都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他们这一去,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魏仁浦悠悠道:“大帅别忘了,李重进可不是去办正事的....”
郭威正有一番老怀安慰的感触,却被魏仁浦一盆冷水扑灭,气得吹胡子瞪眼。
此情此景,提起李重进,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大煞风景。
“重进啊,何时才能长进些?”郭威唉声叹气。
魏仁浦安慰道:“大帅也无需烦恼,李重进骁勇善战,两军对阵,斩将夺旗,他绝对是一把好手!”
郭威无奈道:“重进心思单纯,至情至性,战阵厮杀固然英勇,但为将者岂能只会打仗?朝堂官场上的明枪暗箭,他又如何应对?若没有我帮衬,也只有荣哥儿能照拂他了....”
魏仁浦笑道:“大帅怎么把朱秀忘了?柴节帅让他跟朱秀去泾州,难道只是随口说说?”
郭威愣了愣,恍然大笑道:“对对!重进与朱秀若能交好,对他大有裨益!终日跟一头小狐狸厮混,想来也能学得聪明些....哈哈~~”
想到此,郭威对李重进的担心也放下不少。
魏仁浦看在眼里,捋须轻声道:“大帅这般看重朱秀,对他大力栽培,只希望我们都没看错人,希望他将来成为大帅的得力帮手!”
郭威淡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该为他向符氏说媒?”
魏仁浦摇头道:“非也,朱秀若能与符氏联姻,大帅与符氏间的关系也能更加紧密,此事不管对朱秀还是对大帅,都是利大于弊,我当然乐见其成。只是....”
顿了下,魏仁浦皱眉道:“只是我隐隐有种感觉,朱秀此人,若是让他得势壮大,只怕不易掌控!”
郭威沉吟了会,说道:“朱秀的确才干非凡,心智、城府、见识都令人惊叹。不过我观其人,并无太大野心,虽有几分玩世不恭,却不失仁善,重情重义,就是心思太深了些,令人有些琢磨不透....”
“我也有此隐忧。今日大帅助其得势,万一将来他反过头来与我们为敌,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魏仁浦苦笑连连。
郭威洒然一笑道:“行啦,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好了,我自问还能制得住他,就算我不在,还有荣哥儿。”
魏仁浦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自嘲一笑道:“说的也是,柴大郎也是人中龙凤,比起朱秀分毫不差!唉....真是后生可畏啊!”
郭威盯着魏仁浦看了会,忽地指着他大笑道:“我说魏书生,你不会是因为我帮朱秀撮合符氏的千金,嫉妒人家吧?”
魏仁浦捋捋须,坦然点头:“还真有几分嫉妒!怎么不见你为我介绍哪家女郎?”
“哈哈~你个老不羞!要是你有人家朱小子一半的相貌,本帅马上就可以帮你介绍一位美娇娘!”郭威大声嘲笑。
魏仁浦羞愤得面红耳赤:“我年轻那会,也如他一般,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
郭威不屑地笑骂道:“得了吧!你如朱秀一般年纪时,就因为长得丑,兜里又没钱,马上定亲的媳妇也跑了!我记得那户人家,还是县里的小财主?”
魏仁浦缅怀起过往,颇有些怀念:“不错,那娘子是汲县一位商贾家的女儿,后来嫁给了本县一名曹吏,还生了三个儿子....”
郭威开怀大笑道:“下次回乡祭祖,你不妨去看看人家,也算衣锦还乡。那户人家见了你,一定肠子都悔青了。”
魏仁浦洒脱地笑了笑:“何必去搅扰别人的清静?”
郭威赞赏地点点头,重重拍他的肩头:“走,去城里找个地方喝两杯!”
魏仁浦瘦弱的身躯颤了颤,急忙躲开,揉着肩膀没好气道:“说好了,你请客!”
“我请就我请!”郭威满脸鄙夷,“你们这些狡诈如狐的家伙,一个个都他娘的是小气鬼!朱小子和你一个德行!”
郭威骂骂咧咧地拽着魏仁浦下了城头,去城里找地方吃酒,中年男人难得有清闲的时候....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周光逊的幸运
七日后,朱秀一行途径长安,与等候在此的严平汇合,歇息半日后,继续出发赶往泾州。
柴荣和赵匡胤忙着整顿永兴军,督运岐州方面的军资供应,指派了张永德赶来送行。
一行人过奉天进入邠州,再有十日左右的行程就能回到泾州。
一路上,朱秀时刻留意符金盏的情绪变化,毕竟她跟李守贞父子在长安、奉天生活许久,万一触景生情之下,想起过往旧事,心生伤感....
好在符金盏远比他想的还要豁达,与夫家的恩怨,或许在蒲州城那棺木前的三炷香燃尽时,就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符金盏与他主动谈起当年奉天县剿灭恶霸的趣事,她轻声诉说,朱秀认真聆听。
夕阳下,余晖洒落在符金盏绝美的脸庞,侧面望去,她的脸颊轮廓显出金黄曲线,缕缕青丝被风吹拂,说话时,她的唇角挂着浅浅笑容。
朱秀不经意间看过一眼,目光便再也挪不开。
当真是位美丽的女子啊~
二十多岁的年纪,知情知性,恰似一枚熟透的蜜桃....
若是那符家二娘子,能有大娘子八成的颜值,就算入赘咱也认了....
朱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旋即悚然一惊,猛地摇头将其驱散,赶紧在心中默念太上老君静心咒....
身为伟大的穿越者,被时代赋予重托的人,最大的忌讳就是被美色所惑!
相比于成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朱秀满脸肃然,持心守正,跨骑着灰驴子,摇晃鸡毛扇,以此驱散心中杂念。
潘美骑马跟在后头,瞅瞅轻声说话的符金盏,又瞟一眼神色不自然的朱秀,神情古怪地咧嘴。
实在忍不住,朱秀又借着交谈的机会,光明正大盯着符金盏看。
在沧州时,符娘子披甲挎刀,束起发髻,英姿飒爽满身英气,刚强有余柔美不足。
这一年来在蒲州城历经磨难,如今渐渐摆脱过往枷锁,让她整个人有容光焕发的变化。
脸蛋上的笑容更多了,也更温柔,弥补她性格里刚硬的一面,气质愈发迷人。
一位美丽的、有故事的女人,当真吸引人啊....
朱秀两眼发痴,包含纯粹欣赏之意的目光仿佛被牢牢黏住,再也挪不开....
“咳咳!咳咳~”身后潘美突然重重咳嗽起来,用力捶打胸口。
符金盏回头朝他看来,朱秀回过神,也狐疑地望来。
“一口老痰卡住了!咳咳~”潘美嘿嘿笑,朱秀翻个白眼,这厮笑得可真傻。
符金盏继续清音叙说着奉天县的一些民俗趣闻,朱秀却是听得心不在焉。
一路走来,朱秀都在琢磨一个问题。
郭大爷为何要热情地帮他说媒?
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将门世家符氏?
琢磨了几日,他也基本能猜到郭大爷的用意。
郭大爷此次回朝,功劳、威望、人望都将达到人臣顶峰,放眼开封朝廷,再无别的臣子能与他相提并论。
郭大爷也将顶替苏逢吉,位居四大辅臣之首。
相应的,以刘承祐为首的新皇党势力,对郭大爷的忌惮也将直接拉满。
郭大爷看穿了自己回朝后的处境,急需在朝中和地方藩镇,寻找足够分量的势力与他结成同盟,共渡难关。
朝中有冯道、史弘肇等重臣的帮衬,枢密院又在郭大爷一手掌控下,想来不是问题。
地方藩镇,除了郭大爷的嫡系天雄军,还需要获得其他强势藩镇的支持。
盘踞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自然是最优选择。
郭威与符彦卿交好多年,李守贞叛乱之初,利用符金盏牵连符氏,刘承祐要找符氏的麻烦,还是郭威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帮符氏渡过一劫。
单凭这些还不够,郭威还需要进一步加深与符氏的关系,联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朱秀回想起,当日在蒲州城州府衙门,柴荣和符金盏都在时,郭大爷望着他俩那眼里冒光的情形。
照此看,郭大爷原本应该有撮合他二人的心思。
后来没开口,或许是考虑到符金盏毕竟夫家新丧,仓促间提及此事于情于理于礼都不合。
还有就是,朱秀知道柴荣与发妻刘氏夫妻恩爱,感情笃厚,还育有两个年幼的儿子,柴荣随郭威出征河中前,刘氏再度有孕。
言语间谈起刘氏,柴荣满眼爱意是掩饰不了的,朱秀对此很羡慕。
柴荣与朱秀闲聊时说起过,刘氏的出身比较普通,父亲当年只是徐州刺史麾下一个小小的押官,柴荣往来江淮贩卖茶叶时与其结识。
与老丈人一见如故,顺带着拐走了人家的闺女。
刘氏不以寒微而嫌弃柴荣,柴荣感激在心,愈发珍爱妻子。
当然,以柴荣今日之地位,刘家人做梦都能笑醒。
可惜没过两年老丈人病逝,刘家子嗣不旺,郭威和柴荣想帮衬都找不到人。
郭大爷是厚道人,自然做不出逼子休妻,另娶贵妇的恶事,柴荣更不可能答应。
符金盏就算是个寡妇,那也是符氏的寡妇,不可能给人做小,所以二人联姻之事目前来看根本行不通。
在朱秀看来,他二人也完全没这个心思,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至于郭大爷其他的儿子和子侄,要么年岁不匹配,要么就是觉得配不上人家符金盏。
譬如大龄问题儿童李重进,年岁倒是相当,也未娶妻,但只怕郭大爷也有自知之明,这个外甥太过磕碜了些,实在拿不出手....
强配的话,符彦卿未必会答应,弄不好翻脸也有可能。
“哇嘎嘎嘎~”一阵二傻子似的狂笑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朱秀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李重进和史向文跳入路旁的小水塘,卷起裤腿相互泼水、扔泥巴,玩得不亦乐乎....
那黑粗大腿上的黑毛犹如毛裤,看着瘆人....
朱秀默默收回目光,把这黑狗熊与又美又飒的符娘子联想到一块,本身就是一件挺造孽的事,朱秀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罪过。
所以绕来绕去,头顶隐士高徒、青年才俊之名的朱秀,竟然脱颖而出,被郭大爷选中,推出去与符氏联姻。
作为柴荣忠实的部下和亲密的战友,关中平叛之战,朱秀再一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和作用。
郭大爷能选中自己,朱秀觉得本身是一件很有眼光且没毛病的事。
可问题就在于,联姻的对象是符氏。
这件事严重超出了朱秀对自身的规划,目前还无法判断,对他将来的发展究竟是好是坏。
既然无法确定利弊,也无把握掌控,干脆不接受,以免惹麻烦,故而朱秀委婉表示拒绝。
可惜郭大爷的亲笔信已经送往兖州去了,信的内容是什么,朱秀不知道,现在只求符彦卿能够拒绝郭大爷的提议。
以这二位的强势,在这件事上,朱秀根本没有说话的份。
这就是包办婚姻的强大和可怕之处啊!
朱秀只能默默祈祷,符家千万不要听郭威的话,再送一个二娘子来泾州....
符金盏察觉到身边的朱秀许久没有回应,侧目看去,只见他满脸痴怔,神情变化莫测,好像心事重重。
“在想什么?”符金盏轻笑,一双杏眼带着探究好奇。
朱秀回过神,有些心虚似地干笑:“听大娘子讲述关中的风土人情,不由心神向往....”
符金盏抿嘴道:“那你说说,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这个....大娘子刚才说,奉天县外有山,还有一条河,叫啥来着....”朱秀故作思索。
潘美又在身后发出一连串嘲笑似地古怪声音,惹得朱秀回头怒视。
符金盏莞尔,忽地道:“你不会在想与我二妹见面之事吧?”
“啊?怎...怎么可能?”朱秀汗颜,女人的直觉当真可怕。
符金盏笑道:“没想到你会为此事紧张不安!”
朱秀拱拱手,尴尬地道:“大娘子误会了....而且...而且郭帅当日只是随口一说,大娘子不必当真!”
符金盏正色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郭帅亲笔信,连同我的家书,一并送往兖州去了,再过几日,就能送到我父亲手中。此事由郭帅提出,我父必定重视。”
“啊....这....”朱秀哑口无言,两鬓竟然渗出些汗水。
符金盏安慰道:“你不必紧张,如果父亲答应送二妹来泾州,少说也要过两三月,你才能见到人。”
“呵呵....”朱秀擦拭汗渍,尬笑两声。
瞧她的意思,好像还挺想看到自家妹妹来泾州的。
符金盏心情不错,继续拿朱秀开玩笑:“如果当初在沧州,你答应随我去符氏见我父亲,凭你的才能,说不定早就做了我的妹婿,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大娘子就饶过在下吧,莫再拿我说笑了....”朱秀哭笑不得,作揖讨饶。
符金盏咯咯笑了起来,娇艳如花。
朱秀有心跟符金盏打听一下,那位符二娘子品貌如何,又不知如何开口,眼珠转转,笑道:
“在下听闻,大娘子年幼之时,有相士曾到府上做客,见到大娘子后大惊失色,称大娘子相貌贵不可言,此事不知真假?”
符金盏挽了挽发丝,淡淡道:“确有此事。那位老相士曾经为南唐开国国主李昇看过相。李昇之前随养父姓,叫做徐知诰,其父徐温乃南吴权臣。徐家父子还未掌权时,老相士就直言徐知诰有帝王之相,后来当真应验。”
朱秀惊讶不已,还有这么厉害的相士?
“大娘子可知这位奇人的下落?”朱秀急忙问道。
符金盏笑道:“你也想找人看相?”
朱秀挠头嘿嘿笑道:“能得高人指点,往后必将一帆风顺。”
“那老相士说我相貌贵不可言,你看看我如今下场,可能当真?”
符金盏摇摇头,不以为然:“卦卜测算,摸骨看相,古已有之,讨人吉利罢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那老相士对徐温父子说的话,我看多半是歪打正着而已。可笑李守贞当初就是因为听说了此事,才极力向我父亲求亲....”
符金盏嘴角冷笑,满面嘲讽,心里又有丝丝悲凉,一句相士之言,便让自己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朱秀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符金盏对那老相士的话不屑一顾,可在朱秀看来,那才是真正的高人啊!
不过这件事又牵扯到李守贞父子,不便深聊,朱秀急忙岔开话题道:“敢问大娘子,令妹....”
话没说出口,严平驾马飞奔过来,抱拳道:“少使君,属下有事禀报!”
朱秀只得作罢,朝符金盏告罪一声,跨着驴子随严平走到一旁,两人凑拢嘀嘀咕咕。
潘美瞟了眼,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趁着符娘子得空,潘美拍马上前,犹豫着道:“潘某有事想跟大娘子商议。”
符金盏笑道:“可是想说你离开符家,去往彰义军中效力之事?”
潘美怔了怔,“原来大娘子早已猜到,不错,正是此事!”
符金盏问道:“你当真决定了?”
潘美重重点头:“决定了!不过,若是大娘子还用得上某,某也愿意继续留在大娘子身边效力。”
符金盏轻声道:“不用,你今后就安心跟着朱秀吧。我始终只是一介女流,能做的终究有限,你跟着我不会有太大前途。”
潘美翻身下马,单膝跪倒:“某走投无路之时,承蒙符氏和大娘子收留,此番恩情,某永世不忘!将来大娘子若有差遣,潘美万死不辞!”
“快起来!”符金盏诚恳道,“你的才能我知道,当一个小小家将着实委屈了。如今符氏不比往昔,引人瞩目的同时也暗藏许多忧患,若你继续留在符家,符家无法给予太多帮助,反而会拖累你。此事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找机会与你说。”
潘美满心感激:“多谢大娘子!”
符金盏朝朱秀望去,禁不住心生感慨。
不过两年时间,那个在沧州差点被当作契丹胡奴砍掉脑袋的少年郎,已在遥远的泾州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如今的朱秀,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吸引着各色人等聚拢在他身边。
符金盏凝眸遥望北方,真想赶快去到泾州,看看经过朱秀亲手改造后的边地,究竟会是何等景象....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河中府事了
泾州,阳晋川盐厂。
盐厂和安定县城直通的白盐大道上,一伙风尘仆仆的旅人乘车跨马而来。
他们一路询问盐厂具体位置,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中,朝盐厂赶去。
今日正值盐厂每七日一次的休息日,大批轮休的盐厂工人出厂回家,又或是到县城游逛,采买生活物品。
宽阔的白盐大道,甚至出现十几辆马车并行的盛景,货郎行人如织,牛马骡子驴叫声此起彼伏,有小贩沿街搭建棚户,贩卖货物,开设茶铺、瓜果糕饼铺,卖些吃吃喝喝的小玩意,也有各色手艺人,吆喝着兜售自己做的泥人、草虫、篾筐、扫帚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如今的白盐大道,早已变成安定县外,最繁忙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兼通行要道。
一辆马车上,一位相貌奇特的少年探出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双目生重瞳,额头宽广,一对兔牙隐约露在嘴唇外,配上白皙懵懂的表情,倒像是个文弱的小正太。
这一行人,正是跋山涉水,从江宁来到泾州的李从嘉、徐铉。
他们一年多前从江宁出发,乘客船逆江而上,直达江州,走汉水过沔阳入境后蜀。
原本规划的路线用不着绕一大圈,可是他们出发时,正值关中李守贞叛乱爆发,唐主李璟接到李守贞来信,蠢蠢欲动,妄图出兵配合李守贞,狠狠恶心一把开封。
刘承祐为此很是恼怒,召集众臣商议后,决定不与唐国妥协。
刘承祐调慕容彦超进驻蔡州,又让宿州慕容延钊屯兵淮水以北,摆出一副你若敢来,我就敢打的架势!
唐主李璟没想到刘汉内忧外患之下仍然态度强硬,一时间骑虎难下,汉、唐两国对峙于淮水,双方各自封锁边境,暂停贸易往来。
正因为如此,徐铉和李从嘉一行,只得绕远路从后蜀入境。
不幸的是,去到汉中,又恰好碰上蜀主孟昶出兵袭扰散关,准备趁着关中战乱之时,兵出散关偷一把鸡....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兵荒马乱不安全,徐铉不敢走,只得滞留下。
李从嘉提议既然到了汉中,前路又暂时不通,不如去成都溜达一圈,领略一番蜀地风情。
两人一拍即合,便又跑到成都玩耍数月。
等到边境局势缓和,这才启程走子午古道抵达长安,再绕个圈子来到泾州。
一路游山玩水,历时一年多,终于到了泾州。
原本他二人在江州就被李璟派人拦下,侥幸逃脱便马不停蹄赶往鄂州,直至离开唐国境内。
李璟急归急,却不敢大张旗鼓的追赶,更是将皇子李从嘉微服离境的消息死死捂住。
李璟知道,若是让汉主刘承祐或蜀主孟昶知道,唐国皇子竟然悄悄来到自家地盘,只怕他的好儿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璟在江宁大发一通脾气,秘密派人沿着他们行进的路线寻访。
徐铉和李从嘉乘坐的马车四周,跟着十名灰袍武士,个个目光锐利,孔武勇壮,领头之人名叫徐彪,是徐家的偏房子弟。
这些人,也都是徐家的家臣。
徐家除了是官宦世家,还是江淮之地最大的盐枭之一。
只不过求学做官的是徐家嫡脉,做私盐生意敛财的是偏支。
一个徐字,涵盖正反两面,黑白两道。
当然,偏支永远是为嫡脉服务,也只有在嫡脉的庇护下,私盐生意才能风生水起。
江南唐国,名义上盐铁财权收归国有,但实际上官盐与私盐都摆在明面上售卖,如徐家一样操作者数不胜数。
徐铉便是徐家嫡子,还有可能是下一任家主,辈分又高,徐彪这位在江南绿林道上名头响亮的大盐枭,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孙辈。
徐彪骑马挎刀跟在马车旁,略显拥堵的人群让他有些烦躁。
有几个说笑打闹的青年从他身旁走过,徐彪忽地摁住一人肩头,喝问道:“喂!跟你打听个事,此路当真通往阳晋川盐厂?”
几个青年正是盐厂工人,见徐彪长相凶恶,还随身佩戴兵器,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大哥口音,是外乡人吧?打听盐厂作何?”
“啰嗦!要你管?就说是不是?”徐彪环眼怒瞪,五指用力,被摁住肩头的青年疼得龇牙咧嘴,急忙道:“是是!这条道叫白盐大道,再往前一里多,盐厂就在东北方向....”
“哼!”徐彪松开手,摸出几枚铜钱扔在地上,双腿一夹马腹跟上。
几名青年捡起钱币,相互看看,撒腿就跑。
徐彪看着车水马龙的白盐大道,愈发觉得迷惑。
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虽没来过泾州,但听说泾州闭塞穷困,百姓生活艰难。
可是入境泾州,一路走来,所见之处皆是一副国泰民安、百姓富足的盛世景象。
离开安定县城不远,那一片迁移户农垦开发区,数万亩水田连绵成片,周边一座座新建的村庄集镇热闹太平,如此盛景,更是令徐彪一行人惊叹咋舌。
这就是所谓的边地贫困州县?
要是汉王朝的州县都如泾州一般,那孟蜀和南唐也就没有延续的可能,趁早纳土归降,还能保下子孙富贵。
徐彪万分想不通,来到泾州之前,他甚至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没想到这里的粮食比淮南还便宜,只要兜里有钱就行。
徐家的商铺遍布唐国,汉中和成都也有分号,他们一行人离开汉中前,才支取了不少银钱携带,所以一路走来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徐彪咯一口痰吐在地上,摸出一块粗布手帕擤鼻涕,用完后觉得有些脏了,随手一扔落在身后。
刚抓起缰绳,一个戴红布袖标的大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张开手拦在徐彪马匹前,严厉地道:“这位官人,请你下马,将刚才吐的痰和扔掉的垃圾处理干净!”
徐彪一愣,一脸迷糊,骂咧道:“哪来的老婆子?滚开!”
马车里的徐铉探出头,不悦地呵斥道:“徐彪住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可随意辱骂人,怎地不听?”
徐彪急忙抱拳道:“三爷爷恕罪,下次不敢了!只是这悍妇突然将我拦住,真是莫名其妙!”
徐铉朝大婶看去,她胳膊上的红袖标格外显眼。
“这位大娘,不知有何事?”徐铉清清嗓,操一口别扭的开封官话,和颜悦色道。
大婶插着腰杆,听口音知道这伙人是外乡来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指着地面说道:“官府有规定,白盐大道不许抛洒垃圾,不许吐痰,更不许随处屙屎撒尿!外乡人初犯,不罚钱,但要清理干净!”
徐铉满脸讶异,一处小小县城,竟然还有如此规定?
他转头四处瞧瞧,大道上熙熙攘攘,地面却干干净净连片纸屑都没有。
兔牙李从嘉也探出脑袋,好奇问道:“敢问大娘,若是有灰物要扔,又或是要如厕,又该如何?”
大娘愣了愣:“啥叫灰物?”
李从嘉想想,忙解释道:“与垃圾意思相近。”
大娘没好气道:“垃圾就垃圾,文绉绉的别扭!瞧那边,那里有垃圾桶,路旁还有茅厕,扔垃圾上茅房,就往那去!”
李从嘉、徐铉、徐彪三颗脑袋齐齐朝大婶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大道几处固定位置,用泥砖砌成一个个圆柱桶,下边有带挡板的开口。
路旁,还有一间土屋,造型比较别致,分为左右两侧,两个入口。
这样的屋子,三人从未见过。
“那就是垃圾桶?”徐铉喃喃称奇。
“那是茅厕?”李从嘉微微张嘴,露出兔板牙。
大婶报以鄙夷的目光:“瞧你们也是富贵人家出行,怎地一点见识都没有?”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一眼,都感到有些脸红。
徐彪想要怒斥几句,徐铉忙喝道:“休得无礼!你马上把污秽擦干净,捡起你扔的....垃圾!”
徐彪不敢多嘴,翻身下马,捡起刚才扔的粗布手帕,将吐在地上的口痰擦干净。
大婶叉腰监督,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行啦,走吧走吧,记住喽,在安定县城和白盐大道都是一样的规矩,下次再被抓住,可就要罚钱啦!”
徐铉急忙叫住她:“大娘留步!敢问大娘是哪里人?”
大婶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安定县人!我家就在城西瓦头村,第二甲第六户!”
大婶很得意,瓦头村属于县城周边一个上等村,村中子弟大多在军中当兵。
如今在泾州,军户人家最先划拨田地,而且大多集中在县城周边,清剿薛家空留出的水田旱田,也优先划分给军户。
三月前公开招募兵士,短短几日便有万余青壮踊跃报名,最终在史匡威的亲自监督下,优选出三千勇健。
落选者无不遗憾,满心期待下一次募兵。
如今在泾州,当兵吃粮可是最优等的职业。
大婶的骄傲让徐铉和李从嘉有些莫名其妙,徐铉又急忙问道:“大娘既是泾州本地人,为何会讲中原官话?”
大婶一挺胸脯,伸出胳膊,露出红袖标:“瞧见没?咱可是受过培训,也是吃官家饭的!”
两个江南贵族子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那红袖标上绣着几个大字:卫生管理队,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白盐大道片区。
徐铉哭笑不得,这是何意?
难不成,泾州州府衙门,还专门成立了一支监督人不许吐痰随处大小便的队伍?
大婶不耐烦地挥挥手走了:“懒得跟你们这些外乡人说,啥都不懂....”
李从嘉眨巴眼,小声道:“徐先生,这里当真是泾州吗?为何似乎比江宁规矩都多?一个乡下农妇,也能受雇于官府?还凶巴巴地当街斥人?”
“这里的确是泾州....”徐铉勉强笑了笑,“或许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治理有方吧!此人,应该比较讲究,爱干净....”
“会不会有扰民之嫌?”李从嘉疑惑道。
徐铉仔细想想:“应该不会,大道之上整洁如新,没有秽物和恶臭流水,也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
李从嘉点点脑袋:“徐先生说的在理。”
徐彪不屑道:“不就罚几文钱,给她就是,有何大不了的!一个老婆子,能耐我何?”
刚说完,只见一队身穿玄袍,腰间斜挎裹铁木棍的健卒迎面走来,与刚才那位戴红袖标的大婶说话,询问她道路上可有行人闹事....
得知无事后,一队健卒作别大婶,继续沿街巡视。
从马车旁路过时,几道锐利目光带着审视之意朝徐铉李从嘉等人看来,着重关注徐彪和手下护卫。
徐铉看见这些人穿的玄袍胸前和背面绣着字:治安管理队。
李从嘉惊讶地发现,这队人里,有的只剩一只胳膊,有的瞎了眼、掉了耳朵,有的瘸了腿,但他们身上充斥剽悍之气,似乎都是行伍出身。
徐彪攥紧刀柄,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是跑江湖的,警觉性一向很高,一眼看出这伙人都是军中退下的老卒,而且杀过不少人。
双方擦肩而过,治安队员眼里的警告意味很明显。
“快走快走!”徐铉低声催促,拉着李从嘉坐回车厢。
“走!”徐彪低喝,赶车的护卫抽打马鞭,继续沿着白盐大道往前走。
徐彪回头看了眼,那伙老卒没有跟上,长长松口气。
“妈的,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徐彪骂咧一声,心里却不由有些庆幸,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来到阳晋川盐厂,却发现有兵丁守卫,根本无法接近。
徐彪此行除了护卫徐铉和李从嘉,还要奉家主之令,与彰义军接触,商量在盐运上的生意合作。
徐彪想亲自到盐厂内瞧瞧,看看近来在淮北声名鹊起的泾州白盐,究竟是如何产出的。
徐铉道:“想进入盐厂,看来只有先去造访彰义军史节帅。”
李从嘉小声道:“我们还是快走吧,山沟里有不少兵士露头,都在打量我们,此地应该有重兵把守....”
刚说完,一队骑士从白盐大道赶来,大概有五六十人,领头之人赫然是关铁石。
关铁石身后坐着一人,是刚才被徐彪拦住问话的青年。
那青年跳下马,指着徐彪大声道:“就是他们!他们一路打听盐厂情况,只怕是不怀好意!”
关铁石甲胄在身,一挥手,骑军兵士将徐铉一行人团团围住。
附近山岗、树林、山沟突然冒出上百名手持弓弩的兵士,上百支箭弩对准他们。
李从嘉吓得小脸发白,徐铉满脸铁青。
徐彪率领一众护卫拔刀,厉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关铁石皱眉,听口音像是江淮一带的人,冷冷地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你们是何身份?接近盐厂有何目的?”
徐铉钻出车厢,拱拱手道:“这位将军,还请带我们去见史节帅。”
关铁石摇头道:“节帅其实你们想见就能见?我劝你们老实交代,是何身份,从何而来,有何目的,否则,全部拿下!”
一声厉喝,骑军兵士握刀在手,不远处弓弦紧绷的声音令人心惊。
徐铉忙道:“将军恕罪,我们是来跟史节帅谈生意的....”
关铁石厉声道:“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三爷爷....”徐彪低呼一声,后背心被汗水浸透。
徐铉苦笑道:“都把兵器放下....”
徐彪咬咬牙,扔掉手中刀,其余护卫也只得照做。
形势比人强,一旦交手,他们必死无疑。
“拿下!”关铁石挥手,军士们一拥上前,将所有人捆住。
“我们要见史节帅!”徐铉挣扎着,还在做最后的抗争。
可惜关铁石没理会,冷冷喝道:“全数押往改造场!”
徐彪一急,用江淮话大声咒骂,可惜被两个粗壮军士死死摁住。
一名部下凑近道:“可要派人传信帅爷?”
关铁石摩挲下巴,笑道:“帅爷和雁娘子去临泾县,考察新建的农垦区,走之前说,让我们没事别去烦他。反正少使君快回来了,到时候再说吧。那些家伙,先扔进改造场老老实实干几天活好了,都是劳动力,不用多浪费....”
部下笑道:“自从少使君接手彰义军,帅爷的日子过得可太舒服了,啥事都不用操心!”
“那是!”关铁石大笑,一挥手:“回城!”
骑军队伍疾驰而去,阳晋川盐厂四周的守兵重新复归原位....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途当中
兖州。
泰宁军。
节度衙署兼魏国公府上。
后宅一座三层楼阁是符彦卿几个女儿的闺楼。
符彦卿共有六女,嫡女三个,庶女三个。
嫡女中,长女金盏早年嫁人,第二任正室夫人杨氏所出的小女金菀只有七岁,杨氏便带在身边照顾。
三个庶女两个已经出嫁,还有一个也在年初许了人家,在府上单独划设庭院居住。
一整座闺楼,便成了嫡出二女符金环的闺房。
符金环与符昭信、符金盏都是一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符彦卿的元配夫人,可惜生下符金环没过几年便病逝。
现任正室夫人杨氏,与元配夫人前后脚嫁给符彦卿,多年来姐妹相处和睦,符氏家宅安宁。
杨氏识得大体,将符昭信兄妹三人视若己出,兄妹三人也将杨氏视为嫡母。
要论治家有方,符彦卿在当朝勋贵里绝对榜上有名。
二楼卧房内,符金环坐在梳妆台前。
她一袭红罗大袖长裙,肩上搭着披帛,光洁的额头贴着花钿,发盘斜插朱钗,巧笑之间顾盼生辉,一颦一簇既有万般风情,也不失青春灵动。
符金环身前摆放一个做工精美的纸盒,纸盒上书写几个笔法清丽的字迹:广和糖大礼包
符金环皱皱鼻头仔细嗅嗅,闻到一股独特的香甜气息,从纸盒里飘散出来,顿时明眸弯弯成月牙儿,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纸盒里又有五颜六色的纸包,装束成花朵形状,相当别致好看。
每一份花朵纸包,都装有一份不同的糖果,纸包上还书写不同的名字:白糖酥、橘糖、花糖、芝麻糖、桃糖、油糖....
一份大礼包里,大概有十几种口味不一的糖果。
符金环最喜欢吃的一味叫做太妃糖,带着浓浓糖浆焦香,一口咬破还会流出香甜乳酪,能甜到人心头,因此又被称作软心糖、乳心糖。
符金环找出太妃糖纸包,两根葱嫩玉指小心解开丝线,里面包有八块太妃糖。
她拈出一块放入檀口,双唇抿紧,闭上眼仔细回味。
当甜糯的乳酪触及味蕾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生出,令她满脸陶醉,眉梢都显露出雀跃欢喜。
回味了好一会后,符金环用力咂咂嘴巴,睁开双眸,望着只剩七块太妃糖的纸包,小脸苦哈哈地一阵心痛。
只得气鼓鼓地嘟嘟嘴,又用丝线小心束紧纸包。
“每日只能吃一块!”
符金环嘀咕着,认真告诉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一日一块,也只够吃七日。
“那就两日吃一块?”
她又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可是一想到两日才能尝到那种甜腻在心头的滋味,又让她有些不甘,心头像小猫挠痒痒,十分难耐。
符金环万般纠结,只能解开装有花糖的纸包,拈出一块塞嘴里,含着糖块在嘴里打转,用花香甜味抚慰内心。
“一份小份太妃糖要四百文钱,小份十块装,够我吃十日,大份九百文钱,有二十五块,够我吃二十五日,我一月的例钱是一贯....究竟买哪种更划算呢?”
符金环鼓起莫大的勇气,将糖果大礼包合拢,推到一旁,掰着手指头认真盘算。
“哎呀....好难啊!”
可是很快她就放弃了,小脸皱成一团,趴在梳妆台前,下巴垫着手背,满脸郁闷。
她的算学属于能气死先生的那种,符彦卿曾经请来一位南唐国子监致仕的算学博士,负责教授符家子弟算术。
二娘子符金环作为其中学渣之最,差点没把老博士气得蹬腿升天。
符金环闷闷地撑着下巴,嘟嘴抱怨:“要是一块太妃糖只卖一文钱就好了!哼哼~真是黑心商人~~”
符金环脑海里似乎形成一个没有相貌的虚拟小人,她拿针狠狠戳他,以泄心中不满。
“咯咯咯~~”很快,她又被自己的恶趣味惹得娇笑连连。
“唉~可是糖果真的很贵啊!”符金环想到自己每月只有一贯的例钱,全部拿来买糖的话,就剩不下多少了。
摸摸空瘪瘪的荷包,符金环小嘴一瘪差点难过地哭出声来。
三月前,开封城里新开了一间广和商汇,主要经营河西、蜀地、西域一带的商货买卖。
广和商汇的标志性产品,就是广和白糖。
一经推出便轰动开封城,成为达官显贵之家必备的糖品。
这种糖又被称作糖霜,洁白如雪,细如砂砾,清甜可口,光从卖相看就相当高级。
当然,价钱也是寻常饴糖、蜜糖的两到三倍,轻松步入奢侈品行列。
以目前的生产力来说,糖作为一种解馋的小贵产品,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常备品、必需品。
广和白糖迅速在开封打响名头,得益于官宦士族和商贾富户的追捧,寻常百姓只是得闻其名,却不见真容。
符彦卿去开封觐见官家,回来时恰好碰上广和商汇开张,听友人议论,知道了糖霜之名,便派人去采买了一些,又买了些店里售卖的各色糖果,带回兖州给儿女们尝尝鲜。
符金环作为最受宠的二丫头,自然拥有优先选择权,见太妃糖的名字起得有趣,便挑选一些带回阁楼,没想到吃过后,从此便不可自拔,深深为那甜腻香味迷醉。
这些新奇的糖果只有开封城里的广和商汇才有得卖,符金环只能每月使唤家中仆役,赶到开封采购。
二娘子使唤自家仆人,自然是不用给路费和报酬的,但采买糖果的钱却要她自己出。
符彦卿和杨氏虽然宠爱她,但也不会过分宠溺,每月只有一贯的例钱,供她自己支用,超过的,账房打死都不会给,除非有符彦卿的首肯。
即便如此,以她每月微薄的例钱,依旧负担不起高昂的吃糖钱。
太妃糖不愧有太妃之名,在广和商汇所有糖果里属于高端产品,每月限量供应,价钱也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符金环为了每月能吃得上太妃糖,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不得不勒紧裙带过日子。
每月花钱吃上心心念念的糖果,是她最开心也是最心痛的时候。
每吃一次,就要在心里拿针戳那广和商汇的黑心大东主....
糖果大礼包是广和商汇新推出的产品,听说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还需要提前预订。
大礼包里装有种类繁多的糖果,价钱比平时单独买划算不少。
符金环这次派人买回来的,是庆贺端午的新款....
她攒了两月的例钱,还跟几个贴身侍女借了些,才够买一份大礼包。
往后两月,符二娘子不得不再把裙带勒紧些....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侍女墨香端着一盘鲜果送上楼。
“刚洗净的樱桃和红柰,二娘子快用些,可新鲜啦!”
墨香把果盘放在桌案上,走到梳妆台旁笑道。
符金环有气无力地趴着,瘪嘴哭诉:“墨香,我好穷啊~~”
墨香无奈道:“二娘子少吃些糖果,钱就攒下了。”
符金环拽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道:“我可以穷,但是不可以不吃糖....”
墨香翻着白眼,推开符金环的手,准备下楼去。
“等等!”符金环急忙拉住她,可怜兮兮地央求道:“那个....好墨香,再借我两贯钱....”
墨香果断地摇头道:“二娘子,你每月大把大把的钱扔进那广和商汇,弄得自己荷包空空,当真不值得!那商汇的黑心东主,只怕要将你当成财神爷供起来。
不是婢子不借,实在是婢子也有难处。一来呢,婢子每月的工钱,还要带回家奉养父母。二来呢,夫人已经发话了,不许婢子们再借钱给二娘子买糖,婢子可不敢违背夫人命令。”
符金环狡黠地嬉笑道:“你不是还藏了些私房钱?攒着做嫁妆的?”
墨香脸蛋一红,害羞道:“上个月就给了二娘子,当真不剩多少了!”
“好墨香!再借我些嘛!一点点就够了!等大哥回来,我马上让他赔你!还算利息!”符金环摇晃着她的手臂,苦着小脸哀求。
墨香不为所动,只是摇头:“不行!夫人知道会骂死我的!”
“哼!~”符金环佯装生气,鼓着嘴巴:“你不借给我,我就模仿爹的字迹,写条子让账房支钱!”
墨香急忙道:“二娘子千万不可!上次就被老爷训斥,要是再犯,非得罚你禁足不可!”
符金环气鼓鼓地道:“禁足就禁足!反正有你陪我!”
墨香哭笑不得,倍感头疼。
二娘子有一绝技,擅长模仿字迹,特别是学老爷写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为了买广和糖,符金环已经铤而走险用过一次,账房结账时很快发现不对,禀报符彦卿,符彦卿一看就知道是自己闺女做的好事,叫过去骂过一次。
要是故技重施,符金环非得受责罚不可,连带着闺楼的侍婢也要受罚。
墨香咬咬唇,有些委屈地道:“就再借二娘子一贯好了,那可是婢子最后的家底。”
“墨香你真好!”符金环喜笑颜开,紧紧抱住她的腰。
两个少女嬉笑一会,墨香又幽怨地道:“二娘子可要快些还我,那些都是我攒的嫁妆钱,人家将来还要出嫁呢!”
“我知道啦!大哥有钱,到时候让他再赏你些。”符金环嬉笑,“墨香你才十六,比我还小一岁呢,就着急嫁人了?真不害羞!”
墨香粉脸染红晕,辩解道:“我们做婢子的,当然要为自己找个好归宿!否则将来老了,干不了活,也不能留在府里养老呀!二娘子不嫁人,是因为眼界高,寻常的郎君哪能入眼!要是二娘子想嫁人,放出话去,登门求亲的官家子,只怕能从开封排到兖州来!”
符金环趴在榻上,手指卷绕发丝,娇笑道:“谁说你不能留在府里养老?将来等我出嫁,你做我的陪嫁丫鬟不就行了!”
墨香急忙摇头:“不要!谁知道老爷会把二娘子嫁给什么人!万一....万一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咋办?”
符金环气得羞红了脸蛋,张牙舞爪地朝她扑去:“死丫头敢咒我嫁给糟老头子?撕烂你的嘴!站住!”
墨香嬉笑着躲开,两女围绕桌案追逐打闹,相互挠痒痒,最后又双双倒在榻上。
二女闹得气喘吁吁,墨香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趴在符金环耳边,小声道:“二娘子,方才我去主宅卧房时,听到老爷和夫人在说话呢!好像说的就是你的婚事....”
符金环一惊,急忙警惕地问道:“爹说什么?”
墨香蹙眉努力回想:“好像....好像老爷接到一封信,是从河中府送来的,写信的人叫做郭...郭啥来着?”
“郭威?”符金环疑惑道。
“不对!不叫这个名,叫郭...郭枢密...还有郭大帅....”墨香点头满脸肯定,“二娘子,这人有两个名字吗?听起来怪怪的....”
符金环笑嘻嘻地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拍:“笨蛋墨香,人家叫郭威,当朝枢密使,兼领朝廷大军主持平叛战事,乃是大军统帅,所以爹称呼他为郭枢密、郭大帅!郭叔叔可是我家的世交!”
墨香捂住脑门,嘟嘟嘴:“我一个小小婢女,哪里懂得这些....”
符金环催促道:“快说,郭叔叔信上说什么?”
墨香眨眼想了想:“婢子就是出门前听到那么一嘴,老爷嘀嘀咕咕地对夫人说,什么....郭大帅想与符氏结亲....什么两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好像还说,要送二娘子去....去哪里来着?婢子没敢多听,不知道了!
噢对了,大娘子的家信也到了,老爷和夫人看了可高兴呢!大娘子平安无事,真是菩萨保佑,我明日就去庙里上香,感谢菩萨....”
墨香絮絮叨叨地说着。
“大姐寄回家信了?”符金环惊喜过望。
符金盏平安脱困的消息,在蒲州城告破第一时间就被送回兖州,符氏一家喜极而泣。
符金环也期待着赶快与大姐重逢。
墨香好奇地问道:“二娘子,老爷想把你嫁给那位郭大官人的儿子吗?”
符金环蹙眉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是,郭叔叔有一养子,早已成婚多年,其余亲子听说年纪尚小。”
“那就是侄子?外甥?”墨香又判断道。
符金环白了她一眼,起身拉着她往楼下走:“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不就知道了!”
“哎呀二娘子,我可不敢去!”墨香挣扎着。
符金环想了想松开她:“我自己去!”
蹬蹬蹬轻快跑下楼,符金环跑出小院,往主宅溜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李从嘉和徐铉的泾州历险记
魏国公府,主宅内书房。
符彦卿坐在案前,拿着从蒲州城送来的书信,眉头紧锁看了数遍。
信是郭威亲笔所写,连同符金盏的家书,通过符家的渠道送来。
符彦卿与郭威交往多年,彼此熟络,信里又加盖郭威私印,自然不会有假。
只是这信的内容,让符彦卿陷入沉思。
夫人杨氏拿着符金盏的家书,坐在一旁,一边看一边默默垂泪,抽噎不止。
符彦卿无奈道:“金盏脱困,得以保全性命,一切安好,夫人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哭泣不止?”
杨氏捏着手帕擦擦泪,说道:“妾身是为大妹高兴而哭!”
符彦卿苦笑摇头,杨氏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哀哀怨怨地絮叨:“金盏虽非妾身所出,但自从姐姐走后,他们兄妹三人都是由妾身抚养长大,我们母子感情深厚....金盏远嫁蒲州,上一次见还是两年多前....该死的李守贞,自家作孽寻死也就罢了,还想拉着符氏陪葬!父子俩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
符彦卿叹口气道:“行啦夫人,人死如灯灭,恩怨一笔勾销,我符氏满门毫发无损,金盏安然无事,已经是托天之大幸!”
“那倒是....”杨氏抹抹泪,将符金盏的家书小心收好,“待会拿去给金环看,她们姐妹自小同榻而眠,心连着心....”
杨氏见符彦卿不搭理她,只顾拿着书信紧盯,眉头拧在一块,不由关切道:“郭枢密信中说了什么?”
符彦卿下意识地喃喃道:“郭威瞧上了金环....”
“啊?什么?!”杨氏大惊失色,手中的丝帕掉落在地。
符彦卿回过神,急忙道:“不不!夫人切莫误会,郭威信中说,他麾下有一青年才俊,与我家金环年岁相当,想代为说媒,撮合两家亲事!”
杨氏嗔怪地瞪了眼丈夫,抚了抚胸口:“吓死妾身了!”
符彦卿汗颜不已,轻拍额头苦笑连连。
提及符金环的婚事,杨氏来了兴趣,急忙坐在一旁问道:“具体怎么说?此人姓甚名谁?家世如何?有何官职爵位?与郭枢密是何关系....”
符彦卿无奈道:“夫人问得如此详细,叫为夫如何回答?郭威信中也未透露太多....”
“郭威说,此子名叫朱秀,濠州人,原来是天雄军麾下行军参谋,后来去泾州,投在彰义军史匡威麾下,深受史匡威信任重用。
此次关中平叛,剿灭王景崇和赵思绾,朱秀有献计破敌之功,攻破蒲州城,也因朱秀用计招降叛军将领,里应外合才能一举消灭李守贞!
郭威说,他会向朝廷请功,表举朱秀为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杨氏听得仔细,听罢,又将符金盏的家书展开,指着上面提到的名字惊讶道:“莫非就是救金盏脱困之人?”
符彦卿捋捋须:“不错,正是此子!”
杨氏愣了愣,狐疑道:“朱秀....妾身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过?”
符彦卿笑道:“夫人忘了,两年前金盏从沧州回来时,与我们说过,她在沧州遇见一位隐士高徒,行事与常人不同,虽是一介少年,却胸有锦绣,见识非凡。沧州城能够守住,此人功不可没!”
杨氏回想起来,惊讶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原来,郭枢密说的人就是他?”
符彦卿点点头,笑道:“此子倒是与我符氏颇有缘分。”
杨氏皱眉道:“金盏在家书里,也对此人赞不绝口。那孩子心气高,从未见她对谁有如此评价。他能得到郭枢密赏识,才干想必是不会差的。只是朝廷里,没听说有朱姓大臣呀?濠州那边,也未听说有什么朱氏高门存在?而且泾州偏远,他又只是一个行军司马,官职也低了些....”
“真是妇人之见!”符彦卿摇摇头,“夫人莫忘了,此子能得郭威亲自帮忙说媒,本身就足以说明许多问题!官职家世差了些也无妨,以他的年岁,只要跟对人,走对路,将来大有可为啊!”
杨氏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道:“会不会是这个叫朱秀的,依仗着对符氏有恩,想联合郭枢密,强逼我符氏嫁女?”
符彦卿哭笑不得,训斥道:“一派胡言!郭威乃当世豪雄,又与我相交多年,岂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更何况,若我符氏不答应,又有谁敢强逼?”
杨氏讪笑道:“老爷息怒,是妾身失言。不过,妾身还是觉得,此子的身份低了些,与咱家金环不相配。”
“唔....”符彦卿捋须,沉吟不语。
杨氏毕竟与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即察觉到丈夫的心思,惊声道:“老爷不会想答应郭枢密吧?”
“若是郭枢密替自家子侄求亲,只要金环同意,妾身当然乐见其成。可这朱秀,连郭枢密的正式部将都算不上,又身处遥远偏僻的泾州,就算有几分才干,将来又有多大的前程?他救了金盏,对符氏有恩,老爷可以送他一大笔财物,也可以找机会提携报答,但要嫁女....妾身可不答应!”
杨氏说着说着就垂泪不止,哽咽道:“金盏嫁去蒲州,妾身就觉得已是相隔千山万水,可泾州比蒲州更远,还是边地,听说那边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三天两头跟蜀军、吐蕃人打仗....那种地方怎能长住?”
符彦卿被夫人一顿哭诉吵得脑仁疼,耐着性子安抚道:“夫人莫急,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成与不成全看符氏如何决定。你这哭哭啼啼的,弄得好像马上就要送金环出嫁似的....”
符彦卿伸手抹去老妻脸上泪痕,惹得杨氏一阵嗔怪,破涕为笑:“老爷可是答应妾身,回绝此事?”
符彦卿含糊地笑道:“且容为夫想想如何回信。”
杨氏起身福礼道:“妾身先告退,不打扰老爷了。”
等到杨氏离开内书房,符彦卿抓起盘子里盛放的一枚核桃,随手扔出窗外,响起细碎地一声“哎呀”!
“你还要藏到何时?赶快进来!”符彦卿高声笑道,目瞳里尽显宠溺之色。
“嘻嘻~”窗外,符金环鬼鬼祟祟冒出头,调皮地将核桃扔回房,符彦卿随手接住,稍一用力便压碎。
符金环一溜烟地跑进内书房,站在符彦卿身后为他捏肩捶背,大献殷勤。
“爹爹怎么发现我的?”
符彦卿将核桃仁挑出,笑眯眯地道:“爹打了一辈子仗,要是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哪里能活到今日?”
符金环倚在他身边,娇笑道:“天下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符第四,当年可是庄宗皇帝亲自遴选的从马直,武艺非凡,天下罕有敌手!”
符金环哼哼嘿嘿地两手胡乱比划着。
“哈哈~爹爹老了!已是知天命的老头子,不中用啦!”符彦卿宠溺地看着爱女。
“爹爹才不老呢!”符金环抱着父亲的胳膊。
符彦卿轻声道:“爹的确老了,可爹还没看到你出嫁,舍不得老啊....”
符金环仰头,一脸娇憨:“爹爹也想我嫁给郭叔叔介绍的朱....朱啥来着?”
“朱秀。”符彦卿笑道,“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想法?跟爹说说。你这丫头与金盏一样,从小就有主意。当年嫁你姐姐,爹若是多听听她的意思,只怕就不会同意李守贞求亲,也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差点让符氏受牵连....”
符彦卿眼里划过些黯然自责,符金环忙道:“姐姐跟我说过,当年李守贞势大,符氏若不与其联姻,只怕难以抵抗契丹兵祸,姐姐虽不喜欢李崇训,但为了符氏,她愿意成婚。时隔多年,爹爹无需责备自己。”
符彦卿老怀安慰,轻抚女儿发髻,欣慰道:“爹的环儿也长大了....”
符金环幽幽道:“爹,如今咱们符家,也要依靠郭叔叔,才能活下去吗?”
符彦卿笑道:“那倒不至于。郭威来信,也只是与我商量的口吻,若符氏有意,可以送你去泾州,借着与你姐姐重逢为名,与那朱秀见上一面。你大哥现在跟随郭威在岐州防备蜀军,你姐姐在泾州散心,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去一趟,就当做出门远游,到时候你们兄妹三人再一起回来。”
符金环眨眨眼眸,噘着嘴道:“我听出来了,爹爹的意思,还是想让我去见见那朱秀。”
“呵呵,爹相信你郭叔叔的眼光,他撮合的人,应该不差。当然,你也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就当成去泾州玩一趟,正好你姐姐也在那。如今关中平靖,爹爹沿途托人照料,一定让你一路玩得开开心心。”
符金环歪着脑袋:“那爹爹刚才还哄骗娘说,要回绝了郭叔叔呢!”
“我何时说了?呵呵,爹说的是,想想如何回信,可没说答不答应。”符彦卿捋须笑了笑。
“爹爹真狡诈!您是想让我去跟娘说?”符金环一语道破。
符彦卿大笑:“知爹爹者,金环也!哈哈~对付你娘,你比爹更在行!”
符金环想了想,忽地问道:“爹,泾州与岐州是不是相隔不远?”
符彦卿道:“泾州与岐州接壤,从安定到雍县,不过三五日行程。”
“太好了!”符金环双眸放光,雀跃地挥挥小拳头。
广和商汇是从岐州传过来的,想必泾州也有分号,那里的广和糖应该卖得很便宜才对!
原本符金环对于去泾州还有些犹豫,现在一想到能去就近低价吃糖,一下子变得动力十足。
“爹爹,我什么时候出发?明日可好?”符金环兴奋道。
符彦卿摇头:“岂能如此仓促。先去跟你娘好好说说,爹爹我还要做出妥善安排,最快五日后才能动身。”
“爹爹快些安排,我这就去开导娘亲。”符金环嬉笑着一溜烟地跑了。
“这丫头....女大不中留呀!”符彦卿摇摇头。
老父亲自然不知,自家女儿愿意去泾州,很大程度是为了能够痛痛快快地吃糖。
一名青衫文士步入内书房,鞠身揖礼。
符彦卿伸手:“蒋先生请坐。”
青衫文士道谢,在一旁坐下。
此人名叫蒋毅昭,名声不显,也无功名,但跟随符彦卿多年,是他的心腹门客。
蒋毅昭博览群书,足智多谋,深得符彦卿信任,也屡次帮助他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抉择。
符彦卿将郭威的书信给他看。
蒋毅昭看罢,笑道:“方才见二娘子欢笑而去,想来符公已经说服她前往泾州了。”
符彦卿转而笑问道:“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郭威所请?”
蒋毅昭笑道:“若能与郭威联姻,以时局来看,对符氏最为有利,符公怎会拒绝?”
“哈哈~不错,看来你我想法,又是不谋而合。”
蒋毅昭看着书信说道:“只是可惜了,郭威没有适龄的子侄....听闻他还有一个年长的外甥带在身边历练....”
符彦卿急忙摇头道:“你说李重进?不可不可!此子我见过,心性不定,轻浮狂躁,虽有一身强悍武艺,却有勇无谋,只怕不堪大用!”
蒋毅昭点点头,皱眉道:“可是这位朱秀,家世太过薄弱,记得大娘子曾言,只是一位文弱书生,与符氏相比,差距甚远。”
符彦卿笑道:“武夫杀人,书生诛心,你自己不也是书生,手上虽未沾血,但因你而死之人,又岂在少数?”
蒋毅昭放下书信,微微一笑:“能得郭威赞赏的书生,蒋某倒还真想见见。”
符彦卿道:“郭威岂会不明白,与我符氏联姻,对于稳固两家地位而言有多重要!所以,他挑选出的人才,一定是其心腹,并且会在将来着重栽培之人!”
蒋毅昭沉声道:“话虽如此,符公也要想清楚了,一旦将二娘子送往泾州,就代表着符氏与郭威彻底绑在一块!将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除非....”
符彦卿看着他:“除非什么?”
蒋毅昭笑道:“除非二娘子去了,那朱秀瞧不上她,不愿成婚....”
符彦卿一怔,旋即恼火道:“果真如此,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小子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蒋毅昭笑着摇头,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
符氏嫁女,天下还有人敢拒绝?
那可真是一大奇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符二娘子爱吃糖
郭威率军抵达岐州不到十日,就接到从开封送来的紧急诏命,皇帝刘承祐下旨召他火速回朝。
原凤翔军节度使焦继勋回朝任职,顺义军节度使赵晖改任凤翔军节度使,兼西南面行营都部署,全权负责防御蜀军。
不得已,郭威与赵晖完成军务交接后,与焦继勋匆匆返回开封,于七月初入宫觐见。
“臣郭威,叩见陛下!”
紫宸殿内,风尘仆仆赶回的郭威连一身戎装都未来得及卸下,就被刘承祐急召入宫。
“郭公快快请起!”
一袭簇新明黄九龙圆领袍着身的刘承祐高坐玉阶龙椅之上,春风满面笑容和蔼。
近来,他的好舅舅李业觅来一位绝色美人,肤若凝脂体态婀娜,刘承祐甚是喜爱,收入后宫封为耿夫人。
刘承祐日日与耿夫人缠绵,如胶似漆,已经一连半月不曾上朝。
这次郭威回朝入宫觐见,还是他半月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朝臣面前。
刘承祐得到美人滋润,心情自然很不错,笑吟吟地道:“郭公西征,一举荡平逆臣,平靖关中,为我朝再立不世功勋,朕三日后在庆寿殿大摆筵席,与满朝公卿一同为郭公庆功,再传旨各地州县,向天下人宣扬郭公的赫赫战功!”
郭威忙拜倒道:“臣领受君命出征,为官家分忧,本就是尽人臣职责本分。托官家洪福,将士用命,才能击溃叛军,臣岂敢贪功!请官家嘉奖三军将士,封赏有功将领,至于臣之微末功劳,有官家金口嘉许足矣,绝不敢再领封赏!”
“诶~郭公过谦了!”刘承祐佯装不悦,“郭公乃我朝柱石之臣,此次为国平叛,稳定社稷民心,郭公功不可没,如何能不赏?”
郭威还要再说什么,刘承祐摆摆手道:“朕会从内帑里拨一笔犒军款项,嘉奖三军,再让枢密院会同吏部兵部礼部,依据功劳簿封赏有功将士。至于郭公之封赏,待庆功宴后,朕召顾命四大臣商议后再行决定。”
郭威只得再拜倒:“臣叩谢皇恩!”
刘承祐随口询问一些有关西征蒲州的问题,心不在焉地听郭威讲述战事经过。
过了会,刘承祐端起茶盏啜了几口,朝殿中站立的另一人,国舅李业使眼色。
李业会意,拱手笑道:“郭公上呈的军报官家已经看过了,会集宰相苏逢吉、宣徽北院使王峻等重臣商议后,有几处问题,想请教郭公!”
“国舅但说无妨。”郭威肃然道。
李业与刘承祐相视一眼,笑道:“这一嘛,就是有关天雄军节度使人选的问题。柴荣调任永兴军节度使,坐镇长安重建永兴军,郭公让扈彦珂暂时接掌天雄军。现下天雄军已经返回邺都,是不是可以考虑重新选派一位节度使?”
郭威虎目微凝,果然不出魏仁浦预料,李业率先拿天雄军说事,就是想趁着柴荣调离长安的机会,彻底拿走天雄军兵权,将天雄军与郭威完全割裂开。
“扈彦珂老成持重,由他担任天雄军节度使,臣认为并无不妥!”
郭威沉声道,“臣奏请官家,不妨先让扈彦珂以检校之名任职一段时间,若其表现不佳,再撤换不迟!”
“这个....”刘承祐故作为难,朝李业抛去眼神。
李业急忙道:“郭公此言差矣!天雄军镇守邺都,控扼河北咽喉,乃是河北抵御契丹人的中枢要所。天雄军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一定要选派能臣名帅出任,不可轻易变动。
扈彦珂老将军固然也是我朝名将,但以其声望资历,恐怕还不足以出掌天雄军,镇守邺都为我朝北方屏障。况且,扈老将军年届六十四,精力有限,只怕难以应付邺都纷繁复杂的事务,还是趁现在选定接任者为好。”
刘承祐也忙道:“扈彦珂老将军乃是郭公所举荐,朕自然是相信扈老将军有能力统领好天雄军,只是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朕也是为他的身体着想。
扈老将军之前担任镇国军节度使,远在关中,这次既然回来,也就不用走远了,朕改任他为镇宁军节度使,去澶州调养身体,也方便与家小团聚。”
郭威皱起眉头,似乎在犹豫。
刘承祐和李业有些紧张,生怕他不答应。
片刻后,郭威点点头,拱手道:“官家所言有理,是臣考虑不周。就依官家之言,调扈彦珂去澶州,另外选派能臣去邺都接掌天雄军。”
刘承祐暗暗松口气,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为难道:“可是究竟该派谁去统率天雄军为好?”
李业眼缝里流露几分异芒,像一条蛰伏于冬日的毒蛇,刚刚在初春睁开眼睛,笑道:“之前天雄军一直由郭公统领,不如还是交还郭公手里。”
刘承祐假意思索片刻,赞同道:“朕觉得可行,就由郭公以枢密使身份兼领天雄军!”
郭威心中暗暗警惕起来,官家和李业这一唱一和,似乎是有意试探。
好在回开封的路上,郭威和魏仁浦商讨过,心里早已有应对之法。
当即,郭威揖礼,一脸肃穆地道:“臣多谢官家厚爱,多谢李国舅举荐!只是,臣以枢密使身份统领大军出征,已是有违朝廷制度,此次回朝,自当交还兵权,安心履行枢密使职责。历代以来,从无枢密使兼领藩镇的先例,臣不敢再违制,请官家收回成命!”
郭威一撂披风单膝跪倒。
刘承祐感叹道:“郭公身居高位却恪守礼制,当真是贤臣之典范!可是,天雄军节帅人选事关重大,若不由郭公兼领,朕一时间也不知该选派何人出任!”
李业接话道:“官家勿忧,臣倒有一个人选,想来比较合适。”
刘承祐忙道:“是谁?”
李业笑道:“临清王,太尉,高行周!”
刘承祐想了想道:“高太尉也是我朝名帅,只是他年岁与扈彦珂相当,此次回开封养病,朕有意留他在开封长住,实在不忍心再让老太尉远赴邺都,为国事操劳。”
李业道:“昨日臣刚刚去临清王府探望过,老王爷伤势已无大碍,每顿食酒肉不输青壮,还在府里挽弓练刀,威风不减当年!老王爷还托臣向陛下进言,说是想回洛阳,继续为陛下镇守西京!”
“哈哈~!高老王爷伤势痊愈,真乃国家之大幸!”刘承祐满脸欣喜。
郭威嘴角挂笑,说道:“高太尉老当益壮,由他出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最合适不过。”
刘承祐笑道:“如此说,郭公同意将天雄军交给高老王爷统率?”
郭威严肃道:“天雄军威名再甚,也不过是国家一处藩镇,更非臣之部曲,如何处置,全凭官家旨意。臣身为枢密使,只不过是辅佐官家掌握军机要务,为官家提供咨询建议而已。”
刘承祐急不可耐地宣布道:“那就如此说定,由高行周接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朕待会就命人起草诏书。”
“官家英明!”李业奉承谄笑,二人相视一眼,皆是松口气,各自都有几分得意。
在他们看来,这就算是顺利从郭威手中拿走天雄军的兵权。
此后,郭威麾下最强大的嫡系兵马大权,将会收归国有。
郭威神情平静:“敢问官家,有关军报的问题,不知官家还有何疑问?”
刘承祐朝李业使眼色,李业忙道:“这第二件事,朝廷对于如何处置焦继勋暂时没有定论,官家说想等到郭公回朝商议后再做决定。”
刘承祐道:“焦继勋镇守岐州,防备蜀军不力,朕想将他黜为忻州团练使,以示惩戒,不知郭公意下如何?”
郭威略作思索,拱手道:“焦继勋没有及时察觉王景崇与李守贞勾结,导致岐州内乱,以致蜀军想趁虚而入,兵叩散关。这些罪责都是实情,官家明察秋毫,臣并无话说。
只是,自从岐州内乱爆发以来,焦继勋始终将王景崇牢牢牵扯在岐州境内,不曾让战乱波及别处。
在蜀军叩关之际依然临危不乱,亲自出关偷袭蜀军营寨,逼退蜀军,不失官家颜面,不坠我朝威严,也算立下大功。
如此功过相抵,臣以为,不应再过多追究焦继勋之罪责。”
刘承祐不悦道:“焦继勋与王景崇同在岐州共事,王景崇瞒着他与李守贞勾结,他却毫无所知,致使岐州内乱,凤翔军实力大损,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
郭威恳切道:“王景崇身为凤翔巡检使,名义上是焦继勋的副职,但其经营岐州的时间比焦继勋还久,在凤翔军中威望甚高,若他有心隐瞒,焦继勋极难发现他的阴谋。
平心而论,换做臣处于焦继勋的位置上,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那郭公说应该如何处置他?”
郭威道:“官家不妨召他入宫,当面斥责,但不要发明旨降罪,可授他为检校左羽林卫将军,留在禁军中任职。如此一来,焦继勋必定对官家感恩在心,时刻牢记官家恩威。”
刘承祐暗暗点头,郭威的话让他有几分心动。
焦继勋虽然受到王景崇牵连,在这一次的关中叛乱前期,被岐州的烂摊子搞得焦头烂额,但总归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力保岐州不失,也没让蜀军越过散关一步。
焦继勋也是当朝战功赫赫的名将,若能收他归心,对于皇权巩固有莫大好处。
刘承祐朝李业看去,李业微微点头。
“郭公所言,老成谋国,朕晚些时候就下旨召焦继勋入宫。”刘承祐笑着接受了郭威的提议。
“这第三件事,就是有关泾州彰义军朱秀的封赏。郭公在军功簿上将其排在前列,提请朝廷授他为彰义军行军司马,兼泾州长史,可是据我所知,这朱秀还未到弱冠之龄,区区一介布衣少年,骤然提拔至高位,怕是不太合适....”
李业摇摇头,抛出第三件异议。
刘承祐冷下脸道:“此子阴险狡诈,奸猾无赖,朕当年在沧州就深深领教过。当时若非柴荣阻拦,朕早就砍了他的脑袋。此子躲在泾州,倚仗史匡威搅弄风雨,先是得罪定难军李彝殷,后又鼓动史匡威私自采盐贩盐,攫取国家盐利。
李彝殷和王峻多次上书,请求朝廷罢黜史匡威,捉拿朱秀,将二人问罪。朕顾虑到关中叛乱未平,不愿节外生枝。如今战事结束,正是问罪于彰义军的好机会。
郭公却在此刻上表为朱秀请功,着实令朕为难。”
郭威急忙单膝跪倒:“有关彰义军的传言,臣一路西进关中也多方打探,大多是子虚乌有。泾州的确有盐厂在运作,但所产石盐大多免费发放给彰义军民,所谓私自贩盐,不过是因为盐贩猖獗,屡禁不止所致。
至于定难军李彝殷的侄儿死在泾州一事,谜团重重,朝廷不应听信李彝殷一面之词。我朝立国以来,定难军凭借武力,又远离中原,愈发骄纵蛮横,对官家旨意和朝廷政令阳奉阴违。
若为了安抚党项李氏,就处置彰义军的话,只怕会令其他藩镇寒心,令臣民颇多微词,以为官家和朝廷拿党项人没办法,反而助涨其跋扈气焰!”
“这....”刘承祐犹豫了,郭威说的没错,如果仅凭李彝殷上表告状,就治彰义军和史匡威的罪,只怕天下臣民会说他堂堂一个大汉皇帝,却压不住桀骜不驯的党项人。
李业忙出声解围道:“暂且不说党项人和彰义军的恩怨,就拿史匡威和朱秀私自采盐制盐来说,已经触犯朝廷禁令,难道不该治罪?”
郭威虎目扫他一眼,沉声道:“实情如何,李司使远在开封,绝不能听信一家之言,还是应该派人多多调查,得出结论再说。
在此之前,彰义军和朱秀是我西征大军的有功将士,郭威身为主帅,自当为部下请功!若是赏罚不明,何以彰显君恩?何以竖立朝廷威信?何以威服三军?”
李业在郭威外出征战一年多的时间里,终于排除万难,当上梦寐以求的三司使一职,掌握全国财政大权,在朝中号称“计相”。
本以为自此有底气能跟郭威分庭抗礼,没想到被那威势浓重的目光一扫,还是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恶寒感。
李业咬咬牙,强自狡辩道:“可是朱秀不过一少年郎,郭公竟然将他排在军功簿前列,报请朝廷大加封赏,传出去,只怕难以令西征将士信服。”
郭威肃然道:“朱秀立下的功劳乃大军人所共知之事,岐州剿灭王景崇、华州平定赵思绾、打破蒲州城,桩桩件件,朱秀都在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若是李司使不信的话,尽管可以召西征将领来问!以朱秀的功劳,如果连他都得不到朝廷封赏的话,那才会令三军将士寒心,质疑朝廷赏罚不明!”
刘承祐看着跪倒在殿中的郭威,眼里阴沉下来,暗暗攥紧拳头。
郭威据理力争的态度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他也不会轻易妥协。
李业还要再争辩几句,刘承祐轻咳一声制止,勉强挤出一丝笑道:“郭公向来号令严明,赏罚分明,朕相信郭公报给朝廷的军报绝无一丝弄虚作假!此事无需再争辩,就依照军报所请,对将士们论功行赏!”
郭威忙感激地拜倒:“陛下圣明!臣代三军将士谢陛下洪恩!”
刘承祐笑道:“好了,郭公一路风尘辛苦了,暂且回府歇息,与家人团聚,三日后携夫人入宫赴宴!”
“臣叩谢陛下!臣告退!”郭威再度叩首,又朝李业拱拱手,退出大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刘承祐脸色渐渐沉下,颇为恼火地一拳砸在御案上。
李业提着袍服下摆登上玉阶,急问道:“官家方才为何答应郭威所请,批准封赏他上报朝廷的名单,尤其是那朱秀,官家不是对此人深恶痛绝?”
刘承祐冷哼道:“郭威刚才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如果朕在此事上不答应,只怕他不会轻易妥协。”
“不妥协又如何,这里是开封,难不成郭雀儿还敢举兵造反不成?”李业不屑冷笑。
刘承祐摇头道:“郭威战功太盛,威望太高,即便他不统兵,但开封诸多禁军将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操之过急!”
李业谄媚道:“官家说的是。不过就算郭威是老虎,可官家乃是真龙,老虎再凶也升不了天,官家一定能将他死死压住!待到时机成熟,就将郭党一网打尽!此后,天下权柄尽归官家所有,宇内唯官家独尊!”
刘承祐大笑数声,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他的好舅舅一通马屁拍得通畅至极。
“顺利拿走天雄军兵权,郭威这头老虎便犹如失去爪牙,从此不足为虑。不过病虎闹腾起来依旧能伤人,朕也无需逼迫太紧,封赏他的部下以安其心,往后再一点点剥离他手中权力。”刘承祐冷笑连连。
李业又奉承了几句,说道:“彰义军只怕是投靠了郭威,官家不可不防。还有史弘肇、杨邠等人,自恃顾命大臣,不把官家放眼里,实在该杀!”
刘承祐哼道:“彰义军地处偏远,兵微将寡,成不了气候,朕派一个节度副使过去,盯死史匡威和朱秀一举一动,谅他们也翻不起浪花。
至于史弘肇、杨邠....”
刘承祐目瞳里流露阴狠厉色,这两个顾命大臣多次忤逆他,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
李业阴恻恻地道:“官家想晋封耿夫人为妃,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却被二人跑到太后那里添油加醋地告状,还惹得太后将官家好一通训斥。如此行径,眼中哪里有官家?”
刘承祐重重怒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响:“朕必杀史弘肇、杨邠!”
李业脸上闪过不怀好意地阴险狞笑。
郭威不在朝中,史弘肇和杨邠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李业想培植党羽掌控朝政,这两位顾命大臣是绕不过去的坎。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将其砸碎!
郭威一时半会动不得,但史弘肇和杨邠可就没这么多顾忌。
若是能除掉史杨二人,他李国舅的威名必定能更上一个台阶!
李业忍不住眉飞色舞,憧憬着自己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朱秀是个好小伙子
“啊—嚏—!~~”
泾州安定县外驿亭,朱秀跨骑着灰毛驴,拿一块手帕掩住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擤一把鼻涕,朱秀揉揉通红的鼻头,双眼有些无神。
赶了近一月的路,没想到绕道去长武城转悠一圈,还把自己弄得伤风感冒。
“哪个混账东西在背后骂我....啊嚏~!”朱秀满心郁闷,擦擦鼻涕,换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灰驴子黑蛋扇动驴耳,嚼动厚厚驴唇,露出几颗大板牙,对于骑在自己背上的家伙有些嫌弃。
一行人在驿亭稍作歇息,继续启程往县城赶路。
一名驿卒快马飞奔回县城,将朱秀归来的消息禀报节度府。
再走个把时辰,就能赶回安定县城。
过了驿亭,通往县城的官道忽然间变得又宽又阔,石板铺路,整洁如新,来往行人越来越密集,官道两侧不时有小摊贩在叫卖。
“糖葫芦~新鲜好吃的糖葫芦!只要六文钱一串喽!~~”
有小贩在兜售自制的糖葫芦,嗓门洪亮,吸引不少行人围拢。
李重进拽着史向文奔去,挤开人群,掏出大把钱币大声嚷嚷:“给大爷来十串!”
小贩大喜,急忙接过钱币粗略清点,用糙纸包好十串糖葫芦递给他:“这位爷您拿好!”
一帮吸鼻涕的娃娃们仰起脏兮兮的脸蛋,用满是羡慕的目光注视着他,吞口水的咕嘟声不时响起。
李重进得意洋洋,拿出一串,张开大嘴,一口嗦去四五颗红彤彤的山楂果,引得一帮娃娃们齐声惊叹。
史向文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将他二人围成圈的娃娃们,伸出两根手指把山楂果一颗颗摘下,分给嘴馋的小娃娃们,惹来一阵羞怯又欢喜的童稚笑声。
李重进见娃娃们都聚拢在史向文身边,不服气地拿出两串糖葫芦嚷嚷道:“本大爷这里也有!”
娃娃们又是一阵惊喜欢笑,一窝蜂地将李重进围拢,争抢他手里的糖葫芦。
朱秀瞥了眼,摇摇头,果然是两个大龄问题儿童。
好不容易打发走娃娃们,史向文举着两串糖葫芦跑来,递了一串给朱秀。
朱秀笑道:“给大娘子吃,我就不吃了。”
“噢。”史向文转而递给符金盏。
符金盏莞尔一笑,接过道了声谢。
史向文憨憨地笑了,美滋滋地吃起最后一串糖葫芦。
朱秀瞥了眼舔嘴巴嗦手指的李重进,悠悠叹了声:“还是史大郎有良心啊~不像某些人,只顾着自己吃!”
李重进眨巴眼,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要不我再去买些?”
说着往怀里一摸,黑脸僵笑住,他兜里已经没几个钱了。
朱秀警惕地道:“别看我,我可没钱借你!来时大帅和柴帅嘱咐了,不能给你太多钱,以免你花天酒地惹麻烦!”
李重进谄笑道:“兄弟,你先借我些,等回到开封领了俸禄就还你!”
朱秀摇头:“没有!有也不借!二位大帅的命令,我岂敢违抗?你可别忘了,事前我们约法三章,我泾州不养闲人,你的吃穿用度,都得靠自己去挣!”
李重进恼火,瞪眼道:“挣就挣!我黑大王加入你的虓虎营,难道你还敢克扣老子的粮饷?”
朱秀哂笑道:“虓虎营乃彰义军精锐中的精锐,岂是你说加入就能加入的?想入虓虎营,先通过试训再说!就算你成了虓虎营一员,也得守规矩,遵军法,否则挨板子是少不了的,也别想领到半文钱薪俸!”
“老子是你大哥,难道不该格外关照?”李重进黑着脸唬道。
朱秀撇嘴:“军中无父子,更别说兄弟!你别忘了大帅叮嘱,来到泾州一切听我号令行事,可别怪我没事前提醒你,切莫触犯军纪,否则一定严惩不贷!”
“哇嘎嘎~气煞我也!”李重进一阵火大,攥紧老拳,“你小子下来!看本大王不好好收拾你!”
朱秀轻蔑地冷笑,指着他呵道:“大郎,这厮又皮痒了,帮他好好松松筋骨!”
“噢。”史向文吃完最后几颗山楂果,鼓胀着嘴巴,撸撸袖子朝李重进大踏步走去。
李重进黑脸色变,拔腿就逃,气急败坏地大吼:“史大郎!你个白眼狼!刚才你吃的糖葫芦可是老子花钱卖的!”
史向文却不理会他,咧嘴憨厚地笑着,咔咔捏拳头,紧追李重进而去。
两人在官道上追逐片刻,很快,前方传来一阵阵凄惨地哀嚎声。
百姓们不敢靠近,站在远处围观,只见一名小山般魁梧的巨汉,将另一名黑脸凶相满布的大汉压在身下,一顿暴揍。
两个问题儿童一路上打打闹闹已成习惯,朱秀等人并不放在心上。
符金盏咬下一颗山楂丸,细细品尝了会,笑道:“不如广和号商铺售卖的好吃。”
朱秀笑道:“糖葫芦乃广和商汇独创,这些小摊贩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短时间内难以掌握其中精妙。广和铺子售卖的糖果,从选料到做工,还有糖浆的制作,都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和独门技法,即便是一串简单的糖葫芦,也能做到与众不同。”
符金盏道:“广和商铺的糖果的确精美好吃,就是价钱太高,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要是再便宜些就好了。”
朱秀笑道:“广和商行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主要目标群体是达官显贵和富商豪客,产品价钱不会下探太多。不过糖果制作本就没有多么高深的技法,假以时日,市面上就会有诸多仿制品,逐渐形成一条围绕糖果的产业链,小商小贩应运而生,能够养活不少人家。”
符金盏听得一愣一愣,许多词汇听起来格外新鲜,但仔细琢磨,却不乏内涵道理。
“你倒是对这广和商铺了解颇深。”符金盏感叹一声。
身后的潘美冷不丁地哼唧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广和商汇本就是朱小子所创,自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以朱小子贪财的德性,让他降低糖果售价,只怕比割他几块肉还疼!”
符金盏一怔,美目惊讶不已:“广和商汇是你的产业?”
朱秀羞涩一笑,拱拱手:“让大娘子见笑了。”
身后,潘美酸溜溜地道:“除了广和商汇,咱们从长安一路走来,吃的泰和酒楼,住的盛和邸舍,都是朱小子捣鼓出来的。人家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大财主,那词儿叫啥来着....土豪!”
朱秀怒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潘美撇撇嘴,扭过头看风景。
符金盏秀美脸蛋惊怔住,喃喃道:“你到泾州还不过两年,竟然置办下这般大的产业?”
朱秀谦虚道:“全赖史节帅支持,各路朋友抬爱,其实许多生意都是与人合伙,我在其中占些份子罢了。”
潘美嚷嚷道:“反正咱老潘今后是跟定你了,你可得管我吃喝拉撒,兜里没钱也得管你要!”
朱秀没好气道:“交情归交情,该给的俸禄一分不会少你,想要多余的,就得靠自己本事挣!我又不是你爹,还得管你娶媳妇生孩子?”
潘美大怒,伸手去捉他:“好小子!当初说的话,现在把老子骗到手就不算数啦?讨打!”
朱秀趴在驴子背上,扯开喉咙呼救:“史大郎!救我!”
潘美一惊,急忙缩回手,要是把史向文招来,被摁在地上当众羞辱的可就是他了。
“算你小子狠!有种的别叫史大郎,咱俩单挑!”
朱秀掸掸衣袍,不屑道:“本公子是斯文人,岂会跟你动手动脚?”
符金盏笑声如银铃:“你二人在沧州就时常斗嘴,到如今也不消停。”
朱秀和潘美互瞪一眼,扭过头冷哼。
宽阔的官道上,符金盏见到一些戴着红袖标,身材壮实的妇人,四处游走监督往来商旅遵守卫生规定,还有一些身穿玄袍,腰间挎着裹铁短棒的武卒往来巡视,维持治安。
操着泾州口音的百姓,大多都能自觉遵守卫生规定,将灰物扔在指定地点,有如厕需要的都会去路旁的别致茅房,美其名曰公厕。
就算有外地来的旅人,不懂得安定县的规矩,也会有人站在告示牌下,一遍遍重复宣扬着本县的卫生规定。
一路走,朱秀为符金盏轻声介绍着,符金盏边看边点头,啧啧称奇。
“乱扔灰物垃圾,随地大小便,污秽满地,弄得秽臭冲天,有碍观瞻不说,还容易滋生有害病菌,侵染地下水源,长此以往,容易致人生病。城市之中,百姓集中居住,更是要注意保护环境卫生....”
朱秀耐心细致地向符金盏传输着环保与卫生健康的理念。
符金盏似懂非懂:“开封、邺都这些中原雄城,除却几处主要干道,许多街巷也有灰物成堆,臭气熏天的现象,确实应该好好整治。只是你说秽物容易滋生病菌,这病菌又作何解释?”
朱秀笑道:“大娘子可还记得,我们在沧州守城时,收集大量粪尿,烧开后泼下城头,还将其称作浇金汁。契丹兵凡是被金汁烫伤者,难以治愈,不出数日伤口便溃烂流脓。正是因为粪尿中含有病菌,侵染人体致人生病。
还有就是被生锈的铁器所伤,伤者容易出现头晕、头痛、全身筋肉发紧发痛的症状,也是因为铁锈里含有病菌,都是同样的道理。”
符金盏道:“如此说来,病菌便是致病之源。”
朱秀笑了笑,又道:“不过万事万物皆有正反两面,金汁和铁锈虽然能致人生病,但绝非毫无用处。大娘子可知,粪尿虽脏,但只要处理得当,还能制成治病救人的良药,人中白、人中黄便由此而来。还有铁锈,也能治疗疔疮肿毒,化解毒虫蛇蚁之毒。
泾州如今推广的肥地法,粪尿也是其中重要肥料....”
潘美刚从路旁一位菜农箩筐里买了两根水淋淋的小黄瓜,咔嚓一口咬断半截,大口嚼着吃得起劲。
朱秀瞥他一眼,幽幽道:“但至今还有许多农户没有掌握肥地法的窍门,常常舀一瓢尿直接浇在蔬果上....所以,新鲜蔬果还是洗干净再吃比较卫生....”
潘美眼一瞪,大口咀嚼的动作僵住,黄瓜头捏在手里,满脸无措。
符金盏本想伸手接过潘美递来的小黄瓜,听完朱秀的话赶紧缩回手,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呕~呕~”
不理会扶着马鞍子一阵阵干呕的潘美,朱秀和符金盏继续往前走。
“京兆、河南、开封三府府尹,真应该好好来听你讲讲课。若是他们有你这般见解,也就不会任由一个偌大的都城,街巷之中随意倾倒灰物,弄得污水横流、脏乱不堪。”
符金盏感慨不已。
朱秀笑了笑,其实这年头也产生不了太多有害的垃圾,城市之中的污秽多是人和家畜的排泄物,稍加重视和规划就能得到极大改善。
人类活动在一个地区增多,长期以后受危害最严重的就是地下水源。
汉代长安城之所以被废弃,一个主要原因便是地下水源盐卤化严重。
朱秀致力于将安定县城打造成泾河流域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环境卫生问题从现在就要开始重视。
安定县东门外停放一辆马车,一身灰布袍两手拢袖的史匡威蹲在车前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关铁石闲聊。
史匡威寸头上多了不少白头发,黑脸胖了许多,皱纹也愈发深刻了,看上去就像个朴实无华的老农。
关铁石也是一身便装,一边说话一边望着官道。
史灵雁背剪着手,绕着马车一圈圈走着,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不时抬头扫视人群。
“来了!”关铁石眼尖,从一拨人群中发现最先冒头的史向文。
史灵雁黑珍珠般的眼眸绽放惊喜,飞奔而去。
史匡威对于自家闺女表现出的激动很是吃味,撇撇嘴在心里对某人小声叱骂了几句。
史匡威眯眼朝远处望去,扫视一圈后落在符金盏身上。
“沧州一别两年多,符大娘子依旧美貌动人啊!”关铁石感叹一声。
史匡威瞥他一眼,摩挲下巴,忽地道:“你说朱小子把符娘子带到泾州,究竟想干什么?”
关铁石一愣:“少郎君信中不是说,符娘子来泾州散散心,游玩一番,等她兄长从岐州离开时,再一同返回?”
“散心?游玩?”史匡威撇撇嘴,跳下马车,拍拍屁股,骂咧一句:“这小王八蛋,不怀好意!”
说着,史匡威迎上前去,关铁石满脸困惑,赶紧跟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乱象伊始
“哥!”
史灵雁欢叫着,如雏鸟归巢,扑进史向文怀里。
史向文庞大的身躯弯倾下,张开臂膀,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她,咧开大嘴傻笑:“妹妹,我想你了。”
史匡威从后面慢悠悠走来,满脸老父亲慈爱的笑容。
史向文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他身边,这次随朱秀东行蒲州,一去便是半年,如今平安归来,史匡威打心眼里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今后就算他不在,也能安稳生活下去。
再说还有朱秀照看,他实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史眼角湿润了,抬起手背擦擦,自嘲一笑,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伤感。
朱秀笑呵呵地刚要介绍,史灵雁欢笑着朝他扑来,胳膊环绕着他的脖颈,用力抱住。
如今两人个头差不多高,史灵雁身材更显修长,整个人扑来力量不小,朱秀抱住她的纤腰,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雁儿....”朱秀刚要说话,只觉脸颊一凉,耳边响起“啵唧”一声。
史灵雁在他脸颊上用力啄了口,勒紧他的脖子,微微噘嘴,脸蛋凶凶,眼眸里的欢喜却是掩藏不住:“朱秀我好想你!你想我没?”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朱秀有些尴尬,不过根据脖子上传来的力度判断,如果他说错话,不排除当场阵亡的意外。
“雁儿,我也想你!”朱秀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嘻嘻!”史灵雁眼眸弯成月牙儿,满心欢喜,整个人贴近,紧紧抱住他。
李重进瞪大眼,一脸羡慕。
潘美挤眉弄眼,一脸暧昧。
符金盏略感意外,唇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咳咳~”史匡威用力咳嗽几声,目光如刀般锋利。
大庭广众下搂抱人家的闺女,朱秀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讪讪笑着推开史灵雁。
“我来介绍,这位是史节帅的千金史灵雁。这位便是符氏大娘子....”
史灵雁乖巧道:“雁儿拜见符娘子。”
符金盏微笑道:“雁儿妹妹无需客气,往后叫我一声姐姐便好。”
“符姐姐。”史灵雁娇憨笑着,果断舍弃了朱秀,跑到符金盏身边,挽着手亲热道:“符姐姐也会武艺?改日定要指点指点小妹!”
符金盏笑道:“姐姐的粗浅把式,只怕不及妹妹万一,改日有空,你我姐妹切磋一番。”
“太好啦!”史灵雁欢喜不已。
李重进觍着脸凑近,拐了拐朱秀:“还没介绍我哩!”
朱秀嫌弃地挪开一步,敷衍道:“这人叫李重进,二十八九,无官无职更无钱,未婚,郭大帅的亲外甥。”
一向不知羞愧为何物的李重进,罕见地羞臊起来,黑脸涨红,如烧红的炭火,吭吭哧哧地道:“谁说我无官职!我....我乃郭帅麾下指挥使....”
李重进声音愈发细弱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一个小小指挥使的履历,实在拿不出手。
史匡威瞪了朱秀一眼,忙抱拳解围道:“原来是郭帅外甥,难怪一看便知是一位虎贲猛士!彰义军史匡威,见过李衙内!”
李重进忙还礼道:“不敢!史节帅乃是长辈,唤我姓名便可。舅父常说,史节帅家族三代为国守边,劳苦功高,史节帅更是能征惯战之将,乃国家栋梁。重进此次造访泾州,希望有机会跟史节帅多多学习。”
“哈哈~郭大帅过誉啦!贤侄到访泾州,史某不胜欢喜,有任何需要,你只管跟朱秀说。”
史匡威倒是对李重进颇为喜欢,在他身上,老史仿佛见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朱秀满脸讶异,原来李重进也会好好说人话。
李重进嘿嘿笑着,朝朱秀挤挤眼,颇为得意。
“见过史节帅。”符金盏笑道。
史匡威感慨道:“沧州一别,没想到还能在泾州见到符娘子。”
符金盏笑道:“冒昧到访,希望不会搅扰史节帅的清静。”
史匡威笑呵呵地道:“有朱小子在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清静。你们年轻人多聚聚也好,这世道,将来终究要交在你们手里啊~”
符金盏笑吟吟地点头:“史节帅放心,世道艰难,理应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符娘子明白就好。”史匡威两手拢袖,愈发像个憨厚的乡下老农,“进城回府再说,今日在府里设宴,为你二位接风!”
一行人进了县城,往节度府而去。
潘美率领虓虎营先行赶回牙城军营,而后宣布就地解散,虓虎营全营放假五日。
路上,史灵雁缠着符金盏叽叽喳喳,史匡威拽着朱秀坐进马车。
“臭小子!快说!你究竟是何居心?”刚上车,老史凶相毕露。
朱秀斜睨他一眼:“什么意思?”
史匡威虎着脸道:“你拐骗符金盏到泾州,想干什么?你小子可别忘了,人家可是刚刚脱离苦海的小寡妇!”
朱秀翻着白眼道:“什么拐骗?难听死了!是人家符娘子对我泾州的发展状况感兴趣,特意想来考察考察。符昭信还在岐州,符娘子来泾州小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再随兄长一同返回,这有什么问题?”
史匡威满眼审视地盯紧他:“当真不是你故意将符金盏哄骗来泾州,想趁着她夫家新丧的机会,图谋不轨?”
朱秀眼睛一点点睁大,羞愤不已:“我岂是那般禽兽之人?”
史匡威满脸鄙夷:“当初在沧州,你看符娘子的眼神就不一般。如今她是寡妇之身,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朱秀涨红着脸争辩道:“胡说!我对符娘子只有崇敬之意!何来....非分之想!”
史匡威冷笑数声,旋即又一脸苦口婆心地道:“我老史是过来人,听我一句劝,符娘子与你不合适。你想啊,符娘子年长你许多,从来只见老夫少妻,何时有老妻少夫?即便符娘子欣赏你,碍于世俗眼光,她也不会答应。就算符娘子答应,符氏也绝不会将嫡长女二嫁于你!
你还年轻,应该找个年岁相当的....”
朱秀苦笑连连:“我带符娘子来泾州,当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为加深彼此关系,与符氏保持往来。彰义军想要发展壮大,除却自身努力,也要维系好与天下各处强藩的关系,咱们本来就不受朝廷待见,要是朝堂上再无人帮衬,岂不处处掣肘?”
“你真是这样想的?”史匡威还是有些怀疑。
朱秀拍胸脯保证:“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史匡威点点头,咕哝一句:“那还差不多....”
掀开车窗帘子,老史贼头贼脑地朝外瞟了眼,黑脸再度变得凶神恶煞,揪住朱秀领口,恶狠狠地压低声道:“雁儿已经着了你的道,她对你的情意你小子应该明白!若是你敢负她,老子绝不饶你!”
朱秀讪讪一笑,心虚似地小声道:“可是雁儿好像也比我年长两岁....”
“明明是一岁零六月!还不到两岁!怕什么?”
史匡威瞪眼如铜铃,“雁儿虽年长你,但心地单纯,性情率真,心思城府岂能与你相比?又是未嫁之身,难道还配不上你?”
“是是~能得雁儿垂青,着实是我高攀了!”朱秀赶紧拱拱手夸赞。
史匡威恨恨地道:“便宜你小子了!”
松口揪住朱秀领口的手,史匡威哼哼唧唧地道:“找个机会,你与雁儿挑明关系,要是她没有意见,年底就把婚事办喽....”
“啊?”朱秀一惊,结结巴巴道:“会不会太....太仓促了些!以我现在的年纪成婚,是不是....太...那个啥~”
史匡威皱眉,在他身上扫了扫,视线停留在下半身,略作沉吟:“唔....是有些小了,可是雁儿眼看就要满十八,再等两年,岂不是成了老姑娘?”
史匡威使劲抓头皮,拍脑门,满脸苦恼。
朱秀小心翼翼地道:“依我之见,此事不如先放放?李守贞之乱虽然平息,但开封城里,依旧不会太平。朝局动荡,诸事繁多,的确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
史匡威想了想,瞪着他:“加紧派人手去濠州打探你的亲眷消息,若能找到你家中长辈,马上接来泾州,有双方长辈在,就能将亲事定下!免得你小子花花肠子,朝三暮四!”
“唉~我也甚是喜欢雁儿,如何会辜负她?你放心好了!”朱秀信誓旦旦。
“哼~算你小子有良心!”史匡威两手环抱胸前,撇嘴冷哼,嘴角却是划过些许满意笑意。
朱秀暗暗苦笑,近两年时光朝夕相处,他当然也喜欢天真烂漫活泼灵动的史灵雁。
只是让他以十六七岁的生理年纪成婚,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再说乾祐年间的大变局才刚刚开始,他实在没心思考虑个人问题。
郭威和符氏那边,也不知该如何答复。
朱秀偷瞟一眼春风满面的史匡威,要是让他知道郭大爷要撮合自己与符氏联姻,只怕老史要气得拿凤嘴大砍刀当场削他....
唉~太优秀太招人稀罕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
符金盏和李重进住进节度府,各自歇息半日,傍晚再聚。
朱秀被史灵雁缠着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打发走,赶紧躲入办公房,招来严平询问彰义军近况。
“陶文举留在长武城,主持邠州百姓迁移之事。盐厂有关铁石打理,广和商汇有吴大签,青石岭的水泥灰作坊和崆峒山火器作坊运作顺利,平凉牧场又增添两百多匹种马,兵器坊的雁翎刀锻造工艺也有新的突破,广和商汇在岐州普润县开设的牧场,每月产出的牛乳、羊乳,除了供应糖果制作,还制成舔**售卖,销量还不错....”
严平将大半年来,彰义军控制的各项生意逐一汇报。
朱秀听得仔细,笑道:“吴大签做生意当真是把好手,比温家强太多。”
严平嘲笑道:“温家的绞麻生意刚刚有了起色,温泰的几个兄弟就提出要分家单独开办绞麻作坊。少郎君当初还将新式绞麻法传授给吴大签,让吴大签与温家竞争。
后来吴大签见广和糖利润丰厚,干脆放弃了开办绞麻作坊,只是投了一笔钱给温仲平,支持他在陇州、岐州开办作坊,算是入了份子,不掺和经营。
吴大签手握广和商汇,还忙着从蜀中贩运硝石和硫磺,根本瞧不上绞麻作坊这点蝇头小利。”
朱秀笑道:“吴大签做事有气魄,让他主持广和商汇的运作,看来是选对人了。”
严平道:“吴大签再精明,也不过一介商贾,没有少郎君和彰义军在背后支持,他哪能发展如此迅速。”
朱秀喝了口茶,又道:“派人传信长武城,让陶文举撤回来,邠州已有六七成的人口流入泾州,眼下关中叛乱已熄,朝廷很快就会派遣新的官员主政邠州,不要落人口实,闹得太难看。”
“属下遵命!”严平应了声,想想又道:“毕镇海现在应该在鄜州,那边的生意也不错,他传信回来说,想再往丹州去看看。”
朱秀摇头道:“不用了,也让他回来吧,阳晋川盐厂的生产能力始终有限,现在稳定的销路已经足够用,用不着再往外拓展。私盐生意只能救急,不能长久依赖,等朝廷腾出手来,必定会整治陇右、关中一带的盐铁转运,到时候生意可就难做了。”
严平应下,记在心里。
“对了,还有一事,属下觉得稍有异常。”
严平朝房门外看了眼,压低声:“少郎君离开泾州不久,陇山关传来消息,关口守军发现有吐蕃人活动迹象。帅爷令魏虎率军前往支援,半年来与吐蕃人在关外偶有交手,并未有大规模战事爆发。
不过运往陇山关的钱粮却增加不少,属下估算过,以陇山关现有驻扎兵马,所耗军需应该为目前的一半才正常。”
朱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道:“每年夏秋,吐蕃人活动频繁,加强几处关隘守备倒也无可厚非。这件事暂且不要让帅爷知道,你暗中调查,看看陇山关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
“属下明白。”严平领命。
原州陇山关、六盘关、西瓦亭几处关隘,一直由魏虎任命的几名镇将负责守卫,以目前彰义军的军制划分来说,算是外镇兵。
朱秀改组牙军,将彰义军的核心军事力量握在手中,暂时还没有触碰到外镇兵。
这些零零散散的外镇兵加起来不下五千人,分布在原州各处关口。
几名镇将与朱秀也不太熟悉,有的甚至到现在还没见过面。
些许异常也不好得公开调查,只能先暗中摸清楚情况再说。
天色暮沉,屋外响起史灵雁呼喊他的声音。
朱秀起身与严平走出屋,想起一事,问道:“改造场那边无事吧?”
严平想了想道:“一月多前,听说抓了几个在白盐大道撒野的外乡人,似乎想窥伺盐厂,被关统领当场抓获,扔进改造场干活,等调查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再处置。”
朱秀浑然不在意地道:“盐厂就是座金山,什么牛鬼蛇神都想进去看看。”
严平笑道:“少郎君可要提审那几个外乡人?”
朱秀想了想摇头道:“算了,一点小事,交给关铁石处理,等调查清楚,若是没什么问题就把人放了,改造场不是冤魂场,可不能胡乱闹出人命。”
“少郎君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