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还是不服
“你只放了一次酒,早就在爆炒的过程中挥发了,这肉里怎么可能还会有酒香?”王德皱眉,从头到尾,余简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不对,肯定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王德的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整个人似乎蒙上了一层寒霜,注视着余简的眼神宛如秃鹰一般锐利。
“小丫头,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王德不甘心地问。
余简沉静地笑了起来,眼中带了一丝古怪的戏谑之色:“王大厨,我这道酱爆肉丁比起你做的,如何?”
就问你服不服?!
“哼!我看你只是侥幸而已……”当然不服,想他王德的名号在京城好歹也叫得响亮,怎么能向一个黄毛丫头低头。
余简早就料到他会有这般的作态,倒也不强求,只是把盘子往前推了推,招呼了厨房里的其他人:“大家也来尝尝。”
小徒弟们早就被这香味勾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也不顾王德不大好看的脸色,蜂拥上前,夹了就往嘴里送。
肉块的表面还带着一点脆,咬下去,肉缝里的汁水浓郁就像汤汁一般,满满的鲜味。
小徒弟们也说不上哪里不同,只觉得嘴里这个比王大厨做得更胜一分,这瞟向王德的眼神也就带了别样的味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还不滚去干活!”王德终于爆发了怒火,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巨大的声响吓得几人四处逃窜。
这才是她想要的效果!
余简满意地走到父亲跟前,余圆带着满满的崇拜扑到她怀里,捧着她的脸不停地亲。
“余圆!你把口水弄姐姐脸上了!”余爸爸佯装发怒地轻打他的屁股,脸上却止不住的笑容。
相信不用过多久,王德败北他家闺女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金福楼了。
他这个闺女,不光手艺一流,这一招杀人诛心,也是溜得飞起。
挫了王德的自尊心,余爸爸的心情极佳,一路堵成长龙的车流都没影响他的好情绪,还哼起了小曲儿。
余简扭头就看见余圆扑棱着大眼睛,笑嘻嘻地盯着她。捏了捏小家伙的鼻头,问道:“看我干什么呀?”
余圆觉得自己姐姐简直比喜洋洋还要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坏叔叔:“姐姐,我也跟你学做菜好不好?”
“学做菜很累哦!你的小手腕可拎不动菜刀的。”
余圆不依不饶地继续说:“我才不怕,我现在小,当然是拎不动,可以等我大一点嘛……”
这清晰的思路,倒是让余简对他刮目相看,哪里是个才六岁多的小孩?
“反正,以后我肯定比余建国要厉害的!”余圆不知道憧憬到了什么,竟然开始口出狂言。
余爸爸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笑骂了一句:“你这个臭小子,老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突然想到了什么,趁着等红灯的功夫,余爸爸转过头对着自己女儿:“阿简,你到底是怎么让酱爆肉丁能吃出酒味的?”
余简沉思片刻,缓缓答道:“爸爸,你有没有听说过‘案抚’这个词?”
那是什么?余爸爸两眼一抹黑,摇了摇头,是什么深奥的词汇?
“案抚”这一手法,是李元溪的师傅从古籍中琢磨出来的。将酒溶于掌心后,配合特殊的手法,让其在浸于肉类纹理之中。再用刀刮,使肉质松散,完全将酒包裹于其中。
唐朝多文人墨客,又偏好饮酒,用这种方法烹饪出来鱼、肉,往往散发着浓郁的酒气,也算是迎合了当时的市场需求。
余爸爸听得啧啧称奇,不由地感叹古人的无穷智慧,又问余简是从何得知的。
余简只道自己无意中看了本小说,自己琢磨了一下,倒还真成功了。
……
余妈妈早就期盼着女儿的到来,一路上打了无数个电话,等真正看到余简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倒又起了胆怯之心。
还是余简先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余妈妈本就不平静的心更起波澜,抱着女儿就嘤嘤哭了起来,温婉的眼眸中沁着点点愧疚。
“好了!女儿都来了你还哭什么?也不怕别人笑话!”余爸爸看不下去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女儿都没给他拥抱呢!
“我就觉得对不起女儿,谁敢笑话我?!”余妈妈对他可是一点不客气,马上就反驳。
余圆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谁敢笑话我妈妈!”
这番狗腿的样子倒是让余妈妈破涕为笑,一家人的气氛火热了起来。
“姐姐,姐姐——能不能给我再做一回上次吃的那个奶糕?”余圆偷偷地凑到余简跟前,提了个小要求。
自从回了京城,他每次想到姐姐,就想起金乳酥的味道,然后,对姐姐的思念,就更加强烈。
单笼金乳酥在夏季吃有些腻,余简考虑了下,决定给他做个新鲜的吃食解解馋。
“阿简,你去厨房做什么?”余妈妈刚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余简围了围裙,再一瞧跟在屁股后头的余圆,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抄了个鸡毛掸子,二话不说就往他屁股上抽过去,“又是你这个臭小子!你姐姐刚来,你就让她给你做吃的!看我不打你——”
屋子里瞬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余简忆起当年在长安城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发出声音。宫里头来了好几道旨意,说是贵人们吃不下东西。
她绞尽脑汁,最后做了一道白玉冷酪,这才勉强交了个差。后来,每到夏季最热的时候,长安城里就开始食冷粥了。
杏仁是余简从饶乡带过来的,早早研磨好,被打成了顺滑的杏仁奶,又用细纱布过滤,此刻丝滑得没有一点点颗粒。
把杏仁奶放入锅中加热,煮到表面微微起皱,表面浮起一层薄衣的时候再放入提前煮好的青稞。
余简沉稳地搅动着手里的勺子,让黏在一起的青稞粒完完全全跟杏仁奶融合在一起,这个过程需要有非常大的耐心,但在余简看来,做饭本就是个治愈的过程。
锅里的杏仁奶一点一点地变黏稠,慢慢地,质地像奶油一般。她想起曾经千百遍的试验,想起浑身汗湿在光禄寺的膳房里,也想起师傅满是心疼的眼神。
余简吁了一口气,从思绪中回神,关了火,把锅子整个放入冷水中过凉。
“姐姐,好了吗?”余圆的小脑袋从半开的厨房门伸了进来,眼巴巴地看他。
余简嫣然一笑,探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快好了……”
残谱
余圆一个人爬到餐桌凳子上,无聊地拨弄着手指,不时地看一眼厨房里的动静。
余简用指尖探了探锅子的温度,有点冻手,找了个玻璃碗,舀了满满一大勺。
奶白色的杏仁奶混合了青稞米粒,好似玉色中的点点青星,余简抓了一把花生碎洒在表面,又淋了一小勺自制的蜜浆。
等余爸爸买菜回来的时候,就见一个圆滚滚的胖小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端着碗,一边摇着脑袋晃着小腿。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边,“嚯”了一声:“又在吃什么了?”
“我姐专门给我做的奶酪!”小家伙豪迈地把碗里剩下的一饮而尽,还把空碗凑到他跟前给他看。
哼!别以为他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爸爸这么问肯定就是想吃一口。没门儿!
那可是姐姐专门给他的做的!
白嫩嫩小脸配着清亮的声音,如果忽略贱兮兮的表情,余爸爸还是觉得他挺讨人喜欢的。
他撸了一把余圆圆滚滚的脑门,微笑着暗示:“专门给你做的?”
话要好好说,指不定他的手就控制不住力道了呢?
余圆闻言,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不过还是嘴硬:“本来就是……我姐亲口说的……”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我可没说过啊……”余简端着两只碗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余圆低着脑袋,横了他一眼,颇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
这下,余圆可是陷入了众矢之的。小家伙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姐姐,又用余光瞟了瞟父亲的脸色,小腿一迈,跑了……
余爸爸哼了一声:“溜的倒是快!”转而又面向自己的女儿,从她手里接过碗,五种心肠地告诉她,“别惯着他,太无法无天了。”
余简抿唇笑,贴心地又给他递了勺子:“他是我弟弟。”
我不宠谁宠?!
白玉冷酪经过长时间的冰镇,已经透着淡淡的凉意,余爸爸的视线转向手中的玻璃碗,眼前一亮。
鼻尖弥漫着杏仁混合着蜜浆的特殊香气,余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味道太诱惑人了。
杏仁奶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奶糕状,余爸爸吃了一大口,顺滑得就好像丝绒一般,咽下后,吐息间都带着淡淡的甜香。
他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阿简,这个糖浆也是你自己熬的?”余爸爸的舌头非常敏感,一开始就尝出了蜜浆的与众不同。
余简浅笑,走进厨房抱了个小小的白色瓷坛出来:“是我熬的麦芽蜜浆,这一坛是专门带过来给您的。”
受了前世的影响,余简喜欢用古式的坛子装东西,还网购了许多不同的花样。都说唐朝奢靡,在她看来,还不如现代的万分之一。
余爸爸惊喜的掀开封盖,里头是琥珀色的清亮的液体。
他再次感叹:“阿简,你真的给了爸爸太大的惊喜!”
余爸爸一开心,索性晚饭也不做了,到了一家人,出门吃涮肉火锅。
锅子要用古铜色的铜锅,涮肉的水必须是纯净水,等水开时咕噜咕噜冒着大股的泡泡,把手切的鲜羊肉放进去。
羊肉被切成薄薄地小片,只要在沸水中烫十多秒就熟了,再蘸上特别调制的蘸料,满满一筷子入口。
肉质的鲜嫩加上酱料的咸香,要多过瘾就多过瘾。
余简从未尝过这样的味道,此时也没了往日的矜持,一口接一口,吃得鼻尖都微微冒汗。
她尤其喜欢这酱料,里头是余爸爸亲自给她配的蒜末、葱段,还放了好几种辣椒碎,又淋上了香油、醋和酱油,越吃辣味越浓,越浓越让她上头。
就着这一小碗的酱汁,她一个人整整吃了两大盘子的羊肉。
余圆小朋友坐在她旁边,他从来没见过姐姐这种吃相,犹豫了片刻,把自己碗里满满的烫好的羊肉片推到余简面前。
“姐姐,我的也给你……”
京城的夜色远远不如渔村,夜空灰蒙蒙地,看不到一颗星星。
余简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前的槐树下,仰着头数着树枝中的花骨朵。
余家来京城多年,早就存够了买房的首付。但余爸爸念旧,这老胡同里的小院一住就是十多年。
余简刚踏进院子的时候,就莫名地感到很亲切,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好像她前世的院子,连门前的槐树都一样。
“阿简……怎么不回屋睡觉?”
余爸爸睡了一觉起来喝水,隐约间看见树下坐了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女儿。
余简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肚子,有点不好意思:“晚上吃得太多了……”
余爸爸莞尔,倒也不能明着笑他,索性另拿了椅子,陪着她一起。
“爸爸……”余简犹豫了半天,提出了最近这段时间困扰她的事情,“您知道咱们家……”
“什么?你说是残谱?”余爸爸震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无比严肃。
“嗯,菜式之间并不连贯,缺失了不少,应该是重新订过的。”
余简整理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将它掉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小册子的各页差异很大,她又仔细看了每一道菜式的记载,确定这应该只有半分。
余家是闽菜起家,残谱上记录了四道主菜,一道汤水,方式古老,倒也让余简大开眼界。
“我记得奶奶说过,当年战乱被抄家,或许是那时候让菜谱出现了变故。”余简回忆起奶奶跟她说过的感情史,做出了猜测。
余爸爸也陷入了回忆中,当年他的父亲把菜谱给他的时候只说是家族之物,而后来突遭变故,他都来不及提出疑问,父亲就匆匆离世。
加之他也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也就只将第一道菜式做得像样些,其余的……实在能力有限……
余爸爸重新坐回椅子上,望着女儿在月光下莹白的额头,把落在她发间的几瓣槐花碎摘掉,幽幽地叹了口气:“阿简,你怪爸爸吗?”
余简有些不解。
“把你扔在渔村这么多年,现在又想让你挑起老余家的大梁。其实,你奶奶原本是不同意我把菜谱给你的……”
余爸爸眼前浮现母亲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她拍着桌子,冲着他说:“余建国,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余家是你的责任!不是阿简的!这么多年,你、你媳妇,还有我,都是亏欠阿简的!”
母亲说的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
从阿简自己要求留在渔村照顾老母亲起,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以后女儿不认他这个父亲,他也要受着。
“不会。”余简打断余爸爸的思绪,她用着最认真的声音说道,“我从未怪过你们。”
所以,请你们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这是余简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
槐叶冷淘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汁……”
余圆手里拿着一柄圆扇,扇面轻敲着自个儿的小脑袋,怎么办……又背不出来了……
“汁滓宛相俱。”淡淡的女音飘过。
余圆立马接上:“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好不容易磕磕碰碰地背完一整首,小家伙拍了拍胸脯,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瞅着正在采槐叶和槐花的余简,他扔了扇子跑过来又抱住她的腿,有点委屈地问:“姐姐……我是不是很笨啊?”
姐姐都教了他好几天了,可是自己就是没办法完完整整流利地背出来。
“当然不是,圆圆已经很厉害了!”余简把篮子挎在臂弯里,整个人蹲下平视余圆。
她这句夸赞完全不假,小家伙明年才上小学,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记住这番复杂的诗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果然,得了姐姐安慰的余圆又重新自信满满,贴心地从她那里拨下篮子自己提在手里,要给余简分忧解难。
这是余简来京城的第五天。昨天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勉强冲散了些暑气。
余简早上一开门,竟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凉爽,又看见挂着水珠的槐叶,喊了余爸爸搬了个小梯子出来。
她要做一道槐叶冷淘。
唐朝的吃食,求一个新鲜讲究,又多得文人偏爱,不光爱吃,还得记录下来留给后世。
余简看着这些大家的文字,有时候也会忍俊不禁:妥妥的吃货!
余圆刚才诵的,就是杜甫的一首《槐叶冷淘》。
经过了雨水的冲刷,槐叶绿得鲜艳,余简挑了其中最嫩的芽叶,又挑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装了小半个篮子。
余圆得了她的吩咐,把篮子的叶子花朵一股脑儿全部倒入水池里,小手刷刷地开始揉搓起来。
别以为他童言无忌,自己说过的话他可记得牢着呢!能帮姐姐洗菜,不就是学习厨艺的第一步嘛!
小家伙一边垫着脚尖,一边沾沾自喜。
余简从背后看他,说不出的搞笑,这哪里是洗菜叶子,分明就是在玩水,浑身溅了一大片水渍。
“去找爸爸给你洗澡换衣服,等会妈妈回来看见了又该骂你了!”把小家伙赶走,余简接替他的活,一片一片把槐叶搓洗干净。
又接了一盆干净的水,把槐花泡在里头。
槐叶挤干水分倒入瓷缸里,余简拿起研磨棒,一点一点把槐叶碾成碎末,再把槐叶碎舀在干净的纱布里,慢慢地挤出槐叶汁。
新鲜的槐叶汁透着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颜色墨绿,余简把它们倒进玻玻璃大碗里,出奇的好看。
她端起来摇晃着欣赏了好一会,又拿出一个盆,将面粉按照比例配好,加入槐叶汁和成面团。
再把面团擀成面皮,几番对折,手起刀落,就成了一条条半寸宽的面条,再撒上一把干面粉,将黏在一起的面条提起抖散。
槐叶面条不仅颜色碧绿鲜亮,还透着一股槐叶的清香。余简拎起一根宽面闻了闻,满意地点头。
槐叶冷淘的精髓在于拌面的杂菜。余简做了一荤一素两种,荤的用她从饶乡带来已经卤了很久的牛筋和牛肉,加了香菜、米椒和蒜末,又淋了一勺热油拌香。
这素的就比较考究了,将藕和笋切成丁,多放蒜末和豆腐干碎,锅里下猪油,先放葱姜爆香,再把炸过的姜片挑出,下藕和笋丁,翻炒到香味出来,再把蒜末和豆腐干加入再次翻炒。
猪油和笋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格外诱人,一点不输肉菜。
把炒好的料摆盘放好,余简把面条煮熟捞起,放入加了冰块的水里冷透。这时,笼屉里的槐花朵也蒸熟了,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槐花香气。
余圆吸溜着小鼻子,蹬蹬蹬从房间里跑出来,开心地大喊:“好香!好香!”
余爸爸拿了毛巾跟在他身后,一边追一边骂:“擦头……等会吹了空调又要感冒了……”
话正说着,鼻尖也涌入一缕香气,他停下脚步细细品味了一番,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女儿肯定又在做好吃的了!
……
“阿简,你自己一个人去可以吗?”余爸爸还是有些不放心,让余简在门口等一下,想回屋拿车钥匙。
余简无奈:“爸,出了弄堂左拐过个马路就到了。您开了车停在哪?”
余妈妈打了电话,今天比较忙来不及回家吃饭。余简和她商量,等会给她把午饭送过去。
余妈妈心里感动得不行,还是有点心疼女儿,来了京城自己也没能好好陪陪她。
这京城虽大,但也总眷顾努力奋斗的人。余家两口子早年闯荡,没文凭就靠努力,没文化就多学习,如今一个在老字号任二厨,一个在财务公司当会计。
余妈妈的公司离家近,能随时照看孩子。余简拎了饭盒包走出院门,不紧不慢地走着。
门口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标像是电视广告里总在播的一个奢侈品牌。余简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无意中跟驾驶座上的男人对上了眼。
男人嘴角叼了根烟,烟雾缭绕中脸庞有些模糊,余简只能隐约看见一点亮点猩红的光,随即就避开了视线。
倒是对那双黝黑的眸子印象深刻。怎么说呢……总觉得透着些掌握不住的精明感。
余妈妈在公司楼下等着,看到女儿赶紧招了招手。等接了饭盒包,拿出纸巾擦了擦女儿脸上滚落的汗珠,嗔怪道:“让你不要来了,大中午的多热啊。”
余简腼腆地笑:“多出汗,就当减肥了。”
又惹得余妈妈笑骂:“你看看你身上才几两肉,还减肥呢!真该让家里那两个雄性听听。”
不过女儿的贴心和孝顺,还是很让她满足。
余妈妈拉开饭盒包的拉链,就闻到一股清新的香气,她好奇地把玻璃碗拿出来,里头是整整齐齐团成一团的绿色面条,揭开盖子,还没吃就觉得清凉起来。
包里还有两个小盒子,看着是拌面的小菜。
余妈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小盒子里所有的料都倒入面条里,搅拌均匀,一口面条咽下,整个人神清气爽。
面条爽滑劲道,配合着小菜微辣的脆爽感,余妈妈的双眼顿时就亮起来,端着碗又连吃了好几口。
一旁的同事跟她共事了快五年,头一回看到她吃得脸颊鼓起来,忍不住问:“吃什么呢?”
馋得她口水也要流下来了……
韩遇白
“冷面,要吃吗?”余妈妈头也不抬,敷衍地解释了一句。
同事原本都已经在找一次性筷子了,听了她的语气,尴尬地关上了抽屉,状似轻描淡写地回答:“算了吧,余姐你命好,嫁了个厨师老公,天天换着花样吃……”
说不出地酸味。
余妈妈翻了个大白眼,索性转了下旋转椅,背过身不理她了。
还是女儿送的凉面好吃,这吃下去,浑身的热意都缓解了不少,胃里还不觉得凉。晚上回家,还要再吃一碗!
余妈妈喜滋滋地做了决定。
余简送了饭,沿着大马路向西,路口有一家肯爷爷。走的时候余圆凑到她耳边,偷偷跟她说想吃炸鸡腿,还指名道姓要买这一家。
对于洋快餐,余简的态度和余爸爸一样,哪有自己做的好吃。但余圆振振有词:“人生嘛,不就是要多尝试。不吃,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吃好呢?!”
这番歪理搞得余简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六岁的小朋友从哪里得来的理论。
“只要一份炸鸡腿吗?”服务员小姐姐问道,露着甜美的笑容。
余简看了看餐牌,上头是推出的新品,粉色的糖浆有点诱人,她点了点:“还要一个这个。”
于是,肯爷爷的门口,多了一个拎着打包袋,吃了一口冰淇淋,嫌弃又皱眉的小姑娘。
余简硬着头皮又挖了一小勺放进嘴里,浓浓的香精味,草莓酱又甜又腻,下边的白色冰淇淋都是大颗粒的碎渣。
太难吃了!
小姑娘鲜少对待食物有这样的评价,但此刻真的就想把这东西扔到招牌的那张笑脸上。
唐朝的时候,贵人们最爱用“酥山”来消夏。原本余简看到图片的时候,还以为回到了唐朝,然而仅吃了一口,就彻底回到了现实。
这玩意儿,根本差了“酥山”十万八千里,比都没法比。
想到这里,小姑娘对手里的冰淇淋越发嫌弃,在第一个垃圾桶前,无情地把它扔了进去……
午后的老胡同里,除了偶尔懒散走过的猫、狗,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余简离着家门口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就见着门口蹲了个小孩。小孩背对着她,手里捏了根不知从哪里拣来的树枝,戳着地上排排的蚂蚁。
余简观察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他们家小胖子还会是谁?身上的小背心都快滴出水来了——
“余圆,你在干嘛呢?”余简出声叫他。
余圆猛然回头,一看果然是姐姐回来了,扔了手上的树枝就跑向她。
摸了摸他汗湿的脑门儿,又问:“怎么在外面?”
余圆到底是男孩子,倒是不在意满身臭汗,朝着她神秘地说:“家里来了个大帅哥,爸爸让我自己去玩,不要妨碍他们说话。”
余爸爸的意思肯定是让他回房间睡午觉,分明是他自己贪玩,偷偷跑出了屋子。
余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心底叹了口气,牵了他的手进门。这澡,看来还是白洗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谈话声。余简狐疑地瞥了一眼余圆,后者给了她一个无辜的笑脸。
她疑惑地推开门:“爸爸——”
沙发上的两人齐齐扭头看向她……
余简尴尬地缩回手,重新把门虚掩好,讷讷地说:“我以为没人……你们继续聊……”
转身,对上余圆狭促的眼神。
都说了家里有人,姐姐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不光余简尴尬,余爸爸也没想到她在这一刻推门——
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身旁坐着的男人,发现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开口解释:“韩总,是我女儿回来了。”
男人剑眉星目,起初神色有些淡漠,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缓和了脸色,整个人立马就温润了起来。
他薄唇微启,唇边勾着一抹轻笑:“没关系,让她进来吧,外边40度。”
余爸爸哎了一声,忙手忙脚地去开了门,让两个孩子进屋。
走在前面的女孩子穿了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有些瘦,巴掌大的脸倒是不像余建国的黝黑,泛着白皙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起初在车里的那一眼,就让他觉得不简单。
总觉得这个姑娘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纪的沧桑。
对!就是沧桑!
这种眼神他只在自己老爹那里看到过,可他老爹都是快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了。
余简总觉得这个陌生人盯着她的眼神太过肆意,她皱了皱鼻子,不着痕迹地往余爸爸身后躲了躲,想带着余圆直接进里屋。
没想到,男人倒是先说话了:“余师傅,就是这个姑娘让王德吃了瘪?”
继而又迈开长腿走向她,俯了半截身体跟她平视,伸出手:“你好,我是金福楼的韩遇白。”
余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了两步,差点把屁股后面的余圆撞倒。她瞬间有些恼怒起来,瞪了男人一眼,别开身体就把余圆拉回怀里。
韩遇白倒也不在意,慢慢收回伸出的手。近距离观察了这个小姑娘,原来是自己想多了,也就十五六岁的孩子而已。
“余师傅,金老指明想吃家乡菜,这两天您寻思寻思,多琢磨两道菜,后天的宴席就多靠您了。”也不给余爸爸拒绝的机会,拍了拍西裤的褶皱,走了出去,连头也没回,挥手示意自己走了。
余圆小朋友感叹:“这人好没礼貌哦!”
余简盯着他宽腰窄臀的背影,觉得这人真的挺高,大概得有一米八了吧。
晚饭的时候,余爸爸心事重重,眉头的川字都能夹死苍蝇了。连着余圆也能明显感到他的低气压,匆匆扒完碗里的饭就躲到一边看动画片去了。
余简给他盛了一碗汤,问:“爸爸,有烦心事?”
余爸爸大叹了一口气,可不是么!这金福楼是什么地方,京城赫赫有名的老字号,可他余建国呢?不过就是个转管配菜的二厨。
金老可是这美食界的泰斗,后天在金福楼设宴,来的肯定也都是不一般的人物。
小韩老板亲自上门,难道单单就是因为他余建国会做潮州菜?
谁都知道他女儿余简一来京城就挫了王德的威风,后厨里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小徒弟跟他通风报信,看见小韩老板安慰王德呢!
思来想去,余建国都觉得这就是个大坑,等着他跳呢!
要战便战
余爸爸刷地一下从餐椅上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去。
“老余,你去哪儿?”余妈妈纳闷地从厨房里伸出头,都这个点儿了,还要出去?
余简也疑惑地看着他。
“我……”余爸爸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人说。他想去把工作辞了,这样就再也不用受气了。
可这个决定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毕竟是自己热爱的工作,他还欠着老韩老板的知遇之恩。
愣了半天,他呢喃了几句:“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到了半夜,又开始下起了小雨。
余简被空调冻得有些冷,翻身起来调高了温度,鬼使神差地就拉开窗帘看了外边一眼。
门口的大槐树随风摇曳,一簇簇的小白花朵飘散在空中。院子角落的屋檐下,余爸爸正闷头坐着抽烟,呆呆地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滴。
从那个不速之客走了开始,余爸爸就非常不对劲,做事心不在焉,跟他说话也在走神,肯定有什么事。
余简唧拉了拖鞋,蹑手蹑脚地关了房门,出去陪他聊天。
“爸爸——”余简站在他背后好久,他愣是没反应,不得已地喊他。
余爸爸吓了一跳,手里的烟灰都差点掉到裤子上,他火速拍了拍掉,又把烟屁股扔掉,脸上露了个尴尬的笑:“我就出来抽根烟。”
骗谁呢?都看了你好久了……
余简拉了他并排坐在台阶上,她挪了挪靠近父亲,把头枕着他的肩膀,口气有点撒娇:“您心情不好?能跟我说说吗?”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小女儿的娇态,第一次离得父亲这么近。
感觉……还不赖……
余爸爸宽阔的肩膀让她很有安全感,就好像很多年前,师傅也是这样,让小小的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带着她在偌大的长安城闯荡。
“被你发现了啊……”余爸爸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他发现自己这女儿,表面上冷冷清清的,其实相当敏感,而且她本就聪慧,有什么情况都瞒不住她。
余爸爸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五一十地把今天韩遇白来跟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余简沉静地听完,心中大概有了点思路。
金福楼的老东家身体抱恙,如今少东家韩遇白执掌金福楼。王德是他的心腹,而余建国是老东家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自然处处针锋相对。
也怪余简太过锋芒毕露,一来就让王德跌了个大跟头,如今金福楼从上到下,个个都在说这王大厨还比不过一个小丫头。
所以今天,韩遇白来,为了两件事:一为宴席,二为敲打。这敲打才是主要目的。余爸爸在金福楼一天,说话做事就要小心又小心,毕竟,打了王德,就是打了小韩老板的脸。
至于这金老的宴席,余爸爸经过证实,也确有其事。只不过原本韩遇白已经找好了潮州菜大厨,没想到临了又被放了鸽子,这才想到了余建国。
“那您是怎么想的?”余简认真地问,如果真的不想做一桌宴席,余爸爸不会这般的苦恼。
不管怎么选择都是两难的境地。
余爸爸沉默,他自己都没想好,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
葱白小手复上余爸爸黝黑粗糙的手背,依稀还能见到指腹的条条细疤痕,余简知道,这是厨师的见证。
她把被风吹散的刘海拨回耳后,轻盈地说:“如果您想做这一桌宴席,我会帮您。”
余爸爸抬头,雨气里迷蒙的灯光下,余简白净的脸上散发着白玉般的光芒……
……
金老大名金长国,时任京城大学副校长,发表了各种犀利文章,是个不折不扣行走的文物。
金长国幼年家境贫寒,出生于潮州附近一个贫穷小山村,但从小聪明,又不服输,成为第一个走出村子,考到京城大学的学子。据说,当年读大学的费用,都是村民一家一家凑出来的。
哪怕后来他有名有势了,也对家乡的村子念念不忘。
余简让余爸爸仔细打听了金长国的底细,大概有了点底气。
金长国定居京城,最怀念的不过就是潮州的那一口家乡菜。关于这点,余简是非常认可他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想见一见这位金老。
“阿简……这事,真的有把握吗?要不还是算了吧……”余爸爸心里发怵,对自己没有信心。
这要是搞砸了,别说他余建国了,就是金福楼,以后都得要变成业内的笑柄,他怎么对得起老韩老板?
余简抬眸,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又俏皮地眨了眨眼:“爸爸,你不相信我,还对咱家的菜谱没信心吗?”
这余家的传承就来自潮州,这残谱上的几道菜式,虽有些复杂,但总体而言难度不大,只要她跟余爸爸配合好,完整地复刻出来并不是大事。
但余简的打算可并不仅仅在于复刻。
余家没落了这么多年,余爸爸作为传承人,在外饱受凌辱。如今她既然打算接受这份食谱,那就必然要借着这波东风,要余家重新进入众人的视线。
至于王德……
哼,左右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余简眼珠转了转,心里的小九九千转回肠。
余爸爸搓着手,心里仍在打鼓:“可……可是我就只会那道溏心富贵虾,其余的……”还真的不大行。
余家残谱的四道主菜,分别是:溏心富贵虾、炭烧响螺、爆炒鳝血和鲜卤洗手蟹,一味汤则是猪肚鸡汤。
余爸爸二十多年的厨艺,也只是勉强把溏心富贵虾琢磨了个囫囵吞枣,更别提后面几个手段繁复的菜式了。
而对于余简,余爸爸虽然自认比不上她,但这孩子毕竟才只有16岁,连大学都没上呢……
“阿简……要不就算了吧。”
这句倒是肯定句了。
“你的孝心爸爸知道了,但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爸爸自己会处理好的。”余爸爸摸摸余简的脑袋,这姑娘在他不在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不少,都快到他的肩膀了。
嗯???
这又在作什么妖?自己就这么不得他的信任??
要不是眼前这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换着以前,余简都要破口大骂了!
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要战就战!
潮州宴(1)
父女俩“斗争”了大半天,最终余爸爸败北,举了白旗投降。
他惊恐地发现,余简的性子简直比自己老婆刘丽萍还要彪悍,怕是再扭捏下去,余简手里还在剁肉的刀就要挥到他身上了。
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余爸爸终于重建了信心,这点让余简很满意,两人商量好了,先让余爸爸去老韩老板那里打听金老的喜好,再制定宴席的菜单。
余圆枕着手臂躺在沙发上见了一波父亲和姐姐的“大戏”,有点意犹未尽,眼看着马上到了母亲要回来的点,“乖巧”地掀开余简放在茶几上的平板。
要把当日的诗词背诵完成。
他熟门熟路地摁开密码,屏幕刚亮,就传来一连串“滴滴滴”的声音。
余圆被吓了一跳,左右乱点一气,却发现声音还在。他只能朝着他姐大喊:“姐姐,快来快来……”焦急得都快哭了。
这要是弄坏了,等他老妈回来屁股还要不要了?
余简听了他的哭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匆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还没来得及擦就走出了厨房。
“怎么了?”
余圆一手托着平板,一手招呼着她,嘴巴瘪着落了两粒金豆子:“它……它一直在叫!”
余简一看,这不是企鹅信息的提示音嘛!还以为出了啥事情呢!
安慰了几句小家伙,余简点开企鹅图标,这下好了,刷刷刷,一溜的头像层出不穷地跳动,连着她的小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跟着跳起来。
【阿简阿简,你红了你红了你红了!】黄暖在另一头给她发来消息,随着她的点开迅速弹起对话框。
余简蹙了眉,被她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疑惑不已。
回了个简短的问号。
结果对面直接开始刷屏,几条链接刷刷刷疯狂地席卷了她的页面。
要不是太了解黄暖平日的聊天风格,余简还以为自己的企鹅中病毒了呢。
点开其中一条,竟然是饶乡的门户网站新闻头条,赫然一条大标题:让我心心念念的饶乡美食,竟出自一个高中女生之手……
配图,竟然是她戴着口罩一丝不苟打石花糖水的照片。
余简好奇地又点开了另一个链接,竟然是美食节活动的采访,一位打了马赛克的好心人一边嚼着手里的透花糍,一遍口齿不清地赞扬:“太好吃了!我明年还要来饶乡旅游!”
余简有些琢磨不透这事,又给黄暖发了消息:【怎么回事?】
那边回得很快:【姐妹!你的好手艺带动了整个饶乡的旅游业!!】
余简被她的措辞逗笑,找了张无语的表情图发给她。
【真的!县里都派人到村里表扬你了!据说等开学了,学校也会有表彰大会的!】
这么……夸张地吗??
余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没有做什么呀……到底也没弄明白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往年的美食节做得都不伦不类,差评多得不得了。咱们县里的市民嫌又占地方,又影响卫生;外地的游客又嫌东西又贵又难吃。这回咱们学校这么一搞,不仅立意一下子拔高,县里来采访的时候,都说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
黄暖看她好长时间不回消息,解开她的疑惑,又说:【县里这电视报道一播,又引发了讨论。还有好多人拍了咱们卖的糖水的照片发到网上呢!】
过了两秒钟,又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想你了……】
余简还沉浸在她说的话里头,冒然这一条出戏的消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想了想,开始打字:【再有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那你记得给我带礼物!】
余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笑了,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吧。
……
傍晚,余爸爸乐滋滋地坐在大槐树下乘凉,一手摇着芭蕉扇,一手端着茶杯抿了口茶水。
老母亲从饶乡老家来了电话,先是问了问几人的近况,又说了余简在美食节上的事。余爸爸听得云里雾里,挂完电话招来女儿,这才知道,原来余简靠着一手厨艺,在饶乡已经小有名气。
这可把他乐坏了,面上板得绷绷紧,教育女儿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实际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而且,听老母亲话里话外的,也对着余简的厨艺赞叹不已。
“乐什么呢?女儿让你问的事情问清楚了?”余妈妈看不得他这种悠哉的样子,故意问他。
“差不多了吧……”老韩老板倒是很支持他,方方面面地帮他打听了金老的喜好和忌口,甚至连后天金老宴请的客人都摸清了。
金老的学生从国外回来,金老这是给他接风洗尘。
用着老韩老板的话说就是:“建国啊,你的手艺我知道,不差,就是胆子太小,事事都不喜欢出头。”
余爸爸回应:“是是是。”
说到这点,老韩老板就有点恨铁不成钢:“你都跟了我多少年了,还被一个王德压在头上!”
还不是有您儿子在背后撑腰!余爸爸肺腑,嘴上依旧:“是是是。”
老韩老板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都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冷哼了一声:“我告诉你,这事给我办得漂漂亮亮的,不然,你看我不扒了你一层皮!”
说完,啪嗒一声挂了电话。
余爸爸苦笑,怎么着都是被扒一层皮,你们父子俩斗,拿他出气算是怎么回事??
余简在纸上删删画画,绞尽脑汁地列着菜式。
潮菜算是最古老的菜系之一,虽然余简出生于潮州,但毕竟现在的芯子是个唐朝人。
李元溪任职光禄寺少卿,擅长的还是长安菜,其余有涉猎,但不多。
余简写了好几页,都不是很满意。
宴席十八道菜,除去凉菜和汤羹、点心外,这另外八道热菜才是最考验厨师功夫的。
闭上眼,余简仰头背靠在房间的椅子上,脑海里成千上百道菜肴一帧一帧地闪过。
她从五岁开始进厨房,十岁遇见师傅,十五岁正式出师进入光禄寺,二十岁开始游历中原。
岭南道……广州府……潮州……
找到了!
余简迅速抓住脑海中的那团光团,猛然睁眼,眼底一抹幽光射出……
潮州宴(2)
岭南道地处南方五岭以南,群山阻隔,风土人情与长安城比差异巨大。而彼时广州府大开海运槽线,波斯、吐蕃、大食等各国商船以此为中转,深入中原内陆。
所以,岭南的珍奇特色乃大唐之最。
余简当时从长安辗转,经过襄阳,再经水路到广州府,一路上可谓是大开眼界。
她沉吟片刻,笔尖落下几行字。
“阿简。”门被敲响,余爸爸在外喊她。
拿了本书覆在食单上,余简应了声,起身去开门。
“这么晚了,还在写食单?”余爸爸端了一杯牛奶进来,看见书桌上的摆设,大抵猜出了余简在干嘛。
余简浅浅地笑了一下,心中的担子一点没松下来。抿了一小口杯中的牛奶,问:“爸爸,咱们潮州有什么名菜吗?”
这就说到了余爸爸的心坎上,余简的爷爷早年一直在县城的国营饭店里当厨子,余爸爸耳濡目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
“潮州菜讲究一个鲜字,这海货、鱼鲜,甚至是夏笋,在咱们厨子做出来,那就是一个字:美!”余爸爸回味着小时候见到的情景,无比怀念,“要说你爷爷还在的时候,谁不说他的手艺好……”
只是老父亲走得早,自己又学艺不精。
“那爷爷他最擅长做的什么?”余简又问,她没见过爷爷,听着余爸爸的描述,有些好奇。
余爸爸瞧着她认真的样子,笑眯眯地叩了叩桌子:“你爷爷,善做古菜。”
古菜?
余简眼神一亮,是她想的那样的吗?
刚想再问,余爸爸倒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指了指桌上的牛奶杯:“记得喝完,早点睡。”
“爸爸……您还没说完呢!”余简有些恼怒,怎么这么喜欢吊人胃口呢!
没想到余爸爸神秘一笑:“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个地方。”
留下余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盯着合上的门发了好一会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余爸爸就带着余简出了门。
余妈妈被客厅里悉悉索索的动静吵醒,一看两人穿戴整齐,有些纳闷:“你们父女俩这么早去哪?”
余简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余爸爸。余爸爸轻咳了一声,小声道:“出去吃早饭……”
直到两人走出了大门,余妈妈这才回过神来,这余建国昨晚上不是已经都把早饭准备好了?怎么又要出去吃早饭了?
车子上了高架,开始平稳地行驶。余简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京城,空空荡荡,只有排排的路灯散发着氤氲的浅光。
余爸爸在一旁解释:“今天是周末,路上没什么人。要换着工作日,这个点都要开始堵车了。”
“咱们去哪呀?”余简拉了拉安全带,坐直了身子,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昨晚上一直在想食单的事情,睡着的时候都快要两点了。
余爸爸瞅着她揉得发红的眼睛,心疼地说:“城西,得四十多分钟,你睡会,到了我喊你。”
余简还想坚持一下,但始终抵不过瞌睡虫的侵袭。没过几分钟,脑袋一歪,跟周公约会去了。
余爸爸好笑地撇了一眼,伸手调整下空调的温度。
城西,泗平胡同。
刚过早上六点,胡同里就零星地冒起了炊烟,自行车、电动车滴滴哒哒地穿行在小道上,不时传来老头老太太的笑声。
“老板,一碗裸条,咖喱少放,牛肉浇头。”老太太一袭红红绿绿的跳舞服,大剌剌地把水扇扔在桌上,朝着早餐摊的老板喊。
一个爽朗的声音笑着回答:“阿嚒,这么早就吃牛肉啊,怕等会跳舞没力气呀?”
老太太听了他的取笑,也不生气,斜了他一眼老神在在:“我身体可好着呢!”倒是用地地道道的客家话回的。
余简跟在余爸爸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刚到胡同口,就听到了熟悉的家乡方言。
她看了一眼余爸爸,后者回了她一个笑容,走向早餐摊。
吃早餐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老头老太太,或拎着茶壶,或穿着锻炼服,彼此见到了就打几声招呼,聊几句。
用的,都是余简熟悉的客家话。
“阿哥,两份裸。”余爸爸找好位置,让余简先占着,自己去点餐。
“好嘞,您要个什么样的……”老板手上飞速地炒着裸条,无意中抬头,就见到余爸爸一张笑脸。
愣了一秒,随即也笑了起来,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来凑什么热闹!”这倒也是客家话,还是渔村的口音。
余爸爸指了指身后的余简:“带女儿来尝尝你的手艺。”
老板探头看了一眼,眼睛弯了弯,跟余简点了点头,又看向余爸爸,语气有些埋怨:“阿简都这么大了啊!她来京城也不说一声,还带她来这小胡同里。”
余爸爸这下不乐意了:“小胡同怎么了?小胡同多热闹啊,况且还有这么多家乡的阿叔阿嚒,多亲切……”
老板一想,这话确实没说错,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先去坐:“有什么事,等我收摊了再说。”
“好嘞!”余爸爸在一旁拿了筷子,屁颠屁颠地领命。
余简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身边的老人们。
看样子,他们在京城生活了很久,动作里,都不自觉地带了些京城特有的习惯。但他们聚在一起,又会很自然地说起家乡的方言。
“阿简,看什么呢?”余爸爸递上筷子,女儿看着周围眼珠子不停地转悠,这样子跟儿子一模一样。
“看他们。”
余爸爸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正在吃早餐的一帮老人,笑了笑:“这是在京城的潮州人,这里,算是咱们潮州人的聚集地。”
“哦。”
余爸爸看女儿傻愣愣的表情,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虽然生活在京城,但总也忘不了家乡的那点吃食。”
是啊,独在异乡为异客。这些老人们,可能很年轻的时候就北上,一路打拼终于在京城落脚,也可能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会再回去家乡。
但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不会改变,就比如这一碗盛载了乡愁的裸粉。吃在嘴里,印在心里。
看着老人们耐心地吹拂掉烫气,舀着一口汤汁咽进嘴里,发出满足的谓叹。
眉宇间,那种感觉,就是幸福吧……
余简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却没有抓住。
潮州宴(3)
“来咯,两碗裸,快尝尝看!”老板端着两个大白碗过来,打断了余简的若有所思。
她看向这个男人,身材中等,有些瘦,粗眉大眼,长得跟余爸爸有点像。只不过身材精瘦,袖子下倒是露出带着肌肉的手臂。
此刻正慈爱地看着她,她道了一声谢,也露出个甜美的笑容。这下,男人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满意了。
余爸爸喝了一口汤,就是这个味儿!舒舒服服地舀了裸块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阿简,这是你建平叔叔。”
余建平,余建国的师弟,家中父母早逝,是余爷爷收留了他,又教了他一身厨艺。
余简又叫了人,向余爸爸投去疑惑的目光。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个叔叔。
“你爷爷的关门弟子,很早就来京城闯荡了,混的不错,自己开了家小店。”余爸爸一口气吃完,又喝了口汤,随意地抹了抹嘴。
这可把余建平气到了,手里的抹布攒成条,不重不轻地挥到余爸爸身上:“说什么混话呢!我可比不上你这个在大饭店当厨子的人。”
两人一来二往地斗嘴,把余简看傻了眼。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商业互吹??
余简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汤汁,吃了一口裸块。
不禁把注意力转向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早餐。汤汁呈乳白色,只尝了一点就能品出浓郁的味道,应该是熬了很久的高汤。裸块筋道,入口还有些弹牙。
余简仔细一看,咦了一声。竟然是一层复一层蒸出来的,面上还有细微的小孔,难怪能让汤汁渗透进去。
余建平见她吃得仔细,不免也有些得意:“我这裸,整个京城独此一家。”
再看看如今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摊子,确实有些门道。
余爸爸赶紧赶了人去忙活,自己也收拾收拾站起来让了座位,见着实在忙,也就上手帮忙去了。
上午九点,早餐店准时关了门。余建平这小店,五点开始营业,九点准时结束,多开一分钟都不行。
余简看着来了晚的老客懊恼地在店门口跺脚,又不敢上去跟老板理论的样子,心里发笑。
这让食客发怂的老板,她倒是就看到这么一家。不免心中又惊叹,这小小的裸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魅力。
“什么?你要做潮州宴?”余建平挖了挖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住的地方不远,就在胡同最里的一户,打烊了就领着父女俩回了家,又拿出珍藏了很久的茶叶招待余建国。
余建国被他的眼神一瞧,也有点不服气了,梗着脖子问:“我怎么就不能了?”
余建平嗤笑一声:“不是我嘲笑你啊建国。要说这刀工,你确实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指,“但你说炒菜调味吧,总觉缺了点什么。也不是不好吃,但达不到开宴的程度。”
句句在理,但余爸爸觉得字字诛心。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拉了余简到跟前:“我这不还有女儿嘛!我女儿手艺可好了!”
余建平上上下下打量了俩父女,指着余爸爸笑道:“你这混子,哪还有把女儿拉出来的?这丫头还在上学呢吧?!”
余简沉稳地点头:“阿叔不相信?可没规定读书的小丫头不能会做菜的啊。”
余建平被她这番话一堵,愣了半秒,随后双眼微眯,倒抽了一口冷气,冷着脸问余爸爸:“余建国,你疯了?小娃娃不让她好好读书,做这种粗活?”
他早年家里贫穷,连父母下葬费都出不起,更别提读书了。余家爷爷好心,教了他手艺,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出来闯荡。
可这出来了才知道,没文化、没知识,走到哪里都被人轻视。
“我不觉得做菜是个粗活。”余简给了自家老爸一个抚慰的眼神,又转而看向余建平,她的脸上有着虔诚和自信,“民以食为天,如果没有厨子,怎么能让大众尝到天下珍馐?况且……我的成绩好着呢!”
“对对对!”被余简这么一提醒,余爸爸也回过神,颇为自豪地告诉余建平,“阿简这回考了全年级第二名呢!老师都说了,再努力努力就能上京城大学了!”
真的?
余建平有点不大相信地看向余简,余简郑重地点了点脑袋。
“那你是什么意思?”余建平把茶碗里的水倒掉,重新续上新鲜的。
余爸爸有些狗腿地问:“就咱以前学的那道老菜,能不能……”
“教你是不行,你要是能学早就会了。教你女儿嘛……你先让我看看她的本事才行。”喝了一口茶,开始问余简,“今天吃的裸,你觉得怎么样?”
原来在这里等她呢!
这可难不倒她。余简回忆了下早餐的口感,回答:“阿叔的这个裸,很有意思。”
“哦?怎么个有意思法?”余建平听她这么形容,也来了兴致。
“这裸块看似是个整体,但其实是分层的。阿叔您应该是用这么大的不锈钢容器,”余简比划了大小,“底部刷上薄油,浇一层米浆,上锅蒸,等第一层熟了,再浇第二层。如此反复七层,才是吃到嘴里的裸块。所以虽然厚实,但细品,就会发现汤水能很快地渗入其中。这相对于其他家卖的裸,可谓是高明太多了!所以阿叔你生意好嘛!”
最后,还不忘夸一句。毕竟人人都爱听漂亮话嘛!
余爸爸沉默了……
余建平也沉默了……连着倒茶的手都顿在了半途中。
良久,他的眼里的光亮却越来越盛,大笑两声,一口饮尽茶碗里的茶,大吐两口浊气:“好!好!好!”
“建国啊!你生了个好女儿!咱们老余家,要起来了啊!”
余建平的本事远不止这些,余爷爷当年对他的评价是:如果这小子再有些耐心,这国营饭店的大厨必然就让他来当。但这小子总说在小县城没出路,也不顾众人劝,包袱款款就走了。
留下余爸爸这个半吊子,天天气的余爷爷心肝肺生疼。
余建平有道菜,是余爸爸着回来的主要目的——反紗莲蓉。
这道古菜的历史由来已久,据说四百年前就在潮州风靡,但如今随着时代变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西式餐饮,慢慢地有些菜就成为了遗失菜。
“丫头,你想学吗?”余建平盯着她的双眸,问。
“我想!”
潮州宴(4)
“好!”余建平大喝一声,眼中光彩流溢,他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侄女辈的女孩,一舒心中多年的积累。
再看一眼侄女边上不成器的师兄,这厮大概觉得茶叶真心不错,竟然想偷偷把茶叶罐藏起来。
他哼了一声,余爸爸立马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像自己啥也没做一般,别开了脸。
“建国,你立刻、马上给我去买材料回来!”余建平双目一瞪,余爸爸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反紗莲蓉这道菜,听着名字像是道甜品,实则是不折不扣地肉菜。
潮州历史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尤其在大唐年间,更是自立州府,辖管十一个县。
余简竖起耳朵听着余建平给她普及知识,心中比对着曾经生活的年代。果然自己还是太过狭隘,原来大唐州府的奇闻轶事多不胜数。
长安城看似大,实则不过是小小一隅。
“后来呢?为什么会变成肉菜?”余简很好奇。
这个时候就完全是十来岁的孩子求知的模样,余建平对这个侄女越看越满意,又说道:“韩愈下潮州,这位大人可是坚定的肉食主义者,又好吃,可当时唐朝流行的就是甜口,这一来二去,就变成了甜口的肉菜。”
又把这道菜式的主料娓娓道来。
余简有些无语,她在脑海里模拟了下口味,无奈地又放弃,实在是想象不到用这些食材做出来的菜会是什么样的风味。
另一边余爸爸苦哈哈地到了菜市场,这都快过了买菜的点,市场上稀稀落落地就几个摊贩在。
余建平对食材有着高要求,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那必然是精品。
好不容易买好了材料,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走。这一路上,余爸爸怎么想怎么不对味,怎么就沦落到跑腿的地步了呢?
夏日荷花初映红,莲子饱满个头又大,上锅蒸熟后散发着阵阵香气。余建国把蒸好的莲子倒在案板上,等着余建平下一步动作。
莲蓉一定要手工做,用刀面一点一点把熟透的莲子碾压成泥状,这中间动作要快,一旦莲子冷了,就不容易手工压制了。
炒莲蓉是功夫活,余建平早早把锅子烧热,先下莲蓉,翻炒均匀后加入白砂糖、油,再用小火碾炒二十分钟,这中间必须一直搅动给莲蓉翻面,不然一不小心就会炒糊。
等到莲蓉炒得油光鲜亮,没有一丝颗粒的时候,余建平起锅,把他们均匀地铺在盘子里。
余建平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咧嘴笑:“这才是底料,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余简揉了揉鼻子,这莲蓉的香甜气味一直往鼻腔里窜,她都有些忍不住吞了口水。
拿起桌上的五花肉,余建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面上有些不满:“余建国,你这肉买的太肥了!”
余爸爸反唇相讥:“还要本地五花肉呢,咱们这是在老家么?这可是最肥瘦相间的一块了,你可知足吧!”
余简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要用潮州本地五花肉。
余建平也不跟他打嘴炮,刷刷几把把肉洗干净,切成大块,热水入锅,加入葱、姜、料酒,焯去血水。
等肉块微硬捞出,转手从柜子里捞出一把长竹签,往厚实的肉皮上密集扎孔,再抹上酱油。
“这是第一次腌制。”余建平手上动作不停,对着余简解释。
余简眼巴巴地看着,直觉得这菜这的一点不简单,步骤也未免太过繁琐了。
等肉块颜色变红,余建平在锅内倒入满满一桶油,待油冒泡,把五花肉下锅炸,瞬时,整个房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
炸好的五花肉出锅,室温放凉,切成三厘米的厚片,码在砂锅中,再倒入大分量的糖,放上一小勺水,慢慢熬制。
余简不可思议地瞪着双眼,这种做菜的方法简直颠覆她的想象。饶是嗜甜如命的大唐,也没有这般做法。
余建平小小地用筷子翻动着糖水里的肉片,差不多十来分钟后,关了火。再把肉片取出,放入蒸笼中蒸制。
余简伸长脖子瞧了一眼,砂锅里的肉片浸润着糖汁,表面泛着亮光,也不知是油光还是糖色。
最后,余建平把肉块放到莲蓉上,又均匀地浇上一层糖汁,端到余简面前。
余简夹着筷子,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站在身边的余爸爸早就忍不住了,右手一伸,从上到下,肉片连着莲蓉夹了满满一筷子,余简听见他嘴里传来清脆的咔喳声……
动筷之前,余简最后再细看了一眼这道状似平平无奇的菜肴,肉皮焦褐色,瘦肉颜色红润,表面的糖汁娇艳欲滴。
余简也学着余爸爸一样,夹了一大块入口,肉皮有着脆感,肉块入口即化,还有莲蓉,软糯香甜。
出奇的是,经过腌制的肉片结合了酱油的咸味,再配上莲蓉的甜味,竟是咸甜最完美的结合。
余简对这种咸甜交错的口感爱不释手,一连着夹了好几块。
作为一个厨师,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食客对于自己菜肴的认可,他乐呵呵地看着两人的吃相,问:“阿简,刚才叔叔做的都看到了吧?你试试?”
余简心中有些忐忑,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菜式,难免有些没底气。但余建平的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她沉吟片刻,道:“那我就试试!”
厨房里,小姑娘认真地拨动着锅子里的五花肉,专注又热情,余简觉得自己心中有一团小火苗,随着锅子里咕嘟咕嘟的油炸声,也越烧越旺。
厨房外,两个中年男人并排并地坐着,相继无声。
突然,余建平轻笑出声,眼神却有些幽远,他推了推身边的余建国:“阿简的样子,像不像咱们俩小的时候?”
这么一说,余爸爸也笑了,似乎回忆起以前的时光,感叹:“咱们俩跟着爸爸学厨艺的时候,比阿简可小多了。我就记得,我那时候连锅子都拿不动,阿爸就要让我颠锅了……还有你,不差点都把手指都切断了?”
余建平伸出左手,食指上一道深褐色的长疤,他轻轻抚摸着。
“建国,你有没有打算把余家的饭店再重新开起来?”
潮州宴(5)
“阿叔,等我以后来京城读书了,再跟您好好学厨艺。”余简抱着不锈钢饭桶,对着余建平深深地鞠了个躬。
“乖孩子,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阿叔可等着咱们老余家出一个大学生呢!”余建平笑眯眯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发,语重心长地教育她。
这孩子,谦逊又好学,天赋更是不错,一点不像是余建国能生出来的娃娃。余建平瞟了一眼正在一边抓耳弄腮的师哥,心里不平衡。
要是自己的娃娃,该多好……
告别了余建平,父女俩往胡同外走着。走了好远,余简回头,发现余建平还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她灿烂一笑,向着后方大力挥了挥手臂。
“爸爸,阿叔没有孩子吗?”余简琢磨着,看情况余建平似乎是一个人独居。
“你阿叔说他要把毕生都投入到厨艺世界里,娶妻生子什么的都是浮云……”余建国呵呵两声,听听这种鬼话,估计六岁的余圆都不相信。
??
她是听到了什么?余简投了莫名其妙的眼神给余爸爸。
嘿,这孩子!还不相信他!余爸爸两手一摊:“余建平的原话。我可一个字都没改。”
这边两父女拼命揣测余建平的思想,另一边的屋子里,余建平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本相册。
翻开,掉落下一本巴掌大的牛皮本。
余建平把牛皮本上翘起的边角按压平整,又看向相册里的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相片,看上去就有些年头了,隐隐泛着黄色。照片里的三个人,中间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方脸男人,两边各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三个人对着镜头比着剪刀,笑容洋溢。
“阿爸……”余建平指尖轻抚着男人的脸庞,一滴眼泪落在相片上,“是我错了!是我不孝!”
这个都快年过半百的男人,抚着脸,失声痛哭……
金福楼,茶厅雅座。
韩遇白细细地闻了闻茶碗里的茶水,又小小地抿了一口,舌尖盘着茶水在嘴里转了一圈,缓缓咽下。
“这茶不错。”算是夸赞了。
王德点头哈腰地站在一旁,脸上有着自豪:“小老板,这可是我托人从吴中弄来的碧螺春,今年最好的一波。明天就拿这个招待金老,保管他满意!”
韩遇白睨了他一眼,嘴唇勾了勾,冷哼一声:“蠢货!”
王德冒然被他这么一骂,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支支吾吾地问:“小老板……我……我又哪里做错了?”
韩遇白把茶碗重重的按在桌子上,茶具碰撞出清脆的嗓音,他缓和了语气,问:“金老祖籍哪里?”
“潮州人啊……”王德有些莫名其妙,金老是潮州人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眼睛猛然睁大,恍然大悟,整个人瞬间没了气势,心服口服,“小老板,我错了。”
“王德啊王德,我提拔你做大厨,不是总给你擦屁股的。就让你办这么点小事,你都给我弄得乱七八糟,别说后厨了。”韩遇白垂下双眸,掩盖住对他的不满,“余建国都比你靠谱多了!我让你去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德额头都紧张得冒出了汗,他弯着身体不住地道歉,又回答:“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您还不知道嘛!在家愁着呢!他那女儿我看也咋地,上回不过是讨巧罢了。”
也别说嘲笑他余建国,这厮在老韩老板手底下干了那么多年,也就当了个二厨,还是老板看他是跟着打江山的元老,勉强给他的职位。不然就凭他平时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样?
厨师靠的是手艺,又不是做人!
“行了!你也别掉以轻心,明儿摆宴的时候好好‘注意’着他。”韩遇白不想听他废话。
王德连连称是,末了,倒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小老板,这话原本我不该问。但余建国如果明天搞砸了宴席,这拂的不是咱们金福楼的面子吗?”
手指点了点桌角,韩遇白仰靠在椅背上,露出邪肆的笑容:“你都叫我小老板,就说明我还不是真正的老板。金福楼开了这么些年,一年比一年差。这些老客就跟老爷子一样,念旧,菜式的味道改良一点,就觉得左右不是滋味。想这京城,大大小小做老菜的有多少?如今也就剩着金福楼还在坚持了吧?”
王德想了想,还确实。这一条路上,前些年还有好几家跟着金福楼一样做老菜的饭馆,如今稀稀疏疏地关得只剩下了金福楼。
“所以咯,金福楼要想继续做下去,就必须要改变。这些老客的评价好与坏在我看来,并不重要。我要的是结合年轻人口味的创新!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做大厨?”也就你还有点创新的本事而已!
这打一棒又给一颗甜枣的方式治得王德服服帖帖,喜滋滋地关了门,他要回厨房好好教育一番小徒弟。
静室里,韩遇白闭着眼,不断在桌上点动的手指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在不安。
“我不同意!小白,你爷爷创立金福楼的初衷是什么?”老韩被气的气血翻涌,指着韩遇白的手指都在颤抖。
“爷爷是清宫里的厨子。”韩遇白面无表情地回答。
“错了!错了!”老韩重重地跌落在沙发上,“你以为你爷爷就看着他那张老食谱吗?这张食谱从几百年前就传下来,一代又一代,咱们家祖上没有一个做厨子的,只有你爷爷,凭着一己之力,把金福楼开到了现在。”
“你爷爷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是什么身份,他怕的,是多少年后,你、你的后代、你后代的后代,都不知道食谱上的吃食是什么滋味了。”老韩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说得再多儿子也听不进去。
金福楼看着是个金字招牌,但除了和他一样的老古董,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去这些老字号?
年轻人喜欢的都是烛光晚餐,喜欢牛排沙拉配红酒。
韩遇白拍了拍老韩的背,给他顺了顺气,眼中精光闪过:“您就在家好好休养身体,金福楼的事情,我来解决。”
暗箭伤人
下午五点,城西往城东的高架上,车流连成一道线。
后面的车辆催命似的拼命地摁喇叭,余爸爸被吵的不耐烦,拉下车窗把头探出去对着后面吼:“没见过堵车啊!烦不烦?!”
大概被他粗大的嗓门吓住了,高分贝的喇叭终于停住,只剩下不停闪烁的车灯。
“这帮人,一点公德心都没有,好像按了喇叭就能动了一样。”余爸爸拉上车窗,嘴里碎碎念。
余简倒是能体谅他们的心情:“大概是等的时间太长了吧。”已经快三十分钟了,车子大概就往前移动了五米。
“被你阿叔夸奖了,今天很开心?”显然余简脸色如初,并没有被这恼人的堵车困扰,甚至还带着盈盈笑意。
那可不!
这般繁复的菜式,她看了一次就能做出差不多的味道,哪怕余建平不夸她,她也是很自豪的。
现代比大唐多了太多的食材,连着调味料都多了无数种,能复刻,完全靠着她味觉的敏锐和对调味的精准把控。
“虎父无犬女,还是咱们家基因好。”余简听出了他话里的酸味,咧开嘴露了一口白牙。
余爸爸满意地扭了扭身子,双手重新搭上方向盘。
两人晃晃悠悠到家的时候,晚饭时间都过了。
余圆小朋友竟然老实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小人书,见了姐姐回来,小眼珠子一动,悄悄递了个眼神。
余爸爸看见这么乖巧的儿子感觉神奇,走到他跟前近距离瞅了好几眼,余圆都不为所动,依旧心无旁骛地看着书本。
可这小人书上总共就那么几个人物,几分钟了都不翻一页?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余爸爸震惊。
余简拉了拉他的衣角,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这下,余爸爸终于知道了问题所在,“哎哟”一声狠狠拍了把自己的大腿,叫着余妈妈的名字跑进了房里。
余圆小朋友放下手中的书,面露怨色地长叹了一大口气。
天知道姐姐不在的时候,他跟着他老母亲,是过的什么样的非人生活……
……
余简嗦了一口面条,眼睛不时地瞟向面前坐着的父母二人。
也不知道余爸爸怎么哄的妈妈,两人出来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有愠色,但说话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
还亲自下厨给余简煮了一碗青菜面条,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牛肉,还加了一个爱心煎蛋。
余简挽着她母亲的胳膊,撒娇:“我都没吃晚饭,还是妈妈对我好!”
余妈妈很是吃这一套,摸着女儿削瘦的肩膀,狠话都扔给了丈夫:“余建国,你自己不吃怎么还能亏待女儿?!我看你是皮痒了!”
结果,余爸爸虽然也蹭到了面条,不过碗里清汤寡水,除了白面,啥也看不见。
余爸爸百口莫辩,老婆最大,女儿是小棉袄,只能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儿子。
那我走?
余圆躺着也中枪,手里的小人书一把摔到地上,气鼓鼓地跑回房间生闷气去了。
静谧的夜晚,一盏烛灯,两页书稿,三行清字,四字成言。
余简合上最后誊写好的食单,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轻轻地吹干墨汁。
她还是有执念。
每回跟着师傅做宴席,这最后的食单都是她写的。师傅念一字,她写一字,或是桑皮,或是流沙,又或是蜀纸,一笔一画,端端正正。
这份食单,是厨师的心血,也是对食客的尊重。
回来的路上,余爸爸带着余简转道城北,去了京城最大的农贸市场。
大门一进,余简才知道内里别有洞天。这里是京城所有菜市场和生鲜超市的货品中转地,余简眼花缭乱,一头扎了进去。
成年人手臂粗细的海螺、高举蟹钳的青蟹、拼命晃动尾巴的鲤鱼,还有红橙黄绿各色的香料排成一排,随意地码在路边。
这里简直就是厨子的天堂!
食单的菜式,两人跟着余建平讨论了一番,最终定了下来。如今又连着食材也买到了称心如意的,余简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爸爸,一定要按照我跟您说的储存食材。莲蓉记得放在冷藏保鲜里头,千万不能把盒子打开。”余爸爸提着一大袋东西下车的时候,余简还不放心,但是金福楼的后厨在营业的时候外人勿进,只能多叮嘱了好几遍。
余爸爸好笑地看着她,这丫头真以为他啥也不懂吗?
“行了,你就定定心心在车上等我吧”
余爸爸从后门进了厨房,王德不在,只有两个小徒弟挥汗炒着菜,见了他进来,高声喊了声“余师傅”。
“这个点了怎么就你们两个人?”余爸爸借着接女儿的理由请了年假,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他皱了皱眉,这都餐点了,什么情况?
其中一个小徒弟结束手上的活,关了火,回答他:“店里没客人,大厨说用不了那么多人,今天正好排到我们俩上班。”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段时间金福楼的食客确实来得少,既然是王德的安排,余爸爸也不再多言,打了声招呼,旋开了储藏间的门把手。
二厨大多负责配菜,这个储藏室就是余爸爸的大本营,里头还放了他单独的一个小冰箱。
按照女儿的吩咐,把袋子里的食材一一存放到位,尤其是这手工莲蓉,余爸爸可是清清楚楚看到了女儿的辛苦。
这是一点点用擀面棍碾出来的,整整花了两个小时!
他把保鲜盒的挂扣全部扣上,又找了保鲜袋包裹着,小心地放进冰箱的冷雪区。
他扫视了一番,确认一切全部妥当了,这才关上储藏室的大门,又跟小徒弟们道了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就在他踏出后厨的一秒后,小徒弟们相视一眼,只见其中一人摸出手机,匆忙地拨了个几个数字。
电话很快被接起,里头一道不耐烦的嗓音传来:“什么事?”
小徒弟掩着嘴小声说:“师傅,二厨带着东西来了,都放在储藏间了。”
“哦?”对方貌似来了兴趣,“都带什么Lee?”
小徒弟回想了刚刚在门缝里偷看到的:“就一些平常的海鲜、肉类什么,不过有一个不锈钢盒子,二厨好像很宝贝的样子。”
对方估计想到了什么,几分钟后,吩咐道:“你这样……”
“嗯嗯!知道了,师傅您放心吧!肯定人不知鬼不觉!”小徒弟一边点头,一边从台面上拿了个什么,扭开门,闪进了储藏间。
惊变
宴会的当天,一场夜雨让持续的高温略略降低,京城里久违的凉爽天气。
余简开宴的前一天,必然会让自己好好放空,再好好睡一觉。
天刚亮了一小会,她便睁开了眼,起身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年幼的她身体瘦弱,师傅就教了她一道养生口诀,配合着招式,她日渐感觉身体强健了不少。
厨师可是个力气活,手上没有点力道,可是连锅铲都拿不动。
一套养生操练完,额上已经冒出了薄汗,余简呼了一口浊气。
天光已经亮白,再过一会余爸爸他们也该起来了,该是做早饭的时候了。
余简准备做一道水晶龙凤糕。
“枣米蒸破,见花乃进”,这道烧尾宴中第十九道的甜点,其实不过是一道普通的糯米粉枣糕,但今天是个大日子,要这龙凤呈祥的好兆头。
余简把散落下的碎发用发夹夹好,净了手,清清爽爽地站在厨房里。
枣面是昨天在市场上看见的新鲜货,据说是中部某个偏远小城里的特产,余简捏了一簇闻了闻,红枣的香气很浓,面粉微呈褐红色。
这是水晶龙凤糕最主要的食材之一。
另一道食材就是余简拿在手里的一袋新鲜糯米粉。
盆内先倒入一碗白糯米粉,再加入等量的枣面,依旧是先加入半碗滚烫的热水搅拌,再分多次加入凉水。
将两种面粉混合揉搓,颜色渐渐变为漂亮的粉红色,余简加大力量,胳膊带动手腕齐齐发力,揉成面团。
接下来是让面团发酵。古代的发酵都是用的笨办法,让其自然发酵,怎么着也要有个一天左右。
余简另辟蹊径,将面团连盆放在火炉旁边,大大降低发酵时长。可这大夏天如何来的火炉,余简退而求次,把面团盆放在了蒸笼旁,蒸笼的热气能大幅度提升空间的温度。
水晶龙凤糕之所以叫这个名,还有它似龙肖凤的图案。余简从袋子里抓出两把干红枣,刀尖划过,皮肉绽开,一颗细长的果核滚到一边。
刀背横展,果肉带皮就平铺在了案板上,余简小心地片过,留下一层薄薄的枣皮。
枣肉碾碎,再加入白糖拌匀。剩下的红枣也不能浪费,剔了核备用。
此时面团已经胀起大了一圈,余简用筷子戳了戳柔软度,差不多了。
龙凤糕的厚度大约在八九厘米左右,余简把面团取出,做成一寸多长的长方形,又各在每块糕体内包了枣肉。
蒸笼里的水已经沸了多时,余简把它们一块块放进笼里。
这蒸制的时间需要长,长到什么时候呢?
余圆闻着厨房里飘散出来的枣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同样表情的,还有已经忍不住出去吃了一碗豆腐脑回来的余爸爸。
余爸爸拉了张纸巾给儿子:“擦擦吧,都要滴到地上了。”
余圆无意识地接过餐巾纸,扒拉着在嘴巴上抹了两下,两眼盯着厨房里余简的身影,问:“还有多久?”
是啊,还有多久?
余爸爸也转向厨房里,这味道实在是太诱人了。
打开笼盖,此时的粉白糕已经蒸得微微爆开,依稀可以看见里头的枣肉。余简直接端了蒸笼到一旁放凉,从抽屉里找出一把细细的剔骨刀,抹了枣泥,在枣糕上一气呵成。
这一看,不得了。枣糕上竟然出现了一条五爪金龙,而另一边,竟然是一尾翱飞凤凰。
余圆已经等不及了,姐姐刚把蒸笼端上桌,急吼吼地就抓了一块,一口下肚,遍体生香。
余爸爸倒是端详了会,透明的外皮里透着红色的枣肉,面上的枣泥龙惟妙惟肖,入口就一个字:甜!但这甜味又恰到好处,这滋味,让人吃过难忘!
……
“姐姐!加油!”后厨不能带小朋友一起去,余圆只能眼巴巴地站在门口送别亲姐姐。
自从姐姐来了,家里的伙食水平直线上升。倒不是平日里吃得不好,只是余简让余圆的眼界又拓宽了许多,就一个糕点,翻来覆去能做几十种不重样的。
余爸爸指了指自己:“你不鼓励一下我?”
余圆小朋友认认真真地瞅了他一眼,撇嘴:“你就是个打酱油的。”
转头又腻上余简,抱着她的大腿蹭:“姐姐,你回来的时候也给我带点好吃的呗。”
余简叩了叩他的小脑瓜子,暗笑不语。
后厨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余简狐疑地踏进去,空无一人,又摸了摸炉灶,冷的,看来中午都没开火。
“爸爸?”她不解地喊了一句。
余爸爸沉默地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你们人呢?”
对方大概知道他会打这通电话,倒也很坦诚:“余师傅啊,小韩老板说了,金福楼今天有贵客,白天不营业。”
“所以……你在哪里?小徒弟们在哪里?”余爸爸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王德一声嬉笑:“我们?我们在外头呢!今晚好好表现啊,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说着,挂了电话。余爸爸再拨过去,就是无人接听了。
余爸爸掩饰中心中的酸涩,勉强朝余简笑了笑,又宽慰女儿:“没关系,配菜的活爸爸一个人就可以了。”
所以……
这就是后厨的斗争吗?余简有些不理解。这金福楼,简直在作死。
这个韩遇白,是不是脑子抽抽了??
“爸爸,别急,现在还早,我们有充裕的时间。”余简盘算了下每道菜的食材和处理的时间,两个人虽然有些赶,但应该还有富余。
父女二人匆匆对了下头,卷起袖子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两个小时后,余简终于把所有的食材处理完毕,突然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急忙喊:“爸爸,你快看看莲蓉还在不在!”
这王德既然能如此老神在在,必然是料定余爸爸要出纰漏。可这其余的东西都没做手脚,唯一能动的也就只有那一盒莲蓉了。
余爸爸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二话不说,扎进储藏间打开了冰箱。
还在!
不锈钢保鲜盒安安静静地躺在架子上。
但下一秒,他脸色骤变,保鲜盒上的袋子呢?
他明明套了袋子的!
颤颤巍巍地打开盒子,一股浓烈的酸味窜入鼻尖,里头还漂浮着厚厚一层褐色的不明液体。
他整个人后腿了两步,背抵住了墙才勉强站住,手上突然一阵无力。
余简站在门外,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她连忙推开门:“爸爸,您怎么了?!”
何所畏惧
余爸爸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手边流淌着保鲜盒里流淌出来的不明液体,瞬间,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酸味。
他惨然一笑,对着女儿万分抱歉:“都是我不好,明知道王德存了捣乱的心思,太过掉以轻心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真能卑劣到这种地步。平日里,后厨的龌龊事也不少,但这是关乎金福楼名誉的大事,余建国怎么没料不到王德在大是大非上这么糊涂。
余简沉吟:“恐怕这不光是王德的手笔。”
“你说什么?”余爸爸不可置信。
余简转了一圈,从地上捡起保鲜盒,闻了闻,是醋。里头被醋泡过的莲蓉已经变了颜色,表面也浮现出一层白色的泡沫。
反紗莲蓉……少了莲蓉这个主要配料,这道菜怕是做不成了。
“王德只是一个厨师,他虽然掌管后厨,可动不了金福楼的根本。只怕,这从头到尾,都是韩遇白设的局而已。金老的宴席、让爸爸你主厨、再到今日的闭店……”一环套一环,让人防不胜防。
“不可能!这金福楼是他们韩家的产业,谁会拿基业做傻事?”余爸爸斩钉截铁地否定。
余简嗤笑了一声,定定地看向了父亲:“虽然不知道韩遇白存了什么心思,但这背后没有他的手笔,我都不相信。”
“不错!没想到你这丫头倒看得通透。”开阖的门边,突然传来几声鼓掌的声响,余简侧头,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那儿,竟然是金福楼小老板韩遇白。
韩遇白一步一步走进储藏间,他一身高定西装笔挺,鞋面蹭亮,与周遭堆放的杂物蔬菜格格不入。
又不自然地皱了眉,指尖轻抵鼻尖,许是被这浓烈的醋味熏到了。
走到余简身前,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你叫余简?你怎么知道是我让王德这么做的?”
“你读过书吗?”余简反问他。
额……这是什么意思?
韩遇白被她冷不丁地问题问得一愣,满脸问号。
余简慢悠悠地说道:“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但我是彻头彻尾的性本恶拥护者。我也懂人善被人欺的道理。我父亲是个老好人,但善良不是让你们这些人欺负的理由。”
韩遇白听着她的话,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她的意思,他韩遇白是个恶人?
冷哼一声,跟这么小丫头有什么好辩解的:“你懂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继而转向余爸爸,话语间更加冷漠:“余师傅,我给过你机会的,但你选择我父亲,那今晚的宴席,你可别让他老人失望。”
没头没尾地说完,径直走出了厨房。
余爸爸低头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才弱弱地嘀咕了几句:“我又不是被吓大的。”
??
余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近了问他:“您嘟囔什么呢?”
“我说,我又不是被吓大的!老韩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再怎么样也是不能背叛他的!什么改革适应市场需求,不过是不想坚守本心的借口!老韩老板为了金福楼奋斗了一辈子,临老了还要看着招牌倒地?!”余爸爸似乎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叽里呱啦倒豆子一般吐槽,“阿呸——要让老韩老板颜面扫地,我余建国第一个不同意!”
哦吼——
余简对着自己父亲刮目相看,果然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这把老好人逼到了绝境,气势爆发出来,威力可是出乎想象的巨大。
“可是……这最重要的一道菜毁了……”余爸爸心疼地看着女儿手里的保鲜盒,好好的糟蹋了食材。
余简的目光也移向了被酸醋浸泡的莲蓉,猛然间,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依稀记得武皇末年,喜食萝卜,厨子琢磨后,做出了一道重酸重辣菜,武皇吃了大加赞赏,后来还成洛阳名菜。
这便是“牡丹燕菜”。
酸味提醒了余简,大唐人民口味重,酸甜苦辣都极大程度体现在了菜肴中。金老虽然来自潮州,但整桌食单基本都迎合了家乡的口味,浦一道酸辣重菜,倒也能调和胃口。
况且眼下情况紧急,重新再做莲蓉根本不可能,倒不如调整食单。
余爸爸还在暗自懊恼中,不断地摇头叹气。
“爸爸,咱们还有机会。”余简道,表情虽然严肃,但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哦,怎么说?”余爸爸听出她话里有话。
余简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道,余爸爸摸着下巴,思考起来。
“闺女,你有把握吗?”这牡丹蒸菜他有听过,但据说工艺繁复,且对刀工和雕工的要求极高,萝卜丝要做到细如燕窝丝,牡丹要艳丽盛开,极度考验厨师的功力。
这都是余简的强项,不吹牛,她的基本功可比余爸爸好的不止一星半点。
俏皮地眨了眨眼,对着自己父亲道:“您还不相信我吗?”
余爸爸看着她费尽心思做出的鬼脸,终于露出了笑脸。
既然决定一战,就没有后退可言!老韩老板,余建国一定不会让你丢面子的!
余爸爸在心中起誓,跟着女儿一起,投入到了战斗中。
牡丹燕菜中萝卜丝是灵魂,余简在篮筐里挑了又挑,终于找出还算合眼的大白萝卜。
萝卜要水灵清透,颜色莹白,不能有一丝杂质。余简把萝卜皮削干净,横竖两刀,把萝卜切成长条,又目测好萝卜丝的长度,刀影闪过,细长的萝卜丝就成了。
又找了绿豆面粉,涂抹均匀,放上蒸笼蒸。
十五分钟后,取出放入冰柜极速冷冻。
接着,余简开始处理配菜。平菇、瘦肉丝、木耳切丝焯水,沥干后锅内加油,先放醋,油醋充分融合后,将配料倒入飞速滑炒,盛出备用。
高汤也是这道菜的关键。余简拿出昨天就熬好的鸡汤,倒在锅里,又加入已经煸炒去腥的鲫鱼,大火煮开,再关小火慢炖。
二十分钟中,锅里的汤已经呈现奶白色,鸡鱼混杂后冒出一股奇特的香气。余简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汤,手中勺子精准下锅,只取翻滚最中心的两勺。
余爸爸早就准备好了金灿灿的汤盆,待高汤入盆,余简依次把配菜和萝卜丝加入,最后,就只剩下牡丹花了。
牡丹被誉为百花之王,除了雍容华贵,更是香味浓郁。大唐的菜式,形神俱到,更是追求意境之美。
余爸爸把蒸笼里蒸的一大块鸡蛋糕置于案前,余简换了薄刀,埋着头雕琢。
一动一静之间,花朵的形状就出来了。她甩了甩手,对余爸爸说:“刀大行……”确实不大行,这刀已经是厨房里最小最薄的一把了,但她拿着还是不顺手。
余简已经有点怀念她在大唐时用的刀具了,那把薄如蝉翼的飞刀。
余爸爸盯着她手里的鸡蛋糕,敷衍地说着:“等以后给你定把刀。”
余简把他的保证记在心里,手上速度加快。
五分钟后,一朵明晃晃的富贵牡丹端端正正地摆在金汤的最中央,说不出的华贵艳丽。
开宴
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
金长国早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世事看淡,唯独对着这一口吃食是怎么也放不下。
他年轻的时候从潮州来京城求学,后来跟着老师出国深造,再后来当了京城大学的副校长。前前后后足足在京城呆了大半辈子,也算是看着金福楼的变化。
老师是地地道道的正白旗子弟,祖上是有名气的达官贵人,吃了金福楼的菜都夸赞地道。更别他了,第一次简直惊为天人。
后来老韩张罗着旧址搬迁,还是他帮着一起走动了关系,才能在这寸土寸金的胡同里买了房间重新翻建。
此番爱徒从美丽国回来,又举家决定搬回国内发展,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开心的。这是他最看重的学生,能带着报效祖国的心回来,是他最欣慰的事情。
所以,他大手一挥,在金福楼摆桌给他接风洗尘,也想听听他今后的打算。
晚上六点四十,金长国让司机在胡同口停车,自己一人慢慢悠悠地往金福楼走去,两边的小商铺闭店的居多,只留着金福楼的大招牌在路灯的配合下,散发着不甘愿认输的光。
金长国叹了一口气,怕是再也看不到曾经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了。
“老金,怎么才来?”门口站了个人,瞅见了金长国,高喊了一句。
金长国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戴上,这才看清,原来是金福楼的老韩。他招了招手:“急什么,这不没到时间呢!”
宴席定在七点,又没迟到,怎么还催上了?
“人都来了?”两个老兄弟也长久没见了,相互寒暄了几句,就往里头走。
门厅安安静静地,两个服务员在一边站着,见了客人进来,鞠躬问好。
金长国站定脚步,扫视了一下,绝对不对劲:“老韩,你这金福楼要倒闭了?”
怎么一桌客人都没有?
老韩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韩遇白做的鸟事又不能明说,只得找了个理由:“遇白搞了个什么店休日,今天就独独接待你一桌。”
这解释也说得通,但他脸上闪过的一丝尴尬可逃不过金长国的眼睛。想起听到的一些坊间传闻,他大概猜到了两父子之间出了什么矛盾。
咳了一声,喉咙里冒了一句:“尽胡闹!”
老韩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你学生们都到了。”
包厢的名字叫“节节高升”,金长国眼底浮现笑意,倒是映了今日的主题。
里头已经做了六个人,见了金长国走进来,纷纷站起来:“金老好!”
金长国笑意渐浓,让他们坐下:“经国这是长胖了?”
李经国吸住自己的大肚腩,见老师取笑自己,不好意思地说:“胖了一点,胖了一点。”
金长国还不想放过他,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肥硕的胳膊:“你这就是一点?想当初你可是几个师兄弟里最瘦弱的一个,现在看看,在坐的哪一个体重能及上你?也就小唐不嫌弃,这么多年都对你不离不弃。”
“是是是——”李经国弱弱地应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边喜笑盈腮的老婆,也跟着笑了。
“金老,您就别说我们家老李了,等会他又要害羞了。”唐静灵在边上打圆场。
这话一说,大家都哄然大笑。
金长国落座,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觉得很是面熟,想了半天,拍了拍脑子,指着他道:“这是唐渊吧?都这么大了?上次跟你姐回来的时候,才这么高。”说这,比了一个高度。
唐静灵给他倒了一杯茶,让李经国递到跟前,瞅了一眼弟弟:“让他跟着回来还不高兴呢!还不叫人?”
唐渊觉得他姐大概是快到更年期了,最近总在找他的茬,但也很乖巧地叫了句:“金老好。”
金长国又问了几句,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叫了老韩:“老韩,开宴吧!”
冷菜八道,分别是:糟鸭掌、紫菜鱼卷、红花冬笋、烟熏马鲛鱼、捞汁辽参、红卤鸡、凉拌醋芹和冰镇酸魠。
这八道冷菜是余简结合了金福楼原有的菜单,重新拟定的,既保留原本富有特色的古典美食,也加入了南方人爱吃的食材。
尤其是凉拌醋芹和冰镇酸魠,可是大唐年间,文人墨客最爱的下酒菜。冰镇酸魠的这个魠,指的是海蜇,岭南道喜称之为“水母”。
余简用了大唐古法,煮豆蔻水浸海蜇,再把姜蒜在热油中炸香,两者拌在一起,最后放上特制的虾醋,就是地地道道的唐朝吃法。
前厅一声上菜,余简立马把所有的冷菜摆放在托盘中,传送到上菜区。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几道大菜了。
因着老韩老板也在现场,留着的服务员也不敢造次,按照顺序一一把菜端上桌,又递上了一份食单。
金长国觉得稀奇,来金福楼这么多年,这食单还是头一回看到,饶有兴致地拿起来看。
毛笔小楷,秀气又透着些许风骨,金老赞了一声好,转手给自己的学生们传阅。
唐静灵小时候也学了好几年书法,看见了也夸赞:“这字不错,唐渊你也瞧瞧。”
“我倒忘记了,唐渊的书法也不错,快给他看看!”有熟悉秉性的,连忙抢过食单传了过去。
唐渊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还行,但他学的是草书,本就不是同一种字体,没什么可比性。
金长国指着他笑:“这小子大概是看不上了——”
冷菜上齐,金长国说了几句希望语,众人碰杯,宴席开始。
唐静灵早就看上了那道冰镇酸魠,这年头用古字写食单的不多见,她都是一个媒体工作者,这个“魠”字还偷偷用手机百度了一下。
眼下盘子里晶莹剔透的海蜇,还泛着一股草药香气,不禁让她大感好奇。端起盘子,狠稳准地夹了一小筷,送进嘴里的瞬间,眉头舒展开来。海蜇水份不减,咬在齿间流出浓郁的汁水,微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好吃!唐静灵纵横美食界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般奇特的味道,又蘸了点酱汁,细细品尝。
金长国也吃了这道冰镇酸魠,他见多识广,只一口酒吃出精髓,啧啧两声:“还以为这厨师只是投机取巧,没想到还真是古法烹制的。”
明炉炙烧响螺
金长国的一句话,让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等着他继续解释。
金长国又吸溜了一条海蜇丝,让浓郁的滋味在嘴里翻滚片刻,才恋恋不舍地开口。
“《越绝书》中所说:海镜蟹为腹,水母虾为母。这水母就是现在的海蜇。又说南中好食之。就是说南方人喜欢吃它。这在我们潮州,算是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一道普通菜。”
说完喝口茶水润润唇,又神秘一笑:“但今天这个,可一点不普通。古书说,这水母要用草木灰点生油再三洗之,方可莹净如水精、紫玉。而且这做法也完全是按照唐代古法来做的,所以味道不同寻常。”
唐静灵一听,再仔细看这海蜇丝,果然如他所言,异常干净,颜色就如透明的水晶一样,夹起来都能反射顶上的灯光。
金长国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都在研究着碗中的海蜇,独独一人不为所动,依然闷头吃着其他的菜。
“唐渊,听说你准备开饭店了,觉得今天的菜式怎么样?”金老问道。
唐渊正沉迷在美食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被他这么一问,有些不情愿地放下刚夹到碗里的最后一只鸭爪。
“还行吧,我对中餐不是很挑剔,不难吃就行了。”说完,对着金长国咧了咧嘴,继续跟鸭爪奋斗。
入口软糯鲜香,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卤水腌制的,浓浓的酒香中竟然还有一丝松针的香气。
别人不了解他,唐静灵可对他了如指掌。不好吃?不好吃能吃得头都不抬?
装逼也要装得像一点嘛!
“老师,你可别被他唬住了,今天这菜,可是真的好。”这是唐静灵的真心话,她回国也有一段时间,自己又做着美食节目,大大小小的餐馆吃了不在少数,光这八道冷菜,就已经能数一数二了。
她倒是开始期待起接下来的热菜了。
后厨,余简的汗珠一颗一颗顺着发丝低落到颈间。白色的厨师服里面,T恤已经被全部浸湿了。
她正在给一道热菜做着收尾工作。
余氏菜谱中所写:潮州人喜食海鲜,鱼、虾之外,独对响螺情有独钟。这道菜就是明炉炙烧响螺。
响螺要达到一斤半的重量,余简跟着余爸爸寻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重量达标的。余爸爸吐槽:“这要在咱们绕乡,分分钟就能捞到一个。”
余爸爸先把香菜、白糖、彩椒、蒜末、花椒、芝麻、芹菜丁所有的配料混合在一起,慢慢熬成酱汁。
余简在一旁架好炭炉,炭块小火温烧,响螺洗净后加入花雕酒,在柔和的炭火中加热,这时螺肉逐渐收缩。
她将附着在螺肉中的杂水倒掉,再加入酱汁文火烧制,不断转动,让外壳均匀受热,等到酱汁被螺肉渐渐吸收,响螺就算烧制完成。
这最后一步,就是把响螺肉从螺壳中取出来。余简将响螺倒置,刀柄用力,螺肉就弹到了案板上。片好螺肉,摆入青瓷盘中,再淋上少许麻油。
众人看着盘中这道菜,竟都舍不得下筷了。
只见螺肉细腻白嫩,衬着青绿的瓷盘,晶莹剔透。
唐渊倒是不客气地率先动手,响螺片夹在筷子中间,竟Q弹得四下摇动,咬下一口,鲜美脆滑。
他眼睛一亮,又赶忙夹了两片,生怕等一会就吃不到了。
也确实是有先见之明,这桌子转了一圈,盘子就空空如也,只听得众人一阵又一阵的感叹。
金长国年纪大了,见了响螺心也痒痒的,不过体检下来嘌呤高,医生让他少吃海鲜,就意思着只夹了一片尝尝味道。
这一尝可不得了了,好吃得他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正想再夹一片,服务员已经过来把盘子端走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那颗硕大的螺壳,让他把里头的汤汁喝掉也行啊!
正懊恼着,新菜式纷涌而至:溏心富贵虾、鲜卤洗手蟹、爆炒鳝血、牡丹燕菜、全鹅拼盘、秘制牛肉丸和清蒸石斑鱼。
几道菜让众人眼花缭乱,唐渊更是像看见了肉包子的狗一般,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手中的筷子就基本没有停过。
别看他从小生活在美丽国,可是口味挺重,这么些菜里,最合他胃口的当属爆炒鳝血了。
鳝鱼又叫长鱼,因其体态像蛇,很多地方都把其称为“小蛇”。爆炒鳝血选用的长鱼必须是还没长成的小鳝,手指粗细,一寸半长。
唐代有不少汆制长鱼的办法,余简惯用纱布兜住长鱼,放到温水中煮,大约三十分钟后,长鱼出锅,此时的长鱼形状不改,连表皮都没有一丝变化。
用竹片划开长鱼取出骨肉,这步骤繁琐又耗时,但余简动作敏捷,取下完整的鳝血不过几秒钟的功夫。
新鲜韭菜下锅,合蒜片,红椒炒出香味,再加入鳝血翻炒,调料只消一把盐。
唐渊咬着长条的鳝血,只觉得怎么能够这么糯,一点不像是动物的内脏。
“咦?”李经国有些出神地望着桌子中间那朵朵明艳的黄色牡丹。刚刚在看食单的时候,他就发现竟然会有一道洛阳古菜。
他虽然小时候就随父母到了京城,但实际上是个地地道道的洛阳小子。牡丹燕菜可是洛阳传承了千年多的一道菜式,再这宴席上能看见出乎他所料。
燕菜细如丝,软而不断,莹润光亮,味道酸辣鲜香,汤汁又清润爽口,李经国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具有诗情画意的菜肴。
金长国满足地喝掉碗里的燕菜汤:“口感真的如燕窝一般,就是这辣,也恰到好处。”一碗下肚,竟然微微冒汗,但是食道和胃中竟然没有一丝灼烧感。
席间有人疑问:“这不像是辣椒的辣味。”
唐渊头也不抬回了一句:“是胡椒。”
牡丹燕菜最古老的做法就用胡椒,胡椒味辛辣芳香,还有除寒去湿的效果。余简在制作燕菜的时候,先加入胡椒熬制,再去除胡椒粒,味道刚刚好。
金长国招来服务员,小声地说了句:“让老韩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