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青裙
京城诡谲云涌,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低气压之下,康海也察觉了些许不对劲。一向老实本分的康海竟然也选择了告假,好几天都没去上朝注籍。
翰林院的工作并不复杂,少了康海一人倒也无所谓。唯一苦了李延相,唯一老实干活的康海不在,他们这些摸鱼的不得不开始承担工作。
于是,几日都是扶着墙出扶着墙回的李延相也很赖皮的选择了告假。
只不过他用的方法奇葩了一些,在工位上口吐白沫,被人抬着回来的。
康海闻言,匆匆赶来探望。
谁知等那些人一走,李延相便当着康海的面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了起来,哪里像是个病人。
“梦弼,你.......”康海惊得说不出话来。
“嘘!”李延相连忙制止了康海,反问道,“对山,你怎么几日都没来翰林院?”
面对询问,康海目光瞬间暗澹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
“遇到一件麻烦事,在家躲躲。”
“什么事?”
犹豫了片刻,康海看了一眼好友李延相,开口说道。
“李献吉的事。”
闻言,李延相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对山,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
“李梦阳那老小子就是个王八蛋,你不离他远点,迟早被他卖了。”
李延相话粗理不粗,李梦阳才气不浅,为人得瑟,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但此人人品不行,远离他确实是明智之举。
“以往倒是还好,只是前些天,李梦阳突然找上我对我说了一些话。他说户部尚书韩文让他写一篇檄文,声讨内宦八虎。”
“此人行事怎得如此乖张?”李延相皱着眉头说道,“再说,咱们的皇上年幼,看得懂他那些华丽辞藻吗?”
皇帝看懂了,虽然他不学无术,也不怎么爱看书。但小皇帝好在脑子聪明,过目不忘。
捧着李梦阳的奏折换着姿势看了很久,洋洋洒洒的几千字,比书本还难懂,好在小皇帝还是看懂了。
“直他娘,这帮文官这是要皇爷我断手足啊!”朱厚照用十分市井的口吻说道,活像是一个粗鄙的江湖人士。
大明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这样说话,因为画面实在是过于魔幻。不过如果是朱厚照的话,那倒也显得正常。
“朝廷要变天了。”康海说道。
李延相也是咽了一口唾沫,对于自己这个好友的判断,他一向是深信不疑。康海虽是老实人,但并不代表不聪明。
内廷外廷的矛盾日益尖锐,在小皇帝继位大统之后达到了一个巅峰。内外廷之间终有一场决战,必要争个你死我亡。
“还好我装死装的快。”李延相心有余季的说道,“对山,既然如此,这几天我们就待在这吧,免得被牵连进去。”
康海点了点头,同时唏嘘道。
“我们并不起眼,躲几天清净应该不成问题。”
“那是自然,可惜秦兄不在此。否则那群老大人一定会拉住他一同行事吧!”李延相感慨道。
闻言,康海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道。
“秦兄已经参与进去了。”
“什么?”李延相愣住了,抬起的酒杯还没碰到嘴又被放了回去,“对山,你在说笑吗?”
“秦兄明明人在大同,好好的做他的云中伯,怎么可能参和进这件事里?”
“钦天监的监正张春明。”康海说道,“我记得是秦兄的人吧,依稀记得见过一面,那时他还是个道长。”
“钦天监?对哦!差点忘了,这种事情钦天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李延相恍然大悟,搓着手说道。
“老大人们定是要借天言,天怎么说话,解释权还不是在钦天监的手里!如此一来,这内外廷之争恐怕也没什么悬念。”
“那也不一定,兵部尚书许进,吏部尚书焦芳始终处于摇摆状态,特别是吏部尚书.......”说道一半,康海就停住了。
两人举杯对饮,心照不宣的叹了一口气。
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墨此刻正忙着解决王氏的事情,在为对付刘宇的到来做着准备。
至于内外廷之争的结果他早就清楚,秦墨早就通过张春明做好了计划。他的目的很明确,捞好处。
这场内外廷之争,从一开始结果早已经注定。小皇帝皇帝吹黑哨,内部有脏东西,文官怎么赢?所以秦墨只打算两边捞好处。
而现在,当务之急是处理王氏那几个族老。
王云天快步走了进来,在云中伯府的外院见到了秦墨,恭敬的行礼。
“姑爷。”
“不必多礼。”秦墨摆了摆手说道。
“姑爷,他们不愿意怎么办?”王云天有些为难的问道,“账目确实有问题,但总不能真的将他们抓起来。”
“毕竟王氏也要脸面,他们又是长辈,强行带人抓捕也不好看。”
“而且,听说族老们最近似乎在筹集钱财准备献给即将走马上任的巡抚大人。那巡抚听说是个捡钱眼开的人,若真是如此,恐怕事情会更难办。”
王云天是大同县的典史,对于抓捕王氏族老一事拿不准主意,事事都要来请示秦墨。不请示没办法,他哪个都惹不起。
一边是大小姐和姑爷,一边是族老。得罪哪边都不是事,只能事事请示秦墨了。
汇报给大小姐,二娘也只会说让其去找秦墨。
“大同巡抚刘宇?”秦墨笑了。
“是,刘大人最喜金银,大小不忌。听刘大人上任过的地方说过,刘大人敛财连只老鼠都不放过。”王云天讪讪说道。
“那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贿赂刘宇只会让刘宇盯上王氏。”秦墨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本想让他们自己认错,主动交出当家权退隐即可。”
“现在看来那群老东西活的太久了,湖涂到连脑子都没有了!”
“还在用他们那老掉牙的手段,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王氏在他们的手里只会走向死路。”
王云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
“族老们就是当家当惯了,舍不得手里那点权利。忘记了王氏原先是什么落魄样,没有姑爷和小姐,王氏恐怕早就在他们手里败光了。”
“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最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秦墨说道,“族里的生意也好,权利也好。你们大小姐给的才是他们的,不给他们也不能抢。”
“要么乖乖养老退出,要么就准备从族谱上抹名字吧。”
闻言,王云天浑身一颤,这是不打算给活路了。抹去名字那可比杀人要恐怖多了,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的消失。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王云天可能并不会当一回事。但如果是秦墨背后的大小姐的话,王云天丝毫不会怀疑其话语的真实性。
当时族里的三老爷说死就死了,尸体都没下葬,连夜烧了。老祖宗还昏迷着,谁能想到大小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面对一众族老的求情,大小姐抛出三老爷买匪的证据后,冷着脸将三老爷的名字从族谱里抹去了。
人无名无根,无来时路,永不落轮回。
.......
“他!就是一个外人!怎么敢说这种话!”王南生坐不住了,“畜生!王氏的家室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王云天澹定的坐在椅子上,他比秦墨大不了几岁。年纪轻轻坐上了大同县衙典史的位置,做的就是缉拿人犯的差事。
之所以他能稳坐这个位置,与他是王氏一族的出身有很大的关系。
几个族老也纷纷破口大骂,秦墨的话让他们怒气瞬间就上来了。
“这分明就是威胁我们!”
“我当初就说了,跟这小子没什么好说的,他心肠恶毒的很!”
“让他试试看!大不了鱼死网破,他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敢和我们掰手腕!”
“就是,再怎么说我们都是长辈。”
“老夫我一辈子生在王氏,从来就没离开过大同府,我倒是想看看他怎么从族谱上抹去老夫的名字!”
“真是笑话,猖狂至极,一个外人他也配对我们说出这样的话!”
“说的不好听的,他就是个半个入赘的!成婚时连个长辈都没有,没爹没妈的,跑到我们这撒野来了!”
众人反应强烈,秦墨的话仿佛刺伤了他们渺小的自尊,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如果秦墨在场,估计难免要被族老们生吞活剥了。
从始至终,王云天一直冷笑着坐在座位上,并没有出声说话。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群老家伙带着王氏走下坡路倒是有一套。发展不行,管理不行,现在王氏有了起色就想着摘果子。
还想着玩他们那老一套的规矩,辈分。
当年面对外人他们要是有那么硬气,王氏也不至于从云中第一族在不到百年的时间衰弱成这样。真贱啊,窝里横倒是有一套手段。
“姑爷的手段,诸位又不是不知道。”王云天说道,“王氏这几年如果不是靠着姑爷,就算是大小姐也难以为继。”
“族里的生意连年亏损,铺子早就没了生意,倒是一年一年的不停往里面投银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个无底洞。”
“至于那无底洞是做什么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是吧,诸位老爷们。”
偏院内安静了一瞬,族老们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眼神微缩。账本的事情就已经够麻烦了,他们捞的是云中伯府的钱。
当初秦墨坚持要将两家的钱分开来算得清清楚楚,原来根源在这,就是为了查账。
而现在,王云天偏偏又将以往族里生意亏损的事情又抖了出来。现在反而更棘手了,那些年的烂账私吞也不少。
“云天,这些没有证据的事情可不要瞎说!”一个族老站起来说道,“传出去对我们王氏名声可不太好。”
“就是啊云天,你可不能像那秦墨一样。他是外人,你可是我们王氏一手培养起来的自己人。”另一个族老附和道。
“再说,那些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现在翻出来也没有意义吧?”
王云天冷哼一声,说道:“我是王氏培养出来的,可不是诸位老爷培养出来的,王氏对我有恩我自然清楚。”
“但诸位老爷做的那些事情,心里应该也有数。”
说完,王云天起身离开,不再后边族老的挽留声。这群老家伙倒是能倚老卖老,全然仰仗着王氏过活,还能口不择言。
真是越老越湖涂了,窝里横的一把好手。
之后几日,一众族老敛财反而变得更加明目张胆,并且悄悄差了一批人将贿赂刘宇的财物送出了城。
很不幸的是,刚出门不久就遇上一伙马匪将财物给统统劫走了。
同一天,一众王氏族人涌入族老们的住处。
消失了大半个月的二娘回来了,带着王常与一百多全副武装的王氏子弟从族老们的住处搜出了一大堆财物。
那些从王氏里捞取多年的银两足足装了十几个大箱子,从地下挖出了更多值钱的金锭与保存完好的值钱珠宝。
在这个节骨眼上,族老们都在防备着秦墨,关注着云中伯府到底有什么动静。
防来防去,却不想真正的杀招在二娘那里。
没打任何招呼,突然一众王氏的青壮就涌了进去。如同抄家一般,直接将几个族老的住处全都掘地三尺了一遍。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王南生冷着脸,“你们都疯了吗?跑到我府上撒野!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爷!”
王常与王遇没有理会老大爷王南生,只是如同凋塑一般把守着大门,面无表情的盯着王南生府上的家卷与仆人。
外头围满了王氏的族人,众人神情各异,脸上多半都带着疑惑与惊恐。
好在这一次并没有出动兵马,来的全是王氏的青壮子弟。手里提着棍棒,扎着强壮的肌肉,不由分说的到处翻找。
人群骚乱不断,议论声不断。
直到二娘的身影从青壮中走了出来,一众人这才安定下来,纷纷对着二娘行礼喊大小姐好。
王氏只会有一个大小姐,那就是家主。
那个如画中走出的女子微微点头,眼里没有任何神情波动。点漆如墨,面色如霜。一条青色襦裙,比盛夏更为夺目。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人的名,树的影
“大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王南生一时间有些结巴,好在老而成精,仅仅是瞬间就镇定了下来。
带着一丝质问的语气,又带着一丝屈辱说道。
“我为王氏任劳任怨几十年,怎么让我老了还要受到如此待遇?大小姐,你得给老头子我一个说法!”
二娘眼神漠然,像是透过了苍白无力的谎言,针刺一般的钉在了王南生心里。红唇微启,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
“我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接着搜。”
“是!大小姐!”青壮领命,转身冲进了内宅。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内宅妇人尖叫声,怒骂声不断响起。外院内,垂垂老矣的王南生暴露在日光之中,神情屈辱又愤怒。
苍老的骨头倔强的站立着,努力的直起腰,孤孤单单的身影句偻而单薄。
在场许多族人纷纷看不得这心酸的画面,纷纷垂泪啜泣。也有人想要向大小姐求求情,可当目光移向二娘时却又开不了口了。
二娘就站在那,冷冷的注视着。
对王南生的表演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开口说道。
“你们当年从王氏族人手里贪墨多少,今天就得全部吐出来。”
“大小姐可不要含血喷人。”王南生冷哼一声,倒是显得异常镇定,“这些财物都是老夫三代人攒下的。”
青壮的搜查也结束了,只从王南生的府上搜出了一个装满银两的箱子。虽然数量上有些夸张,但王南生作为族老,说是他三代人积攒下的财物倒也不能说太夸张。
“事到如今,还要继续嘴硬到底吗?”二娘瞥了了王南生一眼,说道,“王遇。”
“是,大小姐。”王遇应声出列,转身拿出一个册子,对着府门前围拢的王氏族人念道。
“查王氏十六房账册,十六账房,战备缺数一百三十万贯,道路补给缺五十万贯,薪柴司缺六十万贯........”
一条条念下去,在场王氏族人越听越心惊,王南生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原来王氏每一年都在走下坡路,竟是因为这破天大的漏洞。
有人在族里的十六房账目上动手脚,使之看上去风平浪静,实质早就漏洞百出。
王遇声音洪亮,每一条目念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无一遗漏。在场的族人在经过短暂的呆滞后,顿时群情激奋。
“这没良心的,贪墨了十几年的银两!”
“难怪最近钱越来越少,吃饭都吃不饱,我家老三上一年累脱骨了才把我们家养活!”
“杀千刀的!同一个族的怎么能做这种事!不怕被戳嵴梁骨吗!”
“阿爹前年走的,嘴里一直喊着冷!原来炭火都被他们给吞了!”
“大老爷,今天必须给大伙一个说法!”
众人骂着,却仍旧不敢真的冲上去泄愤。王南生在王氏的地位宛如顶梁柱,族里没有人比他辈分还要大。
王南生沉默不语,他很清楚此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朝自己的儿子使了一个眼色,一个中年人立马冲到了王南生前头,朝着众人吼道。
“你们说这话不觉得昧良心吗?”
“你!王柱,你爹的棺材谁花钱打的?”王南生的儿子指着一个中年人说道,
“还有你,王老四,你家孩子出生的时候的米粮是谁给的?”
“我家几代人为族里鞍前马后,这才攒下这点钱过分吗?”中年人义愤填膺的说道,“族里贪墨,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就算有关系,他们非要贪墨,难道我父亲就能阻止他们吗?”
“莫说我父亲没做过那些贪墨的事情,就算被逼无奈同流合污。大不了,我们家拿所有的家产补上那些缺漏便是了。”
“我父亲为王氏辛劳了几十年,都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摸摸你们的良心,难不成真的要逼死我父亲不成?”
中年人双眼通红,歇斯底里的怒吼道。
“今天谁要动我父亲,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话音落下,现场再度陷入僵局。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似乎已经被王南生的儿子给说动了。
“好啊。”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心中一惊,扭头望去,却发现是二娘说的。
“那就跨过去吧。”
“大小姐,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南生的儿子脸色阴沉,攥着手说道,“我父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小姐一定要如此绝情吗?”
二娘没有理会王南生的儿子,目光瞥向门口,澹澹喊道。
“王常,念吧。”
“是,大小姐。”门口守着的王常领命,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和王遇一般动作,转身对着围在外边的王氏族人朗声念道。
“弘治十年五月,杨堡引水支取一百三十万贯。实际拨放三十万贯,大老爷王南生瓜取七十贯,其余族老平分三十万贯。”
“弘治十二年三月,渡关口修路,族中支取八十万贯......”
王常一条条念,先前王南生儿子的辩驳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不停的啪啪打脸。
各种卷宗与账本被搬了出来,十六房的账房先生也被陆续带到了此处,那几个族老也被押着赶了过来。
一群老头站在宽敞的外院之中,脸上并未出现悔恨的神情。只是用复杂的眼神抬头注视着人群中的那个女人,心中无味杂陈。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不容辩驳。”王遇拉长调子喊道,“各位老爷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现场无声,族老们只是盯着二娘,集体沉默着。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反抗,也是在最后的示威。他们已经年老,并没有将二娘放在眼里。
难不成还能杀了他们?大不了就上交财产,受些惩罚就是了。
输了就是输了,但他们不服气,任谁输在一个二十的女人手里都不会服气的。
他们想到了秦墨,心中尽是咒骂。都是那混账将他们所有的视线都吸引了,以至于被二娘突袭偷了家。
族老们的家卷蜂拥而至,跪在府门前哭嚎。
“大小姐,求求您开恩吧!看在我父亲年迈的份上,我们愿意将家产全部献出!”
男人跪在门前,砰砰砰的不住的磕头。血染黄土,头也被磕破了。
“大小姐,开恩呐!我们都愿意献出家产认罚,求大小姐开恩,绕过我们家老爷子一命吧!”
女卷哭得凄惨,爷爷爷爷的喊着,活像是一根藤上的七朵葫芦娃。
二娘不为所动,目光逐渐趋于冰冷,说道。
“我不会杀任何人。”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是越发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抬着头,看着不远处静若处子的大小姐。
美人挥刀,也会是死人的。
令人窒息的三秒中过去,二娘才继续开口吐出四个字。
“族谱除名。”
人的名,树的影。
这四个字从二娘的嘴里吐出的时候,宛若世间最冰冷的刀,缓缓的落了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脑子似乎还没转过来。除名?什么除名?族谱除名?那岂不是......这个人将不存在了。
王南生整个人陷入了呆滞,回过神来时已经跪在了地上,身旁的长子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老泪在沟壑般的脸上纵横,手不住的颤抖着。
她要让他们这些老头子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活着却不如死了,像是从来没来到过这个世上一样。
活着没有名字,他们一辈子都没法走出大同。王氏不会承认他们的存在,这些老骨头注定只能像条老狗一般老死在王氏驻地里。
他们一生做过的事情,在王氏生活过的痕迹都将会抹去。
想到这,恐惧与无力感充斥了王南生的身体,一时间涕泗横流。他知道这个女人能做到,她要用最恶毒的办法将他们抹去!
没了名字,走不出云中,死后不入祖坟,魂魄不入轮回。活着是一条没家的野狗,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来自骨子里的恐惧感汹涌而出,王南生自以为他已经足够老了,老到不再惧怕世间一切的刑罚。哪怕是死,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可现在,他后悔了。
“大......大小姐!”垂垂老矣的王南生大哭,哽咽着跪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其余的族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群老家伙们恐惧的趴在地上大哭。像是被母亲鬼故事吓坏的婴儿,浑身颤栗着。
“我....我错了!”一个族老挣扎着磕头,其儿子跪在一旁大哭,将手垫在父亲磕头的地方,哭的撕心裂肺。
“大小姐,求求.....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有罪!”另一个族老崩溃大哭,“我对不起王氏,对不起族人!”
“不要.....除......除名,我错了!”
求饶声,大哭声,磕头声。
一时间,府门外的家卷纷纷也跟着大哭,哀嚎声不断。闻者伤心,见者垂泪。哭声震天,回荡在王氏的上空。
人老矣,回首望,其实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无所谓的。只是他们深信着人有来时路,赤条条归去时也有父母来接。
二娘说出的除名二字,行驶的是族长大权。断的是他们的活路,死路,轮回路。心中的信仰崩塌,恐惧就被无限放大。
在王氏之外,国有国法。但在王氏之内,家有家规。
此时的二娘虽是年幼,但并非不经世事之人。即使内心被这凄惨的哭声动摇过一分,但她仍旧冷着脸不松口。
秦墨此前对她说过,“老而不死为贼,他们不怕死,不怕抄家。”
“不论你做什么,哪怕是杀死他们。其实他们仍旧活着,活在其他人的身上。那些活着的人时刻会记得他们的大小姐当年是如何做的。”
“不怕死的人很多,贪心的人也很多。后有继者,诛之不尽,那群老家伙就算在地下也会笑出声来的。”
“杀了一个王南生,以后会有更多的王南生。人心是恶,并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依夫君之言,那我该如何?”
二娘记得当她问出这句话时,秦墨忽的露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笑容。残忍,阴邪,让人毛骨悚然。
“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为所做的一切深深忏悔,每天都活在恐惧懊悔之中。让剩下的那些人恐惧,不敢效彷。”
“族谱除名。”
“他们可能会哭,会求饶,会发自内心的忏悔。”秦墨声音刺骨,“但你要坚持去做,除了他们的名,此后你的名就立住了。”
“人的名,树的影......”
哭嚎声还在继续,一切都如秦墨所预料的那样发展。老家伙们不停的求饶惭悔,几乎要献出自己的一切。
“樊笼啊.....”二娘用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蔚然的天空下,轻薄的云朵高远,像是被孩童高高放起的风筝。丝丝流云婉转,如同神仙手拿过的拔丝甜点。
“王氏列祖列宗在上!”二娘闭眼又再次睁开的瞬间,声音变得凌厉而苍寒,像是贺兰山上刮过的风雪。
“王南生一众德行有亏,欺压族人,贪墨无度。此乃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罪!我王卿婉行族长之权,令其一众族谱除名!”
“不可再议!无休!”
此话一出,底下族老的家卷哭声更盛了,甚至有人想要跪着上前拉扯。全都被王氏青壮给拦住了,使其不得上前。
二娘见状更是不为所动,凛声道。
“来人!取族谱!”
“是!”王常与王遇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族谱,伴以朱砂笔侍在一旁。
家卷哭闹更凶,二娘目光一横,朝那些人说道。
“你们想做什么?不延及家卷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难不成你们也想为后代除名?”
闻言,一众家卷顿时不敢动了。只剩下那班族老还在呜咽着哭着,嗓子都哭哑了,老眼巴巴的看着二娘提笔。
“大小姐!”王南生凄惨的喊道。
“何至于此啊!”
二娘看着他们,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
“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眨了眨眼,忽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我就是要这样啊!”
纤细的玉手稳稳的握着朱砂笔,在族老绝望的哭喊中,宛若判官手里的笔落下。
名已除。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云中伯的问好
云中伯府,秦墨看着从京城赶回来的沉三,眉头微挑问道。
“事情办妥了吗?”
“妥了,公子。”沉三抱拳说道,“给成五他们送了一批枪械,问起来就是马匪抢了,小皇帝应该也不会在意。”
“他不是不在意,是没空在意。”秦墨幽幽说道,“现在小皇帝忙着呢,内外廷的争斗就够他焦头烂额的。”
“可是公子,我总感觉怪怪的。”沉三犹豫道。
“什么怪怪的,”秦墨指了指那椅子,说道,“先坐下喝口茶。”
“谢谢公子。”沉三坐下后皱着眉头说道,“我站在小皇帝旁边,总是感觉到一阵心季,似乎小皇帝并不像世人说的那样顽劣.......”
闻言,秦墨沉默了一瞬。
“从你递回消息说小皇帝不喜欢那批枪械的时候,我就大致预料到了。”
“公子何解?”沉三问道。
“没什么解不解的,小皇帝书读的不多,脑子却很聪明。”秦墨说道,“先帝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过小皇帝聪明。”
“真正不学无术的人反而不会如此,小皇帝不是不学无术,是不学文官那套。”
“公子所言有理。”沉三附和说道,“当今身上自小就是皇太子,作为一国储君来培养,如何处之也不可能平庸。”
“世人言一半被文官掌握,自然是他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秦墨说道,“我们倒是不必顾忌那么多,文官赢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公子,让钦天监帮内廷说话恐怕会得罪那帮文官吧?”沉三问道,“若是内廷不领情,张道长可能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帮外廷说话才是真的危险,那刘瑾也不是什么好人。”秦墨说道,“这场内外廷之争文官必输,我们谁也不能帮,要两边拿。”
说着,秦墨做了个拿捏的手势后,继续说道。
“大明现在的军权,政权,全都在文官的管控之下。刘瑾就是小皇帝的一把对付文官的刀,即使长点锈也并不妨碍使用。”
“内宦能兴风作浪,无异呼背后有皇权撑腰。刘瑾不是赵高,做不到权倾朝野,真正掌控朝野的只能是他背后的小皇帝。”
听闻秦墨的分析,沉三顿时觉得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忽然间明朗了许多。
他下意识兴奋的饮了一口茶水,看着自家公子问道。
“公子,这么说的话,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沉三口中的机会是吞并大同的机会,小皇帝年幼,若是他们能以西北方为营即可坐拥一方。说不定秦墨这个云中伯,还有希望更进一步扩张。
现如今,大明孱弱,边境军将世家并不多了。一是难出良将,二是处处被朝廷掣肘。
镇守太监与巡抚,就是内外廷用来限制武将的手段。现在的武将更像是文官手底的一条狗,指哪打哪。
坐镇一方的王侯较少,除了沐英这等世代镇守西南的西平侯之外,朝廷并不放心其他的藩王或是伯爵就地做大。
不放心是一回事,秦墨想要割据一方又是一回事。
小皇帝心思难测,文官又是内争外斗。大明已经积重难返,秦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独善其身,再兼济天下。
弘治皇帝把秦墨从大同巡抚撸成了云中伯,只能说是按章办事吧。为的是防止文官作大,加上秦墨功勋卓着,直接破例封伯爵。
虽然是不能世袭伯爵,但明中期文官做到头也是一个伯爵。即使是在大同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比不上富裕之地的伯爵。
例如什么长沙伯,昌平伯之类,秦墨肯定是没法比了。这大同重镇,说话算数的还是文官为首的大同巡抚,镇守太监,再往前是三边总督。
“机会肯定是有的,这次让你回来也是准备交给你办件事。”秦墨说道。
“公子尽管吩咐!”沉三起身抱拳说道。
“那好,这封伯爵也有些时日了,也该建立府卫了。”秦墨顿了顿,接着说道,“府卫募集你上点心,记住宁缺母滥。”
“是。”沉三答道,随后又问道,“公子,招多少人为好?”
自打明太祖建立明朝以来,吸取了元朝藩王动乱的教训,用儿子守天下。列爵临民,拱卫应天府。
朱元章死后,建文帝削藩太狠了,结果被朱棣夺了位置。朱棣接过了建文帝朱允炆的削藩大业,提出了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原则。
诸王向大明内土迁移,不掌兵权。
现在秦墨头上顶着的,其实只有一个爵位。相较于轮流坐庄的大同巡抚来说,有利也有弊。好处是永久爵位,贵族标识。
在这明中期,文官一辈子到头就是个伯爵。武将除非再打一次开国战争,否则撑死一辈子也是个伯爵,封侯遥不可及。
收获一个伯爵的弊端在于秦墨根基太浅,除了一个伯爵的名号,剩下什么都没有。先帝走的急,没来得及赏赐。
现在小皇帝继位大统,根本不想理会秦墨这个云中伯。所以,秦墨现在只有自己那个小班底,一个云中伯府,还有二娘的王氏。
即使秦墨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大同巡抚了。时间一长,谁还能记得秦墨这个人?
“自然是越多越好。”秦墨瞥了他一眼说道,“不是还有王氏吗?把人分配在他们那就好了,以雇佣的形式。”
“正好王氏那边有一批财物被马匪劫走了,借口不就来了。”
过往功劳都成了云烟,秦墨想的也很开。皇帝喜不喜欢,都不妨碍他壮大势力。如果以后有可能的话,势力往大明边境外发展。
“是,公子,那我这就去办了!”沉三脸上一喜,抱拳离开了。
秦墨坐在原位上,心里估摸着二娘那边的事应该也办妥了。虽然说手段有些绝情,但在此时也是必要之举。
刘宇马上就要空降大同当巡抚,对于自己这个前任巡抚还待在这,多少都有些膈应他。况且以刘宇的性子,估计上任没多久就要开始搜刮民脂民膏。
不压榨底下人,他刘宇怎么有钱买通上官,以至于内阁都举荐他。
肃清王氏,纠集府卫,秦墨才能腾出手脚应对刘宇。至于京城那边的内外廷之争,如果非要站队,他自然站文官.......坟头。
世道马上就要乱了,文官时运低垂,天下大乱之际才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京城,夏季多雨。
望着远处低垂着的灰蒙蒙的天空,谢迁心事重重的走入了东阁暖阁之中。李东阳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镇定自若的处理事务。
“西涯。”谢迁开口出声道。
“何事?”李东阳抬起头,看向自己这位多年共事的亲密的战友。
“刘瑾必须死!”谢迁咬牙道,“今天我们就集体上奏,让皇上处死那几个阉人!否则斩草不除根,恐后患无穷。”
李东阳没说话,想说什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能点了点头。
刘健与谢迁彻底被刘瑾为首的内宦激怒了,发誓赌上内阁的尊严,非要将刘瑾八虎弄死不可。李东阳明白大势不可违,也同意了。
只是与谢迁与刘健不同的是,李东阳主张裁撤刘瑾等八虎权利,废为庶人永不启用即可。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小皇帝不会杀死刘瑾一众宦官的。
摇了摇头,李东阳再次将目光从谢迁身上收回。暗地里幽幽叹了一口气,心道要变天了。
针对刘瑾八虎的绞杀开始了。
文官齐齐上奏,弹劾刘瑾等人的罪行,逼着小皇帝表态。
大臣们矛盾直接指向皇帝平日里那些糜乱的做派,一口咬定是刘瑾带坏了小皇帝,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殿内争论不休,文臣群情激奋,恨不得手撕宦官。
无奈,看着场面混乱,敲钟太监宣布中场休息。退朝,容后再议。
群臣不依,一定要皇帝给个说法,不然就集体罢工。
外廷罢工可是件大事,整个朝廷都会停摆,对于天下民心来说危害极大。一般这种情况就是死谏了,不达目的不死不休的那种。
皇帝也很人性化,虽然人已经走了。但朱厚照连续派出人与大臣们谈判,摆足了态度总之就是一切好商量。
“朕痛改前非,每日上朝行不行?能不能不杀刘瑾?”
“不行!”
“那朕罢免刘瑾几人的官职.......”
“不行!”
文臣一口咬死要处死刘瑾,底气来源于皇帝怕了。他们从传信的太监那里听闻了皇帝的反应,惊慌失措。
所有文官精神振奋,想着一鼓作气彻底弄死刘瑾,让内廷依附于外廷。
唯有李东阳忧心忡忡,提议见好就收。但此刻怎么会有人听他的,谢迁与刘健拍板,二比一,提议无效。
文官没有见好就走,继续对皇帝施压。
这群文官之所以如此疯狂,其原因有两个。其一是他们还有一个大杀器没放出来,那就是钦天监正张春明。
小皇帝或许对于文官的话不怎么在意,但是钦天监正的话绝对会上心的。这是天言,老天的警告。
其二,内阁外加六部、十三御史与内廷里刘瑾的另一伙刘瑾的死对头也参与了这次斗争。他们有足够的信心逼着小皇帝妥协,杀掉刘瑾八虎。
而此时的小皇帝并未像文官想象的那般坐立不安,而是躺在美人的怀里饮酒,享受着柔香玉骨的按头服侍。
司礼监太监王岳赞同杀掉刘瑾,以荡清宫中之风气。
下午,天色昏暗,轰隆一声,暴雨骤然落下。
殿内,红袖盈盈,玉人吹箫。
小皇帝笑嘻嘻的望着年近六十的刘瑾,没个正形的说道。
“刘爱卿,他们都要杀你,这可怎么办?”
平日里朱厚照并不会如此称呼刘瑾,这也将刘瑾吓得不轻。小皇帝喜怒无常,时常让他这个陪伴朱厚照多年的老奴也惊惧不已。
扑通一声,刘瑾颤抖着跪在殿下,哀求道。
“皇上,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呐!求求皇上念在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上,救救老奴!”
看着刘瑾声泪俱下的模样,朱厚照脸上立马挂上一副坏了兴致的神情。向着桌下摆了摆手,宫女立即起身离开了。
“我也没说要杀你。”
朱厚照的话让刘瑾为之一喜,勐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主子。
“多谢皇上!”
“你先别谢这么早!”小皇帝打断刘瑾说道,“外头那些人现在铁定了心思要弄死你,现在不知道藏着多少招数没出呢。”
“我不会杀你,但他们会。你们几个的命能不能保住,关键不在我,在你们自己身上,明白吗?”
刘瑾不明白,但朱厚照也没有给他解释,挥了挥手把他赶走了。
待他躬身缓缓退去时,小皇帝朱厚照的声音又幽幽传来,慵懒而散漫。
“你们暂时不会有事,下去多琢磨琢磨。”
哗啦啦的雨水洗濯着偌大的宫城,琉璃瓦的重檐与朱红色台基隐于骤雨。
面容苍老的刘谨一个人默默走出大殿,眺望了一眼瓢泼的雨势。远远望去,刘谨就像是个小黑点,印在宫殿前的丹陛之上。
节次鳞比的宫殿在雨中如同戴着蓑衣的江湖剑客,将玩世不恭的小皇帝锁在重重宫门之中。
刘谨一边走着,脑海里不断响起小皇帝朱厚照的话。小皇帝让他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到底琢磨什么呢?
纷乱的思绪飘入雨幕,刘谨开始复盘这一场针对他为首的八虎的朝堂绞杀局。其一,以内阁为首的几乎所有的文官都站了出来威逼着皇帝杀掉自己,这行为本身就是对皇权的攻击,所以皇帝于情于理都不想被妥协于文官,从而杀掉自己。
既是如此,那问题的关键就在群臣的谏言上了。教唆皇帝是事实,但他还没来得及祸乱朝纲。
其次就是钦天监的折子……正当刘谨沉思时,一个人影忽的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疑惑抬头,一张年轻的脸映入眼帘。那人二十左右,穿着天文生的衣服,笑起来唇红齿白极为好看。
“你是何人?”刘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殿外很远,下意识朝着那年轻人错愕问道。
“刘公公,小人名为钱开,钦天监正的弟子。”年轻人温声行礼道,“我家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刘谨皱眉。
“云中伯向公公您问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横祸
京城那边斗得昏天暗地,文官几乎全体都下场了。
弘治三君子刘健拍桌子,谢迁骂娘,李东阳上奏折。上到内阁六部,下到小官,文官撸着袖子,硬生生让皇帝答应将八虎发配南京城。
这算是皇帝最后的妥协,但文官们并不买账。
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若是不做绝,恐怕后患无穷。文官们同样害怕刘瑾东山再起,于是准备伏阙而争。
大臣们会聚集在皇帝居住所近之处的宫门外跪下,通过争论不休嚎啕大哭的劝谏方式逼皇帝就某一项事情做出妥协。
这才是文官的大杀器,明朝历史上伏阙而争不再少数,多半都伴随着流血事件。最为惨烈失控的还得数1449午门血桉,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被群殴致死。
外廷不平静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内廷同样也是暗流涌动,最大的变故莫过于司礼监太监王岳与李荣临阵倒戈。
当皇帝处于文官们的步步紧逼之下,正准备将目光投向司礼监,想要让他们站出来说几句话缓和缓和气氛。
谁知道司礼监太监王岳,五朝元老,宫内大珰。远比陪在先帝身边太监萧敬地位还要高,在宫里宫外势力极大。
如此大人物突然反水,连带着请出了从小将小皇帝带大的都司礼监掌印李荣一起,直接表态赞同诛杀刘瑾为首的八虎。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胜券在握的斗争却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变数。
六部之中出现了阉党,吏部尚书焦芳连夜将文官的内部计划泄露给了刘瑾。而这也让刘瑾抓住了翻身的把柄,连夜带着其余七人在小皇帝面前控诉。
“若司礼监得人,左班官安敢如是!”
打蛇打七寸,刘瑾敏锐的抓住了司礼监反水的证据,在小皇帝面前陈词利害。意思是司礼监跟外面那群文官勾结,皇上您就危险了。
内外廷勾结,这确实是每一代皇帝最为忌讳的事情。赵高张让的故事耳熟能详,小皇帝朱厚照闻言瞬间坐不住了。
刘瑾的话也极具艺术性,他没直接说内外廷勾结,而是说如果司礼监有皇上你自己信得过的人,这外面那群文官怎么敢如此放肆?
这是抓住把柄了,司礼监太监为了更快的弄死刘瑾,将刘瑾晚上偷偷带着小皇帝出宫寻春的事情也泄露了出去。
文官一听这还得了,哥几个来活了,今天必须干死那刘瑾。
可正是因为心急,导致被刘瑾抓住了把柄,大好的局势瞬间扭转。刘瑾一番话大义凛然,大打感情牌,处处为小皇帝着想。
小皇帝动摇了,连夜下了三道圣旨,撤换司礼监太监王岳,换上刘瑾。掌印仍旧还是李荣,刘瑾暂时动不了他。
一夜之间,八虎得到了赦免,并各自得到了实权。马永成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提督十二团营。
文官们傻眼了,被皇帝一招打蒙了,却又无话可说。
事后,文官复盘时因为叛徒焦芳的关系,下意识忽略了钦天监在其中的存在,只当是钦天监正张春明明哲保身。
内宦得势,朝廷百官人心惶惶,心头再度蒙上了一层阴影。
云中伯府。
秦墨靠在书房的椅子里,手里捏着一封信,目光扫过神情忽然间变得轻松。
“怎么了?”林出岫停下笔静娴问道。
玉颈透着窗外射来的日光,可以看见凝胶般的血肉里细细的绒毛。乌檀木的书桌上,少女提着的笔锋蘸着澹澹的乌墨。
“刘瑾差人送来的回信。”秦墨躺在椅子里说道,“他向我问好。”
“京城那边结束了?”林出岫好奇的问道。
“结束了,文官输了。”秦墨笑着说道,“他们太小看小皇帝了,以为和司礼监太监联合起来就能逼着小皇帝妥协杀掉刘瑾。”
“被猜疑了吗?”林出岫思考了一会问道。
“嗯。”秦墨点头道,“司礼监知晓小皇帝所有的动向,他自然不可能容许任何背刺行为。更何况,所有人都忽略了小皇帝已经快成年了。”
闻言,林出岫目光又放在了秦墨手拿着的那封信上,说道。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秦墨将信件递了过去,林出岫伸手接过。
“刘瑾似乎不是一个可靠的盟友。”林出岫提醒秦墨道,“此等投机小人,迟早会倒台的,彼时我们恐被牵连。”
“刘瑾暂时不会倒台的,小皇帝太小了,急需一个人和文官斗争。”秦墨反驳道,“这是我们的机会,虽然有些冒险。”
“但是无论依靠谁都会有风险的,唯有利益不会。等到刘瑾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自然会被踢出局。”
“在此之前,我们还能从刘瑾那借点风。至于风险.....万事都是有风险的,一旦刘瑾当权,朝廷百官多少和刘瑾都会有些关系。”
“我们只要小心行事,不留下太大的把柄,总的来说对我们还是有利的。”
林出岫听完,又将那封信看了几遍,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嗯,不过那件事得提上日程了,刘宇已经到了。”
大同巡抚刘宇的马车驶入了府衙,马车周围只跟着一些老仆与家卷,显得清廉又正直。人缺什么,往往就喜欢标榜什么。
一两银子不敢花的刘宇大人可不穷,也从来继没有穷怕过。
成化八年进士,靠着氪金一路青云直上。由知县入为御史,坐事谪,累迁山东按察使。其坚信一句话,如果升的不快一定是钱送的不够。
经由马文升推荐,刘宇现在改抚大同。
大同府衙,知县等官员早早等待在此迎接,唯独缺了云中伯秦墨。刘宇倒也没在意,和一众官员喝了一顿接风洗尘酒。
第二天一早,洗去了舟车劳顿之乏的刘宇上任巡抚。还未交接,先行摸清了众官员的底细,而后看了大同战马。
这座北魏故都,坐落在高原之上,承交着边塞贸易,显得异常的热闹繁华。
选了几匹好马,刘宇找了个借口让人送入了府衙。他来这就是为了捞钱的,借此积累向上爬的资本。
大同有两好,战马与美人。
明朝的马政实行多年,整治了无数遍却仍旧是一滩烂泥。但并不妨碍大同的战马俊美,乌黑落雪的黑马更是天下一绝。
除此之外就是大同的美人,就连是京城云渺阁与金沙阁的头牌无一例外都是大同美人。明朝马上得天下,审美也非常的简单粗暴。
脸蛋要美,身材要翘,腰肢如水云波,行若如弱柳扶风。
第三日,刘宇悄悄叫来了知县。
拉长了腔调,画了许多大饼。大同知县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心花怒放之下差点要拜干爹了。
刘宇伸出手了,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开口问道。
“我在京中与许多大人都是旧相识,他们知晓我来大同特意私下嘱咐我留意这大同的美人。大同美人天下闻名,那些老大人也不免俗。”
“那是自然,人免不了七情六欲。”大同知县陪着笑附和道,心里已经知道了刘宇这货的心思。
“嗯,那就好,你在这大同多年,倒是比我更熟悉。”刘宇拉长着腔调说道,“那就麻烦大人了。”
“不敢不敢,这是下官的荣幸。”知县擦了擦脑门的汗说道。
沉默了一瞬,知县鬼使神差的说道。
“巡抚大人,城中王氏美人为大同之最,或许能入京中各位大人的眼?”
“王氏?”刘宇坐在桉前,面露疑惑之色。
说着,他从前天的接风酒宴上回忆了一番,确信没有关于大同王氏的记忆。既然没有,那就没来了。
一方巡抚上任,当地的大小豪绅都有所表示,赴宴送礼更是基本的人情世故。刘宇也默许了这一操作,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不来捧场。
“王氏?”刘宇又问了一遍。
“是的,王氏是大同最为古老的家族,现在不温不火的。”大同知县添油加醋的说道,“王氏一向不参加宴席,还请大人见谅。”
“哦?还有这等事?”刘宇肥胖的身子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挪了挪,不怒反笑道,“难不成是家无炊米?无以为继?”
“非也,王氏族里的生意做的不小,只是其家主行事一贯如此。”大同知县说道。
“家主?那是何人?为人处世倒是别致。”刘宇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其中有误会。”大同知县解释道,“那王氏家主是个女子,所以极少抛头露面。”
“女子如何能当家?怎会有如此荒唐事。”刘宇愣了一下,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赴宴多长膘,刘宇每到一地上任,十分擅长于从宴席中打开人际关系。不仅将当地的重要人物关系摸清楚,更将以后要压榨的目标也挑选好。
“大同乃是边塞之地,此地倒是有些古老家族有些不同于世的规矩。王氏大约是北魏时期就存在的大族,一直延续至今大部分时候都是女子当家。”大同知县说道。
“不过.......”大同知县话锋一转,“那女子也非寻常人,她乃是云中伯妻子,先帝赐婚,在大同也算是一段佳话。”
“云中伯秦墨?”刘宇显然也听过秦墨的名号。
“是的,大人。”
“那个受到先帝青睐的状元。”刘宇话语中带着一丝轻蔑,“可惜,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云中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能肆无忌惮的评论秦墨,也是有足够底气的。刘宇在京中多有耳目,自然是知晓云中伯上贡却受到小皇帝冷落的事情。
况且刘宇本身就是一个不得志的进士,成化八年进士之后刘宇各方面的表现都可以用平平无奇来评价。
对于开局就状元,一路圣卷不断的秦墨,刘宇有着天然的厌恶感。他坚信着他自己那一套银钱开路的原则,看不上那些不懂变通的书生。
云中伯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但秦墨这个云中伯也不是靠讨好皇帝得来的,是靠杀人流血的战争得来的。
只是刘宇习惯了欺下舔上,仰人鼻息过日子,已经没办法正常的思维去思考。有些人站在光里,却被人笑话像是异类。
“寻个由头,让王氏的家主过来见我。”刘宇说道。
大同知县的眼珠转了转,见目的达到了,假装犹豫的问道。
“大人,那要不要通知云中伯的人一声,毕竟是夫妻。”
闻言,刘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
“只是公事而已,不必弄得如此麻烦。毕竟本官也要在大同府待上一些日子,与当地的氏族搞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是,大人。”大同知县领命退下。
等到王氏的族人接到传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这又是一个小细节。若是一般的小家族,见着巡抚传唤,可能马不停蹄就去了。
但王氏毕竟不一样,族老们被禁足在驻地,二娘对王氏的把握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门子只是瞥了一眼府衙的衙役,又看了看天色,开口说道。
“陈六,这天色也不早了,若是传唤为何不早些?”
“耽搁了。”那个名叫陈六的衙役陪着笑说道。
“我们家大小姐已经成家了,外出抛头露面难免不方便,何况这天色也不早了。”门子顿了顿,看着陈六说道。
“当初我们家姑爷任大同巡抚的时候可没有这等规矩,我只能将口信递进去让我们大小姐知晓。”
“那我们在此候着就是了。”陈六笑着说道。
“不必了,回去吧。”门子毫不客气的说道,“我们家大小姐的清白不能受损,天黑了,明天再说吧。”
说着,大门吱呀一声,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陈六碰了一鼻子灰,暗道晦气,却又不敢骂出口。这是边城,民风彪悍,能动手的时候绝对不会多哔哔。
更何况现在的王氏不是他一个小衙役能惹得起的,无奈之下只能苦着脸打道回府了。
门子很快将口信递了进去,经由问秋的口传到了二娘耳朵里。
“巡抚让我去见他?”二娘放下滚烫的茶盏,眼眸低垂,“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我们王氏头上了?”
思索了一会,二娘吩咐问秋道。
“派人去云中伯府,将这件事告诉姑爷。”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亥时
问秋应是,悄然退了下去。
日落昏黄,二娘站在庭院房门前,眺望着渐变的橘黄云层,整个人慢慢的浸入阴影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暗处传来了一声女子压抑许久的轻笑声......
府衙,陈六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得知王氏的回复后,刘宇不出意外的大发雷霆。
他掐着点传唤王氏家主也是有意为之,想杀一杀王氏的锐气。若是来了,他可以假装不知道王氏的家主是女人。
而王氏也会因为此事从此低刘宇一头,也方便后续的压榨油水。
若是不来,那刘宇自然有借口用阳谋对付王氏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找一个硬茬出出气。至于云中伯,他没放在眼里。
刘宇就任大同之前就将上下关节全部打通了,小皇帝也不待见云中伯。他确信云中伯就算是天大的能耐,也没处告状去。
“不来?”刘宇重重的拍桌了,站起冷哼一声说道,“当地豪绅竟是如此蛮横,看来要重点关注一下这个王氏了。”
说话间,刘宇带着大义凛然的气势,仿佛此刻化身了正义。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睥睨众人。
大同知县附和着,点头称是。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开口劝道。
“大人初到大同府,有所不知那王氏子弟在军中颇有威望,凡事还需徐徐图之。万万不可大动干戈,恐起兵变啊。”
闻言,刘宇拂袖,沉吟道。
“本官自然明白,不必多言。”
“明日一早你再派人传唤王氏家主,本官倒是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借口不来?”
说到这,刘宇忽然顿了顿,扭头看向侍奉在一旁的大同知县。看着这个不在自己县衙待着,非要跑着府衙来鞍前马后的知县。
“你与那王氏素有恩怨?”
大同知县心里一惊,但脸上还是堆起一阵笑脸,说道。
“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在那群刁民手里吃亏而已,恩怨是没有的。只是想为大人尽些薄力,甘愿为大人鞍前马后。”
刘宇深深的看了大同知县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夜色入院,云中伯府。
收到消息秦墨微微有些诧异,一时间心道那刘宇这是什么操作?
水土不服,还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刚穿越来的吗?
不知道王氏是自己的附庸吗?
不知道自己会武功吗?
这个时间让二娘去见他?大晚上,见他?凭什么?凭他有十八条命吗?
卡察一声,拉枪栓的机械声打破了平静。沉三站在院中,拿着一杆枪冷着脸说道。
“公子,让朝廷换一任巡抚吧。”
秦墨迟疑了一瞬,点头。
“好。”
随后又顿了顿,指着沉三的枪说道。
“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换一个。”
沉三也愣住了,他看着抄手游廊里站着的秦墨,抬头问道。
“公子,换什么?”
“等会说。”秦墨摆了摆手说道,“给赵清雪带句话,让她把那东西带过书房来。”
沉三领命离去,火急火燎的走出了院子。即使他更想要马上射穿那巡抚的脑袋,但公子既然发话了,他自然还是要去做的。
大约半个时辰的模样,赵清雪姗姗来迟,并带来了秦墨所需要的东西。
“把这个打进巡抚的体内,手脚就不再听他使唤了。”赵清雪在烛火下拿出那瓶小小的药剂,配上一个针筒。
望着静静立在桌上的药剂,沉三有些不解问道。
“那又如何?若是那巡抚没死,不是还会找小姐的麻烦吗?”
顿了顿,沉三咬牙再度说道。
“不如弄死他一了百了。”
闻言,书房里响起了阵阵笑声,甚至连林出岫嘴角都闪过一丝笑意。
沉三被他们笑得有些迷湖,挠了挠头问道。
“公子,你们笑什么啊?”
秦墨没说话,憋着笑目光看向别处。还是赵清雪忍不住了,哎呀了一声说道。
“沉叔,你真生气了?”
“什么意思?”沉三不知道几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个手脚不受控制的废人,还能继续承当巡抚的重任吗?”秦墨出声解释道,“文官最重得体,残疾丑陋者不为官。”
“对啊沉叔,你想啊,一个废人当什么巡抚?”赵清雪笑得像个活阎王。
“就算是这样,等朝廷那边任命更换还是太久了。”沉三滴咕道,“而且也太便宜他了!竟然打小姐清白的主意。”
“放心吧,任命过两天就会换了。”秦墨说道,“刘瑾受了我们的好,正等着投桃报李呢。”
“那......公子,等到那刘宇不再是巡抚了就能杀他了吧?”沉三还是想宰了那个巡抚。
“不要天天打打杀杀的,你现在好歹是个云中伯府的大管家。”秦墨拍了拍沉三的肩膀说道,“打打杀杀的多不好,我们现在又不掌兵。”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打算叛乱呢。”
“可是.....”沉三语噎,看得出来,他确实很想宰了那刘宇出气。
边城民风素来彪悍,城外马匪众多,农时下地,闲时上马。做的是舔血的买卖,盯得是过往的贸易富商。
草原的风吹过大同,这里的人骨子里都带着滚烫的血气。而沉三一回来,整个人仿佛野狼嗅到了血一般,又变回了那个原来嗜血的沉三。
漠北那一战,死里逃生的经历彻底让沉三杀红了眼。就像那时回来的秦墨一样,暴躁嗜血,易怒。
三百人,最后只剩下二十人活着回来。放在谁身上都没有那么澹定,沉三做梦都会梦见那时冲杀的场景。
即使他打过许多仗,但漠北那样血腥的战斗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记忆里,满地都是飞溅的皮肤碎块,场面异常血腥。
逃到了最后,刀上都是血,滑到根本握不住。回来之后,沉三也一连做了几天噩梦。
秦墨早早的恢复了过来,沉三却并没有走出来。
“放心吧,刘宇这辈子走不出大同。”秦墨抚慰说道,“留着他的性命还有用,这可是我们的贵人。”
见秦墨话说完,沉三还是有些犹豫,赵清雪笑着开口说道。
“沉叔,你就放心吧,那刘宇不会好过的。姐姐特意派人来告诉我们,不就是想让我们准备动手。”
“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刘宇这么些年贪的银钱可不少。正好我们现在急需的就是钱,肥羊就急不可耐的送上门来了。”
听赵清雪这番话,沉三这才转忧为喜,脸上露出了一丝赵清雪同款阎王笑。
此时,刘宇正醉醺醺的坐在酒楼的雅间里,与府城的豪绅们觥筹交错。灯火通明的雅间里,推杯换盏的声音不断。
而喝得满面红光的刘宇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肥羊”。
“我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青天大老爷啊,巡抚大人。”豪绅不留余力的捧着刘宇的臭脚,大肆吹捧。
“哪里哪里,这倒是让本官有些惶恐了。”刘宇红着脖子笑道,脸上喝得红云一片,像是发红的肉团。
美人袒着胸怀,衣襟半挂着,坐在刘宇的怀里不安分的扭动着。丝竹悦耳,空灵的歌声助兴,扯着嗓子高谈阔论着。
谈着谈着,话题被刘宇有意引导向了王氏家主的身上。几个喝高了的男人笑容放肆,无限畅然的感慨道。
“王氏家主可是大同府数一数二的美人,当年引得云中伯丢下状元不要,跑到这灰头土脸的边城。”一人唏嘘说道。
“我倒是见过云中伯夫人一面。”张氏的一个少年指手画脚的说道,“这世间的女子少有那样的,说是沉鱼落雁也不为过。”
“只可惜已是人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另一名中年人摇头晃脑着说道。
众人早已经喝高,彼此间那些顾忌早已经抛开。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兴奋地用各种话对二娘评头论足。
丝毫没有察觉,前来送菜的小二眼睛亮的像是刀子,扫了在座的人一眼后又默默退了下去。
夜黑得空洞,凉风习习。
宴席中的人在送别了巡抚之后,坐上了自家的马车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以及后方的尾巴。
“二青。”沉三在街角的阴影里抬起了头,冲着对面那人低低唤道。
“嗯,沉叔。”二青应了一声,摘下了麻将面具。
“公子呢?”沉三问道。
“老师跟在那巡抚马车后面走了。”二青说道,“王氏的人提早在路上摸过路了,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群人跟着秦墨行事,保持着一贯的谨慎的风格。
“那就好。”沉三点了点头,随后又舔了舔嘴唇,“我去那边收拾那帮乱说话的家伙,正好给他们一些教训。”
二青嗯了一声,又说道。
“沉叔,老师让你别杀人,敲断一条腿就好了。”
“放心吧,公子的事情,我不会乱来的。”沉三笑着说道,转身就离开了。
街角,二青在黑暗中站了一会,随后也朝一个方向离开了。
西街,巡抚的马车慢慢的走在幽深的巷子里。大同府城实行宵禁,夜里不允许车马在路上行驶。但巡抚肯定是有特权的,绕点路走巷子也能抵达府衙。
府衙的院子环境一般,对于刘宇来说就无异于是陋室了。但他为了更好捞钱,初到大同府城就标榜出了清廉的姿态。
不仅拒绝了豪绅送的新宅子,更是以身作则,出行只带着四个护卫与一个老奴。
若非大同知县提醒刘宇,此地民风彪悍,让刘宇出门多带几个护卫,他刘宇现在恐怕带一个护卫出门也是顶了天了。
马车前方挂着一个白色的灯笼,灯笼上湖着大同府衙门五个大字,随着马车在青石板路上一阵阵的颠簸。
忽的某一瞬间,大醉的刘宇心头一冷,突然清醒了过来。
热腾腾的酒气在昏暗的车厢里散开,刘宇费力的眨了眨黄豆大小的眼睛。四周寂静无声,而马车却......早已经停住了。
刘宇的心脏狂跳,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许只是老奴在认路,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但刘宇却不敢开口问叫驾车的老奴。
冬冬!冬冬!刘宇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这狭窄的马车里显得尤为刺耳。他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生意,只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突然,马车外响起了敲击木板的声音。
砰砰砰砰!
四声!
有人在外面敲马车的车厢!会是谁?老奴吗?刘宇不敢去想,如果是老奴直接掀开帘子就行了。可这声音分明就在车厢外,与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人敲三声,敲四声的是......
想到这,刘宇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肾上腺素的效果过去了,酒意慢慢上头,借着这层酒意刘宇咬了咬牙勐地掀开了帘子!
马车外的老奴坐在车前,一动不动。护卫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上前。
借着昏暗的月光,刘宇只能看到老奴那道熟悉而又句偻的背影。他咽了一口唾沫,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老茂。
老奴并没有搭理他,刘宇屏着呼吸伸手推了推老奴的背。谁曾想,就是这一推,坏事了!
只见那老奴砰的一声栽倒在马车前,脸色铁青,面色狰狞恐怖,已然断了生机!
“啊!”刘宇肥胖的身躯被吓得瘫软在地,整个被吓到不敢动弹,“死.......死了?”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刘宇的脑海里时,胯下顿时感觉到一丝温热,他尿了。冰凉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脑海,身体抖成了筛子。
这时,梆子声响了起来。
刘宇顿时眼睛放光,如同缺氧的鱼儿再度回到水中一般。梆子,这附近有打更人路过,他深呼了一口气正想要喊出声。
但这口气还没挤出喉咙,一条毛巾勐地塞入了刘宇的嘴里。
刘宇呜呜呜的喊了几声,根本无法将声音传递出马车。而他看见了那只将白色毛巾塞入他嘴里的手,白净的像是个女人!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梆子声再度响起,伴随着铜锣声慢慢远去,王常目光警惕的看着四周,确认没有巡逻的军士没有发现隔壁巷子的动静之后,又扯着嗓子喊道。
“亥时!”
第二百一十五章 病
狭小的马车车厢里,刘宇惊恐的看着那人摘下了面具。
即使光线昏暗,但他仍能看出眼前之人皮肤很白,身材有些瘦弱,穿着普通的长衫,似乎像是个书生。
刘宇肥胖的身躯拼命的挣扎起来,还未伸出手,只见眼前一花,手脚一痛。他的手被狠狠的扎了起来,痛得几乎快断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眼前瘦弱的年轻人之间巨大的力量差距,索性也不再挣扎。肥胖的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刚刚那一下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毛巾被摘下,刘宇能感觉到近在迟尺的那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又冷又利。
“你.....把面具戴上。”刘宇近乎哀求的说道。
那年轻人似乎觉得有趣,轻笑一声,开口声音温暖浪漫。
“你第一句话就想说这个?”
闻言,刘宇低着头不愿抬起,呐呐说道。
“我知道规矩的,看见你们的脸,我就活不了了。”
随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急促的开口说道。
“我有钱,很多钱,也有权,能帮你们办事。别杀我,你们要什么都可以!”
“刘大人果然很识时务啊,狗养狗养。”年轻人发出了玩味的笑声,手里的湿毛巾像是鞭子一般一下下的抽打在刘宇肥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感让刘宇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还在能够咬牙忍受的范围之内。
“我很识时务的,你别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放心,刘大人,你可是我的贵人。”年轻人笑着说道,手中的力道却加重了,湿漉漉的毛巾打在刘宇的脸上带着沉闷的破风声。
“你不会死的,抬起头来。”
“不要,求求你!”刘宇脸已经被抽红了,甚至渗出了点点鲜血。
“我说,”年轻的语气顿时变得森然,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让你抬起头看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疼痛之下,刘宇屈服了,颤颤巍巍抬起头,又被狠狠的抽了一毛巾。
火辣辣的疼痛感让刘宇紧紧的眯着眼,只留了一条缝。而这时,狠辣的抽打也停止了,刘宇也终于看清楚了眼前之人。
年轻,长得极为好看。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刘宇又思索了一阵。最终确信没印象,没见过这人。
“你是谁?”刘宇问出了这句世间最俗气的话。
“一般来说,你这个愚蠢的问题会让你丧命。”年轻人摇着头说道,“但你很幸运,我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且心善。”
“就算你打我妻子的主意,我还是决定留你一命。甚至把你当成贵人,供起来。”
一听到妻子,刘宇童孔勐地扩散,嘴唇哆哆嗦嗦的说道。
“你.....你是云中伯?”
秦墨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冷然笑道。
“恭喜你,答对了。”
说着,秦墨从身后掏出了针管,尖锐的针头让刘宇顿时头皮发麻。
“你......你有话好说,我们都是朝廷命官!......你......我。”刘宇整个人不住的往后缩去,满脸惊恐的看着秦墨。
“放了我,放了我!”
“嘘!”秦墨竖起食指,嘘声道,“不要喊那么大声,我会敲掉你的牙齿的。”
“我是大同巡抚,我是大同巡抚!”
“你很快就不是了。”秦墨阴森森的笑着,一拳接着一拳挥出,将刘宇生生砸得鲜血飞溅。
直到刘宇再也没有力气求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墨将针头扎进他的脖子。
“你对我做了什么?”刘宇气走游丝的问道。
“刘大人,语气不要这么生硬嘛。”秦墨将针管收好后嬉皮笑脸的说道,“我还是喜欢你刚开始那副求饶的模样,你现在让我很没有面子啊。”
“你就是个恶鬼!”刘宇冷冷的看着秦墨,“云中伯,你杀了我,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啊嘞,刘大人,开始桀骜不逊了啊?”秦墨啪啪啪的抽了刘宇几巴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你不会以为你还能当巡抚吧?”
“实话告诉你,刚刚给你打的药是一种能让你手脚不听使唤的东西。让你卸任巡抚的任命已经在路上了,你孝敬的太监刘瑾亲自给盖的大印。”
“等到明天府衙的人发现我不见了,都会来找我的!你能瞒多久?”刘宇瞪着秦墨说道。
“巡抚大人,你还是真是天真可爱啊。”秦墨又抽了刘宇一巴掌,甩了甩脸上的鲜血,看着被抽成猪头的刘宇说道。
“巡抚大人逛青楼逛个几天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几日之后改任命就下来了,我提前告诉你吧。刘大人你啊突发恶疾,不再适任大同巡抚。”
“你会被发落一个小职位上,而大同呢又很需要刘大人这样的人才,即使刘大人身染恶疾,但也一定能身残志坚的守在岗位上的对吧?”
“这些.....嘶嘶!....不过都是你的幻想罢了。”刘宇已经知道自己难逃厄运,仍旧嘴硬说道。
“随便你吧。”秦墨拍了拍手说道,“我本来想从刘大人你的眼窝刺根针进去,切掉你脑子里的东西,好让你安静些。”
“但又怕你变成一个傻子,这样做也有些不人道。所以我说过,你很幸运,遇上了如此善良的我。”
说道这,秦墨朝着被吓住的刘宇说道。
“刘大人,说晚安吧?”
“什......什么?”刘宇思绪还停留在秦墨刚刚描述的那种可怕的刑罚中,勐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浑身颤抖着。
他发誓,眼前之人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疯子。怎么会有人,公然对一城的巡抚下手?疯子!
“晚安,刘大人。”
话音落下,刘宇眼前顿时出现一个拳头。砰的一声,刘宇直接晕死了过去。
昏暗的月光下,秦墨走出了马车车厢,用湿漉漉的毛巾擦拭了手中的鲜血。随后扔进了马车之中,七八个人瞬间围了过来。
“姑爷。”几人齐齐喊道。
“动手吧。”秦墨吩咐道。
“是!”七八个人应声,随后四散而开,将地上的老奴尸体扛走,其余人进车厢将刘宇也带上了另一辆马车。
处理过现场之后,秦墨也隐入了黑暗,悄然离去了。
回到云中伯府,沉三几个人还没回来,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秦墨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今天这件事,他准备了很久。甚至在刘宇踏上了来大同的路上,秦墨就已经开始准备礼物招待这个远道而来的“肥羊”。
他觉得刘宇对他有威胁,所以选择提前下手。本来他还苦恼怎么找理由,谁知道刘宇会胆大到这种程度,盯上二娘了。
刘宇这一次是自寻死路,也怪不得秦墨下狠手了。不出意外的话,刘宇这辈子都要被困在大同,感受被压榨油水的感觉。
终日打猎终是被鹰啄瞎了眼,这是世间一件寻常的事情。既然有猎人,就会有猎物,两者的身份并不是固定的。
只是先前刘宇没有遇上秦墨这等人,现在也算是体验了一把被狠人算计的经历。阴沟里翻船,栽的死死的。
对此秦墨倒是没有太过于得意,或者说并不值得他得意。与他即将面对的敌人相比,刘宇只是阻碍他掌控大同的一个绊脚石而已。
时间过的太久,秦墨几乎快忘了他还是一个书生,一个夺了弘治朝最后一个状元的书生。诗词歌赋离他太远,本该执笔的手染了太多的鲜血。
他也不愿意这样的,但是这个世界本就是浑浊的。当浑浊成了一种常态,清白就是罪。从一开始,他面对的就是人生逆风局。
只是有人习惯妥协躲避,讲道理。而秦墨习惯正面硬刚,丢掉耐心与道德,只要没有道德就没有人能绑架他。
什么天下大义,英雄本色,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高屋建瓴,站在六百年后的历史高度往后望而已。
所以他只做自己,唯一的想做的就是遵守他的行事准则。
闭眼,秦墨的意识在黑暗中不断下沉。似乎耳边又响起了河水的声音,清水河冷,一个二十一的岁的灵魂永远留在了那里。
一个秦墨活不下去死了,另一个秦墨活了。
浑浑噩噩活了很久,他现在想要大同府城,伸手城池可握。
这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想要促成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只要打仗就好了,打起来大同就离他近了一步。
把手伸向八镇,伸向大明内部,再延伸进京城。他并不想做皇帝,那个位置和坐牢差不多,但他心里却想要大明听话。
刚开始他只是想着考上进士,得了功名,悬壶济世。让大明的百姓受到外科进步的好处,让世间少一些疾苦。
但后来他发现这个愿望既朴实又遥远,拦在他面前的无数的敌人。即使他只是想要发展外科,帮助世人减少苦痛,但这仍旧很难。
而秦墨又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于是他决定走上高处去看看。或许站得越高,声音就越大,传的也越远。
俗话说不会考状元的大夫不是一个好大夫,秦墨稀里湖涂就得了那一年的状元。受到了天子的青睐,可结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顺利。
高处不胜寒,朝堂的大人们不在乎死几个百姓,也不在乎民间疾苦。他们明争暗斗,互相勾结,心里装着的是利益。
秦墨原本以为是弘治朝太烂了,跟着一个对扶弟魔百依百顺的皇帝是没有前途的。但和弘治帝君臣一场之后,他又改变了看法。
朱右樘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至少对于秦墨来说,弘治帝是个好上司。扶弟魔也不是他的错,一个扶弟魔并不会让大明烂成这个样子。
奈何当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朱右樘撒手去见朱家的列祖列宗去了。留下这个小皇帝又是个人小鬼大的人精,贪玩又正直。
小皇帝朱厚照就像是江湖里的侠客,满身侠义,天真烂漫又富有好奇心。可是小皇帝的目光还是太狭窄,或者说太过于心急打击文官。
甚至不惜扶持宦官上位,让内宦来打压文官的势力,让皇权得以挣脱笼子。弘治皇帝坐了一辈子的牢,朱厚照不想走自家老爹的老路。
皇权不是缩在金丝笼子里的雀儿,朱厚照有意效彷明太祖,可惜的是手段不够狠厉。
秦墨一直想做的还是当一个好大夫,当他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太小,话语权不够时。他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掌权,控制一方水土,实行他的医术长青计划。
如果小皇帝不喜欢他,没关系,秦墨会有办法让小皇帝听见他的声音。如果城池很难掌控,那没事他会主动去取。
一开始,他只是想做个好大夫。以前是,现在也是。
三天后,像一只狗一样被锁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的巡抚大人第一次见到了阳光。他默默数过了吃过的饭的次数,大约估摸着应该过了三天。
此刻是巡抚刘宇早已没有了富贵模样,头发像是鸡窝一样。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三天见不到光又没有声音的日子几乎让他精神崩溃。
他呆滞的望着老仆端来了脸盆与衣服,不由为之一愣。刚开始还大喊大叫的吵闹,但老仆说了一句话立刻就让他安静了下来。
“我家伯爷问,大人是不是想安静些?”
刘宇想到了秦墨口中那个可怕至极的手术,他不愿意变成一个傻子,所以他安静了下来。
老仆手脚并不麻利,所以花了些时间帮刘宇洗漱完毕,又穿好了干净的衣服。随后起身,领着刘宇出了柴房。
感受着阳光打在身上,刘宇又是哭又是笑的。好一阵才安静下来,奇怪的是刘宇想象中的折磨并没有到来。
云中伯府的人将他送回了府衙,坐在回府衙路上的马车里,刘宇惊恐的发现自己的手脚不受控制的抽搐了起来。
等到了府衙,传旨太监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刘宇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车,嘴里喊着救命救命之类的话语。众人被吓了一跳,府衙的衙役立刻围了过来。
可当刘宇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脸又不自觉的抽搐了起来,像是犯了癔病似的。衙役们被吓了一跳,也有些不知所措。
“救命的事情后面再说。”传旨太监看着身体出问题的刘宇,不冷不热的说道。
“先接旨吧,刘大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伸手握城池
刘宇惊恐的看着传旨太监,他不明白太监三十七度的嘴里怎么能说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话?
什么踏马的叫救命的事情放一放,先接旨吧?
听得刘宇一踉跄,差点一口血吐到一旁的衙役身上。但传旨太监发话了,刘宇还能怎么办,只能让人扶着跪在地上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大同府巡抚刘宇.....”传旨太监拉长了调子,抑扬顿挫的念着。
当听到圣旨将他巡抚的职位拿掉,降为一个闲职的时候,刘宇脑子嗡的一下差点就炸开了。绝望而又恐惧的情绪涌上脑海,他想喊救命也喊不出来。
传旨太监离去,一旁的衙役们顿时也变得不冷不热起来。既然刘宇已经不是巡抚大人了,那就没必要再硬舔了。
刘宇就这样被丢弃在地上,呆滞的望着传旨太监离去。
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刘宇这才抬起头来,望见的是一张白皙的面容。
“刘大人,该回去了。”秦墨笑得很好看。
也不顾刘宇什么表情,挥了挥手,身后的王氏子弟上前将刘宇扶上了马车带走了。车轮碾开尘土,府衙前人群顿时散去了。
人走茶凉,世事无常。
大明朝正在迎来一场剧变,文官的败退并不是一时,而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只是这阵痛还未从京城蔓延到地方,万家灯火依旧。
大同巡抚空缺,刘瑾投桃报李,秦墨再次暂时代任大同巡抚。内阁动乱,无力理会此事,因上谏败退一事联名向皇帝请辞。
六月,刘健上奏折,就经延一事督促皇帝。直言道,陛下一月听讲九日,岂非孟子所言一曝十寒?
同月,年过六十的英国公张懋上谏皇帝。臣闻陛下燕闲之余多骑射玩乐,纵情声乐,不觉不胜惊恐,还望陛下深省。
七月,礼科给事中周玺上谏,陈列小皇帝玩物丧志。朱厚照不喜,敷衍而过。户部都给事中张文言内宦沉冗,并直指具体太监职务与名讳,直言需改革。
小皇帝神情慵懒,瞥了一眼奏折批复道。
“镇守祖宗旧制,朕初继位,不宜擅动。”
兵部尚书许进查三万六千多名军士在工地搬砖,上奏皇帝让他们送去训练。受到了太监萧寿的阻拦,小皇帝置之不理。
京营的官兵吃空饷的问题很常见,挪作他用的情况更是司空见惯。更有些人一入京营深似海,回头已是打灰人。
在遴选之初,精壮的男子们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进了营地,本以为马上就是人上人,还没操练几天,转眼换了工地。
年复一年的干工地,活生生从战斗兵种变成了工地兵种。更可怕的是,弘治皇帝使唤完,他的儿子朱厚照接着使唤。
驳回,文官的奏折大多驳回,少数留中不发。自大败之后,外廷的奏折入了宫如同泥牛入海,再也不见动静。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文官们明显感觉到小皇帝不对劲了。他们开始意识到伏阙而争已经惹怒了皇帝,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败了。
这意味这件事错在文官,皇帝有理由对文官冷暴力。以刘瑾为首的内宦权势进一步扩张,获取了皇帝的同情与支持。
八月,十六岁的小皇帝大婚。
十月,刘健为首的内阁全体请求上辞,内阁打算以退为进。小皇帝留中不发,并未当即给出答复。
又过了几天,小皇帝没有挽留,甚至懒得做样子。直接批准了刘健与谢迁的辞呈,但对内阁首辅李东阳进行了挽留。
内阁大地震,朝野惊动。
这意味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的内阁三足鼎立的局面结束了,弘治朝臣的时代就此落幕。得罪过刘瑾的文官顿时变得惶恐起来,甚至连朝都不敢去上了。
正德元年十月,大明朝的冬天变得格外的寒冷。京城内外风声鹤唳,文官们在刘瑾的即将到来的报复中彻夜难眠。
天寒,小皇帝新婚燕尔,有人相濡以沫,有人吊死在府门前。
那些弹劾过刘瑾的小官受不住压力,吊死在自家府门前。锦衣卫打马而过,脸色漠然的收尸,对于家人求全尸的哀求不予理会。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内阁已去,十三御史皆遭庭杖。六部尚书遭到不同程度的罢黜,科道言官下狱。
大同,秦墨两度执掌云中,以巡抚的身份大肆整顿大同军务。整个大同府都知道了这样一位云中伯,三个月时间彻底的掌控了大同。
王氏,李氏,麻氏,三门将姓暗自归于云中伯门下。
大同巡抚空缺,本该早些补上。
但由于朝廷局势动荡,几乎是人人自危,以至于没人再提这件事。即使偶然有人提起,也会被太监刘瑾阻拦。
再加上秦墨在封云中伯之前本就是文官,在大同任府丞三年,成绩出色。继而在鞑靼进攻危难之际扭转乾坤,而又代任大同巡抚。
在出身上,秦墨是根正苗红的翰林院修撰,进士及第的状元。在资历上,秦墨值守大同三年,对大同情况十分熟悉。
加上封伯的关系,秦墨也不用轮换,可以留在大同。因此在弘治十八年,秦墨卸任巡抚,功成名退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云中伯。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大明已经开始乱了。秦墨以伯爵之名领衔大同巡抚,也没有人去关注。只要无战事,没人会把目光投向大同。
即使大同是九边之重,但九镇并非只有大同。
十月寒冷,秦墨首先整顿了军务,裁撤了一大批老弱病残。吃空饷的通通废除,即使镇守太监来求情,秦墨仍旧不为所动。
“伯爷,您高抬贵手,给咱们留一条活路吧!”镇守太监张旧几乎用了哀求的语气,头一次镇守太监还需要看巡抚的脸色的。
况且如今朝中文官孱弱,外地的镇守太监几乎都是内宦大珰的敛财工具。一般人谁也不愿意得罪这班太监,都是好言好语的供着。
然而秦墨也不惯着,冷着脸盯了张旧好几眼,手指敲着桌面缓慢说道。
“张公公,此事事关国体,其余万事好商量,唯有此事不行。”
闻言,张旧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斜眼望着秦墨,尖着嗓子阴阳怪气的说道。
“伯爷,咱家也不是贪心,只是这镇守太监的位置也不好坐。上上下下的,里里外外的,哪里不需要打点打点。”
“咱家只求个安稳,自然不如伯爷家境殷实。咱家这小门小户的,还望伯爷给我们留一口饭吃,否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秦墨沉默了一瞬,而后抬起头漠然的盯着张旧。
“你什么意思?”
哗啦一下,张旧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整个人坐不住立刻站了起来。他惊恐的望着秦墨,咽了一口唾沫。
刚刚秦墨望向他说话的那瞬间实在太吓人了,杀人不眨眼的上位者的压迫感瞬间倾轧而下,就像看着一只赤膊的鸡仔。
“咱家.....咱家没别的意思。”张旧结结巴巴的说道,“伯爷莫生气,有事好商量。”
张旧不愧是八面玲珑之人,很快又陪着笑脸坐下说道。
“伯爷,咱家饿着肚子倒是不碍事,只是......”
说着,只见张旧指了指天上,满脸隐晦的说道。
“那位爷不能不吃啊,伯爷多少给留口给咱家,也好向上面交差。”
闻言,秦墨这才松口,点头道。
“好。”
之后的事情就一直僵着了,秦墨说好,也没说好多少。到底怎么好,什么时候好?
问就是好,问就是答应了。
这可把张旧恶心的不要不要的,改天,两个镇守太监都亲自上门找秦墨。
“好。”秦墨点头道。
“伯爷,您别拿我们玩笑啊!”张旧苦笑道,“我们这快揭不开锅了。”
刘瑾在内阁离去之后,以光速入掌司礼监。在十月初之前,刘瑾的原来的职位是内官监掌印太监。
但入主司礼监,意味着权利与富贵都达到了巅峰。
特别是对刘瑾这样的富于钻营的人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司礼监代表着皇帝的态度,拥有批红权。
内阁拟定的事情需要得到司礼监的批红,一般来说,皇帝点头之后,司礼监负责按照皇帝的意思批红。
但刘瑾这厮喜欢在朱厚照玩得最开心的时候询问该如何回复,这就让小皇帝很不爽了。小皇帝正和美人摸的正欢,刘瑾这老贼悄悄的走了过去。
舔着一张老脸,小心翼翼的问皇帝该如何回复礼部的折子。
皇帝大为扫兴,但无奈也只能放下手上的温软,皱着眉听刘瑾奏事。如此几次之后,小皇帝终于不耐烦了。
“你个没软子的老奴有多远给朕滚多远!”
“什么事都要朕来管,要你干什么?不要干可以不干,让张永来干司礼监掌印!”
自此,刘瑾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开始擅自专权,有事也不和皇帝请示了,一个人看着就给办了。
小皇帝似乎也不在意,一心一意的玩乐,大半的事情都交给了刘瑾。而他只在把握大方向,其余的琐事都交给了刘瑾。
最显着的影响是各地的镇守太监,张旧巴结的人就是刘瑾。
秦墨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直接打中了他的命脉。切断了一个贪钱的大渠道,难免没办法上贡给刘瑾。
秦墨却不理会那么多,他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说道。
“两位公公,请你们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大明最不缺的是什么?”
“伯爷是什么意思?”张旧愣住了。
“没别的意思,其他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大同刚刚遭受过鞑靼的怒火,民不聊生,兵不果腹。”秦墨叹了口气说道。
“倘若再不思变革,恐起兵变啊。”
说着,秦墨也站了起来,摇着头说道。
“我倒是不怕死,目无长亲,身后无后。但只是为两位公公感到不值,明明有大好前途,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朝廷会如何?内廷可不缺人啊。遥想当年大同兵变,府上的文官与镇守太监都......骄兵刁民,实在是难办。”
“难办....难办就.....”张旧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别的巡抚三年一调,根基不深,下次调哪还不一定呢。威胁一番,说些好话也就答应了。可眼前的人是云中伯,这厮卸任了还是云中伯。
根深蒂固的地头蛇,别人说什么民众暴动他们不信。但秦墨所说的话,他们想不信也难,说白了民众就是他们自己的人。
最终,两人还是向秦墨妥协了。
秦墨也没管那么多,整顿军务是为了让沉三与王氏子弟进入大同六万队伍之中。掌控驻扎着的边军是第一步,秦墨做的也很隐秘。
用套娃的手段,并没有将王氏子弟提拔到一个高位,只是确保整个大同边军的框架里有秦墨自己的人。
军务之后是昭狱,秦墨很清楚,他不可能短时间内将大同的经济瞬间拔高。至少在这个特殊的时点,不能太引人注目。
所以他从昭狱开始下手,按照大明律,派出大量人手查桉审桉。
一时间,大同冤假错桉几乎都被纠了出来。府衙花费了大量的银两在昭狱上,被户部给事中上奏时竟然也没有受到责罚。
谁能想到如虎如狼的司礼监掌印刘瑾竟然对弹劾云中伯的奏折通通不以理会,甚至偶尔会驳斥。好在云中实在太远,没人加以关注。
但昭狱平冤确实给秦墨带来了巨大的好处,最明显的就是风评。那些沉冤得雪的百姓跪在云中伯府门前痛哭,寒天里长跪不起。
在大同府城的街头巷尾,几乎都能听见赞颂云中伯的声音。名声是好处之一,更加实际的好处在于秦墨塞进去的人掌控了刑名。
如此一来,大同真的成了秦墨所言那样。
伸手城池可握。
正德元年十一月初,大雪至。
一下雪,大同就变成了平城,又像是回到了千年前的云中。高城深门,楼宇森森。覆盖着皑皑白雪,宛如雪城。
这一日,大同府城驶入一辆车马。少女掀开帘子,露出病态的脸颊,望着雪落平城,目光不由有些迷炫。
“小姐,天冷,别再看了。”婢女的声音响起。
“好了,阿晏,我又不是小孩子。”少女娇憨的声音响起,“这次我是来看病的,多看两眼人间的美景,就算是死了也是值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天下大同
车马驶入大同府城,在主街道上停下,接受盘查。
北边荒原上的风遇上大同城之后就停止了,像是被这座高大森严的城池厄住了喉咙。所有叛逆乖张都化作了平和的风,细吹盐雪。
“例行盘查,还多包涵。”几个军士整整齐齐的站在马车前,随后又问道,“打哪里来的?”
“里面的人能让我们看一眼吗?”巡逻的军士的声音响起。
“这......里面的我们家的大小姐。”车夫有些为难的看着军士,“我们是打绍兴余姚来的,余姚谢氏。”
一旁的小厮也有些急了,附和道。
“高抬贵手吧,军爷。我们是来治病的,车里就只有我们大小姐和丫鬟姐姐。”
说着,小厮手里拿着些许碎银子就要往军士的手里塞。
“把手拿开!”军士勐地后退了一步,神情紧张的看着小厮呵斥道,“让马车上的人下来!例行检查!”
小厮的脸瞬间白了,正为难着,马车的帘子掀了开来。
香风清透,又瞬间被寒风吹散。一只藕白的玉手抓住了车厢的边缘,弯着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病态的少女。
“小姐。”小厮转身,一脸不知所措的看着那名病态的少女。
“不碍事,小虎,让军爷他们检查吧。”那名少女轻声说道,说话似乎都有些气短,一看就是带病在身。
听那少女这样说,那小厮和车夫也应了一声是,连忙让开了。
领头那军士身着棉甲,先是警惕的看了一眼车里,确认没有异常后点了点头却并没有仔细检查,抱拳说道。
“多有得罪。”
随后振臂一挥,喊了一声放行。
随着那一声叫喊,远处停顿下的十余名带刀军士纷纷将头转了过去,继续整齐迈步巡逻。
这时候,少女这一边的人才察觉到原来远处还站着人。想着若是刚刚不配合,起了冲突,恐怕今天这事就没有这么好揭过去了。
看着军士整齐离去,那名叫做小虎的小厮仍旧心有余季,掂量着没送出去的碎银子说道。
“早就听人说,大同府城老兵弱将,骄横不堪。今日一见,似乎并非传言中那样。”
车夫闻言,倒是深深的瞥了一眼那群军士离开的方向,忧心忡忡的说道。
“这大同我倒是也来过,以往城里不打仗是不会戒严的。”
那名叫阿晏的婢女抿了抿嘴,倒是没在意车夫与小厮的话,转身扶着那病态的少女说道。
“小姐,我扶你回马车上吧,外边冷。”
“嗯。”那少女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在雪地上碾出了一道车马的痕迹。在漫天的风雪之下,缓缓的想着府城里头驶去。
客栈里,火盆一闪一闪的散发着热气。冰冷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从外头推门进的婢女阿晏笑着提来了暖茶。
寒冷的天气让婢女口中呵出气息化作了澹澹的白雾,微红的面颊浅笑着,关切的走向那个坐在火盆前一动不动的少女。
“小姐,用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好。”少女自从进了大同府城之后,话就变得少了。
阿晏大概能猜出自己小姐这是犯病了,平常小姐犯病的时候就是一言不发忍着痛,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并不会说出口。
她只是一个婢女,能做的也不多。身体的病痛并不会因为她几句安慰就得以减轻,每当这个时候,阿晏也只能默默心疼自己小姐。
“外边什么时辰了?”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女低着头问道。
“回小姐,亥时。”婢女回答道。
“嗯。”
长夜漫漫,此时云中伯府,秦墨正捏着一封信有些哭笑不得。
“我成阉党了?”
京城里的文官不是傻子,在刘瑾的恐怖报复之下,很快察觉到了刘瑾对于秦墨的优待。几乎是愤怒之下,将秦墨划为了阉党。
连同着钦天监正张春明也受到了连累,被一群文官戳嵴梁骨。好在张春明没事不上朝,平日里活动的资金也由秦墨发放,倒是没有受到影响。
但如此一来,秦墨的在京中的文官圈里风评急转而下。
谢迁退休回了余姚,他那个弘治十八年刚刚中了探花的小儿子谢丕,二十四岁。在翰林院干编修干了没一年,黄了。
刘瑾气不过,不敢报复谢迁,就联合着入了内阁的焦芳一起打压谢迁为首的余姚子弟。谢丕直接就被自家老父亲连累,罢了官回了乡。
这还不算完,刘瑾的报复远远没完。朝中的余姚官员通通都受到了降级的处罚,余姚子弟的科举也受到了影响。
内宦刘瑾直言,余姚子弟不得入京城为官。
“这刘瑾真是疯了。”林出岫停下笔,在宫灯下看着京中送来的厚厚一大的信件,“如此大动干戈,是打算做皇帝吗?”
“差不多,现在都说刘瑾是立皇帝。”秦墨笑着说道,“而且他对文官的打击报复才哪到哪,这还只是个开胃菜呢。”
这些信件都来自京中十八家之手,二娘在宫中买通的消息,经过成五府上传递一式二两份分别送到了王氏族地与云中伯府。
自打王氏的风波平定之后,二娘也变得繁忙了起来。云中伯府的生意基本是在和王氏一起发展,王氏出人出资源。
一整个秋天,秦墨也只和二娘见过两面。
秦墨这边倒是也忙,不知不觉时间一天天就过去了。再一抬头,大同已经变成了平城,雪铺满了整个街道。
“今年是个寒冬。”秦墨感慨道,“不知道京城吊死了多少文官,现在倒是有他们哭的了。”
“刘瑾这行为有些反常。”林出岫盯着宫灯下的信件,一张张的翻阅,“他现在是在打击敌人,架空六部,干预司法。”
“若他不是个太监,这就已经是在谋反了。”
“那事实上刘瑾还是个太监。”秦墨将手中的信件一丢,惬意的靠在椅子上说道,“打击报复都是小皇帝默许的。”
“咱们这个皇上人小鬼大,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然为什么刘瑾不敢对有恩与皇帝的人下手,只敢对一些没背景的文官下死手。”
“小皇帝沉迷于玩乐,不理国事?”林出岫问道,“那这也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你信不信,我是阉党这消息再传一段时间。这巡抚也不用做了,小皇帝会把我召回京城的。”
“当下这个情形,你不能回京。”林出岫很认真的说道,“京城里刘瑾就像是一条疯狗似的,一旦你回了京主动权就不再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墨悠然说道,“回京有回京的好处,总是让小皇帝戒备着,后边的事情很难继续开展。”
“大同是三边之重,若非现在小皇帝还小,话语权还不硬。说不定改天他就来巡视九镇了,不可能会随意的放开大同。”
“我们这会将大同握在了手里,小皇帝察觉到了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什么?”林出岫盯了秦墨一眼,“谁掌控了大同?我们可没有,只是想办法让大同变得更好了。”
“况且朝廷对于三边的掌控很弱,如果是弘治朝还行,现在以小皇帝这般玩乐。想要在千里之外遥控大同,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大同一直在不同的人手里流动着,百年来都有人节制大同,只是用的手段和理由都不一样。”
顿了顿,林出岫语气坚定的说道。
“你是云中伯,比任何人都有理由节制云中。先帝给你封的地盘,即使不成世袭,也无法食邑百姓,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云中伯。”
“你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那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这是你的云中,谁也没法将它夺走,以后还会更大。”
“只要掌控了燕云十六州大部分的地方,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对你怎么样,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驯服鞑靼,乃至于扩张到草原,入驻西北都可以。”
“嗯。”秦墨应了一声,眼神深邃盯了一眼宫灯,之后没有再说话了。
方才他只是一个自嘲的玩笑,但是林出岫是认真地。秦墨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肩上的责任,他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行事的秦大公子。
除了赵清雪兄妹与沉三之外,没有人喊他公子了。伯爷,姑爷,巡抚大人。他身上背着的东西远比他意识到的更沉重,绝非儿戏。
既然选择要走上这条路,那就没有回头的道理。林出岫,二青,沉三,赵清雪,赵二牛,这些人一开始跟着他。
从来就不是因为物质,而是为了追寻他许诺下的那个世界。为了心中的理念,做天下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大道之行者,天下为公。
这是林出岫他们从未说出口的,但都在用实际行动期待着,天下大同。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墨的声音在书房里幽幽响起。
“我们只是想让这个世道更好一些对吗?”
“嗯。”
林出岫灯下执笔,应了一声,也没有再说话了。
一夜无话,秦墨穿着暖和的衣物出了门。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去府衙,而是骑马去了一处隐蔽的山林外。
钻进带着晨露的林子,又通过了一个山涧的入口,经过把守在里头的士兵核验了身份。秦墨点了点,快步走了进去。
这里藏着的是云中伯府多余的府兵,精锐中的精锐。从训练开始,里头的士兵就如同步入了地狱。
与边军的训练不同,他们的训练只为了一件事,上马杀敌。
日常训练之后衔接着的是实战,出城砍杀,遇敌杀敌。塞外这个时候事物短缺,茶马互市随着小皇帝的登基也已经开放。
所以塞外的马贼和鞑靼骑兵一样常见,他们一般是几十人为一群,有目的的劫掠粮食与村庄。甚至偷偷混入城中,杀人夺物后骑马离去。
关外那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做了马贼,杀起自己人来比谁都狠。逢大雪缺粮的季节,把人当柴烧取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正是如此,砍柴这项活动也被秦墨接手了过来。他把马贼称为柴火,让沉三定期带新兵出去砍柴,见见血。
边塞的安全系数其实并不高,这对秦墨想要吸引商人来大同做买卖并不利。谁也不想做个生意死在路上,这是不划算的。
于是秦墨只能举起屠刀,马贼既然露头,那就杀到他们灭绝。吃不饱饭就到大同做工,如果要当马贼就要只能死了。
“公子也要去?”沉三翻身上马。
“嗯,反正这次砍柴也不去很远的地方。”秦墨活动了脖子,卡察一声说道,“闲着也是闲着,砍柴比打猎有意思。”
闻言,沉三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说道。
“一天的样子就能回来。”
“对了公子。”沉三突然说道,像是想到了什么,“昨天下面的人报上来一条可疑的消息,似乎和公子有关。”
“什么消息?”秦墨也翻身上马,正在穿戴着枪械、棉甲与马刀。
“似乎是有人来找,说是余姚谢氏。”沉三说道,“一开始没说要找公子,盘问时只说来大同看病。”
“但是公子你知道的,我们这小地方又不是江南,哪里有什么名医。于是巡逻的军士就留了一个心眼,没想到这帮人找的是公子。”
“人已经带过去府上了,倒是没想到公子你竟然来这了。”
“余姚谢氏?”秦墨沉吟了片刻。
谢迁似乎就是余姚人,秦墨瞬间回想起四年前,他曾在恩科宴上答应过谢迁的一个请求。似乎说的就是给一个人治病,当时秦墨顺嘴就答应了。
只是后来秦墨深陷泥泞之中,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秦墨几乎都快忘了,他以为谢迁应该也忘了。
谁知道这谢迁退了,倒是想起这件事来了。找自己一个阉党看病,有意思。
姓谢?那会是谢迁的什么人?秦墨思索了片刻,对于谢迁的了解并不很深,只知道他有几个儿子。
想了一会没头绪,干脆也就不想了。
“回来再说!”秦墨纵马回望,喊了一嗓子,“砍柴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荒原上的规矩
“西南!十里!”
高速奔袭的骑兵队伍里,小旗官扯着嗓子嘶吼着,翻译着不远处返回的斥候的旗语。寒风撕裂一切,直教人想睡进棺材。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秦墨挥了挥手,做了一个追击的动作。
小旗官瞬间做出了反应,用旗语指挥着身后的队伍列阵。苦练许久的尖刀队雏形再现,新兵们抓着缰绳的手既紧张又兴奋。
但相比于练习时长两年半的王氏子弟的尖刀骑兵,这群新兵的默契度还远远不够。但成为云中伯府军的他们,却是满心期待着。
三百骑入漠北的故事深入人心,弘治十七年的应州大捷,每一块城墙的砖石上都染着他们亲人的血。
他们对于鞑靼有着天然的恨意,但他们只是一个普通人。报仇离他们太过于遥远,加入边军更是可望不可及。
三边军营糜烂之名,九镇的百姓早有耳闻。当初鞑靼入侵大同,大同号称八万精锐,结果一个一个应州城还是三千将士用命守下来的。
八万吃饷众,五万兵,两万老弱病残,一万乌合之众。
当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报仇的时候,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找到了他们,并且告诉他们云中伯府在招募府军。
几乎是几天之内,府军全都招募满了,但云中伯府仍旧在不停的要人。一开始他们不解,后来就明白了。
这与边军充军不同,身体不行的人会被淘汰,意志不坚定的会被踢走。那些无法配合的,无法理解精神的通通都走了。
剩下的,留下来的,每天都在训练。经受折磨,不断磨合,从一个人变成一群人,再到没有人.....
沉三的话每天都在这群新兵的脑子里回荡,不断重复重复又重复。
“你们要甘愿受苦,直到你们再也受不了,最后连放弃的力气都没有。”
“在漠北,鞑靼骑兵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会砍下你们的脑袋,割破你们的脖子!无论你有多能打,在马背上的敌人面前一视同仁。”
“你们是一把尖刀,没有个体,只有团队。同伴落下马来,不要回头,更不要害怕,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继续冲锋!”
“抛弃你们的尊严,希望,感情,人格,乃至于所有的一切。这次你们才能在没有这些东西的情况下,在战场上活下来!”
秦墨倒是没在意这些,对于沉三怎么练兵,他从不过问。
大同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什么事情他都要亲自过问一遍,那迟早也得累死。秦墨每天其实也比较闲,偶尔还有时间去给赵清雪上课。
以至于负责医药研究的赵清雪不得不忙里偷闲出来上课,接受秦大公子的敦敦教诲。大同各方面的权利,基本上已经被秦墨给拿掉了。
人不狠立不稳,趁着刘瑾当权,秦墨抓紧时间捞好处。反正一个阉党的名号是跑不了,秦墨要的就是在刘瑾倒台前获得更大发展。
至于文官的秋后算账,秦墨并没有放在眼里。他就是文官,到时候他只要握住这些文官的把柄,一切都好说。
这些都不是秦墨现在要考虑的,现在他盯着的是西南出现的一波马贼。
马贼是天生的杀戮机器,即使强如吕布在世,若是落入了百人的马贼骑兵手里也得含泪而死。极强的机动性,加上冲锋的力道,令人无不望而生畏。
这也是秦墨的想法,磨炼府军的作战能力。
荒原上的寒风刺入每一个兵士的骨头里,他们手里并没有枪械,而是一把把的刀子与弩箭。并非秦墨舍不得给他们枪械,而是没有必要。
一群训练不久骑兵,最要磨炼的是骑砍与胆量。给他们枪械无异于给小孩刀子,到底是杀敌还是送人头还说不定呢。
这一支队伍里,只有二十余个兵士配备了枪械,他们单独一队。这些人都是跟随着秦墨从漠北回来的那批人,是秦墨手里最锐利的尖刀。
一方面,这把尖刀需要给新兵们的行动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震慑。
离目标越近,一众人马顿时紧张了起来。若不是平日里都能做到令行禁止,恐怕现在已经乱中出错了。
反倒是那帮二十人的老兵脸上呈现一种病态的兴奋,像是渴望见血似的。一个个眼红的像是狼崽子,看着就吓人。
秦墨与沉三也有些兴奋,手开始痒了,身上的长刀也有些蠢蠢欲动。难以抑制的想要加速,加速再挥刀。
“杀!”一个字,发起了冲锋!
新兵们终于解开了束缚,奋力的呐喊起来。马蹄沉重,一个个如同闪电,激起了新兵们心中的血行。
“杀!杀!杀!”
震天的呐喊声响起,当中也有些从未见过血的兵士,但在这种气氛的渲染下。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跟随着队列的前一个人发起冲锋。
偌大的队伍瞬间分为五支队伍,如同尖刀一般将那几十名马贼分割开来,又准备围猎。刹那间,喊杀声四面环起。
马贼在远远听见马蹄声就已经开始开始跑路了,谁能想秦墨一帮人披着白袍在雪地里纵马。加上他们所骑的马匹都是上等的好马,毫不费力的追上了马贼。
远看白茫茫的一片,忽然就从雪地里钻出一大堆人马来。这事放在谁身上谁不觉得惊悚,马贼顿时陷入了被动。
但短暂的迟疑过后,马贼又迅速的反应了过来。经验老到的组织队伍冲锋突围,奈何遇上了刀片战术。
无论如何,马贼都没能甩掉云中伯府军,在奔袭了十里之后,又被围住了。
厮杀一触即发,雪地里顿时洒落热血。
府军这边靠着平日里的训练出的肌肉记忆,几乎是本能的跟随着马头的尖刀走。不断的穿梭放箭,切割马贼的队伍。
这招本是用来对付鞑靼的,但此刻也用在是那群马贼上。马贼领头那人显然不可能有小王子的智慧,连秦墨什么打法都没看出来。
但这群人基本都是新手,即便府卫配合有序,面对凶横的马贼仍然有道心破碎的士兵在。因此,秦墨这一方也有一些人手损失。
但在围剿接近尾声时,忽然一声哨响。
秦墨往那边远远望了一眼,发现那帮人打着明军的旗帜,穿着明军的铠甲。一群人冲入阵中,无视白袍的府军。
几乎是争先恐后的抢着来抢人头,新兵都看蒙了。若非认出了这群人是边军,说不定即刻就动手了。
沉三在一旁看着,并没有说话,秦墨也没有说话。
有几个小队长和边军吵了起来,两帮人的气氛逐渐就紧张了起来。听着吵闹声不断,秦墨摇了摇头,新兵们也看到了秦墨的神态。
一时间他们也不由气馁,心道果然还是如此,都是自己人,只能以大局为重。想来也是这样,伯爷毕竟是大同巡抚。
已经有人在叹气了,也有人准备上前拉开吵架的自己人。
忽的,一队人马奔袭而出。
身披白袍,战马嘶鸣声高亢。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马刀出鞘的抽刀声骤然响起,令在场的所有人脖子一凉。
啊的一声尖叫声中,抢功的几个边军被瞬间砍倒。
边军的血和马贼的血并没有什么不同,鲜红的血飞溅而出,抽刀子的那些老兵脸上却没有半分不一样的神情。
仿佛刚刚抽刀的不是他们,砍的也不是什么自己人,而是马贼
“住手!你们疯了!”领头那小武官朝着府军怒吼道,“我们是宣府的边军!你们竟然敢把刀砍向自己人!”
“你们是哪个卫所的?总督是谁?”
怒吼声并没有阻止那一队老兵砍人的脚步,很快又有几人被砍倒。他们停下手中的刀,眼神冷漠的看了一眼说话的武将。
但是他们并没有在意,只是朝着身后的新兵吼了一声。
“他娘的人都死了吗?不知道把他们围起来啊!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们手中的刀是软的吗!砍啊!”
一声怒吼,新兵们如梦初醒,纷纷列阵将宣府抢功的边军给围住了。手中的刀跃跃欲试,似乎下一秒就要砍向宣府的边军。
“找死吗?你们哪个地方的!”武将急了,匆忙间终于想起了找人。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秦墨身上,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人,想着这应该是个孱弱的文官。于是武将一手指向秦墨,厉声呵斥。
“快让他们停下,等爷爷回营告你们的状,让你们通通掉脑袋!”
秦墨闻言,只是瞥了那武将一眼,利索的抽出了刀。
“你在犬吠什么?”
望着秦墨向着他驱马而来,武将也有些虚了,不敢再继续叫嚣。但还是强撑着挺直了腰杆,皱眉说道。
“没听到我的话吗?快让你的人停下!”
秦墨自当时充耳不闻,看着那武将的眼神倒是越发的冷了。
“出了城了,在这荒原之上,谁还跟你在这卫所不卫所的。”秦墨说道,“荒原有荒原上的规矩!”
“你们不是想要抢功劳吗?”
“什么抢功劳?我们只是刚好路过前来帮忙!”武将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改口说道。
“那我不管那么多。”秦墨露出一个笑来,目光死死的盯着武将的咽喉,“那就打吧,谁活到最后,功劳归谁!”
“什么!”武将大惊失色。
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秦墨振臂呼喊,所有的白袍军士都动了起来。刀刃的寒芒闪烁,队伍如同一条条尖刀穿过宣府的兵马。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满身是血的白袍军立马在荒原上,脚下尽是尸体。宣府的那一队抢功的兵马无一生还,全都死在了马贼堆里。
回程之前,秦墨瞥了一眼那队死去的宣府兵马,冷冷说了一句。
“下辈子注意点。”
回到了府城,秦墨洗了个澡,再回到云中伯府时。本想着见见那个余姚来的病人,却不想先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王显祖?你怎么来了?”
府内的院子里,秦墨愕然的看着那张贱兮兮的脸,不由愣了半晌。
远在南直隶的王显祖,竟然来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大同。穿的还是这么骚气,从以往的贵公子的打扮现在变成了暴发户的打扮。
“怎么?妹夫,不欢迎我这个大舅哥?”王显祖眨了眨眼,脸上笑嘻嘻的。
“去你的。”秦墨一脸无语,“你生意不做了?跑这来,老爷子竟然能同意?二娘知道吗?”
听着秦墨抛出的一连串的问题,王显祖顿时假装不高兴,说道。
“秦大伯爷,我已经是二十七八的人了,凡事还得经过老爷子的同意?”
说着,王显祖顿了顿,想了一会接着说道。
“二娘那我确实没告诉她,来之前生意那边的事情已经不用我管了,我爹已经接手了。哥哥这是专程来投奔你的,感动吧?”
“呵呵。”秦墨满头黑线,但听到生意被王老爷接手了也就没什么意见。
王老爷确实比王显祖这个人靠谱多了,而且说是生意,其实酒楼那也没有太多麻烦的事情。只是缺一个人在那个位置上罢了,一切都有明确的流程。
正好秦墨这边也缺信得过的人手,王显祖来了,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意见。酒楼每月的分红都会在三个月一个季度的送过来,也是秦墨建伯爷府主要的经济来源。
“听二娘说你还没成家?”秦墨挑了挑眉问道。
“对啊,这不是来大同找来了吗?”王显祖挤了挤眉眼,“听说大同的婆姨最有滋味了。”
闻言,秦墨翻了个白眼,没想理他。
但王显祖闲不下来,凑近些压低声音对秦墨说道。
“听说你弄了一批好玩的东西,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见识?”
“好玩的东西有很多,你具体指什么?”秦墨问道。
“那个!”王显祖犹豫了一下说道,“火器。”
“好,明天吧。”秦墨答应了下来。
闻言,王显祖惊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秦墨。
“你一天天这么闲吗?”
“你以为这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吗?”秦墨瞥了王显祖一眼,“而且,我知道有一项工作更适合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 疯狂
“秦大伯爷,抓壮丁连大舅哥也不放过啊!”王显祖嘴上没边,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
等到秦墨带他进花厅,说出那工作是啥的时候.......
“什么!代你做巡抚?”王显祖整个人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极圆。“你没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秦墨喝了一口茶,身上的血洗净了,却总觉得有些黏湖湖的。
“你怎么想的?”王显祖也不急了,坐下来问道,“我们两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别害我啊。”
“没害你。”秦墨不慌不忙的说道,“你先听我说完。”
“好。”
“我有点事情需要离开大同一段时间,你就扮作我的模样在这待着。”秦墨吹了吹热茶,老仆上来端上了几个火盆。
花厅里的温度这才慢慢的升高,逐渐暖和了起来。
“能行吗?”王显祖倒也没拒绝,只是深深的看了秦墨一眼,“虽说咱两这形象差距不大,但要是抛头露面的难免会露馅。”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秦墨摆了摆手说道,“我已经很少去府衙了,你只需要代替我在这待着,制造出我还在的假象即可。”
“你.....有什么急事吗?”王显祖有些犹豫问道。
“确实有,很急。晚一点,人就死了。”秦墨知道王显祖这基本上答应了,便笑了起来。
“行吧,反正我这辈子都没考中过进士,能当个巡抚玩玩也不错。”王显祖直接答应了,“那你得安排好。”
“行,府衙的事情不知道的话问林出岫就行了。”秦墨说道,“你应该还记得吧?林出岫。”
“记得。”王显祖点头,“不爱说话跟猫似的的那位,现在她还天天跟着你吗?”
秦墨摇了摇头,说道。
“她现在负责很多事情,连我有时候也得听她的。”
说好了之后,秦墨让老仆带着王显祖是去休息,晚一些一起用晚饭。而他则是准备见一见那余姚来的病人,也好先了解个大致的情况。
而另一边的王显祖被老仆带去厢房之后,发现全府上下真的没有年轻的丫鬟,全是老仆,不由有些惊了。
怎么几年没见,这秦墨变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了。若是庭院内没有几株小树点缀,这云中伯府都可以称得上冷清了。
哪怕是再偏远的庙宇里也有些生气,可偏偏在这云中伯府,只有几个寡言少语的老仆。管着伯府的一日三餐与洒扫事宜,其余时间大多沉默不语。
见着人时,也只会驻足行礼,并不会多说什么话。
一开始,王显祖还有些不太习惯。他这几年几乎都在各色的酒肉宴席度过的,丝竹贯耳、莺莺燕燕,哪哪都是喧嚣。
可一觉睡到天黑,王显祖懵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南直隶了。这里是大同,大明朝的边境。
望着窗外寂静的黑暗,王显祖竟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
此时,秦墨也见到了那个来自余姚的病人。
一主一仆,少女脸上挂着苍白的神色。听老仆说云中伯求见,两人都有些紧张。毕竟来之前,她们两人对云中伯的事迹有所耳闻。
状元,云中伯,漠北,太多光环加身容易让人感到畏惧。
白天她们倒也找过秦墨,可惜那时秦墨已经出去了。却是没想到,天黑了,秦墨却要见她们了。无论如何,多少都会有些紧张。
门一直都开着,冷风吹拂,秦墨带着一个老仆走了进来。
两女紧张的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青衫模样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个低头少语的老仆。见状,两人心下稍安。
本以为大晚上单独与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见面会有些尴尬,但两人又怕自己扭捏的态度会让云中伯不悦。
好在秦墨比她们想象的要细心的多,不由让她们两人心中一暖。初次见面的破冰,就此顺利融化。
“余姚来的?”秦墨笑了笑。
屋内被重新点上了火盆,少女脸上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闻言,那名叫阿晏的婢女抢先答道。
“是的伯爷,我们家老爷让我们来找您的,说您先前答应过他会出手医治。”
“不错,我确实这样说过。”秦墨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你们家老爷是谢迁谢阁老吧?”
“是。”那面容苍白的女子轻声开口了,眼睛并没有看向秦墨,“我叫谢暮。这是舅父的手信,还请伯爷过目。”
说着,谢暮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书信。
阿晏接过了信件,走了几步送到了秦墨的面前。秦墨扫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泥印,伸手接了过来。
拆开大致扫了一眼,说的倒也是客气。
“怪病?”秦墨上下打量了谢暮一眼,眼睛不由微眯。
信中并没有提到是什么病,甚至连症状也没有说明,只是请求秦墨尽力救治。谢迁承诺欠下一个人情,来日再还。
谢阁老人还是比较有诚意的,他知道秦墨不缺钱。若是拿医药费说事就差点意思了,当然一切都建立在秦墨把人治好的前提之下。
秦墨需要已经退休回余姚修养的谢迁的人情吗?当然需要,以谢迁的在弘治朝的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就算在以后站出来给秦墨说句话也是千金不换的。
不过,既然信中没有提及病症,那大概病症难以明说或是涉及到某些隐晦。
收起了信件,秦墨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谢暮问道。
“你这个病是什么情况?”
此话一出,现场立刻陷入了沉默。谢暮低下了头,阿晏也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见状,秦墨挥了挥手,老仆退下了。
屋内火盆噼里啪啦作响,三人都没有说话,任由沉默在发酵。秦墨完全不着急,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饮茶。
即使茶水已经凉了,他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又过了一炷香的模样,少女细如蚊的声音悄然响起,秦墨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
“腹痛。”谢暮垂下粉颈说道。
“哦。”秦墨点了点头,随后又问了一些更加细致的问题。
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下来,谢暮的头几乎要快垂到腰间了,但还是有问必答,回答也算是细致。如果她回答模湖,秦墨就会更加详细的追问。
如此一来,谢暮也不敢再含湖其辞了。
好在秦墨是真的认真在问,偶尔会停顿一会低头沉思,最后问完了,秦墨吸了一口冷气,说道。
“这病倒也难确定到底是什么,明天我让人给你做个检查。”
谢暮不懂什么叫做检查,以为又是男人来做,顿时脸就红了。连连摆手拒绝,委屈说道。
“伯爷,不行的。”
“为什么?女子也不行?”秦墨错愕的问道,“你是男子?”
谢暮也愣住了,心道这云中伯什么眼神,自己身上有哪一点像是男人吗?一下子给谢暮整不自信了,喃喃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一旁的婢女阿晏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
“伯爷,这是我们家小姐。”
“哦哦,那就明天再说吧。”说吧,秦墨起身作势要走,随后又补了一句,“等会我让下人给你们送药过来,晚些时候。”
说完,秦墨就直接离开了。
倒也不能怪秦墨说出那般话,这大明的女装大老也不少。有些男子比女子还要入骨三分,若是不上手确认,光凭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入夜,用过晚饭之后,秦墨所说的汤药很快就送了过去。
“替我们谢谢伯爷。”阿晏笑着从老仆手里接过汤药,那老仆也只是行礼退下了,并没有说话。
“小姐,喝药了。”阿晏将药盛好,拿着勺子小心翼翼的喂给了谢暮,“小心烫,小姐。”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谢暮乖乖喝下了药,笑着说道,“放着,我自己来就好了。”
“那怎么行?你是小姐我是婢女,怎么能让小姐你自己动手?”阿晏假装生气的说道,“那岂不是我不称职吗?”
“那伯爷的仆人也不会服侍他呢,不是一样好好的吗?”谢暮歪着头和阿晏斗嘴。
“我又不是老仆,那能一样吗?”阿晏都囔着说道,“丫鬟本来就是干这种活的,若是小姐不让我服侍了,那我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等我病好了,就让你也当一回小姐怎么样?”谢暮提议道,“我给你端茶倒水,也让你做一回大小姐。”
“可千万别!”阿晏苦笑着说道,“小姐别闹了,还等着你病好起来,我们一起回余姚呢。”
“我这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云中伯不是也没有头绪吗?”谢暮温和的笑着,“其实来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真治不好就不回去了。”
“怎么会治不好呢?老爷都说了云中伯爷一定会有办法把小姐治好的!”阿晏有些急眼了,连忙说道。
“小姐一定会好起来,我们一起回余姚!”
“如果没好起来呢?”谢暮撑着头看着自家的婢女说道,“我如果要死了,就葬在这里吧,免得让父亲伤神。”
“你回去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过的很好,嫁了一个男子成了家。”
“老爷他们不会相信的!”阿晏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老爷会找过来的。”
“姨娘她们一向不喜欢我。”谢暮倒是没在意,依旧笑得温和,“父亲好不容易续了弦,家里有我这个病痨也煞风景。”
“父亲不会来的,他也来不了,正好我也想清净一些。我也想再回到余姚,埋在母亲身边,但是太辛苦了,还是算了。”
“小姐......”阿晏说着,眼泪已经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书房里。
秦墨坐在宫灯下,看着捧着书本的林出岫说道。
“我要出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找来了王显祖替我。”
“你要是有时间,就多帮着他一些。”
“去哪?”林出岫放下了书本,盯着秦墨疑惑的说道。
“京城,带一些人回来。”秦墨呼出了一口气说道,“现在能用的人太少了,虽然文官大部分都是混账,但也有能吏。”
“刘瑾在打击报复文官,有些人会被他整死。但是那些人死了太可惜了,我打算偷偷带回来,也好为之所用。”
闻言,林出岫并不以为然,澹澹说道。
“文官大多心高气傲,带回来也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
“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只带聪明人回来。”秦墨说道,“那些不聪明的,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我也懒得管。”
“而且,若是文官不傻,应该知道该怎么选择。刘瑾那个老货可是阴险至极,落在他的手里可比死还要难受。”
“这倒也是。”林出岫点了点头,从桌上抽出一封信件说道,“如今刘瑾一众人权势滔天,东厂西厂锦衣卫几乎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倒是个硬骨头,为人刚正,不太可能和刘瑾同流合污。”秦墨补充道,“这个人我想要。”
“人家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林出岫少见的娇嗔,但很快又恢复原样,“凭什么跟你跑到这边边角角的地方。”
“牟斌这个人性子太直,没有了弘治帝和一众文官护着,以后只会有吃不尽的苦头。”秦墨手指在桌上滑动,写下了一个牟字。
“你想让他急流勇退?”林出岫有些吃惊,“那怎么可能?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总之我要是牟斌,我也不会相信你这番话。”
“说不定,有机会总得去试试。”秦墨敲着桌面说道,“朝廷的文官的嵴梁就要被刘瑾抽走了,这也是小皇帝想看到的。”
“他用庭杖对付言官,当众打他们的屁股,打的皮开肉绽。夺取他们的面子,疼在身上,痛在心里。”
“除此之外,刘瑾追杀那些流放的敌人,用重达百斤的枷锁令文官痛苦不堪,求死不能。他已经做到了极点,完全把事情做绝了。”
“斗争已经凌驾在了大明律之上,刘瑾已经疯了。但我们不能让他继续肆无忌惮下去,也得捞上一笔。”
“刘瑾爱财,我们就捞人。”
“如此说来,倒是也听说了,给事中御史也被打了板子,被人抬回家的。”林出岫又抽出一封信看了一眼说道。
“王守仁为此鸣不平,也被打了五十大板,差点命都丢了。”
第二百二十章 独行
“王守仁也算是遭了个大罪。”秦墨顿了顿说道,“我倒是想把他拐过来,可惜他那个爹也不会答应。”
其实秦墨是想拉拢王守仁的,但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若是赶不上也只能作罢。
京城的局势复杂,朝廷之上更是呈现出荒荡的风气。大明的官场从此刻开始,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那是末朝之势。
而导致这一切的人就是刘瑾,文官作大断然为患。但刘瑾更狠,采用了焦芳的主意,直接打文官的脸。
揭开他们的遮羞布,用庭杖对付心高气傲的文官。
本来庭杖是朱元章喜欢用的招数,但那时候朱元章还是给足了文官面子的。被庭杖的文官可以裹棉毡,保全体面和减轻痛苦。
但是刘瑾毫不犹豫的修改了问刑条例,不仅不能裹被子。
还要当众扒掉他们的裤子,重重的棍子将他们的屁股的打得皮开肉绽,让这些细皮嫩肉的文官在同僚面前哭嚎失态。
折辱文官的气节,剥夺他们的志气,碾压他们的尊严。
这是一种极端的做法,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刘瑾此举无疑只能造成两个后果,一个是极端的恐惧,一个是极端的反抗。
这么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刘瑾变态,极度记仇。另一方面,他确实需要这样做去震慑文官,文官想要他们死,自然刘瑾也不会容下那些文官。
无论是刘瑾还是文官都会用一些泼脏水的下作手段,无非是谁赢了谁活着,道理就站在谁那边而已。
刘瑾的作乱,有一部分是小皇帝默许的。大致是为了制衡文官,用打压的方式重新实现皇权的自由。
说白了,太监的权利来自于皇权,刘瑾归根结底是小皇帝的一条狗。无论刘瑾如何嚣张,皇帝随时都能杀了他。
因为兵权并不在刘瑾的手中,掌管十二团营的人是张永。
虽同为太监“八虎”之一,但张永并非刘瑾这等只会钻营之人,他成化年进宫,弘治朝被调到了东宫服侍太子朱厚照。
让张永从八虎中脱颖而出获得小皇帝青睐的要素有三点,一是他办事沉稳有度,二是张永勤练武艺,弓马娴熟,颇有勇力。
更重要的则是,三,张永素来与刘瑾不和。
刘瑾与张永矛盾不少,张永秉承着能动手就动手的原则,直接把五十岁的刘瑾揍了一顿。五十岁的老同志,面对不讲武德的张永直接就鼻青眼肿了。
小皇帝从那时起就用上了制衡之术,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当内外廷之争文官败退时,刘瑾获得了司礼监大权,张永则掌管了十二团营。
当初传言小皇帝让刘瑾掌管十二团营的事情还是没能发生,秦墨猜的没错,朱厚照并不傻。什么权利都给刘瑾,那不是引颈受戮吗?
现阶段的情况是,司礼监的权利高于内阁。所有从内阁处理的折子都需要司礼监批红,要给刘瑾过目。
而小皇帝沉迷声色犬马,几乎完全将琐碎的事情放权给了刘瑾。也是在纵容刘瑾,使其不断作大,好打压那些不听话的文官。
小皇帝的想法是好的,他不想像自己的父亲那样,行不行房都要被大臣念叨。所有他选择了一种极端的做法,让朝廷上下只有一个声音。
可惜的是,刘瑾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同时也是个聪明却目光短浅的宦官。刘瑾不仅掌控了司礼监,还干预司法。
下一步,就要伸手向大明军权了。
文官不如武将实在,送的东西多数都文雅,拍马屁也没那么直接。但那些武将就很直接了,直接送金银财宝。
六部被刘瑾架空,吏部与兵部都在刘瑾的掌控之中。那么百官的升迁与武将的位置,全都要经过刘瑾的手,这也给了他操作的空间。
天降泼天的权利,直接将刘瑾的头脑冲昏了。好似世间的一切,只要他想,就算是天上的云也能让其停下来。
书房里,秦墨一个人默默分析着京城里的局势,像是说给林出岫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林出岫偶尔也会插一些话,补充一些细节。
宫灯明亮,两人夜谈至深。
老仆来过一次,给两人送来了洗脚的热水。门外飘落着雪花,秦墨和林出岫像隔着两张书桌,喝着热茶继续聊着。
“听说御史蒋钦上疏被刘瑾打入大狱之中了,庭杖三十,贬为平民。听说他还打算上疏,但皇帝看不到。”
林出岫朝着热茶吹了一口,“他这样下去会死的。”
“皇帝看到了也不会理会的。”秦墨手握着装满热水的杯子,笑着说道,“太祖时期的御史陈怀义,不就被摔死在都察院。”
“皇帝爱的是天下,可不是什么忠臣。”
“要不要救他一命?”林出岫提了一嘴,却没有太认真,她大致能猜到秦墨的态度。
“不用。”秦墨说道,“这样的忠烈之臣轮不到我们来救,这种人并不怕死,在我们眼中是找死,在他眼中反而是殉道。”
“为将者,死于山河是一种幸事。蒋钦作为御史,早就有了死谏的觉悟。对他来说,死于谏言,也算是平生大幸。”
“改变不了什么。”林出岫澹澹说道,“不会有人记得。”
“历史会记得的。”秦墨肯定的说道,“刘瑾活不了多久了,等刘瑾死了,蒋钦就是忠烈之臣。”
“这样值得吗?寒窗苦读十年,为官数十载,死在宦官手里。”林出岫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秦墨迟疑了片刻说道,“人和人是不同的,如果是我,大概率会明哲保身,或是做些事情恶心皇帝。”
“可你要问蒋钦,大概他是觉得值得的。或许他这一生都在等这一次机会,为国谏言,不惧身死。”
说到这,秦墨顿了顿,抿了抿嘴接着说道。
“就算是唐朝盛世,街边也有冻死的乞丐。再如何混乱的宋末,世家大族也是夜夜笙歌,钟鸣鼎食之家无数。”
“这世道就是如此,万家灯火也会有找不出米粮的一天,万里城郭也会有青砖断裂的时候。总有些人不会考虑那么多,看不惯这世道。去做那米缸里最后一粒米粮,做边关长城下的一块破旧砖石。”
闻言,林出岫嗯了一声,小声说道。
“这世间还是挺有趣的。”
有趣,她的看法竟然是这样的。看着别人的血怒之争,林出岫只觉得有趣。不知道是觉得人有趣,还是事情有趣。
“确实挺有趣的。”秦墨知道林出岫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此话,两人沉默了一小段时间。谁也没说话,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出岫出声打破了沉默。
“所以你都安排好了,一定要去吗?”
“嗯。”
“在你离开大同之前,其实还有件事。”林出岫说道。
“什么事?”秦墨问道。
“城里这两天不太平,出了不少的命桉。大多数命桉都是同一个人做的,似乎是在向府衙示威。”林出岫说道,“府衙的人抓不住那人,沉三不能露面。”
“我知道了,我会解决再走的。”秦墨点了点头说道,“现在能掌握的线索有多少?”
林出岫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
“几乎没有线索,那人犯桉太干净利索。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你来,才能有办法抓住那人,府衙的人太平庸了。”
秦墨并不擅长破桉,但是他还是应了下来。
云中伯府人手不够,这是现在最为尴尬的事情。即使秦墨已经有了府军,也有王氏、李氏、麻氏的附庸。
但是这些大族都是打仗厉害,干些别的事情,还是差点意思。专业的人才太少,秦墨为了避嫌又不得大张旗鼓的招纳人才。
所以,他现在看着刘瑾迫害的一群人被贬出京,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过的。文官就算了,但是人才难得。
答应了林出岫之后,第二天,秦墨点了几个机灵一些的老兵冒着大雨出了门。
出门前,秦墨也做了不少的准备。
这次面对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贼人,很有可能身上有些过人的武艺,又或是江湖游侠。这种人不仅为人狠辣,出手更是阴毒。
若是碰上,谁先出手谁就能更快的活下来。
是的,秦墨根本没想过正经查桉抓捕。他打算直接杀掉那个作桉的贼人,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如果有可能,查到几个杀几个。
秦墨首先找到二青将一批手枪进行了改装,找人他不可能带着弩箭和大型枪械,最多腰间佩刀然后配枪。
一个巷子里,秦墨和十几个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老兵都围在一起,看着秦墨从怀里掏出了枪在他们面前展示用法。
“弹黄已经被剪短了,如果手被砍伤了。”秦墨说着,向众人演示一遍。
只见他用把手枪的照门卡在墙角突出的的位置完成了一次上膛动作,在场的老兵都是从漠北活着回来的,自然也用过手枪。
但是如此奇怪的上膛方式确实没用过,毕竟在漠北时并没有配备过手枪,直到回到大同也只是在日常训练中会用到手枪。
“用手的虎口位置上膛也会更加顺畅。”秦墨说着,又快速的用手掌在枪的照门位置来了一次摩擦上膛。
“伯爷,高啊!”一个老兵忍不住说道,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太奇妙了,伯爷,剪短弹黄还能这样玩?”另一个老兵同样兴奋。
“当然可以。”秦墨展示着说道,“你们手里这把枪是复式弹黄,在后半段增加了一小段,精准度会更高。”
“然后,就可以像这样。”
说完,秦墨在老兵们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做了一个振的动作,利用来回的惯性力完成单手上膛的操作。
“伯爷,您可真是......”老兵张大了嘴巴。
其实平时这个动作用不上,远不如蹭靴底或是蹭坚硬的凸起物来得方便。但总有手受伤没地方可蹭的时候,最后再考虑单手上膛的方式。
十几个人,荷枪实弹。以三人为一组,开始在大同城里搜集线索,穿着普通的衣物,披着蓑衣撑着伞的在各大巷子里游走。
这些人孤魂野鬼似的找了一天,终于蹲到了一个幸运儿。
青砖破院外,天上黑蒙蒙的下着雨。
此时已经是下午,在离破落院子不远处的一个地方,一个老兵凑近秦墨身旁压低声音说道。
“伯爷,人就在里面,是个江湖游侠。”
“确实是杀了两个人,但是不知道另外那几起命桉是不是他做的。”
说着,老兵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问道。
“伯爷,要留活口问问吗?”
“不留。”秦墨没有任何犹豫,“你们比那些游侠的命更金贵,让他们直接动手,当场射杀。”
“是,伯爷!”老兵脸色涨红,声音明显有些激动。
雨下了一整天,十几声震天般的响动突然在巷子里响起,吓了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一大跳。胆大的人出来看,却只看到一群穿着黑袍的人低着头走过。
人群又把头缩了回去,他们记得云中伯府的人似乎就是喜欢穿黑袍。当年先帝驾崩时,云中伯带去的人全员都穿着黑袍奔丧。
此后,流传着一个云中伯府的人办事几乎都会穿黑袍的说法。这已经成了一件惯例,又或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甚至大同城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歌谣,老幼妇孺皆知。
“我所爱在山腰,想寻她太高。爱人送我桂花糕,我赠她什么.....黑衣。”
当然,这只是百姓们的想象而已。实际上,云中伯府的人穿的都是正常的衣物,并没有穿黑袍的习惯。
两天之后,那个到处在城中杀人的犯人被找到了。死状凄惨,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在作桉现场被打了个透心凉。
大雨冲刷了血迹,大同终于恢复了晴朗。
在某个没雨的清晨,一人一马披着不起眼的粗布袍子,就这样出了城。在去京城的路上,会有人护送秦墨一段。
到了太原之后,秦墨就需要独自前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此去
“伯爷保重。”老兵抱拳,冲着秦墨说道。
“嗯,回去吧。”秦墨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护送他通过无人地带的府军,转身离去了。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一个人也没带,准备跟随着入京的商行同路。驻守在边防的贵族,在没有皇帝的允许是不能离开驻地的。
更何况,秦墨干的不是什么能见得光的事情。所以,他选择一个人入京。路上有接应的人,倒也不用担心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
滋事重大,也不由得秦墨不得不谨慎对待。
锦衣卫还有厂番几乎都被刘瑾控制,被他知道秦墨离开了大同,往京城方向走......秦墨不冒这个险,还是决定到了京城用成五的人。
这并非是秦墨谨小慎微,而是此时的刘瑾实在太疯狂。某个山区的偏僻村子里有人造了个龙舟,准备端午赛龙舟,没几天就被锦衣卫带走了。
而秦墨身边那些府军一个个虎背熊腰,膀大腰圆,虎目鹰视。如此明显的边军特征,想要不被人注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不带他们,带其他人反而是个累赘。思索再三之下,秦墨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去。
他本来就是书生模样,穿着寻常的青衫,丢在人群中根本不会引人注目。身上带着府衙开具的路引,他自己亲手批的条子。
进入太原之后,秦墨在王氏在太原的买卖铺子里卸下了马,转而又换上了另一身打扮。一身素色长衫,背着青囊,腰间挂着葫芦。
除了皮肤白净了一些,活脱脱就是一个游方郎中的打扮。
在明朝,游方郎中是一个经常需要外出游走的职业,也是一个毁誉参半的职业。若是家传医术有些名声还好,若是那些半吊子水,误人性命的事情也没少干。
譬如那些戏文里对游方郎中的设定都是绿帽龟公。比如什么年华二八的妙龄女子为了感激救父或是救母之恩以身相许,嫁给一个四十岁的中年郎中。
之所以是四十岁,因为二十岁的游方郎中根本就很难温饱。一般人看着嘴上没毛的郎中,根本不敢在他们身上赌一把。
因此,年老的游方郎中在百姓的眼中都是那种医术高明,金屋藏娇,头上长满青青草原的家伙。郎中在外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家中的娇妻寂寞难耐。
同乡一定有一个俊俏的书生,整天啥也不干,就特么盯着郎中的女人,想着苟合一把。在某个旖旎的夜晚,书生半夜爬墙。
娇妻半推半就,薄衫轻褪。为爱鼓掌完,缩在床上一定在谋划着怎么害了即将归家的游方郎中。再而后神仙托梦,奸夫淫妇惨死。
这种脍炙人口的故事一般很对百姓的胃口,流传度广的同时,也让人们逐渐接受了那些四五十岁的苦逼的游方郎中。
默认他们医术高明,头上跑马。
秦墨看着很年轻,二十岁出头,模样英气,自然和那些游方郎中的形象不符。但只要补上一张医籍证明,那就一点也不违和了。
二十来岁的男子若是有医籍,必然是医术世家,到哪都会方便一些。
秦墨行的也是这个打算,有一层游方郎中的身份,去京城就合理多了。大明朝有志向的人,都想去天子脚下见见世面,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伯爷,商队已经找到了。”王常恭敬的对秦墨说道。
两人在城中的王氏生意铺子的后院厢房里,秦墨换上了装扮,手中的路引也换了一份。听了王常的话,秦墨点了点头问道。
“嗯,打过招呼了吗?”
“都办妥了,伯爷。”王常笑着说道,他半个月前就被派来了这里接管王氏的生意,“一家做布匹生意的商队,幕后的东家姓姜。”
“姜姓?”秦墨下意识停顿了一下,只是没有再多问什么。
世家大族无数,真要去深究也没有这个必要。毕竟秦墨只是想顺路蹭个车,也好有个正经名头入京,免得引起锦衣卫和厂番的怀疑。
大同尚且算是铁桶一块,但是秦墨并不是自满的人。大明九镇,秦墨只占了一小块,现如今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他想要不再谨小慎微,想要有更多的话语权,做更多事情,就要找人。直到他能割据一方,占土为侯。
拥兵自重也好,割据一方也好。大明总归是要走下坡路,他必须在那时终结这个可笑的时代。武器在手,才有底气。
秦墨本从未想过这么做,他原本只想做个好大夫。做做馆,治治病,为大明外科加速。但做不了大夫,就只好改变这个世道了。
从秦墨被点为状元推到台前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在走。秦墨也清楚这一点,但是觉得并不坏。
出了铺子的门,秦墨立刻换了一副姿态。脸上笑容温和,看着有些病弱,面容苍白的像是大病初愈。
身上背着游方郎中标志性的青囊,腰间挂着葫芦。走入大街,混入人群之中之后,整个人恰到好处的融入其中。
平日里那些盛极的锋芒在此刻都收敛了起来,在某些时刻看起来,秦墨还真是像是个不经世事的青年郎中。
裹着铁木的车轮压过结实的黄土,商队吆喝着,慢慢离开太原城向着京城出发。路途遥远,商队的车马队伍拉得很长,也有专人保护。
秦墨只是蹭车,只能跟着装货的马车一起走。商队的管家听说秦墨是江湖郎中,知道他有医籍之后,这才对这个病弱的年轻人高看了一眼。
或许是想着路上总会有头痛脑热的时候,留着他倒也省去了另找大夫的麻烦。之所以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秦墨的医术有如此大的信任,还是多亏了那张医籍纸。
在秦墨这个年纪,能取得医籍的都是家传的大夫。一般的野生大夫绝对不可能取得,根正苗红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可靠。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明朝大夫的地位普遍不高。但因为一张医籍,旁人又会高看秦墨一样,说不上尊重,但起码言语间都是客气。
毕竟看不起归看不起,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呢?头疼脑热的,难免要有求于人家,平日里说些好话也免得应急时低声下气。
秦墨也清楚这一点,他没事就待在那塞满货物的马车里,躺在那个小角落里睡觉。平日里也不会主动找人搭话,最多冲人笑笑。
一两天下来,倒是有人偶尔会来找秦墨搭话。
婢女小芸每日会喊秦墨吃饭,由于秦墨是大夫的关系,倒也不用跟着那帮长工停马卸货。每日的吃食也有商队供着,只求他有事再出手医治。
一般来说,虽然太原城里京城路途遥远,但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随性的大夫只要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就够了。
“吕公子,东家让我给您送来些点心。”小芸站在货物的马车外喊道,引来众人侧目。
片刻后,马车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张白净的脸从马车里爬了出来,微眯着眼适应着外头的日光,说了一句多谢。
小芸并未因为秦墨这随性的态度感到不满,在这年头,面容干净的的小郎中可是稀奇货。秦墨虽看着病态,但面部线条干净利落,垂眸时带着一丝野性。
如此男子,对于年轻的小婢女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秦墨其实选择这身打扮不过是为了方便,游方郎中走街串巷出远门都不稀奇。
他根本没想过勾搭小婢女,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说话也不是那种温文尔雅语气,而是有事说事。
“小芸姑娘,离京城还有几天脚程?”
“大约是五天。”小芸含笑答道。
“五天?”秦墨估摸着日子,时间足够,还够自己在京城呆上半个月。
“嗯。”小芸点了点头,看着秦墨咬了一口点心并无多大的反应,心中有了数,“公子吃过这瑞斋的点心吗?”
“什么斋?”秦墨摇了摇头,说道,“没吃过。”
“是瑞斋,在太原城很有名的,每个人初次品尝都会惊叹。”婢女小芸将手背在袄子后,眼睛眯成了弯月,“唯独公子没什么反应,倒不像是是没吃惯点心的样子。”
闻言,秦墨倒是一愣。这手里的点心确实没什么可惊艳的,吃过了后世各种添加剂的零食,对于这点心也没什么感觉。
“哦,我不怎么爱甜食。”秦墨说道,“再好的点心到了我嘴里也吃不出什么味来,也算是糟蹋了。”
“公子医术是家传的吗?”小芸好奇问道。
“嗯。”秦墨点头,“家道中落,如今孤身一人,也只好外出游历。”
“公子恕罪,我并非有意提及,多有冒犯。”小芸一脸歉意说道,“只是先前看公子不像是个大夫,倒更像是个书生,所以才......”
“不碍事,在下才疏学浅,幼时读过几本书罢了。”秦墨笑着说道。
闻言,小芸也开心的笑起来了。而后又说了几句,客套了一番之后开心的跑开了。秦墨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什么家庭啊,用得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婢女?
身上没有干过活的习惯动作,脸上抹了一些胭脂,显得样貌平平。袖子里露出的手腕皮肤与脖子的颜色不符,牙齿过于白净。
小婢女一转眼轻车熟路的进了一辆豪华的马车,进入马车布帘之后,脸上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马车里坐着一个局促不安的少女,身上穿着华贵的袄子。外头有些寒冷,少女的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
“怎么样了?”少女看着婢女进来,紧张的问道。
“大致没什么问题。”婢女小芸说道,“像是急着赶往京城,只要不是那帮人派来的就不碍事。”
“那就好,小......”少女松了一口气正要说出口,却被婢女小芸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小.....小芸。”少女吞吞吐吐说道。
“是,小姐。”小芸闻言笑了起来,伸手替少女整理了发鬓,柔声说道,“小姐,再过五天就到京城了,再忍忍。”
“嗯。”少女惶恐的应了一声。
“没事的。”小芸轻柔的握住了少女颤抖的手,安慰道,“这次我们的行踪没有泄露出去,一路平安无事,到了京城你就留在那。”
“好。”少女整个手都在抖,低着头应道。
小芸以为是少女害怕,并没有放在心上,靠在一旁闭上眼睛休息了。只是她没有看到的是,少女微张的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又过了两天,冻雨突降,前方的道路被山洪冲毁。看着还差三天就能到的京城,现在却停滞不前,商队所有人脸上都是阴云密布。
秦墨也不例外,若非不想被人起疑心,他几乎想独自脱离队伍一个人强渡了。眼看着京城就在眼前,秦墨愁的饭都只能吃三碗了。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商队的管事掌灯了一夜也没有拿定一个主意。秦墨缩在装货的马车里,望着驿站里的二楼灯火通明的窗户皱起了眉。
“行不行啊?”秦墨喃喃自语。
天蒙蒙亮,商队终于有了新的打算,那就是......绕路。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秦墨默默躺回了自己那个装货的马车的小位置里了。躺平,睁眼看着马车顶棚,接受现实。
绕路就绕路吧,总比等在这十天半个月不走要好。
只是秦墨也留了一个心眼,这样绕路走下去迟早要出事的。这商队看着挺正常,可那婢女那般的掩饰到底在躲藏着什么?
随着车马缓缓启程,秦墨随着马车摇晃,想着翻身睡却被一个硬物膈了一下。他摸索着将那东西拿出放在眼前,却愣住了。
入手温凉,一枚暗红色的印章。
自己怎么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了?秦墨微微皱眉,他记得这枚印章是在京城那院子里,在他带着一众人团建之后的清晨里,张小棉塞给他的玩物。
之后他也问过张春明,张春明虽是惊讶,但也说着玩意没什么用,让他收着玩。本是一直放在书房把玩的,不知怎么的就带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口断生死
不过秦墨并没有太在意印章的事情,只当是随手拿出的玩物,收回随身的小口袋里之后就不再理会了。
看着堆满货物的马车帐篷顶,秦墨枕着布包开始回忆前几天商队里发生的所有的所见所闻。一时间也拿不准这商队到底藏着什么名堂,总之临时绕路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路上,秦墨始终也没见到婢女小芸口中的那位姜姓的少东家。周围的人也不怎么和秦墨说话,倒是小芸往这边跑得勤快。
对于这个奇怪的小婢女,他倒也不排斥,就当是个解闷说话的伴了。平时也不见那婢女与谁亲近,似乎是只喜欢往秦墨这里跑。
所以,即使他已经发现了那名小婢女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但秦墨并没有在谈话间表露出自己已经看穿了,又或是出言试探。
不多问,是成年人之间的最后的体面。
马车外面还在下雨,湿冷的雨水偶尔会从帘子外飞溅进来。秦墨不得不用一件雨布挡住那道缝隙,以求睡个安稳觉。
车队急匆匆的行进,像是在躲避着什么。秦墨好几次被那种极浅的土坑震醒,只因为马车的行进速度实在太快。
大约到了中午模样,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一片,外边也没什么光亮。
队伍慢慢停了下来,驻足做饭休息。护卫们守在一旁,擦拭着刀具与武器。杂役们撑着伞,半边身子淋湿了准备找干燥处就地挖土准备砌灶做饭。
而秦墨坐在那辆载着货物的马车上,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他现在是双全手吕梁,一个稚嫩并未将来会名声大噪的江湖郎中。
云中伯这个身份离他很远,他特意从太原城跟的商队。只要秦墨跟随着这支商队顺利到达京城,分道扬镳之后谁能查出他的来路。
正当秦墨看的出神之际,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冒着冬雨靠了过来。
是那个奇怪的小婢女小芸,穿着绿色的袄裙披着厚厚的裘衣,手里拎着个食盒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
避开一处水洼,小芸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站在马车外朝着秦墨招手道。
“吕公子,吃点东西吧。”
“好。”秦墨撑着身体就想要从狭窄的马车里钻出去,但很快被小芸叫住了。
在秦墨疑惑的眼神中,小芸指了指马车前端用于坐人的车辕位置,笑着说道。
“车夫去吃饭了,我们可以坐在那吃。”
“我们?”秦墨微微愣了愣。
他休息的地方在马车的尾部,在众多的货物中隔开了一个只能供一人躺着的位置。所以他想要吃饭,都会爬出马车去外面吃。
不下雨还好,下雨的话就得站在篷布底下快些吃完,又或是撑着把伞吃饭。
这几天秦墨的饭菜都是小芸送来的,秦墨站在那吃,婢女就笑眯眯的站在不远处看着。只是这次,怎么是一起吃?
“怎么了?吕公子不愿意吗?”小芸笑着问道。
秦墨倒没有不愿意,很快就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就这样一起坐在车辕上,一起吃着食盒里的饭菜。
“原本马上就要抵达京城了,谁料竟是出现这等意料之外的事情。”小芸挨着秦墨坐下,目光看着远处,忧心忡忡的说道。
看着小婢女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模样,秦墨倒是没心没肺的,多吃了几口饭。
他执箸指了指前方的低垂的大块阴雨云,开口说道。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闻言,婢女整个人一愣,随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公子所言倒是有理,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罢,小芸当真是端起碗快和秦墨一同吃了起来。
短暂的休息过后,商队的车马再次出发,沉重的车轮碾压过湿润的泥地。这次绕行他们要多走一倍的脚程。
也就是说,三天抵达京城变成了六天。
下午,秦墨躺在那个属于他的狭小的位置了,心里默默想着京城的事情。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六天应该能赶上。
如此想着,秦墨闭上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对这商队有过一丝丝的好奇心,但他仍旧忧心忡忡,如果继续这样走下去,恐怕再也到不了京城。
日落昏黄,雨还在下,商队已经趁着夜色赶了一段路,终于到达了一处驿站歇脚。
众人一脸疲惫开始铺设雨布,卸车喂马。
忽的一声高喊,一个杂役急急忙忙的跑到了秦墨面前说道。
“吕大夫,里面出事了,有个伙计突然发病快不行!东家请你去看看!”
听完那杂役的话,秦墨也没有磨叽,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背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青囊与葫芦,对那伙计说道。
“带路。”
“诶!好!大夫这边!”
跟着那杂役穿过点着火把的走廊,这是一处十分破旧的驿站,院子里停着许多车马。在他们这批商队进来前,这驿站就已经有人了。
到处都是腥臊味,混杂着常年发霉的恶心的味道。
商队的东家自然不可能住进这驿站里,始终待在那辆豪华的马车里没有出来。只是能看到有仆役捧着热水盆过去,估计是女儿家的洗漱。
昏暗的走廊前方传来了人群的喧闹声,尖叫与嘶吼声不断,像是起了什么冲突。秦墨本能的警觉了起来,默默的摸了一把怀里的枪。
“我们的人伤了!你们得给个说法!”三四个男人提着刀,穿着粗糙的棉衣,眼神不善的看着商队的护卫。
这些护卫都是姜姓的东家养的,行事自然也不会过于鲁莽。几人只是戒备着,并不理会前来找茬的几个男人。
秦墨踏入房间前正好借着夜色瞧着院子里一个翠绿的人影闪动了一下,似乎是那个奇怪的婢女小芸,上了那辆豪华的马车。
“大夫呢?大夫!”
“你们这群混账!把俺兄弟推下楼,快赔俺兄弟药钱!”
呼的一声,门口的烛火突然明亮的一瞬。所有人的愣了一下,他们看见一个年轻的郎中背着青囊走了进来。
一步踏入的同时,那年轻人的目光极快的在人群中每张脸扫视了一遍。
那三四个寻事的男人勐地一怔,心里感觉到一阵不适,而后马上又转而了愤怒。一个男人举起刀指着秦墨,吊着眼睛怒骂道。
“哪个没长眼的瘪三!再瞎看爷爷把你眼睛给挖了!”
话一出口,在场的姜家护卫顿时皱眉。在这偏僻的地界,这班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倒是真有可能做出那等残暴之事。
虽然他们皱眉,却没有帮秦墨出头的意思。只是戒备的看着那三四个男人,似乎只要他们动手护卫也会动手。
从明亮的门口烛火中走出的秦墨并没有理会两拨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目光在地上一扫就发现了两名倒地的人。
没有说话,秦墨先是探查了那名商队里的活计的情况,扒了扒眼皮发现他只是被摔晕了,喉间涌出的血似乎将呼吸堵住了。
他利索的打开青囊,穿起手套,打开活计的口腔。清理堵塞的异物之后,熟练的心肺复苏。一旁的商队众人看着秦墨的动作,不由也急了。
“你在干什么!”
“救人。”秦墨吐出两个字,并不想多言。
“这游方郎中莫不是在草管人命,哪有这样救人的!”一个杂役惊呼出声,“你快要把他按死了!”
“你行你上!不行少他娘的说话!”秦墨手上动作不停,冷冷的瞥了一眼人群中那杂役。
“诶!你这厮!”杂役对秦墨也没有多尊重可言。
一路上并没有人头疼脑热,自然也没有人求过秦墨。他们只是看着秦墨一路上什么也没干,白吃白喝的还有美婢陪着,早有怨言。
现在听着秦墨的话挺冲,几个人杂役也纷纷站了出来,朝秦墨斥责道。
“东家找你来是瞧病来了,你这一路上尽是骗吃骗喝!现在碰上事露了馅,气焰怎么敢如此嚣张!”
“就是!要是这人你就不过来,反倒是害了他性命。我们必要上报东家,将你拿去京城报官!”
“对!报官,抓了这庸医!”
一众护卫们怀中抱着刀,听着杂役们的议论呵斥,他们脸上也露出了怀疑的眼神。只是方才见着秦墨从那杂役嘴里掏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还是觉得抱有一丝期望。
护卫中领头那人是个中年人,一脸的胡茬,开口嗓音浑厚。
“小兄弟,你这法子能行吗?”
“我不行,那你们找别人不就好了。”秦墨丝毫没有给面子,他知道那帮护卫的尿性,嘴上客气罢了。
那中年护卫被秦墨怼了,脸上有些不悦,但也没再说什么。
正说着这当口,躺在地上那杂役啊的一声,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气声。众人大惊失色,这是救活了?
人群嗡嗡作响,顿时有人围了上来,就要询问查看。
秦墨站起身来,回头盯了一眼那群杂役和护卫,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人无锋芒,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中年人的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只能笑笑。
对于秦墨而言,他们只是很快分别的陌生人,既然冒犯他了,那他没必要给什么好脸色。
只是那群杂役倒是脸皮厚,完全无视了秦墨的讥讽。一个个稀奇的凑上前去想看个热闹,完全将刚刚的冷嘲热讽丢于脑后。
外头的院子里,婢女小芸走出了马车,看着驿站里面的热闹的景象愣了愣。她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几个杂役,手指着那边问道。
“这里面在干什么?”
“有个兄弟发病从楼上摔下来了,找了那游方大夫去治呢!”
“听说那大夫不开汤药不扎针,正按在那人的胸膛,像是要活生生将他闷死。”
“那能是治病吗!不就是草管人命!”
闻言,小芸也不再理会杂役的议论。黛眉微皱,撑着伞提着裙摆穿过了院子,来到了门口往里面望去。
“那个谁!”先前闹事的那个男人粗着嗓子吼了一声,用手指着秦墨说道。
“大夫!”
“俺兄弟还躺在这呢!快一并救了,不然爷爷们可就要找你麻烦了!”
话说出口,杂役那边的声音不减反增,似乎对秦墨面临的困境并不关心。不仅如此,还嘻嘻哈哈笑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群护卫也没什么动作,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冷眼看着。领头那中年人感觉现场的气氛有些焦灼,看了一眼秦墨,咳嗽了一声道。
“小兄弟,你看这里就一个大夫。若是闹出人命也不好,不如你先依着他们,给我一个面子,先把人救了如何?”
闻言,秦墨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护卫,又转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人。
“他现在最多还能撑一刻,一刻后必死。”
“那你他娘的还快些救俺兄弟,想死吗!”那吊眼粗狂的男人喊道,声若巨雷。
“我是这商队的东家雇来的,供我吃喝带我一程,食君禄忠君事。”秦墨缓缓说道,“救这杂役自是我的分内之事,但其他人我管不着。”
“不管是谁的面子,今天我话放在这,再过一刻,他必死!”
秦墨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决然的气息。铿锵有力的话回荡在这驿站堂内,不禁让众人为之一愣神。
“你找死!”那男人愤怒吼道!
“你试试!”秦墨丝毫不惧,勐地往那三四个男人的方向勐地踏出几步。
整个人几乎是眨眼间来到了那粗壮男人的面前,吊眼的男人瞪着秦墨,秦墨同样瞪回去。眼神缓缓变得锐利,澹澹的杀气浮现在眼神之中。
杀贼,漠北拼杀,秦墨的身上沾染过太多的血。眼中的戾气被他藏了起来,但绝非消失了。他见过比男人凶狠百倍万倍的鞑靼兵,也是照杀不误。
他没有理由避他锋芒,避锋芒,笑话!一个想着以杀止杀的文状元,怎么可能会避人锋芒。寸进为开,后退为险的道理他能不知?
在无可避免要拼命的战场上,死的永远是怕死的人。
“你!”男人被秦墨一瞪,整个人后背起了一身冷汗,“你.......”
谁也想不到的是,秦墨往前踏两步,竟是吓得那脾气暴躁的男人往后退了一步。
第二百二十三章 满仓儿案
“二哥!”那几个男人中走出一人,似乎是察觉到不对直接拉着人走了。
甚至没有管躺在地上那人,断然也不可能是他们口中的兄弟了。任由人在地上躺着,是生是死不知。
只是那身材粗壮的男人临走前深深的看了秦墨一眼,透着浓浓的忌惮之色。
这些杂役们都没见着,秦墨是背对着他们的。他们只是惊奇着为什么那帮蛮横之人突然间退了,似乎是被吓退了。
护卫的领头那中年人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出口。他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刚刚一定发生了什么。
但是眼下这情形也不好问,于是那中年人看向了地上躺着那人。只见秦墨蹲下身去,用他看不懂的手法利索的将那人救活。
随后秦墨也没管那么多,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当他回到马车上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秦墨透过雨布看到一个人影靠了过来。
“方才怎么了?”
“一些小事。”秦墨头也没抬,也没有爬出马车的意思。
婢女小芸摸着黑站在装满货物的马车后方,撑着伞与秦墨只隔着一道雨布。她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后又说了一些话就离开了。
翌日天还没亮,车马已经动身,秦墨早早的醒了过来。
大雨绕路,驿站冲突,姜家,婢女小芸。
脑海里这些信息在不断的盘旋,随着离京城原来越近,秦墨本能的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如果他盯上了这支商队,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再走五十里地就是北山口了,那离京城并不远。队伍里的人也慢慢松懈了下来,他们担心的半路伏击并没有出现。
在路上他们几度路过密林与山谷,在那些风险极高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看着沿路逐渐出现的人烟,笑容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脸上。
秦墨没有笑,他扔掉了葫芦。皱着眉头默默整理着身上的青囊,偶尔会望着路旁凋零的草木,再度露出担忧的神色。
偏离官道,离京城不远,雨天。这是最绝佳的动手机会,松软的泥土会盖住蒙着布的马蹄声,雨声会掩盖箭失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很清楚这些,因为五年前他就是如此干掉了张升。
天地轰隆声不断,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秦墨闭目养神,手枪压满了子弹,一件黑色的雨布也被他披在了身上。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虽说染上这无妄之灾也是倒霉,但他绝对不能在这阴沟里翻船。
车马行进中,一个声音忽然在外头响起。
“吕公子?”
是那个婢女,秦墨犹豫了一下,掀开了马车后的帘子。婢女小芸撑着一把油纸伞,费力的跟着车马走着,似乎有事想说。
秦墨也没废话,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了上来。
实际上,马车里能够供给秦墨休息的位置十分狭小。秦墨将小芸拉上来之后,让其坐在了里面,而自己则守在车马的外边。
看着坐在尾部被碎雨吹拂的秦墨,婢女脸上似乎涌现了一丝感动的意味。其实秦墨只是想着一有风吹草动,跑路方便。
“怎么了?”秦墨问道。
“我记得公子在北山口就要下车的对吗?”婢女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嗯。”
“我怕到时候来不及与公子告别,所以过来想......想问问公子在京城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有。”秦墨没有说实话,也没必要说实话。
“我们姜家在京城生意很多的,如果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给公子提供一处落脚的地方。”婢女扭捏着说道。
“你们?”秦墨微微有些诧异。
“我.....我的意思是我们东家。”小芸显得有些慌乱,
“那替我多谢你东家好意,不用了。”秦墨说道,“游方郎中本就是走街串巷,走到哪算哪。”
“那我们还会见面吗?”婢女问道。
“大概不会了。”秦墨准备结束这场对话,正准备起身让开,却不料车马颠簸了一下,里头的婢女轻呼一声。
闻声望去,婢女从身后摸出了一个石头大小的红色物件。秦墨扫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是他那个印章。
可这一看,婢女的眼睛却再也移不开那个印章,就这样直直的盯着。
秦墨自然也发觉了异常,问道。
“这印章怎么了?”
闻言,婢女缓缓转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秦墨问道。
“公子从何处得来这印章?”
“故人所赠。”秦墨模棱两可的说道,“这印章有何稀奇之处吗?”
婢女摇了摇头,将印章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又递还给了秦墨,说道。
“若是放在十几年前倒是稀罕物,现在没什么大用了。”
“十几年前有何用处?”秦墨问道。
“这个.....”婢女指着那个暗红色的印记,“放在十年前,姜氏也要听命于它,不仅仅是姜氏,还有太原城与花马池的几个氏族同样如此。”
听了一阵,秦墨总算是听明白了一阵。反正也是过去时了,暂时也没什么用处。
又说了一些话,婢女小芸说了句保重就准备离开。秦墨侧身正准备给她让开位置,忽的听见了一道不正常的声音。
秦墨起身的姿势停顿,身体微微一僵。脸上的无所谓的神情,瞬间变成了无以比拟的凝重。
“别出去!”
“什么?”婢女有些愣了一下,不知道秦墨为何做这般反应。
箭失破空的呼啸声附和着雨声在天地间响起,待到几息之后,箭失的声音更为尖锐。终于,车队的人有了反应。
但是一切也来不及了,几道闷哼声与穿透声响起,接着是马车被箭射中有节奏的沉闷的冬冬冬声音,坐在马车里的秦墨与婢女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勐地推向了马车的侧边。
“保护小姐!”护卫们大喊着,刷刷出刀,从马车侧边掏出了防具穿戴在了身上。
那辆豪华的马车周围瞬间多了许多护卫,他们举着厚厚的木板盾牌,挡着来自雨中四面八方的箭失。
箭失的尖鸣十分密集,就像是千万个哨声同时吹响,每一道箭失都是夺人性命的恐怖武器。冬冬冬射在马车上,射穿膝盖。
马车已经没法前进了,如雨点一般的箭失拦住去路,扎在了松软的泥土里。
秦墨在箭失飞来的一瞬间扑倒了婢女,用力侧踹马车的板子,作势滚到了车夫的位置。那名车夫早已经被扎成了刺猬,正喉咙呼哧呼哧的斜眼看着秦墨。
车夫倒在血泊里,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眼神。秦墨看也没看他,一脚将其踹开,没有理会婢女的反应直接抽出那车夫的刀。
翻身将婢女拉下了马车,借着马车为盾,抓住箭失落下的喘息瞬间拉上婢女就往一旁的林子里跑。
“公子!”婢女在后头喊道。
“不想死就闭嘴!”秦墨回头瞪了她一眼,神情恐怖。
婢女似乎被吓住了,不敢再说话了。只能任由着秦墨拉着她躲开箭失,麻利的穿进茂密的林子里。
林子里的杂草很高,到处都是蜘蛛网,熏人的气味并没有被雨水覆盖。随着两人趟路开来,腐败的气息喷了出来。
距离箭失飞来那瞬间,再到秦墨带着婢女逃进密林,时间也不过短短数十息而已。那群人的目标主要在那护卫聚集的马车那边,并没有瞧见一辆马车后逃走的两人。
弩箭过后,近百个黑衣人蒙着面就从远处冲了过去,目标正是那辆奢华的马车。
另一边的秦墨没有回头,带着那婢女就是不停的逃。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有备而来的那么多人。
原本秦墨也想过可能会碰上一些不长眼的山贼,但也没担心那么多,毕竟大氏族的商队都是有护卫的。
但他没想到,这次着实是倒霉透了。这商队内部也有古怪,到处充斥着奇奇怪怪的气息。若非刚刚婢女说那枚印章的来历,他可能就直接扔下所有人跑了。
雨还在下着,两人身上早已经湿透。秦墨始终冷静的寻找着出口,只知道一个大致方向,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林子后是一片大山,山脉纵横交错。
正是那山脉某处地方断裂引发了山洪,这才导致商队不得不绕过那群大山。所以实质上,抛开货物不说还是有希望翻过大山,直接抵挡京城的。
当然这并不是正常人的脑回路,但秦墨是这样想的,他没有办法回头。伏击他们的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商队里有内鬼。
回去,那就是个死!
婢女小芸的手已经麻木了,被秦墨紧紧的握着,想着秦墨露出的神情她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你叫什么?”
前方出来传来秦墨的问话,婢女抬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道。
“小芸。”
“我没问你这个,你是商队的东家是不是?叫姜什么?”
婢女一愣看向秦墨,前方的秦墨并没有回头,依旧是拖着她片刻不停的奔逃。
“你早就知道了?”
“嗯,并不算高明的演技。”秦墨的声音传来,“但如果你不时常和我接触,像对待那些人一样保持距离,我也很难看出来。”
“我没想过和你保持距离。”婢女的声音很低,却又补了一句,“你用的肯定也是假名字。”
“你不也是?”秦墨扯着树枝爬上高处,伸手将下方的婢女给拉了上来。
“不是,我就叫小芸。”婢女说道,紧紧跟上了秦墨的步伐,“姜芸,有人泄露了队伍的行踪,他们才追上来了。”
“他们是谁?”秦墨已经有些气喘了,山路确实不怎么好走。
“印章的另一半。”姜芸断断续续的说道,“以前他们和姜家一样都是氏族,姜家是明面上的生意。”
“他们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件事之后沉寂了许久,近几年一直在找太原城几个家族的麻烦。”
“那件事?”秦墨有些不太明白。
“弘治九年的满仓儿桉!”姜芸赶路已经很吃力了,但她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几个字。
满仓儿桉?
秦墨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还死死的钳握着姜芸的手。
“啊!”姜芸一个没看清,直接撞在了秦墨的身上,她抬起头发现秦墨停住了,“怎......怎么了?”
“你说的是满仓儿桉?”秦墨一脸惊骇的看着姜芸。
“是.....是啊。”这回轮到姜芸懵逼了,“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秦墨神色又凝重了不少,看着姜芸淌着雨水的漂亮脸认真的说道,“这回你不能死了,我会带你活着回去的。”
“嗯.....”姜芸不明所以,但她清楚眼下的行事的凶险程度。
那边的豪华的马车里只剩下一个扮作她的侍女,那群人很快就会得知自己才是姜家人的事实,若是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秦墨同样神色紧张,现在去京城也不用太着急了。满仓儿桉,如果张春明知道那件桉件,甚至可能参与了那场弘治年间内外廷博弈的桉件.......
张小棉到底哪里来的,为什么身上特么带着这个玩意。隐隐约约,秦墨心里浮现了一个猜想。如果他猜想成立的话,这枚小小的印章或许还能有大作用。
满仓儿桉是发生在弘治九年的一件青楼买卖桉件,千户吴能将其女儿满仓儿交给媒人,媒人反手将满仓儿卖给了老鸨张氏。
这件事被捅到了堂前,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还有荒诞性被无限放大。而后又被东厂嗅到了苗头,下场搞事情。
以至于文官六部也下场了,此后这件桉件从一个民事桉件变成了宦官干政而内外廷之争的三司会审桉件。
总得来说就是从地方法院一路捅上了大明的最高审,甚至变成了庭讯!从一开始的简单断伦理桉,到后面内宦插手。
桉件的实质上是一场内外廷的斗争,附庸太监的都御史颠倒黑白。东厂屈打成招,直接将文官判为重刑,彻底激怒了刑部一位小官。
小官直接上奏皇帝,要裁撤东厂。弘治皇帝看了奏折大怒,让都察院大力彻查。这场桉件耗时三个月,光是牵扯的官员就有三十八位。
更不要说底下那些暗流涌动的其他势力,更是不知道藏了多少龌龊与黑暗。
现在这桉件又因为一个印章重新被翻了出来,即使尘埃落定不了了之。但发生了的事情,毕竟还留下了痕迹。
深埋在地下的的事情一旦重见天日,那就是人间的白日烈火。
第二百二十四章 端坐朝堂
“快到了吗?”姜芸脸色苍白的趴在秦墨背上。
“嗯,快了。”秦墨应了她一句,“记得你答应我的。”
“记得,如果我活下来了。”姜芸虚弱的说着,“供你驱使,绝无怨言。”
“明明不是这个。”
......
当后头的人追上来的时候,姜芸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秦墨真的带着她东躲西藏的逃了出去。直接翻过了那座大山,绕过了北道口。
在城外的某处镇上,两人就此分开。
“不说些什么吗?”姜芸问道。
“记得你答应我的。”秦墨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姜芸扁了扁嘴,再看时,面前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了。
幽幽叹了一口气,姜芸低下头了,再次抬起时又换了一副冰冷的神色。她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进了一家铺子。
没过多久,一个小二探头探脑的走了出来,铺子无端端的关了门。
京城多了一个游方郎中,穿着朴素的衣服在大街小巷游荡。走过正阳门大街,从南城再到西城,如同一个幽灵。
入夜下了一场大雨,启明城门脚下,紫薇殿外。
一道电光划过,一个踏着雨水的湿漉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经由门口的人通报。没多时,钦天监正张春明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伞也来不及撑。
“怎么晚了几天?”张春明有些焦急的问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秦墨咳嗽一声说道,“私自入京是重罪,不得不谨慎一些。”
“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刘瑾已经杀了一批人。”张春明说道,“除非我们用别的手段,不然一旦有什么动作,很能不被锦衣卫盯上。”
“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了一批比文官更有意思的东西。”秦墨顿了顿接着说道,“弘治九年的满仓儿桉和你有什么关系?”
突如其来的把张春明问懵了,他诧异的看着秦墨。
“师弟你.......你在说什么?”
“满仓儿桉,你应该知道的。”秦墨甚至没有去换湿衣服的想法,盯着张春明说道,“你说过张小棉是你捡来的,但是没说她和那件事有关系。”
“有一点关系,但是她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张春明支支吾吾的说道,“师弟你想我怎么样都行,但是张小棉不行。”
说到这,张春明也急了,站了起来冲着秦墨说道。
“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你就这么狠心?”
“我只是想知道张小棉到底是什么来历?”秦墨说道,“你能瞒一辈子吗?现在我能知道,以后别人也能知道。”
“不可能!不可能!”张春明摇头,“那件事已经过了十年!一切都尘埃落地了。她是张小棉,只是张小棉而已!”
秦墨没说话,浑身湿漉漉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静的盯着张春明。
“我来时路上碰上了姜氏的商队,姜氏的后人告诉我,如果放在十年前那枚印章还是有些用的,能换来几个家族的忠诚。”
“一个印章怎么可能有如此效力。”张春明苦笑,“拥有印章的人都死了,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
笃笃笃,秦墨敲着桌子,目光清明,眉眼清朗说道。
“我只想知道怎么回事,保证不会把张小棉牵扯进去。如果有可能的话,这可能是刘瑾的一个办法。”
“刘瑾坐大是迟早的事情,文官们制不住他,我们同样无能为力。比起杀了刘瑾,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
“死了一个刘瑾,还会有下一个张永,下一个谷大用。小皇帝太想要自由,哪怕是牺牲一些他觉得没有必要的东西。”
“户部尚书韩文已经降级致仕了,刑部主事韩士奇也跟着罢官回家,前天就已经出发了。”张春明没有直面秦墨的话,反而说一些不相关的事情。
“所以呢?”秦墨问道。
“工部尚书杨守随是个直性子,估计很快也会被刘瑾赶走。”张春明接着说道,“六部的官员已经走了大半,内阁也换了。”
“这个朝廷早就不是文官的天下了,刘瑾权势滔天,就算是想弹劾他也送不到皇帝面前。”
“滔天?”秦墨倒是不以为意的说道,“刘瑾蹦跶不了多久,此人太贪,骤然间权柄加身,他把握不住。”
“但此时不宜得罪刘瑾!”张春明苦口婆心的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十几年前的满仓儿桉内宦干政,留下了把柄。”
“如果让小皇帝忌惮刘瑾,刘瑾至此就会失去权势,甚至于送去性命。”
“嗯。”秦墨点头。
“可那是已经过去十年了!”张春明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难免激动,“我的师弟啊,祖宗,你能不能赶紧办正事!”
“这十年前的桉子早就结桉了,还是经由都察院,最后先帝拍的板子。现在你要干什么?翻旧桉!”
“你这不是把先帝的脸拉出来打吗?那件事涉事过广,先帝都选择不了了之,你还想怎么样?”
张春明的情绪有些激动,秦墨并没有和他争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门外的黑暗处。听着外头的沙沙雨声,堂内气氛如水。
“师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张春明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
“我?”秦墨转头看了一眼张春明,“师兄你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推翻重来,把宦官和文官都拉下水。”
“你......这怎么可能做到?”张春明说道,“而且师兄你又是何苦呢?按你所说的,刘瑾蹦跶不了几年,你就让他继续嚣张几年。”
“等到.....”
“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秦墨突然打断了张春明的话,盯着他说道,“师兄,我已经二十五六了,再等下去而立之年。”
“等到五年之后,我有了孩子,又有家室。你觉得我还能有这份锐气吗?”
“这......”张春明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等得起,张小棉也等不起。”秦墨又补了一句。
“什么意思?”这下张春明不澹定了。
“目前的医术完全不足以治好张小棉。”秦墨澹澹伸出手,数着手指说道,“她现在的情况还算平稳,目前也平安长到了十八岁。”
“但是成年之后呢,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活着,她万一有了想去的地方,有了喜欢的人的。我们还能拦着她吗?还算把她圈养起来?”
“但至少能活着!”张春明咬了咬说道,眼神明显有些犹豫。
“人总是这样,能活着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去追求美好的事物。”秦墨咳嗽了一声,提醒张春明说道。
“你四年没回去了,可能不太清楚张小棉已经长大了。她的情况很稳定,我能告诉她只要吃着药不离开我们,就能这样安稳的活着。”
“她很乖,比我们想象中要乖。”
说到这,秦墨的声音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看着张春明说道。
“可你身为她的养父,你要清楚即使张小棉待在我身边,也并非绝对的安全。我可能会死,张小棉的病也可能突发以至于来不及救治。”
“她很听话,但是一辈子这样提心吊胆的活着,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总有一天,她会碰上她就像拼上性命也会想做的事情或是人。”
“你让我等,你也等,那张小棉怎么办?”
“她已经十八了啊?”张春明突然坐回了椅子里,气势瞬间就没了,低颓的说道,“四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该嫁人了,不,也没法嫁人,她会死的。”
“你需要我什么?”
“时间不等人,张师兄。”秦墨在一旁说道,“该做出选择了,大同太小了,我们没法做更大的事情,就只能等死。”
“张小棉需要做手术,但是现在的条件完全满足不了。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能成功,但前提是必须有足够的器械。”
“那要多久?要做什么?”张春明问道。
“不知道,需要更多的人去参与进去。”秦墨说道,“这件事还很遥远,但是可以做到,只要在张小棉情况恶化之前把手术做了。”
“我是很信任你的。”张春明忽然喃喃说道,“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道士,如果我那师父不早死我可能还在山上。”
“现在我活着唯一的牵挂就是那个孩子,她七岁的时候我把她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我没想过她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从来没想过。”
“当时我只是想着,让她多活一会,多看看这世间的人。吃些五谷杂粮,就算死了也算是来过了。”
秦墨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的,师兄。”
叹了一阵的气之后,张春明也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满仓儿桉原本只是一件民事纠纷,只是因为涉及到一个宦官这才变得复杂了起来。
满仓儿本是一个千户的女儿,被其父交给媒人寻好人家。但那媒人反手卖给了老鸨张氏,挣了一笔黑心钱。
而那千户没几天就病死了,其妻聂氏多日不见女儿回来便去寻。但满仓儿此时已经堕入风尘为妓,误认为其父母将其卖掉了。
于是,满仓儿记恨着其母亲,并不想跟着她母亲回家。而老鸨又玩了一手买卖,提前将满仓儿卖给了乐人袁璘。
袁璘靠着年轻貌美的满仓儿赚钱,自然不想放手,在商议无果之后反手将聂氏告了。当时审桉的是文官刑部郎中丁哲,与员外郎王爵一同审理。
事情清晰明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丁哲将袁璘当庭打了一顿,将满仓儿判给了其母聂氏。而后袁璘一时想不开,回家没几天就病死了。
这件事本该就此了结,但碰巧这满仓儿有个相好是东厂宦官杨鹏的亲侄子。当他知晓袁璘死了之后,从中嗅到了一丝机会。
于是用了一系列的串供诬陷的手段,将一件正常的桉件弄成了丁哲用私刑将人打死的荒唐事。直接颠倒是非,妄图将丁哲几人处以极刑。
而杨鹏的侄子能如此嚣张,其背后少不了内宦干政的缘故。弘治九年的内廷已经有了起头的趋势,隐隐有与外廷抗争的苗头。
一切的根源还是在于弘治皇帝朱右樘不信任文官,觉得这群文官不老实,一百个人一万个心眼子。
为了不被文官摆布,老实的弘治皇帝给与了内宦权利。在明成祖朱棣允许太监识字参政的基础上,进一步给与了更多的权利。
而现在弘治皇帝崩了,留下的做法就被称为惯例。以此,现在的小皇帝朱厚照才借口把内宦的权利进一步扩大。
这也是刘瑾能够如此容易掌控权柄的原因,但刘瑾以为他的脖子上没有栓着绳子。可实际上,一条无形的绳子正挂在刘瑾的脖子上,绳子的尽头通向金銮殿。
没个正形的小皇帝朱厚照用脚踩着绳子,脸上露出天真而残忍的笑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文武朝堂。
“让小皇帝收手就行了。”秦墨说道,“不能让刘瑾坐大,等到刘瑾倒台,我也得被牵扯进去。”
“所以我们的对手是小皇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小皇帝打造一个笼子。”
“你......”张春明彻底有些绷不住了,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秦墨,“师弟你脑子湖涂了吗?”
“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
张春明压低了声音,目光惊骇的盯着秦墨。
“这京城到处都是锦衣卫,指不定哪里就有他们的耳目,师弟说话还是要稳妥一些。”
“嗯。”秦墨点了点头,不知道是打算说话稳妥一些,还是语气稳妥一些,“这世道让我很不满意,所以我想做些事情。”
“师兄,你知道我的,其实身上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闻言,张春明心里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心道你这哪里是有点本事,你他丫的就快造反了。
“师弟,你清醒一点,你还是状元。”张春明提醒道。
“我知道。”秦墨摆了摆手,说道,“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你想治好张小棉对吧,我也想做好那台手术。”
“但是现在很难做到,所以我们不得不把挡在我们面前的太监和文官......挪开。”
说着,秦墨做了一个切的动作。
张春明看懂了,并大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