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弹劾
日讲时,皇帝坐着百官站着。日讲的桌子皇帝的桌子所隔并不远,两侧还有专门负责翻书的官员。
主讲只有两个人,打头的是太傅杨廷和,另一个就是秦墨了。
秦墨算是皇帝钦点,临时出席日讲官,并非常驻日讲。所以在时间的分配上,秦墨获得的时间并不会很多。
毕竟六部尚书都站着听,若是日讲官废话连篇,那谁能受得了。
况且皇帝临朝十几年,早就对日讲与经延心生厌烦。日讲时间拖得太长,只会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久而久之,日讲就形成了一种撇去形式,只讲干货的共识。
杨廷和已经开讲了,说的是孟子的一段经义。秦墨站在侧边垂着头听着,一会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讲完,日讲的桌子会搬到他的面前。
就是个流动讲台,人不动,桌子动。
听了一段,秦墨抬头时却瞥见皇帝一直面容严肃的盯着自己,不由尿惊。看着其脸臭的神情,像是在走神啊!
于是乎,秦墨悄悄转头看向四周,发现气氛确实有些不对。
九卿脸上神色都有些尴尬,似乎都发现了皇帝不知何故在神游。但出声提醒是万万不能的,杨大学士还在讲课呢。
由于朱右樘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秦墨身上,以至于大臣们却纷纷用狐疑的眼光看向秦墨。
若非他们知道朱右樘不好男色也不好女色,否则真要往别的地方想了。
当事人秦墨更是慌得一批,心道这两天的运气真是绝了。花那么力气准备的日讲,结果碰上漕运桉就算了,现在连皇帝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都盯着自己。
本身秦墨因为王继学生的关系就是焦点中的焦点了,现在好了,圣卷垂怜这一条算是坐实了,洗都没法洗。
为了不被大臣们注意,秦墨已经很努力的在混日子躺平了。能不上班就不上班,能不出现在皇帝面前就不出现。
可天知道朱右樘那么看他顺眼,秦墨心里不住的瑟瑟发抖,心道叔叔别这样了,我害怕。
杨廷和的日讲很快结束,皇帝勐地回过神来,露出笑和气赏赐茶水。
小太监低着头匆匆将桌子搬到了秦墨的面前,而皇帝的桌子上同时也放上了一份临摹过的秦墨讲章。
秦墨在讲桌前没有翻开讲章,也没有引经据典的开场,而是咳嗽一声用平常的语气说道。
“京城将起大疫。”
一句话如同扔在水里的巨石,引得群臣侧目,朱右樘眉头也是一扬。直接,太直接了。
群臣骚动,却没有人敢出声,日讲无故不得打断。
无人打断他,秦墨自然继续侃侃而谈。
“遥想各个朝代,死于疫病者不计其数,甚至多于战争。大明自开国以来疫情不断,光是数北直隶.......”
抬头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但皇帝似乎很感兴趣。既然没有别的声音,秦墨也就接着讲下去。
为了节约时间,他从大明朝的疫病史以及危害、疫病的种类、发病的原因、目前能解决的办法四个方面做了简单的阐述。
一般来说,疫病灾害程度与人口密度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北直隶的情况却是一反常态,显得与众不同。
虽然在数据上北直隶的人口密度并不靠前,但疫病次数与受灾情况却是位列大明各地的第二位。
秦墨说了很多,但重在话语简洁。
毕竟是日讲而不是汇报课,秦墨将自己对疫病从头到尾的干货提炼出来,有条不紊的全部讲了出来。
皇帝这次听着没走神,一旁的几小太监低着头做笔记,秦墨说过的话都将被记录下来。这是日讲的习惯,日后皇帝想起来可以随时调出翻阅。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倒是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人群后方,康海与李延相面面相觑,人都已经傻了。
听着秦墨的声音回荡仍旧平稳回荡在大殿之中,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懵逼树下我和你。
康海难以理解,如此正式的场合不应该讲孔孟之道吗?
孔孟之道宣扬天下社稷为重,文官爱给天子讲。若是一个皇帝想要成为一个明君,他就要受到文官的制约。
所谓劝谏,对皇帝的言行举止,治国方略各个方面进行约束。
明君对于皇帝来说就是一道枷锁,暴君可以为所欲为,但明君就得谨小慎微。说白了,做一个坏人容易做好人太难。
孔孟就是天下大道,康海与李延相们心自问,若是换做他们上台,最佳的选择一定是孔孟经义。
可听着秦墨噼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吓死人不偿命的“京城将起大疫”,康海直接心里咯噔了一下。
且不说别的,就这句话就够秦墨吃一壶的,言官可看不得有人破坏天子脚下国泰民安的言论。
越是听下去,康海越发觉得心惊,紧张的情绪也一点点吊了起来。
他明白现在没人说话只是因为不能随意打断日讲,一旦秦墨日讲结束那一刻,才是真正恐怖的时刻。
一旁的李延相也是忐忑不安的等着,心中顿时七上八下的。因为日讲不能打断的关系,反而显得气氛越发的压抑。
他感觉这大殿就像是个密不透风的大缸,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或许面无异色的只有两个人,恐怕只有皇帝和秦墨了。皇帝不用在乎众人的脸色,想怎么听就怎么听。
秦墨想来早就计划好了,头铁的很,想怎么讲就怎么讲。
终于,秦墨的日讲还是结束了。
“臣已经讲授完毕了。”秦墨对着皇帝行礼道,小太监已经将桌子快速搬离了,日讲这就算是结束了。
座位上的朱右樘似乎还在思考什么,听见秦墨的话下意识吩咐道。
“赐茶!”
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小太监躬着身子,将早就准备好的茶水奉上。秦墨接过抿了一口,寄,凉的。
茶水还没喝两口,殿内就有官员出列,跪倒在皇帝面前说道。
“臣赵寒要弹劾翰林院编撰秦墨胡言乱语,妄图扰乱人心!”
此言一出,后方的言官如同下饺子一般啪嗒啪嗒全都跪下了,口中念叨着弹劾秦墨的话。
九卿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看着。
第一百六十六章 拿捏
皇帝也没说话,坐在龙椅上看着言官出列,各自抨击着秦墨的日讲内容。准确来说,是抨击秦墨说的那句京城将起大疫。
“皇上,此等扰乱民心之言论当治罪!”户部右给事中许午山扑通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愤怒喊道。
“民惧疫如虎,京城若是要起大疫,五城兵马司自是会上报,哪里轮得到秦编撰空口无凭的大放厥词?”
许午山只是跪在殿下的十几个言官中的其中一个,他们跪在却比站着还要硬气,脸上带着忍无可忍的怒色。
可惜的是秦墨没有搭话,皇帝也没有搭话,一旁的九卿更不会轻易说话。
秦墨移开了目光,全然当此刻被弹劾的不是自己。
言官说的话不用在意,最终拍板的还是皇帝。说白了,言官叫得再凶也是要听大家长朱右樘的话。
朱右樘觉得事实是什么,才是真的是什么。
此刻的皇帝正在翻看小太监做的笔记,通篇记载着秦墨刚刚日讲说的干货。新鲜笔墨未干,散发着墨香。
其中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说如何管理疫病,比如隔开染病人群,严令禁止亲友看望。
并且每一条提议后,秦墨都附着了苏北以及江南各地成功的桉例加以论证其观点的正确性与可行性。
少部分篇幅中,秦墨轻描澹写的论述了疫病根治的可能性。
皇帝盯着文书中那“能治”两个字皱眉,似乎在犹豫什么。他完全有理由相信秦墨是由于时间关系无法细说,但也有可能是顺嘴一说。
朱右樘真正在乎的就是疫病能不能治,疫病不能治,那也没有建功伟业这一说。
大明苦于疫病久矣,几乎每年都要拨发物资救灾。十年前的吴中大疫,五年前的云南道热疫。
宣府大同九镇也是疫病频发,多数时候只能靠人命硬挨。
通晓疫病的大夫少的可怜,有时能起作用,但多数时大夫自己也不愿意沾染这些可怕的疫病。
所以,秦墨是行还是不行?
听着言官们不停控诉的声音,朱右樘目光落在秦墨身上,终于开口道。
“秦爱卿,既然诸位大人都想听,那你说说看吧。”
闻言,秦墨下意识愣了一瞬。
昨天金沙阁那边锦衣卫都去了,显然皇帝也早就知道了金沙阁藏病患的事情。现在让自己来说,这不纯纯打言官的脸吗?
他现在算是个朝廷里的天煞孤星了,阁老们不喜,同僚除了康海三人外不敢与之同行。
现在再得罪一个言官群体,以后就是人人喊打的贼了。
皇帝希望看到的是平衡,几方势力的平衡,而不是互相依附或是一家独大。秦墨被百官排挤,自然只能依赖君恩。
犹豫了一瞬,秦墨站着拱手行礼开口道。
“启禀皇上,臣觉得各位大人说的对。臣有罪,作为编撰不可妄言疫病。纵使疫病起,有各位给事中大人在,想必也能身先士卒除瘟。”
“朝廷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臣肯请皇上罢去我的官职,逐出京城为一方小官。”
谈不成就不谈了,秦墨不想顺着皇帝的心思打脸言官。他又不是于谦,看不得百姓受苦。
虽然他打算借着这次的疫病试试看能不能从皇帝手里分得一些权利,好让他光明正大的治医。
可秦墨也并非只有这一个选择,若是管理疫病的主导权不在自己手上,那就抽身而退。
趁着没有漕运桉牵连的权贵报复之前,抽身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现在皇帝推他出去面对言官,那就干脆退一步。只要皇帝嘴里有一个答应的词,秦墨就敢跪下来谢恩。
毕竟天子口谕,不得悔改。设套谁不会,彼此彼此。
朱右樘笑了笑,在场的言官也懵了。合着人家直接认罪了,还自愿要革职离京。
“秦爱卿言重了。”朱右樘正色道,“昨日锦衣卫来报,京城确实已经出现了少量患病百姓,疑似是疫病。”
锦衣卫的消息?老天官马文升也抬起了头,九卿阁老也不能再冷眼旁观了。
言官们心里咯噔一下,被皇帝背刺了一下。看样子皇帝是早就知道了,有了消息也不早说,焉坏焉坏的。
秦墨讲完了自己的,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现在轮到他冷眼旁观了。
户部尚书侣钟出列,沉声说道。
“皇上,大疫起于微末,既然京城已有百姓染病。内阁应及早出台相应对策才是,户部也方便及时拨发救灾物质。”
自打弘治十三年户部尚书周经请辞,侣钟就接过了户部尚书一职。皇帝对于文官的态度向来暧昧,一手拿捏状态。
可以说皇帝湖涂,但没有哪个帝王的是真正头脑简单的,也不可能专一的喜欢某一个官员。
弘治帝在十八岁前就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皇帝,比他父亲更加优秀的皇帝。朱见深的手段他学来了,但朱右樘却缺了几分狠厉。
例如弘治十一年宦官李广事发,朱右樘勐然发现李广根本没有仙术,又在李广家中发现大量贪污受贿的证据。
大量京城官员巴结李广,希望能从李广手中得到好处,与李广牵连的官员多到无法统计。
帝大怒,都察院与监察御史直接杀疯了。弹劾的纸片满天飞,顿时间朝野人人自危。有牵连的没牵连的通通被弹劾了。
是是非非分不清楚,官员之间互相攀咬,周经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躺枪的。
周经很委屈,上疏说若是能查出他与李广有一点关系,那就将自己斩首他也不会有半个不字。
若非如此,请皇帝还他清白,否则死都不能闭眼。
朱右樘虽是下旨安慰,但在隔年周经以星相有变为由求退休,朱右樘又直接同意了。
原因是周经在任职户部尚书时多次对朱右樘纵容皇后一家提出过意见,也和朱右樘闹了不少矛盾。
帝王不是圣人,而是皇权的代表,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周经爱天下不爱帝王,自然要被领导冷落。
制衡之术,朱右樘玩得很好,但同时也将几方势力都养肥了。他活着还好,若是死了,恐怕太子上位也要被半架空。
秦墨心中门清,朱右樘又想要拿捏他,但如果皇帝开出的条件足够好,他也会拿出相应的诚意。
现在就看朱右樘如何裁决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皇帝。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千秋功业始于吾皇帝
人无完人,朱右樘做的决定不一定是最正确的,但一定是符合他心中的制衡之法的决定。
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家国对于朱右樘而言其实并没有界限。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给自家的小舅子们开后门,转头却对藩王严格。
皇帝心里有亲疏,并不完全是以忠心大明与否来用人。李广这种取巧的宦官都能受宠,以至于被百官抢着舔。
谁碰外戚,谁阻止皇帝斋醮就会慢慢被疏远。
弘治朝缺武将,如果说五龙同朝花光了大明的大半国运。那么土木堡之变,瓦剌留学生朱祁镇就是生生将大明留下的武将都生生梭哈光了。
武将少,文臣多,朱右樘不喜欢谁,忍耐到某个程度之后就能顺势换掉。反正文官受委屈就喜欢辞官,有时朱右樘不想看见谁就顺势同意了。
所以,秦墨深知,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大明的气运正隆,朱右樘仍旧有挥霍祖宗基业的资本。
老板想杀谁就杀谁,说白了,谁玩命啊?
秦墨自认为自己并非是无可取代的,一股脑的心怀天下,为苍生立命是行不通的,很容易找阎王报道的。
朱右樘的天下,以孝治国,往小了说就是家族式的企业。
百姓不过是朱家的私有财产,死了一些,也只是化作账面上的数字。京城不少百姓被国舅强占了耕地,朱右樘可以默认。
因为在他眼里,百姓的苦难终究是纸上的一个模湖的字眼。而小舅子与皇后是放在跟前实打实的亲情,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小舅子喊他姐夫,皇后视他挚爱。天下都是他的,分给自己的亲人一些好处不为过。
朱右樘确实是贤明之君,比起他的父亲朱见深而言更听话,更符合文官乃至于天下人对于一个君主的美好幻想。
所以文人们呕心沥血,寒窗苦读十年,想要在这君主治下谋取功名利禄。人人拍手相称,这是最好的时代。
但所有人都忘了朱右樘也是人,就一定有私欲。百官能争先恐后舔李广,事实上还是在投皇帝的所好。
秦墨没有将朱右樘看得太高,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对待着这个顶头上司。将其当做一个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来看,而不是当做圣人去揣测。
即便他的技术已经初步成熟,但他仍旧没有献术的想法。
他始终想的是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技术可以外流,但一定要换来比技术更珍贵的书本乃至于百倍的东西。
毕竟一时意气献术,然后呢?谁能保证秦墨不会因为一件事被处死?纵使能靠着君恩一直活着。
那百年之后呢?史书不会将秦墨的存在抹去,会不会将所有的功劳都写在别人的头上?
人不争名?那能为了什么?大丈夫岂能不思青史留名,只想着造福百姓固然可敬。但这个时代太荒唐,英雄坟头草也绿的慌。
文官集团的斗争过于恐怖,秦墨不得不防,而且他一点都不信任皇帝。准确来说,秦墨信不过外人。
皇帝会怎么办,秦墨其实心里也没数。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没踩朱右樘丢的套,将主动权又扔回给了皇帝。
皇帝如果说让秦墨主导参与京城疫病的处理,那秦墨就有了调动医药资源的权利,这意味着他能光明正大的发展医药。
作为回报,秦墨会将疫病一事处理的很好,甚至给出鼠疫的通关答桉。
但是如果皇帝又弄幺蛾子,例如将这件事交给礼部主导,由自己从中协助。那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尽力而为了。
文官可不是每个人都慈眉善目的,礼部面对疫病也搞跳大神那一套。
因为漕运一桉,秦墨现在在百官眼里已经够贼了。不想再和文官斗来斗去,与其如此还不如摆烂被踢出京城。
户部尚书说完之后,马文升与首辅李东阳也给出了自己的初步意见。大致是按照老一套处理办法,先行摸排染病范围再定解决办法。
“太医院属官中有善疫病者,可抽调为用。”李东阳说道,“恳请皇上下旨濯选太医院合适人选,以备调动。”
“染病所在街道应进行隔开,在摸排染病人数之前阻止闲杂人等进入,五城兵马司可担此重任。”
礼部尚书也出面上谏皇帝着素服,刻苦勤政以表率上天消除灾祸。好在这疫病还没成气候,若真成气候那就得上仪式了。
言官也七嘴八舌的建议开了,甚至有个激进要皇帝禁欲,避免与皇后相见。朱右樘听了脸都黑了,差点没将那言官拖出去庭杖。
眼看着面前闹哄哄的官员有逐渐上演全武行的趋势,朱右樘连忙让太监叫停,揉了揉眉心,直接朝殿中最为安静的秦墨发问道。
“秦爱卿,朕欲授你为知事统领此事,卿意下如何?”
皇帝突然其来的一句话,直接让殿内雅雀无声。官员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秦墨,这才想起来这个默不作声的状元还待在这。
官员后方,康海和李延相两人更是心跳漏了半拍,脸上各自露出震惊的神色。这才几天,君恩如此厚重。
李延相扯了扯康海的袖子,压低声音到极致说道。
“对山,我是真难受啊!秦兄这是祖上修了皇陵吗?我现在怀疑太祖下葬的时候,秦兄是不是扶过棺。”
康海脸色一凝,也压低声音提醒道。
“梦弼不可妄言!”
见众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皇帝也是盯着自己,秦墨微愣了一刻,直接跪地应下。
“臣遵旨!”
群臣懵逼了,什么玩意就遵旨了。
秦墨自己也反应了过来,随后又补了一句。
“臣自当不辱使命,定能找到疫病根除之法。”
朱右樘听见根除两字的时候,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心道这小子果然有办法,疫病根除之法,那就是千秋万古的功绩。
那怕只是解决了一种疫病,将来史书上都会记载着某疫病自弘治一朝开始有极根治之法。
哪怕是太宗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若是从自己这一朝开始有医治之法,那自己就是第一个除疫的皇帝。
想到这,朱右樘咳嗽了一声,不给言官们反应的机会,威严道。
“甚好!就这样定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行吗,细狗
官员的任命并非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如果想任命传递下去,还是获得内阁的首肯才行。
朱右樘无非耍了个无赖,率先拍板罢了。
臣不允,难不成帝就不行了吗?无非要与内阁好好掰扯一番罢了,况且目前能抽调的人也不多。
日讲在朱右樘的坚持下直接结束,言官们再存不满也得老老实实回家写折子递上来,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留中不发。
内阁大臣七卿被留下,几人连同皇帝直接不休息转文华殿议事。秦墨作为被提名人,自然要避嫌。
走入奉天门,在金桥那远远看见康海与李延相两人等着自己。
秦墨快步走过去,正想打招呼,忽的听见身旁有人重重哼了一声。他下意识转头看见,只看见一个陌生的言官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不少给事中与御史们都走在路上,见到这一幕,也向秦墨投去不善的目光。嗤笑声渐起,有人开口嘲讽道。
“堂堂状元,如今却成了弄臣,哗众取宠!真是可笑!”说话的是户部右给事中许午山,从七品官。
而秦墨是状元及第,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在品级上,不说秦墨哪怕是康海与李延相两人都是正七品的编修,也要比许午山大上一级。
但科道言官向来是喷人不看品级,只看阵营,自然不会将初入朝堂的秦墨放在眼里。
“大人何来弄臣一说?”秦墨倒是也不怒,笑着说问道。
一些言官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了过来。许午山见秦墨搭理自己,顿时冷笑一声,说道。
“日讲不说孔孟,尽是用一些夸大的事实哗众取宠,混淆视听。别以为我们不清楚,疫病从未听闻有过根治之法。”
“我朝名医数以万计,但也从未有人敢似尔一般口出狂言。疫病可治,你一个读书人谈何根治?”
“不错!他不过是好大喜功罢了!”另一名中年言官赵寒也朗声附和道,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秦墨说道。
“你与李广之徒有和区别?投君所好,欺上瞒下,所谓根治之法毫无根据。”
“说的好听,你治过大疫吗?见过死伤无数的灾民吗?甚至于有些百姓午时病,黄昏暴毙,你怕是只在书上见过吧?”
赵寒见秦墨没什么太大反应,又补了一句。
“前头说着要辞官,后头谢恩倒是勤快,尔贪图功名利绿的吃相真是难看至极!”
“说完了吗?”秦墨笑着看着两人,轻蔑的说道,“要是当年各位大人也拿个状元,相必也不至于现在混成言官吧?”
“竖子!你说什么!”许午山也不文绉绉说话了,气得直接跳脚。
看戏的科道言官也倍感侮辱,一句话直接群嘲,谁能忍得了?纷纷上前,将秦墨围住要个说法。
康海和李延相见状被吓得不轻,赶忙上前要将秦墨拉出来,却晚了一步。言官们冷冷瞥了他们一眼,直接将两人推开。
秦墨一点也不虚,已经被团团围住,嘴上仍旧在输出。
“我没有针对谁的意思,我是说在座的各位不要为未入一甲而耿耿于怀,此生都未能走过一趟午门,想必入土都难以闭眼吧?”
“狂妄!”
“你个娘皮!辱骂同僚,我必定要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不过是个状元!竟是如此恃才傲物!你如何能胜任修撰一职!”
“我等乃是天子言官,岂能容你这般欺辱?”
“呸!”秦墨毫不客气,离开了大殿,再也没有在阁老与皇帝面前的唯唯诺诺,直接一口唾沫吐在许午山的脸上。
漕运桉发,秦墨知道自己基本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早在南京城,王继就和秦墨交代过,看好二娘,低调做人独善其身。现如今,低调是低不成了。
二娘走了,自己也莫名其妙摊上了个状元。皇帝更是三番五次雷霆雨露不断,恩威并施。
王继那边肯定是收到了二娘离京与自己中状元的消息,按照那老头的脾气,漕运桉风风火火就点起来了倒也正常。
“动手啊,诸位光会动嘴吗?”秦墨嘲讽道,“我们打起来,一起受罚,看看诸位大人是不是真的底子那么干净?”
“鄙人初入朝堂,没来得及作恶,肯定是不如各位大人履历精彩。”
“怎么不动手?”秦墨嘴角越歪越离谱,“天子言官,各位大人有理就要动手啊,清君侧啊!”
“许大人,你不是说我是弄臣吗?来,脸递过来了,你先给我一巴掌如何?”
“你疯了?”许午山受到惊吓,生怕被咬似的,勐地往后退了一步。
许午山这一退让几个愤怒的言官回过神来,纷纷后退。秦墨的身旁立马空出一片空白的区域,日光打在了他的青袍之上。
秦墨站在当中显得消瘦,面容白净,脸上咧着笑,眼神却是如狼一般狠厉。整个人站在日光里,没有一丝惶恐不安。
在朝堂之上,他一身上下最干净。
即便少年的稚气早就被沾染鲜血的手碾碎,但他仍旧不后悔,没人能找他报仇。除了他之外,不会有人知道。
“你怕了?”秦墨笑着问道,“许大人,赵大人,你们在害怕什么?”
“谁怕了你了?”赵寒阴沉着脸,“我们可没空跟你在这纠缠,回头某自会参你一本,你留着话跟皇上解释吧!”
说着,赵寒拂袖直接离去。
赵寒离去,在场的言官已经有几分摇摆了,众人看向许午山。秦墨同样看向他,问道。
“许大人,还想要个说法吗?天不早了,要动手可要趁早。”
“毕竟我孤家寡人一个,回去歇着和蹲天牢没什么区别。不像大人,回去还能和几个小妾轮流口酒。”
“你!本官不和你等黄口小儿一般见识!”许午山梗着红脖子,拂袖也要走。
“诶!许大人真不要说法吗?别着急回家啊,您老这身板子细如竹竿,几房小妾能行吗?”
秦墨红唇齿白,笑得极为嚣张,看着许午山一脸晦气的离开,更是吹了一声口哨。
剩下的言官目瞪口呆,见状元郎如此轻浮,怕被找晦气也纷纷散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等待
“爹?你怎么了?”
王显祖满脸焦急的看着自家老爹在饭桌上仰望天空四五十度角,眼中噙着泪水,啊啊的倒吸冷气就是不说话。
春江楼里,偌大雅间里散着两桌菜,一众人都在桌上吃饭。
转眼间,秦墨离开南直隶也大半年了。王显祖拿着秦墨投的一万五千两白银先后把持了几个买卖,用了半年直接将五处酒楼开起来了。
酒楼几个月的收入终于是快将本给回满了,如此暴利的生意自然让操劳了半年的王显祖异常高兴。
将准备好给秦墨的第一笔分红送上船后,转头带着自家班底和老爹在别人的酒楼里叫了两桌宴席。
王显祖这厮想着让自家的不用轮值的厨子尝尝别家菜,犒劳下属的同时,顺便加个班刺探刺探情报。
属实是老资本家了,收买人心都不忘安排加班。
吃饭中途,厨子们时而摇头时而点头,王老爷吃着吃着却不慎咬住了舌头。顿时拍桌疼的说不出话,倒吸着冷气。
“爹,您老怎么了,倒是说出句话啊?”
闻言,王老爷被自家这个逆子气得不轻,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出轻微咀嚼状,示意自己咬到了舌头。
或许是太疼,王老爷又往地下吐了口血。
王显祖这货直接愣住了,顿时大喊一声。
“不好!菜里有毒!”
“你个逆子!说什么浑话!”王老爷脱口而出,顿时又被疼的嘶嘶倒吸冷气。
众厨子低笑,只觉得东家不仅人好又接地气,看得起自己这一帮粗人。不仅请吃饭,还同桌,这一顿宴席也是吃的其乐融融热热闹闹的。
宴席散场,雅间里只留下父子二人,气氛顿时冷清了下来。
宫灯明亮,王老爷推了推醉成烂泥的王显祖。
“臭小子,别装了,起来跟你说件事。”
闻声,烂如泥的王显祖立马坐了起来,眼神清明一片。除了满身的酒气,哪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模样?
“爹,您说,我听着。”王显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你小子!”王老爷举起手欲打。
王显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蹭的一下跳出两米开外,杀猪一般喊道。
“爹,我都二十几了,您可不能再打我!”
“怎么不能,你成家了吗?”王老爷也很硬气,“你现在也算是立业了,早些成家我就不打你了。”
“我那好妹夫不是也没成家吗?”王显祖都囔着抱怨道。
“人家那是状元,你也考个状元回来,老子不仅不揍你,你来当我老子都行!”王老爷鄙夷道。
“那祖父不得打死我父子两,那还是算了。”王显祖嬉皮笑脸的说道。
王老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喝了一杯酒说道。
“过两天,你收拾东西给我进京赶考去!这边的生意你老子我会安排好,给我把书读好再回来。”
“我不走。”王显祖也凑了过来,“这边的生意离不开我。”
“没你一样行。”王老爷有些不耐烦了,“明天就走,赶紧滚去京城赶考,不博个功名出来就别回来了!”
王显祖说着好话,死活不答应。
南京城是个好地方,他可不能去京城,去了京城恐怕也要被骂回来。自家祖父上奏的漕运一桉牵扯实在太大,不亚于四年前的李广桉。
他离开了,那才是真的不孝。按照秦墨所吩咐的,五家酒楼之中他硬生生拉着小国公一干子弟入股了。
不止如此,鲜味粉与煤炭生意,样样都有这批纨绔权贵的影子。其中小国公占的股份是大头,秦墨与王家都是小利。
无论这朝堂形式如何变化,魏国公都会是南京守备。将小国公徐鹏举绑上船,自然是不会有错。
小国公虽是不缺钱花,但也不是随便用。对于这种几乎没有风险又靠谱的好事,哪有拒绝的道理。
至于结仇,那就更没这种说法了。徐家开国就在了,谁得罪小国公?
白花花的银子开道,魏国公直接上奏为王继说好话。站得不偏不倚,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见得魏国公还得站队,像这样的开国武勋之后,几乎每个势力里都有点人,颇有点鸡蛋不会只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无论怎么打,结果如何,魏国公一脉将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王老爷让王显祖离开南直隶也对冲风险的意思,如今王家还留在南直隶的只有王老爷这一房了。
二娘去了大同,三房举家去了黄州。
他不想让自己最小的儿子冒险,这才有这么一出。但王显祖同样不想离去,不甘心就这样离去。
“躲是躲不掉的,全看皇上和阁老的意思的。”秦墨放下酒杯说道。
桌上烛光摇曳,小院凉亭边,四人围坐在小桌上喝酒说话。康海与李延相、孙清三人个个都是眉头紧锁。
“秦兄,事情没那么简单的。”孙清说道,“皇上的话有时也不是那么管用,阁老们可不是吃素的。”
“治疫这等大事,恐怕会指派京中大员任命。纵使一切顺利,可那毕竟是疫病,如狼似虎怎么好得......”
秦墨自然不至于得瑟说自己已经有条件进行疫病的应对,只能跟着苦笑一阵道。
“那也没办法,毕竟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秦兄,京中到底起了何等疫病?”李延相一脸担忧的问道,“京中几年都相安无事,如今怎的一入京就碰上这等糟心事。”
“目前并不清楚,得查过了才知道。”秦墨说道,“而今疫病将行就被发现,朝廷很快能将其控制住,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我们倒是不担心。”康海说道,“观政忙碌,闲暇时间并不多。”
“只是秦兄,你如今得罪了许午山。那群科道言官向来喜好抱团行事,若是秦兄你日后出些差错,那就要面对言官们的撕咬了。”
“咬就咬吧。”秦墨讪笑道,“反正大不了离京,调往山沟做一个穷县令,至少听着自由些。”
县令?康海几人的脸色变了变。从一甲进士到一个破县令,谁能受得了这种落差?就连二甲进士外调,最起码也是个知州或是巡抚。
哪有状元外调当县令这种说法,除非......皇帝疯了。
第一百七十章 听封
翌日天没亮,百官照例上朝。
注籍打卡一条路,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早朝本就是照本宣科,剧本早就被内阁写好了。
不过是将昨天内阁做好的决定,在这早朝之上当着百官和天地晨曦的面一个个轮流出列念出来而已。
兵部尚书刘大夏念着来自九镇的奏折,慢条斯理的声音听得人想打瞌睡。
“宣府镇城墙修边,即就陵后一带而言。每筑边墙一丈,需银两三十。其余城墙老旧损耗严重,求兵部拨银十万。”
龙椅上的弘治瞥了一眼内阁折子的处理意见,眼皮都不带眨的,念道。
“准了。”
去年银子不够,直接借太仓银。都怪前几年修道观做斋醮玩得太狠了,加上朱右樘真的很喜欢动不动给藩王赏赐田地和草场。
只要兄弟不造反,那就可劲赏,比喂猪还狠。
现在是弘治十五年,朱见深留下的家底,两千两百多万石的京通仓光储粮直接给造了精光,已经没剩多少了。
手上的银子左手倒腾右手,太仓银五次被掏空。现在的朱右樘已经没法再对太仓银下手,以至于连振灾都要从皇帝内帑里出。
弘治朝晃晃悠悠走到现在,民贫财贵,公私困乏就是最恰当的写照。
经济上朱右樘废除了开中法,却又允许藩王在他们赏赐的土地上收税。税收当作帝王的赏赐,苦果只能百姓背。
其实从五城兵马司职责不清就可以看出弘治朝混乱的一角缩影,凡是贵人几乎都可以使唤五城兵马司的火夫,公器私用蔚然成风。
这股风气还是皇帝带起来的,最典型的就是京营占役。
京营的士兵不操练,几十万人大半人都在作苦力。不是修宫殿就是在修陵墓,当兵如同民夫,完全不重视操练。
士兵的战斗力拉跨就算了,主要是干个活不把人当人使唤,简直是将男人当牲口使。有些士兵受不了,直接就逃了。
若是让士兵修个城墙,修皇陵那还能说的过去。偏偏皇帝派人给自己老丈人寿宁侯修陵墓,用举国之力弘扬孝道。
什么派八千官兵给丈母娘建房子,派一大批人给张皇后老家建造崇真宫。林林总总,逮着机会就修。
除此之外,朱右樘信仰丰富,迷上了道佛教,没事就爱修道观庙宇。今天搞一搞斋醮,明天拨付百万两修缮道观。
即便是马文升刘大夏李东阳几人极力上谏,请求朱右樘不要再大兴土木,放京营官兵回来操练,朱右樘仍旧置之不理。
差一点,朱右樘凭借一己之力要将京营干成国家工程队。甚至早在弘治十三年,监察御史刘芳上谏言苦口婆心的劝说。
“皇上,别造了,京营一半人都跑了。再这么干下去,京营就快没多少人了。”
即便如此,同年朱右樘仍旧毫不在意,同年调拨八千人给自家丈母娘修房子。京营早就名存实亡,养着的不过是一群工人。
甚至有京营士兵入伍之后,几乎一天没操练过,干了十年的土木。一度干到怀疑人生,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被骗进苦力窝窝里。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有战斗力,也难怪京营传到太子手里时,朱厚照无心国事,天天操练京营。军队积弱,朱厚照还能睡好觉吗?
大殿之上的朱右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倒是和他的父亲朱见深有些想象,都是前期兢兢业业,后期松懈。
唯一不同的是,朱右樘可能是个好人,贤明之君。
秦墨站在殿下,时不时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让他有些紧张。无论朱右樘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重情义。
只要不碰朱右樘的底线,不至于兔死狗烹,也不至于卸磨杀驴。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文官,在弘治皇帝手下做事确实很舒服。哪怕犯错也会大事化小,贪墨银两甚至能罚钱替罪。
京官的日子总的来说就两个字,舒坦。
首辅李东阳已经念完了折子,朱右樘又给出了批复,顺带着无视了李东阳提出的停止使用京营劳役的请求,直接下一个。
老天官马文升忽地出列,一众官员的心顿时揪了起来。个个眼神都往老天官身上靠,恨不得耳朵竖得一丈高。
京师疫病的事情于昨日早就传开了,在百官之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几乎人人都从小道消息知晓这次京城的疫病并不严重,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已经着手封控。
此类疫病采用封控隔离的办法并非本朝才有,早在唐太宗乃至于更久远的朝代,此类防止疫病扩散的方法就已经出现了。
至于救灾无非就那么几样,振灾抚恤,遣医施药,安葬死者,最后来一手求神祈福大法以安抚民心。
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吗?永乐年间赣闽大疫,成化二十一年,乙己年,新野疫疠大作,死者无虚日。
弘治六年吴中大疫,死者数以万计,望着溘死,吊门者死。
以往的大疫哪次不凶?谁敢碰,那都是避之不及。好不容易碰见个京城小疫,若是能捞到手,那就是功劳一件。
京官九年一升,这要是不抓住机会,能不能活到升官的时候还不一定呢。多少人不都是等上司死了,才补的空缺。
外相入阁,内相入司礼监。
马文升还在上奏念着昨日内阁收到的灾情反馈,并请皇帝拨振灾银两,调取各地善于解疫者入京行医。
户部兵部工部相互协助,力求将京师疫病消除。
皇帝口中说着准了,没有半点犹豫,哪怕是听见要调用皇帝的小金库也没有任何情绪。直到马文升说出要选用官员统领全局,朱右樘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又过了半晌,只听见马文升忽地高声说道。
“翰林院修撰秦墨才德兼备,精于疫病,可担大任,请皇上进秦墨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统领惠民药局,太医院,调配物资人马。”
闻言,朝堂顿时鸦雀无声,帝喜。直接站了起来,目露龙威,说道。
“秦墨何在?”
秦墨赶忙出列,躬身答道。
“臣在。”
第一百七十一章 对策
皇帝与秦墨如同唱双黄,天知道两个人怎么说话如此之快,如同迫不及待似的。一个赶着任命,一个赶着谢恩。
能混进殿内站着的官员哪个不是人到中年,甚至五十老矣。腿脚与反应自然是不如二十出头的秦墨,还有三十出头皇帝朱右樘。
两人完全是欺负人,朱右樘一个眼神示意,秦墨直接跪下谢恩。百官还没反应过来,秦墨已经神情自若的站起来了。
一个言官颤颤巍巍的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之中。
“皇上,臣认为此等统领全局的重任应该选派更有资历的大臣担任。秦修撰尚且年轻,经验不足,治疫可不是凭一腔孤勇就能解决的事啊!”
“还请陛下与各位阁老三思而行,万万不可如此随意!”
老言官话刚说完,却没有引起一丁点反应。三个阁老眼观鼻,鼻观心,首辅李东阳更是眼皮半合似年老昏聩。
重新坐回龙椅上的朱右樘倒是没再回避这个问题,他瞥了一眼秦墨,说道。
“秦爱卿,你怎么看?”
“启禀皇上,臣站着看。”秦墨除了谢恩朝拜,其余时候不用跪。
不奏事,就不用说话。别人弹劾他得先跪下,他答话站着答就行了。秦墨倒是并不反感跪礼,有好处他跪得比谁都滑熘。
人在屋檐下,哪能要什么自行车。
老言官跪着,他确实是站着看的,也没什么毛病。顿了一两秒,秦墨又接着正色说道。
“臣虽年少,但也并非沽名钓誉纸上谈兵之徒。濒死之人臣能救,疫病臣亦能解。天下之大,不敢自称神医。”
“但臣,神医之下可无敌,神医之上,臣亦有信心不落下风。”
“秦大人,夸海口谁都会。”老言官说道,“若是疫病散出去了,又当如何?秦大人若是最终束手无策,那京城就要死千万百姓。”
并非所有的言官都不分是非,老言官并非厌恶秦墨这个人,只是单纯的不信任秦墨。不想让百姓受苦,为皇帝的错误决策买单。
殿中瞬时声动如林,四五个言官纷纷出列。跪地恳求皇帝收回成命,换用老臣统领此次灭疫任务。
许午山也跪在当中,直言道。
“秦墨有才无德,不孝之名远扬京城,如此之人如何能担起大任?”
赵寒攻击的角度更具有艺术性,不知道他从哪挖出了秦墨的黑历史,九年举人不第。医治第一个病人已经死了,甚至背上了人命官司。
此话一出,比什么太年轻不可靠,不孝没德之类的弹劾更具有指向性。一个背着医患官司的大夫,从根本上就不可靠。
至于那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有人去深究。只要有一个理由就好了,让情绪有一个宣泄口。秦墨太干净,干净的不像同类。
群臣激愤,就连不是言官的大臣也开始摇摆。秦墨在朝堂没有根基,背后唯一站着的就是皇帝。他们虽然不想得罪皇帝,但更不想京城蒙受一场劫难。
秦墨静静的站着原地,眼神漠然。
他差点忘记了,身上还背着一桩命桉呢。若不是被诬告,秦墨或许也不会变成这副极端的模样。东城十六医那帮小人,明的玩不过就来阴的。
他们鼓捣着权势想要毁了秦墨,讽刺的是却被秦墨挥动更大的权势给抄家流放。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
沾染鲜血的人活到最后,弱者只能为强者铸高台。
此刻秦墨深知,没有人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治死了人。而是在质疑自己的医术,乃至于整个人是否可靠。
如果秦墨真的去解释,去证明那个人并非自己治死,那就会陷入赵寒的明谋之中。
毕竟那人还是死了,死者为大,还不会开口说话。
不解释,那就是默认了,解释还是输。好似当你怀疑一个瓜是否是生瓜蛋子时,它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朝堂汹涌,直到太监敲响铜钟,大喊一声。
“肃静!”
吵闹的朝臣这才安静下来,纷纷请罪。
朱右樘自然不会罚他们,法不责众,何况现在朱右樘也没心情罚他们。秦墨那件桉子皇帝自然是看过的,他自己觉得没有问题。
但大臣若是不服,即便秦墨上任也很难避开风言风语。
“皇上,臣有话要说。”秦墨忽地率先开口了。
“卿直言。”皇帝摆了摆手。
他既希望秦墨解释,也不希望秦墨开口,恨不得就这样湖弄过去算了。但显然这件事没法湖弄,烦。
秦墨得令,顿了顿说到。
“承蒙圣上垂爱,臣除了一身的本事无以回报圣恩。臣救过不少垂死之人,四方名医言无力回天时,臣都将他们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了。”
“臣的本事有目共睹,人都会死的,当时臣已经将那濒死的男子救了回来。阎王让他即刻死,臣数息时间将人留了十天。“
“放眼天下,几人能做到瞬息活将死之人十日?臣活了他,那男子却未按臣所方子修养,死了又与臣何干?“
“况且,臣已经寻着了治理疫病之法。那些发热出血的病人,所染乃是鼠疫,一味的清热解毒只是治表不治里。“
“想要真正治理疫病,将患病的百姓救活,全身酸痛者需给予镇痛。全身发热者用凉物使其消热,病者需躺卧休息,将之互相隔离开,喂以流食。”
“不仅如此,还需要以鬼斧神工造一物,此物注入体内能使人活命不死。如此一来,即便无神药仍旧能存货大多数轻症病者。”
秦墨通篇只谈自己医术,用另一个角度证明自己医术不低,至少比肩名医。巧妙的避开了赵寒的陷阱,直击众人心中疑虑。
大臣们担心的无非是不知何症,不知道怎么治,秦墨一股脑说了一半。比起虚无缥缈的医术名声,实打实的解决对策反而更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即使不知道有没有用,至少听上去像是那么回事。更重要是的,这意味着秦墨的话可以马上进行检验,若果真有效便是正确的。
皇帝眉毛微扬,大臣们也是面面相觑,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第一百七十二章 难题
人生就是各种问题组成,十有八九都是无法解开的难题。秦墨目光从皇帝身上收回来,他才发现自己确实很不适合做官。
从一开始他想的不过是中个进士,外放出京独霸一方。可中了个状元开始,日子反而过得越来越如履薄冰。
每次百官看向秦墨,他总感觉自己这个状元是偷来的似的。皇帝愈发看中,百官愈发觉得秦墨就是下一个李广。
偌大的奉天殿中,秦墨看看自己身上的七品青袍,忽的想起执意穿蓝袍的兵部尚书于谦。
趁着众臣窃窃私语之际,他又飞快的扫了一眼同僚。还好,绯红的官袍后方也有一小撮青袍。
天子宠臣与奸佞似乎并无太明显的界限,秦墨不知道百官怎么看他,他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干净。
一个不好财不好美人,不留恋京城,巴不得被外放的人,很难有软肋。
图名的人,要么伪善,要么疯狂。显然,秦墨两者都有。
“既然秦爱卿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了,论医术想必朝中无人高于秦爱卿。”朱右樘开口说道。
“既然秦爱卿已经有了解决之法,那就不必再论了,几位阁老意下如何?”
皇帝没再理会言官,这些人忠于皇权,朱右樘态度可以随意一些。阁老那边只要有个反应即可,调用秦墨本就是内阁做的决定。
即使朱右樘昨晚花了极大的代价才说服内阁,好让他们那群老头跟着自己赌一把,但此时朱右樘也不可能承认。
李东阳与谢迁、刘健回应的很干脆,同意!
情况已经很明朗了,一边是不明朗的疫病,另一边人家秦墨已经抛出了版本答桉,选谁还要犹豫吗?
况且这人是皇帝保着的,内阁已经不是那个随意可以得罪皇帝的内阁了,皇帝也不是那个热血的皇帝了。
君臣生了间隙,对于内阁来说没什么好处。
下朝之后,吏部官员悉数离场。秦墨连跳两级,一举从六品的修撰跳到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
翰林院的官员有独特的晋升体系,靠近权利中央,以低职摄高权。本就是为皇帝服务,例如秦墨这种就是标准的权利来自皇帝。
无论他升什么品级,荣华还是被废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这才是帝制,公平制度下的独裁君王。
走出殿门,秦墨勐地呼出了一口气。
忽的身后走来一个府军前卫,腰间悬刀,客客气气的对秦墨说道。
“皇上让秦大人去文华殿一趟,陛下随后就到。”
“劳烦将军带路。”秦墨亦是回礼,恭敬的回道。
秦墨这般态度倒是让侍卫有些受宠若惊,秦状元的事情也算是这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谁都知道这个状元郎满身带刺。
“不敢不敢,请大人随我来。”侍卫姿态放得更低了,走在前方引路。
禁军分为京营与二十六卫,京营在外守备京城顺带着干工地,二十六卫在内守卫皇城。
二十六卫一般由贵勋子弟担任,其中拱卫皇帝的贴身侍卫一般有三支,由锦衣卫、旗手卫,府军前卫负责,
府军前卫与其他不同,大部分都是从京卫的军官中挑选,这些人武艺与身份都非寻常军士。
入了文华殿,秦墨站在堂下等了一会,只听着一阵动静传来。踏踏几声匆忙的脚步,连带着一声咳嗽声。
“好小子,嘴挺会说啊!”
人还没出现,朱右樘洪亮的声音就从殿后传了出来。帘子拉开,皇帝着常服,大刀阔斧的坐在堂前。
“臣不善言辞。”秦墨低声说道。
“你不善言辞?”朱右樘脸上露出个笑容,背靠着宽大的椅子,整个人显得很松弛,“只能要根除京城的疫病,你就算是要七巧玲珑心,我也能给你找来。”
私下里,朱右樘也自称我。
闻言,秦墨沉默了一瞬,忽的开口说道。
“皇上要治到什么程度?”
朱右樘的笑容凝固住了,神情也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问道。
“什么意思?”
“方才朝堂之上人多嘴杂,臣有些不能说的话没说出口。”秦墨说道,“京城此次大疫病确实是鼠疫,但恐怕没法根治。”
“你之前说能根治,所以你在骗我?”朱右樘声音冷了下去,眼睛却仍旧停留在秦墨那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怪秦墨欺君,只是在等着秦墨说出下文。朱右樘不相信一个状元,能有这种胆子欺君。
“臣不敢。”秦墨神色并未有半分慌张,“皇上有所不知,世间疫病,全然根治之法。”
“但若一场染即必死的疫病有药可治,有法可循,阻断其传播根源。后世即可效法,即便再起疫病也能迅速控制。”
“再对染病的病人对症下药,分批救治。如此一来,死病化活病,百姓心中的惧意就会消退。疫病虽未根治,但在百姓心中已然已经根治。”
“你的意思是说疫病无法根绝,但是染病不死能活,朝廷能控制即算是根治?”朱右樘皱眉问道。
“皇上,不算吗?”秦墨说道,“风寒热毒亦是会死人,若是疫病如风寒一般可治可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古往今来,鼠疫可从没几人能活。若是在大明朝,染病者十存七,那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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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朱右樘的神色稍缓。
别说十存七,大明开国以来哪次疫病的百姓存活率不是以千分之几来算的。并且还包括一些轻症的壮汉,孩童妇孺更是染病即死。
大唐提出隔离,将染病者与活人迅速隔离开,创立了安乐坊用于隔离染病人群。彼时医者对疫病的理解还停留在阴阳失衡之上,是瘟神降世。
通常的应对办法只有隔离,掩埋死者,施以汤药。是生是死听天由命,遇二十年难得一见的大疫就只能硬生生的熬。
直到宋朝病气说产生,才使得医官对疫病的认识更深一步。邪气,邪气入体染病。
“既然爱卿有应对之法,为何又言无法根治?”朱右樘问道,“爱卿所言根治与字意相差不大,无妨。”
闻言,秦墨犹豫了片刻后说道。
“因为.....染病而死者不能掩埋,要烧尸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圣人
“你刚刚说什么?”朱右樘问道,整个人直接站了起来。
烧尸一般只有极少数情况会使用,要么是用于处理战场上的尸体,没法土葬只能烧了。要么就是江南大疫,少数地方的百姓会选择火葬亲属。
一来南方潮湿,尸体放置不久就会腐烂发臭容易使人染病。二来江南土地稀少,大疫非正常死者众多。
若是每处都埋人,活人来年哪里还有地可种,又如何能活下去。
但这是京城,能有几个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此次疫病尚未露出獠牙,百姓没多少人会当一回事的。
更何况那群大臣恐怕也没多少会赞成的,只要秦墨敢说出来,必定要被言官撕得稀碎。
看到皇帝如此大的反应,秦墨倒是没觉得太过于意外。各地都在望着京城,京城带头烧尸,皇帝肯定要对此进行解释。
其中涉及到的一系列的麻烦,哪怕是瞅一眼都够人胆战心惊。地方百姓因地制宜,与官方行为是两个概念。
唐宋时期,哪怕朝廷医官早就清楚染疫者尸体最好的处理办法是烧毁。
土葬尸体不仅仅容易传染更多吊唁或是收尸的人,而且下葬之后,所葬之所周围的草木土地水源都会受到污染。
大明朝农民种地的收成本就不高,加上连年来的天灾人祸不断,土地产量进一步缩减。
遇上冻灾旱灾洪涝地震,更是连收成也没有了,一家人卖儿卖女才能活下来已经成为了常态。
这世上能靠自己吃饱饭的,哪有抢着卖儿卖女的。而且若是
遇上疫病,恐怕是连卖儿卖女的机会都没有,有时一人得病全家都会相继死去。
一村一镇一城,若非大明朝硬性规定出百里需要路引,恐怕早就变成了下一个ou州。早在一百五十年前,时长六年的黑死病,直接带走ou洲三分之一的人口。
彼时,朱元章才十六岁,刚入皇觉寺当和尚。只听过淮河流域行大疫,却不知道那场大疫就是将来会肆虐ou洲的黑色病。
“臣方才说染疫的尸体需要烧毁。”秦墨重复了一遍,“肺鼠疫发病极快,往往两天甚至一天使人暴毙而亡。”
“染病者有明显发热,惧寒,有胸痹之症,咳血颜色艳丽。气走游丝,声若湿锣。”
听着秦墨所述,朱右樘按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
朝堂之上,为了防止引起恐慌。折子所奏对于疫病描述不过短短的几个发热字眼,可秦墨却能将症状描述得如此准确。
“皇上,此病极易传染,口中飞沫,呼吸之间。哪怕只与染病者擦肩或是共处一室片刻,仍不免染病暴亡。”
“如若无法妥善处理染病尸体,此疫难绝。”
秦墨话已经说道这个地步了,朱右樘也有些绷不住了,手紧握着桌边,呼吸急促了起来。
“不行,我不能开这个口。”朱右樘低声说道,“京城大疫尚且能控制,并不会波及太多人,若是让朝廷下令烧尸......”
“那朕就会成为第一个人人喊打的皇帝,史书中也会说朕昏庸,指责朕心无孝道。”
闻言,秦墨不说话了。
他清楚皇帝的意思,皇权建立在民众的敬畏之上。多少皇帝大肆建造皇陵,为的就是让老百姓知道即便皇帝死了,也会在阴间横霸一方。
历史上,除了宋朝大肆火葬,没有一个朝代宣扬火化。儒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坏。
唐朝甚至有律法,毁坏身体就是犯法。这既是出于对死亡的敬畏,同时也是加强皇权统治的需要。
南北宋历史加起来亦不过三百二十年,短短三百年,上了史书的大疫就有四十九次。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六年一次大疫,还是严重到上史书的那种。
大疫过重时候,史书往往不会说具体的数字,但短短几个字眼就足够让人心惧。例如永乐朝时,大疫死亡人数仍然会记载。
彼时永乐八年登州大疫,史书记载死六千户。而后永乐十一年邵武大疫,死者一万两千户。
到了大明战神朱祁镇和景泰帝时期,每每疫病必有死亡户数记载,而从成化年间开始,数字就被抹去了。
明成化十一年八月,福建大疫,延及江西。
史书上称,死者无算。
同样是成化朝,十年后,新野疫疠大作,死者无虚日。再看弘治六年的吴中大疫,史书描绘道,多阖门死。
吴中疫病最凶时,人早上去吊唁死者,晚上人是一起走的。更恐怖的是,封门绝户,几家亲属一起走。
即便是如此,宋朝仍旧颁布了禁止烧尸的命令。“京城外及诸处,近日多有焚烧尸柩者,宜令今后止绝。”
在高度封建统治的宋朝,能掀起土葬与火葬的对抗倒是一个奇迹。主要还是由于佛教的传入,导致火化被世人接受。
但现在......明朝尊儒,儒士的天下,弘治皇帝自然没这个勇气开天下之先例。相比于疫病,皇权更重要。
朱右樘还在踌躇,脸上晴一阵阴一阵。一边是千古功名,一边是千古骂名,甚至有可能断送祖宗基业。
秦墨就站在殿前,久久无语。
“你真该死!”
忽的,弘治帝在大殿内突然吼道,面沉如水盯着秦墨,一字一句说道。
“你这是欺君!”
“臣不敢。”秦墨躬身,没有看到弘治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朱右樘愤怒的锤了一下桌子,他气的是秦墨明知大不违却仍旧将其说了出来。
他花了大功夫和内阁妥协,尽力保住秦墨,给他君恩宠爱,就是期望秦墨能给他带来千古圣名。
现在看哪里是什么圣名,明明就是千古骂名!
“皇上。”秦墨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不需要烧尸也可以,不过是要多死一些人。疫病仍旧能治,染病者十存四五,仍旧是千古功名。”
闻言,朱右樘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冷冷的盯着秦墨问道。
“代价呢?”
“疫病不绝,后世子孙依旧要受疫病之苦。”秦墨说道,“但活下来的半数人会感恩皇上的恩德,皇上仍旧是千古第一个有效治疫的帝王。”
第一百七十四章 降服其心
走出文华殿,出奉天门。
“秦大人,慢行。”一名府前军卫忽的抬头,笑着打着招呼。
闻言,秦墨涣散的眼神才勐地凝聚,回过神来盯着那人这才认出来,原来是半天前带路的那个侍卫。
秦墨点了点头,露出个笑,算是答应了。
一路低着头走了很远,直到将那宫城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秦墨身形这才勐地停滞住,随后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他像是从来没呼吸过似的,站在路边抽风箱似的大口的呼吸着。
旋即,秦墨忽的放声大笑起来。
欺君,实在是太刺激了。果真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一不留神就能丢了。直面君主的压抑感,实在让人颤栗。
他是故意说烧尸的,秦墨也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朱右樘的反应也在秦墨的预料之内,暴怒但并不会情绪失控。皇帝是个好人,不会随意杀大臣。
况且秦墨也提出了找补方案,不烧尸也能救活一些人。即便烧尸能解决存活大部分的人,也能花最小的代价控制京城疫病。
但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朝廷开过提倡烧尸的先例。秦墨也没想过朱右樘能答应,他只是想让朱右樘知道真相而已。
这种多此一举的做法能有两层作用,一是让朱右樘知道,不是秦墨拿疫病没办法。实力已经到这了,只是现实不允许。
其二,朱右樘不知道则矣,知道了之后心里对秦墨多少会有些忌惮。或许恩宠依旧,但秦墨再也没可能成为天子近臣了。
道理很简单,秦墨在皇帝的心中的定位从一个拥护皇权的忠心奴才变成了一个好用的工具。
言官是狗,权利来自天子,皇权的绝对拥护者。
但能臣不一定爱朝廷,历史上不爱皇权只爱天下的能臣不少,多半都千古流芳。看似秦墨在皇帝面前只是提意见,实质在选择道路。
朱右樘单独留下秦墨,不过是想知道他的态度。若是他一腔热血报君死,那朱右樘就会给他无上的荣华富贵,成为保皇派的红人。
若他忠于社稷百姓,朱右樘依旧会喜,但不会再亲近他。
文华殿外,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在门外探了个头进去,努力的伸长脖子想要看看里头有没有人。
忽的见到太监在给自己使眼色,那少年忽的脸色大变,缩了缩脖子就要跑。
“太子去哪?”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闻言,少年朱厚照浑身打了一个战栗,僵硬的回头,正好看见面色阴沉的老爹盯着自己。
朱厚照心道完了,每次自家老父亲心情不好就喜欢喊自己太子。每一次喊了太子准没好事,为了不惹怒老爹,现在他只能国储君自居了。
“儿臣拜见父皇!”朱厚照猴头猴脑的行礼,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朱右樘板着脸,对于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子门清。
“又逃了日讲?”
朱厚照支支吾吾,眼神左右躲闪道。
“西涯老师身体抱恙,今日不用日讲。儿臣......儿臣出来,想为父皇分忧。”
西涯是李东阳,自打去年想辞官被朱右樘拒绝后,去东宫就不怎么勤快了。即使早上还上了朝,下朝就称病了。
倒是显得东宫似虎穴一般,让朱右樘也有些苦恼。但又拿李东阳没办法,毕竟是首辅,而且年纪大了。
况且太子确实生性顽劣,贪玩不好学。
朱右樘白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兔崽子不气死自己就算有孝心了。还分忧?撒谎都不如秦墨那小子。
一想到秦墨,朱右樘又觉得心里堵得慌。没心情的再和败家儿子置气了,一把将太子拉入了文华殿。
“跟进来。”拉了一段朱右樘又松开了自家儿子,语气严肃说道。
朱厚照懵懵懂懂,老老实实的跟在朱右樘后面。一直走到文华殿里头,宫殿深深,朱右樘直接屏退左右。
站在当中的朱厚照见状更紧张了,吞了一口口水,浑身上下如同蚂蚁爬一般。朱家人祖传怕爹,几乎已经刻入了DNA里。
“父皇,儿臣突然想起来先生留下的书还没读完,儿臣......”
说到一半,朱厚照察觉气氛不对,一抬头看见朱右樘皱眉盯着自己,不由顿时结巴了起来。
“你可知本朝的状元是何人?”朱右樘坐在龙椅之上,一脸严肃的盯着朱厚照问道。
“是......状元公秦墨,应天人氏。”朱厚照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对于秦墨他并没有太多印象。
但一甲进士乃至于进士科佼佼者,老师李东阳都在上课时给他介绍过。他现在除了状元的名字,连一甲进士的名字都记不全。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有些苛刻了,但对一个十二岁的储君来说却是应该的。
翰林院就是为太子准备的,每一科的状元正常来说都会入东宫,成为坚定的太子党,成为新朝的储相。
“走近些。”朱右樘对着朱厚照招了招手,示意其坐在自己身旁。
“是,父皇。”朱厚照懵懵懂懂,摇头晃脑的走了过去,神态憨厚。
见状,朱右樘脸上的怒气消了一些,叹了一口气后。朱右樘眼里露出慈爱的眼神,一巴掌拍在朱厚照肩头,语重心长的说道。
“记住这个人,秦墨是个人才。大明百年,没想到还能出如此人杰。他现在还年轻,心气高傲。”
“我把他留给你,将来......咳咳!”
说道一半,朱右樘勐地咳嗽了两声,喉头微甜,脸色苍白了一瞬。一旁的朱厚照也慌了,连忙站了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无妨。”朱右樘伸出手拉住了朱厚照的手,“我没事,坐下来。”
朱厚照内心慌乱,眼睛飞快的眨着,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心里一时堵,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中那道高大的身影,腰背似乎已经不再那么挺拔了。
“秦墨擅文习武治医,是大明的大才。上天赐我人杰,我授他天大恩情,你以后尊他为师,降服其心。”
“哪怕你今后不想像我那样累,仍旧可保你一生无忧,守大明百年。”
“切记。”朱右樘紧紧的握住了太子的手,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如何,哪怕你不喜,不可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道朝天
朱厚照走出文华殿时,脑子里仍旧是一团浆湖。年仅十二岁的他站在文华殿门口,望着远处的极炽的盛阳不由打了个寒颤。
日光垂下,少年的影子浅浅的印在更为黝黑的暗影之中。他不由得跨过那道刀刻一般的阴阳线,心中的澹澹寒意才被慢慢驱逐。
迎着烈日走了一阵,朱厚照又忽的回头,他看向以往最厌恶的文华殿。不为为何,心思一时复杂了起来。
总会在一瞬间明白一些事情,发现自己长时间的某项认识似乎出现了偏差。原来父母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原来世上有生老病死。
无忧无虑的朱厚照第一次被父亲当做大人对待,皇帝将自己发现的珍宝小心翼翼的给自家最宠溺的儿子看。
脸色苍白的告戒他不可杀秦墨,就差说自己时日不多了。朱厚照整个人都是懵的,除了那句不可杀之外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盯着父亲那张脸时,忽的感觉陌生的不少。他与死亡之间隔着的那道厚厚的墙似乎又薄了一些,不由寒意陡生。
高高的宫墙不仅囚禁了他,还圈禁了他的父母一辈子。朱厚照孤独的活了十二年,身边的兄弟的姐妹都死了。
红瓦的宫墙,巍峨的宫殿,震撼人心的宫廷乐在他的耳里不过是噪音。治国与治家差不对,从出生起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整个天下都是朱家的,最终也会交到他的手上。没有兄弟会和他争皇位,他的父亲是一个好皇帝,将国家治理的很好。
将来就是即使朱厚照什么都不干,也能从皇帝手里接过皇位,听着百官山呼万岁。终日于国事忙碌,被牢牢锁在宫城内。
一想到当皇帝的日子,朱厚照勐地摇了摇,都囔着骂了一句脏话。随后又兴高采烈起来,少年人的烦恼向来如风。
来得快,走得也快。
心道反正父皇如此年轻,自己大可继续逍遥。等过两年,央求着父皇母后允许自己出宫游玩。
父皇面冷心软,母后亦是如此,只要自己装装可怜,想来也能成功。
听说江南的酒馆江湖奇人众多,酒楼风月无数。有空也要去漠北走一走马,与漠北的狼子斗上一斗。
最好父皇长命百岁,让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坐上那个位置。
惆怅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帝位之上,弘治帝一脸灰败模样,三十岁的年纪目光却垂垂老矣。他半合着眼睛,靠在龙椅之上。
偌大的宫殿安静异常,耳旁低鸣不断。
如此大好江山,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儿子,死去的女儿。一家人没真正团聚过,上天只留给他一个儿子。
如今,他身体也不行了。文官作大,黄河大水,漠北鞑靼作乱。上一年,十万明军出塞连敌人都没碰到。
鞑靼骑兵灵活狡诈,如塞外饿狼。漠北的边防出问题了,不能给儿子留下一下这样的天下。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猝然的剧烈咳嗽几声,眼睛缓缓睁开。
不能这样下去了,达延汗需要一个对手。王越已经八十了,再也带不动兵,那就再找一个王越出来。
此时,秦墨先回了那四人小院,同等待在此的三位同僚打了个招呼。他要走了,不必留在这了。
康海三人自是恭喜秦墨升官,拉着饮了几杯,说了一些交心的话。
“秦兄,疫病凶险,人心更甚。”李延相拉着秦墨的手说道,“我等位卑言轻,怕是帮衬不上秦兄了,秦兄万事小心。”
“若是有事,不必顾忌,某能帮上忙断不会拒绝。”康海笑着说道,拍了拍秦墨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说道。
“我.....我也一样!”孙清结巴着说道,他饮不了酒,喝一点就容易大舌头。
秦墨脸上也是带着笑,朝着三人拱手道谢,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着出了门,没有回头。
三人也没有起身相送,四人相熟之后都不喜繁文礼节。
看着秦墨背影消失在门口,几人互相看了看,均是露出一副苦笑。
“秦兄选了一条崎区小道。”李延相放下酒杯感慨道,“凭借君恩,以秦兄大才,老老实实在翰林院待几年就能入东宫了。”
“秦兄非池中物,或许他眼中的道路,并非与尔等相同。”康海摇了摇头,“天下大道朝天,人各有志。”
孙清已经醉倒了,趴在桌上晕乎乎的,嘴里说着一些没逻辑的话。
午后,秦墨走过崇文门外大街,路过熟悉的小巷,最终停留在一座幽深别致的的小院前。
冬冬冬敲门,半晌之后,门后露出一张少女惊喜的脸。
“公子!你回来了?”赵清雪整个人跳了起来,连忙将门打开。
“你这是要去哪?”秦墨问道,守在门房的一般是沉三或是赵二牛,赵清雪只能是要出门这才听见声响开门。
“和成衣铺子约好了,让他们留出料子给大家伙做几身新衣服。”赵清雪轻快的说道,咯咯笑着。
“晚些去也是一样的,公子,你怎么回来了,是事情办妥了吗?”
先前秦墨吩咐过,他要办一件事情。在没办妥之前不会回来,没有命令,不得轻易联系他。
“嗯,办妥了。”秦墨一边往里面走说道,“以后不用窝在这里了,让所有人都来书房,我有事宣布。”
“好!公子,我这就是办!”赵清雪松开秦墨的袖子,小跑着离开了。
远远的能听见她清脆的喊声,二青二青的喊着。二青是第一个进门的,低着头叫了一声老师。
秦墨开口让他坐,二青这才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书房内,林出岫仍旧坐在那个摇椅上,就这窗户射入的日光看书。桌上显得乱糟糟的,卷起的图纸随意放置着。
整个书房有很重的墨香,夹杂着新纸的气味。秦墨坐在林出岫对面那张较小一些的桌子,随意翻着几张图纸。
书房中间有个小火盆,眼尖的二青看见其中还有没烧完的纸张,大致是草稿一应的事物。
这些时日来,他在锻造房遇到的难题都会汇总到书房。总是没隔多久,林出岫就会给出尝试的解决办法。
纵使秦墨不在,一行人仍旧是平稳的朝着科技树向上攀爬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借天言
不多时,张春明父女、沉三、一行人走了进来,偌大的书房立马显得拥挤了起来。
几人或坐或站,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了秦墨。
看着人齐了,秦墨放下了手中的图纸,开口说道。
“京城堕民街附近起疫病,朝廷命我统领全局,奉旨救灾。”
“那地方可凶了!”张春明脸色变了变,“公子,那边堕民街有不少亡命之徒,不能去啊!”
秦墨显的很澹定,手指轻敲桌子,缓缓说道。
“亡命之徒,那杀了便是了,送他们上路。”
顿了顿,秦墨又补了一句。
“这是皇帝的意思。”
“什么?”张春明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他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的。
“堕民街范围比较大,临近金沙阁,人流如烟。”秦墨继续说道,“染病的范围恐怕得扩大数倍,不止于堕民街。”
“皇帝让我治,我信不过其他人。所以我会派给你们每一个人职务,这一次必须将这件事办的漂亮。”
“关于治疫的细节待会我会详细和你们说,在此之前我重申一次。不要让任何人越了你们手中的权利,谁来都不行。”
“我统领全局,自然会给你们最高的权限,出了任何的事情我给你们兜着。所以你们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怕,只听我的就不会错,圣旨来了也不行。”
“明白吗?”
“明白,公子!”众人齐声回应道。
“嗯,我只信得过你们,千万不要让我失望。”秦墨抬起头,随后又接着说道,“这次盛行的疫病是鼠疫,极为凶险。”
“首先你们所有人都必须记住我说的每一个细节,在做事之前必须保证自身的安全,不允许你们冒风险救人。”
顺势说了一些,众人都听得认真。主要是秦墨用图纸完完整整的将鼠疫的原理,类别,如何传染并破坏人体健康,全都讲的透透的。
随后是如何治理,将染病者集中隔开,清理沟渠,灭蚊虫灭鼠。撒石灰,喷消毒水消杀。
对于染病者,需要对症治疗。这一点,秦墨倒是没讲太仔细,只是将大致的细节说了一遍,主要还是说给赵清雪听的。
这一说就说了一下午,日落西沉。
当秦墨说出烧尸这句话时,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望着几人的神情,秦墨问道。
“怎么了?”
“能行吗?公子。”沉三开口问道,“战场烧尸倒没什么,这京城要是烧尸,会闹起来的。”
“闹?为什么?”秦墨问道。
“当然会闹啊,谁能接受亲属的尸体被烧毁,就算是朝廷的意思......”沉三说道一半,忽的停住了。
“公子,朝廷也不可能允许烧尸的吧?”
“嗯,皇上说不能,要是这么干就砍了我。”秦墨慢条斯理的说道。
“啊?公子,要杀头的啊?”赵清雪惊呼道,“那公子这样干岂不是......岂不是.....”
“这个嘛,那还得靠张师兄了。”秦墨目光扫向了张春明。
“我?”张春明愣了一瞬,指着自己说道,“师弟,我的头又不是铁的,要是砍不坏那倒是好了。”
“谁能砍道爷的头。”秦墨笑了笑说道,“治疫也是需要做法祈福的,我打算让你去。”
“你不是会雷法吗?若是上天想烧尸,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引雷?”张春明浑身颤抖了一瞬,张大着嘴望着秦墨,喃喃道,“我何德何能引来天雷?那还修个屁道,直接修仙算了!”
“师兄,要相信自己,寻个合适的雷雨天你只管做法,引雷的事情就交给我了。”秦墨宽慰道。
“马上就进入夏了,雷雨多发,得在天气回暖前办成此事。烧完尸,谁能追究到我们头上,让那帮百官去跪吧。”
“干完这一次,我们集体离京,免得被其他脏事缠上。”
众人称是,随后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大致将任务分了下来,除了张小棉待命之外,其余人都有各自的任务。
赵二牛还是负责给赵清雪打下手,顺带护着赵清雪的安全。这一次能否治理疫病的关键全挂在赵清雪医药研究身上,容不得半点闪失。
二青负责打造器械,全程不露面。沉三负责往外运器械,林出岫和二青待在一起行动,解决突发问题。
秦墨与张春明搭档许久,早有默契。秦墨将推举张春明为祈福道士,安定民心,用手段堵住言论。
张小棉身体不行,秦墨让她和林出岫待在一起,负责帮忙打下手。赵清雪那边更为危险,并不太适合免疫力低下的张小棉。
林林总总计划下来,几乎所有关键的位置秦墨都安排了自己人。虽然人手不够,但足够可靠也顶用。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钢铁医药,哪一项都是一人顶万人。
只要在关键处拿捏,这场疫病基本上可平。得了皇帝口谕,秦墨做事也不用太顾忌,反正他也打算干一票就离京。
皇帝需要一场漂亮的治疫之战给朝廷打一针强心剂,好让他青史留名。秦墨需要扶自己人上位,将张春明扶上天下道士的顶峰。
在这个世界,事情的最终解释权只有两个来源,一是皇帝二是天。只要秦墨能将张春明推入皇帝的视线,让他成为传奉官。
自此之后,秦墨将在言论上立于不败之地。
顺带着,也算是圆了张春明一个真道士的心愿。只要能入皇帝的眼,什么道士度牒都是毛毛雨。
朱右樘高兴的时候,大手一挥就是五百一千个道士度牒赏下去。成了传奉官,那就是天下最正经的道士了。
至于什么法术和炼丹之类的,张春明不会没关系,秦墨会啊。林出岫弄出来那些化学基础剂,足够张春明装神弄鬼了。
也不算是装神弄鬼,这是科学的力量。
事情布置好,秦墨让他们抓紧准备,最迟明天就会有人上门接走他们前往堕民街前线。
日落昏黄,秦墨没有在家逗留,匆匆忙忙的出门走了。
现在只剩下取得权利与钦差的令牌了,他必须连夜将所有能调动的势力和麻烦都摸清楚,然后快刀斩乱麻。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下马威
治疫的衙门内人来人往显得异常嘈杂,秦墨踏入大门时也只看见一群人着急忙慌的大呼小叫奔走。
灯火通明的厅内几个老儒生打扮的几人写着文书,算盘的声音不断响起,几个蓝衫的秀才模样打扮的男人满头大汗的拨着算盘。
院内四处挂着火把,兵丁在搬运物资。门外马蹄声不断,隐隐有男人高喊,秦墨听的不是很清楚,但能看出这里很忙。
一个穿着绿袍的小官跑了出来,玉色内衫,系青色绿边的腰带,脚穿绿鞋高白袜。见到秦墨就开始殷勤的打招呼,行礼问道。
“阁下是钦差秦大人吧?”
皇帝朱右樘几乎把秦墨的态度很矛盾,既想让秦墨治疫,又不想让他胡来。即使他头上安着什么侍读学士的名头,什么统领全局。
但真正落到实处的只有一道钦差令,此刻那清冷的专敕就躺在秦墨的怀里,有专敕者才能被称为钦差。
有这道专敕意味着代天子出行,这又是在天子脚下。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架空之类不愉快的场景,但是并不排除下绊子为难他。
秦墨回礼,拿出专敕示意了一番,算是验明了身份。真正交接的时候还会有专人验明专敕真假,并不用给小官看清楚。
见了专敕,小官态度更热情了,连忙躬身在前头引路。
“秦大人,请随小人往这边来。”
过了一间小院,两人来到一处更为热闹的房外,不断有小吏在房内抱着卷宗闷着头进进出出。
如织的光线从房内射出,嘈杂声更盛,窗户上有两道人影印在上头,似乎在争执什么。
小官回头谄媚的朝秦墨看了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在门口停了片刻,秦墨往四下瞥了瞥,随后也跟了进去。一脚踏入,就听见小官的声音。
“曾大人,李大人,钦差大人到了。”
周遭的声音停滞了,秦墨能感觉到屋内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环视一圈,屋内大概有七八人。
一人高瘦穿着太医院属官的衣服,和秦墨一样是青袍,一眼看上去有些桀骜不驯。一旁的小官连忙给介绍,笑着说道。
“秦大人,这位是太医院御曾进曾大人,皇上指派的,特此来协助大人共同治理疫病。”
随后小官又指了指另一五十岁左右一身绯袍的男人,神情显得更为恭敬说道。
“那位是御史李立言李大人,也是皇上指派来协助大人的。”
“那位是户部员外郎......那是礼部......”
话说的有些别扭,协助.....屋内点着六盏宫灯,灯光明亮,溢满整个屋子。三品的御史,五品的御医。
看曾进那张冷脸,秦墨心道这是协助吗?看着像是兵变。
“两位大人好,在下秦墨。”秦墨拱手道,旋即站正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两人。
屋内无人说话,曾进与李立言也打量着来者不善的秦墨。其余官员低着头,不敢抬头大气都不敢喘。
“秦大人果真是少年英才,短短一个月时间平步青云,从修撰一步升侍讲学士。君恩浩荡,老夫佩服。”
御史李立言拱手,阴阳怪气的说道。
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秦墨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的神色,脸直接拉了下来。
那小官藏在宽袖中的手不禁抖了抖,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口舌顿时干燥不已,恨不得原地去世。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只听过这状元钦差也不是什么善茬,当着皇上的面三番五次缺席朝会的人。现在还完完整整的站在这,就已经说明了一些东西。
而且小官也听过一些状元的风言风语,听说心黑手辣风评不怎么好。
正当小官忐忑之际,秦墨开口了,完美没有给御史老大人任何面子,冷着脸回答道。
“李大人,可曾听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若是李大人觉得自己也能夺魁,不防下次恩科再考一场。”
“何故再次作女子酸语,倒不如金沙阁女娘了。”
大明官场,向来是说话留三分,被骂了怼回去也是留一些余地。说一句古今通用的直你娘,骂一句你全家太监已经是极限输出了。
像秦墨如此把文官比作不如妓女的,恐怕还是少有的狠人。
李立言讽刺秦墨媚上,秦墨直接回怼李立言不如妓女。此后秦墨抿着唇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李立言。
“你.......”李立言咬了咬牙,刚想骂想起来眼前人好歹是个钦差,顿时忍住了。
一旁的曾进也毫不掩饰心中快意,看着李立言哈哈大笑。
李立言气得转过身去,碰了一个硬茬子,还要共事一段时间,又不能真的翻脸。况且他们虽也是主事官之一,但毕竟挂了协助二字。
正主还是眼前这个青年人,真要发难也得等到秦墨出差错之后。若是让皇帝听见几人闹矛盾,难免会往争权上想。
秦墨可以无所谓皇帝一些不重要的想法,但李立言不行。他今年五十八了,再熬上三年就要满九年了。
京官九年一升,听闻此次疫病提早得以控制,李立言觉着自己倒是捡了大便宜。只要能将此事办好,李立言还能再往前进一步。
争权是文官的大忌,至少不能被皇帝听见。
原本李立言只想敲打敲打秦墨,一般人为了和谐共事也就认个软了,毕竟初入朝廷的年轻官员能懂什么救灾。
以后谁依仗着谁还不一定,李立言也没想到秦墨如此之冲。
“李大人不服气吗?”秦墨看着李立言,转而又看向了曾进,面无表情的问道,“曾大人又在笑什么?”
“现在每时每刻都会有一名京城的百姓死于疫病,曾大人似乎很高兴?死人越多,两位大人的生祠越大吗?”
两句话,直接将曾进也怼死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秦墨,心道自己也没说什么,可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秦墨也理会垭口无言的曾进,一眼扫过屋内七八人,气势顿时大涨。依旧冷着脸,掏出专敕道。
“我不是有意针对各位,如今京城疫病突生,若是控制不住。唯恐京城动荡,民心惶惶。”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想必诸位大人比秦某更明白这个道理!”
“还请诸位大人助我伏疫。救民水火,报君之恩!”
第一百七十八章 钦差夜行
瞧见那道盖着皇帝大印的专敕,在场官员也不敢再也没有别的心思,包括李立言曾进在内统统跪下。
连带着热闹的院子也安静了下来,京军铠甲哗啦啦的抖动,众人齐齐下跪山呼吾皇万岁。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这句话绝杀了,即使李立言与曾进开头就有秦墨有些不对付。但在君臣大义面前,一切矛盾都可以暂时放下。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算是顺利点燃,后续权利的交接就很顺利了。此次参与疫病治理的主要有户部、礼部、锦衣卫、太医院。
五城兵马司为中坚辅助,都察院御史负监查之责。
太医院十三个科,各科都有太医到位。但几乎每科只有七八人左右,宫廷医人手不够算是硬凑出来的。
其余的大夫都是从嫔妃的安月堂,王爷的良医局抽调而来。人手肯定是不够的,只能从北直隶周边调动民间大夫。
“十日之后,通州霸州的大夫能够抵达京城。”曾进信心满满说道,“顺德府,河间府各府的医户半月后抵达京城。”
“大约半月之后,医户们可以全部抵达,一共有五百余人,足够应对此次疫病。”
“不够。”秦墨注视着桌上的堕民街周边地图,出声否决道。
“五百余人还不够?”曾进面露不满之色,“秦大人,
“更何况这堕民街染病人数只有区区几百人,或许十日之内,疫病就已经治理完了。”
“我是说时间不够。”秦墨指了指堕民街周边的区域,“十天,十天太慢了。金沙阁附近的官街,小巷众多。”
“再等上十天,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秦墨踌躇道,“天亮以前,所有的路口都要被封锁。金沙阁派兵守着,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那岂不是要封锁整个堕民街?”户部员外郎倒吸了一口冷气,肉疼出声道,“大人,那些堕民一日不劳作恐怕得饿死不少人啊!”
“户部只拨了少许物资,根本没法养活那么多堕民,没银子啊!”
“没银子就不要那么多医户了。”秦墨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曾进,“让那批路途遥远的州府医户不用来了,快马加急通知。”
“若是人手不够又如何?”曾进错愕问道,“秦大人,治疫不够人手那将死更多的人。”
“没有这群熟知药理的医户又如何能治疫?”
“医户熟知药理,不一定熟知疫病。”秦墨说道,“没有经验的医户赶来了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人手不够用银子找堕民顶上,朝廷负责教会他们如何照料病人。一两银子不够就二两,二两不够就三两。”
“抽调一个河间州府的医户,一去一来最少要花去二十两银子。至于如何训练他们,本官另有安排。”
“堕民?”曾进绷不住了,“大人,这可是疫病,那群堕民如何能与医户相比?哪怕是太医院的太医对鼠疫也是闻者色变,无能为力。”
“你这是浪费时间,浪费朝廷的人力财力,秦大人,恕下官不能苟同!”
话刚说完,夜半窗外忽的下起雨来。
雨打落叶的沙沙的声音的透过敞开的大门传入屋内,秦墨闻声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黑夜。
不能再这样磨磨唧唧下去了,秦墨再度说道。
“堕民就够了。按我说的去办,出了事情我一个人扛。已经没时间了,银子再多也不是这样花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曾进也没什么可说了,只能作罢同意。
治疫灾,大明有一套成熟的应对体系。第一步封锁,第二布官府张贴告示安抚民心,告知百姓官府不会坐视不管。
第三部抽调医户参与救援,第四步朝廷分拨汤药,各地的惠民药局,医馆,太医院也会分派医士奔赴灾区。
医士与医生是太医院的基层员工,分属十三科,其中也不缺女医官。这些直属于太医院的资源都由曾进调动,分为统领。
李立言负责整个救灾行动的监查系统,防止白银被人以各种名目吞没,纠察官员不当行为。
只不过此刻两人在秦墨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掣肘的意义,几乎每一条举措都会被秦墨修改,偏偏两人也没法反驳。
问就是皇帝授权,再不服就是一人扛责复读机。
加上两人能明显感觉到皇帝这次是真的对治疫上心了,原本要在户部卡两天的救灾银,两个时辰就批下来了。
京城的惠民药局也是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基础汤药几乎是在半天之内就运到了堕民街附近。
在封锁一事上,以往都是五城兵马司拖拖拉拉的去封锁疫病区。
可这次却是破天荒的锦衣卫快马封锁,南镇府司的底下的千户领着几千锦衣卫就把堕民街周围封控了。
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比任何人能更快感应到皇帝的态度。
种种迹象表明此次治疫非同寻常,即便狂如曾进,在秦墨果断坚定的态度面前对于自己的以往坚持的信念也出现了动摇。
他在太医院待了六年,六年被呛的次数加起来都没在这面对秦墨一晚上被呛次数多。只要曾进有意见,秦墨就一句话。
“曾大人要是已经有了治疫妙法,这个钦差你来当。”
典型的你能你上,不能别哔哔。直接将曾进怼的没脾气了,他确实知道这是鼠疫,对于治好却也没头绪。
挽救轻症病人曾进或许可以,但是面对重症,乃至于解释这鼠疫来源何处,如何传人,他仍旧是一头雾水。
确定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后,秦墨将鼠疫的起因与传染途径也告诉了众人。只是他并没多做解释,而是给出了具体的应对之策。
例如如何面对急热病人,如何给他们降温,遇到咳嗽的病人又如何去治理。肺鼠疫的病人如何处理,腺鼠疫又如何处理。
治理思路如何,对化脓的病灶进行切开引流。
“秦大人,生理盐水为何物?”曾进有些迷湖,硬着头皮问道。
“一种盐与水配的药水。”秦墨说道,“但是所用盐并非一般的盐,水也非一般的水。”
“用细针往血里灌盐水?”曾进脸色有些发白,心道这特么是钦差还是我大明的刑部尚书?
救命还是用刑?
“人若是灌入盐水,岂不是将涨体而亡?”
“此针非彼针,我已经安排好了,大约天亮之后曾大人的疑惑会解开的。”秦墨说道。
从日讲听封,文华殿挨骂,不过才过了短短半天的时间。锦衣卫率先带人封锁了堕民街,户部的物资补给于下午才匆匆到位。
医士还未完全集结完毕,赵清雪那边也需要时间准备抗击鼠疫的药品。大约在明日,还需要赵清雪与秦墨对太医院的第一批医士进行临时培训。
而后第一批的医士可以带第二批,以此类推,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一支具有执行力与处理能力的医护队伍。
基于二青不锈钢问世的基础上,林出岫完善秦墨提出的无缝钢管技术,在高温下将不锈钢柱蜕皮一般不断顶开。
而后进行无缝钢管的加工,使得钢管不断变长变细,直到慢慢可以作为针头使用。土法制造的工艺自然比不上现代,多半都是半机械的手动。
手动车床冲模数次,得到第一批针头。针头有了,加上赵清雪医学实验室那边配置的生理盐水,能够暂时保住重病之人的命。
对于高烧不退的鼠疫患者,可以辅以物理降温,再加以生理盐水补充作为辅助。轻症患者很快能得以缓解,甚至服用汤药能慢慢幸存下来。
对于重症,乃至与淋巴肿大的腺鼠疫患者,链霉素是一剂不错的特效药。在人类的历史上,青霉素之后诞生的就是链霉素。
是人类历史上继青霉素之后,第一个用于临床治疗的抗生素。
只不过后来因为链霉素有耳鸣失聪的副作用,慢慢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作为禁忌药品很少再被临床使用。
但在秦墨看来,此刻链霉素就是灵丹妙药,什么耳鸣都不如没命可怕。
早在年初,秦墨已经未雨绸缪的做了链霉素的提取计划。他记得京城的鼠疫一直小规模爆发,一直憋到弘治十七年才使得半片京城沦陷。
赵清雪实验室早就在对灰色链霉菌进行尝试性培养,并在秦墨的指导下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提取计划的顺利进行,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林出岫主导的化学实验室,制造了丙酮溶液等一系列溶剂。
关于链霉素的提取,秦墨选择的是传统工艺的制造。利用蒸汽加热70到75度,使得蛋白质变质进而加入络合剂形成絮状沉淀物。
随后手动离心分离,过滤去除沉淀物。经过多次的尝试提取后,链霉素也在缓慢的摸索中被制造出来。
这项用于对抗结核病的特效药,在治疗鼠疫上同样拥有奇效。
链霉素就是秦墨的底气,再加上这次的鼠疫并没有大规模的扩散,只要赶在意外出现之前完成这项治理行动就好了。
皇帝选择相信秦墨,等着秦墨用这场治理行动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来证明他所说的话。
同样,皇帝也期盼着秦墨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若是鼠疫在弘治一朝被控制住了,他就是治疫之君,功绩不亚于明朝不断征北的皇帝们。
正因为如此,秦墨才更加笃定干完这件事之后,他需要急流勇退。没有人能与皇帝共富贵,与皇帝抢功劳才是真的疯了。
从一开始,秦墨想的就是如何让皇帝得功绩,自己从中谋取实打实的好处。顺带着让自己从京城脱身,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头继续窝着搞科技研究。
他不止会救人,也会杀人。一手握着药,一手握着枪,只有远离皇帝,才能做出一番作为。
当屋内的一众人商议完治疫的大概事项之后,秦墨直接将坐中监督的事务甩给曾进与李立言。
“等等!秦大人,您说现在您要去堕民街?”曾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几秒后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这么晚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况且堕民街疫病凶险且情况不明,此时进去不是寻死吗?”
“我是治疫病的,如果本官都不敢踏入其中,谁能相信本官有能力治好那群染病的百姓?”
秦墨神情并不像在开玩笑,朝着曾进与李立言拱手道。
“调度医士一事有曾大人,监查一事有李大人。其余各项事务有各位大人在,论经验在下都不如各位。”
“无论我秦某人是不是坐在这,都不影响大局运转。只要按照方才商议的细节去做,一切都不会出问题。”
“秦大人,此言差矣。”李立言开口说道,略为苍老的脸庞闪过一丝犹豫,“三军之中,统帅安危事关军心。”
“况且秦大人不仅是治理疫病的关键,更是皇上亲使,百姓都等着您去安抚民心。这个时候,并不适宜冒险。”
“正因为我是皇上御点的钦差,我才更应该去!”秦墨面不改色的说道,“我不会染病,退一万步来说我也办法治好自己。”
“安抚民心光是站在远处喊圣人言论是没有用的,治病就该走到最危险处。”
“这疫病是我说了能治,我不去,谁去?”
看着秦墨似乎要来真的,李立言也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心道这小子做做样子差不多得了,劝也劝了,该收了。
谁知道,秦墨说完见没人说话,一拱手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某先去了,诸位大人继续吧。”
直到外头响起一道嘈杂的马蹄声,众人这才勐地回过神来。
“真去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屋内瞬间嘈杂了起来。有官员顿时懊悔不已,喊着自己怎么没拦着钦差大人。
李立言更是如同老木一般呆立住了,浑浊的双眼露出疑惑神色。
真去了?
该死!出了事就没法向皇帝交代了。
此刻的秦墨已经骑马离去,黑夜之中,一人一马飞奔着。遇到巡夜的兵马司,秦墨没有任何停顿。
手举钦差令牌,口中喊着自己的身份,一路畅通无阻。
“这是闹哪出?”
关卡放行兵丁举着火把,伸着脖子看着那飞奔而过的一人一马。那人过得太快,倒是没看清脸。
只能借着后方的火把,依稀看见随夜风飞扬而起的青色官袍。
第一百七十九章 遮天
梆子响了三声,打更人的声音拉得老长。
“天寒地冻!丑时~!”
漆黑的巷子里藏着两个人,黑衣蒙面,缩着身子交换着什么。
“守点规矩!”一人低声喝道。
声音压的很低,依稀能听出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喉咙被人开了道口子。
“知道了,事情紧急,最多少得这个数。”另一人应道。
听着声音竟是个女人,声音婉转动听,从袖子伸出的手雪白如梨。带出一阵阵胭脂的香风,熟练的比划了一个数。
半晌后两人出了巷子,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离去。那嘶哑的男声脱去黑色的面罩,在月光下却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庞。
那娇媚的女声远处,脱下黑色面罩,露出的一张俊秀男人脸。掂量着到手的银子,嘴角勾笑。
西城成府,书房火光未熄。
成五坐在书桉前,埋头看着底下人汇总而来的信件。京城十八家的人遍布三教九流,京城里风吹草动都能知道。
底下人获得了消息,会告诉间。那是一群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平日里走街串巷,偶尔做些买卖湖口。
探知消息的人自古有之,小探曰间,大探曰谍。
间原意是船上观测风向的羽毛,有任何风吹草动间是第一个得知的。京城十八家底下养了不少间,专门用于收集消息。
在京城王氏还未被二娘带走之前,这些消息都会由王氏出钱从成家手里购买。过滤之后,删选出重要的消息随着快马传到大同。
但如今,二娘给予了成氏自由。京城王氏也彻底退出京城,间的消息还是如往常一般汇总到成五手上。
唯一不同的是,以后的消息只会单线递给二娘一个人。云中王氏想要知道京城的第一手消息,得从二娘手里求。
即使云中王氏想要重建一个情报网也不太现实。成家经营了百年的情报网,培养势力不知多少人。
光是每年支出的情报费用就是数万两白银,这些都是王氏难以支撑的。即使咬咬牙,花上数十万两白银去铺设情报网。
且不说能不能在京城插下脚,就算情报网运行正常,短时间内发挥的功效也敌不过成家花了三代人心思缔造的情报网。
其手底下的间遍布三教九流,即便是京城王府也能渗透进去。不少间子承父业,继续坚持着间的工作。
其中等级森严,规矩众多,俨然已经发展为一个情报行业的公会雏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素雅的身影飘然而至。
“成五爷,喝点汤吧。”软糯的女声响起,声至人已经站在了书桉旁,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嗯。”成五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素夏,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波动。
素夏却没有在意,看了一眼桌上的情报汇总,问道。
“这是要报给小姐的吗?出什么事了吗?”
一般不重要的事情会略写,素夏注意到桌上的书信成堆,汇总之后也是厚厚的一叠。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详细汇报。
“是。”成五生硬的应道,“京城起疫病了,在堕民街附近。朝廷反应很反常,甚至派了锦衣卫与钦差治疫。”
“钦差?”素夏微微有些吃惊,伸出手接过了桌上的信件,目光微扫,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就再也移不动目光了。
“钦差是公子?这......公子不是刚入朝为官吗?如何成了钦差了,还是疫病这种凶险的事情?”
“自然是圣恩隆厚。”成五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说道,“前几天,我去了一趟金沙阁。”
素夏自然知道金沙阁是什么地方,但听见这三个字从成五的嘴里说出来,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即便成五和她成婚是二娘下的命令,但素夏并不觉得成五这样的人会对金沙阁的残花败柳感兴趣。
京城烟花之地,以云渺阁为首,金沙阁不过是东施效颦。即便成五要去,也不可能去金沙阁那等地方。
“秦公子带了一个边军,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用一个人情让我带着他们见了金沙阁后面的人,隔日那人就死了。”
“不止那人,金沙阁所有的大头目都死了。”
说着,成五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说道。
“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就已经发现了疫病源于金沙阁,秦公子让人放了一把火,将金沙阁烧了。”
“但是我出来之后怎么也没想通,一个读书人行事风格怎么比我们这些江湖人还要狠厉。”
“烧楼,让金沙阁染病的隐患暴露在兵马司的眼皮底下。金沙阁那帮人肯定会用银子堵住兵马司的嘴,自行将火灭去。”
“所以当他们正洋洋得意解决了麻烦时候,也会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四更天,马上就要天亮了,那些人全都死了。”
“死的那些人多少都有些身份,锦衣卫被惊动,疫病的事情就没办法再瞒住了。做的太妙了,也太狠了。”
素夏在一旁听着,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倒是秦墨的作风,能干出这种事不足为奇。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金沙阁背后的人多少能查到此时与秦墨有关,那岂不是将那些权贵都得罪了。
但一想到王继,素夏的眉头就跳了一下。确实,秦墨哪怕什么都不做都已经将那些权贵得罪了大半。
光是王继的学生这一条,就足够秦墨受的了。
“那赶紧给小姐送去吧。”素夏说道,“秦公子接手治理疫病的差事,恐怕也不是他所愿。”
“若是小姐要我们帮衬,那我们也好早些做点准备。”
“嗯。”成五应了一声。
随后,两人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话,素夏叮嘱成五喝汤之后也转身离去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成五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想秦墨都不像是被动卷入疫病之中的,倒像是自己主动找事的。可一时半会成五也想不通,秦墨为什么要那样做。
治理疫病这本就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没有官员肯主动讨要这样的差事。毕竟疫病每一年都是如此,不过是靠人命来填。
更何况这次染病发源地是金沙阁与堕民街,没有人会理会青楼女子与贫苦堕民的死活。
按照朝廷往年处理疫病的惯例,封锁区内绝大部分人会死去,少数人苟活下来,熬过疫病,那就算是治理成功了。
可这次明显是反常的,到底为什么让朝廷如此重视这次疫病,至今也没收到可靠的消息。
那边秦墨夜雨奔袭,另一边,消息就已经传入了宫城。
皇帝半靠在书房的龙椅上,桌上摆放早已凉透的汤药,书房内光线昏暗。身体抱恙,朱右樘打发人下去推了明日的早朝。
即便夜已深,但朱右樘仍旧不想离开书房。几个时辰前,张皇后来劝过一次,朱右樘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
他睡不着,少年时躲在深宫里也从未如此刻一般紧张过。即便从小朝不保夕,但那时候许多人都在保护他。
可现在朱右樘长大了,成为了皇帝,再也没有人敢杀他。但曾经那些保护过他的人也都化作了一捧黄土,全都消失不见。
宫门森森,朱右樘感受到丝丝寒意。这几年身体越来越沉,太医诊治给出的答桉也是越来越坏。
世间安得长命百岁之法,能让自己多活几年。
朱右樘呼吸悠长,半眯着眼睛靠着。脑子里乱成一团,白日的奏折,离去的亲人,儿时的回忆交杂在一起。
恍忽间,他看到了一扇高高的朱砂大门。门缓缓朝着他打开,露出一条细小的白光小路。
狭窄的道路两端尽是倾轧而来的黑暗,路的尽头是一座金色的台阶,台阶之上摆放着龙椅。
四十岁的明宪宗朱见深慵懒的斜靠在龙椅上,半耷拉着浮肿的眼皮,就这样默默的看着朱右樘。
三十岁的朱右樘被这一眼吓得失了神,心中恐惧陡生,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执掌江山十余年的皇帝像个没做作业的孩子,仓皇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
京仓的米快空了,一千万石的粮食眼看着要见底。漠北的狼盘踞在河套越养越壮,九镇的边防却越来越弱。
皇位上,朱见深的眼神像是在说。
“看,你和我很像,儿子,越来越像我了。我做的那些事,你痛恨的那些事,如今你不是也在做吗?”
朱右樘有些受不了,心理防线濒临崩溃,膝盖控制不住的就要跪下。
书房内,烛火微动。
“皇上,皇上?”
司礼监大珰萧敬缓缓的推开门,穿过珠帘走了进来。站在殿下轻声将做噩梦的弘治帝朱右樘唤醒,随后垂立在殿下耐心等着。
缓过神来的朱右樘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逐渐被红润缓慢覆盖,看到内相萧敬站在底下等自己时神色变得柔和起来。
萧敬虽是宦官,却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明英宗朱祁镇赏识他,明宪宗朱见深重用他,到了朱右樘这一朝亦是重启重用。
官至司礼监,秉笔太监干过,掌印太监也干过。即使仕途坎坷,总与一些前朝大珰有关系,却也是常青不倒。
朱右樘对于这个脾气温和的老臣亦是善待有加,这得益于萧敬平日里不似平常宦官那般爱敛财。再加上对君主从来是知无不言,绝不隐瞒。
如此一来,朱右樘越发的重视这个司礼监的大珰,喝下一口茶水后笑眯眯的问道。
“萧爱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回皇上,是堕民街那边传来急报。”萧敬跪在跟前,恭敬的说道。
“堕民街?”朱右樘听见疫区传来急报,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皱眉问道,“莫非是出什么事了,快说?”
“皇上派锦衣卫及时封了堕民街,户部也拨了粮食物资,堕民自然是无恙。”萧敬不忘捧一下皇帝。
“只是,锦衣卫来人报说,秦墨秦大人一人纵马过关,带着一名道士入了堕民街。”
闻言,朱右樘愣了两秒来消化这句信息量不小的话。
“秦墨带着一个道士,夜入了堕民街?”朱右樘皱眉问道。
“是。”萧敬答道。
“真是胡闹!”朱右樘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怒道,“朕让他去治疫,不是让他去冲锋!”
“这些读书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朕让他去指挥治疫,这小子要是出事了,谁来统领全局?”
越骂越气,朱右樘火气上来也开始放飞自我,口吐芬芳。
“白痴!脑子是被狗啃了吗?”
“真当他是什么?白衣侠客吗?秦墨真是个白痴!混账!”
看着皇帝气得团团转,萧敬也不敢说话,只能伏在地上默默祈祷皇帝的火气快点过去。
“等等!他带个道士去干什么?”朱右樘转头忽的问道。
“臣不知。”萧敬回答道。
“再去探,再报!”朱右樘拂手道,“还有让那个混账滚出来,不要死在里面了,否则朕在百官面前赏他一百庭杖。”
“是。”萧敬心里感觉有些好笑,但好在不苟言笑多年,倒也忍得住。
待萧敬离去,皇帝也彻底没了困意。盯着不远处的一人高的宫灯看了许久,眉头紧锁又松开。
他只希望秦墨是真的有把握治好染病之人,而不是一腔热血冲入疫病区。千秋万古的帝也不是那么好成就的,他不介意再等等。
但如果秦墨被自己作死染病玩死了,那希望也随之没了。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明天再见到秦墨时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人话。
堕民街,天还没亮。
张春明穿着单薄的道袍,接过秦墨递过来的消毒布条口罩,又看着他带上一个形状怪异的无色琉璃眼镜。
夜里还在下雨,稀稀落落的。
“阿嚏!”张春明耸了耸鼻子,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拆卸装备的秦墨。
“师弟,真的要这样做吗?我有点紧张。”
“紧张个锤子?”秦墨瞥了张春明一眼,“我现在是钦差,你是我钦点的祝由道士,专门为驱瘟而来。”
“有我在,你就是这次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等天亮了,所有的道士都以你马首是瞻。”
“我只是个假道士啊!”张春明苦着脸说道,“再说人家凭什么服我啊?”
秦墨闻言,也是思索了一秒,随后抬头说道。
“因为你会雷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