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文若,你先停下,让我缓缓。”
曹操揉着太阳穴,有些疲乏地止住了荀的话头。
能够将数十斤铁弹射出三百步,轰塌数尺厚的土墙。
能够在五十步外覆盖方圆两丈,用无孔不入的细小锐器摧毁敌军生机。
而且这些东西还可以用战马拉着到处跑?
他是真不信这个。
可是看着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脸认真的模样,曹操又不得不信。
“使君可是不信?”荀有些不爽,这个主公,之前拍着胸脯说自己见多识广,然后自己正讲到兴头上,他又摆出一副“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表情。
“别人说,我肯定是不信的,但这话从文若你的口中说出来,我却不得不信。”曹操轻叹一声,重新恢复了端正的坐姿,“刘玄德有多少这个什么天雷炮?”
“刘使君的人手非常熟练,应该是多次演练过,而且那天雷炮造型并不复杂,据郭奉孝说,只要战况需要,他在一个月内便可以拥有上百门发射散弹的天雷炮。”荀老老实实地说道。
曹操向后一仰,换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坐姿,面色阴晴不定。
如果这种东西真如荀所说,能够在五十步外对密集敌军形成毁灭性的杀伤,那么,别说是一百门,即便是十门,二十门,就足以保障战场上的绝对优势了。
这种对手,如何抗衡?
刘玄德啊刘玄德,想不到你不声不响,居然搞出了这种玩意。
所谓的煌煌天威,曹操是压根不信的,如果老刘家祖先在天有灵,压根不会等到现在这个山河破碎、哀鸿遍野的时候发威,他们早在一百年前就该动手,把那些乱政祸国的外戚、贪腐无能的官僚、盘踞地方的豪强、贪图享乐的天子都挨个杀个遍了。
刘备搞出来这个东西,完全就是他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什么祖宗积德,他若是真能光复社稷,也只能说是炎汉气数未尽,出了这么一个足以彪炳史册的强人,是祖宗们仗着他的光延续了香火!
可是我该怎么办?
“文若,依你看来,天下是不是已经没有能够与刘玄德抗衡的人了?”曹操有些无力地问道:“包括我们。”
荀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刘使君不止是兵强马壮,而且”
“而且他会治国,敢于铲除盘踞在国家命脉,凌驾于国法和伦理之上的祸根,是吧?”曹操接着说道。
“治国是会的。”荀一愣,他倒是知道刘备在河北各地搞的那些事,之前跟郭嘉闲聊,对方也说得十分明确了。
正是因为刘备治下没有占据大量土地和人口的世家豪强,所有的税收都能直接进入官府的库房,而官府可以将权力行使到村一级的行政单位,无论征发徭役还是招募民夫,同样是透明且高效率的。
按照郭嘉从刘备那里拿来的一句话说,这就叫:“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然而,荀并不认为世家大族的存在就是纯粹的坏事,并且他问过郭嘉:那些跟随刘备一起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忠诚战友们,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继承家业,光耀门楣,开枝散叶?
这些都有待观察。
曹操站起身来,在屋内背着手走了一圈,突地回过头来,“他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所以才把这种机密都摆出来给文若你看,并且送来这么多礼物。”
“曹公与刘使君乃是至交好友,如今又皆为汉臣,为天下危亡奋战不休,彼此之间守望互助,从未有战事发生,如今更是结盟共击伪帝,依我看来,谈不上什么胜负之说。”荀微微一笑,将心中酝酿了半天的话说了出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曹操被这番冠冕堂皇的废话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荀悠然的面色生闷气。
他是汉臣不假,同样为了光复社稷而奋斗,但是,足足十年的奋战,最后落得一个“有你没你无所谓,反正别人很强,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你无法完成的梦想”的结局,让曹操觉得自己特别可笑,这种感觉是他无法接受的。
而且,凭什么是刘备?
这是他曹操当年收下的小兄弟,跟在屁股后面蹭吃蹭喝的,就连黄巾之乱爆发,刘备率领残兵败将来到洛阳,也是他仗义出手,帮着对方面见天子,又跟随官军南征北战,才有了进军官途的机会。
虽说之前两年,刘备就已经显示出强大的实力,反过头来接济曹操,让他心里产生了一丝落差感,但那时候曹操还觉得自己仍然有跟刘备平起平坐的机会。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曹操深陷与吕布交战的泥沼无法自拔,刘备却趁势抢占了广大的领土,如今甚至拿出了足以改变战争的武器。
“难道我曹操真是生不逢时,注定要一生时运不济吗?”曹操心中郁闷,左顾右盼,想着找个什么便宜物件砍几下发泄心中的邪火,但他右手握上剑柄,却突然意识到,就连自己这把视若珍宝的倚天剑,也是刘备送的。
“临别之时,刘使君曾经跟我说过一件往事。”荀低声说道:“曹公年少之时,在谯县以东五十里修筑过一间别舍,秋冬射猎,春夏读书,生平之夙愿,便是拥雄兵数万扫清河朔,乃至于故西域、北庭二都护府。”
“这话是玄德说的?亏他还记得这许多年前的事情。”曹操听得往事,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暖,“我当年还说过,此生只求拜将封侯,死后的墓碑上刻有‘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呢。”
荀见曹操也直言不讳,便笑了笑,继续说道:“看来曹公与刘使君真是志趣相投的好友,据说在辽东最大的造船厂里还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刘使君的题字。”
“写的是什么?”曹操问道。
“汉家艨艟,碧海之主,目所及处,皆为我土。”荀缓缓说出这十六个字。
“好,有志气,就凭这十六个字,也当与他共饮三日。”曹操右手握拳,“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命所归
进入冬季,整个华夏大地都进入了一年之中最为平静的时期。
各路诸侯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民众们经历了一年的辛劳,却是无法歇息,被官府以各种理由征发服役。
河北大地也是如此。
在巍峨的太行山沿线,数万民夫扛着工具,赶着牛马,一丈一丈地前进,在崎岖不平的地面挖掘沟壑,再按照最新的标准铺设一层层路面结构,最终将宽广的道路延伸到了逾越天险的几条必经之处太行八陉。
其中,邺城西面的井陉方向人手最多,进度也最快,当路面大致铺设完毕之后,数十架军方的马车满载着木箱,抵达了道路的尽头,停留在狭窄的隘口附近。
隘口附近两里被设置为禁区,民夫们纷纷被指挥着撤离,根本没有得到近距离接触马车的机会,只能互相交头接耳,跟同伴表达自己的好奇之情。
“不该说的少说,不该问的少问,等过几天,你们就都知道了。”
为了安抚这些工匠民夫,军方还是派出了一些人手前往各处营地告知,可是他们越这样说,民夫们的好奇心就越强了。
然后,一些精通开山凿石的工匠被聚集起来,在隘口附近各处山体裂缝处和旧有的小洞穴开凿了不少深达丈许的孔洞,但是,这些孔洞有什么用,没人知道。
从最靠外的孔洞开始,军士们抬着一个个木箱子,将其放入孔洞,用细长的竹管连接其中,又用凿出来的石块混合泥土,牢牢封住了洞口。
为了确保安全,筷子粗细的药捻子长达数十丈,让负责点火的军士可以在很远的地方作业,即便如此,在点燃药捻之后,那位胆大的军士也立刻掉头就跑,直跑到百步之外的掩体后面才敢停下喘一口气。
“嗵”
片刻之后,一声沉闷却蕴含着无限威势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在山体的反射之下,这声音显得尤为震撼人心,乃至于方圆数里的民夫营地都被惊动,所有人都屁滚尿流地冲出帐篷和土砖搭建的临时住房,惊恐万分地望向了远处那一股升腾而起的硕大黑烟。
这一定是我们开山凿石,引得山神发怒,降下了什么可怕的惩罚!
这些封建社会人民迅速以朴实的思维方式“还原”出了事情的“真相”,纷纷跪在地上磕头祷告,祈求山神息怒,不消片刻,几乎所有的民夫就都跪在了地上,黑压压的颇为壮观。
与民夫们不同,那些直属于邺城卫戍部队的军士们却是欣喜若狂,他们看着远处那面沿着原有裂缝崩塌而下的悬崖,激动地大喊大叫,互相拥抱在一起,浑然不顾天上还有细小的石粒飞溅而下,把人打得生疼。
这火药果然跟使君说的一样,不但能发射炮弹杀人毁城,还能用固定点燃的方式,摧毁一切顽固的事物。
若是攻城的时候挖掘一条地道到城墙下,装上几箱子火药再点燃,“轰”的一声过后,再坚固的城墙都会化为一堆残垣断壁。
他们再也不需要面对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了。
“你们都在干什么,赶快起来,去收拾崩塌下来的山石。”
看到跪在地下不住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的民夫们,前来招呼他们开工的军士们大声呼喊起来。
“山神都发怒了,我们求饶都来不及呢,还去收拾山石?”几个带头的民夫队长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同样扯着嗓子吼了回去,“你们不怕死,我们还怕死呢!”
额?
那些军士们本来要发火,转念一想,却是捧腹大笑起来。
“哪有什么山神,刚才的黑烟和轰鸣是我们弄出来的,赶快开工,不然扣今天的工钱。”
民夫们哪信那个,好说歹说,才在责罚和扣工钱的威胁下前往隘口,壮着胆子搬运起大大小小的山石,腾出继续前进的空间。
半天时间后,在千余名民夫的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升腾而起的黑烟,第二声轰鸣骤然响起。
这一次,已经没有人感到恐惧,取而代之的,正是之前军士们表达出来的狂喜。
刘使君居然能够拥有这种超越人类想象的力量!
刘使君具有沟通天地,借取鬼神之力的本领!
刘使君是上天指定的天下之主,这种力量就是证据!
各种各样、甚至荒诞不经的言语从不同的嘴里喷涌而出,所有人都以最夸张的言语,最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激动。
他们自从遇见了刘使君这个明主,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吃得饱了,穿得暖了,娃儿们有书读,连服徭役都有补贴,比起以往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如今得知刘使君居然还是天命所归之人,不管是谁说的,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坚决选择相信。
“天命!天命!”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言语汇聚成两个字,齐整地回响在太行山麓。
北起井陉,南至太行陉、白陉,这三处险要隘口同时开工,火药的轰鸣声络绎不绝,不光民夫和军士们振奋不已,就连各地官员在亲眼目睹了这种威势之后都瞠目结舌,加入到了“刘使君天命所归”的拥护者行列。
有了黑火药的帮助,以往需要火烧水浇,刀砍斧凿的山石变得脆弱了许多,山口被扩大了,巨石被炸得粉身碎骨,工程进境不断加快。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些牛马牲畜被巨大的声响和硝烟味惊得屎尿不断,四腿酥软,根本无法用于驮运土石,民夫们只能肩挑手抬,不住向前挺进。
转眼之间,腊月就到了,凛冽的寒风吹皴了面庞,吹裂了手背,令人无法坚持,本年度的徭役也结束了,遍布于河北各地的民夫们纷纷离开工地,返回自己的家中。
老婆孩子热炕头,本是男人温柔乡,然而,几乎所有的人在回到家中之后,第一件事不是美美地喝上几碗热粥,听儿子背上几段诗文,而是聚集家人,神神秘秘地讲起了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所见所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瑞雪丰年
华北平原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每年冬季都要被来自北方的冷空气侵袭,天气寒冷干燥,时常伴随着大风降温。
北风呼啸着掠过华北、辽东,跨过渤海,进到朝鲜半岛,将这里变得一样寒冷,还没到新年,汉城附近就有多场大雪降下,将天地变为一片洁白。
“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
不用官府出面,韩州治下各地的民众们便纷纷走出了温暖的家,扛着大大小小的扫帚清扫起了路面,将厚厚的积雪装上大车,拉到附近的田野里堆积起来,这些雪可是好东西,不但可以冻死土壤中的虫卵,还能在春暖之时提供水分,为春耕助一份力。
身手矫健的年轻人们还纷纷爬上房顶清扫积雪,或是团几个雪团将下面的顽童砸得抱头鼠窜,本是劳作,却被他们弄得像是一场欢娱。
由于天气寒冷,城外的汉江也结起了冰壳,雪花落在上面,使得江面看上去也像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由于担心有人失足跌入河中,韩州都督张焕还特意让沿河各村庄组织人手巡逻,用足迹在河岸上画出一道警戒线。
此时正值中午,十几名身穿皮毛大氅的男子纵马来到城外最大的一处渡口,视察起了河中的工作,在他们下方数十步的河面上,一座高大的浮桥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数十名工匠架起高大的滑轮,不住地牵动绳索,将沉重且带有许多棱刺的巨木拉起再放下,奋力砸碎每一艘船附近的冰壳。
“孔明,仲达,我们下去看看?”为首的中年男子招呼一声便翻身下马,沿着主道旁边的台阶走下河堤,身后众人也都纷纷下马,紧跟上他的步伐。
此人正是韩州最高执政官,大都督张焕张子元。
在他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年轻人,则是前来韩州游历的刘备门徒,诸葛亮和司马懿这二人。
“拜见都督”这些工匠们久在张焕手下做事,彼此熟悉得很了,见到张焕过来,许多坐在一旁歇息的工匠们起身行礼,而那些正在忙着做事的则是打个招呼就算,手上的活计根本不停。
“诸位辛苦了,怎么样,今年的冰层厚吗?”张焕随意点点头就算是回礼,然后来到桥边,扒着栏杆向下张望起来。
“回禀都督,今年的结冰期比去年提早了两日,冰层也厚了一些。”一名工匠头领大声答道。
张焕轻轻拍着栏杆,心情有些沉重。
这几年的天气跟刘玄德说得一模一样,是一年冷过一年,一天冷过一天,汉江的结冰期比五年前提早了七日,解冻期则是拖后了将近一旬时间。
还没算明年开春的呢。
在这样下去,日子就越来越难熬了。
“敢问都督,我们为何要除去浮桥附近的河冰呢?”诸葛亮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们一开始也不懂这个,后来才明白了。”张焕回过神来,见诸葛亮和司马懿都是一脸疑惑,便缓缓讲述起来。
汉江水量充沛,每年夏季又有大量降水导致的水流湍急,两岸民众往来十分不便,为解决这个问题,张焕便从船厂订做了一批高大宽阔、造型却十分简单的大船作为浮箱,在其上搭建木板,架起一座浮桥,论起长度和规模都是冠绝当世。
然而,仅仅过了一年,就有往来行人发现许多船只发生了漏水的情况,质疑船厂用劣质的产品来蒙哄官府,张焕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同时对破损船只进行检查。
蹊跷的是,这些船只破损的情况都差不多,工匠们分析来分析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受到巨大外力挤压导致船身变形漏水。
这下张焕就纳闷了。
当初造船的时候他也去巡查过,用的木料绝对没问题,船体厚度也没问题,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来个张飞那样的壮汉提着大锤去砸,也未必能砸成啥样。
难道汉江里面有什么体长数丈的河神水怪,把这些船挨个给拍了一顿?
什么河神水怪这么闲,吃饱了撑的来搞一些木船?
船厂说他们造的没问题,负责守卫浮桥的说他们日常保养的没问题,一群人吵来吵去,始终无法得出令所有人信服的结论。
最后又过了一个冬天,张焕发现了蹊跷,而且这蹊跷还不是从河里发现的,而是在家里。
他家儿子在玩耍的时候把一个细口铜瓶里装了满满当当的水,想要弄些冰出来在屋里玩耍,不料冻了几天,薄薄的铜瓶居然被冰给撑得变形了,孩子一害怕,就主动跑去找张焕承认错误,还带着他去看了那个已经被撑歪了脖子的铜瓶。
“我一开始也不信,只是把水冻成冰,怎么就能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然而又组织人手试了几次之后,我们就明白了。”张焕说道:“一斤水冻成冰后重量还是一斤,但比起原有的体积,已经增长了一成左右。”
重量体积这些单位都是幽州书院的发明,如今在学术圈里已经被广泛运用,张焕一说出来,诸葛亮和司马懿这两个优秀学生自然就听懂了。
“同等重量,体积越大,密度越小,怪不得我们见到的都是冰浮在水上!”诸葛亮恍然大悟,一语道破了其中玄机。
“这些船只相互之间的距离是固定的,河水结冰之后没有足够的地方,便挤压船身,导致船身受损。”司马懿紧接着说道。
张焕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正在诸葛亮和司马懿在感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称赞张焕心细如发,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了解决困难的方法之时,一名跟随张焕多年的亲卫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哎,注意你的言行。”张焕正色说道,同时飞快地挤了下眼睛,那些跟随他前来的亲卫随从和带头的工匠便会意了,憋着脸上的笑意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诸葛亮和司马懿互相看看,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便老老实实地跟张焕一起沿着浮桥走了个来回,将桥身状况仔细检查了一遍。
他们不知道的是,刚才张焕所讲的故事,压根就是骗他们玩的,什么船身被冰层挤压损坏,什么铜壶结冰变形,都是当年襄平时候的事了。
早在十年前,辽东那边就已经发现了冬天河面结冰会对停泊其上的船只造成损毁,故而每逢冬天就要破冰,防止浮桥被破坏。
而且不是每年一次,是时常检查,发现结冰就要及时清除。
跟刘备喜欢剽窃诗词一样,一本正经地编个故事来哄骗子侄辈,正是张焕的恶趣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捕鲸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
韩州的绝大多数民众都躲在温暖的屋子里面,用煤炭和木柴烧热土炕,一家人暖暖和和地凑在一起,再熬上一锅由杂粮、夏秋季节采摘晒干的各种菜、鱼干混合而成的杂菜粥,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张焕这个最高领导同样无所事事,每天蹲在家里,跟自家婆娘和儿子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无聊得很,索性将州府的事务委托给副手,自己带着诸葛亮和司马懿这两个侄儿辈的小子去南边玩耍了。
朝鲜半岛跨越几个纬度,南北气候颇有差异,甚至连位处半岛中部的汉城,跟南方地区都有较大的气温差距,如今汉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南部沿海地区的人们却还是过着较为正常的生活。
诸葛亮和司马懿二人虽然已经见识过港口城市的热闹,但是对于以渔业为主地区的民生民俗,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海滩上遍布的架子,挂得密密麻麻的鱼干,体长超过四五尺、需要被剖成薄片处理的大鱼,都让这对年轻的师兄弟大开眼界。
正月初七,民众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又一条好消息从海上传来出海捕鱼的船队抓到了一头巨鲸并成功将其带回。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筐子、盆子和厨具灶具奔赴海边,满脸兴高采烈的民众们,司马懿不禁有些疑惑,拉着陪同人员询问起来。
分肉?
得到回答之后,司马懿更加疑惑了。
他是没有见过鲸鱼的,也无法想象那传说中的深海巨物究竟有多大,实在无法理解这遍布海滩,迅速搭起上百口大锅的数百民众的行为。
“公子不知道,天下生灵之中就数这鲸类体型最大,我们这些年来捕获了七八头,都是好几万斤重,每一头鲸都有百余头猪的肉量。”这名随从小吏得意洋洋地答道。
“这么大?”司马懿被惊到了。
“据说在千里之外的海中,巨鲸的身长能超过十丈,喷出的水柱高达百尺,隔着好几里都能看见呢。”夸大其词是所有人的通病,这名小吏也不例外,手舞足蹈地一番比划,就把司马懿给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过多久,几艘大船便劈波斩浪,朝着港口高速行进而来,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和高耸入云的巨帆,海滩上的所有人都振臂欢呼起来。
“一,二……六,七,都回来了!”司马懿等人所站的是一块巨大的礁石,看得比其他人稍远一些,那名小吏眼尖,迅速数清了返航的舰船数量,然后才一脸欣喜地欢呼起来。
“有那么高兴吗?”司马懿有些不解,出门,回家,很正常啊。
“公子不知道,海中凶险万分,稍有风浪便能导致船毁人亡,远海更是如此,每年都有不少好汉子折在海里,尸骨无存呢。”这名小吏再次解释道。
司马懿沉默片刻,再次将视线投向远方,“既然危险,为何不就在近处捕捞鱼虾?”
“近海都是些小鱼小虾,稍微捞得狠一些就少得可怜了,都督说了,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人就更不能做绝户事了。更何况远海才是好男儿的去处,官府明文告知过,只要弟兄们出海发现了新的岛屿,插上旗,就能自己给岛起个名字,甚至用人名都行。”这名小吏滔滔不绝地说道:“人生在世几十年,若是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或是地图上,那多威风,就是死了,也比庸庸碌碌一生,老死在家中要强上百倍。”
“这也行?”司马懿彻底无语了。
按照这样的规定,如果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新发现岛屿的人有个响亮的名头倒也罢了,如果换成民间主流的赵老四、张三、王二麻子那种,岂不是贻笑大方?
只不过吐糟归吐糟,司马懿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种殊荣的吸引力太过巨大,完全能够满足任何人的精神需求。
就像当年张骞通西域,卫青扫龙城,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荡平西域三十六国,窦宪勒石燕然一样,正是这些人锲而不舍地发起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征讨,在生前身后留下不朽的功绩和威名,才能激励着一代代汉家儿郎提起刀枪,继续向已知的世界之外前进。
在海上也是一样。
如今甘宁甘兴霸扫平倭国,迎娶了倭国女王,驱使数十万化外之民如牛羊,为大汉带回源源不绝的财富,已经成为幽州、韩州、河北诸地家喻户晓的故事。包括万里行商,一直把足迹延伸到交州,并尝试着跟随胡商前往他们的国家,同样为大汉带回河中奇珍异宝的商船队伍,都已经成为了年轻人和孩童们心中的英雄。
“这几年的新船都用上了钢制龙骨,比起过去要结实许多,在海上出事的船只是越来越少了,能够远渡重洋,带回来无数渔获的好汉子越来越多了,都督说过,海外有很多地方比中原还富饶,稻麦一年能收三茬,只要有了那些地方,大汉民众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身边的小吏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司马懿的目光却已经被为首几艘快要靠港的大船所吸引,在两艘大船中间是密密麻麻的绳索,绳索汇聚之处,半个巨大的青黑色后背正随波逐流,无声无息地漂浮着。
“那就是鲸?”司马懿声音有些颤抖了。
“是,我们最早的时候说这是鱼,鲸鱼鲸鱼地一直叫着,可是发现鲸身上没有鳞片,流的血是红的,应该是兽类,所以现在就改口了。”那名小吏嘿嘿笑着说道,然后当先跳下高高的礁石,险些在沙滩上啃了一嘴沙子都浑然不顾,举着双手向码头跑去。
“他为何这么着急?”司马懿茫然回头,向另外几名随行的帮闲问道。
其余几人也都嘿嘿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说道:“公子有所不知,他家的两个兄长都出息得很,在其中两艘船上当船长呢。”
原来如此。
司马懿看着那名小吏兴奋地奔跑在沙滩上的模样,脸上不禁露出会心的笑容。
第一百三十八章 收获
一头巨鲸,满满几船的各种海鱼,时隔数月,吴港再次迎来了如此丰厚的收获。
这个港口的命名其实也是经过全部住户决议之后选出来的,为的是纪念他们的祖籍吴郡,江东人擅长操舟弄船,他们的后代也深谙此道,自从来到韩州,造船、织网、出海捕鱼就是这些人的谋生之道,有了更好的船只和可以安装在甲板上的巨弩之后,就连以往的海中霸主都只能成为人类的猎物。
这一次被捕获的巨鲸体格极为巨大,长度超过了一艘舰船,为了防止它的尸体沉入水中,顺便把舰船给拖沉,船员们不得不用三艘大船两前一后,用绳索牵引着返回了吴港。
船只靠港,将巨鲸的尸体放到专用的斜坡底部,粗大的绳索被连接上同样粗大的滑轮组,由数十名身强体壮的大汉合力摇动,岸上的民众们也纷纷上前拖拽其他的绳索,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巨鲸就被拖拽上岸,伟岸如山的身形完全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这应该有两丈高吧。”司马懿喃喃说道,突然,他看见半天前就在港口里乱逛,让自己怎么找都没有找到的师兄诸葛亮正和张焕一起往巨鲸尸体那边走去,连忙也跟了过去。
诸葛亮身份超然,身后又有张焕等人跟着,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便来到巨鲸之前,伸手抚摸起那光滑又粗糙的皮肤。
“真是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巨大的生灵,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能将其击杀。”诸葛亮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栗,眼神中更是充满了兴奋,他左手一垂,一柄带鞘短刀便从袖子里滑出,拔刀、刺入巨鲸那厚厚的皮肤,再用力将其划开,然后就是仔细观察。
巨鲸的皮肤一般都有一两寸厚,皮下脂肪更是厚逾两尺,诸葛亮和之后赶来的司马懿观察了片刻,又绕着巨鲸那庞大的身躯走了一圈之后才心满意足地退开,让早已准备就绪的屠夫们上场。
经过三十多名专业屠宰人员两个多时辰的努力,巨鲸的大半个身子消失无踪,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和一堆巨大的内脏,厚厚的油脂被放在锅里熬煮融化,撇清浮渣,然后装在齐腰高的铁桶里,这些铁桶都是用坚韧的熟铁打造成薄片再卷制而成,比起以往的器皿轻了不少,满满一桶油脂,只需要两个成年汉子便可以扛动。
堆积如山的鲸肉被切成二指厚的肉片,女人们手脚麻利地将其抹上一层粗盐粒,然后一层层码在铁皮桶里,同样是由精壮的汉子们抬了到别处,用铁钩子挂着晾晒起来。
“过去我们制作肥皂都要用牛羊油脂,成本过于昂贵,只能被少数人使用,自从掌握了捕鲸的技术,油脂的来源多了,不但能用于制作军粮,就连肥皂也便宜了许多,现在很多人家都能用来洗贵重衣服了。”张焕笑呵呵地穿行在忙碌的人群中,熬制油脂的气味和肉腥味令诸葛亮和司马懿二人头昏脑涨,这位位高权重的韩州都督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一副享受的样子。
“都督不觉得这里气味难闻吗?”最后诸葛亮实在是无法忍受几欲呕吐的感觉,捂着鼻子闷声闷气地问道。
张焕淡淡一笑,“这些都是钱,都是粮食,谁会嫌粮食臭呢?”
话虽这样说,张焕还是照顾了一下两个年轻人,带着他们来到仍在接受切割的巨鲸尸体附近。
“此种巨兽乃是天生地养而成,本是海中霸主,君王一般的生灵,如今却被我等屠杀如猪狗,真是可叹。”司马懿感慨地说道:“依我之见,出海捕鱼,打捞那些差不多的也就是了,这个。”
“你是说,这种东西尊贵,不应该被我们捕杀?”张焕失笑起来,指着被巨大铁钩拉到一旁的巨鲸内脏,大声下令道:“把胃切开。”
“现在切这个作甚,等忙完了再弄来喂狗吧。”一名戴着大口罩的彪形大汉不耐烦地答道,然后他才意识到下令的是大都督,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来到足有一人多高的鲸胃那里,抡起大刀重重地砍了上去。
哗啦一声,满满当当的消化和半消化的食物残骸流淌出来,诸葛亮再也忍耐不住,弯腰呕吐不止。
“看看,这些都是海中的小虾,这么大的鲸,每一餐都能吃进五千斤虾,你们想想,一年要吃掉多少?”张焕同样被馊臭味熏得受不了,仓皇逃到十几步外,远远指着说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巨鲸直接吃虾米,就是断了这整整一条链子,它们在某一处越多,我们能捕捞到的鱼虾就越少,捕杀它们不仅仅是为了取肉取脂,还是为了让海里的鱼多一些。”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司马懿略略估算一下这头巨鲸一年的食量,发现这是个巨大的数字,不由得咋舌称奇,同时对巨鲸的同情心也减少了不少。
“我们现在每年能捕获两三头鲸,等到天下一统,江东、交州等地也开启远海捕捞的船队,到那时候,很多人就都能吃上油,不用喝清汤寡水了,而且肥皂也能越来越便宜,真正造福于民。”张焕大手一挥,仿佛要囊括四海。
繁忙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欢乐的民众们签了些待宰的猪羊,现杀现煮,新鲜的肉加上各种谷类蒸煮而成的杂粮饭香气扑鼻,让所有参与劳作的人都大快朵颐。
“为什么放着现成的鲸肉不吃,反倒要杀猪宰羊呢?”诸葛亮吃着饭,嘴里却还是停不下来地发出疑问。
“我们以前干过这种事,还出过人命,后来就不敢了。”张焕笑道:“巨鲸生活在远海之中,拖回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死了半天,肉都不怎么新鲜了,而且好像还有些毒质,但这些人舍不得糟蹋了东西,就想出来腌制成腊肉来吃。”
“肉还能有毒?”司马懿惊讶地问道。
“再好的东西变质了都会有毒,都会要命,人也一样。”张焕语气平静地答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平安京
春暖花开日,莺飞草长时,转眼之间,新一年的春天到了,广袤大地之上,无数民众走出家门,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播下新一年的希望。
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诸葛亮与司马懿拜别张焕,乘坐一艘运输采矿工具的货船离开韩州,朝着东南方向缓缓驶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倭国。
这艘货船属于今年从辽东开往倭国的第一支船队,由于不多的运输量几乎全部用于装载货物,不得不在吴港短暂停留,补充为数不多的淡水和食物,即便两名客人身份尊贵,每晚也只能跟船长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入睡,至于其他船员,索性就用粗毛毡铺在一捆捆木柄上将就着睡了。
幸运的是,这艘货船运输的货物之中有一半是要送往釜山的,所以在忍受了两天的腰酸背痛和臭气熏天后,这对年轻的师兄弟终于在腾出来的空间里找到了可以安然入睡的角落,又经过两天的航行,船队进入濑户内海,最终来到了邪马台国国都平安京附近的港口。
“嚯”
刚一走出船舱,诸葛亮就不由得惊呼起来,被远处那一艘通体黝黑、船首涂画有巨大的眼球和血盆大口,犹如海中巨鲸一般的巨舰吸引了全部的目光,那艘巨舰长约二十丈,桅杆高耸入云,甲板平坦宽阔,简直可以用来开办宴会,正是辽东造船业的骄傲天鲲号。
此时的天鲲号正静静地躺在单独的泊位上,与岸边有十余丈距离,甲板上只有几名船员在走来走去,仿佛是在进行例行的检查。
“此等巨舰,真是大汉威仪的最佳见证。”诸葛亮由衷地赞叹道,然后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司马懿,“仲达,你觉得呢?”
“巨舰固然威风,但我们脚下这座码头,更是汉家光辉普照异域的表现啊。”司马懿指了指脚下平坦整齐,由夯土构筑的地面,又指着遍布码头的忙忙碌碌的吏员和工人说道。
与大汉本土港口几近相同的布局、建筑风格,令人感觉亲切的带着各地口音的汉话,都让他们生不出什么异域他乡的疏离感,仿佛这里不是倭国,而是汉朝本土某座沿海城市一般。
“两位是从何而来,来到平安京又有何事啊?”就在此时,一名年轻吏员走到二人面前上下打量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警惕。
这名吏员在港口干了几年,各形各色的人物都见识过,在他看来,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衣衫不整且有许多灰尘,偏偏样式面料还都是上等货色,透露出一种极度的违和感。
再加上这二人是搭乘运输工具的货船而来,跟先行下船的船员们没什么交流,也不急着找个落脚的地方,反倒是四下里打量,形迹着实可疑。
“我二人是从邺城而来,四处游历的士子,此行来到平安京,乃是为了拜会征夷大将军。”诸葛亮拱手一礼,微笑着答道。
“想见大将军,就你们两个?”这名小吏更加怀疑了,“路引呢?”
这两年来,从辽东、幽州各地前来的年轻士子也有那么二三十个,但大多是携带路引公文,跟随经验丰富的工匠行走各处,干的是丈量土地路程,勘探各种矿物的事情。
像这样无所事事,一张嘴就要拜见大将军的,还真就他们两个。
“在这里,还请尊驾检查。”诸葛亮笑吟吟地从腰间皮包里取出路引,双手递给面前小吏,结果对方一看,脸色就有些变了。
这小吏本是辽东人,在蒙学里读了几年书,因为天赋不够而进不去幽州书院,又因为做事认真而被看重,先后在韩州和倭国担任吏员,经过几年的锤炼,对这行业也算是颇为了解。
倭国这边主流的路引有两种,第一种是幽州、辽东和韩州开具,持有者一般都是从事工商业,偶尔也有执行公务的;第二种是青徐两州官府开具,基本就是卖瓷器和丝织品的商贩。
但是,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拿的路引是邺城开具的,这就了不得了。
邺城是什么地方?
那是冀州中心,刘使君现在的治所,距离海边都有好几百里路,从邺城过来,还要面见大将军的,能是寻常人吗?
这名小吏还算镇定,将路引重新折好,恭恭敬敬地递还诸葛亮,正要开口说话,那边的船长就已经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这两位可是张都督的贵客,你连他们都敢盘查?”这船长是个中年汉子,相貌与小吏颇为相似,此时说话更是带着训斥后辈的语气,很容易就让人判断出他们的亲属关系。
小吏被训了几句,脸色涨得通红,司马懿反倒看不顺眼了,帮着这名恪守职责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这才算是把事情给解决了,师兄弟二人又被另一名吏员带着,朝向一里多远的王城走去。
平安京这个名字源于另一个位面的历史名城,是刘备给取的,这家伙为了图省事,秉承着穿越者的剽窃习性,随便从记忆中找个地名就给套上去了,汉城、釜山、平安京,无不如此。
这座城池背靠九重山,方圆三里,拥有朱红色的高大城墙,据引路的吏员介绍,附近的山中颇有赭石矿出产,经过灼烧粉碎,便成了上好的颜料,掺在夯土之中,便造出来这座充满别样魅力的城市。
“赭石就是赤铁矿石,那就是说,倭国这边也能冶炼铁矿,为何还要舍近求远,从辽东大规模购买工具呢?”听了讲解之后,司马懿反倒有些不解。
那名吏员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大将军亲自吩咐过,倭国的赭石矿只能用来制作颜料,销往大汉其他地区,用来炼铁,却是万万不能的。”
司马懿本就不是蠢人,贸然发问也只是舟车劳顿又初登异域,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此时见到小吏发笑,心中便马上明白自己犯蠢了。
倭国尚未被汉人彻底征服,此地民众九成以上还都是倭国土人,给他们炼铁,教他们炼铁,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第一百四十章 不要过来啊
甘宁与刘备时常通信,还曾经去过幽州,跟诸葛亮见过一面,也知道师兄又收了个复姓司马的弟子,如今在重洋之外见到两个师侄,心中大喜,连忙命人设宴好好款待。
只不过在款待之前,这两个乘坐了好几天货船,弄得满身馊臭的年轻小子被安排进了寝宫侧殿盥洗,结果还闹出了笑话。
“你别过来啊!”诸葛亮缩在巨大浴盆的一个角落,拼命遮掩着自己的要害部位,面红耳赤地喊叫,极力阻止对面向自己走来的倭国侍女。
在另外一间侧殿,司马懿则是已经被逼到角落,死死闭着眼睛,而他对面的倭国侍女已经脱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轻纱了。
或许是这两个年轻人的反应过于激烈,本欲借种的几名倭国侍女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只是留下了崭新的华贵衣物,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换上衣物之后,二人仍然是惊魂未定,跟做贼一样走出殿门,见到彼此熟悉的面孔之后差点激动得哭了出来。
这位师叔玩得也太狂野了,他们实在是经受不住啊!
由于收到了过强的精神冲击,二人始终惊魂未定,直到宫中的侍女首领前来相请,他们还会下意识地躲避任何有意无意的肢体上的接近。
晚宴举办在王宫内最大的偏殿,除了甘宁和卑弥呼两个主人,前来平安京避寒的苏飞、几名负责倭国事务的辽东官员也都在座。
“二位师侄,你们这是怎么了?”甘宁有些奇怪,之前见面的时候,这两个小子虽然身上脏兮兮,但精神面貌十分昂扬向上,这还没过一个时辰呢,怎么就变得萎靡不振了。
脑袋也垂着,眼神游移不定,就跟刚刚偷了东西被人抓住审问的小贼一样。
突然,甘宁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严厉起来。
“侍奉二位公子洗浴的是谁,带过来。”
随着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大殿内的温度好像突然下降了许多,即便地龙被烧得热气腾腾,但所有人还都是感觉浑身充满了寒意。
就连名义上的倭国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女王卑弥呼也有些惊慌,偷偷伸手去拉夫君的衣袖,发现甘宁冷着脸无动于衷,便也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片刻之后,两名年轻娇俏的侍女被带入大殿,匍匐跪行来到甘宁面前的台阶下,浑身战战,不敢说话。
“问问她们,是不是引诱二位公子了。”甘宁语气平静地说道,又把视线转向头也不敢抬的诸葛亮和司马懿二人,“你们也认认,是不是她们两个。”
我们都快吓死了,头都不敢抬,眼睛都不敢睁,脑袋里一片空白,哪能盯住人啊?
二人心中疯狂吐糟,却又怎么都张不开口,最后只能含混不清地“嗯嗯”几声,甚至连那两位侍女都不敢多看。
侍女首领用倭语询问起来,语气颇为严厉,两名侍女起先还回答了几句,之后就啜泣着连连磕头,却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回禀大将军,她二人确实是动过那方面的想法,结果二位公子不愿意,她们便没有纠缠,而是退出殿外了。”侍女首领审问完毕,转过身来卑声说道。
“本将军听得懂这些话。”甘宁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再问问她们可是处子。”
侍女首领再次回身询问起来,两名侍女连忙抬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回禀大将军,她二人都是。”
听了这样的回答,甘宁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还算你们有自知之明,要不然今天就要死了,都下去吧!”
侍女首领扯起两名侍女,连踢带打地驱赶着她们离开,看起来四肢挥舞得虎虎生风,但甘宁这个久经战阵的一看就知道侍女首领根本没有用力,实际还是想保护二人,只不过他也懒得戳穿了。
经过这么一段小插曲,晚宴也有些索然无味,本来是卢植门下第二代和第三代弟子之间的同门聚会,最后却弄得像是吃断头饭一样,让甘宁觉得喝酒都喝得没意思,索性早早就宣布结束,让众官员们都回去了。
然后甘宁苏飞尚未尽兴,又拉着诸葛亮和司马懿二人前往另一处较小的偏殿,重新布置了酒菜,然后把侍卫和仆役侍女都使得远远的。
这间偏殿方圆不过五丈,只有四个人在场,气氛比起之前就随意了许多,众人围坐在一起,甘宁率先举起酒杯,语气诚恳地对两个年轻人道起了歉,“二位师侄,今日是师叔疏忽,给你们赔个不是。”
“师叔言重了,小侄怎当得起!”诸葛亮和司马懿连忙避席而起,连连对甘宁鞠躬施礼,又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反敬回去。
大家都是爽快人,话说开了之后,气氛也就变得轻松了许多,这时候甘宁才对二人解释起来,为什么今天会出现这种事情。
按照邪马台国的习俗,女王身边不得有男人存在,所以宫中除了甘宁的亲卫和一些杂役,其他都是卑弥呼的女性族人,随着来到倭国的汉人越来越多,甘宁和卑弥呼就动了些心思。
卑弥呼这一族不知是什么血统,从身高体态和相貌等各方面来看都不像传统的倭人,由于出众的相貌,族中女子要么是被推举为巫女来沟通天地鬼神,要么就在战乱中被劫掠而去,落得悲惨的下场。
如今见到天朝上国的年轻才俊,卑弥呼觉得,如果能让自己的女性族人成为汉人的配偶,哪怕是做侍妾,也要比嫁给倭人要强上百倍。
甘宁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把最优秀的倭国女人集中起来许配给汉人男性,解决双方的婚姻问题,也是个很不错的办法。
对于那些倭国女子来说,大汉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好地方,如果能够被汉人青睐,自己的一生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有时候为了争夺给贵客侍寝的资格,宫中侍女们自己都要争斗不休。
“还有这种事?”两个年轻人惊呆了,眼睛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
“你有几个倭国侍妾?”甘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去对苏飞问道。
“两个,一个是确实看上了,另一个则是攻灭了哪个国家之后,那个国君趁老子酒醉,把自己女儿送上了老子的床,稀里糊涂就出事了。”苏飞说得理直气壮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正的世界
“这种事情,似乎没什么光彩的吧?”诸葛亮看着两个笑得贼兮兮的中年人,皱着眉头说道。
听得此言,苏飞干咳一声坐正了身子,甘宁却不以为意,大咧咧地问道:“孔明,你的意思是说,师叔我在倭国养了这么多倭女,任由她们跟有资格进入王城的汉人行男女之事,这种举动有些龌龊,没错吧?”
诸葛亮红着脸点了点头。
“其实这些女子巴不得能够被汉人看上,给汉家的年轻才俊当侍妾呢。”甘宁笑了起来,“仲达师侄,你们河内司马家人丁兴旺,按道理来说,对侍妾这种情况应该很了解吧?”
司马懿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男子二十岁加冠,昭示着他长大成人,可以出仕为官,也可以娶妻生子,完成一生大事了。
但是,从身体发育成熟,觉醒两性意识到结婚,往往有几年的时间间隔,再加上这个时代缺医少药,年纪轻轻就去世的人不在少数,为了确保家族血脉延续,很多大家族里面养的婢女,往往就是作为预备的生育机器存在的。
就连那位以四世三公为旗号,号称天下楷模的袁绍袁本初,母亲也只是一名身份低贱的婢女而已。
司马懿今年十八岁,如果没有遭遇战乱,举家颠沛流浪,父亲去世这些事情的影响,恐怕也该拥有自己的侍妾了。
“男人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把血脉延续下去,这是做人的本分,对不对?”甘宁问道。
诸葛亮和司马懿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但是,中原有那么多的年轻男人,如果我们这些有权势有身份的人占得多了,是不是就要有很多寻常民众断了血脉?”甘宁继续问道。
诸葛亮和司马懿对望两眼,继续点了点头。
“我们汉人倚仗强大的武备和先进的技术,用区区数千人就统治了数十万倭人,为大汉本土提供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但是,如果不能在这边成个家,娶个婆娘伺候起居,又有几个人能在异域他乡待下去?”甘宁继续说道:“按照我们目前探明的情况,倭国的银山、铜矿,至少还能开采三四百年,我们总要扎下根吧?”
甘宁这几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就是让倭国这些藩属搜寻年轻貌美、身体健康的女子,将她们集中到平安京附近居住,鼓励她们与汉人婚配,在学习汉话、加入汉籍的巨大吸引力下,很多倭国贵族都把自己家族的女子送了过来。
跟随甘宁前来征服倭国的水师将士之中,拥有倭国侍妾的十有七八,后续前来的官吏商人们只要是年龄不太大,并且没有婚配的,几乎每人都能分到一个倭国女子。
只要养得起,纳上两三个也不算什么大事。
“从中原迁徙民众、在本地鼓励生育,再过两三代,我们汉人就可以牢牢站稳脚跟,把更多的倭国土地纳入囊中。”苏飞补充道:“我们跟刘使君探讨过,这不是为了个人私欲,而是关系到国家大事,不得不重视。”
得,这两个老不羞的,居然能把享乐说得跟为国捐躯一般,简直是厚颜无耻到了一定程度。
但是想想,也着实令人羡慕。
诸葛亮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倭国贵族把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到师叔这里,难免会怀恨在心吧,长此以往……”
“没什么长此以往,我们在倭国设计了一套论功行赏的制度,捕获战俘、上交粮食、奉送女人,都是有功勋的,积累一定功勋,便可以获得一个举荐某人到中原去生活或求学,加入汉籍的名额。”甘宁淡淡地说道。
“还有这种事?”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汉人想来倭国都是要经过筛选的,身高要超过七尺,相貌至少要中人之姿,在倭人看来,汉人的男人都这样出众,女人又怎么会差了?”甘宁继续说道:“如今倭国贵族的子弟根本瞧不上同族的女子,一心想着积累功勋,被举荐到大汉本土去读书做官,娶个汉人婆娘呢。”
司马懿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见到的运送货物的船员们都是相貌堂堂的魁梧男子,原来是这个原因。
诸葛亮却想的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倭人积攒了功勋,乘船前往大汉之后,师叔的布置岂不是就全都露馅了?”
“他们没有机会的。”苏飞开口说道。
现有的举荐制度下,能够被举荐并通过甘宁亲自筛选,随船出海前往大汉的倭人,要么是一方霸主的子嗣,要么是才智武力出众的英豪,这些人在登上航船之前都是踌躇满志,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然而,事实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
上船,出海,关押,处斩。
这就是一整套流程,韩州的张焕那边还有几个专门负责写信、并且去过倭国的文士,写几封怀念亲人和故国风光,讲述大汉美好生活的信是轻轻松松,再盖上特制的印鉴,就是“家书”了。
倭国土豪基本看不懂汉字,需要请通晓两国语言的汉人来读,只要内容差不多,印鉴繁复到让他们觉得很高档,就足够糊弄过去了。
在美好的宣传之下,倭国贵族们是卯足了劲地搜寻美女和奇珍异宝,然后将他们的精英送上不归路。
“这真是……真是……”诸葛亮和司马懿之前从未听过这种事情,此时只觉得后背发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夺走最优秀的女人,杀死最优秀的男人,有目标、有计划地扼杀一个国家的下一代精英,这就是自己老师和师叔一直在倭国做的事情。
“真是没人性啊!”甘宁悠悠感慨起来,“但我们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在做事,一点也不觉得后悔。还有你们两个,师兄让你们出来游历,不是让你们赏山玩水的,而是让你们看看,为了让汉人在韩州和倭国这种化外之地站稳脚跟,我们究竟做了多少事。”
“你们现在多见识见识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以后接过这个国家的权柄,也就不会太过愚蠢,这是师兄给我的信里说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个和那个
这师叔师侄几个第一天见了面,就经历了劲爆的事情,聊了劲爆的话题,以至于当夜直到夜深人静,两个年轻人都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第二天再次见面之时,看着两个师侄无精打采、眼圈发黑,活像被人打了的模样,甘宁倒也不怎么在意,该怎么招待还是怎么招待。
十几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出远门到异域番邦,遇见这种事,听了这种话,若是还能安然入睡,那才是匪夷所思呢。
吃完早饭,甘宁给二人发了两面铜牌,就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出去游逛了,这铜牌是王城内特有之物,能够持有之人无不是位高权重,或者是大将军的贵客,拿着这个,不论走到倭国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大汉军队和官吏,他们就能够得到最高的待遇。
诸葛亮长得出尘俊逸,司马懿同样相貌堂堂,二人又都是实打实的八尺身高,从告别甘宁,走出大殿的那一刻起,沿途所见的倭国侍女就都有些两眼放光,如果不是出了昨日那一档子事,王宫中的侍女主管严词斥责,让所有人都有所顾忌的话,只怕这些女人就要冲上来把这两个小鲜肉给拖走享用了。
即便是这样,面对不加掩饰的想要给自己生孩子的眼神,诸葛亮和司马懿同样是满头大汗,几乎是逃离了王宫,来到前往码头和集市的大道之上才松了口气。
然而,王宫近郊的居民区也有许多暂时没有进宫资格的年轻倭国女性在居住,这些人可没听说之前的事,见到二人衣着华丽相貌堂堂,爱慕之心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诸葛亮他们走到哪里,身后数丈的一群年轻倭女就跟到哪里,还不住嘴地窃窃私语,仿佛是在评头论足或者谈判。
“师兄,这样下去不行啊,太扎眼了。”司马懿低声说道,脸色阴沉得可怕。
身后那群倭女还算识趣,只是远远地跟着,他们脑后又没长眼,装作看不见就是了,可是沿途遇见的汉人看见他们两个这样,脸上都会露出会心的笑容,那笑容充满了羡慕和一些复杂情绪,让他们越发觉得如芒在背。
“都是甘师叔做的好事,离开倭国之后我们再去一趟幽州,一定要给师公说说,别让师叔做得太过火了。”诸葛亮同样一脸晦气,恨不得找块步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上。
被一群女人尾随围观,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说什么,这个还是那个?”司马懿一愣,话语中也带上了几分疑惑。
“这个要说,那个也要说说。”诸葛亮闷声闷气地答道。
他们二人同窗两年,称得上是朝夕相处,彼此非常了解,司马懿一说这个那个,诸葛亮就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哪个是哪个,归根结底就是两件事,倭国女人和倭国男人的事。
在诸葛亮看来,甘宁对前来倭国的汉人有些纵容,很容易导致社会风气堕落,长此以往,即便汉人彻底占领了这里,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烂摊子。
对于倭国精英的处置方式,更是诸葛亮看不惯的一点。
那些人仰慕华夏,你就大大方方地接纳并汉化啊,当年冠军侯霍去病跟匈奴人打仗,手下最悍不畏死的就是一些匈奴士卒,这些异族天生仰慕强者,压根不管自己的主子是单于还是皇帝,只要你足够强,足够狠,他就会老老实实地给你当狗。
多点狗怎么了,你养不起吗?
“师兄觉得师叔有些狠辣无情?”二人走在路上,很多话不能直接了当地说明白,司马懿只能兜了个圈子,表明自己针对的话题。
诸葛亮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然后伸手一指,当先走进附近一家打着“酒”招牌的小小酒肆。
亮铜牌,给钱,清场,就连酒肆的店家和小二都被放了假,出门转街去了,这时候诸葛亮才认真地看着司马懿说道:“不是狠辣不狠辣,而是师叔眼界有些窄了,他应该设法将狄夷化为己用,以夷制夷,这才是省时省力的正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土生土长的倭人怎么会跟我们一条心,如果任由他们前往汉地求学,知晓事理、掌握技术,迟早会生出祸患。”司马懿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我是觉得师叔做得没错,防患于未然。”
“你的意思是就靠我们从本土输送人才过来?”诸葛亮皱起眉头反问道。
“有本事却没地方施展、甚至是没活路的汉人多了去了,要不然能有张角和黄巾贼?”司马懿学着刘备的模样敲了敲桌子,“先生在全国各地开设学堂、书院,十年二十年下来会培养出多少人才,朝廷和地方有那么多职位供给他们吗?韩州、倭国、以后的西域、交州、日南等地,就都是我们缓解这方面压力的好地方,自己人都不够分呢,师兄还想着以夷制夷,岂不是本末倒置!”
“黄巾贼不一样,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贫困和饥荒才铤而走险。”诸葛亮这几年跟随刘备一起生活,也听师娘张宁讲述过自己的悲惨往事,对这种世道不公便揭竿而起的举动抱有同情态度,甚至觉得这才是正义,哪里容得司马懿拿来举例子。
“绝大多数黄巾贼都是师兄说的那样,但归根结底,更多的原因还是有才之人无用武之地,说得明白一点,当年张角周游全国传道聚众,甚至能把暗桩布置到宫中内侍,这是单凭他的本事?”司马懿冷笑起来,将自己家族当年掌握的情报说了出来,“没有各地世家豪强暗中支持,帮着一起蒙哄天子,只怕张角出不了冀州就被抓起来处死了,还谈什么百万教徒。”
诸葛亮有些惊住了,他的才智心性都比司马懿强,这不光是刘备一个人的说法,然而,琅琊诸葛跟河内司马相比,能够接触到的官场内幕还是层级不够,再加上父亲早死,家族衰败,他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就更少了。
按照司马懿的说法,黄巾之乱实质上就是地方和朝廷内部勾结,借张角之手,把大汉王朝往沟里面推一把,不管推了之后的结果怎么样,他们都能从中吃得盆满钵满。
这些人的举动,解释起来无非就是利益二字:他们觉得自己能够从中攫取钱财权势,能够更好地施展手段,满足野心而已。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立言
“士人阶层早已对刘氏皇帝心存不满,而熹平年间,灵帝下令由官方统一修订儒家经典,并将诸经刻于石碑之上,供天下人自由抄阅,更是触动了这些人的根基。”
“众所周知,在迁居辽东的东莱人左伯左子异开设纸坊,制作出便于书写且价格低廉的纸张前,书本几乎都是以竹简的形式存在,并且被极少数家族垄断,寻常人往往要成为他们的弟子、门生,才能被传授知识。”
“利用对书本和书本解释权的垄断,极少数人控制着几乎全部的做官途径,知识、钱财和权势就这样被勾结起来,成为极少数人盘踞在数千万民众头顶,世世代代不劳而获的本钱。”
“官方出面统一经典书籍,并将那些曾经被秘而不宣的经义刻印成石碑,可想而知,会遭到如何巨大的阻力。”
写到这里,郭嘉放下手中的青竹笔,轻轻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
这半年多来,他在协助刘备处理公务,主持修订新法的同时,也在编写一部记录东汉末年历史的著作,在刘备的建议下,这部著作没有循着《史记》《汉书》那样以帝王将相为出发点的写作方式,而是将目光放到了整个天下,着眼于社会的变迁,权力斗争的深层次内容。
分析自己出身的阶层,将其光明和阴暗的一面都揭露出来,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但郭嘉是个心狠手辣,覆灭整个河东世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人,揭老底这种事根本不在话下。
凭借年轻时在颍川了解的很多内幕、成年后跟随刘备南征北战增长的阅历,郭嘉用尽量浅显易懂的语言一笔笔记录着过去几十年的社会百态,短短半年,就完成了原计划的六分之一,将时间线推进到了汉灵帝刘宏即位后的第四年,也就是熹平元年。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郭嘉新收的开山大弟子朱才来到了书房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傻笑什么呢,今天是哪家的饭菜?”看着弟子脸上的欢快笑容,郭嘉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郭嘉眼光太高,时至今日也没有成婚,又因为好安静,府上只留了一对中年夫妻和两个子女当门房,看门、打扫院落、做一些跑腿的杂事就都交给了这家人,厨房也任由他们使用,只是不用给郭嘉准备饭菜,郭嘉这个口刁的也吃不惯。
在朱才入门之前,郭嘉四处奔波劳碌,偶尔在邺城住上一两个月也不在家里吃饭,有钱了就在城中的酒肆饭庄花天酒地,没钱了就去朋友家蹭饭,甚至会厚颜无耻地跑到很多部门蹭工作餐。
有了弟子之后,郭嘉就更加懒了,每天给足钱,让这个小屁孩到饭点就出去,吃饱喝足再给自己带一份回来。
为了满足老师的口腹之欲,半年时间不到,朱才差不多把邺城所有卖饭菜的店铺都吃了个遍,整个人都胖了一圈,更像他那个爹了。
“回先生的话,小徒今天回了趟家,带来了家母亲手制作的饭菜,还请先生尝尝。”朱才嘿嘿一乐,手脚麻利地布置起来,不消片刻,书房角落的一张矮几上就摆满了碗碟。
“哎哟,有炖肉。”郭嘉鼻子一抽,马上闻出了一股浓郁的肉香,顿时食指大动,喉结也不争气地动了几下。
其他的读书人把书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几乎连家人都不让进,更别说把饭菜端进来弄得一屋子味了,郭嘉却不,他才不在乎这个,书房里饭桌软榻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放酒的柜子,心情好了就看着书喝上几杯。
食盒是用上等木料制作,致密隔热,外面还钉了一层皮子,即便朱才家跟郭嘉府上相距甚远,饭菜仍旧是热气腾腾,浓香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嗯,不错,自己家里做的东西就是比外面好吃。”郭嘉吃着炖肉喝着小酒,吃得是连连点头,“要不然跟你家里说说,把逢年过节的礼品都免了,每天管为师两顿饭就行。”
“啊?”朱才有些为难,脸也皱了起来。
或许是从小到大吃了太多家里的饭菜,他可没觉得自己老娘做饭有多好吃,反倒是城里各处饭庄更对胃口,要不然也不至于半年胖一圈。
“不喜欢吃家里的?行吧,那就照旧。”郭嘉也不以为意,当即打消了这个临时起意的念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了面前的饭菜,“别闲着,背书。”
于是,伴随着西里呼噜的吃饭声,朱才正襟而坐,认真地背起了今天上午攻读的内容。
“……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肯定会感觉到惊讶,郭嘉这个律法世家出身的儒家弟子,教徒弟背的却是道家经典《道德经》。
这种行为,骂一生离经叛道丝毫不为过。
但郭嘉压根不在乎。
他给弟子挑选的并不是某一部经典,而是从自己的藏书之中筛选一些章节,让朱才熟读之后再进行讲解,灌输一些做人的道理。
做事先做人,郭嘉自己虽然放浪形骸,做事无所顾忌,但对于生平第一个弟子,他还是颇为尽心尽力的。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用你自己的话给为师讲讲。”见朱才背得一字不差,郭嘉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对付起了面前所剩不多的饭菜。
朱才显然已经适应了这种教学方式,当即解释起来,虽然有些磕磕巴巴,但总体还是掌握住了大致的意思。
“挺好,这里的‘恃’和‘居’两个字其实是一个意思,我们平时说人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都是说人依仗过往的功绩等等……”郭嘉耐心地解释着一些朱才尚未熟练掌握的字眼,听得朱才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间,饭菜被一扫而空,朱才也背完了书,开始收拾桌子,而郭嘉自己则是躺上软榻,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午后的闲暇时光。
“那两个小子应该快回来了吧,等他们回来就把朱才扔过去一起读书,我也能清闲清闲,出去逛逛了。”郭嘉想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头盔和伤员
“从今往后,上党就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割据的地方了。”站在已经变成一片坦途的关口,简雍不禁感慨万千。
他是听说刘备下令同时开辟三条进入并州的路线,特意前来视察的,虽说已经在跟刘备、郭嘉等人日常来往的信件里得知了黑火药这种恐怖的利器,但是,亲眼目睹那惊天动地的威势之后,简雍还是被深深地震慑到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怒斥和哭号声,简雍眉头一皱,便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一名民夫被按在地上,一名军侯装束的军官手持藤杖,正在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臀部,那名军侯冷着脸,任由对方如何哭喊求饶都不停手,一直打了十几杖才停止行刑,让其余人将其拖了下去。
近百名民夫围拢在附近,默默地观看了这场行刑,他们衣着不同,年龄跨度颇大,但脸上惴惴不安的表情却是如出一辙。
“再有不遵号令,擅自在工地上摘下头盔的,莫怪某家手下不留情!”那名军侯环视一圈,冷冷抛下一句话,提着手中沾了些血迹的藤杖转头便走,人群就像被施加了法术,瞬间让开一条宽敞的道路。
没走几步,这名军侯便看见了身穿官服的简雍,连忙放下藤杖对他施礼,“末将不知先生到此,未能原因,还望先生恕罪。”
“你认识我?”简雍有些疑惑,但紧接着就舒展眉头笑了起来,“你叫魏都,去年往河东押运军械,我们曾经在吴山附近见过一面。”
“先生果然是过目不忘,末将正是魏都。”这名军侯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
简雍点点头,与这魏都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俯瞰起附近数里的景致。
“刚才那名受刑的民夫只是因为没有戴头盔?”简雍抬手摸了摸脑袋。
所有进入白陉开山工地的人,不论是官员、军士或者民夫丁壮,都会被分发下一顶厚重的头盔,这头盔是由藤条编织,原本也算是轻便透气,然而内里又加了一层厚厚的粗毡,戴上之后就让人觉得闷热烦躁,就连简雍这样能够忍受塞外风沙的人都恨不得将其摘下来扔掉。
更别说整天戴着头盔劳作的民夫丁壮了,换了是谁,谁都会想着摘掉。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用的火药威力颇大,往往会把山石震得疏松,这几个月来,山石滑落伤人的事故多有发生,最厉害的一次甚至是半面小坡毫无征兆地便整个滑了下来。”魏都面色凝重地说道。
“要真有大石头掉下来,戴着这个也没什么用啊,还是九死一生。”简雍拍了拍头上厚重的藤盔。
“一旦出事,戴着头盔也是九死一生不假。”魏都苦涩地笑了笑,“但如果不戴头盔被落石砸中,那就是十死无生了,脑袋被捂得难受,总比没了脑袋要强。”
或许是怕简雍不相信,魏都便主动提出,请他去视察一下民夫营地。
由于此时正是劳作的时间,营地之中除了留有一些负责煮饭洗衣的杂役之外,路上行色匆匆的就都是些身穿白麻袍,脸上被麻布口罩遮掩,只留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人们,这些人的身份简雍一看就知道,都是华佗的门生弟子,医学院出来的。
“先生这边请。”魏都一伸手,引着简雍向医者最密集的一个角落走去,那边位处上风头,空气流通顺畅,是营地中特意设立的救治伤病员的医舍。
二人来到医舍附近便被拦下,用肥皂洁面洗手之后又换上了白色麻袍和麻布口罩,衣服和口罩上浓郁的肥皂气味令简雍有些不适。
“有必要弄得这么严肃吗?”简雍闷声闷气地问道。
“有。”负责引路的医者简捷了当地答道,听声音颇为年轻,“我们多做一点、多注意一点,伤员的性命就多一分救回来的机会。”
然后,三人一路前行,转过几面土墙,之前若有若无的呻吟呼痛声就骤然清晰了起来。
“这里面有多少伤员?”听着此起彼伏的痛苦声音,简雍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我们这半年来先后收容过三千多名重伤员,其中两千多人伤势好转后被送回家乡,另有五百四十六人不治身亡,目前仍然卧病在床的有五百多人。”那名年轻医者顺口答道。
“死得有点多啊,跟战场上差不多了。”简雍语气沉重地说道。
年轻医者深深叹了一口气,“战场上多为刀枪之伤,只要不是伤得过于严重,通常都能救回一条性命,但这里不行,被山石砸到之后,人体表面上往往没什么过于明显的伤痕,但内脏已经被震碎了,一肚子的血水。”
“还有不少人是被砸碎了胳膊腿的,都碎成一滩了,补又没法补,只能再由这些医者动手截断。”魏都沉声补充道。
“怪不得这么多人叫喊呼痛,换了是我被截断腿脚,只怕当场就痛死过去了。”简雍越听越是心里难受。
“那倒不会,山长去年归纳出了一个方子,名为麻沸散,只要给病人喝下一碗便能使其不知疼痛,安然度过手术。”年轻医者解释道:“只不过再度清醒之后还是会痛得死去活来,包括更换包扎和药物的时候。”
“麻沸散?”简雍当然知道这些人口中的山长是谁,那就是刘备治下所有医学院的荣誉山长,永远的精神领袖,也是他的好友华佗,“我倒是听华先生说过这方面的想法,想不到短短几年,他就给研制出来了。”
在医舍之内待了一阵,简雍和魏都二人就亲眼见识了好几名伤员在换药时的惨烈景象。
医者们动作娴熟地用皮带将伤员的躯干和四肢固定在床上,然后解开之前的包扎,用沾有烈酒的布片为伤员擦拭伤口,烈酒的刺激性极强,每每一触碰到伤口就会引发伤员的拼命挣扎,同时不住嘶吼惨叫,听得简雍都有些毛骨悚然,但那些医者们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反应,仍然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清洗完毕,松开伤员,将一堆沾满了血迹和污物的布片扔在铁盆里端走,再去下一个伤员床前重复同样的举动。
“虽然痛苦万分,但毕竟是能落下一条命,如果真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刺鼻的酒精气味和血腥味之中,魏都低声说道。
简雍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之前自己脑袋上那个沉重的家伙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凉州之战
视察完医舍之后,那名年轻医者又伴着简雍和魏都去往医舍背后的空地,那里正有十几名杂役在处理被换下来的脏布条。
大锅熬煮,除去已经凝固的血渍和脓液,然后捞出来挤干水分,再扔进第二口大锅中继续煮,如此两遍之后,布条就变得比较干净了,这时候再用肥皂洗一遍,彻底洁净之后再放到最后面的大锅里煮一遍,最后取出晾晒。
“整套程序很繁琐,但可以更好地挽救伤者的性命。”年轻医者轻声说道:“值得。”
“所以我们穿戴成这样,也是为了确保洁净。”简雍感觉自己跟上了这些华佗门人的思路,但还是有些疑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套道理?”
“简单地说,就是我们身边有无处不在的秽物,人畜身体发肤、口沫唾液、所用器物、甚至连这空气之中,都有可以导致发病的秽物。”年轻医者解释道:“肉铺上的肉类放在那里,没人摸没人碰的,放一天就要臭了,就是这个道理。”
“腌肉就可以存放更长时间,也就是说盐可以除秽去污?”魏都问道。
年轻医者点点头,“盐和烈酒都行,但盐水稀了没用,太浓又会留在创口,所以我们给伤者清理都是用烈酒,花费有些高昂,若不是使君大力支持,怕是根本支撑不了。”
简雍与魏都二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他们一个是商会大佬,一个是爱酒之人,都知道获得一坛烈酒需要多少原料和工艺,又能卖多少钱,用这样的好东西用来救人,也就是刘备财大气粗,换了其他诸侯,基本不会用烈酒来拯救一个注定会肢体残缺的人。
“你们从医之人不用担心这个,只要精心钻研医术,研究怎么救人就行,赚钱和提供各类用品是我们的事,不管怎样,都会让大汉子民都落上好处。”简雍哈哈一笑,试图冲淡这有些压抑的气氛,“听说幽州的几家酿酒厂一直在尝试用各种作物酿酒的法子,想来酒价会越来越低廉,产量也会越来越多。”
“真的?”年轻医者和魏都齐齐发问,二人均是满脸惊喜,虽说他们惊喜的理由不同,但东西越多越好,这种心情还是共通的。
“是真的,据说只要是甜的带汁的,磨成粉能吃的,就都能酿酒。”简雍有些得意地说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另外二人满脸带笑地附和起来。
在整个营地转了一圈,了解了民夫们的生活状态以及各项防疫举措之后,简雍满意地离开了,告别之时,他才知道这位全程陪同自己视察的年轻医者名叫李当之,是督管河内郡所有工程医疗队的总医师,更是华佗最为喜爱的亲传弟子之一。
“李当之。”坐在返回河东的马车之中,简雍咂摸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年轻有为,不畏艰辛,再过二十年,这个名字也必将为天下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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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二十年,不,或许十年,那边的年轻人必将扬名天下。”
“只可惜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李和郭汜之间,此时二人正并肩立马,在一个土坡上看着远处正在爆发的激战。
在段煨等人的联合进攻下,李郭汜二人已经退出了长安,想要逃回凉州去当个山大王,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走出扶风郡地界,就被迎头而来的马腾、韩遂还有一群凉州大豪给堵在了半道上。
这些人当了几十年的墙头草和十几年的叛贼,跟李郭汜是老对手了,彼此熟悉得很,见面之后话不多说就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与其他凉州大豪不同,马腾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当年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根正苗红的大汉子民,然而这个人麾下部队的战术却根本不是汉人军队那一套,也不是羌人邻居随心所欲的战法,而是充满了异域风情。
甚至连马腾军中的主力,都是由深目高眉的胡人充当。
这些人使用巨大的木盾和青铜短枪,木盾底色鲜红,其上用黄色颜料绘制着展翅的雄鹰,虽说受限于凉州落后的条件,做工比较简陋,画风千奇百怪,但结阵前行之时也颇具气势。
他们的阵型也不像中原军队的步卒那样整齐一致,而是以百人为一组,结成方方正正的小方阵,彼此之间错落有致,仿佛是一只遍体鳞片的巨鱼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这些步卒背上都挂着两三柄六尺短枪,他们结阵而行,一旦有敌军骑兵意图冲入阵中,便将这些短枪远远地投掷出去,在良好的膂力和技巧下,这些短枪对骑兵的威慑力不容小觑,李和郭汜二人的部队只能游弋在战阵边缘,伺机寻找空隙。
然而,除了摆出鱼鳞阵的步卒外,马腾麾下还有一支轻骑兵,这些轻骑兵埋伏在步卒方阵之后以逸待劳,等到敌军骑兵游弋得阵型散乱,便以极快的速度冲杀而去,为首的将领更是勇不可挡,将李麾下精锐打得无力还手。
“那应该就是马腾的长子马超,据说他年纪轻轻就练了一身好武艺,在凉州边民之中算是头一号的厉害人物。”李望着远处战阵之中横冲直撞、犹入无人之境的银盔小将,面无表情地说道。
“之前觉得不错,现在看看也就一般。”郭汜观战半晌,忽然露出了不屑之色,“不分主次,打到哪里算哪里,根本找不到我军弱点所在,这种人就算再能打,也不过是个百人将的水平。”
“本就是乌合之众,别要求太多。”战事焦灼,李反倒轻松了起来,然而他说着说着,却又再次唏嘘起来,“若是当年的我们,打这些家伙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可惜啊。”
可惜当年叱咤无敌的凉州边军已经灰飞烟灭,他们这支残军只能苦苦支撑。
“弟兄们的心都散了,当年的西凉军再也回不来了。”郭汜长叹一声。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看看本事
凉州地处汉羌边界,位于大汉和西域之间的咽喉要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在这种地方成长起来的民众自然也不好惹,自古以来,陇右精骑便以骁勇善战、耐苦战而闻名,有“凉州大马,纵横天下”之称。
在东汉王朝与羌人之间连绵近百年的交战之中,无数将星层出不穷,在最近的数十年中,凉州三明、皇甫嵩以及之后的董卓无疑是其中最为闪耀的。
与皇甫规、段、张奂这三位老前辈,皇甫嵩这位出身将门世家的老上司相比,董卓的出身要差了许多,他虽然出身于颍川郡,但随着父亲董君雅离职返乡,他便回到陇西老家,开始了游侠生活。
董卓生得孔武有力,擅长骑射,尤其擅长在奔驰的骏马之上左右开弓,作为凉州著名的游侠儿,他经常游历周边地区,跟附近的羌人豪强都有往来,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董卓用人不拘一格,只要有才能或是讨他喜欢,就都能被提拔起来。
这其中就包括李和郭汜二人,李是北地游侠儿出身,郭汜甚至是个盗马贼,若是在皇甫嵩那里,他们可能连从军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董卓慧眼识人,不但对他们委以重任,还把麾下最精锐的飞熊军交给他们指挥。
御人需要利益和感情笼络,这点不假,但是,对于李、郭汜,还有许多出身低微、甚至是低贱的士卒来说,作为西疆坚盾、守卫家园、捍卫大汉王朝和大汉官军的荣耀和骄傲,也是他们内心深处最为珍视的。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恩主和精神领袖董卓祸乱天下,残杀天子,然后死了;李郭汜反攻长安,把持朝政,最后又逼死了一位天子,然后成了丧家之犬。
这一系列事件,彻底抹杀了凉州边军的荣耀和骄傲,使他们从抛头颅洒热血,百死而不旋踵的国之利刃,沦落成了只为自己活着,可以践踏和残杀一切的贼寇。
他们的武艺还在,丰富的战斗经验还在,求生的欲望还在,但是,支撑他们继续战斗下去的精神气没了。
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为何而战了。
郭汜的慨叹,正是由此而发。
“不管怎么说,先击败这些乌合之众,带着弟兄们返回凉州再说。”李面色平静地说道,“贼兵势大,却是以马腾韩遂二贼为首,而那韩遂又是个油滑的性子,只要击退马腾,余者便不足为惧。”
击退马腾,实际上就是击溃那支仗着龟壳一般的步卒,趁机突击己方的轻骑兵部队,只要机动力量被灭,马腾的步卒很难对西凉军的骑兵部队造成多大威胁。
啃不动就啃不动,大不了不啃便是。
“你还是我?”郭汜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李的意思,然后问道:“要么一起上,灭了那个耀武扬威的小子?”
“这天下除了那个吕布,还有别人配得上我们合力去杀?”李傲然一笑,弯腰伸手,从得胜钩摘下钢枪,“郭多,你就留在这里,看看老兄弟的本事。”
山坡下方,李的侄儿李暹和外甥胡封等人早已经战意高昂,准备与敌人放手一搏了,李飞马而下一声招呼,他们便高声呼啸着,兴高采烈地跟了上去。
郭多是郭汜的本名,他曾经顶着这个名字成为凉州最著名的马贼之一,直到加入边军,跟李樊稠等人相识相知,逐渐升官到都尉之后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如今听了李的豪言壮语,又听他叫自己的本名,郭汜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悲凉,本欲抬手叫住老友,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目送李带着自己的核心部队冲入乱成一团的战场。
李是董卓麾下最会带兵的都尉,飞熊军是董卓麾下最强力的部队,他们的出现,令联军将士们产生了不小的骚乱。
这些联军将士汉羌混杂,本就是资深叛军,跟凉州边军打了不知道多少仗,相当了解对手的本事,之前仗着人多势众来堵截围攻,也都是各怀鬼胎,想要保存实力,此时见到李这个能打的来了,顿时像是有默契一般一触即溃,任由其冲向马腾军所在之处。
“李在此,不想死的都给老子滚开!”随着标志性的高声呼喝,李挥舞长枪,久违地冲在阵型最前方。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李这个名字在凉州叛军那里可谓是如雷贯耳,别人不愿意拼命,马腾军的那个年轻小将却兴奋不已,当即抛下对手迎了上来。
“李贼子休得猖狂,我马超来取你性命!”
此人正是马超。
来到近前,李才看清了对面小将的面貌,只见这马超面色白皙得不像汉人,细目长眉,鼻梁高嘴唇薄,像极了他的父亲,却又带有浓厚的异族感觉,再回想起传闻中马腾那位羌人妻子,一丝冷笑便爬上了李的嘴角。
“杂种,敢跟我斗?”两柄长枪在空中对撞,爆出一蓬火花,二马错镫而过,李嘴里便抛出一句恶毒的咒骂。
李的嘴是出了名的能说,也是出了名的臭,就像后世足球场和篮球场上的垃圾话一样,他很喜欢用这种戳痛处的侮辱方式激怒对手,使其丧失理智。
毫无悬念的,马超在听了这一声“杂种”的称呼之后,眼珠子瞬间就红了,面容也扭曲得有些狰狞。
“祸国贼子受死!”马超几乎狂吼起来,招式也变得更加凌厉果决,浑然不顾李暹等人挥来的兵刃,一心想要将李刺死在马下。
“老子为大汉守了十几年的边疆,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轮得着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说三道四?”李反倒变得轻松了许多,一边招架对手的攻势,一边口中喋喋不休地喷了起来,“反倒是你那个窝囊废老子,他才是真正的祸国贼子。”
“住口!”马超怒火更盛,进攻更加疯狂。
第一百四十七章 死战不退
看着对面年轻小将气急败坏的模样,李心中暗暗得意,手中长枪更是施展得水泼不进,静待对手体力下降,露出致命破绽。
这套嘴炮技术是他还在凉州边地当游侠儿,也就是无业混混的时候,跟一个迁居到当地的河北小子学的,那家伙姓鞠,嘴巴又快又毒,打一场架能把对手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可惜后来鞠家被平反,举家返回了中原,此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那个走到哪里都讨人厌的家伙,只怕是早就被人砍成七八截,扔到野外喂狗了吧?
然而打着打着,李突然发现,自己的战术方略似乎没什么卵用,这马超不但武艺精湛,体力也充沛得令人惊叹,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气喘吁吁,动作凌乱起来,可马超却依然保持着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看样子再打下去也没什么问题。
马超没问题,他身后的年轻人们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李这边的问题可就大了。
混战之中,胡封身下战马腹部的皮带突然断裂,使他瞬间失去平衡,一头栽下奔驰的战马,后面的人根本收不住速度,只能沿着原本的方向继续前进,顷刻之间,胡封就被无数只马蹄踏过,像只破口袋一样铺在地上,完全没了生机。
李暹与胡封年龄相仿,一个是李的侄儿一个人李的外甥,说起来都是亲戚,平日里私交甚好,见到这个兄弟失足落马,他一时方寸大乱,就在拨马来救的时候,被马超那边的另一名年轻骑士抓住了机会,从肋部盔甲遮掩不到的地方一枪刺了进去。
被锋锐无匹的枪尖瞬间刺穿了肺部和心脏,李暹的惨嚎戛然而止,紧随胡封而去。
这二人既是李的亲人,又是军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被委以骑都尉的重任,此时双双殒命,李这边的部众瞬间发生了混乱,原本运转自如的阵型也变得迟滞起来,马超的轻骑兵部队气势大振,更是施展出浑身解数,将以往难以战胜的强敌死死纠缠住。
只要等到步卒方阵包抄过来,这些令人头疼的家伙就要永远消失了。
李是军中老将,一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胡封和李暹的惨死都被他看在眼里,纵使戎马半生,见惯了生死别离,两名亲人后辈同时丧命,也令他心中大恸,手上乱了章法。
“老贼还敢东张西望,先顾好自己吧。”马超终于寻到破绽,攻势更加迅猛,同时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肆嘲讽起来,“看见那两条死狗了吗?再过片刻,你也会跟他们一样。”
“聒噪。”李紧紧抿着嘴唇,也不再一味防守,转而跟马超打起了对攻。
然而拳怕少壮,李虽然身经百战,但最近几年已经鲜有亲自跟人生死搏命的机会了,力量速度都远不及巅峰期,之前耐着性子防守还能利用丰富的战斗经验打个有来有回,此时放手对攻,很快就落入下风,险象环生了。
眼见战机来临,马超的核心部队气势如虹,不计伤亡地切断了李亲卫部队的救援路线,尽量给少主创造单对单的机会,李的亲兵们心急如焚,一时间却杀不穿敌军,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将与那年轻小将追逐厮杀。
左臂、右腿接连中枪,鲜血四溅,李却恍然不觉,仍旧不管不顾地想要在对手身上制造出同样的伤口,但力量随着鲜血一同渐渐流逝,令他根本无法实现这个想法。
片刻之后,马超又抓到一个破绽,长枪疾刺而出,在李肩头刺出一蓬血花,顺势挑飞了几枚甲片,李痛吼一声,活像被猎人逼入绝境的老年孤狼,想要以命换命都成了奢望。
就在马超得意大笑,准备速战速决,解决这个宿敌之时,战场外围却一阵大乱,尘烟之中,一彪人马破阵而入,杀声震天,为首大将威风凛凛,身后战旗迎风招展,斗大的“郭”字赫然映入马超等人的眼帘。
郭汜来救他的老兄弟了!
“伯山,去拦住郭汜,等令明过来就把他们统统留在这里!”马超一边加紧攻势,一边高声叫道。
位于马超侧翼的一名同样年轻的将领应了一声,放弃已经只有还手之力的对手,带着自己的人马脱离战团,迎上了气势汹汹的郭汜。
“扶风马岱在此,郭汜贼子还不速速下马跪降?”这名年轻将领朝着郭汜冲杀而去,还不忘了高声喊叫出自己的名号。
一代新人换旧人,凉州这个地方从来只有强者可以立足,年轻人想要扬名立万,最好的方式就是击败成名强人,将其取而代之。
在马岱看来,郭汜的名头足够响亮,正是他最好的踏脚石。
“区区小辈,安能阻我?”郭汜满脸傲然,随手一指,便有裨将纵马而去,而他自己则是直冲马超,压根没有正眼瞧一眼马岱。
凉州边军是大汉官军之中当之无愧的精锐,飞熊军又是凉州边军中当之无愧的精锐,李郭汜统辖飞熊军十年,一直是凉州叛军最为惧怕的敌手,如今二人合力进击,那些各怀鬼胎的凉州大豪份纷纷退避,马超也不是傻子,口中呼啸连连,用外人听不懂的暗号收拢队伍。
从主将到各路领兵头目,马腾军的轻骑兵部队之间以此起彼伏的呼啸声相互沟通,纷纷脱离战斗,向包抄而来的己方步兵方阵退去,就连马超自己,也在杀死困兽犹斗的李与保全自己之间选择了前者,扔下浑身浴血的对手跑了。
李本已经抱定了必死的觉悟,此时得以逃出生天,不由得精神一振,拨马兜了个圈子,朝着救援而来的亲兵们奔去,几名撤退途中的马家骑兵还不甘心,想要讨个便宜,结果被李奋起余勇,三两下便反杀了两名敌手,吓得其他人转身便逃。
“敌军势大,不可恋战,我们先走!”郭汜赶到李身边,让已经变成个血人的老战友先行撤退,他自己则是压住阵势,掩护着战阵中的友军缓缓离开。
第一百四十八章 郭多,你怕不怕死
从正午到傍晚,交战双方都没有讨得什么便宜,只得各自收兵。
凉州联军留下了满地尸体,终于实现了战术目标:将李、郭汜和他们的部队堵在陈仓以东,等段煨诸人追杀过来合围。当然,如果能独立取下李郭二人的脑袋,直接向河北的刘玄德邀功请赏,那就更好了。
然而,这一次响应段煨等人的呼吁,起兵对抗李、郭汜的凉州联军之中,除了韩遂马腾二人外,其他的候选、程银、杨秋、李堪等八部军阀,本就跟两人不对付,相互之间屡有摩擦,如今只是为了利益前来,根本不可能通力协作。
更别说韩遂和马腾这两个人之间也是分分合合,秉承了凉州边民狡诈无信的传统,前脚歃血为盟,结拜为异性兄弟,后脚就能起兵相攻,打得鸡犬不宁。
就在前两年,韩遂还大举进攻马腾所部,甚至杀死了他的发妻和一个幼子,今日马超如此愤怒欲狂,也有这方面原因。
彼此之间怀有深仇大恨,各怀鬼胎的一群人,怎么会冒着损兵折将,被其他人摘了果子,甚至顺手摘了自己脑袋的风险,去跟李郭汜拼命?
所以战场上凉州联军的尸体,大多还是马腾和韩遂两人的部众,他们实力最强,经得起损失,也不怕实力衰弱到被其他人趁虚而入,才敢豁出命来跟李斗上一斗。
至于其他八部,早已经缩回营地,美滋滋地喝酒吃肉去了。
与凉州联军这边不同,李和郭汜是知道自己目前处境的,陈仓坐落于渭水北岸,卡在关中平原到凉州深处咽喉要道,他们被卡在这里,很难进入凉州地界,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多势众且以逸待劳的凉州联军,以及身后紧追不放的段煨等人合围在陈仓一带,以当前的兵力对比来说,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在被搀扶回营,裹得严严实实之后,李不顾自己身体虚弱,执意要部下将他搀扶着出了军帐,前往郭汜营中商议。
“稚然,你这是做什么?”看见李这副模样,郭汜也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军中哗变,不得已逃了出来呢。
“事关紧急,顾不了太多了。”李哈哈一笑,随即因为伤口被扯动而痛出了一头冷汗,郭汜见状,连忙让人将他搀扶到自己大帐之中,然后召集麾下亲信前来。
过不多时,帐中齐聚了两人麾下六七成的骨干将领,众人围坐在一起,都对李的来意感到好奇。
“今日一战,你们也都看见了,叛军声势浩大,我们在短期内很难取胜。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军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必须要尽快找个脱身的法子,让这一万多弟兄的性命得以保全。”李沉声说道,脸上时不时露出苦楚之色。
“是啊是啊……”众将齐声附和,心中俱是焦躁万分。
他们这些人都是军中老人,作战经验丰富,甚至己方已经陷入死地,如今众目睽睽,都是盼着李能够给大家指出一条活路。
“我们都是大汉官军,不管旁人怎么说,都是堂堂正正,为汉室流过血的忠义之士,对不对?”李再次问道。
“是啊是啊……”众将再次齐声附和,但这一次的声音就低了不少,而他们的脸上也有一丝羞愧。
攻打长安、把持朝政、肆意妄为、追杀天子,乃至于国家无主,做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再说自己是大汉官军、忠义之士,这些人不论脸皮厚薄,都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昧良心啊!
“这几年弟兄们做过不少错事,背了不少骂名,但归根结底,还是我李起了坏头,如今冀州牧刘玄德传檄天下,说是要取了李和郭汜的人头来祭奠天子,他是刘家人,宗室,自有他的道理。”说到这里,李环视一圈,缓缓开口说道:“如果能用一人之头,换这么多弟兄活下去,倒也是好事,你们说是也不是?”
“稚然,你什么意思?”郭汜越听越不对劲,侧过头去望向李的眼神也不对劲了。
这家伙是被马超戳坏了脑子吗,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其余将领更是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了。
别看李现在说得好听,谁知道自己这些人进来之后,帐外有没有埋伏下数百名刀斧手,只要有人敢点一点头,李马上摔杯为号,刀斧手进来把自己通通砍成肉泥?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说话了,难道都不想重新做回官军,反倒要出走凉州,跟羌狄之人混在一起,成为名副其实的流寇?”李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们凉州边军勇冠天下,不管谁当了皇帝,都需要有这么一支部队戍守边疆,只要除去首恶,其余人等,想来也是会被继续任用的,再不济也能解甲归田,过个寻常人的生活。”
“说下去。”郭汜脸色黑得像是锅底一样。
李稍稍动了动身子,指着自己身上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布条说道:“如今天气热了,我们又有大仗要打,单凭这一身伤,我就难以脱身了,即便是能够脱身,也很难活着到凉州,即便是到了凉州,估计也活不了太久。”
众人默然。
李这说的倒是实话,不论任何年代,破伤风本就是极为要命的伤病,今日马超下手极重,在他身上留了十几处伤口,其中几处深可见骨,纵使被包扎起来,仍然有血不断地渗漏出来,将布条染成红色。
等到天气再热一热,伤口感染发脓,再是铁打的汉子都熬不住。
前几年的李儒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郭多,你怕不怕死?”李转头问了一句。
“怕,也不怕。”郭汜冷着脸答道。
“那你敢不敢活下去,带着我的儿子?”李继续问道。
郭汜眯着眼睛不说话。
“如果说,我们今日发生火并,李诱杀了郭汜,执意要顽抗到底,却被心存忠义的将士们诛杀,而这些将士不愿沦落为贼,全军东返,向段煨和他背后的冀州牧刘玄德投降,弟兄们能不能多一线生机?”李再次问道。
所有人都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