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改变天下的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消息也在不断地传入邺城。
其中最为重要的两条消息,更是从海外传来的。
就在五月底,天鲲号再一次从倭国返航幽州,途中在东莱停泊,随后,太史慈就火急火燎地派了信使快马加鞭,将好消息送往刘备那边——
倭国发现了储量巨大的铜矿,短短半年时间,甘宁就已经带着土人用原始的熔炉冶炼出了三十多万斤的精铜,他特意让苏飞押运着这笔巨款返回幽州,一方面是向坐镇那边的恩师卢植禀报消息,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获得更多的技术支援,更快更好地进行开采活动。
“一斤十六两,一两二十四株,一枚五铢钱耗铜四铢……”诸葛亮打着算盘飞快地计算着,很快就得出了数字,然后抬起头来惊喜地叫道:“光是这第一批的三十万斤铜,就可以为我们提供两千八百八十万钱的收益。”
“再除去运输耗费的人力畜力、重新熔炼铸币的损耗,实际收益大概在两千三百万。”沮授眼中也露出了一丝喜色。
在太守的职位上干了两年,沮授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道理:如果没有巨量的、价值稳定的钱币作为流通,任何地方的发展都会被局限在一个极为低效、极为封闭的小圈子中,就像是缺乏油脂的车轴一般,难以高速运转。
如今倭国发现大铜矿,多了不敢说,只要每年能保证一百万到两百万斤的铜料收入,沮授就有信心在整个幽州和冀州范围内驱逐劣币,用统一价值的新钱整合货币市场,把所有人的日常交易往来纳入同一个高速运转的轨道。
“兴霸在来信中说,他每天忙着上山跨海地打仗、抓土人,有时候就顾不到倭国国内的情况,希望我们再给他派几个得力的理政人手。”刘备摩挲着胡须稀疏的下巴,有些苦恼地说道:“可如今大家都盯着中原和关中呢,谁有闲心思跑到那偏僻的地方去当个山大王?”
倭国那边的金银铜矿关系重大,不是刘备绝对信任并且能力突出的,他是根本不敢派过去,可是能够被刘备信任并器重的又都是雄心勃勃的人才,眼看着己方正在蓄力,准备一举荡平天下呢,到处都是建功立业的好去处,这个节骨眼上,谁去倭国那种地方,不但会错过很多机会,更重要的是,一身本事要对着衣服都穿不齐整的土人们使,说出去都有点丢人。
沮授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听说倭国风土与中原迥异,小徒倒是想去看看。”诸葛亮今年十四岁,正是中二的年龄,这两年又跟着刘备学了不少知识,自信心极度爆棚,此时见刘备有些烦恼,便自告奋勇,想去闯荡闯荡,顺便帮自家老师做点事情。
谁曾想诸葛亮话刚说出口,刘备就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对他瞪起了眼睛。
倭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年能地震三四百次的灾地,绝大部分土地还是未知的蛮荒之地,说句心里话,要不是金银矿实在太过诱人,就连甘宁想去倭国常驻,他都是舍不得的。
对于刘备来说,一个有可能在眼界方面超越前世、并且有机会在大一统王朝尽情施展才华的诸葛亮,其诱惑力根本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能比的。
这是无价之宝。
“回去看书吧,你还小着呢,想要做事也不急于这一两年。”刘备憋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只能摆摆手,让诸葛亮暂时离开自己的视线。
诸葛亮乖巧地走了,沮授望着他的背影,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能够被使君如此倾心相授又极力呵护,此子的运气真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在这个私学泛滥的年代,遇见年少有才的人就收为弟子,给与提携,是很多身居高位或是身负名望之人都会去做的事情,但在沮授看来,像刘备对诸葛亮这样,恨不得把所有的学问和本事都倾囊相授,摆明了要培养出一个接班人的架势,实在是闻所未闻。
说句不夸张的话,绝大多数的人对亲儿子都没这么上心的,更别说非亲非故的弟子了。
“难道公与不觉得能够收到这样一个注定要留名后世的杰出弟子,对我来说也是无比的好运气?”刘备哈哈一笑,又跟沮授聊了几句别的,就算是把这个话题给扯过去了。
另一个好消息,则是在六月初,从徐州商会那边无心插柳而来。
徐州、扬州一直有海上贸易的传统,最近几年虽然偶有波折,但总体来说还是保持得比较稳定,不断有商队往来于江东和交州等地,有些胆量大的商人甚至沿着海外胡商的来路,试探性地向中南半岛乃至于更南的地方跨了出去。
徐州商会那边,大家都知道刘使君喜好新鲜玩意,所以在四处交易的过程中,凡是遇见稀罕的物件,不管有没有用,价钱高低,都是先买了再说。
这一次徐州商会有人在交州看见了几株从未见过的白色花卉,便不假思索下手购买,胡商想不到连这都有人花钱买,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连忙又从船舱里找出尚未吃完的蔬菜,半买半送地给了钱多人傻的中原人。
激情消费过后,这名商人心中有了一丝犹豫:为了几株不怎么漂亮的花卉就花了好几金,说出去指不定被人嘲笑成什么样呢。
他在返回徐州的途中犹豫了好几次,要不要把这东西通通扔到海里,自己掏腰包补上损失,但最后还是没有那样做,而是硬着头皮把东西交了上去。
可是谁都没想到,在看到这几株笨头笨脑、一点都不美观的花卉,以往面对小山一般的金银都不怎么激动的刘使君,却露出了震惊和狂喜的神情。
这特么是棉花!
“这事做得不赖,以后遇见什么稀罕的花花草草,尽管买了回来,只要价钱不太离谱,你们想从中赚上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刘备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缓,让千里迢迢送花过来的商队头领下去领赏,等到对方一离开,他马上扑到这几株棉花跟前,仔细地搜索起毛绒绒的白色花朵。
真好,已经成熟了,还有好些颗粒饱满的棉籽。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把使君激动成这样?”见到刘备反常的举动,好容易有了闲暇,跑来找他聊天的郭嘉也忍不住好奇地凑了过来,“看起来跟芦苇花也差不多嘛。”
“芦苇算得了什么,你仔细看一看这花里面的丝有多长多密,再看看韧性。”刘备小心翼翼地从一朵饱满的棉桃上抽出几根纤维,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捻成略微粗一点的细线,放入郭嘉手中。
郭嘉试着拉了拉,却发现这看似芦苇花的东西居然充满韧性,跟羊毛也差不了多少,他稍一思索,脸上也马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这东西能纺线织布!”
“你再数数一株上面有几朵花,算算一亩地能种多少,能产多少。”刘备拍着郭嘉的肩膀笑道。
郭嘉被拍得呲牙咧嘴,但他粗略一数又大概一算,心中的兴奋就完全掩盖了肩膀上的疼痛,叫得比刘备声音还大。
“只要能大规模地种开了,这花足以改变整个天下!”
第十七章 喜与忧
在大航海时代开始之前,传入华夏的棉花主要通过两条道路,一条是从西域到新*疆、河西走廊等地,棉花的品种是生长周期短、成熟较早的非洲棉;另一条则是从海上丝绸之路来到华夏南部地区,原产于阿三国的亚洲棉。
与非洲棉相比,亚洲棉无论从纤维长度,粗度和韧度来讲,品质都优秀不少,来到华夏的时间也要晚几百年,如今在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中原,来到刘备手中,无疑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刘备并不知道什么亚洲棉非洲棉的品种优劣之别,他只知道有了棉花,能够大规模种植棉花之后,汉人抵御寒冷的能力就会大幅度提升,对土地的渴望也会与日俱增,这种重要性和经济性不亚于粮食的经济作物,将推动着汉家王朝再次向外开疆拓土,缓解内卷化的压力。
除了棉花之外,那名商人还带回来了几种新鲜果蔬,刘备大概认得出来的是丝瓜和茄子,模样与后世有些区别但不大,说起来也算是充实了大汉子民的食谱。
但在刘备眼里,与改变了人类历史的棉花相比,这些东西简直就不值一提,他甚至连介绍科普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跟郭嘉在那里兴奋地大呼小叫。
过了一阵,郭嘉突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用狐疑的眼神死死盯着刘备,眉头也越皱越紧。
“使君,你之前是不是就知道这种神花的存在,并且知晓它的用途?”郭嘉疑惑地问道。
“我不知道啊,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刘备连忙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郭嘉摇摇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我从第一眼见到水力纺机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草原就那么大,一年到头能养活多少羊,又能剃多少羊毛?哪里值得兴建那么大、那么多的纺机和织机?”
回想起辽东和幽州那几座纺织厂,不断推陈出新,对机器进行改进改良的机械厂,郭嘉更加笃定,刘备早就知道了新的纺织作物的存在,并一直在未雨绸缪,准备迎接它的到来。
刘备知道郭嘉心细如发,自己瞒是瞒不过去的,便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从定远侯西行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有可以大规模种植、并且适合纺织的东西,后来又四处打探,还得到了一块破布,据说是从西域的楼兰国那边传过来的,从那时候就派人四处寻找了,只是一直没找到。”
郭嘉长叹一声,感慨地对刘备拱手作揖,心悦诚服地说道:“我这一生也算是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能人,却从未见过使君这种魄力和深谋远虑,实在令人钦佩到五体投地。”
虽说刘备穿越过来这十年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什么逼也都装过了,脸皮锻炼得相当之厚实坚韧,但被郭嘉这样吹捧,他还是觉得老脸一阵发烫,连忙谦虚几句,把话题转到如何培养繁殖,获取更多的种子。
但郭嘉却意犹未尽,研究起了棉花的名称,“话说这东西应该如何称呼才好?”
“棉花啊。”刘备顺口答道。
“不妥不妥,此物虽然与丝绵相似,却是产自于花木之中,如果用同一个称呼,恐怕会引起误解,若是叫做木绵的话,又显得有些繁琐。”郭嘉却是听茬了,摇着头反驳起来,然后他灵机一动,顺手拿过纸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左木右帛的“棉”字,抬头对刘备笑道:“使君请看,我们新造一个字指代这种奇花如何?”
这不就是我说的棉字吗?
刘备面无表情,心中却疯狂吐槽,随后他才意识到,搞不好这个时代,还真没有“棉”这个汉字,自己和郭嘉在无意之间竟然就成了一个新汉字的创造者。
“挺好,生于木中,可以为帛,就叫这个名字。”刘备呵呵一笑,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土八路都不知道,此时摆放在花盆之中的“棉花”,实际上就根本不是花,而是锦葵科棉属植物在花败之后结成的蒴果,那些白色的纤维是棉籽表皮长出,起到保护作用的柔软纤维。
不知道等到新的植株生长出来,重新开出花朵之后,他们又该如何为其命名。
这宝贝棉花只有几株,满打满算三十个棉桃,可以说珍稀异常,虽说刘备在送走那位献宝的商人之时,特意叮嘱了可以再买一些回来,但不管怎么说,他也必须做好只有这三十多个棉桃里面的种子作为繁衍基础的准备。
“是不是应该把张同调过来专门培育棉花呢?”刘备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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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常山,张同正头戴草帽,一身寻常农夫的装扮,与周围同样面容黧黑的老农们说着什么,突然,他猛地打了几个喷嚏,然后满脸郁闷地四处张望起来。
“使君讲过,一说二骂三惦记,刚刚打了三个喷嚏,这是哪个家伙在惦记我呢?”张同恨恨地腹诽了几句,便继续收回心思,与老农们聊起了古怪的天气。
“这两年开春开得越来越晚,雨水也少了,今年的收成估计也不如往年,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才过了几年好日子,难道又要遭灾了么?”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农看着远近的农田,满脸尽是忧色。
最近几年整个天下都不太平,关中连续两年大旱、兖州遭遇蝗灾、冀州南部也收到了波及,甚至连幽州和冀州北部在去年也出现了旱情,凭借着数百万民众们花费几年时间建立起来的水利系统,粮食产量总算是维持在一个平均水平,但今年雨水更少了,进入夏天以来更是滴雨未落,几条主要河流的水位也降得不像样,按照各地汇总上来的报告,今年的粮食产量恐怕要跌落到去年的七成。
“我这次来常山,就是因为听说这边出了问题,可是来到田间看了看还不错,能收个七八成也能接受。”张同温言安慰起众人,脸上保持着一贯的从容微笑,但心中却在不住地叹息。
常山国一般的疆域都是山区,而且是高大宽阔,足以阻挡水汽,将东南风变为雨水的巍巍太行,如今旱成这样,那就说明今年的气候是真的干旱。
常山是这样,那东边自己还没来得及去视察的巨鹿、安平、河间几地,又将是怎样一副场景?
第十八章 天威
“这个王烈,不但没花几天功夫就把河内给摸得透透的,甚至还把手伸到了河东。”
看着手中的情报,刘备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
虽说一身好武艺和好心思没有用在战场上扬名立万,但王烈在秘密战线上的成就,却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同僚,这种人才注定不会天下闻名,可是对于刘备来说,他的作用无可替代,功劳也不会被磨灭。
“要粮、要人、要兵器。”郭嘉则是对着情报后面附着的一张薄纸皱起了眉头,“说是要试探各方的动静,可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王烈想做大事。”
如果刘备按着王烈的请求给他配备五百人的精锐部队、足以武装千人的战刀、皮甲和弓箭,并且顺利穿越张扬所在的河内郡、在河东太守王邑的眼皮子底下交接,那就说明这两郡的防备情况实在太过松懈,王烈凭借手中的力量来个突然袭击,大军随后奔袭而至,倒也有可能在短期内做成大事。
“他要就给他,反正这么点物资也不算什么,人手就从刚刚解甲归田,在邺城周边军屯的那些里面选,告诉他们,只要表现得好,就能重归正规部队序列,否则就要等下一次机会了。”刘备没怎么犹豫就做出了决定,他在军事方面一向谨慎,却从来不会谨小慎微,一旦遇见好机会,还是愿意押注赌上一把的。
郭嘉点点头,立刻铺纸研墨,片刻之后,一张墨迹淋漓的手令就新鲜出炉,如今卢植不在刘备身边,他就变成了那个整天跟刘备混在一起处理公务的人,两个人相互之间越来越了解,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多。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喜欢偷懒、喜欢喝酒的浪子还觉得有些不习惯,经常闹着说头疼腿疼肚子疼,借故不来工作,可是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郭嘉却发现处理公务,将整个阵营内部的所有事务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很不错,很让人有成就感,便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新角色。
“使君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郭嘉将手令递给刘备,却见对方看也没看,顺手就把大印重重盖在了最下方,然后递了回来,不禁笑着问道:“这也太偷懒了吧?”
“这样的小事要是也能出错或是疏漏,那就不是你郭奉孝了。”刘备向后一仰,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郭嘉是个年轻人,之前又没有在基层做事的经验,处理公务大多是依靠自己的才华,现阶段来说肯定是不如老成持重且经验丰富的卢植,但刘备也想通了,卢植已经帮自己打拼了将近十年,如今都快六十岁了,不应该继续像之前那样劳累,还是尽早培养出能够完美接过重担的人。
而刘备选定的这个人就是郭嘉,在他看来,郭嘉年轻、性子跳脱、相比起官职和俸禄,更重视别人对自己的信任和认可,所以他就经常这样夸一夸,让郭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可或缺,短短几个月,就让这个曾经怀才不遇的年轻人充满干劲,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懒散了。
这就是刘备领会出来的用人之道,未必科学,但挺有用。
“常山那边的旱情越发严重了,张明匙的想法是放弃一部分实在难以保证产量的田地,集中有限水源,把总产量维持在五成左右,询问是否可行。”郭嘉被刘备几句话就忽悠得飘飘然,批阅公文的劲头也更足了,不消片刻,便又看完了一份从冀州北部送过来的加急公文,向正在闭目养神的刘备汇报起来。
“这种专业的事情,我们要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张同那小子都这样说了,就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反正常山的存粮足够当地人躺着吃三年,我就不信还熬不过个旱灾了。”刘备缓缓说道,甚至连酸痛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再给他加一条,该放弃的就果断放弃,不要因为心疼而拖拖拉拉,跟百姓也说明白,当官的有饭吃,他们就也有饭吃,不必担心。另外,尽快组织多余人力修整水利,开掘更多的水渠,以工代赈,为来年做准备。”
“知道了。”郭嘉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刘备面色平静,心中却莫名地烦躁起来。
根据各地传来的情报,今年冀州北部诸郡都遭遇了程度不同的旱情,许多地方连一滴雨水都没见,只是凭着密布的水网在苦苦支撑,但随着农业用水的不断增加,又缺乏降水补充,就连滹沱河这样的大河都出现了明显的水位下降。
若不是前些年打下的坚实基础,储备了海量的粮食,百姓们就又该偕老扶幼地出门逃荒了。
“奉孝,再写一道告示,发往幽州和冀州各地。”刘备想了一阵,再次开口说道:“向百姓告知今年的旱情,让他们不用太过惊慌,但也要节约粮食蔬菜,趁着时节多采摘野菜晒干储藏起来,另外,从今日起,所有人不得私酿酒水,如有违反,必不轻饶。”
“禁止私酿酒水没问题,可是旱灾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去,会不会引发民间人心惶惶?”郭嘉有些犹豫,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
“藏着掖着、不肯对民众透露实情,这种行为才会让人不安,开诚布公,让所有人共渡难关,才是我们应该做的。”刘备语气坚定,“以后这种气候会越来越多,瞒能瞒得了多久?”
郭嘉一下子警觉起来,“使君之前就说过好几次,未来几十年的气候会越发干冷,如果真如使君所说,那天下百姓岂不是没了活路?”
“活路肯定有,只是比较艰难而已,北方冷,我们可以组织民众向南迁徙开发,江东、荆襄、交州、甚至是倭国,只要经过几十年的开发,就都能成为鱼米之乡。”刘备重重叹了一口气。
小冰川期的影响越来越强烈了,在未来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里,夏季干旱、冬季酷寒的情况,将会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广袤的华夏大地。
即便能够统一天下,他又能否带领数千万人民直面凛凛天威,坚守住自己的家园?
刘备并不确定。
第十九章 天子东归
兴平二年,华夏大地的北方出现了罕见的大面积旱灾,旱灾波及范围包括幽州、冀州、并州、兖州、豫州、司隶等地,受灾民众逾千万。
其中刘备下辖的冀州灾情尤为严重,南部数条河流水位降低到无法用于灌溉,大片湖泊变为滩涂、滩涂变为旱地,民众赖以生存的粮食生产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
为了稳定民心,冀州牧刘备下令开仓赈济受灾民众,组织民众兴修道路,进行以工代赈,并颁布了一系列遏制铺张浪费行为的法令,多管齐下,终于稳定住了冀州、尤其是新征服的魏郡等地的局势。
但是他付出的代价,就是用于征伐河内的军粮储备减少了一半,不得不暂时搁置原定于九月开始的出兵计划,转而全力进行军屯、兴修水利设施,为来年做起了准备。
刘备缓了下来,而长安的朝廷,却已经闹翻了天,就在六月,一件尚未传开,但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发生了。
朝廷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
王烈向弘农、京兆尹派出了不少密探,这些人用尽各种方法,冒死传来许多情报,经过坐镇河东的王烈一一审视归纳,又通过快捷且隐秘的渠道绕过河东太守王邑、河内太守张扬的视线,出现在邺城刘备的案头,尽量使这位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上司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经过。
成堆的信件犹如雪花一般,不住地向邺城汇集,有时候甚至一天能来三名快要累死的信使,而刘备看着面前越积越多的情报,心中的忧虑也是越来越深。
六月,郭汜诱降李傕部将张苞,军势为之一振,李傕闻讯大怒,发兵前去攻打,两军混战多日,李傕的耳朵都被流矢射穿,危急关头,还是依靠原白波军首领杨奉拼死力战才击退郭汜。
战后因为赏罚不公,杨奉也对李傕心生不满,与军吏宋果等人合议谋杀李傕未果,便索性引兵反叛,使李傕再度损失了许多兵力,再也没有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气势。
同月,镇东将军张济从陕县赶往长安,凭借多年来的交情劝服说李傕郭汜罢兵休战,由于旱灾严重,二人早已无力再战,便顺水推舟,卖了张济一个面子,延续了几个月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小皇帝刘协实在无法忍受每日里担惊受怕的生活,便恳请李傕,请求他放自己返回旧京洛阳,经过多次哀求,李傕也彻底烦了,觉得留着这群只知道吃白饭还给自己添乱的家伙实在是累赘,便同意了皇帝的请求,自己也准备放弃因为战乱和劫掠而失去价值的长安,前往泾水沿岸的池阳休养生息。
于是在兴平二年七月,皇帝刘协与朝廷百官离开长安,向洛阳方向开拔而去,张济、郭汜、杨奉、杨定等人则率领自己的部队前往护送,希望从中攫取护驾之功。
为了答谢这些愿意跟随自己、并且手中握有兵权的军头,刘协慷慨地送出了各种官职,什么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后将军就跟不要钱一样地批发了出去,然而,年纪尚小、城府未深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最顶级的军职并没有让面前的武夫们满足,反倒激起了他们的攀比欲望,离开长安才短短半个月时间,诸将之间就因为各种事情发生了不少争端,有些甚至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都能引发一场数百人规模的械斗,令人不堪其扰。
夏去秋来,寒意渐浓,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天子车驾却因为各种原因走走停停,连京兆尹的地界都没有离开。
夜色已深,繁星满天,大汉王朝名义上的两位最高统治者、年轻的天子刘协和同样年轻的皇后伏寿并肩坐在御帐之中,透过布幔的缝隙,仰望着远方的星星点点。
“郭汜带着他的人马逃跑了,我们总算又逃过一劫。”沉默许久之后,刘协才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也不知是说给身边的伏寿,还是在宽慰自己不安的心。
“嗯。”伏寿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之前一段时间,大家都走得好好的(至少在刘协看来是这样),但最近两天,郭汜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提出不去洛阳了,要求天子和朝廷跟着他去郿县。
郿县是什么地方?
那是右扶风地界,位于长安西边一百里,极度接近羌胡势力范围的一座小城,跟皇帝想要前往的洛阳可谓南辕北辙,更别说郿县还曾是董卓为自己准备的养老之地,所有人提起来都是一肚子怒火。
所以毫无疑义的,郭汜的要求被驳回了。
然后新就任车骑将军还没有三个月的郭汜就愤怒了:老子堂堂一个可以开府议事、仪同三司的将军居然被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骂得狗血喷头,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于是郭汜就让他手下将领伍习趁夜焚烧了御驾不远处的几处民房,借以威胁众人,不曾想杨奉杨定等人早就蓄势待发,当即通告全军说郭汜作乱,并挥兵前往攻打,经过一夜一日的战斗,郭汜不敌而逃,如今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沟沟里面去了。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如今却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香饽饽,谁都想把朕握在手心。”刘协有些落寞地说道:“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伏寿伸出右手,将身旁少年的左手紧紧握住,在这个时候,她能够为自己丈夫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朝廷里还有那么多忠臣,只要陛下回到洛阳,传檄四方,让关东的忠臣们前来辅弼,陛下就能安心了。”伏寿的声音很细很好听,语气却坚定得不像是十四岁的女孩子。
“关东哪有忠臣?”刘协苦涩地笑了,他这几年被权臣们捏得像只小鸡仔一样,想圆就圆想扁就扁,心中早已经对所谓的忠臣失去了信心。
这么几年了,关东群雄都忙着争抢地盘,压根没有一个人前来长安搭救自己,还不够说明问题的吗?
他们怕是早就忘了,远在司隶,还有一位天子呢。
第二十章 幺蛾子不断
刘协本以为随着郭汜败走,自己东归的道路会稍微平坦一些,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少了一个实力最强的军阀头子,其他军阀头子的野心却更加高涨,明争暗斗也更加激烈了。
位于京兆尹和弘农交界处的华阴,一直是由西凉军将领段煨驻守,此人没什么野心,谁能执掌朝廷就听谁的,所以在董卓死后,无论是王允当政还是李傕郭汜在位,都没怎么管这个老实人,任由其自生自灭。
得知天子御驾亲临,段煨连忙出营迎接,并为随行人员提供了各种衣物和食物,又跑前跑后地帮助他们在附近安营扎寨,稍作休息,把刘协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是,段煨在迎接天子乘舆的时候,犯下了一个错误:他与杨定素来不和,又远远看见对方全副武装地护在乘舆旁边,故而心生忌惮,不敢下马行礼,只是遥遥作揖。
这一下就被人钻了空子。
当段煨帮助文武百官安下营寨之后,盛情邀请天子一行进到自己大营中安歇之时,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开始了。
杨定觊觎段煨军中物资和军械,便找到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侍中种辑,希望他在天子面前挑拨,让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吞并段煨部众,增强实力,在权力斗争中占得上风,种辑欣然应允。
“段煨有谋反之心,陛下万万不可前去他的营中。”在段煨派来邀请的使者离开之后,种辑来到天子车驾这边,对刘协低声说道。
刘协和在场的其他重臣都愣了一下。
“种卿不要妄言,段煨听闻朕来,特意前来相迎,又带了各种衣物和吃食,就连种卿现在穿的夹衣都是他新送来的吧,这怎么是谋反呢?”刘协有些无语地看着种辑。
种辑老脸一红,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所不知,今日段煨虽然前来,但他迎驾不至边界,拜见陛下之时也不曾下马,并且脸色大变,其中必有异心。”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段煨若是有异心,只需关闭营寨,任由我等困顿而死便可,又何必以身犯险,还耗费如此数目的钱粮?”太尉杨彪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参与众将的斗争,此时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向刘协深深一躬,出言辩解起来,“陛下,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段煨绝无二心,陛下的车驾可以住在他的军营。”
见到双方争执不休,安集将军董承心中暗喜,他是天子的老丈人,一心想着排斥异己,独揽大权,巴不得其他人打起来,便轻笑几声,出列说道:“老太尉此言差矣,陛下乃是千金之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别说老太尉的人头,就是我们这些人全部掉了脑袋也不足以挽回。”
“董承,你是什么意思?”杨彪眉头倒竖,厉声喝问起来。
“没什么意思,就是劝陛下慎重!”董承丝毫不惧,争锋相对地顶了回去,把杨彪气得浑身颤抖,却拿他没一点办法。
后将军杨定见众人僵持不下,刘协面露疑色,便知道自己的诡计有望成功,便起身对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根据我军斥候回禀,今日看见郭汜率领七百骑兵进入段煨军营。”
杨定面色坦然自若地说出了这句谎话,然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任由其他人争执追问也再不开口。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所有人都难以置信,但所有人又不敢说这是杨定信口开河,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谨慎派很快就成了主流,刘协见势不可为,只得同意他们的建议,下令在道路南侧安置御帐,原地驻扎。
见到天子宁可露宿野外也不愿意进入自己的军营,杨定还打着诛灭叛贼的旗号引兵攻打自己营寨,段煨这个老实人终于愤怒了——
老子不愿意对抗朝廷,不愿意搀和进你们这些人的烂事,这才老老实实地蹲在华阴,给皇帝看家护院,如今你们流落至此,老子又是送衣服又是送吃的,把你们当大爷一样的供着。
然后你说老子谋反,还要弄死老子?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怀着熊熊怒火,段煨一面组织军士严防死守,一面脚步匆匆地进到营寨角落里的一处低矮军帐,帐中一名中年文士正在悠然自得地翻阅着手中书卷,见到段煨进来,也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外面喊杀声震天,是杨定还是杨奉?”
“是杨定那个奸邪小人!”段煨一屁股坐在中年文士对面,重重地叹息起来,语气诚恳地说道:“悔不听先生之言,如今贼军攻势猛烈,还望先生救我。”
“将军这话可就生分了,诩与将军是同乡,这段时日又多蒙将军收留,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所回报才是。”中年文士见段煨态度不错,便不在端着架子,放下书卷笑道。
段煨顿时大喜,“有文和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原来此人正是一手策划了李傕郭汜反攻长安,然后又飘然身退的贾诩贾文和。
贾诩当初策划出反攻之计,一方面是因为好友李儒之死而心绪难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是凉州人,看不惯王允意图将数万西凉边军斩草除根,故而含怒出手。
可是在诛杀王允、驱逐吕布之后,李傕郭汜等人自觉大权在握,对贾诩也没了之前的敬佩和言听计从,贾诩费心费力,最后连劝说二人尊重天子、尊重朝廷威严都做不到,恰逢老母去世,便借机脱身,直到数月之前李郭二人相争,派人将他从家乡请来,这才再次出山。
如今寄居在同乡段煨军中,贾诩也淡了心思,不再奢求改变这些武夫的行事作风,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提点寄几句,让他们做事不要太过火,仅此而已。
像今天这样表现出相助之意,已经是贾诩的破例之举,也足够让段煨感激涕零了。
“杨定打着为天子诛逆的旗号而来,将军切不可与之正面交战,给他落了口实,只需要据营坚守便是,凭借杨定的兵力,没有其他人相助的话,是绝对威胁不到将军的。”贾诩边走边分析起了当前局势。
“那要是张济、杨奉等人也帮他呢?”段煨不确定地问道。
“他们不会坐视杨定吞并将军,一跃成为天子身边实力最强之人的。”贾诩自信地笑道。
第二十一章 猪队友的神操作
请动贾诩再次出山,段煨顿时有了底气,他严格按照贾诩的建议,每日里坚守不出,只以强弓硬弩压制,任由杨定消耗部队的士气和体力,同时继续向天子御营和文武百官送去生活所需物资,在舆论上为自己洗刷冤屈。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协越发觉得段煨是忠臣,而杨定和死不改口的种辑反倒有些问题,原本的骑墙派们也不好意思再出言附和种辑,纷纷改变立场,劝说杨定罢兵休战。
杨定本是凉州豪强出身,后来追随董卓进入西凉军,与诸多同僚一样,他在野战方面颇有天赋,而且极有经验,但是,攻城拔寨,从来就不是这些呼啸如风的汉子们的特长,再加上从长安一路行来,粮草物资匮乏,最初几天还能打得气势如虹,但三四天过后,他的部队就没了锐气,拖到第七八天,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他是绝对没有可能攻下段煨大营了。
毕竟他们刚刚在长安打了好几个月,而段煨却躲在华阴养精蓄锐的两年,双方在体力、物资方面都不在同一个档次。
“大义在我军一方,诸位再坚持两天,只要段煨顶不住压力前来求和,我们就可以趁机索取粮草物资,补贴军用了。”面对日益低落的士气,杨定只能重复着类似的话语,用美好的愿景提振士气,同时也是给自己鼓气。
坚持,再坚持!
然而不幸的是,杨定的坚持等来的不是段煨投降或者求饶,而是从西面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的郭汜。
更加令人惊恐的是,与郭汜一起到来的,还有西凉军中与他齐名的悍将——李傕。
“李傕不是去了池阳吗,他怎么会来弘农?”得知这个消息,上至天子、下至士卒奴婢,所有人都彻底惊呆了,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要说这事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李傕当初被人忽悠,认为皇帝和朝廷在自己手里是累赘,所以一心想要将其甩掉,可是去往池阳过了几天悠闲日子之后,李傕反应过来了:自己能够拥有现在的一切,正是凭借拿捏天子、号令百官得来的,一旦天子离开自己的掌握,随便发布两道圣旨,把自己打成叛贼,所有人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蜂拥而至。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傕顿时整理人马,一路向东追去,追到华山西侧的郑县一带,恰好遇见了灰头土脸的郭汜。
郭汜被杨奉杨定等人联手击败,为求保命,一度舍弃了自己的部队,直到好几天后才慢慢收拢溃散的士卒,避免了光杆司令的悲惨命运,此时看见久违的老友,当初的怒气也不翼而飞,拉着李傕就是一顿哭诉。
身为十几年的老搭档、老朋友,见到郭汜这个悲催模样,李傕也感同身受,两人喝了一场酒,之前的事情就算是一笔勾销了,然后合兵一处,打着救援段煨的旗号,气势汹汹地追杀到了华阴。
看着远远飘扬的“李”、“郭”等旗帜,杨定感觉自己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极度惊惧之下,他像是发了疯一样地大喊大叫起来,然后下令全军转向,朝着奔袭而来的联军冲去。
本事不如对手、兵力不如对手、士气和体力也不如对手、向张济等人求援也遭到拒绝,于是杨定毫无悬念地战败了,幸运的是,凭借着麾下亲卫的拼死力战,他率领残部逃出生天,一路向南,直奔荆州而去。
杨定逃了,原本按兵不动、想要获取渔人之利的其他将领傻了,这群家伙知道自己不是李傕郭汜二人的对手,只得暂避锋芒,护卫着天子一行(或者说以其为护身符)向东逃窜而去。
李傕远道而来、郭汜兵败未久,再加上信心满满,也不愿穷追猛打,只是与段煨把酒言欢,让士卒尽量歇息,直到三天之后才告别段煨,继续追击天子。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子一行如今正是逃命的紧要关头,几名重臣却又闹出了幺蛾子。
杨奉和董承二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闹到御驾面前,指责张济与李傕郭汜等人勾结,不肯发兵援助杨定,众人吵得激烈,甚至互相拔起了刀子,若不是太尉杨彪拼死分开众人,只怕当场就要爆发血案。
回到自己的军营之后,张济仍然余怒未消,在侄儿张绣的劝说下,他索性带着部众连夜离开,向西与李傕郭汜回合去了。
你们不是诬陷老子与李傕郭汜勾结吗?
好,老子就让你们看看,到底什么叫勾结!
经过这一串令人窒息的鬼魅操作,杨奉、董承几人成功分化了己方的队伍,壮大了敌人的力量,使得天子东归的难度从普通级别一跃成为地狱级别,但这两个蠢货不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为自己的“政治手腕”沾沾自喜,然后怎么看对方都觉得不顺眼,又盘算起了如何除掉对方,独自占据这护驾的功劳。
看着这一对猪队友,小皇帝刘协欲哭无泪,说句实话,就连他这个十四岁的孩子都被教育过合则胜、分则败的道理,可是自家老丈人压根不懂,又让他能说什么,怎么说?
时间来到十一月,天子一行匆匆经过湖县,务乡,来到了弘农城东面不远处的烛水西岸,也就是当地人俗称的东涧,开始征集船只,准备渡河。
然而船只还没集齐,李傕、郭汜、张济这三人的先头部队,西凉边军序列中最精锐的飞熊军,就已经快马加鞭追杀而至,面对摆明了不给自己留活路的敌人,杨奉董承二人终于如梦初醒,他们打着“护送天子”的幌子抢先渡河,又强令属下和执掌天子禁军的执金吾伏完列阵迎敌。
大将临阵逃脱,战果不言自明,飞熊军两个突击就打穿了敌军的防线,随即展开杀戮,乱军之中,那些公卿百官与寻常士卒没有任何区别,跑得快就有活路,拼命游过还不太凉的烛水就有活路,而腿脚慢或是运气差的,就乖乖等死吧。
经过这场一边倒的战斗,当初被董卓裹挟去长安,又被天子一行从长安带出来的皇室器物、各种典籍洒满了战场,被无数人踩在脚底,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与它们一同静静躺在战场上的,还有无数死不瞑目的士卒和随行人员,有一些宫女和百官家眷侥幸逃过一死,等待她们的,则是更加悲惨的命运。
“王师败绩,天子露宿原野,这大汉王朝的脸面真是要被他们丢光了。”闻喜城外的庄园中,王烈面色难看地翻阅着手中字迹潦草的情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突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然后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朝廷的使者来到河东,招揽白波军李乐等人以及南匈奴右贤王去卑前往弘农护驾?”王烈微笑着自言自语起来,“有意思,我们也该去凑凑热闹。”
提前祝愿大家新年快乐
如题,希望每一位朋友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也希望诸位能够继续支持这本书,陪着刘备一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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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杀人者谁
听着漫山遍野的厮杀声和惨叫声,看着无数人倒下、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流逝,刘协觉得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麻木了,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在侍卫的搀扶下向前迈动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头脑已经一片空白,耳朵里面乱糟糟的鸣响,让他几乎听不到其他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有从那些焦急或是惶恐的面孔上勉强分辨出对方的意图。
就像是弱小的鸡雏逃避老鹰的捕食一般,刘协一行拼命逃跑,直到日落西山,他们才借助夜色的掩护,勉强离开了身后西凉铁骑的追杀。
“董承……无能之辈……”喝了一碗稀薄如水的热汤之后,刘协稍微恢复了些许力气,极力控制着不住颤抖的嘴唇,压低声音说道。
在当初的立后之争中,朝臣们选择了士人阶层出身的伏完,以及他的女儿伏寿作为皇后,为了安抚董承这个军头,众臣又提议将他的女儿董瑜封为贵人,从此董承借着国丈的名头,就开始耍起威风了。
御驾从长安离开,东归洛阳以来,一路上的幺蛾子不断,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董承、杨奉、杨定这三个西凉军头领弄出来的,他们赶跑了郭汜、气跑了张济,然后杨定也跑了,随御驾东归的部队实力大减,面对卷土重来的李傕郭汜等人,无论从兵力还是将领素质方面都差着一大截子。
这种明显的差距带来的结果,就是三天一小败、五天一大败,从东涧到弘农、到曹阳亭、再到现在的陕县附近,短短五十里路,天子一行就已经把几乎所有的皇室器物、卷宗典籍给丢了个干干净净,随行人员的损失更是数不胜数。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骄横跋扈、不断挑起事端的董承。
就在几天前,盘踞在河东的白波军贼首李乐、韩暹、胡才等人,以及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等人接到前来护驾的圣旨,以为自己捞到了洗白身份,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光明道路,高高兴兴地带着全部兵力渡河助战,其中甚至有五千多骑兵,令人大为鼓舞。
这只生力军的战斗力也还不错,第一仗就把李傕郭汜的飞熊军先锋给顶了回去,不得不退兵二十里以暂避锋芒,按照杨彪等人的建议,只要稳扎稳打、且战且退,令李傕郭汜等人心生忌惮,便可顺利返回洛阳。
可是董承偏不!
在他的鼓动和暗中串联之下,杨奉、胡才等人也有些飘了,竟然不遵军令,擅自对飞熊军展开了追击,谁知道对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李傕以身为饵,引诱杨奉等人沿河追击,然后郭汜、张济简简单单地一个侧击,就把白波军和匈奴人全部赶到黄河里喂鱼去了,原本声势浩大前来护驾的部队十不存二三,偌大的黄河河面上都漂满了死去的人马尸体。
李傕郭汜等人在解决了这支生力军后士气大振,顺势又是一波反推,危难关头,董承和李乐护送着天子先行逃命,再次强令伏完与天子禁军断后,其中打的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伏卿是否脱险了。”刘协忧虑地望向西方,口中自言自语起来。
伏完本是文人,不懂什么战阵之术,率领的羽林卫士更是组建不久,战斗力只能算得上马马虎虎,又怎能抵挡住久经战阵的西凉铁骑?
可是担心归担心,刘协转头一看,不远处的伏寿正抱着膝头呆呆地坐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连忙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起来,“不用担心——这是什么,你身上怎么会有血迹?”
伏寿被骤然惊到,险些跳起身来,她定睛一看面前的是自己丈夫,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刘协伸过来的双手,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一只被猎人追逐,好容易才逃出生天的小鹿。
“臣妾没事,只是乱军之中被血溅到,来不及更换衣物而已。”伏寿勉强挤出笑容,用一贯温和的声音答道。
自己这些人都是被人护送着逃跑的,哪里会有被血溅到的机会?
刘协觉得有些蹊跷,但他仔细看了看伏寿有些苍白的面孔,觉得对方确实没有受伤,便不再追问,而是静静地与妻子坐在一起。
伏完倚在刘协肩上,一直悬着的心稍稍安定,这时候她才敢闭上双眼,稍微平复一下受惊的心灵。
她身上的血迹,其实是来自于一名侍奉自己的宫女。
后军兵败,走在前面的人们也乱成一片,后宫所有人不分贵贱都拼命奔逃,伏寿害怕被抓到,于是身穿便服,由几名宫女护在当中,各自抱着几匹丝绢逃命,却不料跑着跑着,却有人盯上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财物,持刀前来索要,一名宫女壮着胆子前去呵斥,却被来人拦腰一刀砍成两截,鲜血喷了其余宫女一头一脸,就连躲在她们身后的伏寿都被溅到了不少。
现在想想,对方望向自己的时候似乎眼神不善,隐约有将几个弱女子全部斩杀当场的意图,然而在其他宫女高呼皇后在此,引来不少人停步看过来之后,那人又连忙离开了,根本没有再管什么丝绢的事。
难道那人的目标不是财物,而是自己?
“陛下何在?”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又有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近前,把刘协等人吓得魂不守舍,董承命人前去阻拦,才知道是伏完带着残余的羽林卫士回来了。
伏完披头散发,满身都是血污,而他身后的羽林卫士们也只剩下了百余人,并且各个带伤,见到跟自己抢国丈位置的对手落得如此下场,董承心中暗喜,假惺惺地问候了几声,便带着自己的随从们大摇大摆地离开,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反正他现在已经是天子身边最强的实力派,除了杨奉之外,其他人即便是再看不顺眼,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兵权就是一切!
伏寿一听到父亲回来的消息就提着衣裙跑去迎接,远远看见董承一行过来,连忙躲在一旁的阴暗角落,准备等董承过去再说。
但是,借着火把的光芒,她却看见了一个陌生却怎么也忘记不了的面孔。
那个在乱军之中斩杀宫女,还准备将她一并杀害的人,此时竟然跟在董承身后!
第二十三章 快一点,慢慢来
夜色掩蔽之下,一支数百人的部队正快步穿行在河东郡南部的吴山山道,西南十五里外就是黄河,黄河对岸则是陕县,也就是当今天子与文武百官被困之地。
“这里的山路还有些崎岖险峻,倒也稀奇。”王烈嘴里咕哝着,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一名汉子的肩头,让他在山道边上守一阵,照应身后军士们安全通过这段山路,“李三,让弟兄们都警醒点,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那名叫做李三的汉子应了一声,便站在一处山路拐弯处,指引起了身后的弟兄们。
“王都尉这些年是越来越谨慎了,这么点山路,咱们当年闭着眼都能走过去,哪还用得着专门让人盯着?”
“是啊,大家白天睡了一整天,这时候正是精神头足的时候,脚底下注意着呢。”
听着那些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却充满了骄傲的话语,王烈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你们这群家伙还有脸提当年?低头瞧瞧自己吧,闲了两年,一个个都胖成了什么样子,真要跟人动起手来,怕是连当年的七成本事都使不出来,还是不要吹了。”
众人纷纷老脸一红,讪笑着低下了脑袋。
他们这些人都是幽州商会的精锐,曾经跟着简雍和王烈二人,把整个司隶踏了个遍,埋伏下无数暗子的老江湖,个个本领超群,拉出来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
然而从袁绍占据冀州南部,切断了幽州商会南下的道路,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在幽州本土做起了其他的事情,这一次还是王烈重新把这些人集结起来,准备做一番大事。
时间不仅是一把杀猪刀,还是一碗猪饲料,从最早创立幽州商会开始,已经是七八年时间过去了,这些汉子们纷纷娶妻生子,过上了相对安稳的生活,腰粗了脸圆了,本事有些下降也是难免,此时听到王烈的话,他们在羞惭之余,心中也难免地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若是没有荒废那两年,自己这些人应该还会驰骋在第一线吧?
“这次的事情了结之后,你们就重新跟着我,不但要把本事找回来,每人还要收个徒弟,把本事完完整整地给传下去。”王烈仍然是冷着脸,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让众人精神振奋不已,“幽州商会沉寂太久了,也该再做点事情出来,让世人重新认识认识我们。”
不知不觉,已经是丑时时分,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这数百人的队伍不知疲倦地继续疾行。
忽然,队伍最前方发生了小骚动,王烈加快脚步赶去,才知道是之前派出的一名暗探回来了。
“河东太守王邑的队伍在我方西北二十里,沿大道前行,另外还有裴家为首的河东世家派出队伍,都在争抢迎驾之功。”这名探子满脸疲惫之色,精神却极为振奋。
不光是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包括王烈在内的所有人都振奋不已。
能够引得这名多重量级人物一起赶来,那就说明己方之前获得的情报没有错,天子确实要渡河北上河东了。
自己这些人放着河内的正事不做,千里迢迢跑来河东,又四处撒钱收买各处守将、消息灵通人士,为的不就是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吗?
放眼天下,还有什么比天子更重要的?
“我们现在已经确定了河东方面主要势力的位置和动向,接下来就等先行去黄河渡口的弟兄们传回来消息了。”王烈心情大好,呵呵笑着说道。
有道是好事成双,就在东方初现鱼肚白的时候,另外几名探子也找到了王烈一行,对他讲述起自己等人得到的情报,以及做下的布置。
先行南下到黄河北岸的共有几十人,他们早在十几天前就已经动身,在各处港口收购船只,由于出手阔绰又有武力支持,船只收购工作进行得无比顺利,可以自信地说,黄河北岸上下游五十里内,已经没有不被王烈控制在手中的渡船了。
“我们把好船都留在手里,拉到下游一处芦苇滩里藏着,那些破烂不堪的全部都凿沉了,如此一来,即便王邑等人想要前往陕县护驾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看着黄河跳脚骂娘了。”其中一名短髯汉子洋洋自得地说道。
王烈点了点头,南岸形势一日三变,各路人马都盯着皇帝,自己手里只有四百多人,如果不赶在其他人之前有所动作,只怕皇帝拿不到手里,自己还要有危险。
如今王邑还在身后二十里开外,距离黄河北岸更是有三十多里,按照他们前几天的速度,在明天傍晚之前是赶不到河边的。
这一天时间,或许就是此行成败的关键。
“弟兄们再辛苦辛苦,抓紧时间赶路,天亮之后咱们就要赶到茅津,是立下不世之功,还是灰溜溜地回去,就都看你们的表现了。”王烈心意一动,也不准备继续昼伏夜出地耽误时间了。
众人齐齐应诺一声,借着越来越明亮的光线,迈开腿脚狂奔而去。
此时此刻,黄河南岸的陕县郊外,一支人数不过数千的队伍与身后数里开外的另一支部队正在遥遥相对,虽然是夜晚,理应安然入睡,但这些人却几乎都没有半点睡意,而是瞪着眼睛茫然地望向远方心中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他们正是天子一行和李傕郭汜追击而来的部队。
就在刚刚过去的白天,李傕收拾了战场,将丢弃在山野之中的财物收入囊中之后,再一次对前方的敌人发起了攻击,董承等人再次大败,就连天子近卫也只剩下了不足百人的规模,李傕、郭汜派出兵士绕着天子的营寨大声呼喊恐吓,把所有人都吓得两股战战,若不是伏完带着残余的卫士们反复稳定人心,只怕百官都要各自逃命而去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傕需要一个活的皇帝,所以并没有逼迫太过,等到夜间就收拢兵力,在数里之外大摇大摆地扎下了营寨,准备第二天再行计较。
李傕之前已经派出斥候沿着不远处的河岸查探过了,也控制了唯一的渡口茅津,捣毁了所有的船只,如今天子已经是笼中之鸟,注定是飞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时间还长,路也还长,我们慢慢来。”就在昨夜,营帐中一场欢饮之后,李傕有些醉意,对郭汜大声笑道。
第二十四章 我们需要船
“我们需要船。”这是最近两天,李乐反复念叨的一句话。
他实在是太后悔了。
前段时间杨奉派遣使者找到白波军,找到李乐的时候,包括李乐、韩暹、胡才等人都颇为兴奋,回望数年前,杨奉也跟他们一样,只是白波军的一个头领,可是自从搭上董卓和李傕的线,成为西凉军一员,短短几年,就已经混到了天子身边的将军,如果能够成功护送天子返回洛阳,前途肯定会更加光明。
本着搭个顺风车的念头,李乐等人欣然南下,加入了护驾的队伍,但几场仗打下来,河东白波军的老底打了个精光,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然后天子东归的道路才走了没一半。
洗白贼寇身份,获取官身,看起来十分美好,可是再这样下去,自己还知不知道有没有命来享受。
“老大人,西凉军倚仗骑兵之利,可以随意决定战场,随时对我等发动进攻,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思来想去之后,李乐决定绕过董承和杨奉这两个一手酿成惨败的蠢材,找到了德高望重的杨彪。
“我们都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杨彪是个文人出身,说起圣贤之道那是拿手好戏,别说李傕和郭汜两个边地武夫,就算西凉军全部站在这里跟他吵架也赢不了,可战场上根本没人跟他讲那个,玩的就是真刀真枪和真谋略,杨太尉的本事就没了施展之地,只能唉声叹气了。
“此地距离黄河不远,如果有船,我等便可护送天子顺流而下摆脱追兵,一路前往洛阳。”李乐压低声音说道:“马跑得再快也得歇息,怎么也追不上顺风顺水的船。”
杨彪陡然精神一振,也不顾面前之人的贼首身份,拉着李乐就研究起来。
然而过了一阵,老太尉就坚决地摇了摇头,否决了顺水而下的建议。
“下游数十里就是黄河最险的三门峡,我等身位人臣,怎能将天子置于如此险境?”
传说上古时期大禹率领万民治水,凿开了龙门山,使汹涌河水奔腾而下,在黄河中游冲出了神、人、鬼三门,其间又分为三十六险滩,水势湍急、暗流涌动,纵使是经验最为丰富的船工,操纵最为坚固的船只,想要通行于此都要极度谨慎,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船毁人亡的下场。
杨彪就是弘农本地人,人生几十年,听说了无数类似的传闻,他可不愿意把皇帝和自己的命都搭上来冒险。
“事到如今,再不冒险,我们就要被叛贼一网打尽了!”李乐急了,尽力想要说服杨彪。
“我们是护送天子东归,而不是为了自己逃命,万一天子有什么闪失,这么多人的性命白白葬送,我们两年来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大汉江山也就全完了。”杨彪目光炯炯地盯着李乐,“你真觉得,我们应该把天下的希望寄托在一条船上,任由其穿过危险重重、九死一生的绝境?”
李乐沉默了。
这么大的责任,一条船担不起、他李乐担不起,杨彪也担不起,就算小皇帝自己也是担不起的。
可是过了一阵,杨彪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李首领,你们白波军在河东耕耘多年,这一次虽然主力前来护驾,可是在河东,还是还有不少部众的吧?”
“太尉的意思是说?”李乐的眼睛亮了。
虽然天子一行不能直接顺流而下去洛阳,可渡过黄河前往河东,脱离李傕郭汜的追杀还是可以的嘛。
河东太守是王邑不假,可他这两年还没怎么扎下脚跟,被各地世家豪强搞得没太多实力,对白波军更是无可奈何,一旦到了河东地界,自己这些人就像蛟龙归海,有了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到那时候,自己和胡才、韩暹等人都当上将军,弟兄们成了官军,之前损失的人马,似乎也就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我们分头行动,李首领负责找船,老夫去说服董承杨奉等人。”杨彪点点头,让李乐去做准备,自己则是将歪斜的高冠和被荆棘扯破的朝服收拾齐整,然后才前去御营求见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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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北上河东?”听了杨彪的建议,董承眼珠子转了转,心中泛起一丝犹豫。
凭借他们现在的实力,对抗李傕郭汜不啻于痴人说梦,可是到了河东,又会有不少地头蛇前来护驾,势必要分走不少功劳和赏赐。
董承和杨奉之前能够把郭汜、张济、甚至是杨定等人挤出局,凭借的不光是政治手腕,很大程度上也依仗于他们手中的兵力,可如今连番大败,士卒十不存一,又怎能压服河东方面的诸多势力呢?
“此计可行!”杨奉倒是爽快地同意了,他本就是出身于河东的白波军首领,在当地还有数量不少的前部众,如今又有了天子和大义这两面旗帜,只要登高一呼,势必从者如云,很快就能恢复实力。
于是众人之间又是一番争论,最后董承也想通了,李傕和郭汜等人掌握着如此巨大的优势还不急着动手,很大程度上是投鼠忌器,害怕把自己逼急了,对天子有所不利。
但天子这面挡箭牌挡得了一天两天三五天,却不可能永久有效,与其继续被人在屁股后面追着打,还不如去河东拼拼运气呢。
“想要渡河,首先得稳住李傕郭汜,然后趁夜——”董承说到这里,想了想最近几天是月初,夜色昏暗,适合搞一些秘密行动,便继续说了下去,“趁夜护送陛下前往河东。”
“还要稳住百官和天子近卫,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杨奉继续说道。
杨彪点点头,有些心痛地默许了二人的提议。
他也知道,想要在追兵的眼皮子底下做成这件事,势必要牺牲掉许多人的性命,但只要天子能安然返回洛阳,重整大汉社稷,牺牲再多人也是值得的。
第二十五章 皇帝要跑
负责前去李傕郭汜军中交涉,争取时间的是侍中刘艾,此人在董卓当政时期就曾经曲意逢迎,颇受董卓信任,与李傕也是老相识,经过一番舌辩,刘艾隐约地透露出董承要鱼死网破,拉天子一起陪葬的疯狂想法,试图以此为依仗,逼迫李傕同意。
只有活着的天子才有价值,这个道理李傕也是心知肚明,而且在他看来,董承和杨奉等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好蹦跶的了,只要不出意外,迟早会落入自己手心,于是顺水推舟,约定在两天内不会发动进攻,任由御驾一行收拢逃散的人员。
刘艾顺利完成任务,天子这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如今就要看李乐能不能避开敌军的视线,弄来足够的船了。
然而他们还没等到中午,李乐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跟在李乐身后的,是一名身材颇为高大的壮年汉子。
“河东卫家,你们怎么会知道天子要渡河北上?”看着面前这名自称是卫家门客的高大汉子,董承不禁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天子东归这个消息,只要是眼不瞎耳不聋的人都能得到风声。”高大汉子不以为然地笑着,朝着人群中抬了抬下巴,“不知裴尚书在不在,令郎的人马也已经在路上,希望在这里面分一杯羹呢。”
什么?
不光是卫家,连裴家也急匆匆地赶过来护驾了?
被人指名道姓地提到,又被身旁的同僚们用奇怪的目光注视,尚书令裴茂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把肩膀缩了缩,不愿意趟这滩浑水。
“值此危难境地还心念朝廷,裴卫两家真是国之忠臣啊。”老太尉杨彪呵呵一笑,试图化解帐中尴尬的氛围,心中却不住地暗骂着这个名叫卫腾的粗鲁家伙。
你来就来了,打的什么心思大家也都知道,何必非要挑明是来抢功劳的?
君子之间交往本来就讲究个看破不说破,遮遮掩掩地分好处,哪有你这么说话做事的?
那卫腾却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把杨彪给顶了回去。
“太尉这些话还是等渡河前往安邑之后跟卫家人说吧,某家本是北地游侠,只因多年前受了老家主的恩惠,此次才为他冒险而来,做完这一票就再不相欠。”
“我们长话短说,今夜子时,会有五艘船来到河堤附近靠岸,除了必要的船工之外,满打满算能拉一百人,这些名额如何分配,还请诸位自己商议。”
一百人!
破破烂烂的帐篷之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却又极力压抑着的惊呼。
能够进到这座军帐中商议的,都是杨彪、董承和杨奉三人暗中商议之后,认为怎样也绕不开,需要带着一起渡河的,总人数不到二十,如果每人再带一两个家眷上船,那就是六十人了。
董承、杨奉、李乐、韩暹这些带兵的,哪个身边都有一众心腹作为保命的本钱,也是怎样都不能舍弃的。
渡河的正主可是天子,身边绝不能缺了侍卫,再加上皇后、贵人等等……
这样算下来,一百人的名额似乎远远不够。
再说了,在座之人几乎都带有家眷随行,即便连番遭遇败仗,惨遭杀害和走失的不在少数,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只能携带一两名亲属渡河,还是太残忍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舍弃哪个都舍不得啊。
“偌大的黄河,偌大的茅津渡口,难道就只有五条船吗?”有人不甘心地开口问道。
卫腾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就要从李首领说起了。”
之前李乐胡才等人兴冲冲地南下护驾,为了让上万名兵卒和几千匹战马渡过黄河,他们几乎征用了上下游所有的渡船,那些船东船工还在茅津等着拉回头客再赚一笔钱呢,结果等来的不是王师,而是气势汹汹的西凉铁骑,停泊在黄河南岸的渡船几乎全部被毁,船工不是被杀害,就是被拘押,卫腾能找到五条足以容纳数十人的大船,已经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船不是我烧的,人不是我杀的,当初南下也是你们哭爹喊娘求着我来的,你们这群直娘贼看我做什么?”李乐是个暴脾气,一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脸上满是气愤和责怪之意,嘴里还咕咕哝哝的,顿时就恼了,压着声音骂道,同时手里也把腰刀给拔出了一半。
真正惹恼了老子,老子就大开杀戒,劫了皇帝去投李傕,怎么不比跟着你们这群自己不做事,只会推卸责任的废物强?
“都不要吵了,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分配名额吧。”杨彪见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将众人的怒火都压了下去。
“诸位慢慢商量,某家出去透透气。”卫腾仿佛丝毫不受影响,脸上仍然挂着和煦的笑容,对众人做了一揖,便施施然走到帐外。
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啊,冷是冷了点,可怎么也比那乌烟瘴气,浊臭不堪的帐篷里面强。
“就这么些货色,还敢腆着脸当什么国家的重臣?”卫腾(或者说是王烈)不屑地回望两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吐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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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子时。
趁着夜幕的遮蔽,一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悄然离开天子御营,互相搀扶着向数里外的河岸走去。
那里有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刘协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人叫醒,随便穿上衣服就开始了徒步跋涉,直到此时还是一脸懵懂,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伏寿紧紧跟随在刘协身边,虽然大臣们封锁了消息,甚至连天子都没有通知,但她还是从自家父亲冷峻的面容和紧紧抿着的嘴唇,看出了一丝端倪。
终于,前方亮起了火光,那火光虽然有些微弱,但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明亮。
众人齐齐为之精神一振,事到如今,即使是那些原本茫然无知,只是跟着人群前进的人们,心中也有些明白了。
我们这是要渡河,逃离李傕和郭汜的追杀!
“将军,数里外的河边出现火光!”一名亲卫急匆匆地冲进李傕的军帐之中,大声禀报起来。
李傕猛地一个激灵,匆匆抓起一件外袍胡乱套在身上就往外跑去。
“把弟兄们都叫起来,皇帝要跑了!”伴着疯狂的呼喊声,飞熊军迅速集结,朝着火光亮起之处发起了徒步冲锋。
第二十六章 渡河
听着夜空中传来的高声呐喊,看着远处不断涌现、不断增多的火把逐渐汇成一条火龙,董承等人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
“孙徽,你去前方开道,谁敢阻挡天子御驾,先斩后问!”董承厉声喝道。
一条身影从他身后越众而出,正是前几日持刀行凶的男子,此时他已经拔出腰间长刀,在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显得锋刃如雪。
“让开!让开!”孙徽根本不顾身前是谁,挥舞着长刀就冲进了乱成一团的人群之中,所到之处皆是惨叫连连,鲜血如喷泉一般四下飞溅,就连被卫士们护着的刘协和伏寿二人,身上都溅到了不少鲜血。
天子一行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抢在西凉军追杀而至之前冲到了河岸边,但紧接着,他们就又傻眼了。
由于夜色过于黑暗,加之对地形不熟,这些人居然跑到了一处数丈高的堤岸,下方河岸边等着接应的人也有些傻眼,连忙举起火把跑到河堤附近大声呼喊起来。
“往西走一百多步,有一个豁口可以下来,快!”
往西走?西面可是气势汹汹追杀过来的西凉军,如今自己这些人已是精疲力尽,如果都涌到那个所谓的豁口挤成一团,岂不是给人当了活靶子!
“事到如今,只能冒险了,把多余的衣物绳索拿出来结成长索,一个一个地放人下去!”杨奉高声叫道。
然而众人都有些犹豫。
首先,人对于黑暗都是有一些天生的畏惧感,此时他们又身处高堤,不知道下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迟迟下不了决心也是正常。
其次,就算这些公卿大臣们敢下去,那天子呢?天子可是万金之躯,一点风险都冒不得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些人还不得提头谢罪啊?
“别犹豫了,难道你们都想死在乱军之中吗?”董承也怒了,拔出自己腰间的宝剑吼叫起来。
天子不走,这些人就得干等着,西凉军的军营距离这边只有数里,可以说是转瞬可到,到那时候,一群人就等着变成死人吧!
众人看看西边越来越近的火龙,再看看下方漆黑一片,唯有几个火把照亮周边地面的河边,求生的欲望终于占据了上风。
仅剩的几匹绫绢被迅速打开再纵向折叠,变成长长的帛带,此时刘协也咬了咬牙,抢过帛带系在自己腰间,又让伏寿也系上,然后两人双手紧握,站到了河堤边缘。
“陛下,得罪了!”
几名卫士紧握着长长的帛带,借着河堤的坡度,将二人缓缓放下,不消片刻,刘协和伏寿便已经踩到了岸边的坚实土地,下方接应之人迅速将他们二人腰间帛带解开,护送着向河边奔去。
见到火把匆匆离开,董承等人顿时大急,他们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些卫家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古怪,如今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是想独占天子,于是连喊带叫,有的人抓着帛带顺堤而下,有的干脆心一横,抱着头就滚了下去。
一时之间,数丈高的河堤上下,又是一片沉闷的撞击声和哀叫声,然而每个人都顾不得浑身的剧痛,拼命朝河边继续跑去。
“快点上船,哪艘船都行!”令众臣稍觉宽慰的是,卫家人并没有自行逃命,而是守在船边,为他们提供了最后的求生希望。
董承和杨奉两个人身强力壮,迅速奔到船边,把前来迎接的人推了个踉跄,自顾自地爬上了船帮。
此时此刻,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那是李傕来了!
“你们这些贼子,要把天子弄到什么地方去?”李傕眼力极好,一眼就看见了几条船只模糊的身影,心中顿时大急,转头呼喊起来,“给我冲下去,抓住他们!”
岸边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已经登上船的人奋力划动船桨,不顾一切地想要驶离;还没有登上船只的人们疯狂地互相推搡,用手攀着船帮,不肯放弃最后的逃生希望,董承等人见船帮被死死抓住,心中不由得大急,抄起仅剩的武器就没头没脑地乱砍起来。
终于,在西凉军冲到岸边,开始疯狂杀戮之前,五艘船已经飘然而去,距离河边足足有十余丈远了。
看着船板上一只只断手、一支支手指、一片一片的鲜血,董承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恶心,险些吐了出来,连忙让人将那些残肢断臂扔进河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稍稍恢复了理智,想起来最重要的事情。
“陛下在哪条船上?”
漆黑的夜里,宽阔的河面上,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皇帝和皇后去哪了?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寻找,每一艘船上的人都确认了一件事——刘协和伏寿并不在自己这艘船上。
那他们会在哪里?
“卫家人似乎也没有在船上。”被派去船舱中搜索的孙徽转回到董承面前,声音颤抖地说道。
董承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群天杀的河东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天子给偷跑了?
“不要慌,不要慌……”董承连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宽慰旁人,还是在宽慰自己,“他们劫持御驾也是为了权势和官爵,一定也在渡河北上,只要到了河东,我们就直奔安邑,把陛下抢回来!”
怀着这样的心思,五艘船上的人们拼命划动船桨,希望尽快穿过这数百丈宽的河面,然而水流湍急,又没有专业的船工,每前行一步都十分困难。
他们费尽力气才越过了河中心,然而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
船底开始漏水了!
就在这五艘船侧后方几十步远,还有一艘船在悄无声息地尾随着他们,除了负责划船的人,其余军士都坐在船头,默默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各种喧闹声音。
“我们稍微快点,赶在他们前面上岸,与埋伏在那里的弟兄们汇合。”王烈压低声音吩咐道:“除了天子和皇后,其余人一个不留,明白了吗?”
第二十七章 殇
正在王烈等人暗中加快划桨速度,准备抢先渡河之际,黑暗中的河面上却爆发出了各种喧闹的声音。
“好像是他们的船漏水了?”
“似乎还有人在寻找天子?”
王烈等人顿时有些凌乱,大眼瞪小眼起来,只是这夜色过于黑暗,众人几乎在面对面的距离都看不清旁人的表情。
“王老大,之前是你在岸边接应,皇帝也是你给扶上船的吧?”有人压低声音,不确定地问道。
“废话,老子做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肯定是他们人荒马乱的弄混了,再等等看吧。”王烈同样压低声音说道。
眼下不就出岔子了吗?
众人暗自说道。
又前行了十几丈之后,每艘船上的人们都惊恐地发现,自己脚下的木船似乎发生了大面积的破损,冰冷的黄河水不断地从底舱涌出,水位以极快的速度上涨。
如果是白天还好说,人们不管用什么法子,总是能稍微缓解一下危机,可他们如今身处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连水从哪里冒出来都不知道,压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疯狂地向甲板上跑去。
很快,一艘船由于进水过多,缓缓向一侧倾覆而去,船上的人们大声惊呼,然后纷纷跌入河中。
如今是隆冬腊月,天气相当寒冷,人在船上都会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更别说掉进冰冷的黄河里了,随着体温迅速流失,很多人挣扎了一阵就没了力气,只能任由河水将自己冲向下游。
接下来的短短几息时间里,五艘木船依次沉没在黄河中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没人能活下去。
“这下事情可大了,我们要不要前去救助?”王烈喃喃说道,但他马上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首先,他们不知道天子究竟在哪艘船上。
其次,他们的船也不大,已经被自己这些弟兄们塞的满满当当,很难容纳更多的人了。
第三,就算能在一团黑暗中找到天子并将他救出来,他们又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和行动?
“这次行动失败了。”王烈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登岸后立刻返回闻喜,就当从没来过,你们的嘴也严一点,如果被人知道是我们害得天子驾崩,那不光是我们性命难保,就连刘使君的名声也要完了。”
众人纷纷沉默起来。
“北岸埋伏的弟兄们那边怎么说?”有人低声问道。
“就说天子身边这些人为了争抢登船名额,互相厮杀不休,最终把船弄翻了。”王烈想了想之后答道。
“刘使君那边呢?”又有人低声嘀咕起来。
早知道这次行动完全是王烈听说天子东归到了弘农一带才临时起意,根本没来得及跟邺城汇报,如果被刘备知道自己这些人无意间弄死了一个皇帝,那后果想都不用想。
“你们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嘴,其他事情有我在,不用你们操心,就算使君要怪,也有我一个人顶着。”
说完这话,王烈便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船头,朝着求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听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王烈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兴平二年,岁在乙亥,就在这一年最后的月份里,一个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迅速飞遍了大汉王朝的每一个角落,令所有人震惊无比。
当今天子刘协在东归洛阳途中遭到李傕郭汜等人率军追杀,于陕县附近的茅津港渡河,希望进入河东地界,孰料座船损毁沉没,堂堂大汉天子、皇后、数十名国家重臣全部葬身河中,顺着滔滔黄河漂流而下数百里,进到河内地界之后又遭遇黄河封冻,一番折腾下来,侥幸被人打捞上来的遗体都已经腐烂不堪,无法辨认身份,只能被草草安葬了。
消息传出,举国震怒,所有人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李傕和郭汜二人。
权臣杀天子这种事自古便有,但是,把天子追得无路可逃,有如丧家之犬一般,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使大汉王朝的威严荡然无存,这种事情就太恶劣了,不啻于在所有人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以荆州牧刘表、冀州牧刘备、兖州牧曹操、豫州刺史郭贡、徐州牧陶谦等人的地方实力派先后发文,声讨逼迫天子、霸凌朝廷的逆贼李傕、郭汜等人,并且传出风声,要组织第二次关东诸侯会盟,共诛国贼。
紧接着,又有一条震撼的消息传出——
天子和朝廷的遭遇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李傕等人在乱军之中抓获了最后时刻仍然列阵迎战,没有来得及登船逃生的皇后之父、执金吾伏完,从他口中得知,天子一行之所以决定渡河北上,是受了河东卫家的引诱。
甚至连载着人们渡河,最后齐齐漏水,沉没在黄河之中的渡船,也是卫家人找的。
同时,多方消息证实,在五艘船沉没在黄河之中当天,以裴、卫两家为首的河东世家豪强,以及河东太守王邑的队伍,全部出现在黄河北岸。
这一下人们更愤怒了,原来天子和朝廷是死于阴谋之下,而这桩惊天阴谋,正是来源于世受皇恩,在朝中和地方上都享有崇高声望的大家族。
于是,不光是河东的世家豪强们如坐针毡,就连其他州郡的豪族,也感觉到了来自于各方的异样目光——
你们这群王八蛋,借着朝廷的庇护,喝着万民的鲜血,如今竟然贪心不足,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你们还是人吗?
旁人尚且如此,凭空被扣上一口如山般沉重的大黑锅,河东卫家更是惊惧欲死,以老家主为首的所有头面人物都携带金银、放下身段,前往每一个有可能帮助自己洗刷污名的人家,他们要求的也不多,只是请求对方为自己说上几句公道话,仅此而已。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敢跳进这个漩涡,他们无一例外,全部吃到了闭门羹。
以裴家为首的一众世家,甚至打出旗号,要求河东太守王邑出兵剿灭卫家,为天子报仇,为天下雪耻。
绝望之下,卫家老家主做出决定,让家人各自逃命,当王邑的士卒们冲进卫家主宅时,看见的就只有白发苍苍的老家主,以及几名年老体衰的忠仆了。
“我们是冤枉的。”面对气势汹汹的官兵,老家主忍不住流下两行浊泪,说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十八章 愧
天子横死荒郊,割据一方的诸侯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得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披麻戴孝,设置祭坛,把一切礼仪做足。
那些葬身鱼腹的朝廷重臣们也没有被人忘记,他们绝大多数都出身于地方大族,亲朋好友、门生故吏这些数不胜数,一时之间,整个天下都仿佛被哀痛的气氛给笼罩了。
作为汉室宗亲,刘备在州府之中设立了一座灵堂,内里除了刚刚驾崩的天子灵位,还有灵帝刘宏、以及被董卓毒害的少帝刘辨的牌位。
虽说刘宏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甚至算不上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但归根结底,刘备这十年来走得顺风顺水,与他当初的赏识和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刘备每一天进到灵堂中之后,都要认认真真地亲手擦拭灵牌,再为这父子三人各自点上三柱香才离开。
然而,在王烈赶回邺城,呈上一份绝密报告之后,刘备瞬间就懵逼了。
“那五艘船,是你派的?所谓的卫家门客,也是你假冒的?”刘备还没有看完手中的报告,双手就开始抖个不停,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惊,抬起头来瞪着王烈。
王烈默默地点了点头。
自从天子一行全部葬身于黄河之中的那一天起,王烈就有些后怕了,始终担心消息泄露出去,但他并不是害怕自己会被刘备当做弃子,而是担心这件事给刘备带来麻烦。
经过一番深思,王烈最终还是决定返回邺城,把实情告诉刘备。
刘备深深吸了几口气,起身来到火炉边上,将这份报告扔进火焰之中,直到看着纸张被火舌吞噬,化为灰烬之后才再次涩声说道:“这件事情若是被别人知道,天下再大,你王烈也没有立足之地了,让那些跟着去河东的弟兄们嘴严一点,千万不要害自己。”
“要不然我把他们都带去韩州或是倭国,今生再不踏足汉土?”王烈面色凝重地说道:“我也一样,再不回来了。”
“不至于做到那种份上。”刘备不由得轻笑起来,稳声宽慰道:“那些弟兄为我们的事业奋斗了将近十年时间,立下了多少功劳,因为一桩意外就把他们流放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王烈默然无语,只能点点头。
“还有你自己,该怎样做事就还是怎样,不要想太多。”刘备继续说道,拍了拍王烈的肩膀,然后信步走出书房,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位于后院的灵堂之中。
看着被漆涂成黑金两色的牌位,刘备终于第一次落泪了。
“兄长,你对我有恩,我却不能保护你的血脉,任由他们受人欺凌,如今更是因为我的人做了错事,让你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
“……是我对不起你。”
受人恩惠却没有机会报答,甚至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对方断绝血脉传承,这种事情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就一定会心生愧疚,刘备这十年来杀了不少人,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早已不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在良心和道德的拷问下,他还是失态了。
王烈站在灵堂之外,听着刘备极力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心中无比复杂。
关于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他的情报里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实情如果说出来,只怕刘备就不是现在这样简简单单地因为愧疚而哭泣了。
天子和皇后,是他亲手杀死,然后趁黑扔下船的。
五艘船船底漏水,也是他支开其他人之后,亲自动的手脚。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王烈觉得,如果让天子活着回到洛阳,不管最后落到谁的手里,都会对刘备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更别说那些在地方根深蒂固,有些遍布天下的盘根错节关系的朝廷重臣了,他们在长安,先后被董卓和李傕郭汜拿捏着身家性命,尚且能兴风作浪,弄得西凉军分崩离析,好几位头面人物死于非命,论起阴谋诡计,刘备这些人是绝对斗不过他们的。
王烈在听说天子东归,带领部众动身南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避免刘备在今后遇到麻烦,一定要让这些做事不行,搞破坏一绝的家伙们全部死掉。
但是,这些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了。
在邺城短暂盘桓几日之后,王烈便再度动身,迎着料峭的春寒前往河东,那边如今人心惶惶,正是他安插人手,做一些事情的好时机。
刘备在抑郁了几天之后也缓过劲来了,重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之中,按照原定计划,今年开春之后,关羽等人就会发动对河内郡的攻击,而这一次天子遭到李傕郭汜等人的沿途追杀,又在准备渡河去河东的路上发生意外,实在是给了刘备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机会。
要知道被人捅出来的事实真相是,在天子遇难当天,包括河东太守王邑、裴、卫两家为首的河东豪强们倾巢出动,时至今日,他们都择不干净自己和卫家之间的关系,虽说王邑派人查抄了卫家各处宅邸和产业,但绝大多数卫氏族人四散逃命已是不争的事实,刘备正可以打着为天子复仇、查明案件真相的旗号出兵河东、甚至是弘农、京兆尹一带。
从冀州前往河东,又必须要经过河内郡,就算张扬再桀骜不驯,在当今天子遇害、天下震怒的大环境下,他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拦借道前去讨伐逆贼的正义之师。
一举拿下河内、河东两郡,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武将们忙着厉兵秣马,为出征做着最后的准备,监军沮授和军师郭嘉却在筹集完粮草物资之后,有了难得的闲暇,一起来到州府拜见刘备。
三人来到后院的灵堂,恭恭敬敬地叩首上香之后,又一起返回书房,聊起了即将爆发的战争。
对于河内和河东方面可能的抵抗,沮授是一点都不担心,唯一让他觉得有些遗憾的,就是天子的意外去世了。
“如果天子成功返回洛阳,我等便可以顺势前往迎奉圣驾,从此打着王室的旗号,奉天子以令不臣,天下传檄可定。”沮授摇着头叹息道:“可惜了,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刘备面色尴尬,只能跟着附和了几句,而郭嘉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出言反驳起来,“公与兄此言差矣,以小弟之遇见,没有天子,倒是要比有天子好得多了。”
第二十九章 兴师讨逆
“对于袁公路、曹孟德他们来说,想要在大义名分上压过对手,就必须把天子掌握在手里,如今天子遇难,他们就算是挖地三尺,也会找一位宗室出来,然后将其奉为新的天子,这是为什么?”郭嘉笑着自问自答起来,“因为他们不姓刘啊,天下人可都是知道白马之盟的。”
白马之盟,是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刘邦定力的,当初楚汉相争,刘邦为了增强实力,与项羽争夺天下,曾经分封了一批异姓王,并借助这些同盟者的力量击败项羽,建立了大汉王朝。
但是在建国之后,刘邦觉得异姓王终究不可信,于是以各种借口除掉了所有异姓王,将刘氏子弟分封为王,令其镇守各地,又与群臣杀白马定立盟约。
盟约中最重要的一句,“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直被延续下来,经过四百年的风风雨雨,已经得到了天下的默认,成为人们心照不宣的惯例。
如今天子驾崩,要说那些地方实力派没有起别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但有白马之盟在头顶上压着,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和胆子,只要心智还正常,就得老老实实地拥立一位新天子,再找机会玩个王莽当初的“禅让”好戏,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
这叫法理。
虽说朝廷这几年威严扫地,地方上已经变成了强者为尊,想当刺史一类的只需要打服对手,自领官职,再假模假样地派人去长安报备一下便可,但如果有人不经过这么一道程序,打破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直接自立为王甚至称帝,那就相当于否认了大汉的统治,其他人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否认他的地位,甚至下属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改换门庭,而不被人视作叛变。
可是对于刘备这样的汉室宗亲来说,事情就容易解决得多了。
当初质帝刘缵八岁遇害,没有留下子嗣,朝臣们便从旁支宗室里选择了刘志继位,是为桓帝;
桓帝去世时没有子嗣继承大位,于是朝臣们又从旁支宗室里选择了刘宏继位,是为灵帝;
灵帝刘宏生了两个儿子,并于他死后先后登基称帝,结果都尚未成年便遭横死,按照惯例,还是应该从刘氏族人中选择一人出来,成为大汉王朝新的天子。
可偏偏整个朝廷都完蛋了,原有的流程没人能做了,谁想当皇帝的话,嘴上说说肯定是没用的,得靠手里的刀子来说话。
“除使君外,如今执掌大权的宗室有益州牧刘焉、荆州牧刘表、陈王刘宠、扬州刺史刘繇等人,但他们不是偏居一隅就是年老德薄,即使有心继承大宝,也根本没有让天下重新归一的本事。”郭嘉自得地笑道:“天子之位,只有可能是使君的。”
刘备自从穿越过来就知道自己的奋斗目标是当个皇帝,也认真回忆过历史上曹操是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步步架空朝廷,最后把大汉变成他自己家的。
但他从未想过,原本历史上活到五十三岁才去世的献帝刘协,竟然提前四十年就呜呼哀哉了。
面对如此巨大的历史转折,刘备觉得,自己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今听郭嘉这么一说,好像天子驾崩,对自己来说倒是个好事?
“奉孝那你说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刘备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智力比较低下,还是应该虚心请教,听一听郭嘉怎么说。
“目前只需要打着为天子报仇、为国家讨贼的旗号对外用兵,将河东、河内、并州、洛阳等地拿到手中,其他的不用多想。”郭嘉竖起三根指头,仔细地解释起来,“天子驾崩乃是国丧,按照惯例是要服丧三年,实服二十七月,在此期间任何人敢于逾越雷池一步,都会被天下人唾骂,是我们扩张实力,为统一天下奠定基础的最佳时机。”
“诸侯之中,益州刘焉偏居一隅,对天下大势没有丝毫影响,荆州刘表乃是个坐谈客,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我们无需多虑。”
“中原的豫兖两州有曹孟德、张孟卓、吕布、袁术等势力,但彼此差距不大,短期内很难分出胜负,只要我方掌握住黄河以南的洛阳和徐州地区,不管他们谁最终获胜,都没有据黄河而守,与我军长期对抗的能力。”
不但刘备听得聚精会神,沮授也是频频点头,对郭嘉这一番与之前一脉相承的战略规划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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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天子驾崩,新一年的年号并没有像原本历史上那样成为建安元年,而是延续了之前的年号,史称兴平三年。
兴平三年三月,冀州牧刘备决意发兵西进,讨伐盘踞关中,犯上作乱的李傕、郭汜等人,派出使者前去向河内太守张扬商议借道之事。
出人意料的是,张扬断然拒绝了刘备的借道请求,并公然宣称道:“此子欲假道灭虢乎?”,派遣部队前往朝歌城一带驻防。
刘备闻听回报之后勃然大怒,向天下诸侯通报此事,将张扬归为李傕郭汜同党,命关羽领军,赵云为先锋,点起步骑三万,浩浩荡荡向河内方向开去,俨然是要先拿张扬开刀的架势。
这一下张扬可坐不住了。
“这刘玄德是早有预谋啊,他就是冲着河内来的!”几天时间下来,张扬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在他的思维模式中,自己是河内太守,有权拒绝刘备的请求,刘备若是懂规矩,就应该再次派人前来商议,约定沿途秋毫无犯,然后自己再顺水推舟,派出部队为刘备增添实力。
如此一来,不管刘备心里怎么想,他都会碍于面子和道义,不能顺势吞并河内了。
可刘备的反应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料,使者刚刚返回邺城,关羽等人就已经启程出发,河内的军队走到半道上就得到了朝歌举城投降刘备的消息,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怀县。
这一切都让张扬确信,刘备打着讨伐李傕郭汜的旗号,实际的目标却是自己。
但他已经无从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