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更狠的
随着双方援军到来,上游的战场又呈现出了均势,但是,对于冀州军来说,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不愿意看到,也无法接受的。
虽然文丑和高览亲自坐镇,遏止住了幽州军猛攻营寨的势头,可是看着另一座宽大浮桥渐渐成型,渚水北岸的幽州军将士越聚越多,不停地向南岸增兵,他们的心里还是极度不爽。
可是不爽归不爽,仗打到这个份上,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冀州军原本在河岸边依托地势,建立了许多个小型据点,此时几乎丢光了,那些原本为了抵御幽州军而设立的防御设施,如今却变成了幽州军稳固阵脚的支点,除了关羽的嫡系部队还在阵前游弋之外,其余的幽州将士和民夫们都拿着铁锹和?头不住地挖掘着泥土,将星星点点的小型据点连成一气,摆出了长久作战的姿态。
“幽州人就连民夫都有清一色的铁制工具,你瞧瞧那速度,短短半天时间,就比我们当初花了三四天时间弄出来的规模还大。”看着远处忙忙碌碌修筑工事的幽州人,高览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对这场战争越发地不看好了。
他虽然性情耿直,却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作为统领数万军队的大将,他对于战争的本质,还是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的。
打仗就是比谁人多、钱多、装备好、训练足,很多不通军事的酸腐文人整天做梦,幻想着自己可以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好像他们动动嘴,出上几条妙计,即便己方军队在各方面都不如敌军,但胜利还是唾手可得的。
他们就没想过,能够占据广大领土,拥有充足财源,拥有充足物资,还能训练出精兵强将的对手,凭什么就会在战场上犯蠢?
人家连民夫都能用上清一色的铁制工具,骑兵部队更是配备了浑然一体,几乎无视枪刺刀砍的钢甲,而冀州这边仍然在吃库存的老本,并且在渚水和清河两条防线的巨大消耗之下,冀州百姓的生活也是越发困苦,越来越难以为继了。
但凡是个会思考的人,都能够预见得到,幽州和冀州双方的实力差距会越拉越大,今后的战争也会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我们不能再出动出击了,必须先把战线稳固下来。”与高览不同,文丑想的更多的,则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对面的幽州军是他见过的最强的敌手,其作战风格就是两个字——快、狠。
战略机动快,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之下,刘备就能带着他的主力骑兵部队千里南下,抵达前线战场;在己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就能用半天时间弄好一座浮桥,并且运送过来上万人马;今天更是如此,短短一个时辰,人家竟然强渡渚水成功,并且在河岸边上建立起了坚固的据点。
战术层面快,幽州军将自己的骑兵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凭借着坚甲快马,将人数远远多于自己的冀州军耍得团团转,空握着优势兵力却做不到任何想要去做的事。
对敌人狠,袁绍亲自抵达军中督战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同时遭遇两支白马义从部队的疯狂突击,若不是有文丑的拼死力战和袁绍突然爆发出来的勇气,硬生生顶住了这两波突击,恐怕数万冀州军在主帅遇袭受伤甚至是身亡的情况下,就会士气崩塌,一溃千里。
对自己更狠,作为一州之主,刘备就能用自己做诱饵,将袁绍和冀州军全部精锐调动过去,给主攻部队创造强行渡河的机会;在自己这边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袁绍仍然有强攻己方营寨实力的情况之下,就敢放弃退路,将浮桥拆解成一艘艘船只去驰援上游。
这种看似是极度藐视敌人,极度胆大妄为的举动,看在一般人眼里,恐怕会嘲笑刘备有勇无谋,但看在几员冀州大将眼中,却是令他们无比震撼。
幽州军的战术素养和战斗能力太强了,乃至于主帅的任何命令都可以毫无阻碍地传达到每一支部队,并且可以毫无迟滞地被执行下去,再加上他们优越的机动能力,三五万军队可以发挥出的作用,是其他诸侯手中七八万、甚至十万大军都难以做到的。
与这样的敌人作战,绝不能像之前那样跟着他们的节奏去走,必须稳扎稳打,凭借人数优势和坚固的壁垒进行防御,消耗敌人的体力和士气,再伺机寻找漏洞加以利用。
听到文丑这样说,高览侧过头去,看着这个骁勇强悍,一向喜爱进攻远远胜过防守的同僚,眼神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我们这边能稳住,但主公那边呢?”
“那边有张隽义在,出不了什么问题,白马义从野战厉害,攻坚却是不行,没必要太过担心。”文丑说着话,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的幽州军阵地,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麾下爱将焦触的脑袋正被挂在一根旗杆上,而在附近的一座小丘上,关羽正持刀而立,威风凛凛得像是一尊天神。
“刚刚说完不能主动出击,现在就又动了念头?”高览顺着文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同样的情景,当即冷笑着说道:“我劝你慎重一些,那可是幽州军第一大将,据说比那个颜良要厉害许多。”
文丑顿时沉默了。
加上今天,他和颜良交手过两次,结果都是不分胜负,虽然每次交锋都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对这个同样骁勇善战的对手,文丑还是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样的人物若是放在冀州军,那就是毫无悬念的第一档猛将,甚至可以与自己并驾齐驱,甩开高览张郃等人半个身位,而他在幽州军中,只不过是白马义从的一员副将,头顶上还有好几个人压着。
听说幽州军南下讨董之时,遭遇了并州狼骑和飞将吕布,双方互相忌惮,于是没有大规模厮杀,而是进行了三场斗将比拼。
作为和自己不分伯仲的勇将,颜良居然都捞不到出战的机会,那就从侧面说明,南下的幽州军中至少有三个武勇不在他之下的将领。
更可怕的是,此时站在远处耀武扬威的关羽,据说要比那三个人还狠。
如此说来,只怕自己还真是斗不过他。
第四十二章 挖沟
河岸上的关羽等了一阵,感觉不会再有敌将出来送人头,这才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下土丘,来到人头攒动的阵地上,监督民夫们挖掘泥土起来。
他不紧不慢,可是拼了老命赶过来的公孙范和鞠义两个却恼火得要死,这两个家伙为了尽快赶到上游,让自己麾下士卒和船工轮班蹬船,结果驰援回来的冀州军一头扎进坚固的营盘里不肯出来,他们还是捞不到仗打,气得又是对着远处的冀州军军营一顿乱喷,可惜距离太远,敌人压根就听不见。
“关将军,兵贵神速,我们不如就在今晚组织夜袭,一鼓作气拿下敌营。”鞠义骂了半天,感觉自己的口水都快要流干了,趁着自己的舌头还足够灵活,他一溜小跑找到关羽,提出了夜袭的计划。
关羽无奈地看着年近四旬,行事作风却还像十几岁毛头小子一样的鞠义,缓缓摇了摇头,简短而又坚定地拒绝了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鞠义不依不饶,追着想要转身离去的关羽询问起来。
“今天是八月十二啊我的鞠将军,那么大个月亮挂在天上,你就是蹲在这里出恭,敌军估计都能看见,还夜袭?”关羽脚步不停,向后摆了摆手,“好好歇着吧,过几天有你忙的。”
八月是秋天的第二个月,称为仲秋,而八月十五又在仲秋的中间,故而被称为中秋,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圆,最为明亮的时节,历来是赏月的好日子。
如今还有两三天就是中秋,月亮虽然比不上八月十五的圆,但同样是皎洁无比,足以将大地照映成一片通明。
这时候搞夜袭不是吃疯了吗?
鞠义垂着脑袋塌着肩膀,臊眉耷眼地朝着自己的部队走去,打了半辈子仗,居然忘了时间,在八月十二这一天提出夜袭的计划,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丢脸,乃至于他都想把脑袋插进土里,给民夫当个桩子的使。
接下来的两三天时间里,幽州军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前推进着,不断地扩张这来之不易的滩头阵地,但他们的举止有些奇怪,每次前进一百步左右,就要挖掘一道宽一丈深五尺的壕沟,挖掘出的泥土则是堆积在壕沟后侧,又形成一道好几尺高的齐胸长墙。
好端端的平地,就在幽州军民夫不知疲倦的挖掘和堆砌之下,变成了一个个方圆百步的独立的方形,彼此之间仅留有宽约一丈的通道。
与此同时,冀州军同样也没闲着,虽然他们用来挖掘泥土的工具不如幽州方面先进,但胜在人数众多,在幽州军步步推进的同时,他们在己方营寨外围,同样是挖掘了好几条又长又深的壕沟,并且风格和幽州方面类似,都是挖了沟又修墙,利用沟的深度和墙的高度,制造出凭人力难以逾越的障碍。
“好端端的仗怎么就打成这样了?”鞠义被关羽不紧不慢的行动弄得心急如焚,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又带着自己的部队奔赴下游,去到刘备那边,一见到刘备的面,就忙不迭地诉起苦来。
刘备听着鞠义的汇报,手底下也没闲着,三下五除二地就用炭笔画出了大概的战场形势图,然后对着鞠义展开,“是这样?”
“没错没错。”鞠义把脑袋点得像是小鸡啄米一般。
“壕沟和胸墙大概是这样?”刘备下笔如飞,继续画出一张素描图来,他是工科生出身,这几年又重操旧业,画了不少的图纸,此时只是寥寥数笔,就把一个个壕沟衬托下的独立地界勾勒得栩栩如生。
鞠义再次点头,“就是这样,虽说防御起来轻松,但我军发动进攻之时,这些壁垒反倒会变成阻碍,要说起来关云长打仗悍勇无比,怎么如今却格外谨慎,不像是他了。”
“因为这是我的安排。”刘备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在刘备大营数里之外,冀州军大营之中,袁绍也早已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他连忙召集所有的文臣谋士,希望众人群策群力,弄清楚幽州军到底是想做什么事。
作为袁绍身边的首席谋士,逢纪在看完情报之后,同样提笔沾墨,画出一副大概的战场形势图来,然后皱起了眉头。
“把两军距离拉近到两里,而且不断推进,关羽这是不准备列阵作战,而是要用投石车了。”逢纪沉思良久,最后还是不能确定,便抬起头来看了看郭图,“公则,你是什么看法?”
郭图稍稍一愣,似乎是想不到逢纪这个名义上的同僚,实际上的对手会主动询问自己,但他看逢纪的眼神不似作伪,更不像是有什么阴谋,心中也有些宽慰,便测过身子看了看对方画出的草图,又在心中计算了一番,最后还是摇摇头,“太远了,应该不是。”
这个时代的投石车结构十分简单,坚固的木头架子架起一根巨大的杠杆,长端用皮套或是木框装载石块,短端系着几十根绳索,每次发射之时,都要用好几十人同时拉动绳索,将石块抛出杀敌,非但射程有限,准头不足,而且极度耗费人力。
想要发挥这种武器的威力,幽州军需要把发射阵地和目标的距离拉近到最多二百步,才有可能威胁到冀州军营寨,但如今双方距离在两里开外,别说是用投石车投掷沉重的石块了,就是甩个小石子,也不可能甩到那么遥远的距离。
“如果冀州军是想利用投石车的射程为掩护,一步步推进阵地呢?”逢纪继续问道。
郭图再次摇了摇头,“元图你没有去过那边,我军营寨要比河岸高出数丈,虽然沿河地区坡度平缓,但毕竟是我军居高临下,只需要修筑土山高台,弓手的射程就会大幅延伸,敌军根本无法推进到太近的距离。”
见到郭图做出这样的判断,逢纪也点了点头,然后对袁绍说道:“启禀使君,在下认为幽州军设置障碍,是为了使我军无法利用地势俯攻,以此保全自己,从而形成长期对峙的局面,并非主动进攻。”
“此言何解?”袁绍光听着两个人说话,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又见逢纪言之凿凿,不由得开口问道。
第四十三章 忍耐
主帅什么都不懂,逢纪也不着恼,而是小步来到袁绍面前,给他讲述起一些基本的战斗思路。
仰攻历来是兵家大忌,因为如果己方处于地势相对低的一方,攻防之时的体力消耗就会更大,弓箭的射程也要打一个折扣,一旦久攻不下士气低落,还容易被对手抓住机会打一波反击,像关羽现在这样背水列阵的,一旦被反冲过去,那么多兵马有一大半都得下河喂鱼。
“我军人数占优,那关羽没有速战速决的把握,于是不惜体力,将战场分割成一个个易守难攻的单独阵地,如此一来,我军想要俯攻不太容易,但他想要主动出击,却也是难上加难了。”逢纪口中说着,手上还比划出一个小斜坡的模样。
经过这一番简单的解释,袁绍有些明白了,他皱着眉头点了点脑袋,“如此说来,关羽是要在渚水南岸站稳脚跟,与我军相持,那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幽州方面分兵两地,同时在渚水南岸落脚,应该是想把我军主力牵制在渚水。”郭图接上了话头,悠悠说道:“如果在下猜得没错,他们在东线还要有大动作。”
“清河那边?”袁绍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来到挂在高大屏风上的地图前方琢磨起来,且不说他看得懂看不懂,能够做出这样的姿态,就足以表明,这位冀州牧是很重视东线战场的。
冀州经济最为发达,人口最为密集的三个郡,赵、魏、清河,全部掌握在袁绍手中,这也是他赖以对抗刘备的本钱,虽然这两年间迫于北方的军事压力,他不得不把大量的财政收入和青壮都投入到军事方面,但这三郡的家底雄厚,豪强林立,硬是咬着牙支撑了过来。
如今袁绍亲率主力部队坚守在赵国,将幽州军堵在渚水一线,他担心万一清河那边守不住,自己就算再努力,也是无法避免失败结局了。
“使君不必太过担忧,清河那边有荀友若坐镇,他依托漳水地势,花费两年时间,一手打造出的防线,不是那么容易被敌军突破的。而且刘备主力在我们这边,即便他能在东线发动攻势,也不过是一些杂牌部队,战斗力不会太强。”郭图见到袁绍忧心忡忡的模样,知道他是对东线不太放心,便出言宽慰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袁绍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随口就以身体疲惫为由,让众人各自回去歇息了。
一众文臣谋士鱼贯离开之后,袁绍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坐席之上,单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对于自己部队在这一段时间内对抗幽州军的战斗表现,袁绍其实是比较满意的,他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的家底不如刘备雄厚,士卒的战斗力更是比不上久经战阵的幽州边军,能够在两个战场上打得不分胜负,已经是不错的表现了。
尤其是在见到了缴获得来的幽州军新式板甲,见识到了这种铠甲恐怖的防御力之后,袁绍忍不住亲自巡视军中,对那些曾经被他误会成保存实力,不肯拼死力战的将士们好好地进行了一番表彰,并且命人返回邺城,从自己不怎么充盈的府库之中支取钱财,用来抚慰阵亡和伤残的战士。
虽然通过这样的举动,让军中将士纷纷感激涕零,但袁绍心中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相反的,他对刘备的忌惮,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袁绍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刘备是在十几年前,那时候卢植卢子干在洛阳城外的缑氏山开馆收徒,其中几名幽州来的边地小子,在机缘巧合之下跟曹操他们混在了一起,并被曹操带着跟自己见了一面。
那时候的刘备身材矮小,整天不想着好好念书,反倒是沉迷于游玩之中,整日以斗鸡耍狗为乐,根本让人看不出什么优点,反倒是辽西公孙家那个庶子公孙瓒,人长得精神,嗓门也大,而且说话做事都很仗义,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人才。
谁曾想几年没见,当他再一次听说刘备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拉起了数百人的部队,从幽州一路打到洛阳,以区区数百人纵横天下,在皇帝面前露脸,还顺带着把自己的叔父袁隗给气得摔了几个茶盏。
可即使是那样,袁绍也压根没把刘备当回事,边地武夫凭着不怕死,混个一官半职的情况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这种无名小卒就算是攀附汝南袁氏,让自己的仕途平坦一些,也得看他们收不收呢。
想做汝南袁氏的狗,至少得是当初的董卓那样,让人看得到潜力才行。
但是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是,黄巾之乱被平定之后,刘备跑到天下最偏远的辽东,不声不响地当起了太守,几年时间下来甚至就花钱买官,当上了百十年来天下最年轻的州牧,而自己想买个郡守的职位都得伸手问家族要钱,从那时候开始,袁绍的心里就开始不平衡了。
无论是幽州商会、灵帝立储,还是宫门之变、董卓乱政,袁绍在想方设法摧毁大汉王朝根基,扩张自己实力的同时,也在不断地针对着刘备,但每一次计划和行动都事与愿违,非但没能伤到刘备,反倒被他一次次搅乱自己的计划。
就连自己入主冀州都遭到刘备的阻挠,辛苦了许久,最后得到的,就只有失去了战略纵深和北部数郡的半个冀州,这让袁绍一度产生怀疑,刘备是不是未卜先知,是上天派下来针对自己的。
“刘备,刘玄德。”袁绍默念着这个被自己咒骂了无数次的对手的名字,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入主冀州,与刘备展开正面对抗这两年,是袁绍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两年,短短两年时间,他的两鬓就已经变得斑白,但是,来自北方的巨大压力一日胜过一日,却让他不敢有半点的懈怠。
“要忍耐,忍耐,等到孟德扫平了河南各方势力,我再取而代之,凭借数州之力,总是能与刘备抗衡的吧。”袁绍这样想着。
第四十四章 感觉
但是,短短几天之后,袁绍就发现自己无法忍耐下去了。
一万白马义从再度分兵,留下了两千来人作为机动力量,其他的部队浩浩荡荡,一路奔着南边而去。
最可恨的是,这群骑兵压根没有掩饰自己行踪的打算,就那样溜溜达达,在近两万冀州军的注视下离开营地,像是秋游一样就走了。
“诸位,这该如何是好?”紧急召集了所有谋士前来,袁绍顾不得一惯性的寒暄客套,直截了当地询问起来。
逢纪环视一圈,见其他人都垂头不语,不由得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对袁绍说道:“我军主力都在渚水沿线,后方极度空虚,当今之计,唯有命人快马加鞭赶回襄国,让周边地区加强戒备,坚守不出,同时让文丑将军抽调部分骑兵部队南下,不求与敌交锋,但求使其心生忌惮,不敢肆无忌惮地袭扰我军后方。”
“只是尾随?”袁绍问道。
“使君请看,赵国与巨鹿南部河流众多,单单是襄国南部,就有?水、湡水两条河流汇入大陆泽,如今正值秋季,河水高涨,骑兵难以渡过,故而他们只能在?水以北、渚水以南的区域游弋,阻断我军粮道,做不到其他事情。”逢纪来到地图前方,对袁绍、也是对其余众人分析起来。
见逢纪都这样说了,其余的谋士们也纷纷点头应和,让袁绍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然后他就动起了别的心思。
“如果只是用部分兵力就可以牵制住白马义从,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刘备一点教训?”袁绍看着逢纪,一脸希冀地问道。
刘备这边的兵力满打满算才是两万多人,如今白马义从主力南下,他的营寨之中,就只剩下一万步卒和数千民夫了,若是己方集中优势兵力去攻打,他应该是守不住的。
就算幽州军拥有数量众多的船只,即便是攻下营寨也肯定逮不到刘备,但能够摧毁幽州军在渚水南岸的重要据点,使南下的白马义从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对于冀州军来说,也是个了不得的胜利了。
“如今文丑将军正在与关羽对峙,我们剩余的部队抽调出来,动用四万人不成问题。”另一边的郭图略略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数字。
逢纪也点了点头,“如此巨大的兵力优势,即便是面对幽州军,我们攻下他的营寨也只是时间问题。”
两名主要谋士都这样说了,袁绍当即就要做出决定,但就在此刻,他心中又产生了一丝疑虑。
刘备明明知道自己手头没有多少兵力,还敢分兵南下,莫不是他还有什么依仗,准备阴自己一把?
出于谨慎考虑,袁绍决定还是把忙于军中事务,好几天都没跟自己碰面的张郃请过来,让他也提一提意见。
过了半晌,张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帐中,他先是对袁绍行礼,又跟帐中其他人一一见礼,这才坐上众人特意为他腾出的位置,询问起召他前来是所为何事。
一听说袁绍想要攻打幽州军营寨,张郃的眉头稍微动了动,虽然幅度不大,但还是落在了对方眼里。
“隽义,你是什么看法,说出来大家听听。”袁绍看见张郃的表情,心中顿时想起了之前他让张郃出战,对方却压根不予理睬的事,不由得又是一阵气恼。
这个张郃武艺超群,会治军,打仗也不含糊,可以说什么都好,但就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缺点:觉得主帅不对的时候他也不说出来,而是保持沉默,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表示抗拒。
你不跟人交流,别人怎么知道你的想法?
“末将认为,此中必然有诈。”被袁绍这样当众询问,张郃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了,“从之前兵分两路,分别强渡渚水,到如今再次分兵,幽州军的所有举动看似精妙,却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这一点十分可疑。”
“可疑在什么地方?”郭图一向看不惯张郃,当即出言质询。
张郃斜了郭图一眼,继续说道:“若是为了进一步相持,牵制我军兵力,刘备根本没有必要亲自渡河,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南下,这些举动,换了其他将领也是一样的做,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
听张郃这么一说,袁绍就像是被人迎头泼了凉水,脑袋清醒了许多,“隽义此言正和我意,刘备做出这种姿态,莫不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我军大举出战,借以寻觅战机?”
凭借无比雄厚的经济实力和便利的贸易条件,白马义从这支部队的配备也是豪华得有些奢侈,普通军士都能做到一人双马,有官职在身或是自己家里有钱的,甚至是一人三马,机动力远远胜过内地诸侯的骑兵同行。
万一对手是故意让自己看见主力部队离开,从而放松警惕,等到己方大举进攻之时,白马义从再杀个回马枪,从侧翼席卷战场,那场面可想而知,将会是无比的惨烈。
想到这里,袁绍心中打了一个冷战,“派出斥候,监视白马义从,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大举南下。”
“这些事情是我们每天都在做的,等到酉时,斥候就能回来报告了。”张郃仍然是面无表情,好像这样的回答对于他来说只是例行公事,但落在袁绍眼中,这就是胸有成竹的表现啊。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或许这就是名将之风?
结果,还没有等到酉时,几名最早派出的斥候就已经返回冀州军营寨,汇报起自己见到的情景。
“出营不到三十里就遭遇到大批白马义从的斥候。”张郃眼神微动,沉声问道:“你们试探了几次?”
“从第一次遭遇敌方巡逻部队,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各路弟兄们尝试了不下二十次,始终无法避开数量众多的敌军,根据以往的惯例,敌军主力应该就在附近,绝不会超过五十里。”这名回来复命的斥候不是一般人,他原本在沮授担任骑都尉时期就做到了百人将,但后来换了个性情不合的上司,索性就离开作战部队,担任斥候队长了。
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卒做出的判断,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
张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向袁绍说道:“看来使君的感觉是对的。”
第四十五章 投石机
被识破行踪之后,白马义从的主力部队索性也不掩饰了,他们游弋在方圆数十里的周边区域,迫使文丑抽调出除了重装铁骑之外的所有骑兵部队与之周旋,保护从襄国到渚水沿线的粮草通道。
看起来战局又要趋于平缓,幽州军真正的利器登场了。
无数根笔直粗长、在顶端和中部还有铁箍加固的木材,被同样宽大坚固的马车拉着,缓缓抵达渚水岸边,然后又在冀州军将士的注视之下,缓缓进入被分隔成一个个单独区域的阵地。
“运那么多木材过来,他们是要做什么?”看着幽州军忙忙碌碌,把那些木材分门别类地搬运到每一处阵地,张南心中满是疑惑,连忙派人去请文丑过来。
“莫不是准备制作攻城器械?”文丑登上寨墙眺望了片刻,也是搞不清幽州军的意图,虽然提出了一个设想,但随后他就用力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幽州军的阵地要比冀州军营寨低不少,在这样劣势的地形之下,即便是用步卒进攻,也要比正常的攻坚战多消耗体力,多损失兵力。
更别说沉重的冲车或是云车那些了,推着冲车跨上两里长的斜坡,还要越过两三道遍布沟壑的障碍,就算冀州军看他们可怜,一箭都不放,一块石头都不扔,那些幽州军士卒也得活活累死一半。
对面的主将可是关羽关云长,哪可能出这种昏招。
“难道是投石机?”张南想了一阵,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另一种攻城利器。
文丑哑然失笑,转过身拍了拍张南的肩膀,对他说道:“幽州军最前方的阵地距离我们也有两里,若是他们造出能打这么远的投石机,你我也就不用烦恼了,直接抹脖子吧。”
与此同时,关羽正站在一处阵地上,看着工匠们七手八脚地组装着沉重的木材,心中同样是充满了怀疑。
“这种投石机可以将石块投到五百步远?”关羽默默注视了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开口询问起来。
一名面容稚嫩,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工匠转过头,向关羽微微躬身,微笑着答道:“回关将军的话,投石机的射程取决于多个因素,对同一个配重来说,投射更重的石块,射程自然也会变短。”
“耀世啊,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连在一起,就让人听不懂了,这是什么情况?”关羽叹了一口气,索性背起手,继续观看工匠们的劳作了。
这支负责安装投石机的队伍来自幽州,个个都是对器械极为精通的优秀工匠,而他们之中领头的,则是当初偷偷改装曲辕犁的墨家小子——赤辉。
经过几年时间的磨练,赤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傻孩子,他的各项发明创造,已经深入到幽州的方方面面,从多轴水磨到水力纺织机、从各项农具到先进的水利设施,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存在,让许多存在于刘备记忆中或是想象中的先进事物提前了好些年出现在这个时代。
在民用机械已经满足不了自己的探索欲望之后,赤辉又将视线放在了军用机械,此时的巨型投石机,就是刘备提出构想,由他组织人手,将其付诸实现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第一架投石机也渐渐露出了雏形,这架投石机无比巨大,单单一个底座,就占据了三丈长,两丈宽的地盘,再加上高达两丈有余的支架,四丈多长的粗壮木臂,给人以一种极为强烈的视觉震撼。
最为与众不同的是,木臂的短端并没有其他同类那样,被拴上无数用来拉拽的绳索,反倒装有一个足有成年人那么高、成年人那么宽、成年人那么厚的巨大木箱,根据赤辉所说,这叫配重,只要将这个木箱用泥土石块填满,就足以替代人力。
“这东西真是令人着迷。”赤辉抚摸着粗壮底座上的铁箍,目光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一般,“若不是拥有优质的钢铁来加固,单凭木材,是绝对不可能将投石机做到如此巨大的规模。”
“一共要设立几台?”关羽同样被这种充满暴力美学的战争机械所震撼,心中更是升起了无数的期待,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这架投石机发射的情景。
“十台。”赤辉微笑着说道:“这机械对木材要求太高,如今又要试验战法,做不太多的。”
于是,就在数万冀州军和幽州军的注视之下,这群工匠花了两天时间,在前后相隔二百步之遥的阵地上设立了六架投石机。
“所有投石机的配重都是三万斤,根据此前的估算,投射五十斤石弹的话,能够达到六百步的射程。”赤辉蹲在地下,用小木棍写写画画了一阵,终于起身对关羽汇报起来,“将军,试试?”
关羽点了点头,为了目睹这种新式投石机的威力,他已经耐着性子等待了好几天,如今真要试射,他的心里也不禁激动起来。
随着一声令下,十几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大军士齐心协力拉动绳索,将安装着绳兜的木臂长端缓缓拉下,直到与短端的巨大木箱齐平。
另有一名军士抱起事先打磨好的石弹,将其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绳兜之中,然后忙不迭地跑到一边,对赤辉做了个一切就绪的手势。
“放!”赤辉手一挥,十几名军士齐齐松手,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就被骤然离开地面的木臂所吸引,一直望向远处的天空。
在那里,一块黑乎乎的浑圆石弹划破天空,越飞越远,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带着尖锐的声音,重重地砸在远处的地面。
“果真有六百步。”关羽久经战阵,立刻判断出了距离,兴奋地攥拳高声说道,然后他就喊来同样一脸激动的周仓,下达了最新的命令。
“元福,你带着人,把我们的阵地向前推三百步,按照此前的做法,挖壕沟、设土垒,不得有半点马虎。”
周仓重重顿首,转身就向着自己的部队跑去。
而战场另一端,一直在观望幽州军阵地的文丑,已经陷入了呆滞。
第四十六章 恐怖
六百步,接近一里半。
看那颗石弹落地时的轰然响声,只怕是得有个好几十斤。
现在问题来了: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敌军?
文丑一脸茫然,心中更是冷得像是掉进了寒冬的冰窟里。
和他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的,还有寨墙上趴得密密麻麻的冀州军将士们,当那块石弹重重地砸在地下的一刻,他们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一起,重重地落入了没有底的深渊。
“没法打了。”张南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还记得几天前文丑说的话。
敌军若是造出投石机,在这么远的距离发动攻击,自己这些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抹脖子了。
“快看,敌军又向前推进了!”一名眼尖的都尉指着远处尖声喊叫起来。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周仓正带了数百军士和茫茫多的民夫,离开了幽州军最前沿的阵地,看他们的架势,还是要挖掘壕沟,给投石机提供新的发射阵地。
“不能任由他们推进,张南!”文丑虽然心如死灰,但他随即提起精神,望向自己最为器重的副将。
张南迈步出列,同样高声答道:“末将在!”
“给你两千人马,务必要将这群胆大包天的贼子赶回去。”文丑走前两步,伸手揽住张南的肩膀,“多带弓弩,多利用我军挖掘出来的战壕。”
“得令!”张南咬着牙,犹豫片刻之后,对文丑单膝跪下,沉声说道:“末将若是战死沙场,还请将军照料家中妻小。”
文丑重重点头。
张南迈步走下寨墙,点齐了自己麾下兵将,看着这些一脸惶恐的袍泽,他却突地笑了。
“那投石机一次只能发射一枚石弹,我们只要看着点,总是躲得过去,不要怕。”张南故作轻松地说道:“再说了,我们的任务只是阻碍敌军推进阵地,只要藏身在战壕后面用弓箭骚扰,不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挖沟就行。”
见到主将都这样说了,那些冀州军将士再次鼓起勇气,穿戴整齐之后,背着满满当当的箭囊,从侧面离开营寨,沿着前些天挖出的战壕,小心翼翼地向坡下走去。
“派几个口齿伶俐的人去给高览将军和袁使君送信,告诉他们这边的情况,还有,我需要两万名弓弩手。”文丑目送着自己的爱将离开营寨,口中不住下达着命令,脸上仍是阴沉得可怕。
事到如今,挽回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集结绝对优势兵力,不计伤亡,冲击敌军阵地,填平壕沟、挖开土垒,把关羽赶回渚水北岸,然后严防死守,再不给他渡河的机会。
但是,即便是从袁绍和高览那边获得援军,文丑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从板甲、千里船、再到投石机,幽州军就像是有仙人相助,不停地掏出超出自己想象的可怕东西,而这一次,说不定他们还有更恐怖的在等着呢。
“有人下来了,要不要换上散弹,轰他们一下子?”赤辉眼睛尖,立刻发现了张南率领的冀州军部队,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关羽那边,指着鬼鬼祟祟的敌军大声喊道。
所谓散弹,就是用特制的麻袋装上鹅卵石,一股脑地倾泻出去,虽然准头没把握,但胜在覆盖面大,正是对付敌人步兵的好东西。
“不急,这只是试探,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得太清楚。”关羽此时心情大好,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蔼了许多,以往面对读书人不假辞色的他,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耀世啊,你之前说过,这投石机还可以在底座上转动方向?”
“正是。”说起机械方面的东西,赤辉立刻变得口若悬河,“我们在底座上设立了滑轨,只要拔开钉销转动支架,前后左右都能打到。”
关羽这才放下心来,抚着颌下规模渐盛的胡须点了点头,他起先还有所担忧,若是敌军从侧面展开攻势,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听赤辉这么一解释就放心了。
拥有如此恐怖的远程武器,再加上精心操练出来的步卒队伍,即便敌人来得再多,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守住阵地。
不管哪个方向上过来敌人,只要看见对手阵型齐整,自己就是一发散弹过去,即便是面对高速奔驰的骑兵,只要预判得当,在骑兵冲锋的那段时间,也足够自己发射好几轮石弹,让敌人损失惨重了。
“其余人也不要闲着,把两翼的壕沟挖得再深一些、宽一些,敌军见到这种攻城利器之后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调集兵力围攻我等,现在多流点汗,总好过以后流血。”开心了一阵子之后,关羽再次巡视在阵地之上,不住地催促士卒加固防线,他已经下定决心,即便是冀州军倾巢出动,也休想让他挪动半步。
文丑向高览和袁绍派去信使求援的同时,幽州军这边同样有一艘千里船劈波斩浪地奔赴下游,他们的目的不是求援,而是按照刘备之前的嘱咐,汇报投石机的射程和可靠性。
“六百步,五十斤。”听着这个数据,刘备沉吟片刻,然后摆摆手,让这名信使下去歇着了。
六百步差不多是七百米,五十斤差不多是十一公斤,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数据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赤辉那小子,还真是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
沮授和鞠义二人坐在下首,完整地听完了信使的讲述,此时他们两个人的眼神极度恍惚,和之前目睹了整个试射过程的文丑有得一拼。
“这种攻城器械出现在世上,城池做得再坚固也没什么用处了。”沉默半晌之后,鞠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颓然说道:“面对任何城池,只需要几十架投石机就能把城墙打烂,大摇大摆地进去,也不再需要什么先登死士了。”
“弟兄们不用冒着枪林箭雨去攀爬高墙,这是好事啊,怎么到你嘴里反倒变成了坏事?”看着鞠义满脸沮丧,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几岁的模样,刘备不禁失笑起来。
难道说对于这个战斗狂人而言,比起生命,彰显勇武反倒是更重要的?
鞠义再次长叹一声,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第四十七章 全面战争
西线打得火热,东线的黄忠审配等人自然也没闲着,根据传回来的情报说,就在刘备与袁绍展开会战的那一天,东线的三万幽州军也利用水面上的绝对优势,在多个地区同时渡河,对荀谌一手打造的清河防线展开猛攻。
通过正面强渡,黄忠的主力部队吸引并压制了兵力不足的荀谌几乎全部的注意力,这一下就给了审配很多机会,他之前一直在渤海郡西南部的东光县蓄势待发,等到正面战场陷入僵持,才率领本部人马向南挺近,一直抵达青州境内的黄河岸边才转向西面,直扑清河国腹地。
幽州军在东线和西线同时开战,将冀州军全部的机动兵力牵制住,战场上的走势完全按照之前的计划,于是郭嘉也行动了,他将原本打散配置的部队全部召集起来,集结了数百艘千里船和近万名将士,连夜横渡大陆泽,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巨鹿周边的乡村。
一时之间,袁绍治下的冀州三郡处处告急,求援的文书就像雪片一样飞向渚水前线,把袁绍和他麾下的谋士们弄得是焦头烂额。
“你们说说,刘备手中到底有多少兵力,为什么能够在主力与我军对峙的同时,还有余力强攻清河和巨鹿?”面对摇摇欲坠的局势,袁绍已经失眠了好几夜,此时他面容憔悴,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意气风发,声音中也是充满了疲惫。
主帅表现得如此软弱,下属的情绪自然也高不到哪里,逢纪不住地挠头,似乎是脑袋里面有什么好想法找不到,希望用手扒拉出来。
郭图和辛评二人同样一语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图,你一向是有主意的,说说看,我军还有什么办法,将敌人抵挡在冀州以外。”袁绍环视帐中,却失望地发现所有人都低垂着脑袋,但他还不甘心,将视线投向逢纪,对他开口问道。
作为南阳老乡,逢纪是最早投奔袁绍的谋士,一手策划了几乎所有的行动,就连鹊巢鸠占抢夺冀州,也是他最先提出来,然后交给荀谌等人去操作的。
虽说这个人喜欢拉帮结派,在酸枣会盟的时候还一度弄出丢失地图的笑话,但袁绍对他和许攸的信任,还是远远超过所有后来投奔的谋士,此时面对困境,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事到如今,唯有上下齐心,武将不惜死,文官不言退,全力击退刘备和关羽两支部队。”被袁绍点名询问,逢纪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抬起脑袋对上了袁绍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只要将敌军赶回渚水北岸,我军主力就可以抽开身,回援巨鹿和清河。”
袁绍点点头,这件事是他们正在进行的,自从前几天文丑告急,高览就将大部分弓弩手派去支援,虽然连番苦战之下,仍然是难以撼动幽州军牢固的防线,但一轮轮不计生死的突击,还是让他们拆毁了好几道土垒,每一次冲击都越发地接近了幽州军的核心地区。
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再加把劲了。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有人开头说话,并且获得了袁绍的赞许,这使得其他人也稍稍恢复了一些信心,就在逢纪说完不久,辛评就站起身来说道。
“仲治无需多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见到辛评这个颍川人也开口了,袁绍心中欢喜,连忙让他畅所欲言。
辛评也不矫情,几步来到大帐正中,左右瞥了几眼,这才朗声说道:“诸君以为,冀州与幽州相比,人口孰多孰少?”
“冀州乃是天下第一大州,南部数郡又是天下核心,人口众多,即便那刘备裹挟了不少流民,并且窃据了北部数郡,但论起人口,也难以与我冀州相比。”一名冀州本地官员开口答道。
辛评点点头,继续问道:“蓟城与邺城,距此地孰远孰近?”
“那还用说?幽州距此千里迢迢,自然是魏郡和邺城近了。”那名本地官员有些摸不到头脑,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
“这就怪了,幽州人口少,离得远,那刘玄德还能征召起数量庞大的军队前来远征,我军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反倒没有充足的兵力,这是什么道理?”辛评转向高坐在上首的袁绍,拱手问道。
面对这样的提问,袁绍脸色顿时一变,而帐中数量众多的冀州本地官员也是满脸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郭图扫视一圈,见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便主动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我来说说这是什么道理,若是说得不对,还请诸位指正。”
“刘玄德在幽州耕耘多年,从执掌辽东开始,就大力打击世家豪强,将土地和人口收归官有,经过这几年时间,整个幽州上下,几乎全都是他的私产,无论征召人力,还是调集物资都只是一纸文书的事。”
“反观冀州,世家众多,豪强林立,哪个家中没有良田千顷,僮仆万人?诸公仰仗家中荫庇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平日里说话做事自然要考虑家族利益,一个两个如此,三个五个如此,十个八个如此,落在州府,落在袁使君手中的还有多少?”
“为什么袁使君坐拥冀州精华之地,却始终无法集中力量,事事被刘备压着一头?不是使君无能,不是我等不尽力,而是使君宅心仁厚,不愿意像刘玄德那样而已。”
听到这里,袁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斗不过刘备不是自己无能,而是自己太过于仁善,没有对遍布冀州的肥羊下手啊,如此说来,是不是应该学习刘备,适当地铲除几个足够肥,却又和其他肥羊没有太过紧密联系的,弥补一下军用?
郭图再次环视一圈,看着汗水涔涔,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大气都不敢出的本地官员们,再看看若有所思的袁绍,继续说道:“诸位请好好地想一想,你们现在锱铢必较,舍不得损害自家利益来帮助使君,万一使君败了,刘玄德占据冀州全境,以他过往的行事作风,你们辛苦积攒下来的财富,只怕是全都保不住。”
第四十八章 郭图的想法
辛评的尖锐质询和郭图这一番话,并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无的放矢,这是他们在两年的苦苦挣扎之后,面对岌岌可危的形势,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才说出口的。
袁绍谋取冀州,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行为,身为朝廷敕封的渤海太守,抢夺冀州刺史的位置,这是不忠;身为关东诸侯的盟主,觊觎盟友的土地,这是不义。
做出不忠不义的行为,袁绍也知道,自己在诸侯心中的地位大打折扣,为了稳固统治,他不得不极力拉拢倒戈到自己这边的冀州本地世家豪强,为此不惜损失实力,纵容他们侵吞人口,兼并土地,只想着喂饱了他们,自己就用不着把精力放在内部团结上,可以专心致志地对付外敌了。
按理说这想法没错,冀州本地豪强也确实是大力支持袁绍,但倒霉就倒霉在他跟刘备这个拥有众多人口,先进生产力和强大军力的最强诸侯当了邻居。
之前双方各有数万人马在渚水沿岸对峙,时间长达两年之久,袁绍还觉得形势挺乐观的,直到双方会战一场,被关羽强渡渚水成功,他还可以安慰自己:看吧,幽州军久经战阵,但毕竟人数劣势,即便通过一些小技俩占了些便宜,却终究是无法真正撼动冀州。
但是,一堆堆告急文书从各地传来,甚至连手握优势兵力的前线部队都连番告急,终于让袁绍认清了现实。
幽州,或者说刘备的实力,远远超过他之前的想象。
“诸位,公则的话虽然有些直率,但他说得有道理,你们也应该仔细想想。”袁绍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矛盾的关键点,当即开口说道:“我袁本初自从来到冀州,对诸位极尽优待,真正做到了当初承诺的有福同享,如今强敌压境,冀州危如累卵,也该有难同当了。”
袁绍亲自下场支持郭图,表明自己的态度,那些低头不语的本地官员自然也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他们互相看看,经过眼神交流,终于站出一名官员,对袁绍深深一揖到地,沉声说道:“我等深受厚恩,常有报答之心,如今使君开口,我等自当从命,不敢有半分推辞。”
“公则,你看?”袁绍见这些本土派表态,顿时心中大喜,把目光再次转向郭图。
人家说了愿意鼎力支持,那你就拿个方案出来吧,不管是要钱粮还是要人,尽管开口就是。
郭图毫不迟疑,朗声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他说完之后,所有冀州本地官员都惊呆了。
征调五万青壮北上,拱卫渚水和大陆泽沿岸,再征调两万青壮东进援助清河防线,另外,还要筹集足够十万人吃用一年的粮草和物资。
粮草和物资还好说,最多是大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拼着一两年的积蓄不要,征调七万青壮,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此时正是农忙的季节,一下子少了那么多的劳动力,势必会对秋收造成极大的影响,一旦这七万人再像之前的冀州军主力一样,被牢牢牵制在一线战场,别说再拖两年时间,就是一年半载,冀州也承受不起。
“公则,你可知道,单单是支撑目前的近十万大军,冀州数百万子民就已经耗尽了全力,再抽调人力的话,只怕是要闹民变了。”一位冀州名士强忍着心中的震惊与不满,颤声说道。
对于任何一个政权来说,脱产士兵和总人口的比例都是一个不得不认真对待的问题,兵圣孙武曾在他的名著《孙子兵法》中讲过,“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处骚动,怠于通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也就是说,供养十万军队,至少需要七十万个正常家庭,按照一家五口来算,也就是说,拥有三百五十万的劳动人口,才能支撑一支十万人的脱产军队。
袁绍治下三郡虽然人口众多,但满打满算,供养现在的七八万大军已经是极限,再从供养这七万大军的劳动人口之中抽调出七万,一进一出就相当于十四万人,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
如此滥用民力,只怕是仗没打赢,自己就要先崩溃了。
“幽州军千里远征,还能随随便便就组织起十几万人,在长达数百里的边境线上全面进攻,仁兄认为,他们是如何支撑下来的?”郭图不慌不忙地反问起来,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他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屯田,就在关羽部队身后,是数十万亩开发完毕的良田,幽州军一边与我军对峙一边耕种,基本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这一下所有人都听明白了,郭图是说一套做一套,他明里说着军情紧急,要求各家豪强抽调壮丁奔赴前线,实际上想要做的事,是要从豪强手中抢夺人力,将其收归州府。
这些豪强家里都有大量的隐户和依附的流民,若是响应号召派出人员,那不用说,是从隐户和流民里面抽调,而那些人原本就没有自己的土地,谁给他们活路就替谁种田,让他们去了前线,赶走幽州军之后,再被州府统一调度着屯上两年田,豪强们再想收回这些人口,只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幽州军能够屯田,也是因为他们那边有大量的无主之地,荒着也是荒着,可我们这边的地都是有主的,地契上面明明白白,是谁家就是谁家,怎能用来屯田?”先前说话的冀州官员皱起眉头,看着郭图问道。
阳翟郭家也是大地主出身,若是战火烧到颍川,要郭家献出土地用于军屯,你愿意吗?
郭图冷声说道:“事有轻重缓急,用了谁家的地,我们明着算账便是,愿意卖的,州府就出钱买下,不愿意卖的,州府就租来耕种,这样安排,诸位能接受吗?”
怎么可能接受?
现在是袁绍硬着脑袋跟刘备打仗,可不是冀州豪强在跟刘备打仗,凭什么要我们出人出地?
但是,世家豪强出身的本地官员们也只是在心里吐槽,压根不敢说出口的。
面对咄咄逼人的郭图,他们也只能用沉默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了。
第四十九章 生意经
好容易捱到议事结束,一众文武官员各怀心思地走出大帐,朝着各自的营寨走去。
几名魏郡出身的官员似乎是心有默契,在分散着走了一段之后,七绕八绕,就再次汇聚到了某个军帐之中。
“郭图这个小人,自家遭了兵灾就见不得别人好,活该他阳翟郭氏家破人亡!”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还是想想我们自己,怎么才能避过这次风头吧,郭图口口声声要征调七万青壮,即便是打个对折,我们也得凑四万人出来。”
“照我说一个人都不能给他,袁使君跟刘使君打仗,凭什么要让我们伤筋动骨?若是逼得紧了,我就投奔幽州去。”
“话可不能这么说,袁使君只是要地要人,那刘玄德可是要命,辽东三郡的所有豪强都被他连根拔了,辽西公孙氏,那可是累世两千石的边地豪门,也被他杀得鸡犬不留,香火都绝了。”
“那是他们冥顽不灵,跟刘使君对着干,你们怎么不说审正南呢,他倒是把魏郡的土地全扔下了,一门心思跟着刘使君,现在可好,光是漳水航道就全赚回来了,还捞了个两千石的太守!”
“你我若是有审正南他们的本事和胆色,还用得着待在魏郡?别忘了,当初他四处奔走,让我们全力支持幽州南下,差点连命都丢了,换你能做到吗?”
“唉,当初因为舍不得田地和丁壮,我们拒绝了幽州,选择了袁公,谁曾想,还没过上两年好日子,到头来还是要舍弃这些。”
“袁公又不会把我们的土地全部拿走,他不是说了吗,只要渚水沿线和大陆泽周边的农田。”
“有一就有二,越吃越馋的道理,难道你不懂?我们这些人的先祖,难道一开始就怀着吞并十里八乡的心?那不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后悔自己上了贼船,心思有些松动,对袁绍和郭图辛评这些外来者极为不满的;另一些则是首鼠两端,既舍不得割肉给袁绍,又担心袁绍败亡之后,刘备会割下他们更多的肉,在那里犹豫不决的。
两伙人争吵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偌大的冀州军大营中,还不知有多少地方同样发生着类似的争论。
就连袁绍本人,在郭图提出如此大胆的意见之后,心中也是充满了疑虑。
“公则、元图,你们的建议是不是有些过于激进了?”袁绍斟酌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比较委婉的说辞,对逢纪和郭图发出疑问。
在袁绍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疑问,那就是逢纪这个汝南人,郭图这个颍川人,原本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最近这段时间居然走到了一起,颇有惺惺相惜的感觉,这太奇怪了。
逢纪是袁绍的老乡,也是他的铁杆嫡系,再加上平日里最喜欢拉帮结派,排挤其他地方的人才,在外界的名声已经臭了,袁绍心里明白,逢纪只有死死抱着自己的腿,才能维持住现有的一切,所以他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倒是郭图,自从当初计取冀州,却被许攸和逢纪恶语中伤之后,荀谌就跟汝南帮结下了死仇,这两年来不声不响地待在清河种田修防线,不光是跟其他同僚不来往,跟自己这个主君都生疏了许多,如今留在魏郡和邺城的颍川士人,其实是以郭图为首的。
身为一个小集团的领袖,郭图一直以来都与逢纪许攸等人不和,由于长期处于下风,他在很多场合都摆出一副不合作的态度,如今他突然转性,还跟逢纪这个死对头站在同一战线,袁绍觉得,其中肯定是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使君无需多虑,那些本地豪强分得清轻重,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凑出数万丁壮,拿出一些粮草物资的。”方才与本地官员们说话的时候,郭图一直阴沉着脸,显得冷峻无比,此时没有旁人,他却语气轻松,好像之前威胁他人,索要土地和丁壮的不是自己一样。
“那土地呢,你刚才不是说要屯田?”袁绍一愣,为什么郭图只说丁壮和粮草,对最重要的田地却置若罔闻。
“袁公是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惯例吧”郭图再次笑出了声,对袁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讲起了生意经,“我们行军作战,需要的只是民夫和钱粮,土地却不是那么重要。”
袁绍点点头,他好像已经明白了郭图的想法。
“那些冀州本地人现在肯定在商量对策,如果不出意外,两天之内,他们就会找到使君,哭诉生活不易,痛斥我这个奸佞小人,希望使君高抬贵手,少问他们索要一些,尤其是田地。”郭图继续说道:“到那时候,使君再松松口,让他们保留田地,只需要筹集粮秣,征召丁壮便可。”
逢纪也开口了,“如此一来,我们急需的东西到手,豪强们也会感念使君的仁厚恩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套手段,无非就是利用了人的心理,先让人失望,再给他一定的希望,到头来自己获得了想要的东西,还让人感恩戴德。
后世的商人是最擅长用这一招的,比如说每年一度的双十一,某位马先生旗下平台的所有商品就会先抬价再打折,让不计其数的无知妇女觉得那些东西很贵很有价值,马先生打折的行为很慷慨大方,于是她们花费大量钱财,用平时差不多甚至更高的价格,买下了数不胜数的货物。
花了钱上了当,末了还得说一声感谢马先生。
听了郭图和逢纪二人的解释,袁绍终于放心了,他宽慰地点点头,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情,“如此一来,公则你们岂不是要被人唾骂,忍受那无妄的恶名了?”
郭图笑道:“我们跟随使君做事,本就不用考虑旁人怎么看,只要使君信任,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也就够了。”
第五十章 放血
“又是不痛不痒。”看着败下阵来的己方将士,高览再次发出一声长叹。
这段时间以来,冀州军上下齐心,将士们的表现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但每一次突击的结果都是无功而返,白白损失宝贵的兵力。
幽州军阵地上那十架投石机实在是太过可怕,每当冀州军集结起兵力准备冲锋的时候,总会遭到猛烈的远程攻击,为了扩大攻击范围,在关羽的指挥之下,幽州军的投石机不再发射沉重的大型石弹,转而换上鸡蛋大小的卵石,一次发射就是一大蓬石雨。
即便是划过六百步的距离,那些高速飞行的卵石仍然具有可怕的冲击力,砸到人身上就是筋摧骨断,脑浆迸裂,足以抵挡箭矢的沉重铁甲也根本抵挡不了。
就连包裹着牛皮,沉重到需要两名军士合力抬起的巨型盾牌,在卵石的攻击之下,也失去了往日里庇护身后袍泽的作用,被砸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考虑到敌人只有十架投石机,在吃了两天亏之后,文丑和高览一番合计,决定展开全面进攻,让幽州军顾此失彼,借以寻找突破口,结果关羽早有准备,将投石机分为三组,分别针对三个方向攻击,使冀州军无法整合队列,只能零零散散地发动进攻。
当那些兼具勇气和灵巧的将士们避开石雨,呐喊着冲向幽州军阵地的时候,他们要面对的东西却更为难缠——又宽又深的壕沟、高大的土垒、曲折的通路、无处不在的箭雨。
在对手完备的防御体系之下,冀州军的冲锋往往都到达不了外围土垒,几天时间下来,光是尸首,就已经快要堆满幽州军阵地外围的第一道沟壑了。
“幽州军物资充足,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过来,再这样冲下去,只怕我们人死光了,也无法撼动他们的防线。”文丑同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
高览心中烦躁,在高大的寨墙上来回踱步,最后重重一掌拍在身边的垛子上,愤怒地咆哮起来,“我们花了两年时间,无数的人力物力,辛辛苦苦修筑起这么好的营寨,到头来什么作用都起不到,这仗打得真是憋屈。”
当初为了建立一条足够稳固的防线,他们几人走遍了上下游数十里的河岸,花费了无数心血,原本打算着即便敌军渡河,也必须冒着巨大的伤亡前来攻打,才能打通继续南下的道路。
谁曾想,关羽像是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射程极为恐怖的投石机,瞬间逆转了攻防态势,己方明明占据着绝对的地形优势,却不得不主动出击,承担起本应该是对手付出的惨痛代价。
“若是在他们渡河的时候全力进攻就好了。”文丑看着己方将士在败退途中再次遭到石弹攻击,许多人倒地不起,发出阵阵惨嚎的场景,只觉得满嘴苦涩,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当初幽州军强渡渚水,关羽阵斩焦触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全军出击,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他们站稳脚跟的。
现在想想,刘备亲自出马,从下游渡过渚水,引诱己方精锐前去会战,就是为了让关羽能够顺利渡河;在关羽部队渡过渚水,尚未建立起完备防御设施的时候,白马义从又做出大举南下的姿态,将自己麾下冲击力最强的骑兵部队吸引到东边,从而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得到,刘备根本没有把战争的胜负寄托在自己的部队,他做出的一系列举动,就是为了让投石机过河,彻底摧毁冀州军的渚水防线。
“如果我们放弃进攻,敌军就会继续前进,这几天时间下来,他们又把阵地向前推进了将近二百步,只要把最后方的投石机搬运过去,就可以威胁到我们的营寨了。”高览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手边的寨墙,心中焦虑无比,“到那时候,我们营寨中所有的人都会被赶走,所有的东西都要被砸烂,一件都留不下。”
一旦进入投石机的射程,冀州军脑袋上随时都可能落下石块,别说打仗了,就是吃饭睡觉,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后退,退到石头砸不到的地方。
可他们偏偏又不能退。
冀州是一块大平原,赵国这边自然也不例外,纵观方圆数十里,最适合建立防线的地方就在他们脚下,眼下凭借兵力优势和坚固的营寨,冀州军还可以卡住渡口,阻止幽州军的脚步,一旦放弃这座苦心经营了两年的营寨,幽州军就可以从容选择进攻方向,想从哪里走就从哪里走,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到那时候,幽州军的骑兵优势就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想要在一片坦途的平原上堵截他们,根本不是步卒为主的冀州军能做到的,即便人数再多也不行。
最可怕的是,他们身后数十里就是襄国城,那里是整条防线的核心,担负着将兵员和物资运往各地的枢纽作用,一旦放任幽州军渡河,连续不断地袭扰襄国城周边,切断冀州军的粮道,他们就只能一路后退,将襄国拱手相让了。
“袁使君不会同意我们后退的,漳水沿线有我们的七万大军,撤退的时候不小心就会变成溃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文丑语气低落地说道:“反正幽州军每次拆解投石机再安装,都至少要两天时间,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后方筹措兵力吧。”
高览苦笑两声,“你还没有听说吗?幽州军全线进攻,荀友若在清河也是苦苦支撑,巨鹿已经被打穿了,如今我们的后方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支援渚水?”
“巨鹿也被攻击了,是那支大陆泽的水军?”文丑悚然一惊,转头问道,他虽然身在渚水前线,却也经常听说大陆泽沿岸遭到幽州水军袭扰,令当地守军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没错,据说他们这一次出动了上万兵力,不杀人不放火,把守军逼入城中坚守之后,反倒组织了来不及逃难的百姓,干起了收割庄稼的事。”高览继续说道:“这个刘玄德根本不在乎战场上的胜负和收获,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慢慢放我们的血,而我们对此却毫无办法。”
第五十一章 愿为使君效死
面对幽州军缓慢而又坚定的推进,冀州军显得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不知道何事能够召集完毕的援军。
袁绍头痛不已,而刘备那边则是心情轻松,闲来无事之余,他还给将士们弄了一些新鲜玩意,让他们不至于太过闲散。
“好家伙,居然扔出了七丈五尺,这是他连续三天获得赏钱了。”
随着阵阵呐喊助威声和叫好声,一名身材魁梧的幽州汉子来到主持比赛的校尉那里,接过了沉甸甸的一串五铢钱,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围观的袍泽们高高举起,尽情炫耀一番,然后才将铜钱挂在脖子上,趾高气昂地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这一幕场景自然逃不过远处高台上的目光,看着那名军士挤出人群,沮授这才收回目光,对刘备笑着说道:“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军中就发掘出许多力大无穷的壮士,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这种成绩算不得什么,要照我说,能够把三十斤的铁球扔出九丈,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力大无穷。”刘备嘬了一口绿茶,摇着头说道,似乎是对士卒们的表现并不满意。
刚才那块场地上进行的是投掷比赛,比赛规则与后世的铅球比赛一样,只不过军中没有铅,无法制作出内铅外铁的沉重球体,只能用锻打成型的熟铁球代替,重量大约在二十二斤,也就是后世的五千克左右。
刘备最开始捣鼓出这项比赛的时候,由于士卒们缺少经验,普遍扔不了太远,于是他亲自下场,用自己上学时候学过的姿势演示了几次,并当众约定,任何人只要将铁球扔出七丈远,就可以获得五百钱的赏金,然后军中将士们的热情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短短几天之内,这一支万余人的部队里面就出现了好几位连续获得赏钱的壮士,有几个膂力过人的家伙甚至把自己的成绩稳定在了九丈。
这让刘备觉得,自己应该把获得赏钱的标准提高一些,再给士卒们一些动力了。
“使君这是在效仿武成侯的往事,准备一战破敌吗?”沮授笑了笑,继续问道。
他口中所说的武成侯正是战国时期秦国名将王翦,始皇二十二年,王翦率领六十万大军伐楚,然而在抵达楚国国境之后,他却整整一年坚壁不出,将士卒囤积起来休养生息,每天还组织比赛娱乐,不但让连年征战的将士们得到了休整,还从军中选拔力大无穷、善于奔跑跳跃的精锐。
等到楚国军队按捺不住,开始调动的时候,王翦却发动进攻,率领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壮士们对楚军展开突击,一战破敌,击杀楚国大将项燕,俘虏楚王负刍,荡平了这个盘踞南方八百年的强大敌手。
如今刘备采取了与王翦一模一样的策略,这让人不得不遐想联翩,想要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听到沮授这么说,刘备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我是个游侠出身,对于打仗只是一知半解,哪敢跟王翦这等绝世名将相提并论,现在做的这些事,不过是照猫画虎,让将士们有个发**力的地方而已。”
“我却觉得使君作战思路诡谲,不在古代名将之下。”沮授见惯了刘备厚颜无耻的样子,此时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只当他是在故弄玄虚,准备给自己这些人一个惊喜,于是站起身来,指着另一个方向问道:“难道那也是无意为之?”
沮授手指所向,是一处正在建设之中,已经初露雏形的场地,高大的木墙、一丈深的土坑、需要连番跳跃才能通过的木桩、等等物件,在整块场地上布满障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选拔擅长攀爬纵跃的勇士,为攻城做准备的。
突入敌境却不急着进攻,反倒有模有样地搞起了各种比赛,在沮授等人看来,刘备这一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他的目标也不是之前军事会议上说的那样消耗冀州实力,让袁绍疲于奔命,而是准备一举荡平冀州,统一河北大地。
“公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打仗一向是讲究个随缘,打到哪算哪,机会不好的话,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稳住阵脚,若是真有机会,那就毫不犹豫干上一票。”刘备呵呵一笑,不再跟沮授纠缠自己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转身走下高台,朝着投掷铁球的场地走去。
“使君来了,使君来了。”见到刘备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过来,无论走在路上或是围在场中的将士们都是满脸笑意,招呼声不绝于耳,有些资历较老的士卒索性凑到他身边,询问还有没有别的比赛,可以让更多人施展自己的本事。
“比赛多的是,你们都会什么啊?”刘备脚步不停,顺手拍了拍一名面色黧黑汉子的肩膀,“我记得你,咱们一起去过乐浪,在那个单单大岭砍了不少秽貊人,这一晃眼都七八年了。”
这名汉子哪想得到刘备记性如此之好,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心中感动不已,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有些哽咽地答道:“使君记得没错,那时我还是个小卒,砍了三个脑袋之后就升为什长了。”
“现在呢?”刘备笑着问道。
“现在是屯长,统领一百名弟兄了。”这名汉子挺起胸膛,朗声答道。
屯长,也就是俗称的百人将,在幽州军这个讲究实力的组织里面,能够做到百人将的位置,那就是绝对意义上的好本事。
刘备脸上再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同样提高了声音,“当初我在涿郡组织义勇之时,不过是个小小都尉,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他们也都是百人将出身,你们只要好好操练,不怕流汗、不怕流血,以后也能像他们一样,统领上万人马,光宗耀祖!”
这一番话清清楚楚地传入附近每一位将士的耳中,让他们在感动之余,对自己的未来又多了几分期许,于是,在下一刻,这数百人的场地上,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
“我等愿为使君效死!”
第五十二章 打鸡血
没等刘备走到近前,几名负责记录比赛成绩,发放赏钱的将官就连忙起身,对他躬身行礼,刘备也不矫情,大咧咧地跟这些属下打了个招呼,便一屁股坐上了主位,朗声问道。
“刚才你们说比赛项目少了,那谁来说说,应该增加什么?”
众将士互相看看,然后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射箭!”
“角力!”
“手搏!”
……
种种声音不绝于耳,但大概说起来,还是离不开射击和斗技这两项直接关系到军队战斗力的项目。
刘备面带笑意,不住地点头,耐心地听他们说着,等到将士们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部说完,他才再次开口,“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每一名汉家将士都要训练,每年都要进行大比的项目。”
看着众将士不明所以的表情,刘备轻叹一声,给他们讲起了汉军的往事。
在先汉时代,不但参军有身高标准,低于六尺二寸的不得入伍,还强调的是“非教士不得从政”,也就是说,能够参军打仗的,必须是平日里就经过军事训练,能舞刀弄枪的,不能是只会握锄头的门外汉、乌合之众,加入军队之后,每一名士卒还要不断训练、考核。
根据都试制度,每年秋季,驻扎在京师的部队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然后武官和士卒一起演练阵法,接受皇帝视察;在内地郡国,太守、都尉和县令、县尉这些人,要组织材官、骑士、楼船部队,进行射箭、骑马和操纵船只的比试和考核,评定优劣,其中不合格的部队也不罚钱,只是给他们发放弓箭,让去野外打猎去。
到了边境地区,这种考核就更加具有实战性了,是由太守率领上万人马出塞,巡察边界防务情况,并施行边塞秋射制度,但凡军中将士,不分职位高低,都要接受考核,同样是合格者有赏,不合格者受罚。
而具体的训练和考核内容,是以拉弓开弩,射箭发矢为主,同时也综合了角力(也就是摔跤相扑一类)、手搏(自由搏击)这些近战项目,甚至还有蹴鞠这类考验团队配合的活动。
但是自从王莽篡汉,光武复兴以来,后汉王朝就废除了都试制度,到了和帝之后,由于皇帝死得太勤、换得太快,朝廷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争权夺利上,各种训练制度废弛,内地郡国和京师部队训练废弛,战斗力明显下降,只有几支北方边军还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但相比于鼎盛时期,还是逊色了不少。
“当年长平烈侯卫仲卿,奴仆出身却心怀壮志,七征匈奴,捣毁匈奴圣地龙城,将匈奴主力逐出漠南;冠军侯霍去病,年仅十七岁便率领八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俘虏匈奴王族不计其数,扫平祁连、封狼居胥,何等威风!”
“到了后汉,另一位冠军侯窦宪窦伯度也是了不得的人才,他率领八千骑兵,合南匈奴、乌桓、羌胡兵三万余众出塞,大破北匈奴主力,深入瀚海三千里,在匈奴圣山燕然山刻石记功;两年后再次出塞五千余里,在金微山击破北匈奴单于主力,阵斩名王以下五千余人,俘虏北单于皇太后,何等壮烈!”
“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我大汉朝政混乱不堪,军备废弛,对胡人也越来越有心无力,乌桓和南匈奴往日里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我们打仗,如今都成了心腹之患;羌人就更不用说,跟大汉打了几十年的仗,反而越打声势越大;还有北面的鲜卑人,就在十几年前,三大中郎将率军出征,却被那个不可一世的檀石槐打得全军覆没,这又是何等的耻辱!”
说到这里,刘备握手成拳,重重地砸在面前的案桌上,将案上文书和纸笔都震落一地却浑然不觉,厉声吼道:“我刘备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拼了命的种地赚钱,让每一个弟兄和你们的家人吃饱穿暖,有最好的兵器用、有最好的盔甲穿,有最好的战马骑,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恢复先祖荣光,洗刷这些年的耻辱!等扫平了袁绍袁术这些窃据高位,祸国殃民的奸贼之后,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让那些袭扰大汉多年的蛮子们知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些军士们大多出身于平民阶层,哪里听过如此的长篇大论,卫青、霍去病、窦宪的光辉历史,近年来的失败与无奈,很多东西都是他们模模糊糊知道,却又知道得不怎么清楚的,如今被刘备一番讲述,几乎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燃起了满腔的怒火和熊熊的战意。
他们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生在辉煌的年代,追随那些绝世名将去建功立业,用刀剑和鲜血捍卫大汉的荣光;他们满怀希望,幽州军战力强大、猛将如云,扫清割据诸侯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天下太平,他们就可以追随这个时代的名将,去复制先辈的辉煌。
“你们要训练,要比试,这是好事,说明我们幽州的汉子都不是孬种,王都尉,过来!”见到将士们心情激动到难以自已,刘备招手让负责奖赏的那名都尉上前,对他大声吩咐起来,“再修整几块场地出来,多弄些铁球,让不参加比试的弟兄们也有足够的地方练习。”
“诺!”这名王姓都尉重重抱拳。
“其他的比试项目,最迟三天时间,我就给你们操办齐了,到那时候各尽所能,不光是拿赏钱,最重要的,让我看见你们超出常人的本事,还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刘备继续说道。
有了最高主帅的承诺,场地上再次发出一阵欢呼声。
“回去之后跟你们身边的弟兄们都说说,让他们也多参加比试,只要练得多,总能发现自己的长处。”刘备之前就听说了,这些参加比试的将士们都是不同部队里面出类拔萃的精英,在各自的小圈子里颇有威望,刚才他说了那么多话,也是希望这些人能够转述给袍泽们,让更多人听到。
此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给将士们打鸡血了,说了几句漂亮话结尾,就在众将士们的注视和欢呼声中离开,朝着自己的中军大帐走去。
第五十三章 太原王氏
并州,太原。
在夕阳的照映之下,一支北方而来的马车队伍缓缓进入了这座已经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古城,为首的车夫似乎对城中道路非常熟悉,熟门熟路地绕开主道,沿着曲折的小路不断变幻方向。
虽然车辆众多,但太原百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支总是风尘仆仆,却总能带来新鲜事物的商队,即使道路狭窄,行人与马车擦肩而过,他们也只是驻足片刻,然后重新忙着自己的事。
车队最终进入了一座极为空旷的院落,绝大多数马车都在高大的库房门口停下,唯有居中的那辆马车脚步不停,径直进入了用砖墙隔开,与前院只有小门联通的后院。
遮挡外人视线的精致竹帘被掀开,简雍和牵招二人轻巧地一跃而下,完全没有这个时代富商应有的雍容气度。
“先生一路辛苦了,听说先生要来,王家特地派了重要人物等在这里,已经干坐了两个时辰,喝了四杯茶,更衣三次了。”一名候在堂下的中年男子见到二人,连忙快步迎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简雍咧嘴一笑,“两个时辰去三趟茅厕,这兄弟肾不太好啊,等谈完了事,我给他开个药方补补。”
“你还会医术?”牵招好奇地瞪着简雍,满脸的难以置信,他跟简雍刘备二人自幼相识,如今又共事了一段时间,却从没听说过简雍还有这本事。
“我之前经常喝酒熬夜,肾虚得厉害,华佗先生就给开了个方子,我呢,也就顺便记下来了。”简雍又是咧嘴一笑,“俗话说得好,久病成医,就是这个道理。”
这两个人一边耍嘴皮子,一边整理了自己身上略有褶皱的衣着,把上下打理利索了,这才迈步前行,沿着青石铺就的走廊漫步前行,一路来到招待客人的小厅。
小厅之内,一名三十余岁的年轻男子正背负双手,从容不迫地观赏着琳琅满目的精致摆设,虽然两个时辰很难熬,屋内的摆设也早已被看了好几遍,但那份从容不迫,雍容典雅的气度,却始终伴随着他。
“来者可是宪和先生?”听到脚步声后,这名年轻男子转过身子,对简雍等人拱手行礼,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问道。
“我便是简雍,这位是牵招牵子经。”简雍回了一礼,向对方介绍起了自己的同伴。
年轻男子稍稍一愣,对牵招上下打量几眼,这才开口问道:“原来是载师还乡,义退贼寇的牵子经,在下王泊字子舟,仰慕阁下久矣,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当年牵招的老师乐隐入京求官,好容易才攀附上车骑将军何苗,在对方府上当了个长史,结果好景不长,赶上了十常侍之乱,何苗被吴匡等人斩了,乐隐也没能幸免,同样身首异处。
在京师大乱,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牵招与同门史路等人冒着生命危险,趁夜收敛乐隐的尸体,又找来马车载其还乡,路上遇到山贼,史路等人四散逃窜,唯有牵招留在原地。
山贼们准备砍开棺材取走铜钉,牵招势单力孤无法抵挡,只得垂泪恳求,结果山贼觉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便网开一面,放他带着马车离开,这件事传出之后,牵招的名声就被传开了。
“那些不过是为人弟子的分内之事,哪里当得起如此称赞?”牵招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连远在并州腹地的人都听说过自己的事迹,冷峻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王泊夸完牵招,再次将目光转向简雍,“我在并州经常听说先生的事迹,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正是说先生这种大才。”
“王公子此行前来,难道只是为了说漂亮话的?”简雍随意地笑了笑,止住了王泊的称赞之语,径自坐上了主位,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吧。”
王泊丝毫不恼,也跟着在客位坐下,这才正色说道:“那王某也不多客套了,我这次说动家主,邀请宪和先生莅临太原,所为之事,便是推动太原王氏乃至并州,依附于刘使君羽翼之下。”
听到对方毫不遮掩的话语,牵招微微眯起了双眼,似乎是在沉思些什么。
他自从被刘备任命为使匈奴中郎将,带着一众弟兄们远赴雁门开始,就开始用心研究当地的风土人情,各方势力分布,除了雁门以及更北面的州郡外,南边的太原郡,以及并州中北部最为显赫的世家——太原王氏,自然也没有被他扔在一旁不去理睬。
太原王氏的始祖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距离当今已有八百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王氏子孙众多,人才辈出,成为并州声势最大的豪门。
近几百年来,王氏最为出色的子弟当属秦国名将王翦、王贲父子,在秦国兼并六国,统一天下之时,王翦击败了最强大的敌人楚国,后来又南下百越,开疆拓土,战无不胜;王贲则是水淹大梁灭了魏国,又灭燕赵二国,最后与李信从燕国故土南下灭了齐国,结束了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
凭借着先祖的赫赫声威,太原王氏香火茂盛,世代出产高官,这一代家主王隗坐镇太原不提,他的两个兄弟王懋、王允,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王懋曾任侍中、幽州刺史;王允就更了不得了,非但官居司徒,位列三公,还跟吕布一起诛杀了董卓。
这种延绵近千年的世家豪门,按理说是不会主动投靠哪一路诸侯的,难道说,太原王氏出了什么事,让他们不得不寻求外部力量的援助了?
“子舟这些话,是代表太原王氏说的?”简雍和牵招在雁门待了快一年时间,对并州的情况相当了解,据他所知,王家和其他大肆兼并土地人口的世家豪强一样,都是刘备口中的“既得利益者”,是最坚定的反刘反幽州人士。
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有蹊跷。
王泊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嘬饮两口,仔细回味之后才开口答道:“站在实力最强的一方,是太原王氏长盛不衰的秘诀;站在正义的一方,是我王泊的夙愿,这二者截然不同,却没什么冲突。”
第五十四章 各有谋划
“两位应该知道,前段时日,西凉军求赦免而不得,在李傕郭汜等人的率领下反攻长安,夺取朝政的事吧。”王泊不紧不慢地问道。
作为天下有数的情报高手,简雍对于这些消息自然是信手拈来,当即点了点头,“当初诛杀逆贼董卓的两个人中,吕布吕奉先率领并州狼骑苦战逃脱,至今下落不明;王允王司徒在怒斥叛军,在得到不伤害皇上的承诺之后,从青琐门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当初王子师谋杀董卓,为了把持朝政,短短一个月时间,就从王氏本家抽调了数十名年轻俊才到长安,并且加以重用,城破之后,这些王氏子弟无一幸免,惨死在西凉军的屠刀之下,太原王氏精锐尽丧,否则也轮不到在下这个中人之才冒头,坐在这里接待二位了。”王泊叹息着说道,满脸都是痛惜之情。
简雍索性闭上双眼,脑中飞速算计起来。
上一次押宝失败,给太原王氏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是真如王泊所说,那就意味着王家的优秀年轻人全死光了,王隗年事已高,需要尽快攀附上一棵大树,来确保自己死后,王家不至于群龙无首,变得四分五裂,甚至落到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家族群起而攻之的结局。
纵观天下,地盘与并州接壤的就那么几家,长安朝廷被西凉军把持,那帮兵汉对王家恨之入骨,也就是路途遥远,手伸不到太原,才没有发兵荡平王家,这是肯定没希望的。
上党张扬也不行,一方面是他实力不济,对王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没有什么吸引力;另一方面则是与黑山叛军、白波军、乃至于匈奴于夫罗部关系暧昧,前景完全不明朗。
剩下两家东边的诸侯,袁绍虽然名义上是冀州牧,实际上却只有南部三郡,北有刘备大军压境,南有河南群雄虎视眈眈,只要稍有不慎,就是兵败身亡的结局,也不行。
数来数去,最有王者相的当属坐拥幽州和半个冀州、兵强马壮且财力雄厚的刘备,王隗只要没有老糊涂,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这个年富力强,实力雄厚,并且对并州露出觊觎之心的汉室宗亲了。
“王家能付出什么,又想得到什么?”牵招之前一直眯缝着眼打量王泊,此时忽然开口,直指最核心的问题。
王泊毫不迟疑地答道:“太原王氏愿意献出名下所有的土地和隐匿的人口,想要得到的也仅仅是成立以王家为首的并州商会,商队在并州境内免税的待遇。”
简雍皱起眉头,声音中充满了怀疑,“放弃数百年来的积蓄,只为得到这些,王家主莫不是还藏着什么后手?”
“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王泊笑着敲了敲手边的桌子,“从现在开始,幽州方面要严守王家投靠的秘密,直到并州全境落入刘使君手中为止。”
简雍和牵招对视一眼,然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阵,牵招起身到小厅门口,招呼站得远远的侍女过来给王泊的茶杯里续水,这才算是打破了沉默而又尴尬的气氛。
等到侍女忙完,再次站到足够遥远的地方,简雍才缓缓开口,沉声问道:“王家这是要借刀杀人?”
“宪和先生不愧是在洛阳诸多势力之间还能游刃有余的能人,这么快就想明白了。”王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讲述起王隗的谋划。
面对太原王氏精锐尽丧,极有可能出现数十年人才断代的危险,王隗觉得自己应该采取行动,削弱明里暗里的竞争对手,也就是其他虎视眈眈的并州世家。
他主动想幽州靠拢,甚至不惜把土地和人口全部献出,要的就是在刘备这里早早写下投名状,确保王家今后在并州的地位。但是,等到刘备腾出手来,把军队派往并州的时候,王隗还会宣传刘备铲除世家豪强的“恶行”,号召起并州,尤其是并州北部的世家豪强与他做对。
数代人积累下来的土地和财富,一般人是绝对舍不得的,有太原王氏在前面顶着,其余世家豪强自然也会效仿,甚至用武力对抗,到那时候,刘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拾他们,把并州犁个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太原王氏在并州没了竞争者,消除了影响自身地位的隐患,又在刘备面前尽了忠心,只要安安稳稳地经商赚钱,经过十几二十年,下一代人才成长起来,就又可以兴起了。
“真是机关算尽。”牵招冷笑起来,他生平最恨这些满脑子尔虞我诈,整天琢磨着算计别人,坏事做尽,偏偏又装得道貌岸然的家伙了,此时当然也不会给王泊什么好脸色看。
如果不是在军中和雁门磨练了几年,按照他以前刚烈如火的性格,这时候就要赶人了。
简雍的表现却不像这个好友,而是注视着王泊那张充满嘲讽表情的笑脸,玩味地询问道:“子舟,你把王家主的算计全部摊在台面上,似乎不是为了王家的荣华富贵,而是别有用意。”
“宪和先生说得没错,我这次主动请缨与先生见面,正是希望刘使君可以看清家主的盘算,将计就计,把太原王氏在内的并州世家豪强一举摧毁,让并州百姓活得像个人,而不是牲畜一样。”王泊收起笑容,正色说道。
作为世家子弟,王泊自幼读书,但他读书越多,懂的道理越多,对自己本家盘踞在黎民百姓头顶磨牙吮血的行为就越看不惯,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心里也充满了痛苦和矛盾。
十年前那场席卷天下、直到现在还波澜不息的黄巾之乱,在王泊看来,实在是统治阶层贪婪无度,压榨太甚,才逼得百姓们不得不揭竿而起。
而在平息了黄巾主力之后,并州的世家豪强无视再次兴起的黑山军和白波军,再次疯狂兼并土地和人口,王泊认为,这种情况不改变的话,下一次黄巾之乱很快又会爆发。
真到了绝大多数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包括太原王氏在内的世家豪强们就会真的灰飞烟灭了。
为了寻求改变现状的办法,王泊一度离开家乡,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兵荒马乱的地区,在刘备治下的冀州北部和幽州本土游历过一段时间,从那时开始,他就坚定了追随刘备,通过极端手段,让王氏获得新生的信念。
“王家内部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为了自己吃饱就把别人饿死,这种生活我们不想要,只有铲除掉脑满肠肥的蛀虫,王家子弟才能真正依靠本领,来获得天下人的敬重。”王泊一字一句地说道,看得出来,他是下定了决心。
简雍先是讶然,然后就理解地笑了起来,这种出身世家却反世家的人他之前也见过一个,那就是郭嘉郭奉孝,如今正在大陆泽指挥对袁绍的袭扰作战呢。
他们若是遇到一起,肯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第五十五章 真正的精锐
月华初上,万家灯火阑珊之际,王泊才离开这间幽州商会的仓储基地,乘坐一辆简朴的马车返回了王家。
不等濯面歇息,便有家中下人过来,说是家主有请,于是王泊又忙不迭地穿过曲折的路径和一个个小隔院,来到王家宅院的核心位置,也是家主王隗日常居住之地。
“子舟回来得如此之晚,可是与那简雍简宪和会面了?”王隗今年已经六十有七,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毕竟是风烛残年,精神有些不太好了,说话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
但王泊知道,他这位从祖可不是表面上那样虚弱,而且一点都不好糊弄,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才回答了王隗的问题。
“不但简雍来了,就连那个牵招牵子经,也已经投入了刘玄德麾下?”王隗轻轻点着花白的脑袋,“看来之前在雁门一带和凉州人做对的,确实是幽州来的人马。”
老家主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又陷入了沉默,王泊也不敢搭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地板。
又过了一阵,王隗才像是回过神来,右手轻轻一指自己下首,“还站着干什么,坐吧,以后在老夫这里不要太过紧张,随意一些便是。”
“从祖大人在上,子舟哪敢放肆?”王泊强笑着答道,按照王隗的吩咐,在下首端端正正地跪坐了下去。
“老夫之前的话,你都给简雍说了?”王隗问道。
王泊点点头,正色答道:“他们很谨慎,说刺史非同小可,要向刘使君汇报,短期内不能给我们答复。”
“并州的土地、人口,太原王氏的效忠,面对这样的诱惑,居然还能保持冷静,这个简雍不简单啊。”王匡垂下眼帘,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子舟,你安排一下,老夫想要见见这个搅得洛阳鸡犬不宁,将各路豪杰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幽州名士。”
也不知王隗与简雍谈了些什么,数日后,一支车队从太原出发,一路向东,穿过巍巍太行山,从井陉关进入冀州,然后掉头南下,朝着刘备大军的位置奔驰而去。
经历了长安之乱后,太原王氏精锐尽丧,王泊,这个往日里被认为只有中人之姿的旁系子弟也得以出头,他被王隗委以重任,将代表太原王氏,去刘备那里显示家族投靠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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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队转向右方,射程四百步,连续投射!”
为了指挥部队而特意搭起的高台之上,关羽背负双手,环视着四周战况,口中不住地下达各种命令,而战场的另一端,高览也同样没有闲着,一道道命令被层层传递,催促着士卒们继续冲锋。
冀州军狂猛的攻势已经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高览和文丑利用己方军力和地形优势,让麾下将士分为十几队,日夜不停地冲击幽州军阵地,虽然伤亡依旧惨重,但他们浪潮一般的攻势,还是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一部分战果。
在连续不断的发射过程中,投石机主轴和底座的连接处发生了严重的磨损,由于零部件过于沉重,就连包裹在木头部件外面的铁皮都在一次次摩擦中变成了铁屑,反过来变成了阻碍木臂转动的因素,十架投石机几乎全部出现了失准的情况,其中三四架发射次数最多的投石机甚至连主轴都发生了断裂。
虽说赤辉和他的工匠团队早有预案,从后方紧急调拨物资和备用的主轴,在战场上展开了就地维修,但文丑的一个举动,却让整支渡河的幽州军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亲自带着一支人马跑到渚水上游,搜罗了所有能找到的船只和木材,又用石块和泥土将其装载得沉甸甸,然后带着死士踏上木船,对幽州军的浮桥发起了亡命冲击。
沉重的船只顺流而下,带来的冲击力本就非同小可,再加上文丑等人连砍带烧,在周仓率队回援之时,两座浮桥已经被毁得七零八落,渚水北岸的幽州军将士和民夫们只得再次从后方调集物资,重修这条事关重大的通道。
虽然死士们全军覆没,文丑仅以身免,但他这一次突然袭击,还是给冀州军带来的难得的机会,接下来的时间里,冀州军的攻势更加猛烈,几度冲破层层壁垒,杀入了幽州军阵地的核心地区。
“将军,石弹都快要打光了。”在杀退了马延等人之后,周仓大步来到高台,气喘吁吁地对关羽汇报起来。
关羽转过身,看了看浑身上下都被汗水和鲜血浸透的周仓,语气平淡地问道:“河岸边的,全没了?”
“都没了,从今天上午开始,弟兄们就开始从土里筛石头用了。”周仓沉声答道:“另外,按照现在的损耗速度,我们的箭矢最多还能支撑一天。”
“不要紧,下游的援军很快就到,我们很快就会有新的浮桥,到那时候就什么都有了。”关羽面不改色,视线重新挪回到杀声鼎沸的战场。
面对冀州军的最强精锐,那些在这两年时间里,被关羽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们表现极为突出,各种小战术玩得得心应手,其中表现最好的,当属一位叫孙登的都尉。
这孙登是徐州人士,早在关羽率部驰援公孙瓒,与辽西乌桓作战的时候就已经崭露头角,还一度被委以重任,负责卢龙塞方向的防务,此后也一直追随关羽,每战必身先士卒,是一员难得的勇将。
如今年龄渐长,孙登的性情也越发沉稳,在勇力不减的同时,更显露出擅长坚守的特质,这段时间以来,就数他负责的防线最为牢不可摧,让冀州军折损了好几员将领。
拥有这些能够独当一面的下属,数千名精悍无比的士卒,关羽完全有信心在没有投石机掩护的情况下,继续坚守阵地,直到修复浮桥,迎来援军。
说句不夸张的话,比起用弓箭进行远程攻击,关羽的部队更加擅长贴身近战,即便箭矢耗尽,这些来自幽燕之地的汉子还会用手中的刀枪来告诉敌人。
什么才是真正的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