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所谓结党
已经快到酉时了,贵妃和宁嫔并没有出现。
宝鸳已经带着柏灵来到娘娘的席位之后,这里的正前方就是春鸣湖,湖对岸有戏台,但幕布垂落也并未亮灯。
尽管宝鸳已经望穿秋水,但承乾宫那个方向的路口依然只有静寂的夜色,道路上没有一星半点移动的灯火。
柏灵忽然撞了撞宝鸳的胳膊。
“怎么了?”宝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
“为什么我感觉,这些有些妃子的衣服都有点……奇怪。”柏灵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常服不像常服,礼服不像礼服……”
除了方才在湖边见到的那个女人衣服带着宽大的水袖之外,这里的许多女子,都穿着窄袖的上衣,甚至有几个女孩子还戴着非常漂亮的袖绑。
而她们下半身的裙子显然也都经过了裁剪,不像以往柏灵看见的衣裙那样裙袂飘飘,凸显出某种干练和简洁的风格。
然而这些衣裙的用料看起来又极为上乘,薄如蝉翼的丝绸与披肩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没有哪种真心要干练简洁的衣服,会用这么不经摧残的布料。
这种矛盾让柏灵感到一丝怪异。
宝鸳却笑起来,“不懂了吧,这是改良的骑射常服。”
“骑射……常服?”柏灵眼中疑惑更甚,“还有把骑射服改常服的?”
“都是我们娘娘几年前玩剩下的东西了。”宝鸳脸上带着些许不屑和得意,“娘娘从前喜欢骑马,但每次都要换好几道衣服,她觉得麻烦,就自己摸索着改了件袍子,又好看又威风的,皇上喜欢得不得了。”
“喔。”柏灵点了点头,“那我懂了。”
宝鸳叹了一声,不时抬头看看天色,脸上的焦急溢于言表,“娘娘不会又变卦了吧?”
“姐姐别急,皇上不是也没来吗?”柏灵轻声开口。
然而话音才落,丘实那声贯穿长空的声音就从御花园的西南角传来。
“皇上驾到!”
整个御花园上空的微声细语一时间全部停了下来。
只见一支被桔红色灯笼包围的队伍正缓缓向着这边走来。前面是面色肃穆的侍卫,后面是表情恭谦的宫人,建熙帝面色淡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走在中间,手扶着一旁丘实的胳膊。
看起来今晚建熙帝心情不错。
柏灵掐指算了算。
今年是建熙四十五年,建熙帝幼年即位,七岁登基,那么如今他应该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再仔细望一望不远处的帝王,柏灵觉得他看上去至多也就四十出头吧……
皇上经过的地方,便响起连绵不断的轻柔问好,建熙帝的目光潦草地扫过这些女人的脸,其间许多他看起来也只觉得似曾相识,并没有多大印象。
偶尔也有几个面生却好看的,会让他停下来寒暄一两句,女孩子们的脸即便在灯火下也肉眼可见地一片绯红而后她们的名字就会被建熙帝身后的宫人一个个记录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必多言。
忽地,建熙帝停下了脚步,目光穿越回廊上的妃子们,落在了回廊尽头的石墩上。
他眼中忽然浮起几分笑意,而后径直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这一路上的女子们都有些好奇地顺着建熙帝的目光望去。
尽头的林婕妤手持团扇,已经淡淡地笑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从回廊的石墩上起身,只是带着几分羞怯地低下了头,直到建熙帝的脚步入了她垂落的视野,她才缓缓抬头,以一种仰视而欢喜的目光迎了过去。
“很少看你穿正红色的衣服。”建熙帝对着林婕妤伸出了手,“其实很合适。”
四下浮起一片议论声。
林婕妤就在这一片议论声里,笑着把手递给了建熙帝。
柏灵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她虽然完全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是从建熙帝和那个女人的表情,还有周遭那些妃嫔难看的脸色里,她确实读懂了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
“宝鸳姐姐,你看那边。”柏灵再次拉了拉宝鸳的衣袖,“那个我刚才说的女人就在那儿”
柏灵拉了许久,也不见宝鸳回答,她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却见宝鸳面色惨白,嘴巴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
而后那张脸慢慢变红,宝鸳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
“怎么了?”柏灵轻轻握住了宝鸳的手腕。
“她”宝鸳咬紧了牙关,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她怎么穿着娘娘的衣服!”
柏灵一怔,“谁?”
“林婕妤!”宝鸳神情激动地答道,“她就是林婕妤!”
柏灵恍然大悟。
她再次把目光投过去,林婕妤依在建熙帝的身侧,两人正慢慢地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细细看去,林婕妤今日的打扮与方才柏灵在房中看见的屈氏确有几分……不,是八九分的相似。
尽管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和屈氏完全一样,但远远一瞥,她身上大部分衣着的颜色,甚至是头饰的款式都与屈氏相似。
但不同的是,她年轻、张扬,时间还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宝鸳已经低低地骂了起来。
柏灵若有所思地望着林婕妤的身影,若非今夜所见,她也许还要很久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从教坊司爬上来的女子能得建熙帝如此的垂青。
她不像这宫里其他的妃嫔一样,有三两好友知己,她确实从头至尾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是她不结任何人的党,就是结这天底下最大的党。她在这宫里无依无凭,那就是攀上了这宫中最高最稳的枝头。
看看这个总是孤家寡人的妃子,再看看那些妃嫔见此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情这种境遇,难道不是建熙帝年年岁岁都在经历的日常吗。
只怕在建熙帝眼中,连她的残忍和恣意妄为,都是可爱的一部分。
“我们要告诉娘娘让她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吗?”柏灵轻声问道。
“凭什么!”宝鸳攥紧了衣袖,几乎要把布料都捏出一个洞来,她平了平呼吸,转念一想,又强行镇定下来,“你说的对……你赶紧回去一趟,要是娘娘还没出门,那就”
东南角的传报声便在此时响起。
“贵妃娘娘驾到”
“宁嫔娘娘驾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当你老了
宝鸳的指甲几乎扣进了肉里,目光不可抑制地死盯向传报声的方向。
还有比这更坏的情况吗?
而今众目睽睽,就算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也免不了会把娘娘和林婕妤放在一起比对。
如果娘娘能早些过来,至少还有几分先入为主的印象……
一想到这里,宝鸳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要是时间往前十年,放在娘娘还十七八岁的时候,林婕妤还敢像今天这样嚣张?莫说这样公然穿着相像的衣服,只怕是连在屈氏身旁站一站,也要让她自惭形秽好一阵。
“娘娘来了。”柏灵轻轻踮起脚,笑着说道。
人群已经再次热络起来。
四处都是低声的耳语和调笑,对这位四次寻死的贵妃,许多新入宫的新人几乎都没有见过。
贵妃屈氏是活在传说里的人,不论是她往昔惊为天人的美貌和舞姿,还是她这半年来闹出的风风雨雨。
“终于肯出来见人了。”
柏灵听见近旁的一个女声轻轻地与身旁女眷咬耳朵。
“我上次去承乾宫探望过,隔着纱帐都能看出人不行了。”
那人接着道。
四下一片“啧啧”声,有人接道,“是吗?”
“可不是,女人这一生孩子啊……”那女声哼了一声,“就人老珠黄了,你就是颗夜明珠,也一样变成死鱼眼睛……”
这话显然也落进了宝鸳的耳中因为她的肩膀已经因为强忍的怒火和不平而微微发抖。
柏灵轻轻挽住了她的手。
宝鸳侧目瞥了柏灵一眼,将她的手轻轻推开,“我没事。”
先引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串灯笼,它们被稳稳地擎在宫人们的手中,如同在空中漂浮而来的水灯。
建熙帝已然起身,向着屈氏的方向缓步而去。他也与所有人一样,都引颈望向灯笼后的人影。
贵妃和宁嫔两人彼此相扶着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屈氏的步子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不远的地面上,一旁宁嫔则目光灼灼地平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我有点……”
“不怕。”
宁嫔衣袖里的手握紧了屈氏的。
力量传来,屈氏深吸了一口气,也缓缓抬眸向前望。
建熙帝已经走近了。
许多人的目光也影影重重地交叠过来。
不远处的宝鸳忽然松开了一直狠掐着指尖的手屈氏今晚并没有穿那件红色的褙子,而是换了一身金青色的对襟襦裙。
金青色的衣裙在夜色和灯火的双重映照里,呈现出一种质地透亮的宝蓝色。
贵妃的头上一件金饰也无,只剩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其间,先前高高梳起的发髻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和低垂的圆髻燕尾。
不少人都略略皱了眉,就算今晚真的只是宫内的一场家宴,贵妃的这副打扮也未免太随性了一些。
这简直是拿宫廷当作了自家的后院。
“皇上。”宁嫔和贵妃一起行礼。
建熙帝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走近,拉起屈氏的另一只手,轻轻夹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从石板路到游园会正席的这段路,这三人走得特别漫长。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所有人也都看见那个传闻中的美丽女人略有些松弛的皮肤、嘴角的法令纹……还有许许多多她青春不在的细节。
这半年的卧病不起让屈氏身上原本匀称的肌肉线条全部消失了,她瘦了一大圈,最明显的地方是脖子,那里略略耷拉的皱纹直接暴露在外,她竟也没有选件立领的上衣挡一挡。
“朕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建熙帝低低地说道,“你今晚能出来走走,朕很高兴。”
屈氏低头笑了笑。“臣妾老了。”
建熙帝回望着她,只觉得心潮中涌起万般柔情。
他轻轻捏了捏屈氏的手,也笑了笑,“……朕也老了。”
这一声感叹听得一旁专事记录帝君言行的宫人微微一怔,连笔都一时停在那里。
屈氏这时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眼睛落在建熙帝身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一晃都十一年了……”
建熙帝叹了一声,把屈氏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不说这些了,咱们去看烟花。”
眼瞅着建熙帝领着贵妃入座,贾遇春那头适时地燃起了烟花,在一声一声直冲云霄的倏倏声响和头顶一道道骤然炸开的璀璨星光下,贾遇春只觉得浑身发凉。
他在角落里一直凝视着今晚的建熙帝。
一波又一波的如花美眷像流水似的从两人身边经过,建熙帝几次开怀大笑,但握着屈贵妃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屈氏坐在那里,时不时与一旁的宁嫔说话,更多时候则是一脸漠然地望着什么夜空?星斗?还有桌前的酒杯,抑或是某处忽然传来欢呼声的人群……
她虽然已经渐渐开始衰老,但却依然有着所有漂亮女人与生俱来的残忍天性。因为知道自己胜券在握,所以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一群又一群的年轻美人上来白费力气。
贾遇春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涔涔冷汗。
“累着了吧。”
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贾遇春猛然一个心跳,回头才发现是黄崇德。
“干爹!”贾遇春连忙弯下了腰,“您有事找儿子?”
“没事,皇上让我也四处转转,我看你在这边盯着,就来看看。”黄崇德说话的声音很慢,总是带着一副长者的仁慈。
贾遇春的背弯得更低了。
“你忙吧。”黄崇德挥挥手,正要转身,贾遇春忽然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干爹!”,然后对着黄崇德跪下磕了个头。
“这是干什么。”黄崇德淡然道。
贾遇春也不解释,“儿子先前孟浪了,等今晚回去,请干爹责罚!”
黄崇德笑了笑,上前把贾遇春扶起来,仍是什么也不说地转身走了。
……
柏灵一个人站在一棵无人观赏的昙花盆景前。
今晚最令人恐惧的事被消解于无形,虽然宝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把开心全然地写在了脸上。
在最初的烟火开幕结束之后,宝鸳破天荒地和柏灵说她可以去园子里逛逛。
事实上各宫里的年轻宫人已经在院子里玩开了。他们半是在玩,半是在捧起灯火下热闹的气氛建熙帝喜欢听到这样的笑闹,而这已然被贾遇春考虑在了今晚的游园会设计里。
“十四,”柏灵回过头,望向不远处站在阴影里的人,“你能来看看吗,这花还要多久能开?”
第一百二十章 接近
“半个时辰左右吧。”阴影里的声音轻声开口,“其实它已经在开了,只是还不明显。”
“那过一会儿我应该可以去喊娘娘来看?”
柏灵若有所思地回头,远远望着坐在春鸣湖边的屈氏和宁嫔。
她心底估摸着时间今晚必须想办法见一见宁嫔。
“大概。”韦十四惜字如金地答道,他目光微微偏侧,望向不远处的小路,低声道,“可能有人要找你麻烦,你小心。”
柏灵微微惊愕,再回头时,十四已经不在树影后面。
而与此同时,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随风而来,柏灵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声,“这位……就是承乾宫的那位柏司药吧?”
柏灵循声而望,见那位红衣妖娆的林婕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身后。
难怪十四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原来来者是后宫的妃嫔,他自然要避开。
但转念一想,今夜是个喜乐的日子,即便林婕妤真的想找什么麻烦,也不会挑在这个场合。
柏灵脑中倏然闪过这许多念头,面上已经低头轻笑,略略屈膝,“见过娘娘。”
“你认得我啊。”林婕妤笑叹了一声,“也难怪,我在这宫里也算恶名昭彰,你认得我也不是什么怪事。”
柏灵笑了笑,没有接话。
方才远看时只觉得湖畔美姬妖且闲,而今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三四步,柏灵愈是感受到眼前美人近乎惊心动魄的明艳。
她笑起来时两侧有浅浅的梨涡,淡红色眼影拉得很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很难想象世上有谁会不爱这样的一张脸。
只是那双眼睛是冷的,就连笑起来的时候也带着令柏灵有些不适的寒意。
见柏灵毫不客气地没有接话,近似默认了那句“我在这宫里恶名昭彰”,林婕妤也没有生气。她又缓缓地往前走近了几步,接着叹道,“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
“看来是真的。”柏灵忽然说。
“什么真的?”
“淑婆婆说我如今在后宫名声鹊起,”柏灵轻声答道,“我想大抵是因为贵妃的关系吧……?”
林婕妤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她原本准备的开场白看来已经用不上了,柏灵单刀直入地开了口,她自然也不会扭捏什么。
“倒是个机灵的……本宫也喜欢机灵的丫头。”
柏灵又笑了笑,对林婕妤的称赞既不推辞,也不致谢,任由两人之间的氛围冷下来。
林婕妤第三次主动挑起了话题,“我听说屈姐姐近日的睡眠在好转。”
柏灵轻轻哦了一声,只是低头看花,“娘娘是听谁说?”
“传言。”林婕妤轻轻扬眉,“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传言……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信,所以,才特来和司药大人求证呢。”
那句“司药大人”,林婕妤咬字咬得很慢。
这个场景远看起来会有点滑稽,林婕妤对着眼前小小的柏灵,保持着近乎恭歉的态度,而柏灵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没有半点惊慌。
“不好说。”柏灵笑道,“娘娘怎么关心起这个了,最近你也睡不好吗?”
林婕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略略勾唇,温声问道,“若我也睡得不好,也能请柏司药来看看么?”
“那要先问过贵妃,毕竟我现在在承乾宫当值嘛。”柏灵大方地回答道,“要是贵妃同意了,那林婕妤也可以来和我谈谈价钱。”
“价钱?”
“请我,可是很贵的。”柏灵目光清明地迎着林婕妤看去,“娘娘三思。”
林婕妤双眉微动,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隐隐带着怒意的“柏灵!”
两人同时回望,只见宝鸳正快步走近,一手拉起她的衣袖,把柏灵用力地拽到身后。
“柏灵是我们承乾宫新来的司药,宫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是很清楚,要是和林婕妤说话的当中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糊涂了,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
宝鸳的口气很硬,即便与眼前林婕妤在身份上主仆有别,却丝毫没有胆怯和忌讳,话是讨饶的话,可语气里全是憎恶。
林婕妤垂眸轻笑,像是见惯了宝鸳的这副模样似的,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将手中的团扇微微举起,挡住了半张脸,也挡住了宝鸳飞溅而来的唾沫星。
她甚至不屑多看宝鸳一眼,目光就已经越过眼前人,对着她们身后不远处轻轻一福,轻声道,“见过皇上,见过屈贵妃,见过……宁嫔娘娘。”
柏灵这时才发现,建熙帝带着屈氏和宁嫔也往这边来了,她随即在宝鸳的身后站定,随众人一道躬身行礼。
“皇上瞧,这儿的夜来香就要开了。”丘实往前几步,站在放着昙花的木头花架旁,“咱们可是赶巧了呢。”
建熙帝果然已经被花朵清淡的香气吸引了目光。
夜来香虽然精贵,但也绝没有到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地步,因其开花时的浓郁香气和极其短暂的花期,这种花的品格一直被文人墨客批得很低,为人不喜。
但夜来香的花期通常在农历五六月,此时才三月中,宫中竟就有了这将开未开的花苞,这就实属难得了。
贾遇春一路跟随着建熙帝的步伐,这时便上前讲述起这几盆徽州府特供的夜来香的来历,以及花农们偶然发现的护根护叶之法。
四下的宫人们便也纷纷向着这边聚拢,大家虽然不敢往皇上跟前挤,但能贴得近点儿,沾点儿龙气,也是好的。
柏灵原本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但贾遇春偏生有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的本事,叫人忍不住往下听往下想。
正当她觉得听在兴头上时,目光不经意间与宁嫔相遇。
宁嫔的眼色中带着怀疑,在柏灵未曾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目光,宁嫔微微颦眉,忽地微微抬了抬下颌,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从人群中抽身而退。
当她完全从夜来香前的人群中脱身时,再回头,柏灵已经跟随着她也走了出来。
宁嫔轻轻哼笑了一声,对柏灵低声说了一句,“随我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恭王睡不着
大周皇宫这一晚的烟火,不仅照亮了一整个宫廷,也照亮了半个平京。
从朝天街上宽衣大袖的富贵公子,到贫民窟里的赤脚老妪,所有人都在烟花升起的时刻向着皇宫的方向抬眸。
烟火绽开在蓝丝绒一样的天际,也绽放在每个驻足观望的人眼中。
然而今夜,有一些人注定无心抬头。
离皇宫不远,大约一里脚程的恭亲王府内,灯火彻夜通明。
刚过而立之年的恭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他也浑然不觉。
年轻的恭王妃甄氏正在一旁做着绣活儿,时不时烛火闪烁,她就用针挑一挑烛芯。
“王爷,坐一会儿吧。”甄氏低声说道。
恭王瞥了甄氏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做女红!”
甄氏淡然一笑,“不管是什么时候,臣妾也得赶着将这件万寿袍绣好,这样月底见安湖赏花会的时候,王爷才能将它献给父皇啊。”
恭王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在甄氏的一旁坐了下来。
甄氏又平静道,“就不提孙阁老已经六七十岁的人了,明日一早就要早朝,就算是另外两位大人,这会儿也肯定是休息了。他们接了王爷的急信,即便马上赶过来,满打满算,咱们也得好等一段时间。”
“可这都半个时辰了!”恭王望着深邃的夜空,“几位师傅再不来”
“王爷,”一个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孙阁老他们来了。”
恭王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传!”
甄氏一笑,随即起身向着恭王轻轻一福,带着手里的针线与衣料转身去了里间。
……
时间已经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但恭王府的客厅之中此刻高朋满座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孙北吉、兵部尚书张守中、还有户部侍郎胡一书……
大周的内阁统共就只有七人,今夜恭王一封急信就将近半数的阁员召到了府邸之中。
且还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
三人都不敢耽误,一收到信即刻换了衣服出门。
路上吹了吹夜风,几人的困倦之意全都消减了大半,只是眼睛还有些发红显然如王妃甄氏所言,他们确实是在睡梦中,被家仆从床上拉起来的。
“孙师傅,张师傅,胡师傅。”恭王也顾不得说什么客套与关心的话,伸手将一纸书信推到三人眼前,“先看看这封信吧。”
几人目光肃穆起来,孙北吉双手接过了恭王递来的信函,张、胡二人也凑近一道细看。
不看不要紧,看完全文,三人的面色都微微一变。
“如果不是北境战事有变,本王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几位师傅的清休。”恭王的声音里带着被压低的急切,“战事远远没有结束,就上个月,金人还接连组织了五次猛攻,劫掠我边境村镇无算……”
“倒是意料之中的。”兵部尚书张守中面色沉静地开了口,“我上个月就和王爷还有阁老、胡大人提过,北境这两年的军费有增无减,这绝不是战事落幕的征兆。”
胡一书轻咳了一声,“但若是前方吃紧,申老将军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回京?”
四人一时陷入沉默。
张守中忽然望向恭王,“申将军回京也有半个多月了吧,他来拜见过王爷吗?”
“没有。”恭王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但本王也打听过,他回来之后没有见过任何人,连所有递上门的请帖也都婉拒了……除了应召入宫的那几次,他根本就没有出过将军府一步。”
张守中皱眉,“那也没有派人来和王爷传信?”
恭王再次摇头,“没有……一点音讯也无。”
“这倒怪了。”张守中看向其他两人,“这不是申将军一贯的行事风格。”
恭王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把手,一手撑着膝盖,满面愁容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三人都望向王爷。
“今晚宫中的游园会,屈贵妃出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父皇带着她逛了一整晚。”
话题忽然转向了后宫,三人略略沉默了片刻。
胡一书先是摇了摇头,冷声道,“圣上打人的时候说贵妃病入膏肓,赏花的时候她又不落下,也不知”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孙北吉忽然打断道,“一书。”
“阁老说得是,我该慎言。”胡一书目光微微有些凌厉,“可贵妃这么做,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些?孙阁老知不知道前几日朝天街上的事?”
孙北吉的目光带着几分沉沉的暮气,“朝天街怎么了。”
“小阁老的马车在朝天街上横冲直撞,直接掀翻了几个百姓的铺面,事后锦衣卫还寻衅滋事,找了几个老实人家的麻烦。”胡一书冷声道,“若不是贵妃诞下了皇子,他宋讷在一年之内,能嚣张成今日这样?”
“有些话不是我们该说的。”孙北吉还是淡然说道。
“但今日王爷喊我们过来,显然也不只是要谈谈军务吧。”胡一书看向恭王,“有些话我知道王爷不便说,那么我来说。”
恭王只是略带犹豫地看着他,并没有制止。
胡一书站起身,走到几人中间,在这几人之中他最年轻,与恭王年纪相仿,是以恭王常常觉得,孙阁老高深莫测,张守中鞭辟入里,但都离自己远了一些;而胡一书虽然稍稍焦躁了些,确实最懂自己心意的人。
“天下苦宋氏父子久矣!”胡一书振声说道,“他们把持朝纲十六年,把我大周的国帑全都装进了自己的府邸。这些人沆瀣一气,从上到下钢板一块,从前做起事来或许还有些分寸,毕竟王爷是唯一的皇储之选,他们多少还有些顾忌。
“但如今贵妃诞下了新的皇嗣,皇上又迟迟不立太子,还对贵妃百般呵护这昭然若揭之心,难道我们看在眼里,还要装不知道吗?”
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恭王竟是一时眼热。
张守中听到此处,已有些坐不住了,但余光里看到一旁的孙阁老仍是一脸沉肃地望着胡一书,他还是强忍了自己发言的冲动。
“一书先坐。”孙北吉还是那一副温吞的样子,“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我们就好好聊聊王爷对皇储的担心。”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帝王心术
几人的目光都严肃起来,恭王的上半身更是微微向着孙北吉的方向倾斜,目不转睛地等着孙阁老开口。
“宋党嚣张,未必就是坏事。”孙北吉缓缓地说,“他们十六年的根基,原本也不是说撼动就撼动的,你们想想,嘉南四君子、汝阳七烈、锦衣卫的前指挥使曾启、甚至还包括老首辅夏清夏大人……这么多人前赴后继扑上去,宋党倒了吗?”
“那又如何,”胡一书握拳道,“他们总归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烈,将来青史留名,后人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见胡一书言辞略略跑偏,张守中连忙开口道,“阁老的意思不是说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而是说倒宋也要看时机,你总不想让王爷也步他们的后尘。”
孙北吉淡然地点了点头,看向恭王,“王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人倒宋,最后宋氏父子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恭王眉头略紧,陷入沉思,不多时他恭敬地拱手,“请阁老赐教。”
孙北吉的脸上露出几分安和,他低声道,“其实皇上所求的,不过两个字而已……”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平衡。”孙北吉说道。
恭王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张守中已然明白过来,“阁老所言甚是啊!”
“张师傅可否说得明白一些?”恭王诚恳地看向张守中,恭敬地说道,“本王还是不明白。”
张守中起身,对着恭王孙北吉躬身行礼,“那我就先说说我的理解,要是有错漏偏误,还请阁老指点。”
孙北吉点了点头。
张守中这才接着道,“王爷,其实孙阁老所说的平衡,可以追溯到我大周开国伊始。太祖时设锦衣卫、御史台,成祖时设内阁、司礼监,其实都是在追求平衡,君与臣的平衡。
“这其中但凡有哪一方势大起来,为君者都要打压;哪一方被压制得太狠,皇上就要扶植。只有当各省各部彼此牵连,彼此制约,皇权才能有最大的自由。”张守中娓娓道来,“此为帝王之术。”
“我大周建熙一朝,前二十年政通人和,官场清明,文运昌明,颇有百家争鸣之势,各部分庭抗礼,公平倒是公平了不少,但也驳回了不少内宫的旨意。”
说到这里,张守中望向恭王,“不过那大都是建熙一二十年的事,不知王爷是否还有印象。”
“那时本王还小,”恭王摇了摇头,“但我记得从前听张师傅、孙师傅都说过,皇上接连发了七道旨意要重修仙灵苑,当时的内阁首辅夏清夏大人,连着驳回了七次,说这样的旨意内阁没法出票拟。”
“是。”张守中点头道,“夏大人心中自有一股人间正气,但君臣龃龉也因之而生。宋伯宗等人的起势也基本就在那几年当中。皇上想要的内阁是一个能代他与百官周旋的机构,夏大人空有满腔的热血,却站错了位置。”
孙北吉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叹了一声。
“说到底,如今这么多人倒宋,倒到最后全把自己倒了进去,归根结底还是没有看清这其间的平衡,”张守中接着道,“他们看起来是要清君侧、除奸佞,可宋伯宗父子做的荒唐事里一多半都是为皇上去做的,这些人以为自己是早倒宋,但其实射出去的箭全都插在了皇上的身上!
“这样倒宋,能倒得了才奇怪。”张守中掷地有声地说道。
胡一书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恭王点了点头,“所以,孙师傅的意思是,如今宋家没了忌惮,反而容易打破这道平衡?”
“王爷聪慧!正是的。”张守中看向孙北吉,“阁老,我说得可对?”
孙北吉抚掌而笑,“守中的见解与思路,都益发精进老道了。”
“可是……”
“小皇子那头,老臣以为,王爷完全不用理会。”孙北吉温声道,“自古长幼有序,更何况王爷宅心仁厚,世子天资聪颖,是民心之所向……我们只需要静等,静等而已。”
孙北吉不愧是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臣,在三位师傅的劝导下,恭王此时的心情已经比先前平复了不少。
“那申将军那边……”恭王看向孙北吉,“阁老以为,如今怎么办才好?”
“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北境到底发生了什么,”孙北吉低声道,“北境双将,如今申集川回来了,便只剩下常胜。他说到底也还是屈家的长子,和屈府千丝万缕,让这样的人独掌兵权,也是很可怕的。”
“孙阁老所言极是。”张守中和胡一书接连说道。
“本王倒是一直想亲自去申将军府上探望一下,”恭王颦眉道,“但就怕传出去了,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
“臣妾倒是觉得王爷大可不必掖着藏着,就大大方方上门探望。”
一个女人家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甄氏放下了针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框之中。
“王妃。”三位大臣全都站起了身。
甄氏笑了笑,“几位大人快请坐,不必多礼了。”
恭王拉了拉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坐垫,示意甄氏也来坐下,“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甄氏向着恭王微微俯身,并没有上前落座,她仍是站在那里,笑着道,“王爷您如今是皇上的长子,父皇这些年也一直有意锻炼着王爷,更是派了孙师傅、张师傅、胡师傅这样的大才来教习王爷和世子的学业,可见父皇对儿孙的重视。您关心、体恤从前线归来的将领,本就是份内之事,您顾忌太多,反而落了下乘。”
王妃一席话,骤然点亮了几人的目光。
“王爷要是实在担心,那明日可以带着世子一道去,”甄氏笑道,“申将军曾经是琮儿的骑射师傅,师傅回来,王爷带着他去探望,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张守中轻声道,“王妃考虑周详,我等惭愧了。”
恭王又看了看孙张胡三人,见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疑议,便安下心来,“那好,那明日我就带着琮儿上门,你现在就去和琮儿说一下吧。”
甄氏笑了笑,“王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世子早就睡了。”
恭王这才意识到这会儿夜深人静,他点了点头,“那明早说,明早说也一样……哎,这孩子最近这段时间心事也重,带他出去走走也好。”
一百二十三章 无法脱身
宫里的晚宴还没有真正结束,屈贵妃已经早退回宫。
尽管只是坐着,但面对那样多的人,那样吵闹的声音,她大约只撑了一个多时辰,就觉得一切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建熙帝放着一整个御花园的美人不管,牵着屈氏的手,带着他一起慢悠悠地走回了承乾宫。
宁嫔很是配合地说自己还想玩一会儿投壶,没有随着一道回来。
柏灵和宝鸳都远远跟在后面,两人手里都捧着今夜建熙帝新给的赏赐,在她们的身后,还有一条大约七八人的队伍,每个人手中都抬着一个梨花木的托盘她们拿着的才是赏赐的大头。
建熙帝给的这些东西,只怕承乾宫已经要堆不下了。
看着皇上和贵妃之间不时的耳语和发笑,宝鸳心头就像抹了蜜糖似的甜。
“娘娘的苦日子总算是要熬出头了。”宝鸳轻声感叹。
柏灵敏锐地皱紧了眉头,这话她总觉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真的就熬到头了吗?
柏灵望着远处建熙帝与屈氏的朦胧背影,心中一片凉意。
“你中间不见了的那会儿,是和宁嫔娘娘一起出去了吗?”宝鸳有几分在意地靠了过来,“我看你们后来一起回来的。”
“嗯,是。”柏灵答道,“宁嫔娘娘有点介意我在游园会的时候和林婕妤站在一块儿,问我都和她说了什么。”
宝鸳长长地嗯了一声,“我也正要问呢,你怎么会和林婕妤在一块儿的,她都说什么了?”
“她说她最近也睡不好,问我能不能给她也瞧一瞧。”柏灵笑着道。
“呸!”宝鸳一手挽住了柏灵的肩,“你没答应吧?”
“皇上答应过我的,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务,其他的事我可以一概不理,”柏灵笑着说道,“我现在又不缺钱,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事儿干。”
宝鸳仍旧不放心,“那万一她去求了皇上,硬要你去给她瞧病呢?”
“那也要看她付不付得起我的价钱。”柏灵有些困倦地抬起一只手,勉强撑了个懒腰,“今晚真是累散我了。”
宝鸳认真地皱紧了眉头,“她要是想找你去瞧病,那真是门也没有的!宁嫔娘娘还说了什么?”
“宁嫔娘娘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呀。”柏灵一笑,“‘那真是门也没有的’。”
宝鸳笑出了声,与柏灵打趣了几句之后,随即发现自己与柏灵的脚步慢了,提步往前追了几步。
望着前路,柏灵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慢慢褪了下去。
今日和宁嫔的谈话,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艰难。
宁嫔不知为何,拿着几个小石子和掉落的竹叶,和柏灵讲起了后宫和前朝之间的波诡云谲。
柏灵听到了很多个新名字比如当朝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宋伯宗,又比如他的儿子、工部尚书宋讷,比如恭亲王和世子,比如内阁阁员孙北吉、张守中、胡一书……
还有远在边境的,贵妃的长兄常胜。
这些名字老实讲柏灵没有记住太多,宁嫔给出的信息密度太高了,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但柏灵听懂了两件事。
第一,屈家的荣辱与首辅宋家是绑定的,而那个在首辅位置上坐了十六年的老人家,在民间和所谓官场清流之中的名声并不好。
第二,阿拓是所有人最后的筹码。
“那娘娘您的家人呢?”柏灵问道,“在这场博弈里,娘娘的家人站在哪边?”
“我的家人已经不剩什么了。”薛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略略侧身,柏灵只看见她线条硬朗的侧脸,她声音冰冷,“常家满门忠烈,我薛家也一样。”
“抱歉。”柏灵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薛阳哼笑了一声,“没事。”
“但我还是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柏灵抬眸说道,“前朝的事,不是我这样的小民可以置喙的。”
薛阳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仍然带着先前的冷淡笑意,“你们早就不是什么小民了……你哥哥昨天就被锦衣卫盯上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黑暗中,柏灵的手骤然握紧了。
“本宫看得出,你和你哥哥各自都有些本事。”宁嫔轻声道,“趁早收了能脱身的心思,你们……脱不了身了。”
……
脱身这件事,其实柏灵没有奢望过,就连柏奕老喜欢说的那些展望未来的话,每一句在柏灵听来都像在立flag。
但她从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掺合到这么大的事情里头去。
可能人身在历史中的时候总是很难觉察,但所有的故事在事后复盘的事后永远如出一辙。
权相盛极一时,而朝代由盛转衰的故事历朝历代都层出不穷。
这些人之中,一生到死都平安度过的,有像盛唐的李林甫,北宋的秦桧;
至于下场不好的,更是比比皆是像北宋的蔡京,南宋的贾似道,明中期的严嵩,满清的和……
尤以后两者,与当下的时局极为相似。
人们常说以史为鉴,但其实人能从历史里学会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永远都不会从历史里得到教训。因为人能改得掉的错误是缺点,改不掉的是弱点。
而人永远充满弱点。
这些党争的上升、斡旋、溃败……哪一次不是带来山崩地裂一般的肃清和洗牌。天道无情,无数风云人物一夕之间从高处陨落,或是平步青云,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柏灵又一次辗转反侧起来。
宝鸳今夜没有睡在正殿,和柏灵一起在东偏殿休息。这几日来她确实辛苦了,所以睡着之后一直有轻微的鼾声。柏灵原本就有些烦乱,听着这声音更是睡不着,索性披着衣服下床,动作轻缓地点燃了桌前的灯。
“……柏灵啊。”宝鸳忽然发出一声嘟哝。
柏灵动作一顿,回头看看向床上的宝鸳,只见她抬脚踢了一下被子,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柏灵松了口气,心知宝鸳方才多半是在说梦话。
她轻手轻脚地从桌上取了点凉水,晕开了墨砚,然后抽来一张纸,安静地坐在桌前,握笔快书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意外来客
她把印象中仅存的几个还记得的名字用拼音代替,做了一个简单的脉络图。
柏灵对着图思索良久,依然找不到应该把那位锦衣卫的十三太保蒋三,放在哪里。
他无端诬陷柏奕行刺,这种重罪显然是要把柏奕往死里摁。但柏灵扪心自问,此前除了被山民围家的那一夜让这位蒋三爷跌了面子之外,自家和这位三爷之间并没有任何交集。
不是私仇,那只能说明对方背后有人了。
柏灵目光复杂地望向恭王一派,总不至于只是进了趟宫,就已经被人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后快了吧……
但今晚和宁嫔聊完之后,她莫名对柏奕的处境安下了心来。宁嫔了解和关注到这件事,显然比她还要早。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更何况
在纸上墨迹干了之后,柏灵将它小心收起,夹进了枕下的本子里。
她又倒了些凉水,轻轻拍脸,让自己更清醒了一些,然后重新回到了书桌旁。
再次拿笔,柏灵不像先前那般下笔有神,在最上端写下“奇迹询问”四个字之后,她的笔就停了下来。
当咨询陷入瓶颈,来访者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奇迹询问”是咨询师们常常使用一种破冰技巧。
它通过假定“假如现在发生一个奇迹,所有困扰你的问题一夜之间都被解决”的方式,引导人们去想“现在我希望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一开始来访者的想象会很拘谨,但咨询师会通过一连串的相关询问,进一步帮来访描绘那个符合他期望的美好愿景。
而今天柏灵打算认真地向自己提出这个奇迹询问。
她轻轻用笔顶了顶自己的额头。
最希望的当然是离开平京,和父亲、哥哥一起去过平安日子。
那……怎么定义这里的“平安”?
就现在来说,能够远离这些要命的党争漩涡,就是平安了吧?
不……似乎不够。
远离这些纷争,本身只能算是现有的一部分问题被解决,它远远算不上奇迹之后的愿景。
柏灵皱紧了眉,财富?爱情?还是声望、名利……?这些词汇飞快地流过柏灵的脑海,这些似乎都是“但凡得了当然是很好”的东西,但这种感觉不对。
柏灵永远不会忘记在大学苦读和做申请的时候,那种一步一步朝前走,眼看梦想越来越近,就连累到失眠都觉得幸福又满足的时光,哪怕是回忆的时候都让人心潮澎湃。
人只要有过一次这样的体验和经历,就会对其他人呼喊着“你应当如何如何”的声音自动免疫。
拿着笔,柏灵几乎长叹了一声,然后靠在了椅背上。她的脑海中浮现经典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然而无济于事,在这世上被命运推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的,又何止贵妃一个。再精妙的哲思,也只能是事过境迁以后的复盘,而身为当局者,永远有一堆自己看不清、想不明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柏灵就很想去拉柏奕聊天,毕竟他看起来永远兴致勃勃,像是随时准备从当下奔赴向下一个目的地,像是永远不会疲倦的、疯长的海藻。
这种旺盛的生命力让柏灵羡慕,但也只是羡慕而已了。
她是停在港口的船,在明确目的地以前,并不敢轻易出海。
……
次日清晨,柏奕早早醒来。因为家里屋子实在有限,他每回在家都和父亲柏世钧挤一张床。
看柏世钧还在梦里,他索性一个人起身,去院子里打了水,洗脸洗地,烧柴煮饭。
前几日的厨余桶就要满了,柏奕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挨家挨户收泔水的老哥就要来,提起厨余桶就往外走。
才推开门,一个熟悉的人影就撞进了眼帘。
柏奕和那人显然都被吓了一大跳,他一个没拿稳,手里的厨余桶就跌在了地上,碎蛋壳烂菜叶滚了一地,桶里的污水冒着酸臭的气味,直接溅起在那人的衣摆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柏奕连忙道歉,但定睛一看,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屈大人?”
屈修往后跳了老远,可还是迟了,原本松花绿的长衫被沾上了一泡淡橙色的不明液体,他登时就急了。
“没事,没事。”屈修违心地说,脸上挤出了几分刻意的微笑,“柏小大夫起这么早啊。”
“不早啊。”柏奕奇怪地看着他,“一会儿吃了饭,我和我爹就得进宫当值了。屈大人是来找我们的吗?”
“我……我就是,路过,路过。”屈修尴尬地摆了摆手,这个开局让他有点懵,先前准备好的说辞这会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那您后面跟了这么多人是……?”
柏奕伸手指了指屈修身后抱着大包小包的家仆。
“就……正好路过,想来看看你们,顺便在街上买了点儿东西。”屈修艰难地解释着。
柏奕哦了一声,“这会儿外头商铺就开门啦?”
这话让屈修实在有些下不来台,他轻咳了一声,索性当作没听见,望着柏奕身后的院落,笑道,“柏大夫呢,起了吗?”
“我爹还在睡呢。”柏奕望着屈修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笑道,“屈大人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东西也都带走。”
“诶?这”
柏奕不理会屈修的辩解,俯身徒手把那些落在地上的脏东西捡起来扔回桶里。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一起帮忙!”屈修对身后的仆从厉声说道。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来帮柏奕一起清理垃圾。柏奕伸手挡住了他们几人,抬头望向屈修道,“屈大人,你们走吧,我这是为你们好,街头巷角的锦衣卫你们没看见吗?这时候来找我们,小心惹上麻烦。”
眼见柏奕收拾了东西,就要关起门来,屈修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柏奕两手的污浊,一下就抓住了他的左手。
“柏小大夫!我今日来,是特意登门来赔礼道歉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您大人有大量,让我们进去说话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道明来意
屈修如此诚恳的样子柏奕还是第一次见,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飘向不远处的锦衣卫,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屈修进来了。
柏奕刚要去打水洗手,屈修带来的几个仆从又上前枪过了他的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给他和一旁的屈修两人舀水。
“屈大人来的时候应该吃过早饭了吧。”柏奕瞥了屈修一眼,“我们家一直没什么余粮的。”
“嗨,什么话!”屈修洗了手,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子,丢给一旁的仆从,“快去街上买点吃的来,有什么买什么,给柏小爷和柏老爷添点儿菜。”
那仆从接了银子,一骑绝尘地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了几斤卤好的牛肉鸭舌,还有几袋炸油果。
这一番殷勤,把柏奕和刚起床的柏世钧都震得有些莫名奇妙。
念在他买了小菜的份上,柏奕勉强给他盛了碗粥。三人坐在老屋的客厅里相对无言地吃饭。
屈修咳了一声,找准机会站起身,对着柏世钧深深地鞠了一躬。
柏世钧夹牛肉的筷子停在那里,口里饭也忘了嚼,半天喊出一句,“你干嘛啊?”
“柏大夫,柏小大夫,别的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我今天是亲自上门道谢的!”屈修作势擦了擦眼睛,“我从前真是不识好歹,有什么开罪到二位的地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柏世钧和柏奕彼此看了一眼。
“哪敢啊,”柏奕放了筷子,丝毫不为所动,“您毕竟是贵妃唯一的亲哥哥,我们有什么事能和你计较……不是,屈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给个痛快话?”
屈修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昨晚……昨晚宫中的事,二位还不知道吧?”
柏奕目光微动,“游园会?”
“是。”屈修感叹地笑了笑,“说出来也是丢人,自从诞下皇嗣,我妹妹成日成日都在承乾宫里躺着,但我听说昨儿个晚上她竟没有爽约,和皇上一起野游御花园春鸣湖……圣心大悦啊!”
柏奕听了,安下心来,冷淡地答了一声,“哦。”
屈修对着柏世钧又是一番拱手,“这都是多亏了柏大夫啊!”
柏世钧完全没听明白,但也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轻轻“唔”了一声,照样低头吃饭。
“屈大人是想说这都是多亏了柏灵?”柏奕试探地问道。
“是!是!”屈修连连点头,“可不是亏了柏灵柏司药吗,真真是救了我妹妹一命啊!从前都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了!我屈家能得三位相助,实在是大幸!大幸!”
屈修拍了拍手,身后的几个仆从提着东西走近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二位不要推辞,权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了感谢柏灵姑娘的妙手仁心了。”
柏奕看了一眼,低声道,“既然是送给柏灵的东西,我们肯定是不能代收的。”
“对的。”柏世钧点头,“不能收的。”
“此言差矣!”屈修皱眉摇头,“柏司药那边当然是要谢的,但今日这礼也是为柏大夫备下的。要不是柏大夫教女有方,又怎么能养得出柏灵这么好的女儿呢?你们当得,当得。”
柏奕默默瞥了一眼一旁的柏世钧,老父亲老脸一红,继续低头吃饭。
“屈大人这么说,我们就更受不起了。”柏奕依旧坚持。
“当然,您这次扛来的东西这么多,要是硬堆在我们院子里,我们一下也没办法推辞……”柏奕声音平静,“不过屈大人今天要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把这些东西硬塞过来,那我们也把一些话说再前头,等你前脚走了,后脚我们把东西全都交给外面的锦衣卫,到时候是什么后果我们反正不管的。”
屈修的表情僵硬在那里。
他精通送礼时扭扭捏捏的那一套,就如同酒桌上的劝酒,一来二去,推推辞辞,经过一番磨人的你来我往,杯酒下肚,交情也就有了。
可柏奕这明显不是在假意推辞,就好像你打算虚晃一枪地和对方在擂台上交个手,可抬头一看,对方提着刀就过来了……
那这怎么玩得下去?没法玩啊!
屈修的手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头发,他眼珠转了转,又生出一记,面露几分难色。
“那……两位的意思是……除非柏司药亲自点头,否则这东西你们是万万不收的了?”
“嗯。”柏奕和柏世钧同时点头,“是。”
“哎呀,其实……”他以手抚掌,“其实我倒是真心想把这些东西,亲手交到柏司药手里,就是……”
柏奕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饭菜,索性放了碗筷来专心听屈修的下文。
“就是我和柏司药之间……有点误会。”屈修为难地笑了笑,“就是不久前,我最后一次去承乾宫那会儿,当时实在是急了,就和柏司药说了几句……重话。”
这件事屈修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郁闷。
他好端端地进宫和贵妃说正经事,结果屈氏竟然趁机支开了下人跑去跳宫墙!
幸好这件事后来没有酿成大错,不然自己这一辈子就算毁在屈月影手里了。
屈修动了动眉毛,一脸的愧疚溢于言表,“我这几天是茶不思,饭不想,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柏司药一面,好和她当面道个歉啊,这些礼物今天你们不收,也没关系……就是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和柏司药见一见,我也好当面请个罪。”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家母的意思。柏司药救了我妹妹,那就等同是救了我们一家。”
柏奕略略皱了眉,“屈大人这话言重了吧,柏灵才进宫半个月啊,贵妃的病哪有那么好治,现在就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屈修大手一挥,“游园会就是最好的明证,柏小大夫你是不知道,昨晚我们在家听到这消息,真真是喜出望外!”
“那屈大人自己捎信去承乾宫不就好了,”柏奕望着他,“为什么非要我和我爹来给你传话?”
屈修羞赧一笑,声音也低了下去,“这不是担心柏司药心里有坎儿,过不去吗……希望柏大夫和柏小大夫能替我,在柏司药跟前,劝一劝。我们是诚心诚意,想邀柏司药到家中一叙。”
……
屈修比意想中还要难缠。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柏奕忽然觉得,还是以前那个趾高气昂、整天把“我是贵妃的亲哥哥你知道吗!”挂在嘴边的屈修好相处一些。
“这个屈修啊,”临出门时,柏世钧叹了一声,“看起来就心术不正。”
“嗯,现在知道上门来巴结了,”柏奕最后查了一遍自己今日要带的东西,低声道,“万一今后哪一天柏灵遇了什么灾殃,会去踩上一万只脚的,也是他。”
一百二十六章 阻拦
等父子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像往常一样来到太医院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这儿的大门外围了十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他们几乎组成了一道人墙,将东西朝向的太医院前门几乎分隔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此时正是许多大夫与学徒进门的时候,柏世钧拉着柏奕,也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一道,从一旁低头绕路走,就在将要踏进大门坎的时候,两人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柏氏父子怔住了,这才转了身往锦衣卫后面的人墙看去。
“……柏灵?”
父子两人分开人群向前,果然看清了人墙围绕的中心站着的人,那除了柏灵还能是谁?
“你怎么来了!”柏奕问道。
“我来找秦院使!”柏灵眼中透出些许光亮,“但他们一直拦着我,你们能帮我去”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肩膀上即刻挨下一拳,“不准喧哗!”
“干什么!怎么还动手啊!”柏奕立时朝着方才揍了柏灵一拳的锦衣卫喝道,“这里是太医院,又不是你们北镇抚司!”
那人没有多话,看了柏奕和柏世钧一眼,冷声道,“把这两人也一起押着!等三爷来发落。”
柏灵愣了愣,“你们凭什么抓人”
三四个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地卸下了柏奕肩上的医箱,将柏世钧和柏奕也带到了一旁。
两人原本还想和柏灵搭话,问一问发生了什么,结果锦衣卫隔在中间,连对视都拦着。柏家父子纵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也只能彼此干瞪眼。
柏灵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帮锦衣卫今天是疯了,见人就逮。
锦衣卫里,为首的那人派了两人前去通传,一人顺着街巷往外去,另一人小跑进了太医院,说是要去做一番请示,柏灵猜想大概是分头去通报王济悬和蒋三。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
锦衣卫有意无意地将三人驱赶至日光下曝晒。虽然上午的日头不算猛烈,但锦衣卫一直不给水喝,在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年过半百的柏世钧脸色还是渐渐变得有些苍白。
他们几次想坐下,都被锦衣卫以“有损太医院风貌”为由赶着站起来。
柏奕解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在父亲的头和肩上,让他半靠在自己的身上,好省些力气。
柏灵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再这样下去,只能再让十四出面
“赵百户!久等,久等啦!”
王济悬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终于在另一个锦衣卫的引路下,悠哉悠哉地来到了太医院的前门外。
完成任务的锦衣卫快速归了队,为首的那人上前对王济悬轻轻拱手,“王大人。”
王济悬微笑着报以回礼,“不好意思啊,手上有点事情要忙,来得晚了一些,贵方这是要……?”
“昨日承乾宫司药柏灵私自出宫,偷会学徒柏奕,三爷就觉得可疑,今日看她又来了,我们就先把人扣了下来。”赵百户振声说道,“还请王大人理解,不要阻挠。”
“什么偷会!”柏奕嚷嚷起来,“我妹妹手里有太后钦赐的令牌,大大方方的出的宫,大大方方地来看我”
“住口!”锦衣卫上前对着柏奕便是一阵推搡,“没有问话不要插嘴。”
那边王济悬忍着好笑,装作没有看见这一幕,对着赵百户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我说呢,刚才那位小兄弟来和我说在门口抓了几个人,我还纳闷……”
“因为三爷交代了,若是有什么动作,须得知会王大人一声。”赵百户说道。
王济悬笑起来,“蒋三爷客气了,都是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嘛……贵方要做什么,但凡事出有因我都全力支持,你们看着办就行了。”
“王太医,我父亲年纪大了,让他去一边坐一会儿总可以吧?”柏灵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冷。
王济悬看了一眼一旁被晒蔫儿了的柏世钧,这才对一旁赵百户道,“百户大人看……?”
赵百户挥了挥手,几人带着柏世钧和柏奕走到大门的阴影中。
“拿淡盐水来!”柏奕低声呵道。
几个锦衣卫看向赵百户,他轻轻挥手,几人便小跑着去准备了。
王济悬缓步走下台阶,脸色肃穆起来,“柏司药,最近太医院戒严,你这个时候进进出出的,未免也太引人怀疑了。”
“有什么可怀疑的。”柏灵的声音少见地带着几分火气,“昨天我与我哥哥的对话每一句都记录在册,有哪里不对我们对簿公堂就是了,王太医来得正好,烦请通知秦院使一声,我今天是来找他的。”
王济悬忍不住哼了一声,“放肆,念你是柏世钧之女,平日里进出太医院的事我不追究也就罢了,老院使也是你想见就见的?”
“你搞错了,”柏灵纠正道,“我不是来求见的,我是来赴约的。”
“赴约?”王济悬挑眉,“赴什么约?”
一旁柏奕与柏世钧也随即竖起了耳朵。
“无可奉告。”柏灵望了王济悬一眼,冷冷笑道,“你就算是官至御医,老院使的事情也不是想打听就能打听的吧?。”
王济悬脸色更难看了,他嘴角抽了抽,微微俯身,压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狠戾。
“我知道昨晚宫里热闹,可你也不要以为哄着贵妃去了一趟游园会就是多么大的功劳了,这里是太医院,你们说了……不算。”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那带着些许不屑的鼻息让王济悬瞬间皱紧了眉。
“我说了不算,但你说了也不算。”柏灵说道,“王太医,我劝你还是讲点儿规矩。”
王济悬怔了一下,“什么……”
柏灵看了一眼一旁被扣的父兄,目光又转向王济悬。
王济悬被这双眼睛盯得有点儿发毛。
“你讲规矩,别人才会跟你讲规矩。”柏灵笑得凛冽,“老玩这种小动作,一次两次就罢了,也就是你运气好,遇上我爹这样的老实人,吃个哑巴亏就过去了;哪天万一遇上个狠角色,直接把棋盘给你掀翻了,您可怎么办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掀翻棋盘的试探
一旁锦衣卫听闻,忙不迭地掏出了小本子,在上面开始记录下来。
王济悬望着柏灵,心中怒意陡升,可是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怨怼,反而哑然失笑。
像这样嚣张的叫板,王济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这种狠话,也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能说得出口。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真正的狠角色比如他自己,做起事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什么规则棋盘的,我听不懂。”王济悬的话说得慢条斯理,“柏司药,慎言呐。”
“那您就等着,看着。”柏灵略略欠身,“我会教您的,教会为止。”
这近乎威吓的话让一旁记录的锦衣卫也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这小妮子有点过于敢说了吧。
王济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咳了一声便背过身去。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
随着那声音临近,周遭响起一片时起彼伏的“三爷!”,王济悬甩了袖子,快步向着蒋三迎去。
“怎么这么多人都围在这里!”蒋三快步下马向前走来。
“三爷。”王济悬上前打招呼,“您来得正是时候,都等您一声处置呢。”
两人交换神色,各自心中有数。
赵百户上前在蒋三耳边耳语了几句,蒋三听得眼睛微微眯起,再看柏灵时眼睛里浮起些许怀疑。
蒋三走进,马鞭指着柏灵的笔尖,“你和秦院使有约?”
“嗯。”柏灵点头。
“证据呢?”
柏灵笑了一声,“要什么证据,你们进去通传一声,秦老爷子自然会出门来迎。”
“老院使菩萨心肠,听说你来求见,就算没有什么约见他也会谎称有约见。”王济悬眯眼讽刺道,“上次给贵妃的药方,你不就已经故弄玄虚过一次了吗?这一次还想故技重施?”
“还真被王太医说中了呢。我今日就是带着药方来的,秦院使半月前问我,能不能把这药方讲给他听,所以我今日特地前来讲方。”
“药方呢?拿出来。”王济悬大手一伸,“我们先送给老院使过目。”
柏灵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药方在这儿呢,你有本事就从这儿取。”
“胡闹!”蒋三一记马鞭抽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响,“柏司药,我劝你一句,不要在这儿来太医院找麻烦,小心到时候吃罪不起!”
“什么到时候?哪个到时候!”柏灵的声音陡然升高,“你耽误我和秦院使的会面在先,无端羁押我父兄在后,请问一句蒋三爷,你们口口声声这几日太医院戒严,戒严就是死盯着我哥哥等着栽赃嫁祸吗?”
“放肆!”
“大周律刑名卷第一百三十七条,凡涉内宫案卷,不论事前访察几何,医事从急!你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兼十三太保,连律法都不放在眼里,还敢在这里跟我大谈谁在放肆!?”
接着,她怒目一转,望向一旁一直在做笔录的那锦衣卫,“记啊,这句怎么不记了?”
一旁锦衣卫连忙低下头,拿笔的手略略有些紧张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众给蒋三爷难看。
柏灵怒斥的声音迎着蒋三高举的马鞭而去,将他的手硬生生地呵在了半空,抽下去也不是,不抽下去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蒋三的眼睛气得有些发红,“赵百户!”
赵百户上前一步,“属下在。”
“收网!收网!现在就收网!把这个柏奕”
十几个锦衣卫瞬间挪动脚步,目光全都聚集在阴影中柏奕与柏世钧的身上。
“都住手!”柏灵忽然抬手,高举着手中的令牌,“我有太后钦赐令牌在此,见此令牌,‘当如哀家亲临’!”
……
事情闹大了。
从最初不痛不痒地刁难,到最后竟直接牵扯出了在这皇城中最讳莫如深的老太后。
谁也没料到这件事会突然变成这样。
蒋三没有、王济悬没有,甚至连柏奕都没有想到。
这是如何重量级的底牌啊,柏奕甚至在心里略略有些可惜怎么就用在这群蝇狗小人的身上了。
王济悬望着身旁的锦衣卫如同潮水般渐次跪倒,眼前景象荒谬得如同是在做梦。
“王太医为什么不跪?”柏灵的声音木然而寒冷。
王济悬咬紧了牙关,缓缓屈膝。
“赵百户,”柏灵忽然望向人群,“你过来。”
赵百户迟疑地起身,柏灵目不斜视地道,“御医王济悬对太后不敬,小惩大戒,罚其在太医院门前反思一个时辰,其间不得乘荫,不得饮食,你来监督,若有半点违背,你与其同罪。”
“……得令。”赵百户勉强拱手。
柏灵转身向父兄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站在王济悬的跟前,居高临下地道,“王太医,现在懂了吗?”
王济悬略略抬头,一整个眼珠往上翻,脸色发青地盯着柏灵,一言不发。
柏灵笑了笑,“不过你不用怕,我这个人不记仇。”
说罢,柏灵平静地走到父亲身旁,和柏奕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柏世钧站起来,缓缓往太医院里走。
事情闹到这一步,柏世钧就是再迟钝,也看出这些人是冲着自家来的了。
他有些颓唐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帽子,一手抓着柏灵,一手抓着柏奕。这么久以来,他几乎每一天都在想,当初在贵妃的病情中插言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儿往右。”柏世钧忽然拉住了兄妹俩,“秦院使今天不在仁心楼,在书库那边……”
“好。”柏灵点了点头,“爹您带路。”
随着自己的离去,柏灵听见身后渐渐喧闹起来的议论声,心情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终于还是踏出这一步了。
柏奕犹豫地望向柏灵,“你今天怎么想的?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吗?”
“是啊。”柏灵看向他,“闹大了才没有暗箱操作的空间。”
“话是这么说,”柏奕皱眉,“但你怎么就直接把令牌拿出来了?就为了对付这么几个人,不值得。”
“……难说呢,值不值得,过两天自然就见分晓。”柏灵轻声道,“……对了,我昨晚见到宁嫔娘娘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要讲方
在太医院的这几十年间,秦康见过的好苗子其实不算少,柏世钧算里头年纪比较大的了。
五年前偶然在青阳遇到柏世钧,对秦康来说算是一次意外之喜,他认真读过柏世钧的行医笔记,初见时就为之惊艳。
尽管一时间他也说不出柏世钧的方法论有多么出众,但某种强烈的直觉,让他觉得太医院不能错过这么一个偶尔行事有些出格的大夫,于是秦康当即开出了柏世钧无法拒绝的理由一整个太医院的药材丹方,任君查看。
事实上柏世钧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四年下来,他的《伤寒新论》就要完稿,秦康作为这部巨作最初、也是从始至终唯一一位参与其中的同行,最知晓其中艰辛。
是以这几年来,他对柏世钧总有明里暗里的偏袒,作为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实权的老太医,他能做的也只有靠着自己的声望,尽力维持着这位有些憨直的“年轻太医”在太医院里的生存。
只不过贵妃的事突如其来,牵连者众多,连已经退居二线的秦康自己也做不到置身事外。
柏世钧一介医士,在当时的情况下仗义执言,这分临危授命的壮举,即便柏世钧不多作解释,秦康心里也掂得清其中的分量。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低迷和惆怅。
望着柏世钧一家人的靠近,秦康脸上带起几分笑意。
“怎么今天把一家人都带过来了。”
“我女儿是专程来看您的,结果在外面耽误了一会儿,就正好遇上了我们俩。”柏世钧解释道。
“秦院使忙吗,现在。”柏灵轻声地问了一句。
秦康看了一眼柏灵,其实从几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小姑娘人如其名,眼里自有一股灵动之气。只是以平民之身卷进这样凶险的漩涡里来,也实在是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秦康眼中带起些许怜爱,伸手稍稍示意,“忙啊,看……这么多书呢。”
柏世钧望着秦院使身前半腰高的书架,上面正堆着一摞还没来得及铺摆开的旧书。
“您又在晒书啊。”柏世钧走上前,垂眸望向日光下的书册,“今天晒的是……?”
“刚好是几部旧版的《伤寒论》。”秦康随手拿起两册,轻轻地拿到长书架的最边角,方方正正地摆好。
他轻轻捋掉书封上的蒙尘,目光也柔和下来,“主要是拿了前朝郑立晟和杨列昌两版的。哦,还有何拒秋的这版,你之前不是”
秦康看向柏世钧,说话的声音也在目光交汇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略略皱眉,望着柏世钧道,“世钧,你今日脸色怎么这么差……?”
柏世钧勉强笑了笑,“没事的,就是刚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晒得人有点难受了,没有大碍。”
秦康这才收回了目光,他转身继续摆书,语气里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不快,“今天外面是又出什么事了?我刚在这儿都听见外头在闹哄哄的。”
“还能是什么事。”柏灵轻声道,“锦衣卫在外面欺负人。”
柏世钧破天荒地没有辩解,只是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
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上前对秦康道,“我来帮您吧,您说说这些东西都怎么摆就成。”
看着眼前年轻人挺拔的身姿,秦康也没有拒绝,他和柏世钧一道去旁边的两把太师椅上坐下,然后指挥着柏奕把什么什么书放在哪个哪个位置上。柏灵也在一旁帮柏奕捡书,核对书册的数目和次序,重复和缺漏的要单独标记出。
一边干活儿,柏灵一边道,“秦院使,你还记得先前,我给贵妃开的那个药方吗?”
秦康的眼色一瞬亮了亮,“怎么?你要来讲方?”
“是。”柏灵停下手里的动作,“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秦康望着柏灵,“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是发生什么了?”
“没有改主意呀,”柏灵笑了笑,“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了的,这方子我本来就不打算私藏。那时不讲,是因为讲了也没有人信,但我想,昨夜贵妃毕竟是在游园会露面了,这虽然只是一小步,多少算一个可以将‘药方’公之于众的时机。您觉得呢?”
秦康这才略略睁大了眼睛。
“贵妃昨晚,参加游园会了啊。”
这实在是……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自从贵妃诞下皇子之后,众人几乎就没有再见过她踏出承乾宫一步。就连去年立冬祭祖的时候贵妃也照样缺席,当时就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帝也差不多是那时起,突然给太医院施加下巨大的压力。
“是的,不过没有呆很久,”柏灵轻声道,“您知道的,贵妃娘娘很容易疲倦,所以差不多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回去了。”
秦康仍处于方才的震惊里说不出话来,他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柏灵进宫大概也只有半个多月而已吧。
柏奕虽然背对着秦康,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还是兀自笑了起来。
“老爷子消息就不大灵通啊。今早上贵妃的哥哥专门提了一堆东西上门,说要表达感谢,还要专门邀柏灵去他们府上一叙……一看就是昨晚就得了消息的。”
柏灵也微微有几分意外,“这么夸张。”
“都不是吃素的主啊。”柏奕理所当然地道,而后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早上要是在就好了,屈修摇尾巴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秦康有些坐不住了,他颤巍巍地起身,一旁柏世钧连忙去扶他的手臂。
“你今日带着方子来了吗?”秦康温声问
“带着呢。”柏灵直接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四叠的信纸,恭敬地双手递过,“这件事昨天夜里我和贵妃也说过了,她也觉得把这个方子公布出去挺好的,只是光凭这方子没用,还得我亲自指导才行。我今天来,就是来和秦院使商议这件事的。”
说到这里,柏灵顿了顿,略有些犹豫地道,“如果我想在太医院讲方,秦院使觉得,会有人愿意来听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屈老夫人不高兴
柏奕眉眼微睁,“哦。事情都和她说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其实不用我说,这里的事,她一直都知道。”
柏奕略略有些意外,但随即又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她还说什么没有?”
“她说……让我们趁早收了能脱身的心思,”柏灵歪着头,一字不差地转述着,“我们,脱不了身了。”
柏奕先是怔了一怔,而后轻轻哼笑起来。
……
另一头,屈修迈着轻快的步子穿庭过院,老远看见屈老夫人身边的几个粗使婆子站在家祠外面,他便喜不自胜地大喊了一声“娘!”
祠堂中正在祈福念经的屈老夫人听见这声响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在下仆的搀扶下,屈老夫人缓缓起身回头,见屈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举止不要这么轻浮。”屈老夫人皱眉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屈修望了一眼母亲身前林立的牌位,立时收了脸上的笑,露出一脸的恭敬来。
一旁的侍女端来一盆清水,屈老夫人动作悠然地在里面净了净手,声音沉稳中带着力量,“有话我们出来说。”
自从上一次被建熙帝敲打,辞退了一半的仆从之后,整个屈家都显得有些萧瑟。
厨房的帮衬、庭院打理、还有武丁、门房……这些个佣人都削去了近三分之二,依然还悉数留在府中的,基本都是在主子们身旁伺候的下人们。
院子里的人气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新落的叶子没有人扫,荒凉中反而凸显出某种禅意。
屈老夫人和屈修一前一后地漫步在自家的院子里,老夫人的脚步这时才渐渐缓了下来,她回过头,“现在心静下来了么?”
“静下许多了,母亲。”屈修低声说道。
“那现在可以说了。”屈老夫人转过身,目光笔直地射向屈修的脸。
屈修这时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先反省道,“这事儿都怪儿子心急,听见月影参加游园会太高兴了,那些个细枝末节也忘了问,所以昨晚才……才那么一问三不知。”
“下次沉住气。”屈老夫人挥手,对这件事已经不再追究什么,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谨慎和好奇,“昨天晚上临时换衣服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屈修略略俯身,“郑淑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月影原本要穿的衣服是前两天就定好了的,但是临出门前,她忽然抱怨头饰太重,压得难受,所以就自己把盘发给拆了,金饰也都丢在一边,最后就挽了个头插一根玉簪。这样一来原先的衣服自然就不搭了,宁嫔就帮她新选了一件素一点儿的……”
“胡闹。”屈老夫人听得嘴角微沉,“我看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宁嫔也跟着她一起起哄,什么场合穿什么,是她自己说了算的吗!她心里还有没有点最起码的自重!”
“哎娘,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件事真是阴差阳错,最后因祸得福了。”
屈老夫人厌弃地瞪了屈修一眼,等他下文。
屈修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兴奋,“昨晚跟着月影一块儿去御花园的那些人都看见了,储秀宫的那位打扮得和月影如出一辙!这要不是故意来挑衅的,就才奇了怪了。好在月影临出门前不知是什么福至心灵,突然换了装束,否则这穿着一撞,真是丢咱们的人。”
屈老夫人冷哼一声,斜眼看向屈修,“还不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进宫去和她说皇嗣的事情,要不是这件事惹得龙颜大怒,承乾宫里的宫人怎么会被大换血,她储秀宫的要来安插私人,哪会有这么容易!”
屈修脸上的笑容又微微僵了一下,但也只能点点头,赔笑说一声母亲教训得是。
“郑淑接下来打算怎么把宫里的线人抓出来,你问了吗?”
屈修听出母亲声音中的不满和冰冷,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谓的因祸得福……大概没有半点打动她。
“儿子问了。”屈修眼神略有些闪避,声音也比先前要消沉了一些,“但……郑淑的传话里只说她自有安排,让我们等着就是了。”
屈老夫人总算略略舒了口气。
所有的事听下来,也就只有郑淑的这一句话,让她觉得放心。
“游园会的小打小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月底见安湖的赏花会,不要再出这种事情。”说罢,屈老夫人拄着手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屈修连忙跟上,又把早晨去柏世钧家地遭遇悉数和母亲说了一遍。
“正常。”屈老夫人淡淡道,“一两次不行,你就多去几次,摆出诚心,他们就没法拒绝。我一定要再见一见这个柏灵”
话音未落,两人就同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屈老夫人适时地收了声,目光凛凛地望着来人,“怎么了?刚才不是说了不要跟来吗?”
“不是,老夫人,”来人神情有些慌张,“老爷请夫人过去一趟,说是、说是……”
“是怎么了?”
“说是太医院今日出大事了,”那人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抬手擦了一把汗,又道,“老爷说事情紧要,而且看起来也和咱们家脱不了干系,所以……”
屈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不必再说下去了。
“这一天天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在新叶中闪烁的日光,“都在给我找事儿。”
……
太医院的书库是一处机要重地。
全国各地的医术,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原籍或复本。
秦康老爷子时不时会挑着无云的晴日过来晒书。他每次晒的书不多,一次最多大概也就二三十本书,但经年累月地下来,他心里顾念着那几柜子书都保存得很好,既无缺损也无受潮。
自从退下来之后,秦康几乎不怎么参与实际的诊断和救治,他的绝大部分精力和柏世钧一样,全都投在了对已有案卷的汇编上,只是他不像柏世钧那样遍历四野,所以只能从典籍着手,综合各家之所长,集太医院之力,合编一本当世的《建熙医典》。
除了这件事之外,秦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晒书,他几乎从不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干,要晒哪些书,怎么放置……秦康全部亲力亲为。
做这些的时候,秦康常常觉得自己好像正悠哉悠哉地在田埂上行走,望着手边一册册的书卷,他自己就像是等着地里的庄稼慢慢成熟的老农。
“秦院使!”
一个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秦康回过头。
柏灵正远远地朝他挥手,在她身后,柏奕扶着柏世钧。柏灵脚下步子飞快,小跑着向自己这边过来。
“喔,柏家的孩子啊。”秦康眨了眨眼睛,“你们怎么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搅动风云
秦康喊来几个学徒,悉心嘱咐了一遍晒书的注意事项之后,便破天荒地在晒书的途中弃书而去。
他领着柏家的三人,慢慢地往仁心楼走去,到地之后,命人沏了好茶,与柏灵两人对坐。
秦康将柏灵带来的“药方”铺在桌面,拿两个镇纸压着边角,又一次从头到尾把这张写满了正念指导语的方子看了一遍。
“其实我还挺意外的。”柏灵望着秦康道,“秦院使当日,为什么会相信我这确实是切实可用的操作呢?”
“也不确定的。”秦康缓缓开口,目光略有些飘渺,像是回忆起遥远往事,“说出来也许可笑,年轻的时候,我在寺庙里修行过一段时间……”
“难怪。”柏灵明白了过来。
正念这个概念原本就是从禅修的冥想中来的。
治疗师们在不断的调整之后,以正念为基础发展出了一套包含不同疗法的完整治疗体系,其中有许多训练方法在命名上仍然保持着旧日宗教的气息,但内核里已经掺入了存在主义、人本主义的影子。
而像cbt、act等诸多其他疗法中,对正念技术的运用也处处可见……
因为这种对自身不带评判的觉察,能够让人从生活的惯性里醒来,意识到自身更多的可能性,实在是一种非常出色的精神训练方法。
秦康接着说了下去。
“我第一次看你的这个指导时,就觉得它和禅修有些相似,但它里面又没有那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每一步做什么、想什么,都按部就班地给了说明,基本抹去了最初参悟的门槛,这是很难得的……”秦康低声道,“这方面的尝试,其实我之前也考虑过。”
“……是吗?”
秦康点了点头,“不瞒你,先前和你父亲讨论的时候,我们怀疑过贵妃只是心病,但拖得久了,身子就被拖垮了。那时候也有考虑过一段时间的修行会不会有助益,但当时贵妃已经虚弱到没办法接受任何新尝试的地步了。”
柏灵点了点头。
难怪当时父亲主张停药的时候,秦院使会力排众议地支持。
看来他们也从心底里不相信贵妃要补肝补气的说法。
“当然,禅修和冥想都讲求对念头的觉察和息止,当然这些都能让人在心情上变得平静,”秦康声音低沉,“但是……”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描述,“嗯……怎么说呢,我对神佛之说虽然没有什么偏见或者轻视,但多少还是觉得,嗯……”
“……他们夹带的私货太多?”柏灵试探地开口。
“对,对对。”秦康点了点头,“是这个意思。靠皈依来治病……这多多少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就算是佛门也不会希望信徒抱着这样的功利之心前来吧。”
柏灵垂眸笑了笑。
“那么说说看,你想怎么讲。”秦院使认真问道,“也许我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具体的细节和流程,如果秦院使愿意来把控,那其实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柏灵又低头从袖口取出一张四叠的信纸,“不该是什么人都能来听,具体谁能来谁不能来,我准备了一份问卷,来进行筛选。”
……
等到柏灵和秦康大致捋了一遍大致的准备事宜,已经将要中午了。柏灵拍拍衣袖起身,目送柏世钧和秦康两个不算年轻的长者离去,自己则和柏奕一道往太医院的大门走去。
这一路上,目光所及的锦衣卫没有再像昨日那样明目张胆地跟上来。
但目光之中自有阴冷寒光。
兄妹两人此刻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一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快到太医院的东门口了,柏奕侧目,见柏灵仍是像往常一样神情温和,不由得好笑地叹了一声,然后双手交叠在后脑勺,颇有几分闲散地仰首望天。
柏灵觉察到目光,“干嘛突然看我?”
“突然有点看不明白,就想看看你。”
“别看我了,我也不明白。”柏灵笑起来,“就是不明白,才要投石问路呢。”
柏奕笑了笑,低声道,“你猜蒋三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柏灵也顺着柏奕的目光抬头看去,今天天气很好,日光明亮刺眼。
“既然我亮了底牌,”柏灵轻声道,“那他应该也去找他的底牌了吧?如果他有的话。”
……
“闹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就说怎么收场!!”蒋三怒不可遏地对着王济悬怒吼,“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说过太后连韦十四这样的暗卫都拨给她了吗?你当时还拍着胸脯和我说证据确凿的话就没人敢保柏家的人了……那今天这太后的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院的某处独院里,蒋三和王济悬两人坐在无人的空屋内。
蒋三的声音如雷贯耳,震得王济悬耳朵疼。
“三爷息怒,我也不知道啊。”王济悬讨饶地弓着背,也顾不得嘴唇干裂,“我不是都说了吗,这是意外啊,这个情况我也得去和胡大人”
“要不是你搬出恭亲王,说要为王爷做个试探,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蒋三怒喝道,“我不管什么胡大人赵大人,这件事要是最后闹上去了,就别怪我什么都往外抖”
王济悬原本心底就一肚子火儿,白天在外面站了满打满算的一个时辰,这会儿又累又气,听到蒋三最后一句话,也陡然恼了,将手里的杯子哗啦一下砸在了地上。
“你去!你现在就去!”
蒋三微怔了怔,看着地上的水杯,皱起了眉头,声音反而低了半截,“干什么?跟我撒泼啊?”
“我的蒋大人啊!”王济悬恨不得给他当场跪下,“你要去就赶紧去,去跟皇上说,这件事全是恭亲王的错,是恭亲王看着自己皇储的位置不保,怕柏灵把贵妃给治好了,所以就派你去找柏家人的麻烦!”王济悬指着门,“这会儿宫里肯定是下朝了,你不去就是孙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蒋三狠狠甩了下衣袖,“那我从头到尾也没见过恭亲王,谁知道是不是你和那个姓胡的瞎扯蛋。”
“就算是我们扯蛋,我们也把自己给扯了啊?”王济悬委屈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今早柏灵为难你了吗,没有吧?你那边的事情全是公事公办,就算是将来皇上追查下来,你也一样干干净净的怕什么?你没看她早上是怎么针对我的吗?现在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比你还不如呢,你在这儿跟我发什么火啊?”
蒋三沉了沉嘴角,想了想也确实是如他所言。
“那现在你说怎么办。”
王济悬扶着额头,在一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下,目光仍是盯着蒋三,“你那边,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我得赶紧去一趟户部……”
说着,王济悬捂住了眼睛,“乱了,乱了,全乱了套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再遇世子
出了太医院,柏灵一个人慢慢地往宫门的方向走。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身后跟着两个尾巴,柏灵回过头,还是昨天跟着她和柏奕做笔录的那两个人,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
柏灵停,他们就停,柏灵走,他们也走这种甩不脱的恶意让柏灵感到厌烦,她忽然停步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望向这两人的眼睛。
那两个锦衣卫果然也站定在那里,同时错开柏灵质询的目光,假装看风景。
然而,等他们再把目光转回来的时候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已经空无一人。
柏灵跑了!
他们飞快跑上前,站在柏灵方才站着的地方向四下望去。
“该死,中计了!”
“我往这边追,你往那边追!就这么一会儿肯定跑不远!”
“好,我再去喊个人去几个宫门口盯着。”
“行……妈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一旁的暗巷里,树影后的柏灵听见这两人的叫骂和脚步声一同远去,略带轻蔑地笑了笑她可是和韦十四相处了四年的人啊,反侦察能力怎么说也还是有一点。望着那两人消失的街口,柏灵决定在外面多溜达一会儿,免得一进宫门,就被这两人知道了行踪。
他们爱跟着,就让他们在这平京城里多转悠几圈好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整条街都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柏灵才重新走了出来,她从容掸了掸自己衣袖上沾染的灰,向着离宫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过了午间的饭店,许多店家已经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残羹冷炙,柏灵今天身上没带什么银子,摸来摸去也只找到了几个铜板,只能去街角一个深巷的小铺子里买上两个馒头,店家看她可爱,还送了一个早上没卖出去的花卷。
柏灵拿着馒头花卷,坐在店家门前的露天桌椅上,慢悠悠地揪着吃。今天似乎是店家的进货日,店门外放着一辆大木板车,上面的面粉和五谷用麻布袋装着堆成了小山。
店老板一次扛一袋,动作很慢,但在柏灵看来却别有一番悠闲安乐的从容。
然而这种安乐景象并没有持续很久
“绑!”
一个人从后面撞过来,他显然是想直接跳过柏灵所在的那张桌子,好避开巷口正往里推的另一辆板车。
然而他身手到底弱了几分,脚尖绊在桌沿上,整个人瞬间栽倒,先摔在桌前的椅子上,然后又滚落在地。
这一幕来得太快,柏灵甚至一下没反应过来。
上一秒柏灵还吃着花卷唱着歌,下一秒除了手里的还在,剩下的两个馒头全都给打翻在了地上。
“你”她望向地上那人,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个在地上疼得龇牙,一时说不出话的少年,柏灵是认识的。
这就是那个在御花园见过的,恭亲王府的世子爷啊。
世子这一跤摔得很惨,但他依然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也越过柏灵望向更远的地方柏灵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见这条巷子的另一端有官兵正在靠近。
原来这位世子爷,今天也和她一样,身后有甩不脱的尾巴。
“现在再跑肯定跑不掉啦。”柏灵指了指车底,因为两侧已经堆了不少麻袋,所以车底几乎是视线的死角,“先在这儿躲躲吧。”
少年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一咬牙便飞快地闪身滚进了板车底下。
官兵们一路追了过去,等到巷口发现世子爷已经没有了踪影,又折回来了一些,四处抓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着乌金长袍的少年。
在这期间,柏灵继续默默低头吃花卷,官兵来问便是一脸无辜的“不知道”“不清楚”“啥情况啊”。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条街上再再次清静起来。少年观察了许久,确认无虞之后,才灰头土脸地从车底钻出来。他松了口气,拉了板凳也坐去了柏灵的那张桌子。
“店家!”他高声喊道,“还有东西可以吃吗!”
“都卖光啦,没啦!”店面里传来老板的声音,“客官要是饿了,往南走两步还有个小饭庄,您去那儿看看吧。”
少年看了一眼地上被自己打翻的馒头,望向柏灵,“饿吗?”
“嗯?”
“饿了我就请你吃顿饭。”少年低声说道,“当是赔你的馒头,也谢谢你的掩护了。”
柏灵想了想,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昨夜自己画的那张势力图。
“好啊。”柏灵笑了笑,“那就谢谢你了,侍卫大人。”
世子带着柏灵过了街,径直踏入了那个面点老板所说的小饭庄里饭庄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板凳都已经架在了木桌上,小二在打扫地面,见又有客人来,开口道,“诶两位客官,本店午场已经歇了,您二位要吃饭的话,只能等晚上”
少年没有说话,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银锭,向着小二的方向抛了过去。
“来盘酒醋肉、荔枝白腰子、姜丝梅和木瓜方花儿。”少年又看了看店家挂在门柜前的招牌,“还有螃蟹清羹吗?”
小二两手握着银子,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把手中的白毛巾狠狠往自己肩上一打,“有!”
“也来两盅。”
“得叻!您二位请坐。”说着,小二把位置最靠中间的那桌的椅子重新放了下来。
少年对那位置看也不看,直接问道,“你这儿有雅间吗?”
“有!”小二答得声如洪钟,“您楼上请!”
少年健步如飞,顺着小二指引的楼梯就往上走。
柏灵紧紧跟在后面,看着飞快点完了菜的世子,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诧异。
作为迄今为止唯一的皇孙,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却表现出对市井规则的极其熟悉,这说明了什么呢。
少年坐下之后,又将竹帘放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扶了扶头顶略有些歪的束发。
“你是偷了宫里的东西被抓了,还是惹了什么厉害的人物,”柏灵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茶,“堂堂御前侍卫,被人追得满大街跑,我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年的警示
“呸,别瞎猜。”世子抬眸看了柏灵一眼,闷声不响地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家长辈要带我去见他一个老朋友,我不依。”
他想了一想,“至于怎么就惊动了官兵,我就不知道了。”
“是什么长辈?”柏灵好奇道。
世子略略挑眉,“……你管这么多干嘛,问东问西的,又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刚才可是帮你藏身了,不问清楚,万一你是个钦犯怎么办?。”柏灵两臂交叠,随意地架在桌上,“再说了,你一个御前侍卫,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我问问怎么了?”
世子一口水呛住,挠了挠头,“没什么好说的啊,我爹想带我去见我小时候的骑射师傅。”
柏灵心中微动,“你师傅?”
“嗯,他刚回来。”
店家就在这时端上来两盘毛豆,算是餐前小食。世子要来一盆热水洗了洗手,直接徒手开吃,看起来是饿坏了。
“慢点儿。”柏灵再一次说道,这似乎是她对这少年说过最多次的一句话。
少年的话匣子一拉开,也合不上了,他顺了几口气,“我这位老师傅人很厉害,就是太严了,我有点怕他,所以半路上就找机会跑出来了……”
就这么一会儿,世子已经剥了小半碗的毛豆,
“我爹这会儿估计是气够呛……”他轻声说道,不过眉宇间并没有什么担忧害怕之色,“估计等我夜里回去又少不了一顿罚跪。”
说着,他端起装着毛豆粒的完,一口吞下,唔噜唔噜一阵大嚼。
柏灵看得喉咙一紧,倒了杯水推过去。
“……你真的吃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少年擦了擦嘴,并没有理会柏灵的关心,他指了指柏灵面前放着毛豆的那个碗,“你不吃?”
柏灵点头,“嗯,我想留着肚子吃后面的蟹羹。”
“好。”少年直接伸出双手,将柏灵跟前的那个碗也端过来,然后开始剥皮。
柏灵两手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年埋头大吃。
少年时不时余光扫过来,目光对上时,柏灵就笑一笑。
少年的嘴里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地向柏灵挥了挥手,“别见怪,我平时在家都没东西吃。能像今天这样身边没人地跑出来,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为什么?”柏灵眨了眨眼睛,“你看着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啊。”
“诶,你不懂,不是穷人家胜似穷人家,”世子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我爹茹素,菜里连盐都舍不得多放,在家待得我口都淡了。”
柏灵双眉微动,似是有些意外,“那你爹还挺虔诚的。”
世子长吁了一口气,两碗毛豆下去,他觉得胃口刚刚打开,人也舒爽了不少,他抬头看了柏灵一眼,“还不是跟我爷爷学的,我爹是个孝子,我爷爷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
“我可不想和他们似的,”世子嘴角略勾了勾,“不吃肉哪来的力气,不让我吃我就偷偷吃呗,反正总有机会溜出来的。”
柏灵哈哈笑起来,“你叛逆期啊。”
“?”世子目光古怪地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老实讲,这样的谈话确实感觉还不错。要是放在从前,他第一句话没说完,旁人就要接一句“王爷都是为了世子好呀”云云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柏灵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事实上这是所有咨询师的看家本事。
她比任何人都懂得沉默的用途,在少年说话的时候,她很少打断,但在听到逻辑跳跃的地方,她又会适时地发问。所以即便全程大部分时间都是世子在说话,他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在不知不觉中,少年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幼年时是如何被父亲送去那位老师那里,而后又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习得一身本领,然而到头来想上前线冲锋这种事是怎么也轮不上他的。
他只能待在后方,而他的骑射功夫,到头来也不过是成了父亲用来取悦他人和守住名望的工具罢了。
“又是骑射啊。”柏灵轻轻叹了一句。
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从后宫的妃嫔,到前朝的世子……几乎每个人都学了几分骑射的功夫,建熙帝对这件事到底是有多大的喜好,抑或说执念?
世子敏锐地皱眉,“什么‘又’?你最近还有听到什么人在学骑射吗?”
“哦,我就是想起来后宫的几位娘娘,也是很喜欢骑马射箭的。”柏灵笑着答道。
提起这些妃嫔,世子哼笑了一声,“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昨晚可是放了个大炮仗,连我都听说贵妃重出承乾宫的事情了。”
“不是挺好的吗。”
“对贵妃来说当然好了。”世子沉眸,脸上还是带着一点笑意,“毕竟屈家又能靠这颗棋子来迷惑圣心了。”
柏灵歪着头笑了笑,没有接话。
等柏灵酒足饭饱,差不多要离席的时候,少年才从某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中意识到,和眼前这个女孩子聊天还挺开心的。
是的,心情非常放松……少年不由得有些分神,大概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缘故吧,所以放得开。
虽然不知道这种氛围能持续多久,不过他希望这个女孩子最好永远都别知道自己是谁。
“我差不多得回去了,”柏灵说道,“你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吗?”
“啊,我等一会儿。”世子挥了挥手,“我看他们这儿还有个杏仁酪,这会儿吃不下了,等我歇一会儿把东西吃了再走。”
柏灵又笑起来,“好吧,那我今天先回去了。”
说着,她转过身,还没迈出一步,世子就在身后道,“你等等,再过来一下。”
柏灵有些奇怪地收了步子,“怎么?”
“你月底还要去见安湖吗?”少年问道。
“看贵妃的安排吧。”柏灵低声答道,“如果她去的话,我当然也会跟去了。”
世子双手抱怀,冷哼了一声,“她连宫里的游园会都不错过,还会让自己错过见安湖的赏花会?说出来也得有人信啊。”
柏灵耸肩,表示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少年轻咳一声,“反正你记着,你要是那天晚上也跟着去了,就一直跟在贵妃旁边好了,不要让自己落单,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