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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恶人上门

    柏奕望着手中的小刀,一时没有说话。

    4号的加长刀柄和号尖刀片,多用于心脏、血管与神经的切割。

    虽然在现代的手术台上,真正的主角已经渐渐变成了高频电刀和超声刀,但作为外科手术最经典的武器,柏奕一直很喜欢柳叶刀的手感。

    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在来到这里之后会做一把这样的刀,且这些年还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这把刀的存在,连柏灵都不知道。

    他常常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将这把刀握在手心,而后闭上眼睛,靠着幻想反复练习。

    这当然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在一个没有麻醉团队协作、没有专业护士配合、甚至连一个无菌手术台都不存在的地方,他永远不可能再次成为心外科的主刀。

    但这也是最好的休息。

    在握着这把刀的时候,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好像只要握住这一把刀,已经过去的一切就永远都不会过去。

    “柏大哥?”阿离又唤了一声。

    柏奕的肩膀轻轻一震,阿离的呼唤让他再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你把这把刀拿去给我师傅看。”柏奕三两下把小刀重新包了起来,轻声道,“当初我就是靠的这把刀入的师门,我师傅会认得的。”

    阿离哦了一声,郑重地从柏奕手里把刀接过。

    从柏奕的神情中,他大约能猜测到这把刀的分量。

    等两人从馄饨铺出来,夜已经更深了。明月西移,已经到了后半夜。朝天街的长街和一旁的河道里还是灯火重重,两人都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沿着河道散步。

    阿离忽然问道,“柏大哥将来什么打算?”

    柏奕觉得好笑,反问道,“什么‘什么打算’?”

    “就是以后想做什么啊,你现在不做厨子了,难道真的就进宫去当大夫了?”阿离撇了撇嘴,“给那些满脑肥肠的人看病多没意思,哪有在朝天街当厨子好玩!”

    柏奕心笑。

    是不好玩。

    “我看你是舍不得我就这么跑了。”

    阿离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还真舍不得,你不在这儿了,我空的时候都不知道找谁玩,遇到事情也少个人商量。”

    “别再找事儿了,你总不能一直在朝天街上当混子头头吧。”

    柏奕说着,和阿离在一处河边的大柳树旁蹲坐下来。

    水里映着对面高楼的倒影,还有三两个夜间无事,凭栏远眺的美人。南方软糯的戏腔从远处的河岸上传来,让人觉得这夜的寒风也有些微熏。

    “没想过去读个书吗?”柏奕看向一旁的阿离。

    “得了吧,半年的束修就够我喝一壶了。像柏大哥这种送上门的单子又不是天天都有……”阿离笑起来,“再说我还有一群小兄弟要照顾呢,没了我,他们吃什么?”

    柏奕轻声道,“总这么在街上晃荡,万一哪天官府要清扫流浪人呢?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

    阿离的眼睛有些闪避地看向了别处,两只手也接连不断地在膝盖上扣扣索索。

    柏奕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离的动作这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对的话题总是这样。然而下一瞬柏奕又笑起来。

    大概看别人的时候总是更容易发现这些小细节。

    “我不用去学那些没用的玩意,我现在在这条街上就过得还不错。”阿离嘟哝道,“我以后又不想做官的咯。”

    “未必要做官,要在世上活,总要有能让旁人受用或是忌惮的一技之长。不然今后容易被人欺负。”柏奕一板一眼地答道。

    阿离嗤笑一声,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是我吹牛,柏大哥,这条街上谁敢欺负我?”

    柏奕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方才石墙前的空地。

    这孩子……

    阿离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因为横的怕狠的,狠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不要命的。会跑来跟我做事的,也跟我一样都是不要命的。反正我们本来也没人管”

    “我管不了你的那些小兄弟,你我还是能管一管的。”柏奕一把揽住阿离的肩膀,“你要是定了心思要去念书,束修我来想办法就是了。”

    “不用不用,”阿离眼里闪过些许失措,连忙接话,“其实我不缺那个钱,刚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我知道,”柏奕打断道,“但我说的这些,你还是好好想想。”

    “想那么远干什么……”

    阿离搓了搓鼻子,起身拾起一旁的小石片,比划了几下就向着水面投掷而去。

    接着对楼的灯火,两人看见水面上接连溅起六七道涟漪,阿离叉着腰,仰头看向对面“百花涯”的招牌,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有一天过一天呗。”

    ……

    次日天亮,柏奕又早早地和父亲一起去宫外的太医院当值。他背着柏世钧的药箱,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今日宫中的当值不需要他们父子来做了虽然柏世钧前段时间日夜不息地在宫中值守,但那也只是为了照顾当时连地都下不了的儿子。

    作为太医,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皇宫正南一侧的太医院,那里也鳞次栉比地盖着巍峨庄严的殿宇。

    毕竟与太医院毗邻的,是翰林院和内阁。柏奕跟在父亲身后驾轻就熟地走过一道道红墙堆叠的石门,最后总算踏进了太医院的老园子。

    医士们所在的楼宇比御医们的要偏僻一些,却也因为是新楼所以反而更宽敞一些,再加上这里离药房更近,所以柏世钧对这个位置还是很满意的。

    柏世钧在此处办公的桌案要比在宫内太医院的那一张大得多,且就在座椅后边,还有一个他专属的书架。

    两人进了办公之地,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你先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柏世钧对柏奕说道,“我先去查一查今日的药方。”

    柏奕应声点头,随手将柏世钧的药箱放在了他书架的下角。

    等他重新收拾了一遍父亲的书架,再转过身时,柏世钧早已走远了,但门框里多了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那人腹部凸出,脸上满是横肉,一脸凶恶之相。

    “柏公子,别来无恙啊。”

    柏奕微微眯起眼睛,眼前这个人他绝对是见过的,但这一下就是想不起来。

    那人笑了两声,“到底是年轻人,不论是被板子打了,还是被鞭子抽了,恢复得都快。”

    “哦,”柏奕想起来了,“蒋三爷。您找我?”

第一百零五章 两相对峙

    从方才那句“不论是被板子打了,还是被鞭子抽了”的话里,柏奕就知道今日的蒋三来者不善。

    锦衣卫的眼线遍布整个京城,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从平民的街头巷尾到贵人们的深宅大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据说前朝曾有位首辅大臣,前夜在自家书房里写了首打油诗发牢骚,第二日上朝时那首诗就摆在先帝的御座前。

    这是锦衣卫吃饭的本事,也是他们真正让人忌惮的地方。

    蒋三在门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遍这间屋子的边边角角,却始终没有迈步进屋,他冷笑了一声,“柏公子如今是讨了份好差事,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若不好好珍惜,可是辜负了皇恩呐。”

    柏奕在心里快速地捋了一遍自己昨夜的言行。

    除了被小阁老宋讷的马车抽了一鞭子,昨晚他没和什么身份特殊的人有过接触更何况先打人的是宋讷,他自己才是实打实的苦主。

    “三爷不用在这儿和我故弄玄虚了,你要真是手里拿了能抓我的把柄,这会儿也不会在这儿跟我唠嗑。”柏奕笑了笑,“要是有事,不如进来喝杯茶说。”

    蒋三阴沉沉地笑了笑,这时才跨进了门槛,他迈着轻慢的步子绕着柏世钧的书架看了看,嘴里缓缓地叹道,“不喝了,不喝了。几钱的银子说赏就赏,柏小大夫啊,你们家不是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吗,这才进宫几日啊,哪里来的钱做这种接济小民的好事?”

    柏奕站在桌前,手中动作略略凝滞。

    蒋三果然是为了昨夜的事特意登门。

    柏奕不慌反笑,沉声道,“三爷既然能想到这一层,不妨再往下想一想。”

    蒋三两眼微眯,轻轻“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带着几分不善的猜测意味。

    眼前少年此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到底让蒋三有几分刮目相看。

    柏奕错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的一派春日景象,这才缓缓接道,“我的钱自然都是宫里给的……难道我在宫里的事,三爷也要过问吗?”

    两相对峙,柏奕丝毫不怵。

    不论蒋三这次是带着怎样的目的来,他都休想把自己扯进什么浑水里头。宫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别的什么人,要挑事都得先想想对方背后的人是谁。

    事涉宫闱,若是攀扯了不该攀扯的人,大家面子上都不会好看。

    蒋三这才收了几分怠慢,但脸上仍是笑着的,“那看来柏小大夫也是被蒙在鼓里了。”

    柏奕皱眉,“什么蒙在鼓里?”

    蒋三哼笑了一声,“你昨晚接济的那个老丈,是个诽谤朝廷命官的刁民啊!想来柏小大夫人年轻,又是在宫里办事,这些事应该留心一点才是……也是,为你好啊。”

    说着,蒋三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了什么,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柏小大夫看看,眼熟吗?”

    柏奕垂眸,轻快地瞥了一眼蒋三放在桌上的东西那是颗碎银子。

    还未等他问蒋三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

    这是他昨晚亲手抛给那位老丈的碎银子!

    柏奕瞬间变了脸色,他竭力压制住这一瞬从心底升腾的怒火,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把那个老人家怎么了?”

    “他当街辱骂内阁大臣,证据确凿,我们已经按律抓人,略施小惩。”蒋三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肚子,笑道,“这个柏小大夫就别过问了,你有你自己该操心的事。”

    柏奕脸色已经难看了许多。

    若对方只是冲自己来也就罢了,一想到昨夜的那个白胡子老丈已经落进了这群锦衣卫的手里……且是因为自己无意间给的银钱,他就觉得自己额前的青筋止不住地在跳。

    “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这钱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柏奕冷声说道。

    蒋三慢悠悠地摸着肚皮,笑了几声,“你还年轻,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钱真是你心甘情愿给他的?”

    “怎么,我看那老人家可怜,随手就施舍了银两,不可以吗?”柏奕怒目而视,“我每月的俸禄是皇上亲自给我加的,我要怎么花,锦衣卫也要管?”

    “你要怎么花你的俸禄,本官自然管不着,”蒋三脸上也露出几抹毕露的凶相,“但你一个宫里的大夫,花巨款私下里找铁匠打制刀具,是何居心啊?”

    直到此刻,柏奕才真正明白了今日蒋三的来意。

    看着蒋三一脸阴损的表情,柏奕反而在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柏奕冷笑了一声,“那昨晚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小朋友呢,你也把他们抓起来了吗?”

    蒋三双眉微挑,“我干什么跟那两个孩子过不去?你不用怕,那两个小娃娃我一个都没有动。”

    说到这儿,蒋三的嘴咧开笑起来,“我可是还要等着他们,把你的那堆刀具带出来人赃并获呢。”

    ……

    御花园里,柏灵有些心神不宁地放了书,她站起身,做了几个拉伸运动。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右眼皮从早晨起床开始就一直在跳。

    过去的老人家常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开始柏灵并不信,但后来发现是真的

    因为右眼一跳,她就开始对周围发生的倒霉事变得敏感。像握门把被静电打手、去晚了食堂发现喜欢的菜都被打光……这些糟糕的小事她平日里可能根本不会留心。然而,一旦有了跳动的右眼皮的加持,这些生活的日常细节也都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无法不被留意。

    从这个角度来说,听过了右眼跳灾的人,就再也避免不了右眼跳灾的命运因为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再一天中经历许多个或轻或重的负面时刻。

    柏灵正想得有些好笑,忽然听见郑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早起来就不见了你人,你果然是又来这儿祈香了。”

    她转过身,见淑婆婆正面色严肃地站在不远处。

    “淑婆婆。”柏灵照往常一样行了礼,“娘娘又喊我回去了吗?”

    “没有,”郑淑轻声否认了,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柏灵的身上,“是我有话,要再和你谈谈。”

    柏灵叹了一声。

    果然,老人家的玄学最是逃不过。

一百零六章 以人为器

    “那我今日的祈香……”

    郑淑看了眼一旁点燃的香炉,轻声道,“熄了吧,从今日起,你再不用来这里祈香了。”

    柏灵略略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老夫人昨晚就递了消息来,夸你心诚。”郑淑淡淡说道。

    “是吗?”柏灵笑了笑,“真没想到……”

    郑淑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叮咛一般地说道,“其实老夫人不是个心狠的人,那日说要你来祈十二日的香,大约也只是试探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那她就不会再让你吃这个苦头了。”

    柏灵望着郑淑,“这也是老夫人告诉淑婆婆的原话吗?”

    郑淑略略挑眉,“哪还用得着老夫人说……我在屈家待了几十年了,我自己的眼睛不会看,耳朵不会听吗?”

    柏灵对着郑淑稍稍欠身,“那还请淑婆婆代为转告老夫人,就说柏灵谢过老夫人的体恤。”

    “收拾收拾,跟我走吧。”郑淑看了看四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

    柏灵没有再问什么。

    虽然屈老夫人让她停止祈香的原因她暂时还不得而知,但柏灵心里明白,不论这位老夫人到底是出于何种考量,都不会是郑淑口中所说的那个理由。

    不过在这件事上,屈老夫人和她到底还是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这种平衡也许维持不了很久,但总归有胜于无。

    柏灵转过身,收拾起了自己的小包袱,香炉有些沉,索性就继续留在了假山顶上。

    “淑婆婆要带我去哪儿?”

    “咱们还是回承乾宫。”郑淑头也不回地道,“今天带你走另一条路。”

    ……

    柏灵跟在郑淑的身后,向着御花园的深处去了。

    虽然行走的方向大致还是朝着承乾宫那一头,但从久无人扫的落叶、还有两侧略有些斑驳的墙根来看,这里确实人迹罕至。

    路的两侧不知是哪些宫殿的宫墙,粗大的树枝沿着墙向外爬升,几乎挡住了天。日光透不过两人头顶的茂密枝叶,只有隐隐绰绰的光影掉下来。

    忽地,不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声响,柏灵抬头望去,只见树和墙的交连处,有一只三花小猫跳跃穿行,像精灵一样闪过了身,又消失在树影里。

    柏灵眼前一亮。

    而后大约也就十来步的距离,柏灵又看见了两三只成年的大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田园猫,但每一只都圆滚滚的,没有半点野猫的样子,显然是有人在喂养。

    难怪之前十四说宫里猫多,以至于他要把喜欢的花都挪到玄穹塔的塔顶去。

    郑淑渐渐放慢了脚步,咳嗽了几声。

    柏灵收回了视线,笑着道,“婆婆今天想和我说什么呢?”

    两人都停了下来。郑淑思忖了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道,“按说你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可你既然已经挑起了娘娘的担子,我也就不把你当孩子看了。”

    “嗯。”柏灵点头,“婆婆请说。”

    “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要如实答话,明白吗?”

    郑淑的声音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说这话时,她也绷紧了脸。

    柏灵认得这表情。

    这是郑淑的“正事专用表情”没有一点笑意,嘴角略略下沉,眼睛也并不完全睁开,而是半垂着眸子。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块枯木似的没有半点生机,却也把所有想法情绪都掩在了古井无波的平淡之下。

    “明白,不过淑婆婆……”柏灵轻叹了一声,“在你问话之前,能不能先如实答我一问?”

    郑淑警惕地看过来,“什么?”

    “我现在究竟是在回淑婆婆的话,还是在回老夫人的话?”柏灵问道。

    柏灵问起话来的样子并不紧张她甚至歪着脑袋,目光也丝毫不闪避地望过来。

    郑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吓不住这个小姑娘了。

    “我今天找你,没和老夫人说,我也不打算主动和老夫人说。”郑淑直白地答道,“但我做事从来也不会瞒着老夫人,要是她老人家问起来,是什么样那就说什么样,这是我的本分。”

    “明白了。”柏灵点了点头,“那我大概能猜到了……婆婆是为我昨晚拒绝劝娘娘去游园会来的,是吗。”

    见柏灵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题,郑淑也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我今天要问你的第一件事,”郑淑声音转冷,“你今晚打算和娘娘说什么?到底是劝她去,还是劝她不去?”

    柏灵想了想,“淑婆婆想我怎么做?”

    郑淑哼了一声,“你是个聪明的,根本不需要我教。给个准信儿吧。”

    柏灵低头一笑,一时没有言语。

    见柏灵还是不答,郑淑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你现在已经进承乾宫了!置身事外的念头,你最好想也不要想,否则”

    “淑婆婆,”柏灵忽然笑着抬头,“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和您说才对……我记得之前听宝鸳姐姐提过一句,您已经有孙儿了吧。”

    郑淑通身一震,目光霎时间变得阴冷。

    “婆婆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柏灵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我没想威胁你什么,这种事我也做不来……”

    “那你想说什么?”

    “其实类似的话我应该说过一次了,置身事外这种事……我从来就没有抱过这种奢望。婆婆在宫外有天伦之乐等着,宝鸳姐姐也已经许给了人家,整个承乾宫里论起来最没退路的人就是我。所以今天,我也索性……就把话都说开了吧。”

    风吹过两人头上的婆娑树影,柏灵微笑着抚了抚自己一时纷乱的额发。

    “你越是想要娘娘好,就越不应该让我掺合到她的日常生活里去,后宫的争宠也好,前朝的风雨也罢,不要逼我用缴投名状表忠心,没用的。

    “哪天万一我真的没熬住,遂了你们的心愿,帮着做起了出谋划策的事情……那娘娘的治疗就算全毁了。”

    郑淑颦眉,“你这”

    “我没开玩笑,也没夸大其词。”柏灵低声道,“因为我的治疗本质上就是‘以人为器’,以我自身的引导和一些环境上的设置,为娘娘搭一个可以暂时将压力放下的容器。

    “这样,她每一次来见我,就都可以暂时把身上所有的包袱都放下,然后再看看这里面让她难以承受的东西都有些什么,该怎么处理……

    “在这个容器里,娘娘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安全的,因为容器与现实世界有一个完全的区隔,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话和不会冒出来的念头拿出来探索,而不用担心有任何伤害。

    “当我哪一天真的成了娘娘的朋友、幕僚或者说是仆从的时候,这个容器就被打破了。”柏灵轻声道,“婆婆能想明白为什么吗?”

    郑淑才想说些什么,柏灵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的这个容器就和她的日常生活没有了区别,甚至说我和娘娘之间的利益纠葛和捆绑会比普通人更复杂……那个时候,我所构建的空间也就完全失去治疗的意义,这件事对我、对娘娘会造成的二次伤害,都是不可估量的。”

    柏灵叹了口气。

    “我不是神仙,我的精力也是非常有限的,婆婆耗了我一点心力,那我能拿去支持娘娘的就少一些。”柏灵再一次看向了郑淑,“这一点,淑婆婆到底……明白吗?”

    郑淑站在了原地。

    柏灵的话似是带着一连串摧枯拉朽的蛮力,将她一整个人全都拖进了深思之中。

一百零七章 审视

    入夜以后的承乾宫灯火通明。

    已经过了酉时,屈氏一个人去了东偏殿,留宝鸳和郑淑两人在正殿等候。

    在正殿的烛台边,宝鸳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什么。

    她时不时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才接着下针,然而收线的时候再看前面缝的针脚,大部分都因为犹豫和不确定而歪歪斜斜的。

    她叹了一声,针线这种手艺活儿真心是掺不了半点假,手生就是手生,不练不行。

    “你说这柏太医家也怪有意思的,不教女儿学女红,反是儿子一双巧手,那个柏老爹是怎么想的?”

    宝鸳笑着抬起头,却见郑淑一个人站在门边,望着东偏殿的方向。

    那神情专注极了,显然是完全没有听见自己方才的话。

    “淑婆婆!”宝鸳又喊了一声。

    这时郑淑的肩轻轻抖了一下,而后才转过身来,皱眉看着宝鸳,眼里有些不快,“怎么了怎么了?”

    “我刚刚和您说话呢!”宝鸳放下手里的针线,也走到门边,顺着郑淑的视线望东偏殿看去,“您在这儿看什么哪,看得这么出神?”

    “没看什么,就是想事情。”

    宝鸳笑起来,“您再怎么想,娘娘这会儿也回不来啊,咱们再等等呗。”

    郑淑轻轻摸了摸心口,轻轻瞪了宝鸳一眼,这才转过身回到宝鸳方才坐着的桌前。

    她瞥了一眼宝鸳放在桌上的针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

    “不琢磨这个也干不了别的了啊。”宝鸳笑嘻嘻地道,“我们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干嘛不做点儿别的。”

    郑淑又叹了一口气。

    宝鸳立即捂住了耳朵,“您快别叹气了,昨儿个是娘娘,今个儿又是您……再听下去,我明天也要变成一个长吁短叹的小老太太了。”

    “我这不是着急吗……明晚就是游园会了,娘娘到现在还是这么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连个决心也没有,这怎么能行呢。”郑淑轻声答道。

    “那老夫人是怎么说的,她这次是让娘娘去还是不去?”宝鸳好奇地问道。

    说起老夫人,郑淑又觉得有些头疼。

    “老夫人说,去或不去都随便娘娘。”郑淑的目光落在地上,“我看老夫人这次,是对咱们娘娘彻底寒了心了……”

    郑淑的手绞着衣袖,眼睛仍是有些不经意地往外看。

    想起下午柏灵和自己的一番谈话……郑淑心中依旧忐忑。

    但除了相信她,此刻已经再没了其他办法。

    ……

    东偏殿里烛火融融,靠着东边的窗户开着,外头爬山虎的叶子还没有长齐,风一吹就发出轻微的声响。

    屋子里,柏灵与贵妃斜对着而坐,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圆茶几,茶几上放着两三张已经湿了的手帕和半杯温热的水。

    门从里面被锁了起来,但屈氏每一句话的声音仍旧非常低微,柏灵的身体向着屈氏的一侧稍稍前倾,从浓重的鼻音里辨析她说的每一个字。

    第二次咨询与第一次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大部分时间里在说话的人依然是贵妃。

    她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

    一开始只是笑着说起,昨日梳妆时已经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像是在讲旁的什么人的故事。

    然后就像是从话匣里牵出了一根线只要顺着说下去,这些年里的委屈和忍耐就好像就山崩地裂一样地涌现在心头。

    哥哥屈修这些年来的官运亨通,屈家的几次举家封赏……她把自己这些年来,为家里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桩桩一件件地摆了出来。

    只是几次提及前朝纷争时,屈氏欲言又止,最终仍是草草带过。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心里又暗自惊讶这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她过去从不与人言说,但心底竟把每一件事都记得这样清楚。

    叙述本身带来了强烈的耻感她无可抑制地想到,倘若眼前人不是柏灵而是母亲或兄长,他们会用怎样恶毒的话来羞辱自己?

    精明?计较?小家子气?还是毫无大局观……?

    为什么要和眼前的柏灵说这些呢?难道还指望她为自己主持一个公道吗?

    这一瞬,心里有无数声音向自己发出了嘲笑,某种徒劳无功的感受再次幕天席地而来,把她攥在了风暴中心。

    每一个怀疑的念头都像是跗骨之蛆,又像是无端端落下的鞭子。

    ……倾诉也一样的痛苦啊。

    屈氏停了下来,她噙着眼泪望向柏灵,一时间竟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听见柏灵轻轻地叹了一声。

    “我也许说得太多了……”屈氏喃喃地道。

    “不是,”柏灵摇了摇头,“娘娘的话让我有一种……嗯,很奇怪的感觉。”

    屈氏愣了一下,忽地有些紧张起来,“……你是,什么感觉?”

    “当娘娘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柏灵垂下眸子,也同样努力地在脑海中寻找着词汇,“我感觉老夫人和屈大人好像也在这间屋子,在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审视着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她显然也在思索着,缓缓地说道,“所以我觉得……非常地压抑,也非常难受。”

    屈氏只觉得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不知道柏灵是怎么做到的,但在听到“老夫人和屈大人正一刻不停地审视着我们的每一句话”时,她觉得整个人都被微微地震了一下。

    这些年来的相处,她太了解母亲和哥哥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会换来怎样的评价,几乎成为了一种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应。

    也就在这一瞬间,方才还在脑海里嗡嗡作响的自责和愧疚感都消失了。

    她一下说不出话来,只好抓起一旁的手帕暂时按在双眼上。

    低沉和隐忍的哭声在风的掩盖下,只在这间屋子里能听得见。

    “为什么?”

    等到这一阵的情绪过去,屈氏终是抬起了头,带着几分困惑地开了口,“……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娘娘说的每件事里,都有很多的辩解,好像是在用来回应一些尖锐的贬低和指责……而这些话,每一句都让我听得非常揪心。”柏灵轻声答道,“娘娘是也有我说的那种感受吗?”

    屈氏颦眉,轻轻咬住了唇,然后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八章 打个商量

    令柏灵略略有些意外的是,直到贵妃离开了东偏殿的那一刻,她都没有主动提及那场明晚的游园会。

    而柏灵原本为应对游园会问题而做的几个预备方案也全都没有用上。

    两人确认了下一次咨询的时间后,柏灵起身送贵妃出门,而后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回到正殿。

    郑淑和宝鸳听到了声音都到门口来迎。

    远远地,郑淑意味深长地望了柏灵一眼。

    四目相对,柏灵笑起来,抬手向着郑淑挥了挥。

    看着柏灵一派轻松的模样,郑淑皱紧了眉,她收了目光,很快跟着贵妃一起消失在正殿的门后。

    柏灵张开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再次走到承乾宫的院中,对着夜间值守的宫女再次吩咐道,“劳驾,再帮我去烧些热水来吧。”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

    这位司药怎么又要烧热水了……

    “司药大人今晚是要热水做什么?”其中一人轻声问道。

    “泡澡啊。”柏灵回答,“昨天那个药浴的药材不用再准备了,我随便洗洗就行。”

    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但还是低着头下去准备了。

    如果说今后在回忆起宫内生活时,有什么会让柏灵感到留恋,那么除了不漏雨的屋顶之外,一定就是这里随时都能帮忙烧热水的宫女们。

    洗澡这件事对柏灵来说是一件颇有仪式感的习惯。

    从她留学时起,她基本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冲凉。

    这一方面是因为晨间的淋浴能让人迅速地清醒过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租的单间比较老旧,只要过了午后自来水管的热水就会失灵。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后来柏灵回国工作,虽然咨询师们不用坐班,但她的作息依然保持着非常规律的节奏。

    这或多或少都要归功于这个莫名其妙养成的习惯。

    不过在这个没有自来水管道、且宫女们清晨还有一堆事情要忙的承乾宫,还是不要要求那么多了,每晚睡前能有一次泡澡发呆的体验,本身就已经弥足珍贵。

    等到柏灵脱下了衣服,再次坐进热腾腾的浴盆中时,东偏殿的门又一下“唰”地一下打开了。

    “柏灵”宝鸳的声音传进来,“哎?你又在洗澡!”

    柏灵松了口气,带着几分怨念地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

    “宝鸳姐姐……你能不能别老在这个时候冲进来?”

    宝鸳的不高兴直接写在了脸上,“你是不是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都和你说了女孩子夜里不要洗澡,要是身子受了寒”

    “没关系的,”柏灵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爹说过我还是小孩子,身上火气重,受受寒刚好中和一下。”

    宝鸳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她才将信将疑地咕哝了一句,“是吗?”

    “是的是的。”柏灵叹了一声,“我爹是大夫,你就信了他吧。”

    柏灵坐在水里,拿毛巾蒙住了头,接连两天洗澡的时候都被宝鸳闯进来让她有点儿郁闷。

    “宝鸳姐姐今天来是……?”

    宝鸳听出柏灵语气里的不欢迎,她笑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能来了,这儿本来就是我和淑婆婆的房间,我们是这两天一直在陪着娘娘才没空回来睡觉,你霸占我们的屋子,还有理了?”

    说着,宝鸳不由分说地走到柏灵身旁,“来,转过去。”

    “啊?”柏灵没反应过来。

    宝鸳拿起一旁宫女们备好的月白石,“你这几天辛苦了,我来帮你刮刮背。”

    ……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被宝鸳按在浴盆里刮背,柏灵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她折腾了半天,实在也拗不过宝鸳。

    十一岁和二十一岁的体力果然不在一个台阶上。

    不过如果真要论起来,宝鸳的手法和力道,比起专事刮背的老师傅大概也是不怵的。

    柏灵哼哼了两声,索性老实地把背弓了起来。

    “我说……”宝鸳忽然道,“你每次都和娘娘说的什么啊,怎么娘娘每回从你这出来眼睛都是肿的。”

    柏灵闭着眼睛,“你自己去问娘娘嘛,她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你;她要是不想说,我肯定也不能说的。”

    宝鸳对着柏灵撇了撇嘴。

    嘴还挺严呢。

    “那今天,娘娘和你说明儿游园会的事了吗?”宝鸳又问道。

    柏灵略微睁开了眼睛,“宝鸳姐姐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我不是心里没底吗……”宝鸳轻声道,“刚才娘娘回来,没一会儿就让我和淑婆婆帮忙准备明儿要穿的衣服……你说,娘娘这是打定主意明天要去了,是吧?”

    柏灵趴在那里,变得有些睡眼惺忪,“不知道啊。”

    “哎呀,你就偷偷给我个准信儿嘛。”宝鸳嘟囔着,“我又不会和别人去说咯。”

    柏灵一声轻笑,转过头道,“……你老实讲,是不是淑婆婆派你来的。”

    宝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手便“啪”地一掌打在柏灵背上,溅起一些水花。

    “你别瞎想。淑婆婆今天从和你回来开始就一直在走神儿,你今天和淑婆婆说了什么我都没问呢。”

    柏灵转回了脑袋,把下巴搁在木盆上打了个呵欠。

    “总归也就是明天的事了,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宝鸳姐姐现在问我,我也没辙啊。”

    见横竖从柏灵这里都打听不出东西来,宝鸳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心里全是对明日的担忧。

    这一担忧,手里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一手下去,刮得柏灵当场就嗷地一声叫了起来。

    东偏殿里霎时响起惊呼和笑闹。

    等柏灵从浴盆里出来,整个屏风后面几乎已经被她弄得全都是水,宝鸳叫来几个宫女来擦地,柏灵有些过意不去地也要帮忙,结果被宝鸳提着后领拉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哎呀,哎呀,”柏灵重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宝鸳姐姐,你有话说话,不要老动手嘛。”

    宝鸳只是笑,“明天你也准备准备,傍晚和我一起先去御花园候着,听到没?”

    柏灵稍稍怔了一下,“我也要去吗?”

    宝鸳点了点头,“毕竟宫里的那些婢子最近新换了一批,不知根不知底的……也不好让她们陪着。”

    柏灵垂眸,“但是……”

    “淑婆婆让我告诉你,明个儿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就跟着去看一看,顺便帮我分担点儿要拿的东西就行。”宝鸳问道,“成吗?”

    柏灵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行,那说好的,我就去帮你干个苦力吧。”

一百零九章 好意

    这一晚,两人坐在一块儿,柏灵在宝鸳的监督下擦了很久的头发。

    “你看看,叫你这么晚洗澡,头发根本就干不了。”

    柏灵擦一会儿,宝鸳就拿着梳子过来梳一会儿,这样头发干得更快一些。

    柏灵笑笑,也不说话,任由宝鸳拿过自己手里的毛巾,然后主动地把头伸向宝鸳的一侧。

    宝鸳就像每一位长姐一样,有着闲不下来的性情和一点点的唠叨,在和人相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担负起去照顾他人的角色。

    虽然有的时候,这一点会让柏灵有些困扰,因为宝鸳会莫名其妙地给自己立一堆规矩,但说到底,这种带着些许温情的冒进并不让人讨厌。

    只是有些时候要多花一些心思去想,该怎么去拒绝这样的好意。

    “明天咱们主要是先去探一探位置,这样等娘娘过来了好找,”宝鸳轻声说道,“咱们没得坐,会站得久一点,一会儿我给你再拿双软一点的鞋垫,你今晚就把鞋子什么的都备好,衣服明早统一送来。”

    “好。”柏灵轻声答,“到时候有什么特别需要留心的礼节吗?”

    “没啥,咱们俩全程都是柱子,等娘娘来了,跟在娘娘身后就行,”宝鸳说道,“你到时候就看我,碰到要说话的地方就我来,要行礼的地方你就跟着我行礼,别的……”

    说到这儿,宝鸳手里的动作停了停,“诶,你是紧张了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还挺紧张的。”

    宝鸳咯咯咯地笑起来。

    “没事儿,你待在娘娘身边,要拉出去见人是迟早的事儿,习惯了就好。”

    这一晚,等柏灵躺在卧榻上的时候,她的头发基本已经不怎么带水了。

    柏灵捋着头发侧卧着,宝鸳把它们打理得非常柔顺,最后用发带在脑后随便扎了一把,手感出奇地好。

    不过代价是这一晚柏灵比往常晚睡了两个多小时。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当宫女们拿着昨晚宝鸳口中“明早统一送来”的衣服出现在东偏殿里,柏灵还睡得迷迷糊糊。

    在这种状态里,柏灵实在有些懒于应对,直到一个声音从正门传来。

    “好了,你们都先出去,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和柏司药讲。”

    柏灵转过头,看见郑淑直直地站在门框里。

    她面容严肃,已经穿戴妥帖,额上的头发纹丝不乱,不知道是昨晚没怎么睡,还是今日又起了个大早。

    柏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估了各宫妃嫔去参加这场游园会的工作量整个承乾宫,现在已经像一架咬合得严丝合缝的机器一样,为了入夜后的出行忙碌了起来。

    宫女们齐声唤了一声“淑婆婆”,而后纷纷行礼告退。

    屋子里就只剩下郑淑和柏灵两个人。

    柏灵的睡意在一瞬间被清扫,她起身走到郑淑身旁,也像先前的那些宫女一样问好。

    “吵着你了吧。”郑淑轻声道。

    “也不算,”柏灵有些违心地说道,为了让这句话听起来再真实一些,她又补充道,“毕竟过一会儿我还是要去御花园祈香的。”

    “……”郑淑的眸底依旧带着些许疑惑,去御花园一坐坐一天不管从何种角度看都是一项无聊又无趣的苦差事,偏偏柏灵像是魔障了似的,在老夫人主动撤去了这个吩咐之后,主动表示自己愿意为娘娘多做一些祈福。

    “淑婆婆今日来是……?”柏灵仰头问道。

    “有几句话昨天没有说完,刚好这会儿有时间……”

    柏灵明白过来,便很快退回到屋中,手刚放在了茶壶的提手上,郑淑便道,“不用了,今天事情多,我说完了就走。”

    “婆婆请说。”柏灵恭敬道。

    “让你今天跟着娘娘一起去游园会是我的主意。”郑淑轻声说道。

    柏灵面不改色地望着她这一点她昨晚就猜到了。

    郑淑看向柏灵,又接着道,“……但你昨天下午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

    柏灵眨了眨眼睛,继续等她下文。

    “你确实是来给娘娘治病的,但现在这个情形和你在慈宁宫又不一样”

    “等等,”柏灵略略皱眉,“我从来都没有在给太后治病,您不要误会了。”

    郑淑眸色不变,仍是用先前的口吻答道,“这不重要,你只要明白在承乾宫里待着喝在慈宁宫里待着不一样就好。”

    柏灵微微侧头,“……婆婆的意思是?”“你在慈宁宫待了四年,宫里一多半人也不知道这回事,太后娘娘深居简出,她的事从来都是讳莫如深的,你来来回回和太后娘娘一人接触也无所谓。

    “承乾宫不一样,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们这里,光就前些日子你把娘娘从角楼边救回来这一件事,你的名字就在这宫里被传遍了。”郑淑略停了停,“……说什么的都有。”

    “京城居大不易,皇城里就更不易了……老窝在宫里头,外面风言风语反而猖狂,你本来也该一道出去让旁人见见你是谁。”郑淑轻声道,“你想接着给娘娘治病,就得先在这宫里站稳脚跟,没这个本事,其他都是虚的。”

    虽然郑淑说起话来并不怎么客气,但柏灵到底还是听出了她的话里的好意,她低头谢过,只是眉眼间依旧有许多不解。

    见柏灵似是依旧没有想明白,郑淑略略挑眉,“怎么,还有哪里不懂?”

    “唔,我大致明白淑婆婆的意思,但……”柏灵抬眸,“……他们能传我什么?”

    ……

    储秀宫里,一个婢子匆匆忙忙地跑进宫里,林婕妤端坐在镜前,正眯着眼睛让侍女捏肩。

    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像是等候临幸的妃子。

    进门的婢子飞快地跪下来叩首,“娘娘,贵妃今晚的衣服基本都选定了。”

    林婕妤悠然地转过头,长长的睫毛底下眼睛半睁着,“这么快……都有些什么?”

    婢子递过来一张字条,林婕妤接了,低声念道,“大红金枝线叶纹长褙子,如意云纹衫……”

    她快速扫了一眼所有备选服饰的颜色,轻轻地笑了起来。

    “姐姐今日这是想挑个喜庆的颜色穿呀。”

第一百一十章 看门狗

    婢子们不敢吱声,只是低头看地。

    林婕妤放下了手里的字条,“之前不是说她都病得出不了门了吗,这会儿又能穿着花衣裳下地了?”

    “回娘娘,之前其实也不是下不了地,只是贵妃娘娘白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睡着,所以……”

    林婕妤笑了一声,笑得人后颈发凉。

    “你什么意思?那以前,本宫也没见她晚上出来过啊。”

    “这……奴婢猜……”那宫人的眉头皱紧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应该是因为,最近贵妃夜里睡得比从前好了,所以……就有力气出门了。”

    林婕妤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怎么最近就睡得好了?”

    那婢子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奴婢也不懂,应该和新来的柏司药有关……但她们说话平日里都是在正殿里说,我们的人在外头,一方面看不真切,另一方面也不好和人打听,所以……”

    林婕妤已没有耐性再听下去,笑着摆摆手,“那就继续好好盯着,下去吧。”

    婢女磕了头退出去了,

    “金枝,”林婕妤唤了一声,随手讲字条递给身旁的侍女,“今儿咱们就照着这个选衣服……”

    话音未落,林婕妤就望见金枝的手抖了一下。

    “怎么,害怕呀?”她轻声问道。

    “不是……娘娘,奴婢就是觉得、觉得这么做有点儿……”

    那毕竟是贵妃,位份的差异摆在那里,就算今晚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园会,若是刻意撞了衣服,也是大大的僭越。

    事情往小了说是不当心,可要是往大了说……

    林婕妤笑了笑,“款式都避开,不要一样的,但颜色和布料的花色上越接近越好……”说着,她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金枝,低笑道,“这样就不怕了吧,嗯?”

    金枝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万幸万幸,自家的主子还没有疯魔到要主动找死的那一步……

    林婕妤舒了口气,随手拨开了桌前的发钗与簪子,衣袖轻飘飘地带起几样头饰跌落在地上,她看也不看一眼。

    她枕着自己的臂弯,靠着桌案闭上了眼睛,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最近还有那个柏灵什么消息没?”

    金枝小心地望着林婕妤的脸色,“有用的还是之前贾公公送来的那么些,不过最近倒是有几个有趣的传闻……”

    林婕妤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嗯?”

    “也是宫人们乱传,都是怪力乱神的话,不能信。”

    “所以是传她什么了?”

    金枝的目光有些闪烁,试探着答道,“大家都说……说她是贵妃前几年在见安湖放生的锦鲤。”

    林婕妤笑了笑,“为什么?”

    见林婕妤看起来并不反感这个说法,金枝也大胆地说了下去。

    “奴婢也是听承乾宫的人讲的,据说就她进宫的这小半个月里已经沐浴了三回,且还都是在大半夜的时候。宫人们传闻说这都是道行不够的缘故,所以离了水就活不成,还有人说这种人只要三天不沾水,身上就会长出鱼鳞,也不知道是不是”

    “行了。”林婕妤脸上带着几分刻薄的笑意,“你也信?”

    “当然不信了,”金枝连忙答道,“只是这人的行事确实稀奇,娘娘你想啊,当爹的给人看病自己倒贴钱,当儿子的放着家学不继承跑出去当厨子……这种事儿天底下就他们家独一份,怪不得其他人要传这种话,这一家人都怪得很。”

    林婕妤哼了一声。

    “……柏灵。”

    林婕妤低低地喊了一声这个名字,就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在口中咬碎一般。

    说起来也奇怪的,她在第一次从贾遇春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直觉地感到一阵不快。

    什么百灵、喜鹊,还有什么春来衔泥的燕子……她统统不喜欢。

    每一种鸟都让她觉得聒噪。

    “宫里头都还传了什么闲话?”林婕妤望向金枝,“别管真不真,你把你听过的,全都和我说说。”

    ……

    宫外的太医院,除了那些在宫中当值,或是有晨间复诊的大夫,其他人大都已经在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柏世钧伏案写作,然而今日心神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以往个把时辰就能整理好的案例,今日半个时辰过去也没理出头绪。

    “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柏世钧应声抬头,见女儿柏灵站在那里。

    柏世钧惊得笔都掉了下来,墨汁溅落在脚背上,他也顾不上擦,“……你、你怎么过来的!”

    柏灵有些莫名,“您这儿我都来过多少回了……我很熟的啊。”

    柏世钧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女儿进屋,正要关门说话,被柏灵伸手挡住了。

    “爹,不要关门,关门了显得我们心里有鬼。”柏灵轻声说。

    柏世钧看了看外头,虽然盈盈的春日里太医院的走廊上看不见半个人影,但有时候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你只知道隔墙有耳,却不知道到底隔的是哪道墙,哪只耳。

    柏世钧想问的问题实在有很多,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外头、外头你都看到了吧……”他想了半天,才接着道,“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从昨天开始,整个太医院就像一个被围起来的铁桶。

    每一个出口入口都突然多了几个面色阴冷的锦衣卫。

    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像个黑色的佛尊一样杵在那里,每天到点轮岗,昼夜交替,看得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上次去慈宁宫的时候,太后给了我一道可以自由出入宫门的令牌。”柏灵拉着父亲的衣袖,笑着解释道,“我白天在承乾宫反正也没有差事的。今早想着来看看你们,就先去了一趟宫里的太医院,发现你们不在,就到这儿来了。”

    柏灵一边说,一边很是熟悉地走到父亲的桌案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今天太医院里里外外全是锦衣卫啊,我刚在外头看了好久,还以为我走错地方了。”

    “你先坐。”柏世钧低声道。

    柏灵听话地坐下,柏世钧上前伸手贴了贴女儿的额头,然后又拉来一把椅子,仔细地为柏灵切脉。

    “我没事儿的,爹。”柏灵笑着说,“前几天昏过去确实就和你说的一样,是累的,当时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柏世钧只是皱眉,“你这几天又没睡好吧?”

    “……啊,是。”柏灵嘻笑着把手缩了回来,“因为今晚御花园有游园会嘛,这几天宫里的人都要累一些的,过了这段就好了。”

    说着,柏灵前后看了看,“柏奕呢?怎么没看见他人啊?”

    柏世钧目光垂落,叹了一声,“他在柴房。”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循证思想

    柏灵几乎惊得立刻站了起来,“他被关起来了?”

    “不是,不是……”柏世钧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臂,“是他自己要关起门来捣鼓什么东西,我们昨天就一起把西边的柴房清理了一下,好让他一个人捣鼓。”

    柏灵虚惊一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要是柏奕真的被锦衣卫关了起来,方才父亲也不大可能像往常一样伏案写作。

    “你想去你哥那儿看看吗?”柏世钧问道。

    柏灵抚了抚心口,轻轻摇头,“那就不急了……既然他在忙,那就先让他忙着吧,我不去打搅了。”

    柏灵的目光顺势落在柏世钧的书桌上,那里放着许多铺开且写满了字的纸张,每一张散纸上都有日期与朱笔的批注。

    “爹刚才是在修书?”柏灵走近了几分,弯腰去看。

    “嗯。”柏世钧抚须,笑叹了一声,“卡在眼前这个地方卡很久了,今天也一样没什么头绪。”

    柏灵小心地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片细看,从日期上看这应该是父亲五年前留下的一段文稿,记录了他在青阳时给某个孩子五日里用药的增减变化,以及那五日里孩子的病程状况这是个为数不多的,从时疫口中夺回一条命的孩子。

    这里的每一张纸片都是这样的病例。

    柏世钧用词简练,但细节非常翔实,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些年来一直笔耕不辍,在遣词造句上有着普通大夫少有的笔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几乎从来不会把该今日做完的事情留到第二天,所以这里的第一手资料每一篇都是在当天的夜里奋笔疾书完成的。

    所有细节不论巨细,但凡是他想到听到见到的,柏世钧便全部写下来,等事后整理的时候再做取舍。

    所以手稿里的每一个个案都保留着最鲜明的细节。

    从前她和柏奕谁都没有关心过柏世钧在做的事,这可能是所有穿越者本能的傲慢。

    在这个相信天圆地方,不知细菌、病毒为何物,没有抗生素,没有任何基于解剖实验的人体认知,甚至大部分民众连最普通的卫生常识也没有的世界,医学很难在凶恶的疾病面前带来任何治愈。

    一整个社会的人均寿命到不了三十岁,就是对这里医学水平的最好诠释。

    哪里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神医,哪里有什么古法秘制的偏方,在现代医学面前,所有的顺势治疗都不堪一击。

    在人类的技术革命出现之前,万古如长夜。

    她和柏奕都是曾经在光明下生活过的人,因为见过光亮,所以再也回不到黑暗中去。

    “是卡在了哪里?”柏灵认真地问道,“爹能和我说说吗?”

    柏世钧叹了一声,“其实前几天已经和柏奕讨论过了,这些治疗都没有做‘控制变量’的处理,所以现在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关键变量在起效果。”

    柏灵怔了怔。

    “控制……变量啊。”

    她有点不习惯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词汇。

    柏世钧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柏奕说在做药量增减的时候至少要设置一个‘对照组’,才好知道到底是不是草药在起效。但这样做也有很多问题,一个是人家把孩子送你这儿来是治病来的,不是让你来试药来的,这样拿来做对照不道德;

    “再就是每个孩子的体质本来就不一样,你光控制一个药量的增减也没用……”

    柏灵认真地听柏世钧讲了下去,看得出来,这几天柏奕和柏世钧在一块做了非常多的讨论。

    柏灵忽地就想起前天柏奕进宫时,说父亲这本书若能传世,他大抵就是古代循证医学的先驱的话来。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因为柏世钧虽然没有在主观上进行任何的对照实验,然而因其翔实的案例描述和细节比对,其实已经能够体现出朴素的“循证思想”。

    即医学绝不是哲思、巫术或是其他什么玄之又玄的杂学,一切治疗决策都应建立在临床研究依据的实证基础之上。

    但这里没有显微镜,没有分离机,没有培养皿……

    柏世钧的疑问,注定要等几百年之后,人类才能给出答案。

    望着父亲凝重的神情,柏灵笑了笑,“其实我感觉那个对照实验的问题,也不是完全就解决不了?”

    “嗯?”柏世钧抬起头来。

    柏灵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地道,“比如……先在动物身上做实验试试?”

    柏世钧立刻摆出了一副“不可行”的表情。

    “柏奕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说是可以拿老鼠和兔子来试。”柏世钧说到这里,又连连摇头,“这怎么能行嘛,人有十二经脉,五脏六腑,兔子和老鼠怎么能拿来和人相提并论,不行的不行的!”

    柏灵笑了笑,小白鼠的基因序列和人类的相似度极高,而且对各种疾病都有易感性,繁殖又快价格又低廉,还好养活……简直是天然的实验动物。

    不过一时半会儿她也无法和父亲解释清楚这个。

    柏灵笑着起身往外走,“爹你先忙着吧,我去找柏奕说会儿话。”

    柏世钧摆了摆手,听着柏灵离去的脚步声也笑起来。

    这丫头,刚才还说既然柏奕在忙就不去打搅了呢。

    他也起身坐回到桌案旁,对着一桌子的案例继续犯愁。

    再想想吧……

    柏世钧叹了一声,即便找不出因果,也想个法子,把这些东西理出一条脉络来。

    太医院西北角的柴房是整个太医院里最偏僻的地方。

    所有太医办公的地方都集中在前院和中院,东北角最为热闹那里是大部分太医院学徒的聚集地,所有中药的熬制基本都是在那里,由刚刚入门的学徒动手,资历丰厚的老大夫盯梢。

    所以一走到后院,柏灵就问到了一股冲天的药味,不过这种气味并不算刺鼻,习惯了也就不难忍耐。

    为了防火,柴房离火房远得很,西北角的柴火房连着有十几间,平日里一般一半放柴火,另一半空着,以备不时之需。

    平日里,除了一些抱柴煎药的下人会到这儿来,西北角的柴房几乎是空无一人的。

    不过今日,这里大概只能用“重兵把守”来形容。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锦衣卫

    光是柴房的前门有四个带刀锦衣卫在把守,而侧门、甬道出入口,还有正在机动巡视的锦衣卫不计其数。

    柏灵放慢了脚步,但还是在慢慢往前走着。

    在她靠近之时,柴房前门的四个锦衣卫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见柏灵这一路竟毫无闪避,径直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刀鞘轻轻撞上飞鱼服的衣摆,在这个锦衣卫遍布的庭院中,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微响动。

    他们每一人的脸上都有着如出一辙的漠然表情,这种冷若冰霜的样子让柏灵莫名想起了韦十四在和刚刚与他相识的时候,他也终日是这样的一张冷脸。

    后来也是从十四那里,柏灵知道原来锦衣卫中有好一些人也同他一样没有名字,或者说名字只是一串数字。

    他们大都是失了父母家人、也没有亲眷好友的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又历经层层选拔,最后进了北镇抚司。

    他们一般只有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名大毛二毛三毛、大柱二柱铁柱……

    入官籍那天,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名字刊载在册,大部分人都要在这时重新想一个名字。

    作为锦衣卫,他们的名字不需要什么祝福或深意暗含其中,只需要把那些带着最后一点乡土温存的小名去掉,换上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知道自己在家排行的一般就用排行,像蒋三;不知道的,就拿入籍那一天的日子作名字,像韦十四。

    ……

    在彼此相距大约还有六七步的时候,柏灵停了下来。

    “我是承乾宫司药柏灵。”她振声说道,脸上不卑不亢,也不带一丝笑意,向着眼前的几人躬身行礼,“今日来太医院看望我的兄长,几位大人可否让一让。”

    其中一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与为首者轻声耳语的几句,而后四人往两边各撤了一步,示意她可以进去。

    柏灵欠身,从四人中穿行而过,然而当她继续往前走时,身后也多了两人尾行。

    柏灵停了脚步,回头道,“两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面无表情道,“无可奉告。”

    柏灵深深地望了这两人一眼,便不再理会,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穿过柴房所在庭院的前门,柏灵看见院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箱笼,外头用黑色的布盖着,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

    还没有进门,柏灵就听见了重物在地面的拖拽声从左手边的一个房间里传来。

    “柏奕?”

    她一面说,一面走近,然后推门进屋。

    一声倒地的巨响过后,满头大汗的柏奕在尘埃四溢的房中回过来,眼里全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从这一刻开始,身后的两个锦衣卫中,一人掏出卷册与笔,毫不遮掩地当着柏灵与柏奕的面做起了记录。

    这种阵仗柏灵已经见得多了锦衣卫罗织罪名的利器就是文本分析。

    你何年何月,在何地与何者说了怎样的话,他们永远能从中解读出让你想也想不到的深意。

    柏灵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从头到尾仔细打量着这件几乎被归置一新的柴房。

    屋子正中央的一个工作台,朝南靠墙放置了一个还未完工的三层木架,柏奕正拖着木架的第四层,要将它抬放过去。

    “我刚从爹那儿过来,顺道来看看你。”柏灵眨了眨眼睛,一见柏奕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她随手拿起一旁放置的粗布手套戴好,走到木架的另一头,“要我搭把手吗?”

    “好啊!”柏奕想也没想地答道,“你小心,这玩意可沉了。”

    两人一人拎着一头,将它缓缓抬起,然后叠放在墙边一摞已经有叠了三层的木架上。

    这样还不算稳固,柏奕指挥着柏灵,让她扶着木架的中心点防止它掉落,然后自己用铁丝把最上层木架的几处边角、和下面的木架边框,都固定在靠墙的柱子上。

    在缠绕好最后一处固定点的几匝铁线之后,柏奕用虎钳剪断了铁丝最后的线头,然后拿榔头狠狠地把铁丝的线头揶进木框内侧,这才长吁一口气,起身站直捶腰。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和柏灵一起往后退了几步,整体审视了一下自己一早上的劳动成果

    四层木架共有二十格小的笼子,且每一层的层底都是双层结构,上层镂空,下层是一道可以抽出的薄抽屉。

    但整个架子看起来歪歪斜斜,如同从达利的画里走出来的实物。

    ……总而言之,非常抽象,非常糟糕。

    柏灵看了柏奕一眼,忍住了笑,“你这是找哪家的木匠打的啊?让他退钱吧。”

    柏奕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玩意本来的设计应该是挺巧妙的,都是榫卯拼接的,那个木匠还跟我夸口全程用不着一颗钉子……但我实在是搞不清到底哪块木头接哪里,只能把四个架子先钉个大概,再拿铁丝来捆一圈了,哈哈哈。”

    柏奕咳了一声,轻轻上前拍了拍木架,“能用就行。”

    说着,柏奕转身,给柏灵倒了杯茶递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杯子,一人喝完,另一人斟水再饮。

    柏灵端着茶杯,看着柏奕把屋子东西方向的窗户全都打开透气,然后又拿来苕帚,要把地面的木屑和灰清扫一遍。

    柏灵放了茶杯,去院子里的水桶里舀来一瓢清水,跟在柏奕的身旁,在他落扫帚之前,五指轻点洒水抑灰。

    兄妹俩聊着天,权当身后的锦衣卫不存在。

    “你怎么收拾起柴房来了?”柏灵问道。

    “养兔子。”柏奕简洁明了地答道。

    柏灵手中动作一停,“forexperiment?(实验用兔?)”

    话音才落,身后一直在记录兄妹俩言行的锦衣卫立时便停了笔,两人同时颦了眉向柏灵望去。

    “嗯。”柏奕眼中带笑,轻声点头。

    “兔子在哪儿?”

    “外面有个大铁笼子,黑布包着的,你看到没?”柏奕笑着问道,“那都是我这两年在百味楼专门培育的品系。”

    “……”柏灵愣在了那里。

    等柏奕将地扫得差不多时,他随意地将灰屑归置在门边,回头道,“你想看看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当代孟德尔

    兄妹俩各自放了手里的东西,一起来到院中。

    被黑布包裹的大铁笼有半人高,看起来大小足能装下四五个成年人。

    柏奕拆开牢牢系紧的绳结,轻轻揭开了黑布的一角,露出里面光滑黑亮的大铁笼子来。

    “可惜这些铁笼子都是焊死的,拆不开。”柏奕叹了一声,手轻轻摸了摸装兔子的铁笼子,“不然真是可以直接拿来用。”

    柏灵低头往里面望去,立时睁大了眼睛铁笼里竟全是清一色的白兔,每一只看起来毛色都很好,红眼睛长耳朵……真是像极了过去实验室里的常见品种。

    “这些兔子你都是哪里搞来的?”

    “都是专门养出来的。”

    “你养的吗?”

    “当然啦。”柏奕拍了拍胸口,“是不是很厉害。”

    柏灵一下笑出了声,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但你……你怎么?”

    她一下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很早之前柏灵就发现了,柏奕和自己一样,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数年之后依然有着同样的不适应。

    只不过相较于自己的佛系,柏奕的动作要大得多,也激烈得多。

    他拼命地去找自己在这里的位置,读书、做工、做小生意……

    但除了学厨这件事坚持了两年,且看起来他似乎确实乐在其中、能一直做下去之外,别的几乎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不过这并非因为柏奕不能吃苦,只是在某些问题上他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比如他无法接受这里所谓儒学八股的那一套说辞,厌恶这里对技术与计算的轻视,所以不论换了多少家私塾,他和那里的教书先生永远合不来;

    比如他无法接受这里近乎包身工的长工制度,签了契约从此吃住都在主家,一天下来除了两餐饮食和短暂的睡眠,其他时间要么在干活儿要么在待命,全然没有自己的时间;

    又譬如……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在反复的撞击里,他的一些棱角确实被磨平了,但柏灵能够感觉到,他心底的某些地方,也变得比从前更加坚硬。

    比如他几乎对自己过去的职业完全地避而不谈,一切的话题之中,他独独把这一份框定隔绝,从不与人言说。

    但柏灵看得出柏奕心底的在乎这如同一种精神上的洁癖,正是因其避而不谈,反而能看出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

    但谁能想到他会一个人在百味楼里养起兔子来呢?

    又或者说,这兔子只是冰山一角,在某些柏灵也没有看到的地方,柏奕其实用自己的方式,对过去进行了某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追思?

    柏灵歪着头,看着柏奕的目光愈发复杂了起来。

    柏奕脸上带着笑,继续说道,“我刚到百味楼的时候管了一会儿后勤,那时候每天养鸡喂猪,也喂兔子。当时的兔子大部分是灰兔黄兔和花兔,后来有一天我在里面看见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兔。

    柏奕接着道,“一般我们会用的兔子种类都是新西兰兔和日本大耳兔……你知道吗前者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小白兔,后者耳朵特别大,特别厚。”

    “听过。”柏灵轻声答,看着柏奕略略有些兴奋的模样,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看到那只小白兔的时候整个人都惊了,因为它看起来和我过去养过的新西兰兔真的很像。”

    柏奕望着笼子,眼里有些温和的笑意,“后来我就拿花兔黄兔还有灰兔那只兔子配种,这样往后第三代一般都会出一两只白兔。兔子繁殖得快,一两个月就能生一窝,等白兔基数起来了,再用不同祖辈的白兔继续配种配下去,得到的就都是白兔了。”

    “是当代孟德尔了。”柏灵由衷地拍了拍手。

    这夸赞让柏奕非常受用,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当然白兔卖出的价钱是普通兔子的十倍,不然百味楼也不会准许我这么一直玩下去。”柏奕轻轻地补了一句,“这地方的人好像见着白的什么东西就喜欢拿起来当祥瑞。”

    说到这里,两人都同时陷入沉默。

    因为韦十四的影子不约而同地在这时闯进了他们的脑海。

    柏灵低头一笑,忽然拉起了柏奕的衣袖,“你过来,我这几天在宫里学了一些新本事,今天刚好你在,我给你看看手相。”

    “但我现在这里的事情还没做完,要不你再等我”

    “你还有一整天时间干活儿呢,”柏灵轻声道,“我中午之前就要回去了,毕竟晚上宫里还有游园会。”

    柏奕一下明白过来,他两三下把遮风的黑布又重新盖在了铁笼子上,“好啊。”

    “柴房里灰尘大,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吧?”

    “好,”柏奕点头,“那我带你去前面的小花园。”

    兄妹俩一道往前走,锦衣卫果然在后四五步的距离跟着。

    这是柏灵第一次觉得“视线”这种东西是有实感的,四只冷冰冰的眼睛在后面投过来的目光盯得她有些头皮发麻。

    相较于别处只是站岗的锦衣卫,守在柏奕这里的这几人显然不同他们显然受命要盯梢着柏奕的一举一动,而这些,在柏世钧那里都是没有的。

    万般猜测浮上柏灵的心头,但她依旧不断调整着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必须向他确认几件事,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用英语直接对话。

    这里不比承乾宫,锦衣卫也不是贾公公,到时直接上来,用硬的手段逼问方才两人都说了什么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

    柏奕很快带着柏灵来到他口中的小花园这里果然不大,且称之为花园也实在有些过誉了。

    虽然是阳春三月,百花渐开的日子,这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灌木丛,中间立着一个无人的凉亭,上面放着一个棋盘和两盒围棋的编织小篓。

    两人并没有在凉亭中的石桌边坐下,而是靠着亭子周围的一圈木栏靠坐在一块儿。

    等两人一坐下,柏灵便道,“把手给我吧。”

    柏奕照着做了。

    柏灵煞有介事地提醒道,“男左女右,另一只手。”

    “哦……”

    柏奕有些不解,但还是接着把左手递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手书传信

    触碰到柏奕左手的一瞬,柏灵忽然意识到,这双手的触感比自己印象中的还要粗糙。

    他的掌心因为覆着薄薄的茧而微微发硬,手指则因为方才的劳作而多了好几条红痕。

    柏灵一时百感交集。

    “怎么了?你这个表情……”柏奕眨了眨眼睛,“难道我的手相有凶象?”

    柏灵一笑,反手就打了一下柏奕的手心。

    她坐在柏奕的右边,身子微微倾斜靠近,正好挡住了身后不远处两个锦衣卫的视线。

    “你知道为什么要看你的左手吗?”

    柏灵抬起目光,脸上笑意腿去,神情专注而认真。

    被这样的眼睛凝视,柏奕心中一亮,他余光里望向不远处的锦衣卫,他们正一左一右依次站在亭柱两边。

    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听柏灵的玄学,虽然记录的那人仍然没有停笔,但两人目光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紧紧锁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呢?”柏奕也看向柏灵。

    “我听人说,男人左手的手纹代表与生俱来的命运,而右手的手纹是他们后天的命数,女人就刚好相反……”

    说着,柏灵的手指轻轻在柏奕的手掌上划过,一笔一划地在柏奕的掌心上勾勒。

    “……所以说要看男人的手相就看他们的左手,看女人的就看右手。还有一种说法是不论男女,一个人的惯用手代表他的现在,而另一只手就代表将来……”

    柏奕专注地望着柏灵在自己手上的动作,就在她慢条斯理地发表着这一通关于看相的长篇大论时,她也在柏奕的掌心写下了一句话。

    他们是冲你来的吗?

    当柏灵画完了了最后的那个问号,柏奕已经完全理解了她今日忽然要给自己看相的初衷。

    “有意思,”柏奕轻声道,“那你把你的手也伸出来,我也看看。”

    柏灵笑着把自己的右手递过去。

    柏奕握住她的四指,在柏灵的掌心轻轻打了一个勾。

    柏灵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她轻声笑起来,“怎么样,看出什么了没有?”

    “呃……”柏奕目光发直地盯了一会儿柏灵的手心,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没。”

    柏灵笑道,“都说了这么多了,哥哥就一点没明白吗?你把你两手的手掌都展开,看里面的手纹,既然一只手代表先前的命数,另一只代表后天的命数,那么两者之间的差异就意味着你在人生中要遭遇的变故,而你,则会通过一些手段和方法去改变原定的天命……”

    在说这一段话时,柏灵又在柏奕的掌心写下了一句话。

    爹知否?

    “这样吗!”柏奕拉过柏灵的另一只手,“听起来还蛮神奇的,不过……”

    柏奕沉眸,在柏灵的手掌上画了一个大叉。

    柏灵心中一震,果然又是这样。

    不过父亲不知道也好,他知道得越多,反而就越让人担心呢。

    “不过什么?”柏灵问道。

    “……人真的能逆天改命吗?”柏奕笑起来,“按你的说法,左手是先天命,右手是后天命,总归都是命数,总归都是事先就被安排好的道路,你再怎么挣扎再怎么扑腾,又有什么意义啊?”

    柏灵略略挑眉,“有意义啊。”

    “你讲讲看。”

    “算命看相,又不是为了让算命先生教你怎么行动,而是在结果出来了的时候,你的反应会让你真正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柏灵理所当然道,“算命先生说得当然是不作数,但是如果一团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这种仪式感的行为可以帮助判断。”

    柏灵飞快地在柏奕的手上写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柏奕扑哧一声笑起来,“所以你到底信不信算命啊?”

    “信啊。”柏灵轻声答道,“不过不信他的,信我自己。”

    “怎么说?”柏奕一边发问,一边在柏灵的手心写下了一组词汇

    阿拓。

    水银。

    毒理实验。

    手术刀。

    栽赃行刺。

    柏奕顿了顿,最后在柏灵的手心,又补充了两个字:蒋三。

    最后两个词写出来的时候,柏灵只觉得浑身都掉进了冰窟之中。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柏奕是处于何种险境之中,望着眼前兄长云淡风轻的样子,柏灵只觉得心间一口热血上涌。

    柏奕写完了这些,轻轻将柏灵的手揉成一个拳头,握紧了。

    “什么叫信你自己?”柏奕问道。

    “就是说……”柏灵目光垂落,声音略略变得有些干涩起来,“如果算命先生看了手相,说我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做不成,但我听完了心里还是想去试试,那就说明我是真的想要了……那就,加把劲去做吧。”

    “这不是巧了吗,”柏奕轻声道,“我理解的算命也是这样的。”

    柏灵再一次抬头去看柏奕的眼睛。

    柏奕也望着她。

    两人之间一时只有风声,但目光中已有万语千言。

    ……

    太阳快要升到头顶的时候,柏奕亲自送柏灵出了太医院的东门,而身后也依然跟着那两个锦衣卫。

    在被迫听了一上午两兄妹之间毫无意义的大型玄学分析之后,两人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疲倦。

    一直负责记录言行的那人索性将自己的小册子和笔都收了起来,其不耐烦可见一斑。

    东门的门房前,柏灵再次站定,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已经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但她还有些舍不得走。

    “晚上参加那个什么游园会,你自己多小心啊,”柏奕轻声道,“你现在是声名鹊起了,多留心留心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总没错的。”

    柏灵叹了一声,忽然毫无征兆地抱住了柏奕的腰。

    来往的过路人不由得都往这对兄妹这里投来目光。

    “哎,哎,撒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撒娇了……这里很多人啊。”

    柏奕放低了声音,像是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什么害羞的事情一样微微涨红了脸,但也只是轻轻拍了几下柏灵的后背,没有把她推开。

    然而柏灵就是不撒手。

    不过这也没什么一个十一岁的女童被调进宫,不得不与自己的家人分离,如今见面之后舍不得走,也是人之常情。

    柏灵听见柏奕胸腔里的心跳声,她闭着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我能做些什么?”

    柏奕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用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日头正盛的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去找宁嫔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姐往事

    “把这里发生的告诉她,别的什么也不用做。”柏奕轻声地说,“还有我最近应该是进不了宫了……”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的两个锦衣卫已经上前用刀柄轻轻砸了一下柏奕的肩膀,大约是在警告他不要趁机说什么悄悄话。

    柏灵松了手,往后略略退了一步,“那你多保重。”

    “嗯。”柏奕点头,“你也是。”

    从太医院到承乾宫,慢慢走的话大概是半个小时的脚程,但今天柏灵心里装着事,脚下步速如飞,竟走得有些微微发汗。

    承乾宫里,人们进进出出,贵妃因为晨间不醒的关系,今日的沐浴才刚刚开始。

    “什么时辰了。”屈氏问道。

    “刚多了午时没多久。”宝鸳答道,“娘娘不用急,晚上的游园会在酉时呢。”

    “哦。”屈氏目光落下,“那确实……柏灵呢?”

    “应该今天还是在御花园祈香吧?一早就见她出去了。”

    “辛苦她了。”

    宝鸳忽地笑了出来,“娘娘不用心疼她,奴婢私下里问过,她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个人呆着才舒服呢。”

    “真是孩子气的话。”屈氏笑了起来。

    “可不呗,”宝鸳笑道,“我昨儿问她,要不要找人帮她在祈香的地方简单搭个帐子,她也不要,就催着我赶紧把她的小单间布置好,她好从我和淑婆婆的房里搬出来呢。”

    郑淑笑着望了宝鸳一眼,“年纪不大,事儿倒挺多。”

    “去喊她回来吧,这个时候了,也该回来了。”屈氏轻声说道。

    宝鸳应声点头,出了殿门,正要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就看见柏灵的影子远远地正向这边过来。

    才一招手,她就觉着柏灵今日的神情又有些低迷。

    “怎么啦?”等柏灵走近时,宝鸳上前问道,“谁欺负你了?你怎么满头大汗的……”

    “嗯……我出宫了。”

    柏灵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但头发已经被汗水沁湿,这样擦一擦也无济于事。

    “出宫!?”宝鸳整个人惊在那里,“你怎么出去的?”

    柏灵笑了笑,只得拿出太后给的令牌又解释了一遍,“宝鸳姐姐来找我吗?”

    “是,娘娘想着你也该准备准备了。”宝鸳把目光从令牌上收回来,“正好你回来了,跟我来吧。”

    柏灵心事重重地跟着宝鸳回了东偏殿的屋子。

    下人们已经备好了凉水和毛巾,足足有三个人站在那里等候。这个阵势让柏灵略略有些吃惊,“这是要……?”

    “给你梳洗呀,来,坐。”

    柏灵被宝鸳按在了梳妆台前,几个宫人都默不作声地开始了她们手中的活计。先试普通的清水洗面,而后两人手中拿着两条交叠在一块儿的白色细棉线,贴着柏灵的两颊,轻轻绞了起来。

    缠绕着的丝线不知是欠着脸上哪里的毛发,柏灵觉得像是有蚂蚁在脸上细细啃咬。

    “可能有点儿疼,你忍着点儿哦。”宝鸳在一旁道。

    “这是在做什么……?”

    “在给你开面啊,傻丫头,就是把你脸上那层细细的绒毛全都绞了去,这样一会儿上起妆来才好看。”宝鸳轻声说道,“昨晚我特意看了看,你长这么大,没人给你开过吧?”

    “……没有。”柏灵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发出一声吃痛的“嘶嘶”声。

    等两侧的宫人给柏灵开完了面,柏灵立时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脸颊因为疼痛而发红发烫,但随即一旁的宫人便递过来两个精致的锦囊。

    “别用手了,疼得话就用这个冰敷一下。”宝鸳轻声道,“别怕,这个红消下去很快,顶多一个时辰就褪了。”

    柏灵如遇大赦地接过了,把冰冰凉凉的锦囊放在脸上滚动着。

    “好了,现在转过来朝着我。”宝鸳轻声道。

    柏灵转过头,看着宝鸳手里拿着一件眉刀似的金器,“这是要……?”

    “修眉。”宝鸳笑着说道,

    修眉的痛苦比起开面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开始用眉刀时还好,只是在粗修了之后,宝鸳又从她的小盒子里拿出了一吧银镊子,一根一根地拔除柏灵眼眶上生得不是地方的杂毛。

    柏灵从前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只觉得每一根都钻心似的疼,开始还忍得住不发出声音,过后每拔一根,都忍不住嘤咛一声。

    听到最后,宝鸳都有些不忍心下手,“这么疼吗?”

    “嗯。”柏灵眼中带泪地点了点头。

    宝鸳轻轻摸了摸柏灵的眉毛,低声道,“我自己每个月也是要修的,疼是疼,但习惯了就好……你这么怕疼,以后生孩子怎么办?”

    柏灵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宝鸳的思路,随口嗯了一声。趁着宝鸳此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赶紧拿着冰锦囊在眉毛上滚了滚。

    虽然不能照镜子,但柏灵知道,现在眉毛四周应该也都红了。

    早知道要去参加这个游园会这么麻烦,她昨晚就不该答应下来……

    宝鸳叹了一声,“当初娘娘生阿拓,可是叫了一天一夜,可疼啦。”

    柏灵听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吓着你啦?”宝鸳努努嘴,“别怕别怕,女人都是要走这一遭的……我也是,跟你多嘴这个干什么。”

    说着,宝鸳又继续弯下腰来,给柏灵修眉。

    “我妹妹出嫁的时候,也是我给她开的面,修的眉,她也和你似的怕疼……”宝鸳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说话的语速时不时地慢下来,“出嫁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宝鸳姐姐的妹妹也在京城吗?”柏灵低声问道。

    “不在,她嫁到淳殷那边去了,是徽州府底下的一个县城。”宝鸳轻声道,“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听说去年生了娃娃,我还没见过我这个外甥。”

    “喔。”柏灵点了点头,“那有时间是可以去见见。”

    “费那个钱干什么~”宝鸳摇摇头,“这一路的盘缠可不便宜。”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了宝鸳一眼。

    作为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甚至说是贵妃最信任和喜爱的丫鬟,柏灵有些想象不到,宝鸳会在钱的问题上计较。

    宝鸳笑起来,“我没和你说过吗?我小弟两年前考了童生,今年考秀才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衣冠胜雪

    宫人们又从外头拿来了今年新做的胭脂水粉,还有几件款式简单的玉饰,轻轻放在了柏灵身前的案台上。

    在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宫人们自觉地退出了房间,且带上了门。

    修眉的后半段,宝鸳少见地没有说话,而是屏气凝神地对柏灵的眉毛进行着最后的微调。

    她时不时近着端详,而后又往后退几步远观。

    “差不多行了,你换衣服吧,”宝鸳笑着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换完衣服,我们再来梳头上妆,且还要一个多时辰呢。”

    柏灵看了过去,“所以现在宝鸳姐姐还在养家?”

    宝鸳笑了笑,轻声叹道,“要是家里没个读书人,你真想不到怎么读个书这么花钱的,束修是一笔,笔墨纸砚是一笔,那些四书五经还有各种各样的经史子集又是一笔,这还不算夜里多花的灯油、冬天的炭火……这些钱零零总总加在一起,要不是阴差阳错跟着了娘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柏灵沉默地听着。

    “说起来一直没问过,宝鸳姐姐姓什么?”柏灵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宝鸳的动作明显一滞,目光略略闪烁,笑着道,“好端端问这个干什么?”

    “唔,就是好奇……”柏灵轻声道,“宝鸳这个名字应该不是真名吧。”

    “还有什么真名呀,这个名字我都叫了十几年了。”宝鸳努了努嘴,“我就叫宝鸳,这名字是娘娘起的,我喜欢。”

    宝鸳既然不愿说,柏灵也就没有再问。

    但这样的事她并非没有听过。

    在大周,若是入了奴籍,那么从同一辈算起往下三代,均不许参与科考。

    这条律法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量而制定的,柏灵不得而知,但许多人家在荒年时过不下去,为了不愿连累宗亲的仕途,就会变着法地卖孩子。

    譬如徒步走到另一处无人相识的乡镇寻个买家,双方都本着默契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回乡之后,便只往上报备家里的女孩子在探亲的路上染恶疾死了,就地埋了。

    谁也不知道这家人的女儿究竟做了什么去,但也因为不知道,所以不会再有任何牵连。

    不过丫鬟做到郑淑、宝鸳这个份上,一般主家都会帮他们赎了奴籍的出身,给一个自家的远亲头衔,好让她们之后到外头有个能安身立命的身份……而后的故事发展基本上都少不了“当年的弃女衣锦还乡、与父母兄弟重新相认,彼此哭成泪人互问平安,从此平安喜乐余生幸福”的那一套。

    但至于个中滋味如何,大概也只有这些女子自己知道了。

    宝鸳已经转身去了更里侧的床榻边柏灵晚上要穿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

    “快来,今儿给你准备的衣服是两片的齐胸襦裙,穿起来有讲究的。”宝鸳的声音传过来,把柏灵从回忆中唤醒。

    “好。”柏灵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手里装着碎冰的锦囊已经从先前的坚硬质地变得柔软,她才把它们放在了桌上,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将冰囊重新抓在了手中。

    冰已经化了,但这个锦囊却没有漏水?

    而且它摸起来并不硬,外头完完全全是锦缎材料,里头也摸不出猪皮牛皮那样的质感。

    这里怎么会有防水材料....总不至于是塑料袋吧……

    柏灵试着拆开了锦囊上的花绳,却发现这个花绳只是装饰用的,锦囊的囊口已经被缝死了。

    这益发勾起了柏灵的好奇。

    “柏灵?”宝鸳那边已经在催了。

    “……啊稍等我一下。”

    柏灵已经抓起了桌上的剪刀,直接把锦囊的口给剪开了就在这一瞬间,水哗啦啦地全都流了出来。

    宝鸳那边听到声音,也折返回来看。

    “哎呀你玩这个干嘛!”宝鸳几步走过,拿起一旁的抹布就盖在了地板的水渍上,“这东西用过一次就得扔,脏的。”

    柏灵嘴上应声,但两手还是飞快地把锦囊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先是一团已经被水浸湿了的棉花,抹开了之后下面是一个暗黄色的油纸包,一头已经被自己刚才剪出了一个口子。

    不等宝鸳阻挡,柏灵已经把油纸撕开。

    “噫”柏灵发出了厌恶的声音。

    “我说了吧,不要拆,这东西脏……”宝鸳在一旁好笑又好气地说。

    柏灵的左手上耷拉着被洗得近乎发白的薄膜,她勉强压抑着心头的恶心,用指尖轻轻挫了挫这东西,正经感受了一下它的手感。

    有一点像橡胶,又有一点像肠衣……看来刚才就是这个东西包裹着冰块,让它没有渗出水来。

    “这是什么啊?”柏灵回过头问道。

    “羊肠。”宝鸳幸灾乐祸地看了柏灵一眼,对着大门高喊了一声,“青莲!再打盆水来,给姑娘洗手!”

    ……

    宝鸳先前的说法确实没有错,柏灵脸上因为开面而引起的红晕大约一个时辰就消了下去。

    柏灵此时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镜前让宝鸳梳头。

    “这衣服好合身啊。”柏灵抬起一只手,在扭动关节的时候,肩膀和手肘都没有丝毫不适,“不会是专门为我新做的吧?”

    “喜欢吗?”宝鸳笑弯了眼睛。

    “嗯,喜欢。”柏灵轻声答道。

    宝鸳对柏灵的这个反应并不非常满意这不是小姑娘穿上漂亮衣服以后应该有的样子。

    宝鸳不说话,只是望着着镜子。

    她也实在没想到,这身衣服穿在柏灵身上会有这么出尘的效果。

    镜中柏灵白衣胜雪,颇有几分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的潇洒容姿。

    在褪去了司药的寻常宫衣之后,柏灵像是换了个人。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钟灵毓秀的眼睛,宝鸳忽然意识到,每次被柏灵安静地注视着的时候,她心底里好像总是无端升起某种告慰。

    当那双眼睛温柔地望向你,就像是一整个世界都倏然安静下来。

    那些纠缠着的纷扰、复杂的送往迎来,抑或是从未与人提及的阴沉旧事……像是一滴墨落进平静的湖心。

    又或者说,也许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原本就是块没有被打磨过的璞玉,不经意间的一阵挫磨,便有这样的光泽。

    宝鸳一时有些感叹地按住了柏灵的肩膀。

    柏灵略略抬眸,望向镜中的宝鸳。

    “不是新衣,是我和淑婆婆昨晚上改的,”宝鸳压低了声音,“拿娘娘从前做了但一直没穿的一套常服改的,这事儿就我们几个人知道,你别和别人说,知道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更衣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未时,离酉时游园会的开场只剩最后一个时辰了。

    宫人们传讯过来,御花园那一头,已经有去得早的娘娘三五成群地聚着聊天了;宁嫔那边也传来消息,她不一会儿就到,让屈氏不要着急,耐心等着,一会儿两人一块儿往那边去。

    屈氏当然不急。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心里盼着宁嫔晚点儿来,甚至不要来。

    宫人们已经为她换好了红色的外装,此时宝鸳正绷着脸,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在贵妃的发髻上摆弄,做着最后的调整。

    “什么时候了。”屈氏看着窗户上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又问了一遍。

    “未时呀,娘娘您一盏茶前刚问过。”宝鸳轻声答道,她扶着屈氏的肩看向镜子,“娘娘你瞧……今日给娘娘梳的是望仙九鬟髻,您好久都没这么精神过了。”

    屈氏懒懒地望了镜子一眼,她扶着自己的脖子,轻轻转了转。

    “太重了……”

    “可是气势足,又好看呀。”宝鸳说道,“宁嫔娘娘今晚梳的是参鸾髻,刚好和您这个相得益彰……”

    “你们是不是得先出发了?”郑淑在一旁提醒宝鸳道,“这个时候差不多该去看看了,贾遇春那边要是有什么安排不妥的地方,也好临时调整调整。”

    “淑婆婆别急,我们一会儿就走,这不是在等柏灵过来吗?”宝鸳笑着道。

    几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柏灵准备得怎么样?”屈氏问道。

    “准备得很顺利。娘娘真会挑衣服啊,那一身穿在她身上真是绝了,真的!”宝鸳连声称赞道,“整个人气质一下就不一样了,看着就跟……跟……”

    宝鸳略略皱眉,在脑海里找着词汇。

    屈氏有几分好奇地看向她。

    想了半天,宝鸳脑海中终于蹦出一个词,“就跟庙里头,观世音菩萨身边跟着的灵童似的,可仙可仙了!”

    “那么好看啊。”

    “是啊,”宝鸳笑着道,“一会儿她来了,娘娘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宫人迈着轻快的碎步进来,说柏灵已经到了,在外求见。

    “进来吧,我也看看承乾宫的小灵童是什么样子……”

    宝鸳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提着一口好奇,盯着那道隔着里间与外屋的帘幕时,却见柏灵穿着司药的宫衣走了进来。

    “娘娘、淑婆婆、宝鸳姐姐。”柏灵依次行礼。

    “你怎么……”宝鸳瞪大了眼睛。

    “走近点儿,我看看。”屈氏低声说道。

    柏灵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屈氏的身旁。

    屈氏望着柏灵,看起来宝鸳很是克制地给她上了妆,只是稍稍点了一点红唇,没有描眉也没有画眼。

    可越是这样,就越见少女原本的质地,明眸皓齿,肌肤如玉。

    也许因为太过白净,所以细看之下,鼻梁两侧还有一些浅浅的雀斑,这多少让屈氏觉得有些扎眼。

    “怎么不扑一些粉,把这些斑给遮了。”屈氏回头看向宝鸳。

    宝鸳立时道,“我想遮呢,柏灵自己不要。”

    屈氏有些奇怪地看过来。

    “唔,我是觉得脸上这些斑挺可爱的……”柏灵犹豫着说道,剩下没说出口的半句是,那个粉扑在脸上白得吓人,几乎遮掉了她原本的肤色,不论旁人看着如何,她自己首先就觉得不舒服。

    屈氏听得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拢了拢柏灵鬓角的散发,将它们小心地绕到耳后。

    “真好。”屈氏看着柏灵,衷心地说道。

    十一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拥有无限可能。

    “你怎么把那身衣服换掉了呀。”宝鸳在一旁早已忍不住了,“衣服呢?”

    “我留在东偏殿里了,好看是好看,不过以后有机会再穿吧。”柏灵轻声答道,“今晚我既然是跟着宝鸳姐姐去做苦力的,那还是要有去做苦力的样子。”

    “傻瓜,哪有什么苦力真的给你做。”宝鸳打断道,“我和淑婆婆辛苦一晚上,就是想趁今晚让别的那些个妃嫔还有宫人都好好看看,你是个怎么样的妙人儿,到时候某些腌的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说到这里,宝鸳有些着急起来,“有些事儿我们没和你细说,但都是好好想过的,你不能不上心啊。”

    柏灵低头一笑,再抬头时望向郑淑和宝鸳的目光又带上了几分感激。

    “我知道宝鸳姐姐和淑婆婆昨晚改衣服辛苦了,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你们还是应该先来和我商量。”柏灵轻声说道,“那条襦裙是好看,但也未免有些太好看了,穿着这样的衣服出去,我总觉得不是我在穿它,是裙子在穿我……”

    “怎么就是衣服穿你了?”宝鸳提着一口气问道。

    “因为咱们说好的啊,我这次去就是跟着宝鸳姐姐一起去看一看,如果我穿得那么光鲜,那么引人注意,我就是被看的一方了。”柏灵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园会而已,咱们不要把它太当回事儿了。”

    宝鸳郑淑面面相觑,正要说什么,屈氏那边已经轻轻地答了一声,“好。”

    “娘娘……?”宝鸳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屈氏,“您昨晚也帮着一起动手了的……就这么算啦?”

    屈氏看向宝鸳,“无所谓啊,‘本来也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园会’而已……”

    ……

    “哎呦,哎呦。”

    从承乾宫往御花园的这一路上,宝鸳一直在叹气。

    “你啊你。”

    她幽怨地望了柏灵一眼。

    柏灵最后果真就穿着那身司药袍子就出来了,红色的大褂和黑色的长靴,长发梳成一个团髻在头顶,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公子哥。

    柏灵眨巴着眼睛望过来,一脸无辜。

    宝鸳有些无可奈何。

    反正这也不是柏灵第一次不听话了,她心里有主意的时候好像总是这样,谁的帐也不买。

    “我们可是辛苦了一整晚呢!”宝鸳还是有些可惜,“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就不觉得辜负了我们,也辜负了娘娘的好意吗?”

    “嗯。”柏灵点头,“说不愧疚是假的。”

    宝鸳正向接着说些什么,柏灵也有些无奈地看过来,“所以宝鸳姐姐,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做了,会吃力不讨好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万人如海一身藏

    宝鸳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更是升起一股无名火,她两手叉腰,直接堵在了柏灵的路前,振声道,“诶你个小白眼狼”

    话还没有说完,柏灵两只手已经伸了过来,捧住了宝鸳的脸,笑着打断道,“我知道宝鸳姐是真心为我好,我很感激的。”

    宝鸳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忽然给气笑了。

    气到一半突然笑了,这一下就再也气不起来了。

    宝鸳顺了好几口气,总算平了心口的余怒。

    这里面一半是在气柏灵的不领情,另一半则是对自己竟一时忍不住笑感到懊恼。

    她一边抚胸口一边摇头,口中还是念念有词道,“哎哟,气死我了。”

    “一会儿我肯定听话,宝鸳姐姐指哪儿打哪儿,说什么是什么。”柏灵走近几步,轻声对宝鸳保证道。

    宝鸳瞪了她一眼,“行,你说的哦。”

    “嗯。”柏灵认真点头。

    今晚是娘娘和宝鸳的主场,她当然不能喧宾夺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与此同时不断亮起的,是御花园靠湖一侧的夜灯。

    这场游园会本质上是建熙帝因按捺不住赏玩之心而提前开始的一场小家宴,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建熙帝令人不可捉摸的一部分他是喜静之人,寝宫四面都专门悬挂了隔音用的厚布帘,独自读书或批阅奏章的时候,四下往往安静得连一点鼻息也听不见。

    每年建熙帝都有一次将近一月半的闭关,在这期间,他独坐仙灵苑,除了每日递送奏折并伺候在旁的黄崇德之外,谁也不见。

    然而朝堂上该任用谁、罢黜谁,建熙帝心中自有一面明镜。

    他的眼线通过锦衣卫和司礼监延展到大周的一京十四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从建熙帝的心头从容流过。

    然而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帝王又很爱热闹,常常隔三差五在宫里设宴,这就让人很看不透。

    不论是黄崇德、丘实抑或是现在的贾遇春,他们无一不是从为建熙帝打理家宴起步,一点一点地被重用起来。建熙帝在布置家宴上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很少明说,就在这虚虚实实的试探和揣度之间,主仆的默契才渐渐殷实起来。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贾公公确认几件事情,一会儿回来找你。”宝鸳轻声道,“不要乱跑哦。”

    柏灵点头答应下来,宝鸳便飞快地向着前方去了。

    远远地,柏灵也看见贾遇春的身影,他躬着背,正在树林的阴影中领着一批宫人穿行。这种小宴还不至于到忙不过来的程度,所以贾遇春几乎事事都要自己亲自过一遍目,免得出什么纰漏。

    宝鸳很快追上了贾遇春,两人说了一阵话,便一起朝着御花园的更深处走去。

    柏灵松了一口气,抬手撑了一个懒腰。

    如今穿着司药的衣袍,她在这里便没有丝毫拘束感,这大概就是所谓万人如海一身藏,一个身着宫衣的少女在这里基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主意,今晚她原本就是来做旁观者的。

    柏灵慢慢环视眼前的一切,在这个四面都是隐隐人声,不时响起女子们柔声轻笑的灯火花会上,到处是明艳动人的年轻脸孔。

    她们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块儿说话,在回廊与花园之中慢慢行走,彼此相见时温声客套。

    一双双眼睛春波微漾,腰肢纤细步履轻盈,一颦一笑间都带着贵女的娇柔。

    柏灵心中微微有些膈应这里头有那么些个女孩子看起来并不比她大上多少,顶多也就十四五岁?

    而建熙帝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

    柏灵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画面,兀自让她一阵恶寒。她收回了目光,两手抱怀轻轻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扭过头避开眼前的莺莺燕燕,向回廊另一侧的远处看去。

    御花园小湖的湖畔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笔力苍劲地书写着“春鸣湖”三个大字。

    那儿大概是这次游园会的边界,因为再往外便不再有花灯,也不再有花,是无边的晦暗宫闱。

    借着微微晃动的波光,柏灵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斜靠在石碑后的柳树上,轻轻低头剥着指甲。

    相较于这里其他热络的人群,她周围像是开启了一层冰冷的结界,没有任何人与她搭话,她也不抬头看任何人,就那么神情淡漠地揉捻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周遭的世界与她无关似的。

    柏灵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便觉得再挪不开了。

    这个蛰伏在黑暗中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的气息。即便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旁观,她的身上依然恣意地张扬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妩媚。

    这种感觉……就像在热带雨林里不期而遇地撞见一朵鲜艳的大丽花。

    像是感受到柏灵的视线,那女人忽然抬头,直直地向柏灵这边看过来。

    柏灵虽然有些意外,但丝毫没有慌张。

    那女人缓慢地勾起了唇角,向着柏灵微微笑了笑,甚至还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宝鸳就在这时回来了,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柏灵,柏灵应声回望。

    “都问清楚了,今晚这个游园会没什么特别的,还是猜谜投壶的老一套,一会儿娘娘来了,咱们就带她先入席。”宝鸳语速飞快地把事情交代完,“别的应该没事,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柏灵点头说道,“对了……和宝鸳姐姐打听个人。”

    “谁啊。”

    柏灵略略转身,用眼神示意宝鸳方向,“那边那个站在柳树底下的女人,宝鸳姐姐认得是谁吗?”

    宝鸳“啊?”了一声,抬眸去看。

    顺着柏灵用眼神示意的方向,宝鸳的目光仔细搜寻了好几遍石碑后的柳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吐了新芽的垂柳在水面随风微荡。

    “咦。”柏灵也发现那人不见了,她有些惊讶,“刚才还在的,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一下就没有了。”

    “小孩子别乱看。”宝鸳被柏灵说得心里毛毛的,有些在意地往湖畔垂柳那边瞥了一眼。

    再三确认确实没有任何人影之后,宝鸳喉咙动了动,伸手捂住了柏灵的眼睛,把她的身子转到和自己一边,“……可别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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