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见与不见(上架求首订!!)
今日的御花园静悄悄。
这天清晨,柏灵仍旧早早起床,还是带着干粮小桌,来到御花园“祈香”。
郑淑感念她辛劳,竟然一早就安排了两个婢子专门给她遮阳递水。
柏灵劝说了许久,总算是打消了郑淑的好心,一个人轻车熟路地到老地方坐下来在这个纷繁的局势里,御花园里每一日的静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珍贵时光。
今日那个天青色的少年没有出现,十四的新书也没有送来,柏灵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假山后面,什么也不想,心情却一刻更比一刻地好起来。
直到上午日头渐暖的时候,路的尽头处才传来几声轻微的碎步,扰得她不由得侧目而望。
“司药大人,打扰您……”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里出现了一个面生的宫女,“……淑婆婆、淑婆婆让你回去一趟。”
柏灵看了过去,“又怎么了?”
“方才……宁嫔娘娘来了,说……说想见见你。”
宫女的头埋得很低,声音也细若蚊语,这情态一瞧就知道,大概回去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柏灵试图问了几句,宫女都吱唔着不答,只说是淑婆婆让她快些回去。
柏灵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拂了拂自己沾了些许灰尘的衣摆,起身笑道,“那你坐在这儿替我看着香炉吧。”
那宫女懵了一会儿,“啊?”
柏灵笑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擦身往承乾宫的方向去了。
这御花园的春日啊,若是没有人观赏,实在是太可惜了。
……
承乾宫里,此刻又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情景。
宝鸳和郑淑死守着门,
“郑淑,本宫让你们都让开,你到底听没听见?”
宁嫔的脸上覆着寒霜,但声音中气十足。
她身后站着十数个正值青年的公公,看起来竟有几分要闯门的意思。
宁嫔的个子即便放在男子里,也算高的。她的头常是微昂着,骄傲得如同孔雀。
尤其是那道目光,锐利得像开了锋的利刃一样这和屈修那种外强中干的怒火有本质不同,宝鸳竟被那双眼睛盯得有些害怕。
她低着头站在宁嫔前面,竟觉得自己有一点像即将被老鹰捕获的家禽。
郑淑面色虽然难,却依然挡在门前一动不动,“宁嫔娘娘,不是老奴固执。奴婢知道您记挂我们娘娘的身体,但贵妃这几日实在不便,前日的事情您也听过了。娘娘既然说了不想见您,您今日就回去吧。”
宁嫔冷哼了一声,脸上反而浮了几分笑意,“你们真的和月影说了是我来了么?”
“娘娘这话”
“我看你们都是和自家老太太一个鼻孔出气,连自己主子是谁也拎不清了!”宁嫔完全不给郑淑任何辩解的机会,声音带着骇人的惊怒,“今儿个是三月十三,本宫这个月里往承乾宫跑了不下十次,每一次你们都说月影不愿见我,我每一次都信了,结果呢!?”
结果在这里来去自如的屈修,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带着月影出了承乾宫,差点铸成大错。
宁嫔冷笑了一声,“你们听好,本宫今天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和贵妃商量,这一次要是再耽误了,你们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担不担得起!”
宝鸳被最后一句话震得心中一颤,郑淑却反而往前了一步,声音益发平静了下来。
“宁嫔娘娘大概真的误会了什么,我们除了贵妃娘娘,再没有别的主子。至于……我们娘娘为什么不愿见您,那是她的考虑,我们不好揣测”
郑淑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一声通报,“柏司药回来了!”
众人一时被这声音吸引了目光,纷纷回头望承乾宫的大门看去,柏灵果然已经站在了门中。
郑淑向着柏灵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
“柏灵姑娘是承乾宫新来的司药,”郑淑轻声介绍道,“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情,相信宁嫔娘娘也知道了,您不信我们,她总是可以信的。”
柏灵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快步上前,对着宁嫔欠身行礼。
宁嫔的目光审慎地在柏灵的身上转了几个来回。
在这两日的后宫,“柏灵”这个名字已被传得炙手可热。各家都在明里暗里打听她的来历。然而关于她的细节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神秘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形象。
毕竟硬生生接下了贵妃屈氏的医治;
毕竟四年来出入慈宁宫风雨无阻;
毕竟得太后“白子暗卫”的护卫加持;
毕竟……
但真正见到时,宁嫔才意识到,这竟然是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
尽管身居皇室的这些年,宁嫔自觉已经见惯了这世上美人才俊,但还是觉得眼前的女孩子也和他哥哥一样,都生得赏心悦目。
柏世钧长的什么样子她是见过的,而今再想想这两个孩子的容貌,宁嫔只觉得心中好奇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得是什么模样?
“柏奕是你什么人?”宁嫔望着她,淡淡的开口了。
“是我兄长。”柏灵轻声道,“我们都是奉旨进宫的。”
宁嫔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声音陡然转冷,“也奉旨砸药吗?”
柏灵认真地答道,“他奉的是自己医者的本心。”
宁嫔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这才进太医院学了几天啊,就有医者的本心了。念你年纪小,本宫不和你计较,”宁嫔目光里透出几分威慑,“进去通报吧。”
柏灵这时才听出了宁嫔的来意,她望了一眼堵在门口的郑淑和宝鸳,这才看出几分门道来。
“宁嫔娘娘今日来,是想见贵妃吗?”
“是。”郑淑垂眸答道,“但娘娘说了,她今日正乏,不便见客,还请宁嫔娘娘回去,若是有话直接让我们转告就是。”
“一派胡言!”宁嫔眼中迸出了火星,“月影怎么可能不见我!”
“宁嫔娘娘。”郑淑也略略抬了目光,“这里毕竟是承乾宫,您这样大呼小叫,传出去不好听。”
宁嫔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堵门的宫人,心中更是盛怒涌起,声音低沉地呵了一句,“来人”
“娘娘。”柏灵忽然上前,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眼中带着轻柔的笑意,“您傍晚时再来吧。”
第九十章 贵妃的不想(上架求首订!!!)
“为什么?”宁嫔冷冷问道。
“因为贵妃娘娘的病昼重夜轻,她说这个时候不愿见你,未必是谎话。”柏灵轻声道。
她又抬眸望向宁嫔,温声道,“这几日承乾宫里风波不断,我想宁嫔娘娘在咸福宫,一定等得也很煎熬。”
宁嫔目光微动,不由得看向屈氏的窗户,低声喃喃道,“……怎么可能不煎熬。”
柏灵无言,望着宁嫔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同情。
“我们也一样煎熬。”柏灵轻声道,“这几日淑婆婆和宝鸳姐姐几乎都没有离过贵妃娘娘的床塌,大家都有不易,娘娘还请体谅。”
宁嫔沉默地立在那里,心口还因为方才的纷争而起伏着。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宁嫔忽然问道。
“是我猜想的。”柏灵欠身,“也许猜错了,宁嫔娘娘不要见怪。”
宁嫔又哼了一声,但略舒了一口气,她看向柏灵,“若我傍晚来,也还是一样的结果呢?”
“贵妃毕竟尚在病中,对外界的一切采取回避姿态……也是寻常之事。”柏灵轻声道,“即便那时她仍不愿见人,您最好也不要硬闯。”
宁嫔不由得竖起了双眉,“她回避,你们就由着她?外面现在的情形怎样你们不知道吗?再这样下去”
“娘娘,”柏灵略略抬高了音量,“这里人多口杂,您傍晚再来吧。”
这话既是提醒,话音中也带着请求。
宁嫔沉思片刻,那双眼睛在一瞬间闪过无数情绪,翻腾的担忧和愤恨,在深重的无可奈何之间涌动。
她叹了一声,终是转过身,沉声说了一句,“回宫。”
走到门口,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道,“傍晚时我会再来的,今日如果见不到月影,本宫就住在承乾宫不走了!”
……
“其实就算今晚宁嫔娘娘住在咱们这儿也没什么,东偏殿里还有一张床呢。”宝鸳拉着柏灵,表情有些负气,“就算是为了咱们娘娘好,宁嫔今日也太欺负人了!”
柏灵没有接话,只是撑着下巴,笑着听宝鸳说话。
承乾宫正殿的外间,只有她们两人围坐在小圆桌前,余下的都被打发出去干活儿了。
不多时,郑淑从里间出来了,宝鸳和柏灵都同时望向她,轻声问道,“怎么样?”
“都进来吧。”郑淑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身影又隐在了帘子后头。
屋子里的窗户大部分都合着,只开着一道小小的缝。
屈氏依然躺在纱帐下的阴影中,房间里四处灰蒙蒙的一片,与外头的春光如同两个世界。
这就是屈氏如今大部分时间的光景了。
“娘娘真的不要再睡一会儿吗?”宝鸳走到帘帐前问道。
“这怎么还睡得着呢。”屈氏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的暗哑。
她夜里失眠,白日又困倦。昨晚难得地在前半夜睡了一个多时辰,结果还是在丑时醒来,枯坐到天明。
宝鸳的心疼写在脸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隔着纱帐,屈氏坐得很直,她转头看向柏灵这边,声音带着几分不容辩驳的肯定,“即便是傍晚时宁嫔再来,我也不见。”
“这都看娘娘的意思。”柏灵望着纱帐,平静地答道,“我不会为宁嫔娘娘做说客,娘娘不用担心。”
屈氏这才缓缓往后,靠在棉枕上。
“娘娘……”郑淑有些犹豫地开口,“您真的不想听听,宁嫔想和你说什么吗?”
“总归是月底的赏花会。”屈氏淡淡地答道,“我不去,不必再劝我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柏灵想了一会儿,有几分不确定地开口,“娘娘怎么知道宁嫔娘娘是为了月底的赏花会来的?”
“我来说吧。”郑淑望了一眼塌上的贵妃,对柏灵道,“今早你走后不久,贾公公来过了。”
“他又来了啊。”柏灵眨了眨眼睛,“这次是来做什么?”
“一个是今年的赏花会不在宫里办,”郑淑面带愁容,“说是皇上嫌御花园太小,临时改主意,要去见安湖畔置宴,到时赏灯游湖,与民同乐。”
见安湖。
柏灵略略颦眉。她依稀记得这是平京西南角的一处湖泊,虽说是湖,却足有四五个平京那么大。其间星罗棋布地散落着一些岛屿,其中一座似乎正建熙帝玄修时常驻的仙灵苑。
以往见安湖畔最热闹的时候在夏天,城里的商户隔三差五就掏钱在那一带办灯会,湖里游船与花灯相映,民众们都爱这夏夜的热闹。
见郑淑看起来欲言又止,柏灵主动问道,“还有别的事?”
“再就是……贾公公说,有一批夜来香大约这两日就要开了,刚好又赶上宫里第一批花灯的交付……”
郑淑的声音越说越低,目光也不由得渐渐移向了贵妃。
“……所以后天晚上,会先在御花园会办一场游园会,皇上已经准了,给各宫娘娘的请帖,大概,下午就会送到。”
“我不去。”屈氏还是恹恹地答道。
“娘娘……”郑淑还想再说什么,就望见柏灵对着她轻轻地摇头。
尽管满腹的担忧,郑淑依然适时地住了口。
恰好此时,御膳房例行送来了贵妃的晨间饮食,屈氏虽倦,但在宝鸳和几个婢女的伺候下,仍是喝下了小半碗米粥,又昏沉沉地躺下了。
柏灵俯身行礼,而后便离开了房间,郑淑紧随其后。
……
“我就是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去参加这个赏花会呢?”
柏灵坐在承乾宫被封的枯井上,还是按捺不住地向眼前的郑淑提出了这个问题,“淑婆婆也觉得,宁嫔娘娘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郑淑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一定是的,宁嫔娘娘性情虽烈,但对这宫里的许多规矩,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她心里端得明白!”
柏灵想了想,“……还是和娘娘在外的名声有关?”
郑淑没有立刻回答。
这些事,她们平日里都不会和屈氏说,但前朝的风雨,终究是要刮到这承乾宫里的。
平素宫中的赏花会也就罢了,但贵妃曾经在万民心中的美名,怎好就这样放手让与旁人?
她若一直躲在这深宫之中,那些恶臭的骂名和不存在的捏造构陷就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等到从朝野蔓向民间的时候,滔天的民意会被如何操控……没人敢想。
“在这种节骨眼上……”郑淑叹了一声,低声道,“争名就是争命啊。”
第九十一章 不见的意义(三更求首订!!)
朝堂上的漩涡究竟是如何,郑淑说得含糊。
但这并非是她不愿与柏灵说清楚只是她久居后宫,自己也不甚明白。
屈氏这样一个好心地的妇人,即便是想不开寻了短见,为什么会招来群臣那么疯狂的撕咬?
午门外被廷杖的官员一批接着一批,竟是越打越多,越打越激昂他们群情激愤的样子,好像贵妃犯下的是什么滔天大罪,不将她踩入永劫,便不肯罢休。
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结下的仇怨,郑淑是不懂的。
柏灵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说起来,其实我之前和娘娘有过一面之缘呢……就在三年前的赏花盛会上。
“是吗。”郑淑低低地叹道。
回想起昔日的荣光,郑淑的眼中浮起些许感怀。
她自然也是记得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呢因为前线大捷与前一年的大丰收,那一年的赏花会被建熙帝办成了一场万民同乐的春日大宴。
在如潮涌动的人群上空,漫天是数不清的赤焰天灯,每一盏灯都如同缓缓上升的小小火焰。
屈氏则单手擎着几乎融入了夜色的飞锁,从城楼的最高处向着宫门前的高台缓缓滑行,她身后衣带翩翩,如同神女降落凡尘。
就在那一晚丝竹之声响彻四野,觥筹交错之间,所有人都在惊叹,在欢呼。
一切恍如昨日,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郑淑的眼里泛起虚缈的薄雾,她们究竟是如何走到的今天这一步……这终究是让人想不明白。
“淑婆婆和我说了这些,我就懂了。”柏灵站起了身,“但我的想法还是看娘娘的意思,她不愿意,就不要勉强。”
“这怎么能是勉强?姑娘啊,你真的懂了吗?”郑淑的脸色更沉了一些,她喉咙动了动,“算了,你才刚来,不了解宁嫔和娘娘之间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宁嫔凶是凶了点,但说的话都是良药苦口,我们娘娘要是能听进去,是她的福气。”
柏灵笑了笑,“那婆婆今日还把宁嫔拦在外头,不让她进屋?”
郑淑理所当然道,“她毕竟是外人,娘娘说了不见,那肯定是不能让她闯的,这是承乾宫的规矩,破不得。”
“那……如果今日来的是老夫人和屈大人呢?”
郑淑目光里闪过些许局促。
“……那娘娘,多半是会见的。”郑淑答道。
柏灵紧接着问,“若娘娘就下令拦着,说她不愿见呢?”
郑淑一时答不上来。
这真是答不上来。
柏灵笑了笑,也不再逼问下去。
她随着郑淑一道慢慢地往东偏殿的方向走,轻声道,“说起来,对抑郁症的讨论里一直有一种近似玄学的说法,不知道淑婆婆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某种程度上说,得这种病是有好处的。”柏灵轻声说道。
这句话落进耳中近乎石破天惊,郑淑的脚步停了下来,匪夷所思地望向柏灵而柏灵也正望着她。
“好处?”
“嗯,”柏灵点头,“在抑郁症的致病风险里,遗传因素占到31~50%如果一人罹患抑郁症,那么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患病可能,就会比普通人高出2~3倍。
“不过即便是有高遗传风险的人,一生中也未必就真的会得病,除非他长期暴露在压力环境中又无法排解长期压力和一些应激事件,通常是致人抑郁的扳机点。
”抑郁症当然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譬如瓦解人的意志,使病人对一切失去兴趣,再也无法找到生活的意义,甚至最后只能去寻求死亡的庇护……
“然而,它却有一点好。”柏灵一字一顿道,“它让患者逃避外界的一切,既隔绝一切好的东西,却也隔绝了一切坏的东西。”
事实上,这也是许多进化心理学家猜测的,抑郁症能够流传至今的原因。
它让你失去一切的行动力,却也将你牢牢禁锢在安全的角落,使你免受豺狼虎豹的直接威胁,最终使抑郁的基因一代一代地往下传递。
“娘娘确实是病了,可她不是痴了傻了,遇到事情总有自己的判断,”柏灵接着道,“婆婆不如想一想,如果娘娘真的勉强自己去了见安湖畔的赏花会,结果在万众瞩目的时刻御前失仪,会是什么后果。”
郑淑听得心尖一颤。
“有时候争是一种争,不争又是另一种争。”柏灵笑着说道,“只看人会怎么理解了。”
郑淑神情复杂地看过来小姑娘连人都没嫁过,谈起后宫的争与不争来,道理还一套一套的呢。
“总之,先等傍晚吧。能这么干脆利落地表示拒绝,我倒觉得是个好征兆。”柏灵声音轻快地说道,“对了,要是淑婆婆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回御花园了。”
郑淑想也不想,便随即拉住了她。
“你别去了,至少今天别再去了,就在东偏殿待命吧。”郑淑由衷地叹了一声。
柏灵望了一眼郑淑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目光沉沉地应声点头,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让郑淑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安稳的感觉,这才缓缓松开抓着柏灵的手。
方才柏灵的话她只听懂了后半段,前面的什么“遗传”、“应激”、“扳机点”……都是郑淑不曾听过的词汇。
但没关系,郑淑至少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女孩子就和今日试图来闯门的宁嫔一样,心里装着主意和办法。
有些事未必需要她去做,但她只要人在这里,就是莫大的宽慰。
两人又一道往前,郑淑心中忽然生出许多的感慨,她的目光慢慢地移过眼前的石道,灌木,还有几处因婢子打扫而渐起的尘埃。
也不知为何,今日再看这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回的景象,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真是老了。”郑淑在心中暗自喃喃。
她一路送柏灵到东偏殿的大门口,正要分别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太监的细声呼喊,“淑婆婆!”
两人同时循声转头,就看见咸福宫的掌事太监张福海站在外面,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柏奕……”柏灵目光微亮,“你怎么来了?”
“我刚见完宁嫔娘娘,恰好经过你这里,就问张公公能不能顺路来看看你。”柏奕笑了笑,“方便说话吗?”
第九十二章 柏奕的叮嘱
“不方便。”张福海立刻尖着嗓音,白了他一眼,“刚才不是说就看一看吗?现在看完了又要说会儿话,是不是一会儿还要吃会儿饭,散散步啊?”
柏奕笑了笑,脚下却没有动,只是目光笃定地望着柏灵。
郑淑上前道,“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的,突然分开了总有不适应,公公担待些吧。”
张福海就等着郑淑给自己递话茬,此刻立时就坡下驴,“可不就像淑婆婆说的吗!奴婢也是瞧这这两兄妹被生生隔开有些可怜,不然怎么能带这小兔崽子来这儿顺道看一眼呢。”
柏灵也有几分好奇地开口,“是宁嫔娘娘发火了?”
“可不是!”张福海的整张脸都挤在一起,作出个狰狞的表情,“那真是好大的一通火呀!”
柏灵噗嗤一笑,“连累公公了,宁嫔娘娘一个时辰前刚从我们这儿回去,你们大概正好赶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为主子办事!”张福海勾了勾背,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那双眼睛转悠来转悠去,最后还是落在了郑淑身上,“淑婆婆,您看……要不就让这俩孩子聊一会儿?”
“行啊。”郑淑一脸坦然。
“……刚好吧,我也找您有点儿事。”张福海笑盈盈地说道,笑里带着几分求人办事的苦涩。
郑淑心里好笑,脸上却收起了笑意,肃容说道,“那公公就在这里开口吧。”
张福海往身后挥了挥手,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便听话地退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眼见张福海几次张口又闭上,柏奕也适时地拉起柏灵的衣袖,“我们去那边说。”
这一次,张福海没有阻拦。
柏灵跟着柏奕走到承乾宫外空无一人的甬道上,在尽头一处廊门的一角,柏奕才停下来,他显然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说,但在那之前,他先是仔细了问了一遍柏灵这几日的身体情况,有没有被屈氏或是任何人找着麻烦……
“我都好,我都好。”柏灵一一回答,而后轻快地补充道,“你别挂念我,至少现在在承乾宫里,娘娘和她身边的人都会小心护着我,我比你想象得安全得多……快说你自己的事吧。”
安静的甬道上除了几队有规律经过的巡逻侍卫,便只有午后的日光洒在地上。
柏奕探出头,朝张福海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他们仍未结束谈话之后,又回到廊门的阴影中。
“还记得我前天和你说的那个小儿至宝丸吗?”柏奕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
柏灵想了一会儿,很快答道,“记得,是那个里头有水银的安神药?”
“对。”柏奕低声道,“我发现那不是孤例,这几天我一直在翻宫里的制药配方,基本上所有的强效镇定药剂全都加了汞,要么是甘汞、要么是朱砂……”
说着,柏奕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约一指长的纸卷,悄无声息地塞在了柏灵手中。
“我特意查了一下承乾宫的以往配送的所有丸药与粉剂,所有包含危险成分的药我都列在上面了,能拦着贵妃不碰最好,反正你自己一定要留心,尤其是平时小病不适的时候,千万避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柏灵把纸卷捏在掌中,只觉得手心一阵温热,她低下头,轻声说“好。”
“别的我也没什么担心了。”柏奕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保护好自己。”
两人看着彼此,眼睛里都有一些相似的担忧和感叹。
“这几天你查到的这些……你和爹说过了吗?”柏灵轻声问道。
“说了一点,没说全,也说不全。”柏奕很快地回答,“越是常识的事,越没法解释。一下颠覆得太多,也只会让人完全拒绝接受变化。这方面我循序渐进地来,不急。”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我现在对他还蛮有信心。”
柏灵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只觉得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天方夜谭。
“这是……发生什么了?”柏灵一时竟笑起来,“你也会夸他?”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嘛。”柏奕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他不是一直在修医书吗?以前我也没多在意,最近有机会关心了下,我觉得他还挺有想法的,至少比这里的很多大夫有想法多了。”
“怎么说?”
柏奕正要答,余光里就见到承乾宫中跑出了一个宫女。他用目光示意柏灵身后有人来了。
柏灵随即转身看见宝鸳的身影正从承乾宫的大门口向自己这边靠近。
也便此时,柏灵听见柏奕用极轻极快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开口。
“他这本书要是能传世,那基本就算古代循证医学思想的先驱人物了。”
柏灵瞪大了眼睛朝柏奕看去。
柏奕笑了笑,“真的,之后有机会和你细说。”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
宝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日光下,逆光而行的宝鸳伸手遮在了额上,迈着快步走来。
柏灵只得暂时中止了谈话,上前与宝鸳打了声招呼
言语中,柏奕也随柏灵一同喊了一声“宝鸳姐姐”,听得宝鸳心中喜乐她宫外的家里倒真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只是年纪和眼前这对兄妹对不上。
“柏小大夫来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宝鸳笑着看向柏灵,“是不是前脚答应了我的事,后脚就忘了?”
柏灵愣了一愣,不管宝鸳指的是什么,她这会儿确实是全然想不起来。
“那个玩偶的针法呀。”宝鸳这才提醒道,“你真忘啦?”
柏灵一声感叹,这才恍然大悟。
真是忘了。
“娘娘听说张公公带着柏小大夫来了,特意提醒我过来学呢。”宝鸳笑道。
柏奕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他有几分在意地望向宝鸳身后,“那张公公那边”
宝鸳接道,“娘娘已经让他先走了,你又不是他押的犯人,非得让他送你去太医院不可么?”
柏灵和柏奕彼此看了看,都笑起来。
“那现在”
“走吧,去绣衣司。”宝鸳从两人身侧走过,脸上带着笑,“娘娘说了,今日就让我先来偷个师。”
柏灵与柏奕只得跟上。
往前走了四五步,柏灵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她有些在意地回望也便就在这转角的一瞬,她忽然注意到甬道另一端的尽头,方才站在张公公身侧的两个小太监依然垂着头,守在那里。
张福海没有走。
至少此刻,他依然在承乾宫里。
第九十三章 隔空的过招
同一片天空下,屈家的老宅里,屈老夫人瞪圆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屈修。
“这就是柏家全部的底细了?”
“娘,您要不信您就再换个人查,肯定也还是这些的!”
屈老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了眼前的故纸堆。
这些纸张上的信息,把柏世钧一家的动向一直往前追溯了十一年。
早年间的事情自然不甚详细,但这些数字也精确地记录着他何年何月自何地离开,何年何月又到了新的城镇。
屈修接着道,“这些个记载,全是儿子我没日没夜从见安湖的黄库里翻出来的,不可能还有别的了。也是柏世钧这个人做事仔细,每到一个地方,就算是只待三个月也会先去官府登记,这些全是他缴的税,儿子找人核对过了,基本没什么偏差。”
“那他们在京城的四年呢?难道柏世钧就没上过哪家达官显贵的门?”
“真的没有啊。”屈修一脸的无奈,“儿子专门找锦衣卫的三爷问的,哪年哪月谁进了哪户人家的门,他们锦衣卫那边都有据可查。”
说到这里,屈修靠近几分,“您想想,若是咱们家有谁病得只能找宫里的太医来瞧,是不是邀来的大夫至少也得是御医以上的品级?谁会去搭理一个外来的医士呢是不是,京城的达官显贵也是一样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道理屈老夫人都懂。
但她皱着眉望着屈修递来的这些消息,仍是满脸的匪夷所思。
太干净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人都太干净了。
屈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慢慢推向了屈修的一侧。
“这是郑淑半夜从宫里送出来的信。”
屈修的两只眼骤然亮了起来,立时双手接过。
“郑淑?”他哗啦啦地把信拆开,“娘真是高明!我还以为咱们放在承乾宫的人全都被逐了呢!”
屈老夫人的声音因为刻意的压低而显出沙哑,“你看一看,看完焚了。”
屈修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越看越好。
“我就说皇上对月影是痴心一片,您瞧瞧这几天皇上往承乾宫明里暗里送了多少赏赐!敲打敲打我们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和皇上到底也算一家人”
“呸!”屈老夫人抓起手杖,想也没想就给了屈修一棍子,“住口!”
屈修自知失言,默默吃打,脸上却仍是笑着道,“娘现在可以放心了,你瞧瞧这个柏灵,您也走好几天了,她不是照样每天按您的吩咐去御花园祈香吗?可见是怕了。”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你觉得她是怕了?”
“不然呢?”屈修摊手道,“柏家后头可是一个正经靠山也没有,这种小门小户,敢和我们拧?她当时横一横也就罢了,事后想想肯定害怕,不然为什么现在天天起早去御花园哪。”
屈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时昏暗,一时间竟被屈修的蠢钝气到眼花。
她扶着椅把,闭着眼睛吐纳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屈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盯着儿子。
再蠢也是自己生自己养的,还能怎么办。
“娘……?”屈修的声音立时有点发慌,“您怎么了,不舒服?”
屈老夫人摆了摆手。
算了……这个儿子毕竟还算孝顺听话。
“不要小看了她。”屈老夫人轻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她要真是怕了,那两个婆子就不会一告假就告半个月,她要真是怕了,就不会单独拉着月影说话一说说一个时辰……”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她背后有太后,你不要忘记了!”
见屈修愣了一愣,屈老夫人又接着道,“怎么,不记得了?太后可是把她的白子暗卫也给了这丫头,这是对她何种看重,难道你瞧不出来?”
“这……”屈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我们、我们……”
“她这是在和我们过招呢。”屈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声,脸上却升起一阵令人胆寒的微笑,“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天天去御花园?她是在告诉我们,她不想和我们起什么冲突,所以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会退让。
“前脚亮完了刀子,后脚就玩起怀柔的一套。”屈老夫人嘴角略略下沉,眼神也带起几分锋利,“这个丫头,不简单。”
屈修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就这么把她放在月影身边,会不会”
屈老夫人抬手,示意屈修不必再说下去,“先这么放着吧。信里说这几天贵妃过得还好,她兴许确实有些本事。咱们边走边看就是了。”
屈老夫人笑着哼了两句,站起身往外走。
这个时候了,该去佛堂祈经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外头晴空万里,湛蓝蓝的天一丝云也没有。
想着方才郑淑信里的话,屈老夫人久违地舒展了眉头,
宫里头的那汪死水,也该搅和搅和开了。
“对了,还有件事。”屈修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连忙追上来道,“我听说最近储秀宫的那个贱人又作妖了,说是宫里一个宫女不知怎的惹怒了她,她就把人家家里唯一的男丁给”
屈老夫人才听到储秀宫三个字就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这种宫闱野话听听就是了,别传。”屈老夫人轻声道。
“娘你不担心吗?这么一个蛇蝎毒妇在皇帝身边,万一哪一天对我们”
“她要是哪一天敢对我们有一丝一毫的损毁,她自己的死期才是真的到了。”屈老夫人答得不急不缓,显然是完全没有把林婕妤的事放在心上。“为什么啊?”
屈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她轻轻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你好好想想吧,要是连这一层事都想不通,你以后的官就别做了,随娘回老家开铁匠铺吧。”屈修虽有万般不解,却也只得面带尴尬地噤了声。
“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宴宾客……”
屈老夫人轻轻地哼唱起来。
林婕妤这种人,在后宫除了登高跌重,没有第二条路。
此时花开荼蘼又如何,女子的美貌转瞬即逝反而是女儿屈氏足有一年半不曾侍寝,却依然圣宠不衰,这才是真本事。
第九十四章 人间的太阳(为古墓传人的加更~
屈老夫人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像想起什么了似的,回过头道,“柏家的事,你接着往下查。”
屈修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低低地道,“这……儿子真不知道该查什么了。”
“可查的事情多了。”屈老夫人目带阴寒,“他这些年不是一直带着儿女鳏居吗?他的亡妻是谁,哪里人士,家中境况几何?你查过了吗?”
“这……没有。”
“还有之前百姓自发进城探望他的事,你说是柏世钧怕连累儿女所以先给附近乡下的大哥送了信……他一个西南钱桑的蛮人,为什么会有个大哥在平京附近的村子里?”
屈老夫人目光冷肃地看向屈修。
屈修的脸渐渐红了,“这……儿子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查。”屈老夫人转过身,不再理会屈修的局促,一个人慢慢往前走。
屈修站在原地,只听见母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还是不懂啊……”
他心中一阵翻腾,刚想说些什么,又听见母亲叹了一声,“还是多想一想吧。”
“是。”屈修躬身答道,目送母亲离开。
屈老夫人走出了几重的院子,脚步终是渐渐慢了下来。春日里到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就连池子里的锦鲤也活泛过来,时不时聚在一块儿,那一尾鲜红拍在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屈老夫人越走越慢,最后一个人站在那儿,望着池水停下了步子。
世间事纷繁杂乱,可隐于其后的某些道理亘古不变。
这方土地上千百万人活过又死去,都说人心如烟,波诡难测……可这太阳底下的人,哪又干出过什么新鲜事呢?
猜疑、欺瞒、哄骗、争斗……
温从、良善、牺牲、掩埋……
下到升斗小民,上到王公贵族,谁的一生不是已有历史的反复。
只不过人人都是第一次生,第一次死,所以才觉得新鲜,觉得快活,觉得痛苦,觉得难挨……
活到今日这把年纪,屈老夫人只觉得自己早已看清了那些波澜壮阔之后的荒谬。
往事如烟,余下的时日或许屈指可数,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或许一生都做不完了。
可是心底好像还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咆哮,这声音不仅没有随着自己年岁的老去而日渐熄灭,反而随着自己身体的年迈虚弱,益发地强壮起来。
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女人又何尝不是。
深渊在后,一生的光景眨眼就过去,而今她已是时日无多的老妪,唯有攥紧手中的绳索,才能与对死亡的恐惧抗衡。
“我不怕的。”无人的长廊上,屈老夫人忽然开口喃喃了一句,“我怕过什么?”
……
“奴婢真是当场就被那个柏奕吓破了胆哇!”
张福海脸上涕泗横流,一个鼻涕泡“咕”地一下冒了出来。
“淑婆婆,”纱帐后的贵妃轻声唤道,“给张公公递块帕子擦一擦……”
郑淑笑了笑,从一旁宫人手中接过一块帕子,转身递给张福海。
张公公立时破涕为笑,胡乱地擦了擦脸,但声音还是哽咽的。
“贵妃您最知道的,宁嫔娘娘虽然性子暴躁,可奴婢跟着娘娘这么多年,知道咱们娘娘是个实在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今天柏奕这么一窜腾,要真是给他蹿腾成了,那半个月之后宁嫔娘娘还不得把太医院给拆了哇?”
张公公又擦了一把眼泪,“到时候……到时候只怕前朝的那些个蛆虫又要骂街了。那时会是个什么风浪,奴婢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是张公公的话,本宫还是没听懂……”屈氏声音有些虚弱,但她还是极为专注地望着眼前哭告的张福海,“那个柏奕,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来证明出牙粉和小儿至宝丸的毒性?”
“这个他也没说呀,他只说让宁嫔娘娘先停下所有宫中给小皇子用的药,时候到了他自然会拿出证据。”
张福海说着,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贵妃娘娘,这些年您对我们这些奴才都关照,奴婢斗胆,今日特意跑来,就是来求娘娘一件事!”
屈氏眸色微暗,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几分。
“……公公请说吧。”
张福海涕泪盈盈,“求求您了,真的求求您了!您就见见我们家娘娘吧,这宫里能稳住我们娘娘的只有您了。说句不恭敬的话,小皇子毕竟是您的亲骨肉,要是宁嫔娘娘道时候真的热血上头惹出了事,您……您肯定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郑淑已经皱眉训斥了一声。
张福海立刻缩了脖子,一脸委屈地嘤嘤了几声。
床塌上的贵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的沉默过后,屈氏淡淡地开口道,“阳姐姐的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柏奕要真是拿出了证据,她一定会去找太医院的人,要个公道……”
张福海连连点头,满眼期待地望着那个纱帐后头的人影。
“不过公公你也别装了,”屈氏的声音依旧平淡,她语速很慢,每说一句,都像是要思考许久似的,她看向底下的张福海,轻声道,“拿这件事来求我,本身也是阳姐姐的吩咐吧……”
张福海打了一个抖,头立即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哪里是只有我降得住她呀……”屈氏的眼中透出几分难以觉察的温和笑意,“这分明是她在降我,且一降,就给降住了。”
张福海尴尬地咧开嘴,“贵妃娘娘说的什么呀,奴婢、奴婢可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公公帮我把话带到就行了。”屈氏又叹了一声,“算了,就傍晚的时候来吧,我白天实在乏得厉害……”
“诶,诶!”张公公这才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娘娘这真是救了亲命了!您可要好好劝劝我们娘娘!”
屈氏在纱帐后,终是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这后宫里也许谁都需要劝慰,可宁嫔娘娘薛阳,是一定不需要的。
她就是人如其名,像天上的一团火,人间的小太阳,活得恣意又洒脱。
……只是,人在虚弱的时候,就只想钻进什么角落躲藏。
最好连一束光都不要有。
第九十五章 外科本色
绣衣司里,许多人围在一处桌椅前,屏气凝神地盯着最当中的那人。
“刚才演示的是皮下缝合和八字缝合。”
柏奕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而起落,他拿起一旁的剪子,再一次剪断了线头。
“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缝合,也是这次用在手偶上的针法。”
宝鸳闻言,不由得身子往前靠了靠。
“这种缝合呢,一般……”
柏奕忽然咳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宝鸳追问道,“一般什么啊?”
柏奕一头黑线这种缝合一般用在tka闭合的时候,差点说顺口了。
“一般缝出来的效果干净漂亮。”他很快接口答道。
四周传来了低低的应答声,人人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绣衣司里也常常请外头的绣娘来教授一些新鲜的针法,但从未有过男子做这些更不要说是这么年轻的男子。
柏奕的那双手因为这两年在内厨的磨练,已经满手老茧,被烫伤的痕迹深深浅浅,斑驳一片。
左手中指和食指的指背上,有几处刀疤非常醒目那几乎都是他在极度困倦还不得不接着干活儿时切着的。
即便他那时候很快给自己止住了血,也依然为细菌感染担惊受怕了好几天。
但这样的一双手依然十分好看,纤长的十指骨节分明,
柏灵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柏奕的这双手。
自从柏奕开始去学厨之后,每个月最多只能见到两三天,有时甚至连月不归,她几乎从来没有留心过这双手上的细节。
此时再看,不免有些心疼。
“那个,柏师傅……?”一个宫人有些犹豫地开口,“想请教一个问题。”
“嗯。”柏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你问。”
少年明眸如星,那宫人立即错开了目光,低声道,“为什么你每逢一道线,就要打个结?我看方才的几个结,好像都不大一样……?”
“啊,是,为了结实嘛。”柏奕笑了笑,他想了想才答道,“你观察得很细,确实都不大一样。”
他从别处又取来一卷线,“说到打结,不如我再演示几个常用的手法”
“这是单结。”
“这是方结。”
“这是三重结。”
“这是外科结。”
“这是假结。”
“这是滑结。”
……
柏奕每一个动作都会先快速做一遍,让所有人先看看效果,之后再慢动作重复两到三次。
“像上面那个单手徒手打方结,一般人熟练之后,一盏茶的时间(15分钟)里大概可以打上一千两百个。”柏奕接着道,“不过一开始练的时候不要追求速度,要记住‘先牢后快’。一盏茶一千两百个本身不算什么,但如果每个结都方方正正、无张力成结、拉线方向都非常准确,那达到如此的速度就很惊人了。”
宫人们面上不说话,袖子里的手已经跟着柏奕的动作重复练习了起来。
柏灵的注意力并不在柏奕说话的内容上,她只是靠在桌边称着手,看着柏奕演示的动作。
说起来可能有些奇怪,尽管眼前的少年身着古衣,但柏灵却好像已经看见他穿着白大褂在实验课上给新生进行教学的样子。
柏奕的整个分享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满打满算大概半个时辰。
离开时柏灵听见身后的几个宫人说着悄悄话。
有人说这些针法都太过粗暴,在宫里没什么用武之地。
又有人说针法虽然不行,但后面的几个打结的手法真心是有用。
然后有人反驳道,柏师傅的针法逢丝绸那样的薄料当然不行,但要是换了狐皮大氅来,她还真觉得没毛病。
诸如此类。
更多人则拥上前,送他们一路出了绣衣司的门,一路上三番道谢,连声夸赞。
“你这手艺都是怎么练的啊?”回程路上,宝鸳好奇问道,“乖乖,我当你只是自己捣鼓出了什么新玩意,没想到花样还挺多。”
“多练就好了,我一开始也抓瞎。”柏奕笑着答道。
宝鸳笑起来,“有你们兄妹俩在真好,感觉我往后许多事都不用愁了。”
听道宝鸳这么说,柏奕看向柏灵,“对了,贵妃娘娘的情形怎么样,好些了吗?”
“哪有那么快……”柏灵笑着答道,“我进宫才几天呀。”
“我觉得变好了。”宝鸳在一旁接道,见柏灵在一旁笑着不说话,她又补了一句,“真的。”
柏奕紧接道,“是怎么个好法?”
宝鸳笑着地开口,“至少娘娘现在每天晚上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在因为睡不着而难受,还是因为‘睡不着难受’而难受了。”
柏奕听得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柏灵在一旁笑了笑,却没有解释。
其实不难理解,宝鸳的意思很直白。
从前贵妃娘娘不仅会因为睡不着而觉得痛苦,而且会因为自己不得不忍受这种无法排解的痛苦而感到脱力,在这个基础上又有许多新的忧思……
譬如觉得自己没用。
譬如觉得上天不公。
譬如不断地自我叩问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虽然这些痛苦依旧无法疏解,但屈氏已经能把这几种痛苦分辨开,明白前者多半出自身体的病痛,而后者则多半是出自她自身的赋予。
但这些话,以她的立场是注定不能与第三人开口的。
“你不用明白这些。”柏灵说道,“总之慢慢来就好了。”
柏奕的眉头仍旧没有舒展,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柏灵的眼睛,“这是……什么思辨游戏吗?”
“其实要理解成思辨游戏也行。”
毕竟贵妃承受的痛苦没有减少半分,她只是在试图理解每一分痛苦背后的含义。
只不过,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人缓解一些失控和无助的感觉。
但比起这些,柏灵现在更想赶紧说点什么,把话题转开。
“所以贵妃到底是……为什么要寻死?”
柏奕的问题一出口,宝鸳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方才还漾着笑意的眼睛,立时多了几分警惕。
柏灵心一沉,她的开口还是晚了一步。
第九十六章 加缪与萨特
这样的柏奕有些反常。
实际上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觉察,比如一起去吃鸡汤馄饨的那天晚上,从不过问医事的柏奕接连问了她好些与贵妃的病有关的事。
“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时柏灵不动声色地问他是否上一世也被抑郁困扰,但他也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未等柏灵开口,宝鸳已经一记手刀敲向了柏奕的脑门,被他闪身躲过。
“这种事是你该问的吗?”宝鸳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既有急切又有一点点的生气,“被人听到了,你到底是该罚不该罚?”
见宝鸳黑着脸追打,柏奕多少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问题的失度,主动停下了这个话题。
“是我欠考虑了。”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柏灵问道。
柏奕叹了口气,“我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老想起西西弗斯的神话。”
柏灵心中微动,不由得认真地看了柏奕一眼。
“西西弗斯……?”宝鸳的手停了下来,“那是个什么神话。”
“就是一个小国的国君,因为惹怒了众神,所以众神向他发出了最严厉的惩罚他每一天都要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白天推到山顶的石头,夜晚又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斯要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没有意义,也永无止境。”
宝鸳歪着头,颦眉听着。
这故事就和主人公的名字一样古怪。
“为什么非要去推石头?”宝鸳歪着头问,“不就是让他服徭役吗,这算什么严厉的惩罚?”
“因为众神认为,这种难以忍受、无法摆脱、永无止境的痛苦,是对一个人最深重的惩罚。”柏奕沉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大部分想寻死的人,也都和西西弗斯一样,是想向死亡寻求一种解脱。”
宝鸳听到柏奕又把话题绕回了寻死上,不由得一个战栗,刚要怒斥,就听见柏灵在一旁笑着开了口。
“不一定哦。”
“……什么不一定?”柏奕目光清明地望过来。
“西西弗斯未必就一定要感到痛苦,”柏灵低声道,“至少在加缪就不是。”
“加缪?”柏奕的思绪随着柏灵的话而飘远,“我没太读过他的书,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西西弗斯是一个幸福的人。”柏灵说道。
柏奕双目微睁,“为什么?”
柏灵也同样认真地开了口,“加缪有一本哲学随笔,叫《西西弗斯的神话》,他说西西弗斯的困境其实是每一个人生而俱有,无法逃开的。
“一般人在面对它时,有三种选择。
“要么选择生理上的自杀,就像你说的,向死亡寻求永恒的解脱。
“要么选择哲学上的自杀,也即是从此背过身去,不再去想、也不再去问自己日复一日推石头的意义所在。”
说到这里,柏灵停顿了片刻。
“第三种,也即是加缪西西弗斯的选择他全然认清了人生背后的荒诞和无意义,但依然带着热忱开始自己每天的工作,幸福而坦然地度过自己人生的每一天。”
“其实不止是加缪,”柏灵的声音像溪流一样缓缓地流过,她依然望着柏奕,温柔地说道,“另一位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也有类似的说法。”
柏奕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位治疗师说,‘我发现有四个既定事实与心理治疗息息相关:我们每一个人以及我们所爱的人必然都会面临死亡;我们必须按自己的意愿营生的自由;我们终归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以及人生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
“‘不论这些既定事实看起来如何冷酷无情,智慧之根与解脱之道尽在其中。’”
柏奕略略颦眉,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这不类似。你说的这位咨询师的见解,显然和萨特更接近。加缪的思想……还是太软弱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柏奕郑重地答道,“我觉得加缪所谓的幸福未免有点削足适履和自欺欺人。他的西西弗斯放弃了反抗,也就放弃了一切未来的可能。”
“也许这样确实能让一些人抓住幸福,但我不喜欢。”柏奕垂眸,“加缪的理论给人以幸福的希望,但这种希望根本就是一种幻象。”
柏灵有些意外地抬眸,“你是觉得‘加缪所说的希望’是一种幻象,还是‘所有希望’都是一种幻象?”
“所有的希望都是。”柏奕答道。
柏灵轻轻地哦了一声,“这听起来,好像有点……悲观呢。”
柏奕摇头,“其实在萨特的思想里,所谓的乐观就扎根在摒除一切希望的绝望里啊。希望让人放弃了更广阔的自由,也放弃了正面突破的选择。它让人对各种各样的结果产生幻想,所以反而不能破釜沉舟地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动。
“绝望意味着人的意志,意味着永远的不断创造和呈现。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起全部的责任,萨特的乐观主义就是从这种绝望里派生的。
“这也即是所谓的,‘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
柏灵笑了笑,“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倏然掠过的飞鸟,“我听过一些关于这两人之间的轶事。虽然他们好像非常合不来,但今天我忽然觉得他们的故事内核好像共通的。”
“……什么?”
“反抗。”柏灵低声道。
“反抗?”
“对命运的反抗,对虚无的反抗,对一切践踏人尊严的东西的反抗……只是手段和口号天差地别。”
柏奕的眼睛微微眯起,“加缪的反抗在哪里?”
“加缪的反抗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柏灵望向柏奕,“被推入永无止境的责罚之中,却坦然而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本身就是对命运最直接的还击啊。”
柏奕哑然,虽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依然在这一瞬有豁然开朗之感。
两人彼此无言相望,柏灵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握住柏奕的弦外之音,心中仍带着隐忧,却见柏奕深思的眸子里忽然带起了笑意,于是轻轻地舒了口气。
宝鸳像望着怪物一样望着眼前的两个人,良久,终于磕磕绊绊地冒出了一句,“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
第九十七章 临别交底
柏奕第一个笑起来。
“听不懂没关系,就是在随便吹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的,哈哈哈。”
“都是我们之前在宫外听到的一些乡野轶事,”柏灵笑着答道,“宝鸳姐姐一直在宫里住着,听不明白很正常,你要是感兴趣,回去我给你细讲也可以。”
宝鸳努了努嘴,“算了算了,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听得就头大。有这个功夫,我还不如给娘娘多做几件衣服呢。”
三人又说笑起来,恢复了先前的热络。半路的岔口,柏奕要先走一步回太医院,大家彼此挥袖道别。
只是柏灵才走了几步,又转身追回去,“柏奕!”
柏奕停了脚步,“怎么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儿瞒我了。”柏灵说道,“是什么,要紧吗?”
柏奕无辜地瞪着眼睛,“……啊?”
“不要装傻。”柏灵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非要绕个哲学的大弯子?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都会很让人担心的啊。”
“我”柏奕愣了一会儿,才挠了挠头“……有吗?我老这样吗?”
“你有啊,你当然有啊。”柏灵叹了一声,“上次你不声不响跑去百味楼之前,不是这样的吗?是谁大半夜不睡觉拉着我聊了一宿的出世入世儒学心学,什么知行合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有再之前你离家出走那次,老爹单独找你谈话要你跟他学医那次、你偷偷找人砸了火疗馆的那次……哪一次不是这样的啊。”
柏奕愣在那里,半晌才惊道,“你们搞心理的……都这么可怕的吗?”
“这关搞心理什么事?”柏灵略略皱眉,却也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你每次都表现得这么明显,稍微心细一点都会觉察的好吗?这次到底是怎么了,你老实讲。”
望着柏灵那双眼睛,柏奕的脸忽然有些烧起来,“我”
“不要抠指甲。”柏灵瞥了一眼他的手。
柏奕动作一僵,随即发现自己确实是在抠指甲难道自己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抠指甲吗?
“这次是萨特,是‘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其他什么伤春悲秋的话题也就罢了,你现在是要采取什么行动?要放弃什么希望?”
柏灵的发问直指红心。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柏奕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外表看起人畜无害,但搞不好切开会发现里面是黑的。
柏奕咳了一声,表情也冷肃下来,他两手握住了柏灵的肩膀,低声道,“其实我没想瞒你,相反,我想到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就想找你说的。只不过现在我连最基础的东西都没准备好,我又不是喜欢纸上谈兵的那种人。”
想起今日的遭遇,柏灵沉眸想了一会儿,“是和什么有关?宁嫔?小皇子?”
“对。”柏奕轻声点头,“我想找一些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某些药物的毒性。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仔细考虑过可行性的,这次刚好有个机会,事情不复杂,但我要先试试。”
柏灵轻轻地松了口气。
这次是真的松了口气。
“今天让你这么担心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这段时间也确实是有点焦虑,你不在身边我有点调整不好。”柏奕认真地说道,“以后我会注意的,但现在先让我按自己的节奏来好吗?”
柏灵什么也没有说,上前一步,轻轻靠住了柏奕。
“我的要求其实不高的,甚至可以说非常低,”柏灵轻声喃喃,“你们都活着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啊。”柏奕小声说,“我们也是。”
这次分别之后,宝鸳明显感觉柏灵的情绪低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柏灵跑过去和柏奕都说了什么,但宝鸳还是用力地拉起了柏灵的小手。
“我刚进府的时候比你还小呢,也和你一样。”宝鸳轻声说,“每天晚上都想家想得流眼泪,哭了足足有一个多月才缓过来。”
柏灵笑了笑。
“不难过啊,回去我给你拿好吃的。前个儿姐姐专门从御膳房那儿订了一批西南的点心,今晚肯定能送来,你到时候尝尝。”宝鸳说着,也摸了摸柏灵的脑袋,“咱们好好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好好的。”
回到承乾宫的时候,贵妃少见地坐在了梳妆台前,两个宫女一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发髻,一人半跪在她身侧,小心地为她打磨指甲。
宝鸳见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她两三步走到外头正在指挥宫人调整桌椅摆设的郑淑身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娘娘这是要出门吗?怎么都梳妆起来了……还是出什么事了啊?”
“能出什么事啊,就是晚上宁嫔要来,娘娘不想蓬头垢面地见人,吃了点儿东西就起来梳洗了。”一旁郑淑笑着说道,“都讲好了,傍晚的时候,宁嫔娘娘过来一起吃个饭。”
“咦。”宝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娘娘早上不是还说不见吗?”
“早上是早上,这会儿是这会儿。”郑淑看了看宝鸳身后,“柏灵呢?”
宝鸳轻声道,“哦,看她好像是累了,一回来就往东偏殿去了。”
“你去给她找点事情做,晚上宁嫔娘娘来的时候,就不要让她在旁边伺候了。”郑淑说着,又感慨了一句,“哎,没她盯着,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宝鸳有点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娘娘的吩咐吗?”
“嗯,晚上就咱们俩跟着一起。”郑淑点了点头,“宁嫔好容易来一趟,娘娘不想让她见着新人,说是怕她看着觉得物是人非,心里生分了。”
宝鸳这才恍然大悟,紧接着就笑起来,“这种事也就咱们娘娘心思细、会在乎,我看宁嫔娘娘啊,到现在连我到底是叫宝鸳还是紫鹃都分不清呢!”
郑淑一指头戳过去,“不要在背后编排主子!”
话音未落,里间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摔击之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铮铮鸣响。
郑淑和宝鸳同时惊得一颤。
“娘娘!”
第九十八章 死生契阔
衰老这件事,是很不讲道理的。
屈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一时变得了无生机。
她还记得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因着一段舞步怎么走也走不顺,所以连着好几日茶饭不思、昼夜不停地练习,等后来某天早晨,忽然就在铜镜中看见眼角下生了两条细纹。
她心中猛然一惊,而后接着半月老老实实地吃饭睡觉,这两条小细纹很快就消失了。
等过了二十三四的年纪,又是某一天的早晨,她醒后在铜镜中看见自己的嘴角边隐隐浮现了一道浅浅的沟壑。她又如法炮制地休养生息,然而这一次的皱纹却再也没有消下去。
家里人给她明着暗着找了许多方子,但都收效甚微,屈老夫人甚至带话进来,让她平时不要大笑,免得加深了皱纹的痕迹。
但屈氏自己觉得没什么年纪虽然在慢慢往上长,面上再端庄大方,但她心里活泛着的依然是从前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而当皱纹第一次如此如此顽固地、像甩不脱的藤蔓一样爬上她的脸,她才再一次有了“长大成人”的实感。
在那之后,她看许多人,许多事都好像又慢慢变得不同起来。
而今,屈氏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在镜子前好好看过自己了。
她看着自己眼睛下头的墨青色眼袋,略略有些凹陷的眼眶,还有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这是谁呢?
她一下就对镜子里的人陌生了起来,似乎完全认不出自己的脸。
郑淑和宝鸳已经接连跑进了房中。
只见金灿灿的钗饰宝珠滚落一地,梳妆台上的金丝楠木香奁翻了好几个跟斗,四脚朝天地被扔在了地上。
几个宫女都伏低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屈氏背过脸,声音清冷,“既然碰都不让我碰,我也不要这些劳什子的金钗银钗,都拿走吧……都拿走吧!”
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哆嗦,这样的屈氏也没什么人见过。
宫女们的声音细若蚊蝇,除了胡乱地喊几声“娘娘息怒”“奴婢该死”,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回事?”郑淑冷声问道,“你们都在里头干了什么?!”
一个宫婢连忙抬头,声音略带颤抖地解释道,“是方才……方才娘娘想仔细看看这支步摇,奴婢怕……怕……怕娘娘拿着伤着手,就没给娘娘。”
郑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这些个珠宝首饰因为一端尖锐,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一直被锁在木匣之中,即便是今日伺候屈氏梳妆,宫女们也一样小心翼翼,不敢让屈氏碰着任何一件东西哪里能想到,这件事今日竟然就触怒贵妃了呢?
“派人去咸福宫,”屈氏喃喃着道,“不见了,我谁也不见了……”
话音才落,还未等郑淑两人反应过来,外头一个清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可不成,都答应好了的事情怎么好反悔?”
众人转过头去,看见宁嫔已经径直走了进来。
郑淑倒抽了一口凉气,怒目望向不远处假模假样拦着宁嫔但实际上连手都没挨着的几个小太监。
“郑淑你不要瞪他们,是本宫自己闯进来的,”宁嫔冷不丁地蹦出了一句,脸上摆出似笑非笑的客套笑容,“你要罚他们,要立威,就从本宫开始好啦。”
郑淑也不客气,她上前恭敬地行了礼,轻声道,“宁嫔娘娘哪里话,说好是傍晚来,宁嫔娘娘现在就过来,我们娘娘还没布置好呢。”
“傍晚过来现在过来有什么差别?傍晚一起来用膳,我现在就不能来你们宫里讨一杯茶了?”
宁嫔笑着就要往里走,郑淑正要阻拦时,屈氏低声道,“淑婆婆,让宁嫔进来吧。”
宁嫔望着郑淑,笑着往里走。
“都退下吧。”宁嫔吩咐道,“我和月影有话要说。”
郑淑没有动,其他的宫人也不敢动,直到屈氏低声重复了一遍宁嫔方才的吩咐,方才还在屋子里的三个婢女才低着头鱼贯而出。
宁嫔忽然抬了手,指着最后的那个宫女,“你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出去。”
郑淑依旧没有动,屈氏在铜镜里望着郑淑执拗的影子,又低声道,“淑婆婆帮我去看看晚上的家宴御膳房都备了什么吧,想吃……青团了。”
郑淑这时才伏低了头,慢慢地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宫女在低头捡拾地上的珠宝首饰。
金穗子的流苏摇晃着发出沙沙声,宁嫔回过头,“把这只步摇拿来。”
宫女怔怔地看着宁嫔,身子却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拿来!”宁嫔突然呵道。
宫女身子一抖,双手将步摇递上。
宁嫔接了步摇,捏着簪子的一头,轻轻放去了屈氏的眼前,“刚才是不是想要这个?”
屈氏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去接。
冰冰凉凉的金步摇落在掌心,真金和镶嵌其上的赤色刚玉沉甸甸的。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支步摇,那时候白天戴,晚上也戴,看得建熙帝都烦了,专门为她翻了一套头饰的模具,新打了一批样式独一份的花钗宝簪。
“朕要看你每天都换个花样。”建熙帝是这么说的。
但屈氏还是喜欢这支步摇,顶多在见皇上的时候才换上别的,等回了承乾宫再自己戴着自己看。
屈氏轻轻握住了它,这支步摇打得极为精细,十几只栩栩如生的飞燕绕着兰花,方才的摔打让它已经有几处变形。
屈氏凭着印象,轻轻地拨弄回来。
“你不怕啊。”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怕什么?”
“怕我用这支步摇……寻死。”
“那就死。”宁嫔的声音没有半点慌乱,她轻轻拆开屈氏方才被挽起的发髻,“你活着,我等你陪我一起去赏花骑马,你死了,每年清明寒食,我也不会少了给你的供奉。”
屈氏忽然笑了笑,紧接着就是一阵鼻酸。
宁嫔拿起一旁的梳子,重新给她梳起了头发。
“你看看你这头发都枯躁成什么样子了……”宁嫔皱起眉头,有几分心疼地说道,“我看你这儿的下人,每一个都该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第九十九章 为了阿拓
屈氏又笑了,虽然没有笑出声音。
宁嫔扶住了她的脖子,拿梳子敲了敲屈氏的头,“别动,一会儿歪了。”
“今天又不出门,歪了怕了什么。”
“让那些婢子笑话我的手艺?”宁嫔略略挑眉,“想也别想。”
屈氏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镜子里宁嫔的手不时在动。
宁嫔的手不像这后宫里别的娘娘,她的手掌很粗,触碰的时候你决计想不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这是一双握缰绳、割草喂马、持弓引箭的手。
它们笨拙地握着屈氏的长发,把它们编织成粗细不匀的三股辫子,是乡间女子最常见的那种粗麻花,然后绕成一个团,盘在脑后。
屈氏静静从铜镜的一角看着宁嫔的脸。
她比自己大九岁,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比自己更重。
但宁嫔似乎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些。
“你的美人尖又长出来了。”屈氏轻轻地说。
“还不是阿拓最近给我闹的。”宁嫔叹了一声,脸上却满是温柔的笑意,“睡得睡不好了,哪还管的着剪头发。”
“这次别再把美人尖绞了吧。”屈氏低声道,“你这样,多好看。”“我可不,”宁嫔撇嘴,“女人留着美人尖,下辈子投胎还做女人。”
宁嫔随意从手腕上解下一条丝带,在屈氏的新发髻上缠绕了几圈,系成一个有些蹩脚的花结,也把粗放的发辫遮挡了一些。
“我这辈子女人是做够了,下辈子要么不做人了,要么就做个男儿。”宁嫔拍了拍手,示意大功告成,“行了,你看看。”
屈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她少女时期最常给自己梳的头发,因为又方便,又爽利。
那时候她常常觉得这一头如墨的青丝是累赘,那时的头发一手都抓握不住,而今拇指与食指绕成一个小圈,就能握住所有的发丝。
“不年轻了。”屈氏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声音略低。
“不年轻了怎么样,谁没年轻过?”宁嫔不以为然,“那些宫里的莺莺燕燕,她们老过吗?再说也迟早要老的啊,谁能逃得过。”
“喔。”屈氏怔怔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种话,宫里就只有阳姐姐会说,也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来,才不显得小肚鸡肠。
宁嫔放了梳子,两手扶着屈氏的肩膀,回头对一旁还在收拾珠宝的宫女说道,“你也出去。”
宫女如遇大赦地磕了头,小心地把木奁摆回了桌上,然后面向贵妃与宁嫔,往后倒退着离开了里间。
屋子里便又只剩下屈氏和薛阳两人。
“说吧。”
“……什么?”
“为什么不见我。”宁嫔声音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不解和微恼,“你到底想干什么?”
屈氏没有回答。
宁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今天来你这里,就为了两件事”
“我真的不想去,”垂下了眼眸,“别勉强我了。”
“不急,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先问第一件。”宁嫔不由分说地打断道,“你到底想怎么安排阿拓?”
屋子里更安静了。
宁嫔两手抱怀,靠在了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低着头的屈氏,以沉默迫使她给出的明确的回答。
“可以……让他就一直跟着姐姐吗。”屈氏低声地问。
宁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叹息一般地说道,“我不和你是说什么为了你好的话,这些话你身边那些人应该都已经说厌了……我今天来,就和你谈谈我自己。”
屈氏眨了眨眼睛,这才抬起了头。
“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宁嫔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她的目光有些随意地在这件屋子里晃荡,“我帮你养孩子,孩子大了跟我亲,我以后自然母凭子贵,这就一报还一报了。这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吧?”
宁嫔默默然看着屈氏她抿了抿唇,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姐姐不想要一个孩子吗?”
“你要问我有没有私心,我当然有,我就是想养一个孩子。”宁嫔没有多想,很快答道,“但我照顾阿拓,单纯是因为你还病着。因为阿拓这个孩子,和别人不一样。”
“……阿拓有什么不一样?”
“他是你的孩子,是屈家的孩子,”宁嫔望着屈氏,“现在阿拓小,我要怎么养就怎么养,等大一些的时候呢?”
屈氏没有回答,却慢慢低下了头。
宫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嫔妃获罪或是忽然病逝,膝下的儿女被交给相熟的妃子照料。
孩子小的时候怎样都无碍,但等大一些的时候,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若是对孩子严加管教,那必然有人要跳出来指责“到底不是亲生的不心疼”;
若是不管,那就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往废了养”……
不论是何种情形,都不省心,甚至容易给自己招来祸事。
若非根基稳固的妃嫔,寻常人还真不敢接这种挑子。
宁嫔脸上浮起几分略带嘲讽的味道,“我是无所谓别人说我什么,但阿拓会怎么想那些流言呢。那个时候母子隔阂,我消得了吗?而且……”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屈氏。
“你那时候,真能舍得下那个心,一眼也不来看他吗?”
屈氏眼中露出几分颓唐。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答道。
“算你坦诚。”宁嫔总算是笑了一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别指望我来做。我宁可长痛不如短痛,让你现在就把阿拓接回来。我好落个清净。”
屈氏有些无助地收回了目光,她惶惶不安地皱起眉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微微叹了一声。
宁嫔伸手轻轻摸了摸屈氏的头,那姿态就像她在抚摸一匹战马。
屈氏慢慢地向宁嫔的一侧靠过去,宁嫔一声轻叹,伸手轻轻拍着屈氏的背。
“我知道,我们都没得选。”宁嫔低声道。
屈氏的声音越来越低,“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宁嫔笑了笑,“早知道要一生被困在这里,还不如当初追随我们父兄去战场呢。”
屈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频频点头。
“人活着肩上就要担负累,谁也跑不脱挣不掉,非得死了这负累才能分给旁人去担。死有什么难啊,两脚一蹬人就没了,咱们的苦,没体会过的人不懂。”宁嫔缓缓地说道。
第一百章 永恒的女性
入夜之后,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风一吹就是料峭春寒。
储秀宫门前的那些待开的月季花丛上都蒙上了一层棉布,最是怕娇花不经风雨,宫人们无一不是小心侍弄着。
“所以今天下午承乾宫接下了后天游园会的帖子?”
软塌上的美人两手端着茶盏,两条弯弯的柳叶眉轻轻凝着,盯向身前禀告的宫女。
“娘娘,千真万确,贾公公的人今日特地传过来的消息。说是今天贵妃娘娘见了一趟宁嫔,然后就接帖子了。”
听到这里,林婕妤的眉眼又带了笑意,“这算什么接了帖子,我看是薛阳押着屈姐姐把帖子接下来了。”
“应该是的,”底下的宫人说道,“接帖的时候宁嫔还没走呢。”
“真可怜。”林婕妤嬉笑着放了茶盏,“两个老女人只能靠这种方式抱团取暖了……”
“娘娘看……我们现在要布置些什么吗?”
“布置什么呀,什么也不用布置,我会怕她们来?”林婕妤声音温软,长长的头发在烛火下如同黑色的绸缎,一段发丝绕在她的指尖,勒出了绯红的细痕,“我就怕她们不来……”
“是。”
“你让她们盯一盯,看贵妃后天要穿什么……到时候提前一个时辰告诉我。”林婕妤笑着道,“别的,就由她去吧。”
……
东偏殿里又是一片水雾蒸腾。
柏灵坐在盛满了水的浴盆中,把整个身体都沉在了水下,只留了一个脑袋在外面。
水波粼粼里,柏灵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下午和柏奕的短暂相见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仔细想想,柏奕虽然确实偶有惊人之举,可每一次他的筹划基本都实现了……柏灵一时苦笑,好像除了相信他,暂时也没有其他选择?
水雾里,柏灵叹了一声,往后靠在了浴盆上。她慢慢伸出手,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自己小臂的线条。
一晃已经七年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七年了。
如果以一个女童的身份来说,在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步入宫廷,在诸多错综复杂的势力中保持平衡,大概已经算得上是惊人的聪颖。
但如果真的要以她原先的适应性水平来评估自己在这七年中的生活……那结果大概是“严重适应不良”。
因为在这七年之中,除了父亲哥哥,还有被太后钦点而来的十四,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交心的人;除了现在在做的事,没有一件可以赖以为生的活计和她过去的理想生活有关。
很多年前的某个六一,小姨问她,“你想长成怎样的大人啊?”
她那时想了想,一时说不出答案,但当晚的日记里,她写道“我希望今后能以一种自由而有尊严的方式,在这个世界里获得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认可。”
那个时候她货真价实地十一岁而早慧的代价就是少女过早结束的童年。
成人之后,当柏灵回过头审视自己的少年时代,她发现父母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一袭红裙的小姨风姿绰约地伫立在回忆里。
她的性格,她的所求,她的憎恶和她的原则……无一不像烙印一样打在了自己身上。借由柏灵自己,那位只存在于回忆之中的、温柔而理性的女性,再次生动地活在了人间。
然而……谁又能预料到,她有一天竟会出现在这里,被迫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呢?
命运在捉弄人这件事上,实在是有着惊人的天赋。
柏灵闭上眼睛,再次想起了白天和柏奕的谈话,她忽然意识到,不论是父亲还是兄长,他们都是在奋力推石头的人。
她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叩问过自己这一生的意义,也许他们俩都是萨特口中“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者”也说不定。
忽地外头传来一声轻响,倏然打断了柏灵的遐思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屏风后,柏灵本能地抱住了自己往下一沉,“谁?”
“是我,娘娘今晚想来和你说说话,让我来喊你过去……”
是宝鸳的声音,柏灵松了口气。
宝鸳见这屋子里的水汽,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柏灵你怎么又在洗澡啊?你前天不是就洗过一回了吗?”
柏灵笑着从浴盆里走出来,拿起搭在屏风上的毛巾擦拭身上的热水。
“洗澡的时候想事情比较容易想清楚。”屏风后面,柏灵的声音传来,“所以……”
“那也不能天天洗啊,还是在晚上!你知不知道女人最怕受寒了,”宝鸳站在屏风外头叮咛着,“晚上寒气重,湿气也重,这个时候洗澡对身子不好!上次夜里给你洗澡那是没办法”
柏灵默默听着没有吱声,只能感叹在这儿生活的规矩还真是多到令人咋舌。
睡前泡澡是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
“娘娘怎么了?”柏灵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道。
“娘娘今天的正念练不好,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一堆别的念头,就想找你过去聊聊。”宝鸳想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嗯。”
“下午娘娘接帖子了,后天游园会的帖子。”宝鸳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宁嫔娘娘是怎么灌的迷魂汤,三两句就把娘娘给说动了。这会儿娘娘悔得肠子都青了,但已经接了皇上的帖子,又不好反悔。”
“游园会……就是那个御花园的小型赏花会是吧?”柏灵问道。
“对啊。”宝鸳点点头,“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娘娘不愿见宁嫔了,这世上的事情啊都是一物降一物,我们娘娘就是拿宁嫔娘娘没办法。”
宝鸳在外头来来回回地踱步,又和柏灵说起了下午在正殿时宁嫔和淑婆婆的冲突。
柏灵听完,低声道,“你先回去吧,宝鸳姐姐,我收拾一下,一会儿好了自己过去。”
柏灵没有发出声音,但脸上已经笑了起来“答应了要出门回头想想又反悔”的事情,怎么看都觉得让人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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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确定的通知
明天可能没有更新,或者只有一更~
因为明天有一个小手术,要把四颗智齿全都拔掉。
之前没有做过全麻的手术,不知道影响会有多大……所以先来和大家说一声~
第一百零一章 柏灵的拒绝
“唉。”
榻上的屈氏发出了今天的第一百零一次叹息。
柏灵跪坐在塌边不远的位置,虽然来之前已经仔细地擦拭过了头发,不过此刻它们还是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滴水。
望着纱帐后坐立不安的屈氏,柏灵忽然觉得,这位宁嫔的到来就像往一筐死气沉沉的沙丁鱼里投下了一条鲶鱼,
“柏灵。”宝鸳轻轻唤了她一声。
柏灵抬头,见宝鸳递过来一条毛巾。
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示意柏灵把毛巾垫在背上,免得把后面的衣服都弄湿了。
柏灵笑着接过,眼神里透出了几分感激。
“唉。”
第一百零二次。
“娘娘今天的正念练习遇到了哪些问题,现在可以说了。”柏灵笑着说道,“我在听。”
屈氏有些犹豫地看过来,“我现在想说的倒不是正念,我想和你谈谈今天”
“娘娘,今天我们最好是能只说正念。”柏灵轻声道,“我们之前约定过的,您还记得吗,‘如果要增加咨询,必须提前一天进行预约’。”
屈氏呼吸略略凝滞。
仔细一想,前几天柏灵似乎确实是这么说过。
“咨询中的每一个设置都有其特殊的意义,它既是对娘娘的保护,也是对我的保护。”
柏灵接着道,“娘娘可以再考虑一下,如果您要说的不是‘非常紧急’的事,我建议我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或者再等几天,或者在明天晚上增加一次咨询。”
屈氏慢慢地移开了目光,有些犹豫地皱起了双眉。
“这是什么规矩?”郑淑有些不解,原以为把柏灵拉过来,宁嫔柏灵双管齐下,能让屈氏定一定心,谁知道柏灵上来就说不聊这件事了。
“这是治疗的规矩。”
“这关治疗什么事呀?娘娘是想听你的意见。”郑淑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按说你才来不久,这些事商量起来是决计不会喊一个新人的,可娘娘信任你”
“我明白,所以我才希望,我们能一起保护这个双方共同构建起来的信任。”柏灵接过了话茬,但目光却并没有看向郑淑,而是投向了纱帐之后的贵妃。
郑淑万万没想到柏灵竟会在这种事上这么坚持,她的口吻也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你这是在辜负娘娘对你的信任。”
柏灵轻轻地摇头,“淑婆婆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我到承乾宫来做司药,其实是来做娘娘的咨询师,我并不是娘娘的幕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任何人的幕僚。淑婆婆口中的信任,和我所说的信任,也是两码事。”
“这”郑淑还想说些什么,纱帐后的贵妃忽然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侍女连忙将备好的水杯递了过去,屈氏接过小小啜饮了几口,她望着手里的杯子,轻轻地转着杯壁。
屈氏的指甲叩在琉璃盏上,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笃笃声响。
屈氏想了一会儿,放了手中的水杯,轻声道,“我明白了。”
“娘娘……”
郑淑的目光向屈氏征询着答案。
屈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却变得平静了一些,“那我们今晚,还是聊一聊正念吧。”
“嗯。”柏灵的背挺直了一些,“娘娘请说。”
其实屈氏在正念练习上的问题很典型,她和其他刚刚接触正念练习的入门者一样,当一整颗心都被焦虑抓起的时候,根本无法做到把注意力长久地放在“觉察自身”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往往是,等到一旁宫人的指导语已经念到了很后面的部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完全走神,根本没有听前面的指导语在说什么。
柏灵给出的方法也很简单对“走神”的觉察就是对当下的觉察,这本身就是正念练习的一部分。
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在想别的事情,就什么时候停下,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呼吸上。这是非常自然的事,不必视之为一种挫败。
而后她再次带着屈氏重做了一次大约三分钟的观呼吸,并告诉屈氏,今后若是遇到无法坚持长时间做身体扫描的焦躁时刻,就用观呼吸的方法来调整思绪。
这一晚,柏灵在承乾宫里待的时间并不久,算起来大概就两盏茶的功夫。
屈氏果然也遵从着先前的约定,没有与柏灵提半句宁嫔的事情。
临走前,柏灵躬身请安,“那娘娘是否要约一次明晚的咨询?”
“……要的。”
“时间定在什么时候呢?”
“酉时吧。”屈氏想了想,“你方便吗?”
“方便的。”柏灵点头道,“那就明晚酉时。”
……
等到柏灵一走,郑淑终是忍不住上前,“娘娘为什么要这么顺着她?还和她商量时辰,她现在是承乾宫的司药,定什么时候不方便?”
屈氏已经躺了下去,笑道,“淑婆婆怎么忽然这么大火气……?”
“娘娘啊,这不是我有火气,这是她没有规矩!”郑淑苦口婆心,“今天娘娘特意喊她来,拿这样重要的事情问她的意见,她不仅不如实答话,反而说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妄语。像这样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娘娘以后怎么敢留她在身边?”
屈氏没有立刻回答。
虽然有一点点的失望,但在柏灵发出拒绝的时候,她心里并不觉得讨厌。
是因为柏灵拒绝的态度很温和吗?
还是因为她给出了其他选择?
屈氏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问道,“……淑婆婆记不记得,皇上在派她来时,给她的几条例外?”
郑淑愣了一会儿。
屈氏道,“我记得有一条是,除了治病的本分,其他人概不准指派她做别的事。”
“你看,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先想着这一层的规矩了。”屈氏轻声道,“大概……有她的道理。”
见屈氏这个样子,郑淑明白,自己是劝不动了。
她只能叹一口气。
连日以来,郑淑对柏灵的印象大起大落,如今已不知究竟该如何评判这个姑娘的言行举止
她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亏得自己下午还觉得有宁嫔在的饭局没喊上她有些可惜。
如今看就算是喊她,她也不一定愿意来。
“那娘娘现在好些了吗?”郑淑一脸无奈地问道。
“不好,我当然不好。”屈氏淡淡地说,“但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串哑谜似的话听得周遭几人都一头雾水。
“明天的事,就明天再想好了,”屈氏轻声说,“把灯熄了吧。”
天色更暗了。
雨后的夜空像是被洗净了似的,云翳四散开去,只剩天边的几缕,后半夜的月亮在残云中时隐时现。
柏奕独自一人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直到跨过几条长街,又转了几个街角。
先是人声渐渐变得噪杂鼎沸,而在拐过某一处的转角之后,眼前的视野也一时明亮起来。
即便是在午夜,朝天街依旧灯火通明。
第一百零二章 柏奕的谋划
再一次站到朝天街面前,柏奕心情有些复杂。
就在不久以前,他还站在百味楼最高层的楼顶,俯瞰着这片京城最繁华的街巷。
那时他曾经满怀豪情地以为自己再一次握住了命运的咽喉,在这场和生活的搏斗里,他又将重新夺回对生活的主导权。
然而建熙帝一句话,就让他忍受了两年暗无天日的后厨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越是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好像到最后就越是功败垂成。
想起白天柏灵口中那个幸福的推石人,柏奕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滚开!”
一记鞭子从身后抽过来,把柏奕从出神的深思中拽回,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跳向一旁,但手背上还是挨着了鞭尾的一记狠狠的抽打,整个人也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下一刻,一辆马车从柏奕刚刚站立的地方疾疾碾过。
“不要命了就死远点儿!不要脏了爷的路!”
马车上的车夫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威呵斥,继续向前疾驰而去而后是人群里一连串的惊呼和鞭打声,隐约还能听见车中男女的大笑。
“年轻人,没事吧?”一个白胡子的赤脚老人家上前把柏奕扶了起来,“真惊险,以后走路别发呆啊。”
“没事没事,谢谢老丈。”
柏奕拉住老人的手,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他整个人摔进了路边的积了雨的泥坑里,衣摆下头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柏奕试图拍了拍,结果手上也沾了一掌的湿泥沙。
他嗤了一声,索性把脏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擦了个干净。
“这是谁家的马车啊,怎么敢在这儿横冲直撞的?”柏奕望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问道。
“还能是谁”,老丈作出一个沉脸不屑的表情,“那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宋讷啊。”
柏奕愣了一下,“是吗?怎么从前好像从来没在这儿听过他的名字?”
老丈重新打量了一下柏奕的衣着打扮,的脸色变了一变,“怎么,听口气,小哥儿以前常上我们朝天街来?”
“不是不是,”柏奕瞧出老丈的误会,连忙摆手道,“我以前在百味楼干了几年的学厨,街上的事多多少少听过一点。”
“难怪,我看你穿得也不像什么富家公子啊。”老丈自言自语地说,这才转回了一些好脸色,“从前不来的现在来,在这朝天街上没什么稀奇。人要学好三五年也不成,学坏一晚上就够了。”
柏奕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老丈这都知道。”
“知不知道不会想啊,”老人家又耷拉下一张脸,“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前个我孙子孙媳的烧饼铺子就是被他们家马车掀翻的,模子推车全散了架……唉,世道难啊,谁也不把咱们这些小民当人。”
柏奕听得皱了眉,从腰间掏出一颗小碎银子,“老丈,接着。”
老人家虽然人没反应过来,但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柏奕抛过来的银钱。
“这”
“拿去置办些新的模具吧,”柏奕笑着道,“上头不把咱们当人,咱们自己把自己当人。”
眼见老人家伸手就要推脱,柏奕一个闪身就往前跑了他最怕和人推来推去的客套。远远听见老人家在身后用又惊又喜的声音对他喊谢谢,柏奕心底是开心的。
这大概就是电影里土匪把枪来的钱,砸进穷人窗户里听响的快活吧。
然而跑到一半,他忽然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这老丈家里推车模子全散架了关他什么事,那老者是穷人家,自己不是吗?
结果自己一个不忍心就伸手给钱了,这种行为和老爹柏世钧给人看病还倒贴钱有什么两样?
柏奕只觉得心底一沉,好像听见柏灵那句“我要不是知道你也一样是穿过来的,肯定认你们俩是亲生父子”又萦绕在耳边,脸一下就烧了起来。
不对,今儿这钱是宁嫔给的,又不是我自己的。
宁嫔娘娘出手阔绰,本来也有盈余的。
是的,为了帮自己准备材料,宁嫔随手就赞助了五十两。
想到这儿,柏奕又觉得好受了些今晚他不算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他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胖子。
沿着上一次带柏灵来的小巷,柏奕再次来到了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泞空地。
这一夜的恶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里最怕下雨,因为几乎没有什么排水的渠道,一旦下雨就开始淹水。角落堆放的垃圾甚至是低处粪池里的脏东西会慢慢冒出来,顺着积水飘得到处都是。
流浪人的智慧,就是在这一晚带着帐篷、孩子、还有所有的家当一起,挪到地势高的地方挤一晚。
你要是不把东西带走,第二天回来它们就会全部消失不见,再之后你可能还在前后左右的邻里那里看见它们如果能把这些住在周遭的人称之为邻里的话。
柏奕来到上一次来过的石墙边,令人意外的是,石墙前的一片空地依然是空着的。
显然,即便是在这个流浪人拥挤在一处的夜晚,也没有人敢把帐篷搭在这里。
柏奕不由得笑了笑,他低头看了看,抓起地上的几个小石子往石墙的另一侧丢了过去。
墙后头传来几声响动,而后就是两个小脑袋从石墙上头冒了出来,“柏大哥?”
“嗯。”柏奕轻声道,“托你们找的东西找了齐了吗?”
“都齐了。”阿离带着一个孩子赤脚从墙头翻过来,“咱们出去说。”
……
还是上一次带柏灵来过的馄饨店,柏奕带着两个孩子大步走了进去。
阿离神色里没有半点拘谨,只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孩子那个看起来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子,紧紧攥着阿离的袖子,不敢松开半分。
这个孩子有些惧怕地看着店里的人,生怕他们拿苕帚把自己赶出去。
但老板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赶人的意思。
“这是小满!也是刚来的,没见过世面,柏大哥别见怪!”阿离再一次当起了大哥的角色,“来,小满,给柏大哥”
“停停停。”柏奕单手托腮,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阿离的话,“我东西呢?”
那个叫小满的孩子眼睛一亮,连忙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七八个布囊。
布囊是用最普通的白布缝的,每一个布囊上都上面印了许多黑色的小指印,大概是因为自打拿了这几个布囊之后,小满就一直把它们攥在怀里的缘故。
“这个是亚麻线,这个是马鬃,这个是皮革、棉线……”小满认真地把每一种布囊都打开给柏奕验货,“还有这几个,我和我娘找了好几种藤蔓,按照柏大哥的吩咐,每一种都泡了好几遍,全都已经搓开了。”
第一百零三章 柳叶刀
柏奕依序接过每一个布囊验货,“每一种都有六尺以上吧?”
“嗯!为防意外我是按七尺来准备的,我娘猜柏大哥是不是要试什么材料,还让我特地准备了几种鱼线来,都是拿海鱼的筋晒打过的,您看看。”
小满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
“不过这个就没那么多了,只有两尺多一点。”
柏奕有些惊讶地接过小满递过来的小袋,显然是没料到这个孩子除了自己吩咐下去的事情之外还做了其他准备。
“这个材料摸起来手感不错啊……”柏奕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干得漂亮。”
小满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柏奕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和刚才随便抛给老丈的几钱碎银子不同,这个小袋子里沉甸甸的。
小满看了阿离一眼,小心地双手接了过去,拆开的第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好多!”
“说好了五两银子的。”柏奕一手撑着脸,一手轻轻敲击桌面,“你阿离哥没和你讲过吗,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赖过帐?”
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老板就在这时候端着三碗馄饨过来,依次放在三人面前。
小满和阿离刚要伸手拿筷子,就感觉老板在他们两人的身前站定了。
老板健硕的阴影投下来,把两个孩子都笼罩在里头,他用挥赶蚊蝇的木条摁住了两个孩子伸向筷子筒的手。
“咋了,不让吃啊?”阿离的脸阴沉下来,他桌下的脚略略发力,暗暗转向老板的一侧,显然是随时准备大干一架。
“洗手。”老板雄浑低沉的声音响起,“外头有水缸。”
柏奕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阿离几脚,轻声哄道,“去吧去吧,馄饨我给你们看着。”
阿离哼了一声,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往外去了,小满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后头。
老板看着他俩,指点他们拿一点水缸边上的皂角和草木灰,混在一起搓一搓。
再回来时,原本那四只黑乎乎的小手瞬间就白净了起来。
柏奕已经给两人拿好了筷子和勺,阿离埋头一阵猛吃,一旁小满却没怎么动筷。原本柏奕以为小满嫌烫,问过之后才知道他想留一些带回家给自家的娘亲。
“你娘病了?”
小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旁阿离已经替他开口了,“她娘给她生了个弟弟,家里周转不过来,月子里老挨饿,身子就不大行了。”
“周转不过来了,还要生啊。”“乡下嘛,家里没男丁过不下去的。”阿离不以为然道,“她以后要没个弟弟,往后嫁出去了就再没人能给她撑腰了。”
柏奕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小满是个女孩子。想起柏灵,他叹了一声,又喊老板来加了一碗馄饨打包带走。
小满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谢谢柏大哥,这才开始动筷。
等吃得差不多了,阿离对她道,“你先走吧,我和柏大哥还有些事要商量。”
小满乖巧点头,抱起老板给打包的馄饨站起来,刚要往外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过身。
“阿离哥,这银子……”
“咱们的规矩,你们的第一笔生意我一分钱不抽的,”阿离挥挥手,“拿着回去吧!”
“诶!”小满喜上眉梢,这才小跑着出去了。
五两银子,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完全是一笔巨款,至少这一两年的伙食他们再不用愁。
柏奕望着小满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直到此时,阿离才把筷子放下,他又喊了一声柏大哥,然后从怀里抽出一打图纸来。
“我找好几个铁匠问过了,他们都说你拿来的这些图纸都能用,但接不了你这个单子。”
柏奕没什么意外,只是轻声问道,“是吗,为什么?”
“因为这些东西平日里都没人用的,像这个……这个什么,止血钳。看起来是秀气好看,但剪起东西来肯定没大剪子好使,他说他光开一套模子就要十几两银子,做了你这一单生意,往后就再卖不出去了。”阿离说道,“所以是个亏本的买卖。”
“那如果我连模具一起买下来呢?”
阿离愣了一下,“……柏大哥什么时候这么阔了?”
“你就和他们说吧,钱的事都不是事儿,关键是做出来的东西要能用,要是有偏差我肯定一分钱不给。”柏奕认真说道,“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手艺再说话,要是接了活儿还耽误了我的事,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成。”
说着,柏奕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步囊,从桌上移向阿离的一侧,“这里是十两银子,我今天出门就带了这么多钱,你看看哪家可靠,帮我付个订金吧。”
“得勒!”阿离一手抓过钱袋,又道,“还有,我昨天见着万师傅了,也和他说了要取你寄存在他那儿东西的事,但他说,东西非得你自己去取。”
柏奕“嘶”了一声,这才隐约想起来,自己当初拜托师傅的时候,好像说了类似“除了我自己来,旁人谁来也别让碰”的话……
“但我白天都在宫里,没时间啊。”柏奕皱了眉,“他晚上又不见人……”
阿离眼珠子转了转,“或者柏大哥有什么信物嘛?你拿个你贴身的物件给我,我拿给万师傅看,他就知道我是受你之托来的了,你现在进宫做事了,忙,他肯定也知道。”
“信物啊……”
柏奕陷入了沉思。
信物倒是有……但他有点儿舍不得给出去。
“柏大哥?”阿离伸手在柏奕面前晃了晃。
柏奕皱起眉,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被棉布小心包起来的小棍子。
阿离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柏奕沉眸解开上面的绳结,在拆开了外面的包裹之后,里面露出一把银色的小刀来。
这把小刀分成刀片和刀柄两个部分,刀柄颀长,刀片中是镂空的,而刀刃则被打磨得极为闪耀。
阿离屏住了呼吸,“这是……银子打的吗?”
“嗯,我亲手打的。”柏奕轻轻抚摸刀背,“柳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