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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镜中

    柏灵久久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被柏灵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后颈,“怎么,不信?”

    柏灵笑起来,她摇了摇头,低头想了想,“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公子怎么称呼?”

    “我吗。”少年略一沉吟,又很快答道,“我叫程琮。禾呈程,王宗琮。”

    柏灵这才欠身,轻声道,“谢谢程大人提醒,到时我会注意的。”

    世子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柏灵看过来的那道目光,让他微微觉得有一些异样那双眼睛好像透过了自己的眼直接望进了心底,带来一种秘密被洞察的轻微不安。

    ……

    这一日又很快过去。

    临近午夜,柏灵又派下人们去烧了热水,等候期间她独自坐在东偏殿的床榻上磨指甲,心里将今天发生的一幕幕暗暗过了一遍。

    外面的窗户忽然响了几响。

    柏灵回过神,放下锉刀,踩着鞋往东窗那边走过去。

    柏灵将窗户支起,果然看见十四像一只蝙蝠似的倒挂在屋檐上,见窗打开,他纵身落下,稳稳地站在了窗前。

    “你来了。”柏灵轻声道。

    “嗯,三件事。”韦十四从胸口取出两本书册,“上次你说的那种话本,我找到了两本。但这两本都有近百万字的体量,我今天各取了第一册来,你看看要先看哪一本。”

    柏灵双手接过,“谢谢。”

    “再就是,这几日林婕妤那边我也查了查,”韦十四语速飞快,“但基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

    “就没有一点破绽吗?”

    “要说的话也是有的。”韦十四低声道,“最大的破绽就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她应该是刻意地抹除了一些信息,譬如所和她有过密切接触的人,不是远走他乡就是无迹可寻,所以查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倒是,有趣呢。”柏灵垂眸想了一会儿,“第三件呢?”

    韦十四眉头微皱,沉默了片刻。

    “柏奕被抓了,现在人已经下了鸩狱。”

    他望着柏灵的神色,略略有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柏灵脸色显然是微微僵硬了一会儿,但她随即低下头,前额的头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的眼睛,“什么时候抓的,十四知道吗?”

    “大概一个时辰前,北镇抚司官署亲自下的密令。”

    “那我爹呢?他在哪里?”

    “他被软禁在太医院了。”韦十四轻声道,“那边有老院使暂且关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柏灵抓着窗沿的十指骤然用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快,他们果然跳脚了。”

    “蒋三那边什么来历我还没来得及查,不过就我以往的了解,他可能”

    “十四不用再说了。”柏灵轻声道,她抬起头,望着韦十四,“蒋三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多半都是冲我来的。”

    “……嗯。”韦十四轻声应和,他确实也这么想。

    冲着柏灵,抑或是冲着柏灵身后的贵妃,乃至屈家,乃至宋阁老和一整个宋党。

    “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韦十四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这几天实在是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罢了。”

    “那也是很辛苦的。”柏灵苦笑道,她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戒骄戒躁。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其实就只有一件……”

    韦十四目光认真转向柏灵。

    柏灵沉了口气,“……等。”

    等他们把火烧进宫里来,等他们把矛头指向更多的人,等他们依次现身,才能知道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

    “对了,”柏灵像想起什么似的,“这个消息宁嫔娘娘那边知道了吗?”

    “不确定,但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张福海几天前见过鸩狱的人。”韦十四略略颦眉,“你想去找宁嫔?”

    “不,不想。”柏灵轻声道,“尤其是这几天,我和她最好一面也不要见……不过有一个人,我可能过两天需要去拜访一下。”

    “谁?”

    “黄崇德,黄公公。”柏灵低声说道。

    韦十四沉默地想了想,虽然暂时还不明白柏灵要做什么,但他嘴角还是浮起了些微的笑意。

    柏灵这个人,认真追究起来也是很奇怪的。

    她有些时候不,可能是大部分时候,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甚至带着一些似有若无的颓丧。

    周围好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她也从来不难为自己去做那些辛苦但应当做的事。

    但在某些时候,她跳跃的思路和闪电一般的行动力,又让人惊诧不已。

    两人便在这时同时听见屋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和随即响起的叩门声。

    韦十四再次迅速融入夜色里,柏灵也合起了窗,低声唤了一声,“进来吧。”

    ……

    这一晚,柏灵睡得很沉。

    每一次有心事的夜晚,她似乎都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小小的礼堂,但今晚没有。

    今晚梦中的礼堂是另一个。

    那是很久以前,她的老师为了让她克服对当众演讲的恐惧,而特意申请的大学礼堂。

    那个礼堂的搭建时间几乎和大学的建校时间差不多,因为占地太小,线路老化严重、且一直没有翻修,所以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大型活动会申请在那里进行。

    极偶尔地,会有一些文学社的年轻人,在夜晚带着蜡烛,到这里开读诗会他们一般不会去社联进行专门的场地申请,非常地随遇而安。

    所以当柏灵跟着老师,还有自己的三两好友推开那个礼堂大门的时候,她透过厚重木门悠长的吱呀声,听见后面传来如同唱诗班一样的齐声低诵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柏灵看见有十几个自己的同龄人,手里捧着各种各样的蜡烛,围坐在一块儿,低头念诗。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柏灵有些胆怯地回头,去看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笑容非常慈祥,用温和坚定的目光鼓励她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重新站到讲台上去。

    学生们低低的吟诵声再次传来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梦里的柏灵往前走着,走着,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色就变化一些,周遭的人就多了一些。

    好像时间正随着她的前进而逆转,正在疾速退回到那个让她梦魇的时刻。

    只有那些学生们如同雪山清泉一样冷清而明澈的声音一直在礼堂的上空回响。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

    “柏灵!天都大亮啦,快起来,都巳时了!”

    宝鸳的声音骤然传来,像是一支长篙搅动寒潭,所有的幻影在一瞬间扭曲、消退。

    柏灵有些艰难地眯着眼睛,屋里亮堂的日光耀得她睁不开眼。

    “平时不是都卯时起的吗,怎么今天睡得这么死……”宝鸳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上前,掀开柏灵的被子帮她起床。

    “快穿衣服,储秀宫那边派人来了,”宝鸳的口气明显带着一些不快,“找你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弱者的哀求

    柏灵揉了揉眼睛,感觉身体还有些飘忽,像是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似的,宝鸳已经派人端来了热水让柏灵敷面。

    柏灵轻轻叹了口气,“宝鸳姐姐,这大早上的,不要进来就拿我撒气啊。”

    宝鸳眼睛一瞪,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撒什么气,我哪儿撒气了。”

    “你以前喊我起床可不是这样喊的。”柏灵把毛巾丢回脸盆里,一面笑一面在一旁穿起了衣服,“林婕妤派人来找我,又不是我的错,再说我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进来什么也不问,对着我就发一通脾气,万一我一下没想通这一层,咱们就生分了。”

    “……”宝鸳轻轻嗤了一声,沉着嘴角上前,伸手帮忙给柏灵束腰带。

    手下用的力道一时没有拿捏好,勒得柏灵倒抽一口凉气,她连忙又把腰带拆松了些。

    “是储秀宫的谁来了?”柏灵问道。

    “一个不认识的宫女,说是叫碧桃还是什么,拿着几盒脂粉过来说要送你。”宝鸳冷冷地道。

    “你看,”柏灵回望了一眼,“人家就送了一盒脂粉来,我就被宝鸳姐姐折腾了一顿,明儿他们要是再送一箱黄金来,我不得被拖出去打一顿?”

    宝鸳气得笑了,轻轻在柏灵的肩上打了一下,“不要嬉皮笑脸的,严肃点儿。”

    柏灵笑了笑,看宝鸳忍着笑意板着脸的表情,知道她的火气大约是消了。

    柏灵叹了一声,宝鸳就是这样了。一点就炸,一哄就好。

    “娘娘是怎么说的呢?”柏灵问道,“我可以去见她吗?”

    “娘娘说可以,做你想做的就行。”宝鸳这句话还没说完,已经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了柏灵的双肩,“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储秀宫你不准去,什么林婕妤,你理也不要理。”

    “好好好,不去,不理。”

    “你发誓!”

    “发誓发誓。”

    柏灵举手拿自己赌咒了几句,宝鸳哼了一声,不再追究了。

    穿戴整齐之后,柏灵跟着宝鸳一道出了东偏殿。她原以为会看见一个不好招惹的婢子,未曾想宝鸳伸手一指只见承乾宫的宫门口站着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手里抱着锦盒,瑟瑟发抖地站在风里。

    “是那个人吗?”柏灵有些诧异,“那个小姑娘?”

    宝鸳扫了一眼柏灵,“喊人家小姑娘,人家可比你还大呢。可没用了,我才说了她两句就哭鼻子。”

    柏灵跟着宝鸳走近了几步,果然看见那个小宫女的眼睛是红的,她身型单薄,面色略有些苍白憔悴,但依然透着少女的气息。

    “是……柏司药吗?”

    这个叫碧桃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抬头,一双惊慌的眼睛望着柏灵。

    “嗯。是我。”柏灵点头。

    小宫女的眼里浮起些许惊喜,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喜的是终于见到了柏灵的面,惊的是这个已经被传得满城风雨的司药竟是个十一岁的女童。

    “柏司药救命!”

    碧桃立刻跪了下来,两手却将锦盒高高举起,送到柏灵的面前。

    柏灵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锦盒,“什么意思,我不懂。”

    “请柏司药收了我们娘娘的薄礼,去储秀宫见一见我们娘娘吧!”碧桃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您大人大量,您”

    “干什么啊又来这一套!”宝鸳眉毛竖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碧桃的哭诉,“有话就好好说!起来!再跪我就把你连人带东西轰出去!”

    宝鸳一阵厉吼,把小宫女的哭声瞬间吓了回去,她连忙站起身,再次恭恭敬敬地把锦盒伸到柏灵的面前。

    柏灵轻轻揉了揉耳朵,看着锦盒问道,“这里头装着什么?”

    “回司药,是胭脂和香粉。”碧桃说道,“都是兰苑今年的新贡,娘娘说这东西她那儿是独一份,所以”

    听到“独一份”三个字,宝鸳又气上心头,刚要发作,柏灵在一旁声音清冷地开了口,“你家娘娘怎么了?”

    碧桃连忙道,“娘娘这几日也睡不好,夜里常醒,怕不是也和贵妃一样抑……抑郁了,所以”

    “呸。”宝鸳抢白道,“她做那么多亏心事,夜里睡不好活该!”

    碧桃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她看看宝鸳,又看看柏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柏灵笑着拉了拉宝鸳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再激动了,而后她又转头望向碧桃,“就这几日睡不着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吧,你刚刚说救命是要救谁的命?”

    碧桃双手一颤,又跪了下来,“求司药大人,救救……救救奴婢的命!”

    柏灵轻轻“嗯?”了一声,“就是说如果我不去,林婕妤会难为你?”

    碧桃用力点头。

    “她会对你做什么?”

    “奴婢……不知道。”碧桃已经完全哭了出来,“娘娘没有说,她只告诉我,要是没有请到柏司药,她就会……重重地赏我。”

    周遭的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林婕妤的手段,在这后宫里,也算是尽人皆知的狠辣了。

    也不是从未有人看不下去,想要检举揭发。但这个女人所行的恶,每一桩都有理有据,只是于情不和。

    再加上建熙帝更是明目张胆地偏袒偏爱,这几年来,几乎没有人真的损伤过她一根毫毛。

    明面上,人们顺从她,避开她,假装这个人不存在;

    暗地里,人们憎恶她,诅咒她,但又无可抑制地畏惧她。

    宝鸳也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储秀宫一个宫女被打发到浣衣司的事那个宫女家里就她和一个弟弟,结果林婕妤直接断了这家人单传的血脉。这种阴毒手段真是闻所未闻,当时就听得宝鸳寒毛倒竖。

    此时再看眼前的宫女,宝鸳也好,其他许多人也好,原本冰寒的目光都略略浮起了些微同情。

    “柏司药,求求你。”碧桃跪着往前挪身,顺势抱住了柏灵的大腿,“只要去储秀宫见见我们娘娘就好,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带着这位宝鸳姐姐,或是其他人一块儿,都行的,只要柏司药愿意去……”

    碧桃抱着柏灵,像一个溺水者拉着最后一根稻草。

    人们的目光也纷纷向柏灵身上聚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石崇劝酒

    “你先……松手。”

    柏灵俯下身,掰开了碧桃的手。

    这小宫女的手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抓着柏灵衣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若非一旁宝鸳又呵斥了一声,这宫女只怕是连柏灵的衣摆都要撕扯了下来。

    柏灵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碧桃,表情亦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件事问过皇上了吗?”柏灵问道,“他有没有旨意?”

    “皇上……?”碧桃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地抬眸望着柏灵,“……应该,应该是没有?我没有听我家娘娘说起过。”

    柏灵点了点头,“那好,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不去。”

    碧桃牙关颤抖,眼里的眼泪全都涌了上来,又接着扑向前,“柏司药!求”

    “松手。”柏灵低声道,“不然我喊人了。”

    这话说得连宝鸳也是一怔,这原本是她盼望的结果柏灵最好能下定决心,不要被林婕妤那边花言巧语给骗了去。

    可是当她发现来人看起来似乎真是个可怜人的时候,她心里的那分慈悲心又忍不住刺痛起来。

    宝鸳望着柏灵,忽然觉得,如果柏灵此时也心软下来,想要改口,或许自己也没有真的那么坚定。

    也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后宫妃嫔之间偶尔借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娘娘既说“全看柏灵想怎么做,那便由着她”,可见也是不计较这个的,更何况这丫头也说了,林婕妤并不要求柏灵单独前往,可以由人陪同那样的话,于情于理倒都没有什么问题,有旁人在,想必林婕妤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来。

    柏灵似是对身旁宝鸳的变化全然不察,她微微一笑,接着道,“昨儿我和宝鸳姐姐聊天的时候就说起过,在我进承乾宫之前皇上就给过我旨意,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宜,其他事我一概不管。林婕妤要是不知道有这道旨,那就请你回去转告她。”

    “这、这……”

    柏灵这边话没有说完,碧桃已经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她的每一叩都非常用力,少女的额头撞在地面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经不住几次磕碰就头破血流。

    “柏司药……您心善,求求你,求求你……”

    碧桃太年轻,进宫的时间又短,看过听过的东西都太少,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一遍一遍地哀求。

    尽管就在片刻之前,在这里围观的人几乎都对她有过冷嘲热讽,但此情此景也实在看得人心酸。

    郑淑眯着眼睛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要不是因为她此刻是屈氏的眼睛,得了娘娘“不要轻举妄动,把外面发生的事情看清楚再说给我听”的旨意,此刻她早就冲上前去抓起这个碧桃扇耳光了。

    郑淑捏了一把汗,一面气恼宝鸳怎么心肠这样软,就这么任由这个小丫头在承乾宫胡闹,一面又为柏灵此刻的冷酷而暗暗纳罕要是有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形都能不为所动,那真是只能用铁石心肠来形容了。

    郑淑摸着自己的心口,自己已经是一把饱经风霜的老骨头,心冷似铁没什么稀奇。

    但就柏灵这个年纪,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定力,除非她的心生下来就是石头做的……但平日里相处起来又不觉得。

    “你是储秀宫的宫女。”

    柏灵的脸已经完全冷了下来,这副表情是所有人都极少见过的冷漠。

    “你的主子要怎么罚你是她的事,与我无关。你这个头不该冲我磕,应该冲她磕。”

    “但、但我……”

    “把她请出去吧。”柏灵已经转过身向着东偏殿回转而去了。

    宝鸳满是怜悯地望了在地上仿佛痴傻了一般的碧桃,略略压低了声音,对着一旁的太监道,“没听到司药的吩咐吗,让她走……”

    被拖出去的碧桃没有喊,也没有叫,她像是一瞬间被人打散了魂魄,整张脸像纸一样的白,滚烫的热泪无声地滴落。

    众人这才好似从梦中醒来,各自都有些惊魂甫定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些人大都是不久前换来的新人,对柏灵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这姑娘总是晚上要洗澡的程度上,今日这干脆利落的决断,则令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未曾想这条锦鲤,还会咬人呢。

    ……

    郑淑站在东偏殿的门外,想着还是要进屋问一问刚才的事,她步子轻快地走进了房间,见柏灵正在收拾刚才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宝鸳则背对着自己,朝着柏灵说话。

    “就真的不管吗?”宝鸳在屋子里轻声地问。

    郑淑看了宝鸳和柏灵一眼,两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自己进了屋,她想了想,索性就站定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我可是当着宝鸳姐姐你的面赌咒过了啊。”柏灵睁大了眼睛,“难道你想看我应誓?”

    “呸呸呸!”宝鸳连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没有这样说,就是觉得、嗯……”

    这样对那丫头有些残忍是一出,等宫人们的碎嘴吆喝起来,添油加醋地传起坏话来,又是另一出了。

    柏灵背过身去,“宝鸳姐姐听过石崇劝酒的故事吗?”

    “谁劝酒?”宝鸳一头雾水。

    “石崇劝酒,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柏灵叹了一声,轻声道,“是说,大商人石崇在家里养了一堆美妾,每当客人来家中喝酒的时候,就让这些美妾去劝酒。倘若哪个客人的酒没有喝完,石崇就把劝酒的那个美女当场斩首杀掉。”

    “……还有这种事,”宝鸳摇起头来,“这也太残忍了。”

    “嗯。”柏灵俯身地叠着被子,又接着道,“客人们自然是不愿意看到美人因为自己不肯喝酒就丧命,所以每一次都有多少喝多少。直到有一天,当朝的丞相和将军一道去他的宅子里喝酒,丞相听说了这件事,虽然不胜酒力也还是勉强喝得大醉,而将军呢,从头到尾拒绝喝酒,任由石崇连斩了三人也面不改色。”

    宝鸳听得喉咙发紧。

    柏灵将薄被叠好,用力拍了拍,头也不回地道,“看你们今天措手不及的反应,我猜这应该是林婕妤第一次用这种手段来试探。拿一个苦命的宫女做饵,利用我的怜悯之心和众人对我‘残忍’之举的指责,来胁迫我就范……

    “那我就更不能答应。”柏灵转过身,面向宝鸳,声音坚定而干脆,“倘若石崇第一次宴客就遇上了那个面不改色的将军,且人人都能那位面不改色的将军一样不妥协,那石崇就会放弃用这种方式来劝酒。

    “再者,今天我要是因为同情碧桃去了储秀宫,谁能保证明日林婕妤不会再故技重施?是不是只要她推一个人到我面前,说我若不对她言听计从这个人就要因我而死,我就该束手就擒呢?”

    柏灵抛出了问题,然后直直望向宝鸳。

第一百三十六章 火起太医院

    宝鸳一下答不上来。

    她想了一会儿,“那你就不好奇,林婕妤喊你过去干什么?”

    “管她想干什么,反正这个时候把我拉过去肯定没什么好事。”柏灵答道,“还是不要让事情更复杂了。”

    “那如果明日,林婕妤真的又派人来了,你也得像今日一样咯?”

    “是。”柏灵点头,“不论她们来多少次,我都会像今日一样。这罪孽是她的,算不到我头上。”

    宝鸳轻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惊叹,她有时候觉得柏灵天真烂漫,有时候又觉得她城府深得令人胆寒。宝鸳摇着头叹了几声“作孽”,一转身就发现郑淑已经站在了屋子里。

    “淑婆婆!”宝鸳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柏灵望向郑淑在她进屋的时候柏灵就已经从侧面视野的余光里发觉了,只是索性就当没听见,把方才的那些话讲完。

    郑淑一如寻常地笑了笑,靠近道,“我刚听外面喧哗,就替娘娘出来看看。”

    “娘娘醒了吗?”

    “醒了,但还没起呢。”郑淑低声道,“还是老样子嘛,早上总是起不来的。”

    柏灵又问了几句贵妃夜里的睡眠和进食情况,郑淑一一答了,虽然失眠依旧,少食依旧,但比起从前总归是在慢慢改观,譬如下床走走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说的话也比从前多了一些。

    说起来也奇怪,尽管屈氏的大部分时间仍是像从前一样恹恹不喜,但这一点点的好转竟是让郑淑觉得从此有了盼头,她也因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紧绷。

    “等一会儿娘娘起了,我再陪着一起做一会儿正念。”郑淑笑着答道,“既然你们这儿没事,那我也就回去了。”

    柏灵和宝鸳都低下头,送郑淑出门。柏灵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过了巳时,再过一会儿也就要吃午饭了,索性上午的御花园就不去了。

    一阵困倦又袭来,柏灵躺靠在床上,忽然看见床头柏奕送的机器猫,心中一时又有些酸楚,一旁宝鸳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柏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只想再睡过去,直到有人喊他起来,告诉她事情起了变化。

    ……

    而此时,在太医院的柴房前,又是另一番光景。

    秦康和柏世钧两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家,面对着十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竟是一步也没有退。

    “老院使,您就别难为我们了,您二位回去吧,真的,我们今儿不可能放任何人进去。”

    说话的人看起来是个年轻人,着装与其他把守在此的人无异。

    “你们的长官呢。”秦康冷着一张脸,“喊你们长官来和我说话。”

    年轻的锦衣卫面露难色。

    这里毕竟是太医院,秦康是历经三朝的老院使,他说要进去查看,锦衣卫在没有关于柏奕谋反的确凿实据之前,还确实不能撕破了脸。

    长官就是因为现在这个情况难处理,所以索性躲在了暗处,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让一群喽围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显然是最好的安排。

    年轻的锦衣卫嬉笑道,“哎呀,我之前不是和您说了吗,我们长官被更大的长官叫去问话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就把你们更大的长官叫来!”

    秦康气到跺脚,声音也骤然大了起来。多少年了也从未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偏偏他此刻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否则他真想抄起一旁的柴火棍,和这群不讲道理的兵油子拼了。

    “在这太医院,我还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见秦康动了怒火,那几个锦衣卫反而觉得更好笑了。

    “您别冲我们发火儿呀,我们也就是奉命办事,您看您也一大把年纪了,一会儿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我们几条贱命可是赔不起。”

    一旁柏世钧也有些慌忙,他是真的怕秦康气出什么毛病,连忙上前打圆场,“那几位还请明说了吧,究竟要怎么才能放我们进去?”

    锦衣卫看向柏世钧,连对秦康的那一点客气也没有了,脸上满是嘲讽之意,“柏世钧,你儿子现在有重案在身,百户大人能让你出屋子在这里闲逛就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再这样给脸不要脸,现在就把你押解回去信不信?”

    “无耻!!荒唐!!”秦康振声喊起来,“太医院乃天下医者之表率,岂能容尔等蝇营狗苟之辈如此放肆,我大周王法何在,医官尊严何在!”

    几个锦衣卫都是一阵嗤笑,故意露出一副吓破胆的表情,但脚下却是一步也未动。

    秦康实在是急怒攻心,方才那一声怒吼震得他自己都是一阵眩晕,几站不稳,一旁柏世钧连忙扶住了秦康的背。

    “秦院使!秦院使!”

    这边的喧闹引起了东边煎药房的注意,先是几个游手好闲喜看热闹的小学徒偷偷跑出门围观,正巧看见方才一幕。

    几个年轻学徒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看见十几个人围着两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太医院的泰斗,登时就气得什么都忘了。

    几人小跑回去,刚进了东边煎药房的门就嚎了一嗓子

    “都别干活儿了!出大事了!!”

    大院里的少年们,还有几位指导盯梢的老太医都是一怔,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望向门口的几人。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老太医走上前,面带不快,对着为首的少年就是一记毛栗,“刚要喊你们干活儿人都不见一个,又跑出去疯!回去煎药!”

    为首的少年捂着头,仍是大喊道,“老师傅我没骗你,真的出大事了,咱们老院使被锦衣卫打昏过去了!”

    “什么?”院子里的几个老太医听得都是一愣,“你说清楚,老院使怎么了?”

    几个少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老院使想进柴房,几个锦衣卫不让,还把人给围了起来,人都被挡着我们看不真切,但老院使喊了几声就站不稳差点摔倒了。”

    “对!我们都是亲眼见到的!”

    “妈的几个走狗骑到咱太医院头上来了!老院使菩萨一样的人,怎么斗得过这些泼皮无赖!”

    几个老太医听得面色铁青,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放了手里的东西就飞快地往西柴房那头走。

    老师傅们一走,刚被敲了毛栗的少年对着院子里四十多个正在干活儿的学徒,振臂一挥,“还愣着干嘛!都跟着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保卫兔子

    几个老太医已然快步走到与煎药房相离不远的西柴房,果真见到在柏世钧搀扶下,几乎有些站不稳的秦康。

    几人立时冲上前,疾呼道,“你们在干什么!”

    锦衣卫回过头,见又是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往这边来,啐了一口,刚想骂一句,就隐隐听到一阵混乱而迅疾的脚步声靠近。

    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在这几个老太医的后面,一群年轻的太医院学徒或跑或跳地往这边奔来。

    “秦院使!”

    “秦院使怎么样?”

    学徒们的问话时起彼伏,柏世钧怔怔地望向那边,只见几个老太医一同上前,躬身行礼后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康气得头晕,指了指锦衣卫,声音比起先前虚浮了许多,但仍旧清楚地说道,“得让……世钧进去。”

    学徒们来得越来越多,先前看起来只是十几个,而后竟是四十来人全都涌进了这个柴房门前的小院,把这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锦衣卫列阵成一条直线,阻挡着学徒们,如同堤坝阻挡海潮,双方在冲击与被冲击之间交替。

    望着眼前的人潮,锦衣卫中为首那人的脸冷了下来,对身后人道,“快去请赵百户,说这里学徒要闹事了,请他快回来!”

    身后的锦衣卫刚得令要走,正往这边来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他们有人要跑去通风报信了!”

    “拦住他!”

    “他们打老院使!揍他!”

    愤怒的学徒向着锦衣卫的列阵冲去,几次把锦衣卫的防线冲出豁口,但锦衣卫们又再度抵御,如此反复,竟是把锦衣卫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事情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锦衣卫那边的为首者几次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但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抽刀。

    就凭这几十个年轻娃娃,两边真要对阵起来,他们就算是以一打十,以一打二十,也是不怵的。

    只是事情不该、也不能闹到那一步,

    眼前这些人都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能不能用拔刀压制得住另说,万一自己这一下进一步激化了矛盾,双方见了血光,之后难保会在朝中掀起什么风浪这个罪名,他们担不起,也不愿担。

    “都静一静!”为首那人道,“诸位小兄弟,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个屁!连我们老院使都敢欺负,还有什么误会!”

    “滚出太医院!”

    “对!锦衣卫滚出太医院!”

    数十人的声浪齐声高呼,竟是响得震天,惊得几百米外的六部朝员都纷纷从办公的桌椅上起身,彼此奔走询问是怎么了,为何离皇宫不远的机要之地,忽然传来人群的疾呼?总不至于有百姓闹事,闹到了内阁这里来……

    那边秦康听着这高呼,也倏然想到了这一层,他勉强回转过身,伸手示意众人先静一静。

    学徒们见老院使下了令,都纷纷安静了下来。

    一旁老太医已然上前,关切道,“秦院使今日怎么就和柏大夫两个人过来了,随从呢?王太医呢?”

    秦康挥了挥手,摇头道,“世钧今早来和我说,他进不去柴房的门,我也没想太多,就跟着他一起来看了看。”

    老太医连忙转身,对学徒们道,“快,你们哪个人,现在赶紧去找王太医,让他过来一趟。”

    这里的王太医,自然也是太医院目前的首席御医王济悬,学徒们无需多问,有两人飞快地跑了出去,往着仁心楼的方向去了。

    秦康的心定了定,又转过头对锦衣卫道,“你们让是不让?”

    “对!让不让!”

    “你们让不让!”

    人群里再次传来接连不断的质问声。锦衣卫望着已经跑远了的两个学徒,心中思忖了片刻,若是找了王济悬来,其实倒也和他们去找赵百户差不了许多。

    消息既已传了出去,日后这锅也就扣不到自己头上来,如今这些学徒蛋子们群情激昂,他们急流勇退也是情理之中。

    锦衣卫中的为首者眯了眯眼,冷笑一声道,“我等也是奉命镇守在此,盖因逆党柏奕日前在此多有逗留,这里日后是要做呈堂证供的。两位此刻要进去,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吾儿不是什么逆党,”柏世钧开口说道,这一番对峙下来,也让他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捏紧了双手,振声道,“此事与内宫颇有牵涉,本也不便在此开口。你们要细问,我……我也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好!好一个无可奉告!”锦衣卫拍手叫好,“在场诸君都听见了,柏世钧今日要硬闯这柴房,今后若有什么差池,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要硬闯的人是他,也是老夫!”秦康又夺过了话头,他勉力站到柏世钧的身后,“你们不用在这里耸人听闻,有什么后招损招,尽管放马来,就是了!”

    这一番话落进众人耳中,令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平日里都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老院使,刚直起来的时候竟有如此风骨,众学徒听得心旌激荡。

    于是在一众学徒的保驾护航下,柏世钧总算是跟在秦康的身后,进了柴房。

    他不敢耽误,提着衣摆快步走进柏奕叮嘱了他一定要去照料的那间屋子推门而入,柏世钧第一眼就看见靠墙的木架,以及每一笼里放着的白兔。

    洗手、烧水、放凉、换食、换水、清理兔笼……柏世钧一刻不停地把事情做完。

    秦康在外面和学徒们聊了一会儿,等进来的时候,发现柏世钧正在站在屋子中央的工作台上,拿着钵子研磨着什么东西。

    秦康眯起了眼睛,“柏奕在这儿养兔子啊。”

    “是。”柏世钧答道,他看了一眼跟在秦康后面的锦衣卫,也不敢多说什么。

    “怪不得非要今日进来,这是怕这些兔子饿着了。”秦康俯身,对着一笼的兔子低语。

    “……是。”柏世钧目光有些闪烁,有些话他没法现在和秦康说,但见秦康没有嫌他荒唐,竟为了几十只兔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心里多少有些感激,“秦院使,今日多谢你了,您快回去歇歇吧。”

    “不急。”秦康摇了摇头,“我让那些孩子们,帮我在旁边的柴房里置了一床铺盖,这几日我就和你一起,吃住在这里。”

    柏世钧手里的研磨锤掉了下来,“您……您……”

    “只能如此了。”

    秦康望向他,瞧瞧这锦衣卫今日的嚣张气焰,倘若他不拿出点坚守的气魄,只怕自己前脚刚走,这柴房里的一切就都会被这群人给毁了。

    “虽然不知道柏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秦康叹了一声,“不过我信这孩子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别太担心,会平安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意难平

    没过多久,王济悬赶来了。

    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派人去找赵百户,把方才学徒们和他说的那些事,都一五一十地全传了过去。

    听说秦院使带着太医院四十多个学徒和锦衣卫起了冲突,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跑了过来,就怕脚程慢了这里闹出什么挽不回的乱子。

    结果才踏进西柴房大门一看,见春日复苏新绿的大槐树下,秦院使正拿着本书,晃晃悠悠地靠在老人椅上悠然翻阅。还有三五个学徒正进出着往一间空屋子里运茶壶、笔墨、纱帐之类的东西,近旁一群锦衣卫冷着脸带刀巡视着,不发一语。

    显然已经没什么事了。

    “老院使……”王济悬轻叹了一声,走上前,“您今日这……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秦康听到声音,这才抬头,见来人是王济悬,他笑了笑,“都好了啊,都安排好了,本来想万一有什么事,你在这儿还能说上些话,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你快去忙吧,不耽误你了。”

    王济悬有苦说不出,只得面带尴尬地笑了笑,“我那儿也没什么大事,该做的都安排着呢,您和我回去吧,把您放在这儿,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的,”秦康瞥了一旁的锦衣卫一眼,声音忽然转冷,“若是我在这里殒了命,你便据实去向圣上回话,皇上自有圣断的。”

    几个锦衣卫的脸色又黑了些,轻轻哼了一声,错开目光看向别处。

    柏世钧这时正端着一盆脏水出来,泼进了院子边沿的一圈灌木丛里。王济悬见秦康这里劝说不动,便沉着脸上前对着柏世钧一番训斥,质问他为何只顾自己,不考虑秦院使古稀之年的身体状况,竟把事情闹到了今天这步。

    柏世钧自知说不过他,便什么也不说,只是闭着嘴盯着王济悬的嘴巴,看着那两片薄唇动来动去的,柏世钧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等王济悬不说话了,柏世钧又回过神来,低低地问了句,“王大人说完了吗?”

    “我要你回话!”王济悬厉声呵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柏世钧挠了挠耳朵,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盆,“王大人不必再问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这边事情还没做完,就不和您聊天了……”

    说完这句话,柏世钧果然抱着水盆就往一旁的某间柴房里走,王济悬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望着柏世钧跑掉的背影气得脸色发白。

    “回去吧!别问他了,这时候他不方便说。”秦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这儿暂时还不用担心,有事我会找人去喊你的。”

    “老院使!”王济悬着急地转回身,“真要是有了事,您再来找我,万一来不及了呢?”

    秦康哼笑了一声,“来不及那便来不及,我倒要看看锦衣卫有没有让我来不及的本事。”

    王济悬只得心急火燎地离开了柴房。

    但他也没有走远,而是停在了离柴房不远的小花园里,不多时,锦衣卫中果然有人跟了出来,那人对王济悬颇为恭敬,举手作了个揖,喊了一声,“王大人。”

    王济悬也作揖回礼,客气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卑职乃锦衣卫小旗官韩冲,一直跟在赵百户大人身边做事。”

    韩冲介绍完自己,就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到并没有发生什么真的打人、斗殴,王济悬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看来是那些学徒添油加醋了,必须也找人警告一下他们不要乱传消息才是。

    那人又接着道,“赵大人身上还有其他差事,命我等在此蹲守,若有急事便去报他并与王大人商量。”

    王济悬笑了笑,虽然眼前的此君看起来比自己儿子还要小几岁,但面对锦衣卫,王济悬丝毫不敢懈怠,仍是以同侪之礼相待。

    “不知赵百户今日,是什么差事啊?”

    “这个王大人就不要问了。”韩冲立时收起了话里的三分客气,冷声答道。

    王济悬心中暗恼,心说你们赵百户的头子蒋三爷待我都谦让三分,你一个小小的旗官,就敢跟我这么说话?

    什么今日差事,我看是嫌太医院这边的山芋烫手,所以就找个由头躲起来了。

    但王济悬毕竟是王济悬,不论心中如何腹诽,他脸上仍旧是浮起了颇为理解的笑意,点头道,“明白,明白。我来也只和你们叮咛一件事秦院使是我太医院的首揆,更是极受皇上看重的元老,绝不能有丝毫差池,否则莫说是我,百户大人,三爷……都难逃罪责,明白吗?”

    “这个知道。”韩冲利落地答道,“我们不会为难秦院使,至于另一个柏世钧……”

    “他?”王济悬眯了眯眼,“你们想怎样就怎样,不用特意问我。”

    韩冲双眉微颦,望向王济悬,显然是从话中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王济悬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心慌,连忙摆手道,“好了,叮咛就这些,别的韩大人也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挥别而过。

    王济悬离了这里,却也没有回他的仁心楼,匆匆便离了太医院。

    ……

    入夜,当值了一整日的朝臣纷纷归家,有人乘车马,有人徒步而行。

    户部侍郎胡一书最后一个离了户部,才掩了门,就看见对面的回廊里,孙阁老和张守中两人一面说话,一面一道下楼,两人神情时而严肃认真,时而又摇头低笑,胡一书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心中兀自升起一股不平气,就干站在那里,看着两人身影远去。

    从远近关系上论,孙北吉是胡一书的老师,胡一书也是孙北吉最出色的门生之一,所谓师承,是官场上最硬的关系了;

    从官职上论,孙北吉是内阁次辅,更是户部尚书,也即胡一书的顶头上司,两人同属一部,自该更亲近些。

    无论如何,他胡一书都该是孙北吉的左膀右臂才是。

    然而老师却似乎更偏爱那位张守中张大人。

    前天夜里他们一道被恭王邀到府中一叙的时候,胡一书就有这种感觉了孙阁老才说一句,甚至是半句,张守中就能领悟其中的含义,反而是自己要靠张守中的点拨才能明白老师的意思来。

    张守中只比胡一书大四岁,可论起来却足足高了他三届胡一书是建熙二十三年的进士,那年他刚过二十六岁,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可后来,胡一书发现,这个张守中竟然是建熙十四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当年的榜眼。

    建熙十四年的进士,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张守中今年才将将四十二岁,他金榜题名的时候,才十一岁!

    多少人对功名汲汲以求,一生都未能如愿……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也难怪老师日常总与张守中一道出入。

    孙北吉是何等智慧的谋国老臣,大概和张守中这种少年天才在一起,才更觉得自在吧。

    胡一书叹了一声,只觉得心中一时苦涩起来,也懒得换官袍,就在夜色里一个人走回了家。

    才一进门,门房便凑上来道,“大人,有客。”

    “不见。”胡一书有些颓丧地摆摆手,“我今日累了,谁来也不见。”

    “是太医院的王太医,”门房又接着道,“下午就来等着了,说是有要事要与大人商议。”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所谓密令

    “知道了。”胡一书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面色如常地问清了王济悬的所在,便放下身上的东西,大步流星地朝那边走去。

    小厮跟上来,又道,“爷,夫人让您忙完了正事以后,去找她一趟,说是为月底见安湖的赏花会,有些事儿想同您商量。。”

    “知道了。”胡一书漠然答道。

    “还有老夫人那边,今儿老夫人说”小厮原还有一肚子的事要与胡一书交代,然而话未说完就已经被胡一书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把剩下的事全咽进肚子里。

    胡一书脸色不快,甩开袖子走了,小厮亦只能提着灯笼,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胡宅并不算大,但其中仿姑苏一带的园子却极多,所以走起路来曲曲折折。放在平日悠闲的光景里这算良辰美景,在今夜便只让胡一书心中的愤懑愈加难平。

    胡家往上数,历代都是读书人,最好风雅。

    这一居老宅代代往下传,每一代人都往期间添上几分自己的喜好,是以到胡一书这时,这宅子里的诸多陈设看起来已极其臃肿。

    他好几次想把后院的老屋全都拆了,空出一片地来,好让他挖一个池塘种荷花。

    可每每提及此事,老母亲便拍着桌子说那老屋是先祖为宗族中人特意搭建的客舍,若是想拆了屋子,就先把她那把老骨头拆了去,再把列祖列宗的祠堂也拆了去,否则一切免谈。

    胡一书没法子,只得把自己这些想法先收起来,日后再作打算。

    不多时,他走到了自己的外书房,屋子里点着蜡烛,让整个窗都亮晃晃的。

    胡一书刚一进门,就看见王济悬正坐在西北角的客座上轻轻点头显然是已经困得起了打盹儿。

    “王太医。”胡一书迎上前,“久等了,久等了。”

    王济悬一个寒战醒了过来,见眼前朦胧烛光里站着胡一书那张熟悉的老脸,立刻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胡一书笑着上前,嘴角和眼角两侧的皱纹夸张地打起了褶。

    王济悬此时可笑不出来,他的眉头拧得像绳结,满是悲戚地喊了一声,“胡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您坐,坐。”胡一书淡然笑道,“这几日实在太忙了,每天都披星戴月的,昨天和太医匆匆一晤,本就有许多话没说,没曾想王太医今日就来了,实在不好意思。”

    “胡大人哪里话……”王济悬只得耐着性子和他客套起来,小厮们这时端进来两盏茶,出去的时候从外头把门带了起来。

    胡一书端茶抿了一口,不动声色道,“太医今日来,还是为昨日的事吗?”

    “是。”王济悬连忙点头,两手握着同一侧的木椅把手,“昨日在翰林院外和胡大人匆匆一面,许多事没问明白,今日事情有了变化,所以我就……”胡一书放了茶盏看过来,问是怎么了,王济悬便将今日太医院发生的事悉数告之,说完之后,王济悬更是叹了一声,“胡大人,我是真的怕事情再闹下去,会不好收场……”

    “为什么?”胡一书问道。

    王济悬脸上的沟壑凝满了愁怨,他幽幽地看向胡一书,“柏奕行刺这件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的事情,万一之后圣上过问起来,实在是不好回答。”

    说到这里,王济悬擦了擦额上的汗,“再说,万一最后真的捅到了太后那里,她老人家又一心护着柏家,我怕我到最后会”

    “王太医。”胡一书已经成竹在胸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王济悬的肩膀,打断道,“这件事会不会惊动圣上另说,但一定捅不到太后那儿去,就是真有人往太后那儿捅了,也没事。”

    王济悬眼光一闪,登时被胡一书这话说得有点懵。

    “胡大人……莫非是得了,得了慈宁宫的消息?”

    “那说笑了,太后深居简出,我一个户部侍郎到哪里去得她的消息。”

    王济悬糊涂了,“那是……?”

    “还是先说说王爷那边的事吧,”胡一书轻声道,“昨天毕竟是在外头,人多眼杂,不好多说什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王太医,要试探柏家这件事,我是得了王爷的密令的。这件事除了王爷,就咱们三个人知道,王爷对此事的看重,可见一斑。”

    王济悬的口半张着,聚精会神地听着胡一书接下来的话。

    “其实这整件事特别简单,”胡一书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你说柏奕的事没有实据、捕风捉影,我是不同意的蒋三都已经把柏奕私自打的银制刀具连同作案人员一并缴获,这怎么能叫没有实据?这叫证据确凿,此其一。

    “再则,即便事情确有诸多疑点,但锦衣卫是什么人?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他们原本就有规避司法、直接抓人的权力。柏家一家三口,都潜伏在圣上左右,如今他们当中有人疑似要行刺,蒋三直接扣人,进行审问,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此其二。”

    胡一书这两条说法一出,王济悬的那颗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他这时才有闲情去端桌上的那杯茶水,啜饮一口之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胡一书。

    “第三,那个医女柏灵,如今看来在贵妃身边是风生水起,虽然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让贵妃好转,但此女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则断不可留。不过她身居后宫,我们暂时不好接近,所以才更要把柏家父子握在手里,才好真正拿捏住她。”

    王济悬这才恍然大悟。

    “我昨晚已经派人去和蒋三说过了,”胡一书道,“拿了人之后不必着急定罪,先好好审一审,让这个柏奕吃些苦头,然后再把风声放进宫里,就看贵妃愿不愿意为这个柏奕出面了。”

    胡一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王济悬已经明白了。

    原来所谓的试探是这个。

    王济悬捻着胡子,心中直叹这办法妙极。

    若是贵妃不管,那她和柏灵之间必然生分;

    若是贵妃管了……那王爷那边想必也还有后招。

    “王爷到底是心思细腻之人啊……”王济悬十分感叹地摇了摇头,忽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略有几分为难地开了口,“不过我还是担心,太后那边”

    “说了不必担心,那就不必担心。”

    胡一书一笑,不再解释。

    太后究竟是深居简出不愿见人,还是被软禁在宫中,还未可知呢。

第一百四十章 司礼监外

    承乾宫里,柏灵独坐树影中。

    她今天没有去御花园,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看书也不说话。

    储秀宫的人今早又来了一波,只不过,这次竟由贾遇春直接带来了皇上的口谕,让柏灵闲暇之余去给林婕妤看看失眠之症。

    宝鸳等人都暗自为柏灵捏一把汗,岂料她直接说近日要准备在太医院布席讲课,再没有其他闲暇时间匀给林婕妤。

    且既然林婕妤的症状也不严重,还请她再多等些时日,等柏灵这边把技艺在太医院传开了,自会有人能为她看病。

    这话当即说得贾遇春有点下不来台,他微眯着眼睛,低声质问道,“柏司药的意思,莫非是想说,只有像贵妃这般的人物你才能治得,林婕妤这样的,你就不愿亲临了?”

    柏灵笑了笑,没有承认,竟也没有否认。

    贾遇春自讨了没趣,见多劝无益,便离了承乾宫,去向皇上回话。

    这番辞别之后,柏灵便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沉默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鸳端着一盅金桔梨汤过来,在柏灵一旁坐下,笑着道,“想什么呢?”

    柏灵从思绪中回神过来,对着宝鸳飞快地笑了一下,接过了她端来的甜汤和瓷勺。

    “想事情。”柏灵简短地答道,“一会儿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

    “去司礼监。”

    柏灵大口大口地把盅子里的东西吃完,然后双手将空碗推还给宝鸳,自己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林婕妤这事儿欺人太甚了,她能去找皇上给她撑腰,难道我不能去找皇上给我撑腰吗?我今天非找黄公公给我评个理不可。”

    ……

    不多时,乾清宫里,正独自看书的建熙帝忽地被一阵脚步声搅了清净,建熙帝余光一扫,见是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了殿宇。

    他的步子实在迈得很轻,但乾清宫实在太安静。

    这奏报的人直接走到黄崇德耳边,两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便退下了。

    人走之后,黄崇德还是像先前一样沉默,只是眼中的慈笑看起来多了几分忍俊不禁。

    建熙帝的目光不由得瞥向一旁黄崇德,有几分好奇道,“怎么,又有事儿了?”

    黄崇德这才真的笑开了,略略捂嘴道,“还是柏灵姑娘那边的事。”

    “哦。”建熙帝放下了手里的书,“怎么了?”

    “今早皇上不是又派贾遇春去承乾宫请人了吗,两人之间似是起了些口角,柏灵觉得林婕妤这是在搬出皇上来压人,她也想找皇上当个靠山呢。”黄崇德笑着道,“现在人已经在司礼监等着了,说是今日要见不到奴婢,就不回去了。”

    建熙帝也笑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女人家都是麻烦,婉柔是大麻烦,柏灵是小麻烦。朕怎么就帮着林婕妤压她了,朕要真是帮着林婕妤,那口谕里就不会有‘如有闲暇’这种字眼。”

    黄崇德也笑,“毕竟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气性还是大了些。”

    “十一岁怎么了?”建熙帝笑哼了一声,他长眉微挑,“建熙十四年张守中殿上对策的那会儿,他也就十一岁,各人有各人的秉性,多大年纪也是一样的。”

    建熙帝想了片刻,终还是笑着道,“你不用在这儿继续服侍了,去见见她吧,毕竟是个小姑娘,安慰几句,置气归置气,别耽误了贵妃那边的事情,告诉她月底赏花会,朕还等着和月影一起游湖。”

    “是。”黄崇德点头应和,面对着建熙帝缓步向后退出,就这样出了乾清宫。

    而此刻的司礼监门前,几个太监仍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柏灵,要是非等不可,那就进屋去坐着等,别站在外头晒日头又吹风的。

    奈何柏灵权当没有听见,任凭他们如何劝说,仍是岿然不动。

    周遭来来往往路过的太监宫女,无一不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在司礼监门前赖着不走的小姑娘。

    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心急火燎的,他们敢说,不出半日,这奇景就会在宫人们中传开。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奇怪的揣测,那对他们这些下仆来说,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偏生今日这个柏灵又是正在风口浪尖,他们不好动粗的人物,几个小太监一咬牙,彼此拉着手在柏灵面前阻成一道人墙,逼着她往院门里退。

    “柏司药,您进去等吧,咱们都给你跪下了”

    柏灵皱了眉头,果然往旁边跑了几步,刚想说什么,目光便忽然被不远处转角的一个熟悉人影吸引,柏灵眼色微亮,“黄公公来了!”

    果然,不远处,黄崇德一个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往这边走,身边竟是连一个给撑伞的人都没有。

    几个太监连忙上前去给黄崇德打伞遮阳,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司礼监的门前,望着这院门外的一群人,“都站在外头干什么?”

    几个太监纷纷叩头,生怕被黄崇德怪罪下来,连忙解释道,“是奴婢们办不好差事,想请柏司药进屋坐坐,没请动。”

    “是。”柏灵在一旁接话道,“我不愿进屋等,只想在外头看着,这样什么时候黄公公来了,我便能第一个知道。”

    黄崇德垂眸笑了,“那我们进去说话吧。”

    “好。”

    一老一少沿着司礼监的中轴线往里走,

    路上黄崇德忽然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大树,笑道,“那位白子护卫此刻也在这里吗?”

    柏灵有些意外地望了黄崇德一眼。

    “不在。”柏灵低声答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黄崇德没有再多问什么,一路带着柏灵来到道路尽头秉笔太监们的议事厅。在进了这间肃穆而堂皇的大屋之后,黄崇德后屏退了左右。

    他刚要说话,转头却见柏灵已经俯身跪了下来。

    柏灵的额头垫在地上交叠的手背上,黄崇德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姑娘起来说话吧。”黄崇德轻声道,“我猜你今日不是为林婕妤,而是为柏奕来见我的,是吗。”

    柏灵抬起头,眼眶略略有些红,“公公都知道了?”

    黄崇德点了点头,在正中间的座位上,缓缓坐了下来。黄崇德脸上仍是带着佛像般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看了柏灵一眼,故意道,“你又何必来求我,若柏奕身正影直,便不会有事。”

    柏灵平了平自己的呼吸,摇起了头,“不,公公,我觉得这件事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黄崇德一笑,“说说看。”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赌对了

    于此同时,在鸩狱近乎暗无天日的地下大牢中,蒋三怒火中烧地拍了一掌桌子,桌上的瓷杯瓷碗都为之震起。

    “还有完没完了!昨天在太医院,他妈太医院的人找麻烦,今天在咱们鸩狱……他妈咱自家人找麻烦!”

    蒋三面前,两个小旗官面面相觑,“……那三爷,这个柏奕,我们还审不审了?”

    “废话!”蒋三一声咆哮,额上青筋暴起,“昨晚抓进来的时候就该马上审了!这都已经拖了一天一夜了,再拿不到柏奕的供状,我们拿什么交差!拿你们的脑袋吗,还是我的!?”

    小旗官们战战兢兢地看了蒋三一眼。

    “话……话也不能这么说,三爷。”其中一人道,“昨儿也是按您的吩咐,我们连夜就提审了,但十四爷突然跑过来插一脚,我们也……也实在是没辙啊。”

    蒋三强行压了火气,“韦十四他人呢?”

    “就在柏奕的牢房里头,”小旗官答道,“是昨天深夜来的,二话没说就让我们打开牢房,自己住进去了。我们本来夜里就要提审的,结果十四爷管我们要宫里的提审手令,这深更半夜的……我们上哪儿找这东西去。”

    “对对,”另一人接着道,“他现在和柏奕同吃同住,我们上午送过去的饭菜,他都是和柏奕换着吃的……”

    “为什么不早说!!”蒋三近乎抓狂,走上前奋力抓住其中一人的领子,“是不是我要是今天不来牢里看一眼,你们他妈就一直拖下去啊!”

    “不是的,三爷,是十四爷说让我们等等”

    “去他妈的十四爷!!”蒋三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把眼前人打翻在地,觉得不解气,又狠狠补上了两脚。

    “韦十四和柏奕的牢房在哪里,”蒋三怒喝道,“老子今天亲自来审!”

    ……

    黄崇德那头,柏灵已经坐在了客座上,手边是袅袅蒸腾的新茶,但她看也没有看一眼。

    柏灵衣袖下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来找公公的,因为我怕事情真的像我猜的那样牵涉太深。要是头一日我哥哥入狱,第二天我就来找公公,说出去定然会惹人怀疑……”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干涩,“但好在林婕妤这两日在闹,我才白得了这时机。

    “是,我一开始确实也在猜测是不是哪里有误会,又或者我们家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所以被锦衣卫胡乱栽赃了一把,但后来又觉得不是这样。”

    黄崇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柏灵的语调带着几分克制的平静,但又因为心中的慌乱而语速飞快。

    “最大的疑点是,为什么这些锦衣卫在怀疑柏奕有嫌疑之后,没有立刻把他抓起来。

    “虽然之前我没怎么和他们打过交道,但北镇抚司里养的这群爪牙是什么行事风格,我也是知道的。非要等柏奕定制的银制刀具被打出来了,才开始抓人审问,这不像锦衣卫一贯的行事风格。”

    黄崇德望着柏灵,“你觉得他们原是该怎么做?”

    柏灵皱起眉头,“真要是担心我哥哥有行刺嫌疑,那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抓人,直接把一切扼杀在萌芽之中,不是更好的办法吗?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反而放着我哥哥继续在太医院里待了两日。

    “我原先想不明白,昨晚却忽然有了个猜测因为刀具是最关键、也最简洁明了的证物,所以他们和我哥哥一样,都在等着刀具制成。”柏灵目光微冷,“虽然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一次对面的人究竟是谁,但我觉得他们是做好了要当堂对峙的准备的。”

    说到这里,柏灵微微颦眉,眼中再次透露出了直白的担忧,她抬头望向黄崇德,“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如果他们真的已经设好了这个局,那就不单是冲着柏奕或是我爹去的,不管最后有没有人能还我哥哥清白,柏奕的半条命都会折在鸩狱里因为这些人根本不会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真要是等到当堂对峙的那天,柏奕还能不能说得出话只怕都是个疑问……”

    柏灵的声音因为过分用力而戛然而止。

    想起鸩狱里的那些刑具,她的指甲紧紧抠在了肉里,几乎要留下血印。

    黄崇德目光低垂,面上波澜不兴,心中已发出了暗暗的惊叹。

    柏灵小小年纪,竟已经能将事情想到这一层,这一点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也难怪她在得到这消息后,没有惊动贵妃,而是先跑到了自己这里来。

    想来,柏灵大概也堪破了恭亲王要陷她与贵妃两难的意图吧……这真是,太难得了。

    未等黄崇德再次开口,柏灵已经又站起身,再次俯跪在黄崇德的跟前。

    “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冒险来求公公。”柏灵红着眼眶,颤声说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去承乾宫的那天,公公不仅特意来送我,且教我凡事不忘初心。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我虽不知道公公那时为何要特意关照,但柏灵也只能再赌一次,求公公助我度此难关。”

    柏灵说着,再次叩首,“柏灵……拜求!”

    黄崇德叹了口气,也起身扶着柏灵站起来,“好孩子,别跪了,地上凉。”

    这一声“好孩子”,让柏灵霎时间眼中一热。

    赌对了。

    赌对了。

    “你接下来是怎么想的?”黄崇德轻声问道。

    柏灵松了口气,还没说话,先低头用衣袖按了按眼眶,她抽了抽鼻子,接着道,“当务之急,是抢时间,只要抢在他们刑讯逼供之前把柏奕救出来,再对峙时,柏奕自己就有办法脱身。”

    “你想让我告诉皇上?”

    柏灵用力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黄崇德笑了,“你到底是想告诉,还是不想告诉?”

    “说肯定是要和皇上说的,但我不会让公公替我担风险,更不会让公公牵涉其中。”柏灵轻声道,“我哥哥之所以要打那批刀具,是要用来证明太医院目前的用药含毒,只要能给他这个机会,蒋三那边的栽赃嫁祸就不攻自破了。”

    黄崇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柏灵轻声道,“我只需要公公替我在皇上面前提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真正的奏报

    鸩狱中,十数人快速行进的脚步在狭窄潮湿的过道中激起回响。

    蒋三走在前列,火把与两侧的油灯映得他双目如火。

    引路的小旗官终于停下了,蒋三侧目望去,果然看见柏奕与韦十四共处一室。柏奕正趴在干燥的新草堆上小睡,听见这响动,正揉着眼睛起身。

    韦十四席地而坐,腰间的绣春刀被他抱在臂间,一端点地,一端靠肩。

    “十四爷。”蒋三一开口就透出了带着杀意的怒火,“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十四微微睁开眼,却并没有起身,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蒋三,只是低低答道,“办差。”

    蒋三冷笑两声,“办谁的差!”

    韦十四垂眸,“无可奉告。”

    “来人!”蒋三回望一眼,抬手挥动,“打开牢门!把疑犯柏奕带出来!”

    狱卒慌张上前,低着头拿钥匙去开锁,颤抖的手扶着铁锁,在铁牢们上发出哆哆嗦嗦的撞击声随着卡塔一声轻响,锁被取下,狱卒像往常一样身往后退,单手拉门,却发现这门竟是纹丝不动。

    他愣了愣,又将双手都放在了铁门的门栏上,加大了力度往后拉,这一次大门发出沉重的移动声,但只挪动了一点点,便再拉不开分毫。

    “……三爷你看!门上多了两条铁链!!”

    小旗官将火把靠近门的上沿与下沿,只见两条手臂粗的铁链弯弯曲曲地盘绕在铁门与铁栅栏之间,竟将这道铁门封得死死的。

    “韦十四!!”蒋三一拳砸在了牢门上,“你要干什么!”

    “三爷若要提审,拿圣上的手谕来,我即刻开门。”韦十四波澜不兴地开口道,“医官行刺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至于皇上现在还不知道吧。”

    “妈的!真是反了水了!”蒋三回过头,对近旁的下属吼道,“拿斧子来!老子把这老门劈了!”

    一旁狱卒忙应了声,跌跌撞撞地跑远又跑回,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大斧。

    蒋三接过大斧,原本在他身边的人立时后撤,在他周围顿时散开一个两臂长的空间。

    他抡起斧子,韦十四则和柏奕一道捂住了耳朵。

    “哐当当”几声巨响过后,铁门上竟时连个大的豁口也没有留下。

    蒋三怔了怔,再次抡圆了臂膀,把浑身的力气都加诸其上这一次大斧竟直接卷了刃。

    “三爷不必再白费心力了。”韦十四在蒋三停下的空档时忽然开口,“我说过了,医官行刺是重罪,关押此等重犯的地方,和别处牢房的材质怎么会一样呢?”

    说着,韦十四举起手中的刀,重重地在地上敲了一下。

    只听得两者撞击,发出金属相撞的铮铮鸣响蒋三这才想起来,这里是鸩狱的最底层,为了防止嫌犯挖墙越狱,连地面都是衔在一块的厚重钢板,牢门和铁栅栏更是专门淬炼的精钢,这样即便有人来劫狱,一时半会儿也挣不脱此处的囹圄。

    “来人!来人!!”蒋三把手中的斧子往旁边用力一掷,“派弓弩手过来!”

    蒋三两手抓着铁栅栏,恨不得自己立刻跳进去把韦十四撕碎。

    “韦十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要么现在出来,要么待会儿就变成筛子出来!”

    蒋三的威吓声在地牢中久久回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望着牢狱之中的两人。

    在这略带了些恐怖意味的短暂寂静中,韦十四缓缓站起了身。

    只听得一声缓慢的抽刀声,火把的清冷光芒照向新出鞘的刀刃,在韦十四的脸颊上反射出一道规则的几何光影。

    他依旧持刀稳稳地挡在了柏奕身前。

    “那你大可以试试。”韦十四轻声说道。

    ……

    另一头,黄崇德已经回了乾清宫。

    今日忽然热了起来,宫人们递来已经用水微微打湿了毛巾帕子,为黄崇德擦汗,他随意拭了拭,定了定神,便快步往殿里走。

    建熙帝此时已不再看书了,他闭着眼睛斜靠在龙榻上,宽衣大袖铺落身侧,沉默之中自有威严。

    “主子。”黄崇德轻声道。

    建熙帝眼皮动了动,瞥了黄崇德一眼,又闭上了。

    “我已经见过柏司药了。”黄崇德继续说。

    “她怎么样,想开了吗?”建熙帝悠悠地问道。

    “这……”黄崇德似是有些犹豫,“事情倒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她并非是为林婕妤来的,只是拿这做了个幌。”

    建熙帝睁开了眼睛,兀然望向黄崇德,“怎么?”

    “前天夜里倒是已经有消息传过来了,不过想着主子日理万机,也便没有说。”黄崇德轻声道,“锦衣卫那边把柏世钧之子柏奕,以意图行刺之由抓起来了,说是人赃并获,现在人还在鸩狱的大牢里。柏世钧人被软禁在太医院,昨天还小小地闹了一场,不过有秦康护着,暂时没什么大碍。”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这又是要搞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命他们盯梢着,有什么消息就传过来。”黄崇德轻声道,“一直跟在柏灵身边的那个白子护卫昨夜也去了大牢,与柏奕同吃同住,想来应该是柏司药的安排。”

    “朕就知道某些人不会安生……这次又是谁,连朕的锦衣卫都能动得了。”建熙帝眼里的困意一扫而空,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坐直了起来,两眼因为深思而略略眯起,“……恭王?”

    黄崇德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恭王宅心仁厚,做不来这种事情,再者有孙阁老、张大人在,他们也不会让王爷动这种心思。奴婢也还在查,许是有人打着恭王的旗号做一些不三不四的事,也不好说。”

    建熙帝的火气微微压下去几分,黄崇德又将方才他与柏灵的谈话简练地复述了一遍,只是抹去了柏奕要打造银刀的初衷,给建熙帝留了一个悬念。

    建熙帝默然听着,眼中也渐渐浮起几缕诧异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一层,是不容易。然而转念又一想,建熙帝还是摇了摇头。

    可惜是个女儿家,即便心思玲珑,终究也用不到正途上去。

    “她让你在朕面前提谁?”建熙帝问道。

    “她说想让陛下去宁嫔娘娘那儿看一看,”黄崇德轻声道,“奴婢想,大概是想让您见一见小皇子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袁振与猫

    建熙帝垂眸笑了一声,又细细思量了片刻。

    “好。”他微微抬眉,脸上看不出悲喜,“那朕就去一趟宁嫔那里……摆驾咸福宫吧。”

    黄崇德微微躬下身子,快步上前扶皇帝站起来。

    “真是多事之春。”建熙帝低低地感怀了一声。

    黄崇德没有说话,只是陪上了一声叹息。

    此时的承乾宫里,柏灵已经回来了。

    即便是像宝鸳这种迟钝的,也看得出柏灵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个人坐在东偏殿里,对着外面就是石墙的窗口发呆,宝鸳来看了几回,见柏灵竟是动也不动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嘿。”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的额头被人打了一下,抬起头,见宝鸳端着一个小脸盆那么大的碗站在自己面前。

    “还在发呆呢。”宝鸳轻声道,“林婕妤那边的事就算棘手,也不用这么担心啊,她真要是敢乱来,娘娘会护着你的。”

    柏灵摇了摇头,笑着叹了一声。

    林婕妤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难,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呢?

    宝鸳把大碗伸到柏灵面前,轻轻“喏”了一声,示意柏灵接过。柏灵照做了,见碗里都是些略带点腥味的肉碎,还拌了少许米饭在里头。

    “……给我吃的吗?”柏灵问道。

    “你馋疯啦?”宝鸳又轻轻敲了一下柏灵的脑袋,“看你现在也没心思干别的,不如拿着这些东西,替我去喂喂猫吧,刚好这两天娘娘有兴致要把绣活儿重新捡起来,我也顾不上忙这些了。”

    柏灵默然嗅了嗅,“猫会吃吗?”

    “这些猫我都喂熟了的,反正你端着碎鱼肉去它们肯定认你,”宝鸳笑着道,“不过平日里我一般都夜里去,不知道白天它们在不在那片地方。”

    柏灵接了碗,有些惆怅地看着这里头的湿猫粮。她知道宝鸳这是怕自己闷着不好受,便找借口让自己出去散散心。她没有推辞,端着碗一个人往外走,宝鸳又追上去给她递了水囊,说几次今天天气热,让她仔细别晒着,而后又叮嘱了几句。

    这一次来,柏灵才知道,上次路过的那条寂静无人、又显出几分颓丧之景的地方叫沁园,原是前朝先太子的故居。

    先太子是先帝的长子,早早地被立为了储君,只是他自幼身体孱弱,长到二十几岁时,病情已是沉疴不起,连基本的衣食起居都难以自理,几次众人都以为太子就要去了,可到最后他又顽强地挺了过来。

    能挺过来固然是好事,但大周不能有这样的太子,纵使先帝千般可惜,最后也只能将皇位传于当时年仅七岁的建熙帝。

    这位先太子,也就是建熙帝的兄长,最后顽强地活到了建熙三十五年,到将近六十岁的时候才真正撒手人寰。

    这个年纪放在大周,已算高寿了,只是一生被困在沁园,最远也出不去这园子大门的生活,大概也并不怎么让人庆幸吧。

    柏灵坐在沁园外荒凉无人的树荫里,她把碗放在自己的脚边,看着五只猫围在一起埋头大吃。

    这里的猫果然如宝鸳所说,自己才拿着碗靠近,它们便围了上来。

    这里有两只三花,一只大橘,一只狸花和一只黑猫,其中的两只三花看起来很小,可能只有三四个月。

    柏灵怕被猫抓,便忍住了上前爱抚的心思,她两手抱怀,俯身温柔地望着这些小小的生灵。

    十四此时还在鸩狱没有回来,但倘若十四回来,看到她在这里喂这些专门折花败草,逼得他只能另开花圃的猫儿,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

    想起十四,想起鸩狱,柏灵又叹了一声,不由得抬眸望了一眼一侧路的尽头也就这一眼,她看见一个人影正缓缓向这边走来。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柏灵敏锐地抱起碗,闪身躲进一旁沁园的石门凹墙中,她在渐渐长起的爬山虎叶中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随着这人的靠近,又有几只老猫从墙头跳了下来,它们亲昵地在这人的脚边绕来绕去,似是与他非常熟悉。

    这人穿着司礼监特有的大红袍,手里也像自己一样提着东西,不过他的准备显然要用心得多。因为这人光是吃的就带了一食盒,他熟练地走到柏灵斜对面的某处角落里,取出四五个早就摆在那儿的碗。

    柏灵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还是能看出,他正拿着自己的帕子,把每一只碗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接着又拿水荡了荡碗,这才把食盒里的东西分别盛了出来。

    “都别急啊都别急,都有的,啊。”

    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安抚着,声音很是柔和。只见他摸了一把凑到最前头来的大橘,又马上伸手拎着橘猫的后颈把它挪开了几步。

    几只小猫因此才得以凑上前,继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人说话的声音让柏灵觉得更耳熟了,她皱眉苦思,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的。

    “小畜生,又肥了不少啊你。”

    那人捏了捏两只三花的肚子,语调里满是轻快。

    “还有你,小王八蛋,来,让咱家好好抱抱……”

    从他充满了宠溺的自言自语里,柏灵大概听明白了。

    这两只三花一只叫小畜生,一只叫小王八蛋,橘猫叫戆头,黑猫叫短命鬼……还有新来的两只老猫,一只叫老畜牲,一只叫老王八蛋。

    从名称上看可能两只三花就是那老猫的崽……柏灵轻轻笑起来,鼻息便比之前略重了一些。

    那人敏锐地觉察到身后的声音,立刻阴冷地回转了头,“谁!?谁在那儿!”

    听到这声音,柏灵瞬间忆起了来者的身份这不是袁振,还能是谁?

    柏灵想了想,抱着碗从凹墙中走了出来,轻轻捋下头发上粘着的叶子,向着袁振轻轻鞠了一躬,“见过公公。”

    袁振愣在那里,脸上的肌肉一时全僵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出现在沁园这个地方。

    一想起自己方才以为四下无人时的自言自语,袁振只觉得脸上霎时间滚烫起来,那双阎罗似的眼睛里,也露出了恼羞成怒的羞赧,“你……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疑心

    袁振的声线骤然恢复了往昔的阴鸷,脚边的几只猫则在霎时间停下了进食,迟疑地往一旁退了几步。

    袁振随即有些后悔不迭地对它们伸出了手,想把它们拉回来,但碍于柏灵的视线,那只因本能伸出的手,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柏灵低垂了目光,淡然笑了笑,伸出手让袁振看自己碗里的鱼肉。

    “我也是来喂猫的。”她答非所问地开了口。

    袁振死死地盯着柏灵,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吹过两人头顶的枝叶,发出飒飒声响。

    袁振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仍旧带着骇人的威胁意味,但刻意压低了音量,“那你鬼鬼祟祟躲在旁边干什么!”

    柏灵抬眸看了袁振一眼,只见袁公公的脸已经涨成了绛红色。

    她俯身将手里的大碗放在地上,而后往后退了几步,轻轻欠身,低声道,“我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就先抱着碗躲起来了……”

    说着,柏灵抬起头,轻声道,“我说前几日看这里的猫像是有人在照顾着,只是没想到是公公您。”

    “你……你住口!”袁振四下看了看,周遭寂静空旷,再没有第三人经过。

    柏灵再次欠身,“很抱歉。”

    她声音听起来安和,可袁振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心口烧到了面颊,好似他方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柏灵一眼撞破。

    “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看到什么了!”袁振上前就要去抓柏灵的肩膀。

    柏灵敏捷地又退了几步,微微抬手,在空气中微微地按了按,像是要将袁振无形的火气按下似的。

    她望着袁振,轻声道,“我猜公公是想说,让我不要把今日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袁振一怔,嘴角更沉了几分,“你知道就好!”

    袁振这边话还没讲完,几只小猫已经试探着,再次跑向了柏灵放下的那个碗旁边,又闷头吃了起来。

    小猫们头顶着头,尽管碗足够大,它们还是笨拙地争抢着。

    袁振神情复杂地看着吃起外食来毫不客气的小畜生和小王八蛋,心里狠狠地喊了两声它们的名字。

    “不过我可能要提醒公公一下,”柏灵仍是垂眸说道,“我看您那边的鱼好像都是成品的菜肴……”

    袁振挑眉,咬牙切齿道,“你有意见?”

    “就是想劝一句,猫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因为猫没有汗腺,多余的盐分只能走肾脏排出,所以喂它们吃人吃的饭菜,会加重它们肾脏代谢的负荷……”柏灵指了指自己碗里的东西,“拿这种用煮熟的鱼碎肉拌成的糊糊当猫粮就好,关键是不要放盐。”

    袁振匆匆扫了一眼柏灵带来的碗,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柏灵再次欠身,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等等!”袁振又一次喝住了他,“如果你把今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别的什么人”

    柏灵回过头,笑着道,“公公只当今日从没有在这儿见过我就好,我也会当从未见到过公公。”

    说着,柏灵便提着衣摆,轻快地跑远了。

    等柏灵走远后,袁振终是松了一口气,他有些头重脚轻地走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脖子上的汗,又捏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抖了几抖,许久之后这股莫名的慌乱才平息。

    几只吃饱喝足的老猫这会儿又躺到袁振的脚边,翻倒在地上,对着袁振露出了肚皮。

    “滚!”袁振轻轻扫了一脚,把猫掀翻了个个儿,“都是群小没良心的白眼狼……”

    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柏灵留下的那个大碗旁,几只猫已经把里面的鱼肉吃得差不多了。袁振伸手,拿拇指和食指捻了一点儿肉碎尝了尝。

    “还真是没放盐啊……”

    ……

    “皇上,这边。”丘实在建熙帝的面前引着路。

    建熙帝跟在丘实的身后,身边除了黄崇德,便只有三五个太监侍卫。

    他沉默地走在前往咸福宫的路上,这一路的风景已经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细细数来,他大概有将近两年没有去过咸福宫了吧。

    宁嫔倒也沉得住气,竟是一次也没有到自己跟前来邀过宠。

    “好了。”建熙帝忽然道,“朕认得路,你先去咸福宫一趟,告诉宁嫔朕要来。”

    丘实连忙道,“皇上,您从乾清宫起驾的时候,消息就已经”

    “主子爷喊你去,你就去。”黄崇德在一旁打断道,随即递去一个眼色。

    丘实眨了眨眼睛,这才领了命,蹦蹦跳跳地往咸福宫的方向跑了过去。

    “你们也不用跟着了。”建熙帝又回过头,对身后的几人道,“这段路朕要一个人走走。”

    在一众太监侍卫的应和声中,黄崇德扶着建熙帝慢慢往前走去。

    日光照在两侧高耸的宫墙之间,在地上投下两人粗短的影子。建熙帝没有打伞,黄崇德也就没提,主仆在沉默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太医院那边怎么样了。”建熙帝忽然问道。

    “已经平静下来了,”黄崇德低声答道,“不过这些大夫毕竟也都算半个读书人,气性大,奴婢觉得,他们这次被锦衣卫压了一头,不把场面找回来,往后大概是不会安生的。”

    建熙帝点了点头,“你一会儿也派宫里的人去看看。要安抚,但也不能放任,尺度你拿捏着。”

    “是。”黄崇德道。“奴婢昨儿已经吩咐下去了,主子放心。那个柏世钧也暂且就这么软禁着,这个人心眼实,现在这样就挺好,他经不起锦衣卫折腾。”

    建熙帝笑起来,“你想得周到啊……”

    黄崇德谦卑地躬下了身。

    “你也不用跟着朕去咸福宫了,”建熙帝低声说道,“你现在亲自去慈宁宫看看太后,看看她在做什么,认不认得你是谁。”

    “……是。”黄崇德低声说道。

    虽然建熙帝没有点明,但黄崇德已经明白了过来柏灵在太医院外亮出的那道令牌,显然已经传到了建熙帝的耳中。

    黄崇德目光微沉,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纵然他算得上是建熙帝宫里宫外的大管家,但皇上除了他以外,仍旧有无数条监视着天下万事的眼线。

    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而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有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外头,既然出现了,就得收回来。”建熙帝轻声道。

    “是。”黄崇德应声答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宁嫔的助攻

    当建熙帝独自出现在咸福宫的宫门口时,宁嫔与咸福宫的一众宫人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候。

    也许是因为接驾的人太过安静,所以内屋里隐约的婴儿啼哭也一阵一阵地传来。不过建熙帝充耳不闻,只是上前与宁嫔寒暄。

    宁嫔带着众人行过了礼,脸上的表情带着疏冷。今日屈氏不在,宁嫔竟也就没了那些接连不断的俏皮话。

    两人之间一问换一答,客套得让人觉得生分。

    建熙帝咳嗽了几声,觉得没有意思,也不再强说什么。

    他移开目光,忽地留意到前院西侧有几架稻草扎成的箭靶,他上前看了看,眼中带着几分欣赏,“你现在还会练习弓箭吗。”

    “皇上说笑了,臣妾还谈什么练习,也就无聊的时候拿来打发时间罢了。”宁嫔望了靶子一眼,轻声道,“有了阿拓之后,也很少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拿弓来,朕也试试。”建熙帝笑道。宫人们迟疑地望向宁嫔,宁嫔想了想,低声道,“就拿那把龙舌弓吧。”

    宫人们得了准令,不多时便将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反曲弓拿了上来。

    建熙帝微微眯起眼睛接过,握在手中的一瞬,才觉得这弓的手感有几分特别。

    另一旁的宫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箭桶,里面放着十支新制的羽箭。

    建熙帝从中取出一支,姿态娴熟地搭在弓上,他微合了一只眼睛,瞄准片刻后,只听得“倏”地一声响动,羽箭已落在靶子正中的红心。

    丘实刚要喊着夸两句,一旁宁嫔已经拍手称赞,由衷地喊了一声,“好!”

    “这弓是什么材料,”建熙帝这时才细细抚摸这弓的材质,一边揉捻,一边念念有词,“看着像角弓,拉起来又没角弓反弹得那么厉害……且拿着也比普通的角弓要重些。”

    宁嫔这时才吝啬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皇上想的是对的,弓确实是角弓,只是经过了些许改良因为角弓弹力过猛,容易自伤,所以臣妾不仅在这把弓的反面贴了角片,也在正面敷了几层牛筋丝,再用鱼鳔粘合……”

    宁嫔每说一句,便伸手轻点弓弩上对应的位置,显是对此弓的精妙之处如数家珍。

    丘实也在一旁默然听着,看到宁嫔娘娘身为一个女子竟有此般指点江山的气魄,他心中不免升起许多钦佩,但宁嫔的话越往后说的话便越艰涩,丘实也不敢说自己能听懂七八成,便只好乖乖在一旁噤声看着,不敢贸然夸赞。

    免得夸出了什么错处,反而惹得人讨厌。

    “……这样一来,它既保持了普通角弓的弹力,也不会因为箭矢射出后的反弹而损伤,会比寻常角弓更加耐用。”宁嫔说道。“不错。”建熙帝笑道,“这弓朕先讨了,明日拿给申将军看看。”

    “皇上想要拿去便是。”宁嫔望着这弓,目光含笑,“也好过一直落在我这儿吃灰。”

    建熙帝顺手将弓丢给了丘实,丘实慌忙接过抱在怀中,建熙帝已经和宁嫔一块儿大步踏进了屋。

    方才在外院的时候还不觉得,一进屋,阿拓的哭声便如魔音入耳,就连建熙帝都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是怎么了,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昨天夜里没睡好。”宁嫔叹了一声,这才略带着几分憔悴开口,“今早又吐了些积食,找了太医来看,说是没有大碍,但也不见好。”

    建熙帝靠近几分,动作略有些僵硬地轻抚阿拓的脸。他上一次见孩子大概还在一个多月前,偶然遇上抱着阿拓散步的宁嫔,于是当即便又赏了些食玩,原是想之后来看看,结果转身便把这事给忘了。

    这孩子鼻眼有几分像贵妃,嘴巴像自己。刚出生那会儿不觉得,这会儿五官稍稍长开,便已经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姿态。

    然而阿拓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抚摸,仍旧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再找几个御医来看。”建熙帝回过身,对丘实说道。

    “不用再找了。”宁嫔面色微冷,声音更是斩钉截铁,“这帮老废物臣妾是不指望了,皇上要真是心疼阿拓,就帮臣妾请一个人来吧。”

    建熙帝目光沉郁地扫了一眼宁嫔。

    原来柏灵想他来承乾宫,是在这里等着。

    “谁。”建熙帝明知故地开口询问。

    “柏世钧的那个儿子,柏奕。”

    果然。

    建熙帝心中心弦拨动,面上却依旧覆着寒霜,“这个柏奕才进太医院多久,他懂什么治病。”

    宁嫔颦眉走到阿拓的木床边,心疼地摸了摸阿拓的额头,“臣妾不懂什么治不治病,臣妾只知道他有照顾孩子的本事。原先阿拓痛哭不止的时候,他哄一哄便好了,这事儿我宫里的几个婆子都是亲眼见到的,皇上不信可以问。”

    建熙帝颦眉,他看了看宁嫔,沉吟了片刻,“既然宁嫔这么说,那朕也就姑且信之,传柏奕过来,朕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手段。”

    “……皇上。”丘实这时才敢插话,“这……一时半会儿,柏奕怕是过不来了。”

    建熙帝看向丘实,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那个柏奕这会儿在鸩狱里呢,前个儿被蒋三爷抓起来了,”丘实缓缓解释道,“说是……私自打造刀具,有暗中行刺的嫌疑。”

    “什么私自!?”宁嫔竖眉呵了一声,“那刀具是本宫授意他去打的,真要理论,他们该来找我理论!”

    此话一出,整个咸福宫鸦雀无声,连丘实都呆在那里。

    “皇上,”宁嫔提着裙摆起身,跪在建熙帝的身前,“臣妾参奏太医院王济悬、章有生两人庸医误国!他们给小皇子开的药内含剧毒,久服将致夭折!如今柏奕正在搜集证据,他们心中有鬼,便先下手为强,伙同锦衣卫沆瀣一气,意图杀人灭口!”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扫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丘实。”

    “奴婢在。”

    “你现在马上去一趟鸩狱。”建熙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一个时辰之内,朕要柏奕毫发无伤地到乾清宫回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正面对峙

    从鸩狱出来一瞬,柏奕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青。

    身后传来一阵喧闹,那是蒋三在和丘实在理论,蒋三嚷嚷着也要进宫向建熙帝面陈情。丘实不堪其扰,解释几次让他在此待命,皇上之后自会有旨意传来,但蒋三仍旧激动地辩解着什么,丘实索性便命几个侍卫将他叉远一些。

    站在日光下,柏奕不由自主地伸手档住了双眼,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在地面光线。

    一旁韦十四已经重新给自己系好了帽子,低头皱着眉拍打自己肩上的落灰。

    两人都已是浑身臭气,手臂、脸颊和肩膀上都有几处箭矢的擦伤,但伤口都不算深,仅就这一会儿功夫,血口已经凝结。

    想起方才在地牢里的一幕幕,柏奕实在有几分后怕。他径直走到韦十四身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今日救命之恩,柏奕没齿难忘。”

    “客气了。”韦十四简短应声,他伸手压低了帽檐的角度,“剩下的路还要你自己走。”

    柏奕还想说什么,丘实已经凑了上来,他笑着摘下几根仍旧粘在柏奕头发上的几根稻草,“若是没别的什么事,现在就随我进宫吧,皇上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乾清宫等你了……”

    “知道了,公公稍等一下……”

    然而当柏奕再回头,先前韦十四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柏奕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

    鸩狱的入口前,守卫手持兵刃面无表情,高耸的石墙将头顶的天空切割成一道笔直的天线,几个宫人在不远处守着轿子等候……竟就在这片刻之间,韦十四已经不见了。

    “柏小大夫?”丘实在身后喊了一声。

    柏奕从对暗卫实力的惊叹中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便跟着丘实一道往不远处的轿辇走去。

    “对了,公公,他们应该还抓了一个常年混迹朝天街的小孩子,年纪在十一二岁上下”

    “那个叫阿离的孩子已经放了,咱家亲眼看着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丘实轻声道,说着,他回过身从随从的手中拿过一个大约一掌宽,半臂长的硬皮盒,“这也是先前扣下的东西,你看看有什么缺漏没?”

    柏奕望着那皮盒,一时竟连呼吸也忘了。

    他双手接过,皮盒的质感很重,开口处用两片活动的铁片封着,稍一用力便是一声脆响,交叠的铁片彼此错开,皮盒像一本书册一样分成了左右两侧,展开在柏奕面前。

    银色的金属光芒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这里左侧是3、4、7号可拆卸的手术刀刀柄,而右侧,则是从9号到号的可替换刀片。

    柏奕的五指沉默地拂过冰冷的柳叶刀,只觉得内心如同铁水沸腾。他从中抽下那支3号的长柄,它的质感比预想得还要重一些,或许匠人在打造时还往里面加了其他材料……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完整了。”柏奕轻声呢喃。

    “什么完整了?”

    柏奕合起了皮具,眼中燃起火焰,“我的手……完整了。”

    ……

    当柏奕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在丘实的安排下,他以最快的速度冲洗沐浴,洗去了在鸩狱中沾染的污浊臭气。

    重新束发更衣之后,柏奕又恢复了以往的风姿。

    乾清宫里,建熙帝高坐御座,黄崇德也再次回到了皇上的身侧。

    堂下,太医院的王济悬、章有生,还有柏世钧、秦康均已在列。

    与太医们相对的一侧,竖着一道丝制屏风,后面隐有人影,两边站着咸福宫的张福海和承乾宫的郑淑。

    柏奕心中明白,从这两位仆从来看,屏风后坐着的极有可能是贵妃和宁嫔。

    那么……除了蒋三,这里的人就算都齐了。

    他的目光继续飞快地掠过众人,最后在张福海和郑淑的身后找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柏灵。

    视线交汇时,柏奕看到她目光中满带着问询和关切,忍不住笑了笑。他把手握成拳头,轻轻在自己心口撞了几下,眼里的笑意像是在直白地说着“安心”。

    柏灵无声叹息,眼里升起些许无可奈何的微笑,她微微颦眉,看着柏奕左手紧紧攥着的那个皮盒,只觉得心跳陡然加剧。

    柏奕走到大殿的中央,俯身而跪,高喊吾皇万岁。

    建熙帝没有让他立刻起来,而是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在座众人。他玩味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在这无声的压迫里,好几人不由自主地抬手拭汗。

    “平身。”建熙帝低声道,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右侧的御座扶手上,脸上带着并不信任的冷笑,“柏奕,知道朕为什么传你来吗?”

    “臣知道。”柏奕抬起头,“皇上召见臣,是为了保小皇子性命无虞。”

    建熙帝又看向王济悬,“王太医,你说呢?”

    王济悬早已是双目含泪,此刻建熙帝一问,他便痛哭着跪下,高声道,“皇上圣明天纵!此子大言不惭,挑唆妃嫔,致使宁嫔娘娘对臣有如此大的误会,今日皇上既给了臣与柏奕亲自对峙的机会,臣定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建熙帝嘴角的线条略动了动,又稍稍坐直。

    他望着柏奕,低声道,“你还是来得晚了,前头的风波没有赶上。你可知你给王太医还有太医院扣了一定多大的帽子?所谓小儿至宝丸和出牙粉会致孩童早夭的说法,若你今日拿不出证据,即便朕想饶你,太医院的其他人,也绝不会饶你。”

    柏奕笑了笑,“臣也不会向王太医他们讨饶。”

    “既然如此,”黄崇德声音平静地开口了,“那便像以往一样,你二人开始互辩医理吧”

    “臣没有什么医理要与王太医去辩。”柏奕振声说道。

    “我看你是心虚了!!”王济悬厉声说道,“刚才不是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吗?连最基本的医理都说不出来,你口口声声要拿出来的证据在哪里!!”

    柏奕没有理会王济悬的呵斥。

    他往前一步,面色从容,拱手说道,“恳请皇上立即派人去太医院,将我养在西柴房的兔子们,连兔带笼一道运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秦康的医道

    “荒唐!”王济悬一声怒斥,打断了柏奕的话,他走到大殿中间,声中带泪地在建熙帝面前跪下说道,“皇上,臣请奏,立即将柏奕拖出宫门杖责八十,逐出太医院永不录用!今日他这样一个无知狂悖之徒,竟敢在御前这样大放厥词、混淆圣听,臣作为太医院首席,实在难辞其咎,也实在痛心疾首!”

    “皇上,臣附议!”

    太医院的章有生也站了出来,王济悬一席肺腑之言说得在场的几位太医都心旌激荡。

    “这柏奕进太医院只不过半月,原就是个厨子出身,前日他将在百味楼养的一拨兔子搬进太医院时臣就已经觉得不对,今日他竟然还要将这庖厨习性带进我太医院中来,若不是圣上仁慈,责令他随父学医,只怕凭他自己,在太医院是一日也呆不下去!”

    建熙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一个接一个的撕咬,并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给旁边的黄崇德递去了一个眼神。

    黄崇德领悟了,便悄然从一侧下台,从侧门出去安排侍卫去太医院搬兔子。

    大殿中的声讨还在继续,建熙帝衣袖下的五指如同听戏似的轻轻敲打着节奏,等众人差不多说完了,他也没有半分恼怒或不耐烦,甚至是带着几分悠然地望向秦康。

    “老院使。”建熙帝目光里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看向了一旁的秦康。

    “老臣在。”秦康扶着座椅站起身,他今天精神看起来实在不是很好,眼眶比平时陷得更深了几分。

    “听说你这几日,放着高床软枕的秦府不回,把半个卧房都搬去了太医院的西柴房,”建熙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现在王济悬他们主张把这个柏奕赶出去,说是玷污了你们太医院的门庭。你怎么看,也来说说吧。”

    秦康垂眸,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他看了一旁的后生们一眼,低声道,“老臣早就从掌院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济悬他们也将太医院里的实务打理得很好,人事的去留,老臣本不该多嘴……”

    这一句“本不该”,听得王济悬心头立即凉了半截,他眼里还有未落的热泪,此时更是不甘地望向秦康,喉咙中低低地咬出了一声,“师傅……”

    秦康嘴角微沉,伸手轻轻摇了摇,示意王济悬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先说说宁嫔娘娘方才所说,要参奏太医院御医王济悬、章有生二人的事吧。”

    众人都安静下来。

    秦康望向另一侧的屏风,“老臣看过王济悬与章有生为小皇子开出的方子,不论是选用的药材或是剂量,都无半点错处,宁嫔娘娘若是不信,也可将方子挂出去,让天下的医者都来看看,是不是如老臣所言。”

    王济悬呆在那里。

    方才凉了半截的心,此刻又热乎起来。

    屏风后的宁嫔一声冷笑,“是与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辩驳不过你们这群太医院的老人了,只是待会儿若是柏奕拿出了药方有毒的证据,老院使不要抵赖才好。”

    秦康也无半点示弱,他眯起眼睛,声音带着几分凛然,

    “我大周开国三百多年,达官显贵更如过江之鲫,但凡活在世上,就免不了生病,也免不了一死;倘若一人病了、死了,便要给他看病的医官来陪葬谢罪,只怕天下再没有人敢入我太医院之门,也就没有人敢去为这些显贵看病。

    “我等行医之人,说难听些,是在与阎罗争命!然而各人有各人的运数,有时即便医者使劲浑身解数,也依然回天乏术,这说起来虽然有些残忍,可死生原就是人间常事,人有时争不过命,也是天数使然。

    “太祖在建国之初,就将‘医事之纠纷不入刑责’这一条列入了大周律,若我太医院内真有庸医害人性命,查明真相之后自会革职查办,甚至严重者,其三代之内皆不得再以行医谋生。娘娘若执意想置人以绝境,甚至索人性命,那老臣便要问一句了,天理何存?”

    王济悬那边更是感动得流眼泪,心中直叹老师还是自家的亲。

    屏风后的宁嫔冷嗤了一声,不再接茬。

    柏奕也望着秦康。

    虽然老爷子的这些话都是在为王济悬一干人等说情,但柏奕心中依然升起了一股对秦康的敬意,恨不得当场对方才秦康所说的话发出击节赞叹医生就是和死神争夺时间的人啊。

    他在从医之路上走得越深,反而越能体会到医学的无力和身而为人的脆弱。有太多疾病人类至今对其无可奈何,所以edwardtrudeau那句“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才会得到那么多的共鸣。

    柏奕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望着秦康的神情也更为恭敬起来。

    秦康捻了捻胡子,话锋一转,又看向了柏世钧。

    “再说说柏家父子这边的事。老臣这两日在西柴房守着,一方面是护着世钧免受锦衣卫的欺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老臣这几日看到、听到的事情也着实有趣,所以实在舍不得回去。”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秦康对这反应置若罔闻,兀自感叹道,“所谓……医者,易也。”

    这句话,柏奕也是很耳熟的。

    他记得在自己进太医院的第一天,柏世钧就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因为病人的病势变化多端,所以身为医者,从一开始便要知道自己所面对的乃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局势,行医用药不可有半分懈怠。

    秦康接下来果然也当众把这句话解释了一遍,可他随即说道,“其实所谓医术,也是如此。旧学非有所变,不足以自存,亦不足以济时变也。所以老臣斗胆,请圣上容许柏家父子讲一讲他们的论断,老臣以为其行事虽然颇为诡谲,但也未必就毫无道理。”

    说着,秦康也略略转身,对着身后太医院的一干人等说道,“尔等亦该如此。”

    众人一时皆冷肃了神情,恭敬地向着老院使微微躬身,齐齐低答了一声,“是。”

    建熙帝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

    他身子微微后仰,靠在御座上,嘴角略略上提,“柏奕,你以为秦院使方才所言如何?”

    柏奕两手交握,他怀着极为诚挚的心情,向着秦康的方向作了一揖,“晚生受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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