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控制变量与家兔实验
不多时,黄崇德带着人回来了。看见他迈着快步从殿外进来,许多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大殿。
他走到柏奕身边,低声询问了几句,众人只见柏奕连连点头,又和黄崇德说了三两句嘱托。待黄崇德也点头允诺之后,他便挥手令四侍卫将一架歪歪斜斜的木架抬了进来。
兔子最易受惊假死,所以今日这木架外也一样盖着一块黑布。
四侍卫小心将木架放落之后,各自解开一角,将黑布揭开四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一眼望去,那笼中竟全是毛色纤尘不染的白兔,数量足有四五十只。
“这是要……献祥瑞?”
太医们喃喃低语,一时竟不知柏奕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柏奕看向了父亲,柏世钧擦了擦额上的汗,捏着拳头走出来,在大殿中跪了下来,“请皇上移步到兔笼前细看。”
建熙帝微微皱起眉,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移开那装满了白兔的笼子。他抬起手,一旁的丘实便上前扶住了他的小臂,扶着皇上慢慢走下御座前的台阶。
就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柏世钧与建熙帝的身上时,几个侍卫已经打开了笼子,按照柏奕的吩咐从不同的隔间里共取出了八只白兔。随后又跟着柏奕一起,向着一旁连着主殿的偏殿走去,无声地退出了众人的视野。
柏灵随即向贵妃请求暂时退下,去看看柏奕那边在干什么。
贵妃点了点头,视线也同样一刻不离柏世钧和兔笼。
“皇上请看。”
柏世钧邀建熙帝上前,见这四层的兔笼上,每一个隔间都贴着纸签。建熙帝凝神细望,见上面分别写着“正常对照”、“低剂量”、“中剂量”……等字样。
太医院的众人也围了上来。
柏世钧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为了评估宫中小儿至宝丸的毒性,了解毒理的变化和进一步的干预手段,柏奕提出,可以用家兔实验的方式,来验证”
王济悬几乎立时跳了起来,“荒唐!!荒唐!!人用的药怎么可以用在兔子身上!!这分明”
话还没有说完,建熙帝已经厌恶地回望了他一眼,王济悬的声音在一瞬间偃旗息鼓。
“说下去。”建熙帝略略弯腰,俯身去看笼中的兔子们。
“我们设置了一组对照组,和四组实验组。”柏世钧走上前,伸手指出带着不同标签的隔间,向皇上示意,“正常对照组的兔子,除了喂水喂食外不作处理;低剂量组、中剂量组、高剂量组则除了正常的饮食外,都会在额外喂食一部分研磨后的小儿至宝丸药粉。
“这四组实验组又可分有两批。一批喂食的是在民间采买的小儿至宝丸,因为水银昂贵,所以这些丸剂里一般都不含水银,另一批喂食的是宫内新制的药皇上是知道的,咱们宫内的制药局向来不会在原料上有所克扣。
“所以将宫内实验组、宫外实验组和正常对照组进行比对之后,我们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柏世钧伸手取下挂在木架边沿的一册记录本,翻开了首页,轻声道,“宫内药剂组的白兔,在服用小儿至宝丸七到十四个时辰后,开始出现腹泻、进食减少,反应迟钝等表现,染毒二十个时辰后,则开始变得易激惹、好斗,分泌物增多。且这些症状,剂量越高者,越为严重。”
说着,柏世钧又走上前,示意众人去看各笼上标签的小字。
“同时,这里也记录了这几天时间里各笼兔子的体重变化。相比于刚进太医院那会儿,宫内药剂组的白兔,体重普遍下降了六两到八两,但正常对照组和宫外药剂对照组则没有观察到这一点……”
建熙帝取过柏世钧手中的记录本,一字一句细细斟酌思量。
未及,他看向柏世钧,“宫内药剂的高剂量组里,为什么只有一只兔子?”
柏世钧面色沉闷地上前,伸手将建熙帝手中的记录本往后翻了一页,低声道,“回皇上,高剂量组里的兔子,在昨天夜里和今早,各死了一只……”
“皇上!”
屏风的宁嫔已经听不下去,竟是提着裙摆径直走了出来,她眼中惊怒交加,“请皇上调看上个月小皇子的起居注!”
这声音近乎一道惊雷。
“皇上,臣有话要说,”王济悬已听得满头是汗,此时也跪倒在地上,“请皇上”
“你住口!你住口!”宁嫔眼里冒出了火光,“自从上个月阿拓因为夜间哭闹开始服用小儿至宝丸,就开始渐渐吃不下东西,动辄腹泻窜黄!旁人稍有哄逗他便嚎哭不止,幸得本宫听了柏奕的进言,停了所有给小皇子安神的药剂,否则只怕我的阿拓……我的阿拓不日就要像这笼中的兔子一样夭折了!!”
宁嫔话音未落,只听得屏风后面传来郑淑的一声惊呼,“娘娘!娘娘!”
屈氏竟当场晕了过去。
宁嫔眼圈微红,愣在那里,这才想起关于阿拓的这些事,自己还一直瞒着屈氏没有说。
整个大殿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抬起屈氏,将她送去通风的地方安抚休息,几个御医当场领命,随贵妃回承乾宫,安抚医治。
……
正当外的对峙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侧偏殿里,柏灵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柏奕。他正神情专注地站在一张大约到他腰间的木桌前,丝毫没有觉察到柏灵的视线。
八只白兔被捆着手脚,依次摆在他的面前。
柏奕一只手轻轻抚摸手中白兔的额头,让它平静下来,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他动作极快,毫不拖泥带水,白兔在一瞬的挣扎之后,四脚便僵直地蹬在了半空。
死后的兔子被仰卧固定在木板上,柏奕剪去了家兔胸部和腹部的绒毛,刀口从第三到第四肋之间探入,依次取出了兔子的心、肺、肝、肾和小肠。
“把这些放在一号盘里。”柏奕低声道,“标记‘正常对照组’。”
一旁的侍卫们拿着盘子和笔,像是听天书似的望着他,“……什么?”
柏灵走上前,上前接过了侍卫手中的纸笔,“我来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来自解剖的证据
柏灵上前,将宣纸手裁成巴掌大小的纸片,而后在每一张纸片上写下了柏奕提到的那些词汇。
柏奕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分神,专心致志地低头解剖,去料理余下的七只白兔。
侍卫们静静凝视着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柏奕的宰杀行为看起来竟让人心底凭空升起些许敬畏。
因为每一刀都避开了主要血管,柏奕身上那一身新换的白衣至今没有沾染任何血污。
每杀一只兔子之前,他都要轻轻抚摸那兔子的额头,垂眸沉默片刻。
他十指颀长,动作简练而有力,指节分明的右手持刀极稳,仿佛那把细长的柳叶刀就是他手指的延伸。
侍卫们各自暗暗纳罕,在宫里办差,刀工精湛的厨子也见过不少,但有这样莫名气场的,似乎也就只有眼前少年一个。
解剖到第八只兔子时,黄崇德缓步走了进来。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侍卫们见到他,都恭敬地行了礼,发出一阵衣服与佩刀之间的摩擦碰撞之声。
黄崇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柏小大夫,柏司药,圣上在外还有话要问,你们还需要多久?”
柏奕没有回答。
柏灵看了看他手中的动作,转头对黄崇德答道,“还要一盏茶的时间。”
说着,柏灵又望了望周遭的侍卫,轻声道,“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公公可否让这些侍卫暂且退下?”
黄崇德挥手,一众侍卫便从偏殿的一侧鱼贯而出。
“谢公公。”
“那么,尽快。”黄崇德留下叮嘱之后,便又消失在通向正殿的那道小门里。
柏奕此时已经取出了最后一只兔子的小肠。
“其实半盏茶都不用,我动作很快的。”他抬眸望向柏灵,“你看,已经做完了。”
“都站这么久了,”柏灵抬手去擦柏奕额头上的汗水,“你也趁这会儿,稍微休息一下吧。”
……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柏灵一个人回到了乾清宫的大殿。
便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头屏风已经被撤了下去,宁嫔和屈氏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而王济悬、章有生等人无一不凝眸垂泪,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
御座上建熙帝的表情并不好看。
柏灵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方才在这里发生的剧烈冲突,但心中已然明白,柏奕那套控制变量的实验操作,大约已在这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怎么就你一个人,”黄崇德问道,“柏奕呢?”
柏灵向着建熙帝和黄崇德的方向行了礼,又对众人道,“有些东西不便呈上这乾清宫来,还请皇上和诸位太医,移驾偏殿。”
御座上,建熙帝已然站起了身,提着衣摆,甚至没有让黄崇德搀扶,就快步走下了御阶。
在建熙帝之后,众人无声地跟了上来,王济悬更是脚步飞快,不敢有半点迟疑。
偏殿里虽然已经开窗通风了一段时间,但屋子里弥散的血腥味依旧不散,几位太医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柏奕站在盛满了白兔内脏的桌边,背挺得笔直。
众人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四个银盘中。
每个银盘大约一臂长,半臂宽,盘子上都垫着一块厚白纱,上面放着带血的脏器和纸签。
一旁宫人们已经搬来了大椅,但建熙帝略略昂起了头,就是没有坐。
“好了,现在人都在。”建熙帝的声音很慢,听起来有些冷,他目光转向王济悬,“有什么话,说吧。”“是,”王济悬上前一步,但声音已再不像先前那般激昂,“臣以为,方才柏世钧的话其实并不”
“王太医。”柏奕忽然道,“如果你是想反驳方才我爹的言论,那能否让我先开口,对我爹的观察进行补完。”
“不要放肆。”建熙帝悠悠地看了柏奕一眼,“你是小辈。”
柏奕略皱了眉,但也只好拱手礼让。
王济悬匆匆瞥了柏奕和他桌上的东西一眼,这才意识到原来柏家父子还有后招。
从医数十载,他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样慌张,然而圣意如此,他只能咬牙坚持道,“皇上,小儿至宝丸有安神通便的功效,服用后有腹泻,那完全是……服药之后正常的症状。”
柏奕目光清冷地盯着王济悬,“高剂量组的两只实验兔死了,也是服药之后正常的症状吗?”
王济悬轻哼一声,并不看他,只是自顾答道,“人有不同的体质,兔子自然也有。方才柏世钧在外一直在提‘控制变化之量’‘控制变化之量’,试问,天下有完全相同的两只兔子吗?
“再者说,以兔子来试人所用之药,完全是有悖天理伦常的做法。兔子是畜生,人难道也是畜生吗?”
太医院的众人想了想,再次点头。
”所以王太医你说完了吗?“
柏奕已经按捺不住,重新把他刚刚放下去的衣袖撸了起来。
柏灵有些意外地从他话语中听出几分难掩的火气,不由得伸手轻轻戳了一下柏奕的后腰,提醒他注意分寸。
柏奕也意识到自己动作中的敌意太过明显,他闭了嘴,深吸了两口气,沉默望向王济悬,等待他的答案。
“说完了。”王济悬淡淡地道。
“好,王太医,我就只问你一句,”柏奕声音刻意压低,“既然你说兔子对小儿至宝丸的反应是因为个体差异导致的,那么中毒症状随剂量增加而逐渐严重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那都是……都是因为,兔子原本就经不住人的药。”王济悬轻声道,“拿兔子试药,一开始就错了,行不通的。”
柏奕冷嗤了一声,“是吗?兔子到底能不能拿来试药……”他伸手指向身侧长桌,“请诸君亲自来看。”
众人这才向长桌靠近这盛着内脏的银盘也像外头的兔笼一样,用纸签标记着“正常对照”、“低剂量”、“中剂量”和“高剂量”四组。
每个银盘分有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宫外药剂组”,下半部分是“宫内药剂组”。
这里没有显微镜,能用来作证据就只剩下那些肉眼可见的形态学改变。
但只看这些,也足够了相对于正常对照组那边健康的组织样本,高剂量组里,那些肉眼可见的肺气肿病灶、严重水肿的肝脏、小肠部分的肠壁增厚、出血和弥漫性绒毛脱落……可以说触目惊心。
且每一处都与先前的外显症状对应。
柏奕目光紧紧锁在王济悬的身上,“按王太医的说法,因为兔子是畜生,所以即便是兔子经不住的药,人还是可以吃。可畜生吃了砒霜会死,人吃了砒霜不也一样会死吗?都是剧烈的毒药,是人吃还是兔子吃,到底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五十章 欲求长生者
“柏奕!”柏世钧看着建熙帝深不可测的表情,不得不站出来再次提醒道,“不要这样和王太医说话!”
王济悬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话,他的喉咙动了几次。
这种被当场打脸的感觉并不好……偏生他暂时竟不能从柏奕的实验中,找到可以正面突破的破绽。
王济悬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但这一次,他也有一把不到最后不用的杀器还没有祭出。
王济悬又望了站在长桌前的建熙帝一眼。
皇帝闻着兔子血肉的腥味,望着银盘中渐变的病灶,脸色显然也不好看。黄崇德也觉察到建熙帝情绪的变化,一直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观察。
那么……就是现在了。
“柏太医真是教子有方。”王济悬忽然低低地开了口,“放着正经的医书不看,祖宗传下的医术不学,反像个屠夫似的去养兔子、杀兔子,真真玷污我医者之名。”
“你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柏奕冷声道,“我只问王太医,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要说的,还有很多。”王济悬笑容阴沉,“你说宫内药剂和宫外药剂差异最大的地方在于,宫外不会添加水银……”
他指向银盘中肿胀溃烂的脏器,声音带着些许讥诮,“……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兔子会病、会死,都是水银的问题?”
王济悬的话声音并不大,却让许多人在一瞬间听得心间微颤,众人在这时才陆陆续续地意识到柏奕在无意之间,竟是碰到了建熙帝的逆鳞。
“济悬!”秦康已经听不下去了,“今日既是在谈医事,就不要把话题扯得那么远……”
王济悬却没有再看秦康,只是振声道,“师傅,这如何是扯远什么话题,身为臣子,若撞上有人谤君,难道也不管么?”
一旁黄崇德斟酌着开口道,“皇上……”
“都住口。”建熙帝铁青着一张脸,打断了黄崇德的话,“让柏奕自己说。”
柏灵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也就在这变化的转瞬,她看见王济悬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笑,而一旁的柏世钧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跪倒,“皇上,柏奕绝不是”
“朕说了,让柏奕自己说。”建熙帝的话里已经带了隐隐的怒火。
望着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柏奕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
他望着眼前骤然发怒的皇帝,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水银的问题,不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吗……
还需要他多说什么?
一整个偏殿都寂静无声,在帝王之怒面前,柏奕将已经到嘴边的“当然是水银”咽了下去。
某种求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乱说话。
一旁王济悬已经带着义正严辞的姿态跪了下来,“皇上,臣参奏太医院学徒柏奕,目无君父,妄议圣躬!”
这又是什么罪名?
柏奕带着惊疑望向王济悬,却仍旧不知该以什么回应。
可此时建熙帝的眼睛已经微微眯起,细长的双目里透出了直白的厌恶和杀意。
王济悬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跪在那里,建熙帝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眸子里再次闪过不易觉察的微笑,酝酿了片刻,决定为皇上的这把心火再添些油,好让它烧得更盛一些。
“皇上,”王济悬沉声道,“臣职掌太医院多年,未曾想,竟对新入学徒疏于管教,致使他们受前朝言论蛊惑,借医治之名,行诽谤之事,臣……臣真是愧对圣恩!”
柏灵忽然笑了起来。
少女的轻笑在这剑拔弩张的大殿里显得无比刺耳,众人的目光一时都从柏奕身上离开,转向柏灵。
“狂悖小儿,你笑什么。”王济悬看向柏灵。
“到底是谁在目无君父,谁在妄议圣躬?”柏灵浅笑着开了口,“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怕是王太医自己不太明白。”
王济悬嗤了一声,“你不要以为,现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能混淆视听。”
柏灵脸上的笑容转冷,“王太医,你真的打心底里,视皇上为君父,是真龙天子吗?”
“你”王济悬怔了怔,“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些兔子的病和死到底是不是水银造成的,证据已经摆到眼前,结论自然再清楚不过。”
柏灵语速轻快,她目光带笑,完全没有给王济悬插嘴的机会。
“但今日,我父兄和你的对峙全是围绕小皇子进行的,小皇子才将将出生六个月,受不得水银这等天下奇珍有什么稀奇,你竟然为了自保,把皇上拉出来当你的挡箭牌……”
说着,柏灵望向建熙帝,温声道,“水银也好,硫磺也罢,不论这些东西对普通人会造成多大损害,皇上是真龙天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直到这一刻,柏奕才真正听明白了方才到底是在吵什么他竟是忘了,在历朝历代苦求长生的帝王眼中,水银从来是一件圣物。
它在单质态时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流动的金属,与硫化合后,更是呈现出血液一般的鲜红色,所谓服金者寿如金,人们都愿意相信这种奇特的特性能够将人带向永生境界。
柏奕如堕冰窟一般,后颈沁出了冷汗。
一旁的柏灵又垂眸笑了笑。
“某些人口口声声喊着君父,可遇到事情,竟连这一层最基本的道理都想不通,我们明明在说小皇子受不得掺了水银的药,你便要把这件事和朝臣反对陛下求长生、炼丹药的事联系起来,攀咬我们……
“你猜皇上会不会上你的当?”柏灵歪着头,轻声说道。
“这怎么是我在故意攀咬,你们分明”
“够了,”建熙帝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几分,但对于眼前的争执,他已经有些兴致缺缺。建熙帝漠然地看着柏奕,声音依旧冰冷如霜,“柏奕。”
“微臣……在。”柏奕的视线落在地面,低声答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建熙帝问道。
柏奕艰难地抬起了头。
父亲和妹妹就在身侧,和他们的安危相比,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无关紧要。
他没有看任何人,兀自低声道,“是……皇上是真龙天子,即便服用水银,也……”
不会有事。
这四个字,柏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建熙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也什么?”
柏奕重新调整了表情,眼中仍是像先前一般,无神中带着些许浑噩。
“总之,不论我的家兔实验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能用来解释皇上的玄修,那等玄奥境界,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参悟得了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另一面
建熙帝对柏奕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这个回答不仅在态度上不够主动,神情上不够欢喜,更是看不出半点对玄修与长生的虔诚,好像是受了什么逼迫才违心说出口的话。
只凭这一点,建熙帝对柏奕的脸色就冷了三分。
但今日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亦不是建熙帝希望看见的。
他目光寡淡地又看了一眼长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身向乾清宫的正殿折返。
众人皆躬身目送皇帝,待他迈步跨出了偏殿的小门,大家才缓缓拔腿往外走。
在一片混杂的脚步声中,只有柏奕一动不动,跪在那里静静出神。柏世钧上前想扶儿子起来,奈何柏奕全然不理会,只是挥手摆脱。
柏奕的双眸像是熄灭了火焰的蜡烛,带着几分柏灵不能理解的绝望。
柏灵知道柏奕绝不是那种不懂变通的原教旨理想主义者,事实上在他们家,没有谁比柏奕更懂得审时度势毕竟当柏灵时隔多年还在为自身的身份感到混乱的时候,柏奕已经在这新身份里过得风生水起。
可今日不过是在建熙帝面前小小地虚以委蛇一番,竟就让柏奕不适到如此地步……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爹,”柏灵向着柏世钧轻轻挥手,小声说道,“你快先跟他们一起出去吧,就说我们还要收拾一下这儿的东西……”
柏世钧担忧地望了一眼面容沉郁的柏奕,“那你们也快一些。”
柏灵点头,柏世钧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柏灵在柏奕面前蹲下,视线与他齐平,“你是怎么了?”
柏奕转过头去,避开了柏灵的目光。
柏灵皱起眉头,两手扶住柏奕的脸颊,将他的头硬生生地掰了回来,“看着我!”
视线交汇的一瞬,柏奕看见,柏灵的目光里混杂着忧虑、惊惧,还有几分少见的凛冽。
“……”他很快又垂下眸子,再次避开了目光,“没什么。”
偌大的偏殿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柏灵听见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息止,知道他们已经重回乾清宫的正殿,她强忍着自己踱步与催促的冲动,在柏奕的对面跪坐下来。
“你答我一个问题。”柏灵低声说道。
柏奕沉默地抬头,平视着柏灵。
“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进的宫?”柏灵问道。
“为了……”柏奕略略皱眉,眼神因为回忆而微微虚化,“为了保爹的平安。”
“那现在呢?”
“保贵妃。”柏奕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还有小皇子”
“还有我们自己!”柏灵冷不防地打断了柏奕的话,她扶着柏奕的两颊,靠近盯着柏奕的眼睛,“我们头顶没有什么君父,也不是谁家的臣子,但我们对自己负责!”
……
柏奕走在柏灵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乾清宫的正殿而去。
尽管柏灵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她自己,但柏奕仍旧感受到了来自柏灵的焦虑和害怕,只不过她有时候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隐藏。
柏奕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最终还是和柏灵并肩踏过了乾清宫的门槛。
乾清宫里,除了秦康与柏世钧,太医院的一众大夫都悲悲切切地跪在地上,显然是刚刚被训斥了一顿。
因着秦康先前的那一番慷慨陈词和大周律中对医者特殊的优待,这些太医大部分都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最惨的当属王济悬,建熙帝下令暂时卸了他太医院掌院与首席御医的职位,勒令其回太医院好好打磨医术。
而掌院的位置则再次落回了秦康的头上。
老爷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今日这场闹剧看得他实在有些伤神。
“柏世钧,柏奕。”建熙帝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悠悠然,“你二人上前。”
父子二人应声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听旨。
“你们父子俩辛苦了。”建熙帝轻叹了一声,“那些真真假假的阴谋阳谋暂且不提,朕说过朕喜欢激流勇进之人,此番为了护小皇子周全,你二人竟能做到拼死一搏,实在难得。擢柏世钧升任太医院御医一职,从此便去领正四品的官俸吧。”
柏世钧俯身叩首,谢主隆恩。
“至于柏奕,”建熙帝嘴角沉了沉,眼中却依旧浮起笑意,“你这才进太医院没几天,给你晋升不合适,朕给你每个月添俸一石粮食,也从朕的内帑里出,如何?”
柏奕稍稍颦眉,虽也俯身而跪,但却迟迟没有说出谢恩的话来。
“怎么?”建熙帝双手抱怀,“还不满意?”
柏奕只犹豫了片刻,“……皇上,臣斗胆,再提一个想法。”
建熙帝冷哼了一声,“说。”
柏奕抬起头,“其实儿童对很多药物的反应都比年长者要强烈,很多药物大人受得了,孩子不一定受得了。
“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重新过一遍宫中针对十四岁以下孩童的药方。也一样用家兔实验的办法,来比对不同的药剂对家兔的影响。
“但凡有致死致残风险的药方,我们一并将其打上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得启用。这样不仅是小皇子,其他孩子们的用药风险也能一并降低。”
柏灵在一旁静静听着,心情一时百味陈杂,既有一些无可奈何,又有一些由衷的钦佩。
她默然看着柏奕,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道柏奕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当他再次站在医者的位置上,他就变得和柏世钧越来越像,凡事总是先想该或不该,再来思虑自己能或不能。
柏灵忽然笑了笑,也许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见了柏奕的另一面。
这一面的柏奕和那个质问柏世钧为什么要生孩子、那个在朝天街提醒她不要多管绝户人闲事的柏奕全然不一样。
这一面的柏奕是个彻头彻尾的萨特门徒。他们的行动纲领,就是把世界的重量扛在自己肩上。
建熙帝没有什么犹豫,直接答道,“准奏。那么这件事就由你领衔执行吧,秦院使也盯一盯。”
“是。”柏奕与秦康同时应声答道。
“出牙粉和小儿至宝丸这两味药,以后都不要再用了。”建熙帝对着太医院众人的方向冷声道,“还有,今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两种药都是民间的常用药,不要传出去引起什么恐慌。”
众人都微微躬下了身子,表示遵循。
一直在旁听得提心吊胆并暗暗怀恨的王济悬,在听到这句话后,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
说到底,就算今日建熙帝在殿上把柏家父子捧到天上去又如何,这一声“到此为止”的禁令,便说明圣上依然在顾忌这个实验中对水银的质疑。
在求取长生的路上,建熙帝容不得半点阻碍。
只要有这一层关系在,往后几番风雨,他便未必没有再翻身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尘埃落定
就在一日之间,这件事似乎便毫无征兆地尘埃落定了。
这股从太医院而起的风波不多时就要波及到一整个朝野,只是此刻站在风暴中心的众人还很难看清这之后的惊涛骇浪。
建熙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目送一群人在山呼万岁后退离。
王济悬等人扶着秦康走踏出了殿门,柏家兄妹便扶着他们的父亲紧随其后。他们的背影或快或慢地在宫道上远去,等所有人都渐渐消失在建熙帝的视野,黄崇德挥手示意宫人将门合上。
就在宫内光线暗淡的一瞬,建熙帝立时就有几分疲倦地往后靠在龙椅上,乾清宫里的宫人都适时地低下了头。
“皇上。”黄崇德从衣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在建熙帝身边耳语道,“柏司药的令牌已经收回来了。”
建熙帝睁开一只眼睛,才伸出手,黄崇德就将那块打磨得如同镜面的汉白玉令牌递在了自己手中。
令牌沉甸甸的,透着玉石的寒冷,建熙帝半垂着眼,目光从令牌上移开。
这令牌他是有印象的,在他幼年登基不久后,他曾在先太子不,现在应该叫仁肃王居住的沁园里,见到过一次。
他记得,那时人人都以为仁肃王命不久矣,太后尤其心痛,亲自命人打了这块“如哀家亲临”的令牌,给了仁肃王最大的优待,让他能够享受这世间最后的自由,只不过仁肃王那时已是连床榻都下不去了,更不要说拿着令牌出宫游玩。
建熙帝看了黄崇德一眼,“牌子什么时候收的,刚才吗?”
“不是。”黄崇德轻声道,“方才皇上不是命奴婢去了一趟慈宁宫吗,奴婢问了这件事,太后她老人家就直接把令牌给我了。”
建熙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后给你的?”
“是的,”黄崇德答道,“太后说,前日中午柏灵专门来了一趟慈宁宫,把这令牌还给了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道,“奴婢算了算,那差不多就是柏灵在太医院外亮牌的时候。等于说那天,柏司药在回宫之后,就主动把这块令牌还给了太后。”
建熙帝垂眸看着手里的令牌,“……当天就还了。”
“是。”黄崇德重复道,“当天就还了。”
只听的一声脆响,建熙帝将手中的令牌随意地抛掷在桌上,“她既然知道这令牌烫手,那朕也就不用特意去敲打了。”
黄崇德在一旁恭敬地答了一声。
“柏奕验药那头,你也找人看着。”建熙帝闭着眼睛说道,“他要验哪一个方子,哪一味药材,全都先报给仙灵苑张神仙过目,不要真的让他一个愣头青闷头把活儿都给干了。”
“知道了。”黄崇德道,“若是张神仙觉得不妥,奴婢……”
“真要是到了那时候,你不用亲自出面,”建熙帝打断了黄崇德话,他想了片刻,“随便找些麻烦,让他吃点苦头,就算他戆直拎不清,不是还有个柏灵吗,她会懂的。”
建熙帝的声音越往后越轻,他扶着额头,眉头也越皱越紧,脸上露出几分痛苦的表情。
“……醒神汤,再给朕拿一碗醒神汤来。”
黄崇德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此时也只能先把话题打住,退下去准备药汤。
……
而另一头,柏灵已在不知不觉间,随父兄走过了一半的太和殿广场。
脚下是宽阔坚实的石道,四下除了风,便只有远处巡逻侍卫传来的脚步声。
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脑海中那根绷紧的弦慢慢松了下来。
“就到这里了。”柏灵忽然停了下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门,便望向柏奕,“再往前就出宫了,你们先回吧,我也得回承乾宫看看了。”
三人这一路上都各怀心事,几乎没怎么讲话。一直在发呆出神的柏奕直到此刻终于微微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柏灵似乎一直望着自己,那目光里混杂着担心和疑惑。
四目相对,柏灵先低下头,她抓住父亲和哥哥的手,轻声道,“之后我可能不能再像这几天一样,那么频繁地来看你们,但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带消息,我在宫里一切都好,你们也要保重。”
柏奕心里有许多话,然而此时他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颦眉沉默了片刻,他的手交叠上来,也紧紧按在柏灵的手背上,“……保重。”
此时已临近黄昏,西沉的日头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橘红的暮色中,柏灵站在原地,目送父亲和哥哥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才回转过身,独自一人向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柏灵遇到了不少宫人,有些与她擦肩而过,有些望见她时也会止住脚步,站去道路两侧,低头唤一声“柏司药”。
柏灵没有回答,但表情淡然地向这些人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柏灵记得,当郑淑走在宫中被打招呼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
这种动作学起来并不难,只是当柏灵自己也这么做的时候,内心的感觉却很陌生。好像在这高墙之内,耳濡目染之间,她也越来越懂得如何以一个司药的面目去面对旁人。
不久之后,她回到了承乾宫。柏灵进屋看了看,发现屈氏不在,宝鸳和郑淑也不在,她没有多问,只一个人往东偏殿走去。
将要推门而入时,一个宫女忽然在身后喊了她一声,“奴婢见过柏司药。”
柏灵转过头,见是一个手里拿着苕帚的陌生脸孔,她穿着粗使宫人的粗布衣袍,恭恭敬敬地在院子里对自己行礼。
“怎么了?”柏灵问道。
“贵妃娘娘还有其他人都去咸福宫探望小皇子了,”那宫女轻声道,“奴婢看柏司药一进门就到处找人,就想着还是主动来和您说说。”
“是吗,去看小皇子了啊。”柏灵低声重复道,她笑了笑,“谁的主意?”
“是娘娘自己要去的,下午的时候娘娘好像在外头晕过去了,是宁嫔娘娘带着回来的。”那宫女轻声答道,“娘娘在屋里歇了半个时辰,就动身和宁嫔娘娘一道去咸福宫了。”
“知道了。”柏灵正想转身,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那宫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莲。”那宫人低下头,微微地笑起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意的接近
“青莲。”柏灵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新来的宫女吗?”
那人眼睛微亮,连忙答道,“嗯呢,我是”
“贵妃的行踪以后不要轻易和人提起,没人问你就更不要主动说。”柏灵望了她一眼,笑了笑,“这次就算了。”
名为青莲的宫女表情僵在那里,忽然有些慌张起来,“啊,奴婢、奴婢只是……”
“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先退下了。”
柏灵没有和她多说什么,随即便合上了门。
屋子里的帘子都拉着,门一关便暗了下来。她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窗,又想了一会儿方才那个宫女的名字。
或许也没什么稀奇,自己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平日里淑婆婆和宝鸳在院子里差遣人时也时常直接喊宫女们的名字,也许是哪一刻听到过也说不定。
柏灵在屋子里点了灯,拿起先前十四送来的话本翻看起来,没看几页,才想起来今天自己似乎从醒来之后就水米未进,然而自己竟一直没有觉得饿,这真是奇了。
她有些感叹地靠在椅子上。
看来这几天的压力实在是有点太大了,再这样下去,即便自己按时三餐,胃也一定会先出毛病。
柏灵重新站起身走出东偏殿,门才推开,院子里的宫人们便都望了过来。
看了一圈,柏灵发觉自己似乎只记得青莲一个人的名字,便笑了笑,还是对那个年轻的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靠近。
她这次头压得低了些,神情也拘谨了许多。
“柏司药……有什么吩咐吗?”
“我饿了。”柏灵轻声说道,“宫里有什么点心,拿一些来给我吧。”
“啊,那奴婢去御膳房,让他们给司药备一份好的。”
“不用。”柏灵摆摆手,“有什么现成的小点心给我送来就行,这会儿快到晚上了,我还是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啊,好。”青莲连连点头,她把苕帚靠在墙角,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几下,便去向其他下人询问点心的事。
看起来她似乎一直是在院子里干粗活儿,对这些伺候主子的事了解得并不多。
但她还是很快把点心端了过来,五块贝壳胭脂那么大的桃花酥垒在一块儿,放在青蓝色的透明琉璃平盏里。
每一块桃花酥上都点着一片花瓣似的红印,不仅好看,看起来似乎还带了些寒气似乎是冰特意降了温的。
“今儿天热,柏司药又在外面跑了一天,吃些冰镇的点心,正好消一消暑。”
青莲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去看柏灵的脸色,但见柏灵只是凝望着她放在桌上的琉璃青盘,既不笑也不去碰那点心,她只觉得心又是一沉。
“奴婢……奴婢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
柏灵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你从哪儿听到的,我在外跑了一天。”
青莲愣了愣,想了半天,也实在不明白自己这话哪里错了,“……柏司药今天,确实一整天都不在宫里啊。”
“那我也可能是去御花园祈香了呢?”
青莲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一下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连先前伸出去护着盘子的手也忘了缩回来。
良久,她喉咙终于动了动,“……奴婢、奴婢没想那么多。”
柏灵脸上的笑意褪了,她此刻的表情,竟是让人瞧着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没想那么多,就别说那么多话。”柏灵收回了目光,“你出去吧。”
青莲这时才打了个哆嗦,紧紧抱住自己怀中的木制托盘,“……是。”
门很快从外面被带起,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柏灵咬了一口桃花酥确实像那个宫女所说,这个点心的口感很特别。外面浅白色的酥皮尝起来微甜,当中的馅儿似乎是花泥揉了糯米,香香软软却不粘牙。
刚才是不是对她有点儿太不客气了呢……这个念头忽然在柏灵的脑海升起来,但想起方才她主动叫住自己并告知贵妃所在的事情,柏灵又眯了眯眼睛。
这个青莲……是在巴结我吗?
……
“光是要用那个琉璃平盏,林婆就要了我四十文钱!乖乖,我就是借它装一会儿点心啊!”
入夜之后的西偏殿,只有两个宫女在整理众人的铺盖,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
今天是个大晴天,淑婆婆一早就命她们将自己睡的辈子都拿出来晒了晒。夜里各人有各人的当值,收被子的活儿就落在此刻刚刚换了岗、正要休息的两人身上。
其中一人正是青莲。
“你知足吧,前后就花了一钱银子,柏司药已经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一旁的宫女笑道,“你几时见她喊过除了淑婆婆和宝鸳以外的人?”
青莲一怔,“真的吗?”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那人坐到青莲的身边,“这位柏司药年纪虽小,现在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你知道她今天去了哪儿吗?”
“可不敢问呢!”青莲低声道,“你是没看见,我下午就多说了一句,柏司药那张脸忽然就拉下来了……”
“你就说想不想知道吧。”那宫人笑得益发厉害了。
青莲喉咙动了动,忍不住望了外头一眼,屈氏仍没有回来,宫人们不敢这时偷懒,都打着呵欠在外当值。
她俯下身,轻声问道,“胭脂姐知道?”
“当然知道了,”那人笑道,“今天外头可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呢,不然娘娘怎么会晕倒,又怎么一醒来就要去咸福宫看孩子呢。”
青莲睁大了眼睛,“……这也和柏司药有关?”
那人勾了勾手指,示意青莲靠近来听,而后便把今日柏氏父子验药、贵妃当庭昏倒的事,捡着要紧的说了一遍,而后又道,“我没骗你吧,咱们与其去讨好那个郑淑和宝鸳,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这个柏灵身上。她和咱们一样都是新来的,根基浅,这会儿肯定更需要帮扶。”
“是吗?”青莲有些困惑地挠了挠脑袋,“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根本就不喜欢旁人近她的身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顾承乾宫
“刚来的不都这样吗,做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为的是少给自己惹麻烦,”胭脂劝道,“你这个时候多留心着,主动给自己找些活儿干,日后柏司药要用人的时候,可不就能想着你了吗?”
她停下让青莲想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瞧今日,她后面饿了出来的时候,不就直接喊了你的名字?”
青莲这才恍然大悟状,“是呢是呢!多谢胭脂姐指点!”
“你可真是个小呆瓜。”胭脂笑起来。
“可胭脂姐……既然柏司药是个能攀的枝儿,为什么胭脂姐你自己不去找她,要让给我呢?”
名作胭脂的那宫人脸上略略闪过些许不自然,很快就笑道,“我可不打算在承乾宫长待,等我凑够了钱,就去找敬事房的徐公公帮我打点打点,换个离皇上近点儿的地方去伺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主子了呢?”
青莲呆在那里,听到胭脂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红了脸。
“成……成主子……”
“好了,你还小……”胭脂笑起来,手忽地伸到青莲胸口抓了一把,“等再大一些,你自然就懂了!”
“哎!!”
两人在屋内嬉闹起来,只是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也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不由得都住了手。
掀起通往院中的门帘,青莲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站在门口,她穿着和宝鸳差不多的衣服,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招惹的笑意。
几个承乾宫里较为年长的婆子挡在了门前,眼里带着些许恨意,啐了一口道,“说了我们娘娘不在,掌事的宫女和婆婆都不在,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明早再来!”
“笑话,我找的既不是贵妃娘娘,也不是你们这儿的掌事宫女和婆婆,干嘛话都不让我说就要赶人走?你们承乾宫的还懂不懂什么是规矩?”
这一句话就呛得几人都说不出下文。
那姑娘接着道,“贵妃娘娘不在,难道柏司药也不在?这么晚了,总不至于柏司药还没回来吧?”
一直站在青莲身后的胭脂忽地问了一句,“你找柏司药有什么事?”
来人一笑,冷声道,“我们娘娘有东西要送给柏司药。”
婆子们更是冷笑,“你们娘娘都送了两回了,你见我们柏司药收过么?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你们还要不要脸哪!”
那女子伶牙俐齿反咬道,“都是听主子吩咐给办事,到你们这儿就成没脸啦?敢情贵妃娘娘是把你们这几个老刁奴给养得不识抬举了!”
“你”婆子们见吵不过,索性便联手堵在那里,就是不让她这金枝再往里走一步,“柏司药不在!你就是有天大的礼,也得等娘娘回来再送!”
一旁青莲听得糊涂,暗里拉了拉胭脂的袖子,“胭脂姐,这个来送礼的宫女是谁呀,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是储秀宫的掌事宫女金枝。”胭脂在青莲耳畔低声道,“你快去东偏殿里和柏司药说一声,就说外头因为她闹起来了,这会儿娘娘她们都不在,让她赶紧出来瞧瞧。”
青莲愣了一下,连忙点头道,“哦哦,好!”
……
柏灵在屋子里翻着话本,对外头的争吵声权当是没有听见。
十四送来的这两本书都非常有意思,其中一本,也就是柏灵快要读完第一册的这本,讲的是大宅门中,某个庶子身怀利刃、起于卑微的故事。书的开篇第五章就写好了主要人物的结局判词,看起来颇有几分《红楼梦》的意味,眼下的故事似乎全是家长里短,但从判词里看,后续大概要转向金戈铁马、弃笔从戎的剧情。
另一本,则是一个以垂垂老矣的戏子的目光,回顾自己在名利场中沉浮半生的伪回忆录之所以说是伪,是因为作者在序言里说,这本书是根据家中老人口述的经历加上些许杜撰编制而成。因梨园行是下九流的行当,所以文中隐去了所有的信息,只留下爪哇国子虚朝乌有乡这样的描述。
虽然从题材论,第二本更新奇一些,也更对柏灵的口味,但前者书中对朱门大院入木三分的刻画着实珍贵。她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挑了第一本先看。
正读到庶子竭力争取到与兄长一道进私塾读书机会时,东偏殿的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进来。”柏灵目光还没离开书册,就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急促靠近,她抬头,见是下午的青莲又跑了进来,“怎么又是你?”
青莲认真地看着柏灵,“司药大人,不好了,外面吵起来了!”
“我知道啊。”柏灵抬眼看她,低声道,“吵得那么大声,我肯定听见了。”
“……您听到了?”青莲眨了眨眼,“……是储秀宫的人来了,点名要找司药说话。”
“嗯。”
见柏灵这一脸冷淡的样子,青莲多少感觉到自己似乎又没找准节奏,声音也越来越低,“我怕柏司药在屋子里听不清外面的言语,最后误了事,所以……”
柏灵合上了书,“所以不是外面的婆婆们让你进来喊我,是你自己主动过来告诉我的?”
“嗯!”
“那外面有谁看到你进屋了吗?”柏灵又问道。
青莲点了点头,然而片刻之后,又用力地摇头说道,“除了胭脂姐知道我过来了,其他人应该都没注意到的,因为我是趁大家不留神的时候”
这边话音未落,外面的调侃声已经传了进来。无非是质问既然人在承乾宫,为什么缩在屋里不见人,方才明明看见有下人偷偷跑进东偏殿,分明就是去通风报信的云云。
青莲的话止在半路,再也说不下去了。
柏灵叹了口气,伸手在青莲面前比划了一下,“以后我没有喊你的时候....你就离我远一点,不要自作聪明。”
柏灵随手沾水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而后便出了东偏殿的门。
说也奇怪,原本尽讥诮讽刺之能事的金枝,在看到柏灵的一瞬竟是立刻住了口,且换了一张浅笑的脸,对着不断走近的柏灵恭敬地唤了一声,“柏司药。”
“别喊我,我不认得你。”柏灵望着她道,“我也不认得你家主子,这么三番四次地登门骚扰,是欺负贵妃在病中,不能动手收拾你们吗?”
“我”
“还愣在这儿干嘛,”柏灵看了一眼身旁的婆子,“去咸福宫找人啊,去和宁嫔娘娘说林婕妤今晚又来闹事了,咱们的人怕是顶不住。她们要再不回来,一会儿承乾宫都要被人掀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金丝囚笼
几个婆子愣在那里,但都没有动。
郑淑临走时有过吩咐,不论这边发生了什么,都得先压着。且不说今日贵妃心情大恸,已经伤心得晕厥了一次,就是在往常,郑淑也绝不允许下人们把什么恼人的事情往贵妃眼前送,以免娘娘牵挂起来,心情更加郁结。
众人都进退维谷,一时僵持在那里。婆子们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柏灵,见她脸色还是和和气气的,没有半点恼怒的样子,更是迟疑着拿不准主意。
于是这半晌,竟是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金枝仍旧面色如常,但站在金枝身后的几个储秀宫宫女脸色就明显有些发紧了屈贵妃一向是个息事宁人的主,所以趁着贵妃不在的时候在这儿闹一闹,她们是没什么顾忌的。
且不说这些承乾宫的宫人们没胆拿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给贵妃找不自在,就算这些人真的跑去和贵妃说了,屈氏菩萨一样的人,肯定也是从宽处理,压根儿就不会有什么后果。
但要是传到咸福宫宁嫔的耳朵里,那可就真的不一样了……
金枝仍是笑着,上前道,“柏司药这是说的哪里话?哪有人闹事?不过是某些个没眼力见儿的下人不会办事,才把好端端的一场见面给搅了局”
柏灵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生怕被金枝碰着了自己的衣服,“那就请金枝姐姐自己回林婕妤那儿去领罚,我们承乾宫不给储秀宫调教下人。”
一旁几个年轻的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婆子们皱紧眉头,抬起手就作势要打,但也只是瞪着眼睛把这些不懂事的年轻宫人撵了下去,然后扬眉吐气地站在柏灵后头,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望着眼前的金枝。
金枝的脸这才略略有些烧起来,但好在夜色浓重,谅旁人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沉住一口气,仍是皮笑肉不笑地晃了晃自己手上一个盖着猩红色绒布的包袱,仿佛没听到刚才柏灵的揶揄似的,双目盈盈地往前凑了一步。
“哎?柏司药哪来这么大火气,老话还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呢,我们今日可是给你送礼来了,柏司药就没点容人的肚量?”
柏灵也笑了一声,像是完全听不懂金枝话里递来的台阶,只是冷声道,“什么伸不伸手的,这种小打小闹的把戏多没意思。你们要闹,那我们就往上头闹,往大了闹,把天捅破了,才好叫你和你主子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得金枝心中微微一颤,只觉得眼前的柏灵口冷心冷,话里话外全都是刺。她轻哼了一声,“这话说的……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柏司药可厉害着呢,今日一言不合就去司礼监堵门的事,只怕是已经在这宫里传遍了”
一旁青莲皱了眉,又拉了拉身边胭脂的袖子,“什么堵门呀?”
胭脂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柏灵与金枝的对峙,哪有闲情来给青莲讲这个,不甚耐烦地将衣袖从青莲手中抽出,皱眉“嘘”了一声。
青莲只得闭了嘴,继续听,继续看。
“……总之,今晚我来,就是来替我们娘娘给你传个话,我”
金枝还没有说完,柏灵再一次打断了她,“你要传的话里包括刚才那些阴阳怪气的讥讽吗?”
“……?”
“刚才你在门外的叫骂,我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柏灵轻声道,“如果是林婕妤让你来骂的,那勉强算个主子训话,贵妃要是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如果不是……明天我就会写折子递给内侍局,追究你今晚夜闯承乾宫且出言不逊的罪过。”
金枝的脸这时才微微泛白,她咬住了唇,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了。
“到底是不是你主子命你传的话。”柏灵忽地抬高了些许音量,“说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金枝捏紧了拳头,“每一句都是我说的,不关我们娘娘的事。你要告就告,难道我还会被你一个小丫头给吓”
“就你刚才这句,我也要告。”柏灵的目光看向金枝和她身后的宫女们,“我是皇上钦点的承乾宫司药,可不是什么小丫头。这都拎不清,你还是别在宫里干了,丢人。”
这下是真的撕破脸了……
婆子们一面觉得心里爽快,一面又隐隐担忧起来。
基本上金枝每说一句话,柏灵就顶回去了一句,而且招招呛得人肺管都要冒烟天知道这下她要和林婕妤结下多大的梁子。
那一头金枝气得发抖,却又不能发作,脸上紧绷着的表情近乎扭曲,她忍着怒火,勾起嘴角,也不再多说什么,双手将怀里的包袱递到柏灵面前,一字一顿地开口道,“这是我们娘娘的谢礼,请柏司药,笑纳。”
“谢我什么?”柏灵问道。
“谢司药允诺将来医治之礼。”金枝拧着一张脸说道。
说着,她已经单手拉开了系在包袱一头的线,只听得“倏”一声,猩红色的绒布抖落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花纹繁复,看起来极其精致的金色鸟笼,笼丝圆润纤细,齐整妥帖地与鱼脊背似的横圈垂直,中间的凤凰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块被打磨得无比细致的半月形金板,在两侧灯笼的昏暗光线下,映照出温润的光泽。
周围几个婆子看了一会儿,彼此窃窃私语起来,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就是一个普通的空鸟笼子呀。”一旁青莲低低地说道,她再次拉了拉一旁胭脂的袖子,“以前我爷爷玩八哥、画眉什么的,就用的这种雕花笼……怎么大家看起来好像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胭脂的目光还是紧盯着不远处的柏灵与金枝,轻哼了一声,调笑着靠向一旁的青莲,低声道,“这种笼子行话里叫‘小五圈’,你瞧见那笼顶上的天井没有?”
“嗯……”青莲努力盯着金枝手里的鸟笼看了一会儿,“这,完全看不清啊。”
“你这眼睛还是挖了得了,反正长着也不看事的。”胭脂翻了个白眼,又小声道,“那个天井只有铜板大小,笼子里又没有放栖木,只在笼底放了一个半月拱的凤凰台……这种笼子,你知道是用来养什么鸟的吗?”
青莲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这种笼子就是百灵笼啊,因为百灵是地栖鸟。”胭脂幽幽地笑了一声,眼里浮起几分看好戏的戏谑,“那个凤凰台就是让百灵鸟站着起舞唱歌,供人玩赏的地方,对面送这东西来,摆明了是要羞辱人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连夜被贬
柏灵面色如常,忽然喊了一声,“青莲。”
不远处地青莲愣了一下,然后慌忙站起来答了一声,“是?”
“收了礼,送金枝离开。”柏灵轻声道。
青莲连忙跑上前,双手接过青莲手中的金丝鸟笼,但她不知该如何请走眼前的这位大神,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伸手向宫门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柏司药还没告诉我这份礼物,你喜不喜欢呢。”金枝低声笑道,“这叫我怎么和我们娘娘回话?”
“那就请金枝姐姐代我向林婕妤问安,”柏灵微微昂头,直视金枝的眼睛,语气放缓说道,“这份厚礼,我很喜欢。”
金枝忽地掩嘴大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她摆着手,“喜欢就好啊,那我今日就不算白跑一趟。”
说罢,她利落地转身,终于是踏出了承乾宫的大门,只是笑声依然在甬道上回荡。
承乾宫的宫人们立即关上了门,几个婆子朝着金枝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接着就招呼几个年轻宫人打水过来洗地,用清水把刚才金枝等人站过的地方足足冲了三回。
青莲抱着鸟笼子站在原地柏灵一直在一旁和几个婆子说话,似乎是在商量今晚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和贵妃说。她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谈话,但从几人的表情和隐隐的音调变化上,她能感受到这位柏司药似乎是成功地把婆子们挨个儿劝服了。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么能说会道就好了……青莲出神地望着柏灵的侧影。
柏灵觉察到视线,转过头来,“你怎么还在这儿?”
青莲一瞬间回过神来,“啊……鸟笼,因为这个鸟笼,刚才司药说要我拿着”
“你先去找把秤,称一称这个笼子多重。”柏灵轻声吩咐道,“称完先收起来,等明早你再跑一趟内务府广储司,找那边的老师傅验一验这金子的成色,再来回话。”
“是!”青莲用力地抱紧了笼子,头也不回地往储物间跑去拿秤了。
这已经是今天柏司药第三次主动喊她的名字,而且还安排给她一个要去外头和人接洽的活儿,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就是不知道这么个东西,柏司药又是要称量,又是要验成色的……是想干嘛呢?
这一晚,直到柏灵入睡的时候,屈贵妃仍旧没有回来。
但宝鸳匆匆赶回了东偏殿传话,对柏灵说贵妃提出要把后天的咨询时间提到明天晚上。柏灵答应之后,她又趁着夜色一路跑回了咸福宫。
今夜贵妃似乎是打算在咸福宫过夜了。
某种程度上说这算一件好事,在经历了持续一天的大小波澜之后,柏灵已经疲倦到极点,几乎是沾枕头就着。尽管身体和精神上都有一种隐隐的透支感,但这一晚的睡眠却比之前任何一天都要沉稳。
她心中怀中某种船只开拔的踌躇和隐忧,并在这一晚的梦中梦见了风平浪静的大海。
……
也便在同一晚,一封急递送进了恭亲王府。
信函送来时,恭王正挑灯夜读,世子在一旁抄写前朝的《名臣传》。
尽管恭王读书读得聚精会神,但世子那边已经是呵欠连天,尽管如此,他也实在不敢在父亲面前明着表现出困倦,只好强忍着睡衣,不断地擦拭眼中涌出的湿润眼泪。
外面的门已经在半个时辰里接连被敲响了两次,两次都被恭王回绝不见,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恭王脸上已经有些恼了,他唤来一旁值夜的宫人,厉声问道,“外头的人是谁?不是说了本王今晚夜读,不见人吗?”
那宫人低着头跑出去问了问,而后回禀道,“回王爷,是胡大人派人送了信来,请王爷即刻查看。”
恭王皱紧了眉头,“他人呢?也在外头吗?”
“没见着胡大人来,来的只有信件。”
“那能是什么急事!也值得半夜吵本王读书!”恭王不满地摔下了手中的书册,“信呢,拿来给本王看看!”
宫人的头俯得更低了,他面向着恭王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封信。
不远处的世子此时被父亲陡然而起的怒火激得困意全消,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用余光全心全意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信笺在恭王手中抖落开,借着烛火,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然而片刻之后,恭王刷地白了脸。
“送信的人呢,快让他进来!”
这声音里再无了半点火气,在被信中的坏消息当头棒喝之后,恭王的语气里就只剩下了震惊和恐惧。他惊魂甫定地坐在位置上,两手都攥成了拳头,那薄薄的信纸霎时间就被他握得皱巴巴。
来人很快进了书房那是常年跟在胡一书身边的小厮,此刻他眼睛肿胀,满眼血丝,一看就是才痛哭过。
“一书呢!?”恭王上前直接把小厮扶了起来,“这封诀别信是怎么回事?他人呢?”
小厮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我家先生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京郊了。”
“什么情况!”恭王不可置信地高呼了一声。
小厮磕了个头,接着道,“事情实在来得太急了,夜里府里忽然来了一伙儿锦衣卫,带着陛下的手谕说要我们家先生连夜北上,接手抗金粮道一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家就被抄了!”
“抄家?”恭王瞪大了眼睛,“锦衣卫抄家了?”
“没抢也没砸,就是把府里上上下下的东西都登记了一遍,然后还把所有的下人都给逐出了府,”小厮哭得涕泗横流,“但我们老夫人和夫人,还有小少爷这会儿都在府里被扣着。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临走前急匆匆写下这封信托我给王爷送过来,求王爷救一救老夫人夫人还有小少爷!”
恭王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重重地坐在了身后的坐榻上。
“怎么会这样……”恭王慌忙地回忆着近日来的种种,“胡师傅是户部侍郎,父皇不可能这么对他....”
小厮已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磕头,“王爷!求求您去我们胡府看一眼吧,求求您救命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夫与妻
书房发生的事情很快惊动了恭王妃,她披了外衣,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健步如飞地赶了来。
一路上,前来通报的宫人语速飞快地讲起书房发生的种种。
听到一半,王妃脚步迟疑了一会儿,“那小厮现在还在王爷的书房?”
“不在了,奴婢走的时候王爷就送他出去了,还给了五十两银子抚恤,让他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甄氏这才又提着衣摆,恢复了先前的步速,当她踏入书房的院落时,就听见了丈夫训斥儿子的声音。
她在外听着,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已经这个时候了,世子竟还在书房中,没有去休息。
屋中一片狼藉。
地上满是被掀翻打碎的砚台和墨迹,世子俯身跪在屋子中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恭王瘫靠在坐塌上,闭着眼睛,一手扶着额头。
甄氏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手轻轻按在了儿子的肩膀上,心疼地望了他一眼。
少年撇过头去,面色铁青,并没有看母亲。
“回去休息吧。”甄氏的手在世子的后背温柔地拍抚了两下。
恭王依旧仰卧在那里,没有阻拦。
世子这才站起身,拿衣袖擦了擦眼睛,一声不响地踏步走出了房门。没走几步,那脚步声就飞快地跑远了。
“完了……全完了。”恭王这时才发出低低的哀叹。
甄氏看见恭王脚边的信,料想那就是方才家奴提到的诀别信了,她上前俯身拾起,也飞速地扫了一眼全文,而后便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火焰很快舔舐上来,甄氏随手将它丢在了一旁的铁盆中。
“王爷,保重身体。”甄氏缓缓地说道,她走到恭王的身侧,坐下给恭王捶腿,“事情臣妾都听说了,胡师傅突遭此劫,也实在是冥冥之中各有命数……”
恭王推开甄氏的手,他望向甄氏,声音压得极低,“不,不是命数,这是父皇在惩罚他,也是在惩罚我。”
甄氏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也没有多问,只是两手稍稍调整了一下恭王的位置,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甄氏的十指没入恭王的头发,一番揉按过后,恭王也觉得人舒服了些。
他两眼通红,鼻腔里带着些许哭腔,和甄氏说起了自己与胡一书谋划着试探承乾宫司药柏灵的事情。
甄氏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
“那王爷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恭王沉默了片刻,紧紧抱住了甄氏的腰,“我……我明早就进宫去向父皇请罪!就说是一时糊涂,听了谗言”
甄氏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背,一向总是笑着的眉眼此时也忍不住微微皱了起来,但很快,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平和,柔声道,“臣妾倒是觉得,王爷不必惊慌。”
恭王的哽咽忽地停住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王妃何意?”
“臣妾觉得,既然胡师傅临走之前,将他的一家老小托付给了王爷,王爷今晚就该去胡府,把胡家的妇孺老小都接来。”甄氏轻声地说。
恭王几乎立刻狠狠地摇起了头,“这个时候我去把他一家老小接来,父皇那边……不,不,不能为了他们激怒父皇。”
“……”甄氏强忍着叹息,低头笑道,“王爷可有认真看方才胡师傅的那封信?”
恭王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不幸之中,“……信怎么了?”
“胡大人在信中将话说得那样决绝,定然是抱着要为王爷扛下所有罪责的决心。但他今晚泥足深陷,写这封信的时候,大概也知道这信也许未必就能送到王爷手中,所以他在信里闪烁其词,臣妾想,就是为了避免信件落于外人之手,反而节外生枝了。”
恭王怔怔地望着妻子,“……是吗?”
“是。”甄氏点了点头,“就算有人要拿这件事来参奏王爷,也得拿得出证据才行。臣妾相信胡大人办事的缜密,必不会留下什么大的破绽。王爷不如咬死了这件事你不知情,全然是胡大人为了王爷,一腔热血之下,做了些他不该做的事情。”
恭王的眼睛这时才微微亮了起来。
甄氏轻轻拉了拉恭王褶皱的衣肩,又接着道,“再则,胡大人毕竟是世子的老师,即便皇上真的一怒之下要对他一家下杀手,王爷也须得拼死相争,保下胡师傅的家人才行。只有这样,您才算不辜负自己仁德的名声……天下人,都看着王爷呢。”
恭王深吸了几口气,“王妃说得有理……有理,本王明白了……”
甄氏扶着恭王坐起来,“臣妾来时,已经命人在外备好了马车,王府里收拾几间空屋出来也就几盏茶功夫的事。”
甄氏笑道,“那臣妾就在家里等王爷回来。”
“…好!”
此时已过了夜里子时,在侍候完恭王更衣之后,甄氏一路相送到王府门口,然后站在门中目送王爷的马车远去。
深夜的虫鸣萦绕在甄氏的耳畔,随着恭王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她脸上的笑意也淡淡地隐去了。
论起来,恭王其人的样貌、才学,放在大周历代的王储之中也绝非平庸之辈说他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也不为过。
然而这些都是有前提的,恭王的通透和聪颖只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展现。一旦遇上意料之外的危难,他就忽然变得暴躁不安、刚愎自用,连平日里最基本的判断也下不了,整个人竟像是失了智一般变了个人。
若不能好生安抚下来,不知会闯出多大的祸事。
甄氏终于叹了一声,对一旁的侍女道,“给胡家老少准备的客房都布置得如何了?”
“回王妃,方才小红她们来回禀过了,挑了西边的福安苑,这会儿已经都准备好了。”
“福安苑……名字倒合适,我去看看。”甄氏转身便要走,忽地又像想起什么,略有些疲惫地对一旁的丫鬟说道,“去帮我煮些茶来。”
……
平京统共四城二坊十二区,其中东北一侧遍布了老派达官显贵的居所,西北一侧多新贵,宅院也新一些。
恭王府毗邻紫禁城,离皇宫很近,离胡家的老宅也不远。
当挂着恭亲王府灯笼的马车缓缓驶入胡府所在的街道时,镇守值夜的锦衣卫们已经取出了无常本飞快地记录了此刻的时间。
“快去宫中回禀,如圣上所料,恭亲王来接人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君心不可测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正门前。
车帘挑起,恭王踩着家奴的背下了车,已有两个锦衣卫走下了胡府的台阶,挡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前方。
“参见王爷!”锦衣卫们跪下行礼。
恭王没有看他们,而是抬头望了一眼胡家的匾额。
一向古朴典雅的胡家府邸,在这个被锦衣卫围了家的深夜,竟显示出几分阴森萧瑟来。
“辛苦了,都平身吧。”恭王低声说道,虽然已经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但他的眼睛还是肿胀着,显得比以往更加憔悴。
他看了看眼前的锦衣卫,“你们还在这儿守着,是父皇的命令吗?”
“回王爷,皇上说怕胡大人深夜上任,来不及料理家中事务,就派我们先来看看。”
恭王心里一阵惊寒,嘴角略略抽动,表情与声线仍努力保持着平静,“那你们料理得如何了。”
“我们已经清点完府中的陈设,”说着,锦衣卫双手举起一道卷轴,“都在这里,王爷可以过目。胡大人说既是要北上抗金,他家中诸事也要一切从俭,所以临行前遣散了大部分家仆。不过皇上想着这毕竟是胡家的祖宅,还是应该为胡大人留着,但现在家中既然没有了仆从,我们就来先替胡大人看着门户。”
恭王接了卷轴,作势看了一眼,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
锦衣卫的这些解释与先前胡一书小厮的说法,可谓是南辕北辙。他们竟将自己摘得如此干净,把胡一书连夜贬谪北上的事粉饰得如此太平。
反正胡一书此刻已经不在京城,事情原委究竟是怎样,也全凭这些锦衣卫的一句话。
恭王心中一阵后怕,这时才惊觉甄氏的判断是如何有远见他先前竟未预料到这是父皇对自己的一场试探,看看他究竟是否会在此时出现,救胡家于危难。
倘若他今晚因为心虚没有来,真是不知到了明日会是怎样的境况……
“胡老夫人他们呢。”恭王低声问道。
“老夫人她们此刻应该都歇下了,”锦衣卫恭敬答道,他抬头有些疑惑地望向恭王,“不知王爷这么晚来,是要做什么?”
恭王喉中微动,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来接胡老夫人去王府暂住些时日。”
“这……”锦衣卫面面相觑,似是有些不解和为难,“好端端的,王爷突然说要来接人……”恭王略略皱眉,打断道,“本王知道胡大人下令辞退府中下人是好心,但老夫人年纪大了,也经不住突然清贫的日子。他既已北上报效朝廷,本王便不能让他家眷无凭无依。”
说着,恭王的声音冷了几分,“皇上让你们在此看守,也不是在看管犯人吧。”
“王爷这是哪里话,当然不是了!”锦衣卫们连忙否认道,“只是我们明早还要入宫向圣上面禀此事,有王爷这句话,我们就好回话了。”
“王爷仁厚!”
锦衣卫说着便让出了路,在一片盛赞中,恭王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又实在说不出具体的缘由来。
在一人的领路下,恭王与同行的几个侍卫、家奴一路来到胡府的内宅。
今夜胡府里没有一盏灯笼是亮的,目之所及的所有亭台楼阁,都在暗夜中带着模糊不清的深蓝轮廓。
绕过一处水榭,引路的锦衣卫遥指前方的庭院,“就在那里了。”
恭王停下了脚步,身旁的太监则快步上前,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不多时,那小小的庭院里,竟走出了胡老夫人、胡夫人、两个姨娘、还有四五个孩子恭王一眼认出,为首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胡一书的长子胡律。
这么多的人啊,竟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茫然,火把的红光映着他们苍白的脸。
内宅的女人们虽然平日里并不参与朝政,但在数次内宫的家宴上与恭王都有一面之缘。有几人认出了不远处的王爷,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但唇齿颤抖间,又无人敢先开口喊出声。
恭王这时上前,先扶住了胡老夫人的手,低低地喊了她一声。
胡老夫人两眼昏花,这时才看清了来人,片刻的发怔之后,眼泪便流了下来,她丢了手杖就要给恭王下跪,恭王两手托住了她,低声道,“一书委托本王来看看……”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胡老夫人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攥着恭王衣袖,久久没有松开。
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胡家的八九口人终于在这天的后半夜出了府,上了恭王带来的三辆马车。
临行前,恭王又亲自向锦衣卫询问了几句对胡府的看守处置,无非是一些做好防火防盗的老生常谈,那锦衣卫连连点头,虽是应承了下来,但看起来却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恭王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也为难?”
“倒不是为难,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恭王口吻中有几分不快,“你说就是了。”
“王爷可能有所不知,我们上头换了一批人,接下来的几日许多事情都在交接中,所以这几天里很多地方都人手不足,有些差事办起来可能就会顾及不周全……”
那锦衣卫说到这里,向恭王拱手,“但王爷放心,胡大人这边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耽误,毕竟皇上专门提点过这里要留心,所以卑职等人定当全力以赴……”
恭王只觉得心中一阵波澜。
“换人?”他停下了脚步,“换了什么人?”
那锦衣卫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目光悄然转向恭王,仔细留神着他的眉眼,“原来的指挥使大人、我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蒋三,傍晚被处死在鸩狱了,王爷不知道吗?”
恭王冷哼了一声,迎着对方试探的目光,以一种极为严厉且憎恶的眼神回望,一字一顿地答道,“……你们北镇抚司的事,本王如何知道?”
那锦衣卫被恭王的目光震慑了一下,连忙俯身跪下,“王爷恕罪!是卑职冒失了。”
“……滚。”恭王咬牙答道。
那锦衣卫言辞之中虽有惧意,但动作上却依旧从容,他像平常那样向恭王行了个拱手礼,而后便转身重新回到了胡府门前,面色平静地目送恭王一行人远去。深夜里一声鞭响,三辆已经调转了车头的马车,向着来路缓缓驶归,妇孺们几不可察的哽咽化作最后的悲戚回望,随着马车的转角,这最后的视线到底也是断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母与子
恭王府里,王妃甄氏已经再三检查过了客舍的布置,下人此时来报说王爷已经从胡府返程那么这会儿应该已经行至路半了。
甄氏对镜又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略作调整之后,吩咐下人同自己一道去正门等候。
走到半路,甄氏抬头看了看堆满云翳的夜空,不知怎的心神竟一时静不下来。
“往这边走吧。”她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指向世子居所的方向。
“王妃想去看看世子吗?”一旁的下人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世子该是睡了。”
“那也去看看。”甄氏低声道。
下人们低声应和,走在前头打灯笼的下人顺着甄氏手指的方向转向。
一行人很快便沉默地来到世子居住的庭院,透过低矮的竹篱,甄氏隐约看见里面还有闪动的烛火世子果然还没有睡。
大概真的有母子连心这种事吧?
甄氏叹了一声,派人去叫门,结果发现院门竟是半掩着的,院子里也没有半个守夜的人。
甄氏心中涌起不祥,正要闯进去看看,身后忽然飞奔过来一人正是自幼照顾世子衣食起居的大伴卢豆。
“你半夜不在世子身边侍候,在这里干什么?”甄氏微恼,指着这空荡荡的院落,“人都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世子的吗!”
“回王妃,不是奴婢们玩忽职守,”那太监低着头回话,“世子爷今晚从王爷那里回来之后,就要所有人去王府里抓蛐蛐儿,说是回来的路上听见了有蛐蛐儿叫……”
“荒唐,”甄氏打断道,“这会儿连立夏都没到,哪里来的什么蛐蛐儿?”
“奴婢也这么说,可……可世子爷非要不可,而且不让院子里留任何人伺候,我们不依,世子就拿手脚去撞桌角,我们实在是害怕世子爷伤着了自己呀……”
说着,卢豆抬起头悲悲切切地望着王妃,“所以奴婢就让其他人都去院子里捉蛐蛐儿,自己在这儿守着听动静,万一有什么事儿,奴婢也好照应着……”
甄氏目光里少见地涌起火光,朝着卢大伴的脸就甩去了一巴掌,“混账!”
卢豆愣了片刻,也没半点解释,连忙左右开弓开始自抽耳光,一边打一边哭道,“王妃仔细了手,别为奴婢们伤了指甲……”
甄氏已没了心情再问什么,她怀着忧虑,转身向世子的屋子走去,大伴不敢耽误,忙起身跟在了王妃的身后。
进门绕过屏风,甄氏果然看见世子一个人躺在床上。
“琮儿。”她唤了一声。
少年面向墙面侧卧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甄氏靠近坐在世子的床榻边,“睡了吗?”
世子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又往里挪了挪。
甄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探世子的枕头脸颊与枕面贴近的地方已是濡湿一片。
……这孩子,竟又是一个人偷偷地哭了。
甄氏颦眉,伸手握住儿子的肩膀,想让他转过来看看自己,世子却如同痉挛似的立刻抽开了肩膀,一个闪身就坐直了。
甄氏觉察到不对,“……是刚才在书房的时候伤着了?”
“……没有。”少年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垂下眸子,“我就是不喜欢有人碰我。”
一旁卢豆委屈地开了口,“回王妃,不仅是今晚王爷打的,前些日子世子练箭练得太狠了,所以……”
“住口!”坐在床榻上的少年脸登时涨红了几分,他揪起手边的枕头朝着卢豆就狠狠砸过去,“我和母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羽绒软枕嘭地一声落在卢豆身上,他抿了抿嘴,顺势接住了。
“去拿些生姜和酒来,还要一把刀和一个碗。”甄氏轻声吩咐道。
卢豆应声退下,不多时就抱着托盘进来,把王妃吩咐要的这些东西都摆在了桌上。
甄氏起身,取刀将两块手掌大小的姜块都切出一道截面,接着把两块姜都丢进了碗中,又往里倒了小半碗酒。
接着,她从书桌上抽出一张宣纸,在烛火里引燃,而后迅速捏着宣纸的一端,将火苗在酒碗里虚晃了一道,整个碗里立刻燃起了青蓝色火焰。
“琮儿,坐过来,让娘看看你背上的伤。”
“我”世子仍想拒绝。
“陈翊琮。”
甄氏忽然喊了世子的大名,世子本能地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低着头,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和怒气,下床坐到了甄氏身旁。
一旁卢豆适时地端着烛台靠近给王妃照明,世子脱了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和手臂来。
甄氏看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是说只是练箭吗?练箭会伤成这样!?”
世子不答。
一旁卢豆翻眼看了看身边的两位主子,又忍不住道,“王妃不知道,王爷常去骑射场看世子的,有时候世子不当心脱了靶,王爷就……”
话没说完,世子已经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卢豆只得噤了声。
甄氏心疼地望着儿子的背,虽然这些伤并不重,只是将将留下了些淤青,皮肉都还是好的,但这斑斑驳驳的痕迹看得她实在揪心。
“手臂上的血口呢?”甄氏轻声问道,“是今晚弄的?”
“是砚台。”世子低声道,“我今晚走神了,所以没躲开,不过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卢豆又插嘴道,“那砚台边角那么尖,世子爷的衣裳可是都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的呀,不信我把衣服找来给王妃看看”
世子回过头瞪着卢豆,“你给我出去。”
甄氏有些无奈,轻轻对卢豆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卢豆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奴婢就在门外,主子们有吩咐就喊我。”
随着卢豆从外头把门合上,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得酒精燃起的火焰烧得姜毕毕剥剥,甄氏搬来一个凳子坐在世子身旁。
她熟练地从火焰中徒手捏起了姜块,趁热将它按在世子背后淤青的地方,反复用力揉擦。
“疼吧?忍一忍……”甄氏轻声道,“你背后好几块地方还是青黄色的,一会儿把淤血都散出来,就不疼了。”
世子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死死咬住了自己垂落的长发。
每揉擦一会儿,甄氏便将擦旧的姜面切了,把姜块重新丢进火里去烧,再捡另一块烧热的姜出来接着擦。
没过一会儿,世子就疼得满头大汗,而背上的青黄色伤处,也渐渐转成了大片的紫红色虽然看起来更加地狰狞了,但疼痛却比先前舒缓了很多。
“娘这些日子太忙了……”甄氏低低地说道,“所以没把琮儿照顾好,是娘的错……”
世子眉心松了松,微微睁开眼睛。
“其实你父王邀过我几次,让我一起去猎场看看,但娘手里绣活儿太重,全都是赶着给你皇爷爷的献礼,实在是不敢耽搁,也不能交给旁的什么人去做……”
世子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甄氏没有听清,但听语调似乎是体谅的话。
“至于你父王……”甄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别记恨他,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所以当得乱七八糟的。”
第一百六十章 留白
酒慢慢烧完了,桌上便剩下一个滚烫的瓷碗和一堆老姜。
甄氏用自己的帕子把世子背上最后的一点酒与姜汁擦净,想去揉揉他的脑袋,但伸出手,却只是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些年来与这对父子的相处,让甄氏明白了许多事。
譬如说与恭王相处时,其实不必作出什么贤良淑德的样子,更不用低眉顺眼做出一副小女儿姿态去讨他的欢心,只要当他是个小孩子,遇事多哄,偶尔在他撒娇时叮咛一两句就够了,那些大道理他自己会去想明白。
而对待世子则正好相反,不仅要收起那副对孩子的宠爱,还要把他当作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不仅要平视地与他对话,有时甚至要懂得适当地退让和表达理解。只有这样,说出来的话这孩子才听得进去。
想到这里,甄氏忽然在心里笑了。
可能这就是一种矛盾,小孩子只想快点儿长成大人,而成了大人的,又艳羡起小儿不管不顾的天真任性。人永远处在这种矛盾之中。
可惜这个道理,她没法儿和恭王说,否则恭王就失去了在她这里做小孩子的权利。
“早点睡吧。”甄氏轻声道,“你父亲那边我会去和他说的,他……也有他的难处。”
“孩儿知道。”世子抬起头,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戾气,他上前接过甄氏手里的托盘,低声道,“母亲也早点睡,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你父王这会儿应该是从你胡师傅家里回来了,我得去跟着接一下人。”
“胡师傅?”世子微微愣了一下,“他这么晚还来做客吗?”
“不是。你胡师傅北上抗金去了,所以你父亲把他的家人暂时接回府里来安顿……”
“这样……”世子的眼里少见地闪起些光亮,他低声喃喃道,“那我以后就可以常常和胡律一起玩了。”
甄氏眼里掠过些许怜悯,但她只是笑着看了看世子,“那也是明天的事,快去睡吧。”
……
宫中的打更人走完了拂晓里最后的一班岗,建熙帝已经在养心殿里做起了运动。
这是他与仙灵苑那位张神仙学来的一套五禽术,分别模仿虎、鹿、熊、猿、鹤五种飞禽走兽的姿态,每日晨晚各做一遍,可以强身健体,若是天长地久一直坚持下去,则可得长生。
所以建熙帝从来雷打不动地坚持着,没有一日有过间断。
黄崇德从中途出去了一趟,而后又回来,静默地站在一旁等候。
待建熙帝昨晚了最后一个动作,慢慢地恢复了气息,退回到床榻边静坐时,黄崇德已经递来了一条打湿了的帕子,建熙帝今日没有接,黄崇德便自然地伸手帮他擦拭。
“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建熙帝忽然说。
一旁的宫人忽地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皇上突然又哪里不高兴了,众人的头都压得低了些。
黄崇德手里的动作不慌不忙,仍旧稳健,他眉眼笑了笑,低声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哼了一声,“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吗,你就是?”
黄崇德低声笑道,“奴婢老得太快,不像主子千金之体……不能一辈子服侍在主子身边。”
建熙帝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从某种阴郁和不舍里回过神来。
“给朕梳梳头吧。”
“是。”
两人移步桌前,一旁的宫人已经无声地搬好了椅子,又调整了桌上铜镜的角度。
“你看看你带出来的那些徒子徒孙。竟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建熙帝垂眸,眼中带了些不满,想了片刻又啧了一声,“差远了……”
黄崇德不说话,只是手里的动作更轻了些。
建熙帝望着镜中,“你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回主子,是昨夜在胡一书家当值的锦衣卫过来了。看样子应该是忙了一晚上,还没歇,就先过来回话了。”黄崇德低声道,“在外面候着呢。”
建熙帝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他默不作声地等着黄崇德梳好头,而后便穿着自己厚重的黑色道袍,重新坐回了养心殿里挂着轻纱帐的御座。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某种不可接近的威严,“宣他进来。”
很快,一阵有力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身着飞鱼服的小旗官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殿宇之中,他俯身叩拜,而后便呈上了胡宅完整的布置图与器物书目。
建熙帝在纱帐后面翻阅着这些卷轴,一面听着眼前的小旗官详述昨夜恭王来胡府接人的情形。
听到后来,他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眸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虽然只是一个小旗官,但此人逻辑与详略都把握得极好,他全程脸色凝固。
不像一个人,而像一把刀,
很快,他便说完了昨夜之事,建熙帝这时才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卑职韩冲。”他两手合握,举过头顶,“在赵明恩赵百户手下做事。”
韩冲……建熙帝微微眯了眼睛,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熟悉。
一旁黄崇德躬身上前,“皇上,因为昨夜被蒋三一案牵涉的锦衣卫太多,所以奴婢斗胆,启用了一些先前在太医院参与过相关事宜的人,官阶虽是低了些,但总还是办过一些事情,知道分寸。”
建熙帝这才想起来,就在底下呈上来的,关于太医院学徒与锦衣卫起冲突的那次奏报里,锦衣卫当时的收官似乎就叫“韩冲”。
建熙帝看向王崇德,“那个赵百户呢?”
“昨晚已与蒋三一道伏法了。”黄崇德道,“他和蒋三曾经多次前往胡一书的府邸中,具体的情形已经写在今日的奏报里了,一会儿皇上可以看看。”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这才转头去看底下的韩冲,“昔日上官被朕斩杀了,你心里怨恨么?”
韩冲的脸色仍旧木然不变,“卑职不知有什么昔日的上官。陛下有任务交给卑职,卑职就去做,如此而已。”
“那你就去接了赵百户的职位吧,”建熙帝道,“他糊涂,你不要和他一样糊涂。”
韩冲叩首谢恩,但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仍像先前一样平静。
黄崇德在一旁温声道,“十三太保的位置终于空出了一个,许多人都等着陛下重新甄选新人呢。”
“不选了。”建熙帝的声音带着几分虚渺的冷漠,“蒋三的这个位置从今往后就空着,永远都空着,不必再添新人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夜暴富
这一番奏对像是全然坏了建熙帝一早的好心情,他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偌大的养心殿又只剩他和黄崇德两人。
望着不远处被风吹起的长幔,建熙帝忽然开口,“你昨天说,若是恭王去了胡家,就能说明他心中磊落,和这件事没有牵涉……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黄崇德面不改色,“奴婢还是这样觉得……奴婢也只能这样觉得。”
建熙帝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崇德一眼,
片刻之后,他微微挑眉,喃喃道,“也罢,这件事也该到头了。”
……
承乾宫里,柏灵望着青莲递来的单据发出了惊叹,“这么多啊,没算错吗?”
“没错的,奴婢记得真真的,就是四斤二两。”
柏灵心里算了算,一斤等于十六两,四斤就是六十四两……那么林婕妤送来的这一个鸟笼子,便是六十八两黄金。
柏灵轻轻抱过鸟笼,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笑了起来。
林婕妤出手也太阔绰了啊,所谓一夜暴富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师傅们也说了,这个数字只是个预估。笼子里除了黄金,还有些镀金的铁丝因为如果都是黄金的话,这个鸟笼就太软了,很容易变形。他们凭借经验估了个数字,已经把铁丝的重量减去了。”青莲一板一眼地道,“如果司药想知道这鸟笼确切的含金数,他们改日可以再测,只是在不破坏这鸟笼的前提下手段会复杂一些,他们最近的工期又比较紧,可能接不了这种活儿……”
青莲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柏灵,感觉她好像并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青莲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柏司药?”
“你再跑一趟广储司,”柏灵抬头直接说道,“告诉他们,可以把这个鸟笼直接熔了再称,不用费那么多事。”
“啊?”青莲怔了怔,“熔了?可这是林婕妤送来、送来……”
柏灵玩赏着金笼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别话到一半突然停了。”
但青莲的后半句话还是卡在那里,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这是林婕妤羞辱您的证据呀,这要是熔了……您还怎么去找人来给您主持公道呢?”
柏灵“嗯?”了一声,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林婕妤羞辱我……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是这么说啊……”青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再说下去了,但柏灵既然问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她们说林婕妤送来的是养百灵鸟的笼子,就是在羞辱司药你不过是贵妃养在身边专供观赏取乐的一只鸟雀……”
“哦。”柏灵不为所动,“还有吗?”
青莲又偷偷看了柏灵一眼,见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要发火的迹象,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说道,“唔……她们还说,柏司药你终究还是怕了,不然为什么不像前两次一样把东西都丢出去;还有人说你大概是为了顾全大局,不敢在娘娘不在的时候把事情闹得太僵……对了,还有”
“好吧,”柏灵沉了沉嘴角,“你不用再讲了,反正你记着,不管外面传的是哪一种说法,你都不用管。现在,你只要拿着鸟笼再去一趟广储司,让他们尽快把鸟笼熔了,这东西我等着急用。”
青莲又呆在那里,“急用?”
柏灵起身,在青莲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先前还觉得这姑娘有点儿装,后来发现她性子大概就是如此迟钝里带着些许转不过弯的朴实,属于那种如果没有拿到女主剧本,那么在宫斗剧里通常活不过两集的经典炮灰。
和她的相处充满了为难,毕竟她某些欠思量的举动会带来显而易见的麻烦。
但柏灵想了一夜,依旧决定向这个主动接近自己的侍女抛出橄榄枝。
如果一个姑娘看起来天真又执拗,可她又总是做一些过于“聪明”或“巧合”的事情譬如把握着宫中无人的时机以贵妃的行迹为由过来搭话;譬如在储秀宫来闹事时,恰到好处地跑进东偏殿把自己喊出去那这多半不是真正的“巧合”
或者这个人的天真和执拗是假的,又或者另有隐情,但不论是哪一种,如果不把她真的放来身边,大概都看不真切。
“这是黄金啊,傻姑娘。”柏灵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神情,催促着道,“别问这么多了,你快去吧。还有,从出了这东偏殿的门到一会儿你回来,除了和那边的老师傅们交代活计,中间一路上谁和你搭话你都要闭牢嘴巴,不要和任何人说话,记住了吗?”
青莲带着疑惑点了点头,又拿着青花布重新把金鸟笼包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出门时刚好与宝鸳撞了个满怀,激起宝鸳一阵惊叫。
青莲才想说对不起,又想起方才柏灵“不准说话”的命令来,只好拼了命地鞠躬后退,然后飞也似地跑出了承乾宫。
“你给我站住!”
听到宝鸳的声音,柏灵站起身将她迎进屋,又替远去的青莲解释了几句。宝鸳原本也没有真的动怒,三言两语便缓和了下来。
柏灵这时才发觉她眼睛布满血丝,还有一些肿胀。
“我来东偏殿睡一会儿,等傍晚了你喊我起来,”宝鸳揉着眼睛说道,“我昨晚熬了一宿,这会儿真是困死了……”
柏灵奇怪地看了看她,“在咸福宫也是你值夜吗?”
“当然不用我值夜了,”宝鸳打了个呵欠,半垂着眼皮走到窗前,左右两只脚互相踩着把鞋脱了,整个人都扑到了床上,“……但娘娘一整晚都不睡,我怎么能去旁边休息呢?况且昨天淑婆婆是真的熬不住了,所以只能是我熬了。”
柏灵若有所思,“所以娘娘昨晚也熬了一宿啊。”
“是啊,而且宁嫔娘娘也一样,两个人就坐在小皇子的摇篮前讲了一整晚的话。”宝鸳已经闭上了眼睛,声音也渐渐变弱,“我真的好久没看到娘娘和谁说那么多的话了……”
柏灵走到床边,俯身给宝鸳捻好被子,就像从前她为自己捻被角一样。
“好好休息吧。”柏灵轻轻地说,“我傍晚喊你。”
……
然而,当宝鸳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这绝不是傍晚。
“柏灵?”她按了按自己的眼睛,“你在吗?”
屋子里黑黢黢的,没有人回答。
外头的侍女听见声音很快走了进来,东偏殿里的灯亮了起来,宫女们缓步上前,“奴婢们侍候宝鸳姐姐更衣……”
“娘娘醒了吗?”宝鸳翻身下床,简单漱了漱口,又拿热毛巾稍稍按了按脸,“现在那边在照看娘娘的人是谁?”
宫人们低声答道,“哦,娘娘专门给您留了话,说她出去一趟,让您不要担心。”
“出去?”宝鸳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似的,“娘娘去了哪儿?”
“说是去御花园散散心……”
宝鸳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只觉得热血嗡地一下涌上了脑子,“她是自己去的吗?都有什么人跟着?娘娘出去你们怎么不喊我!?”
“宝鸳姐姐别急!”那宫人连忙安抚道,“确实是去散心的,娘娘还带了三五个人一起出的门,对了还有柏司药,柏司药也跟着一并去了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贵妃的决心
夜风已凉。
屈氏与柏灵坐在春鸣湖畔的一处无人长廊上。
两人的脚边放着一张刚刚及膝的矮桌,上面放着新沏的茶水。
一路跟随她们的宫婢站在长廊两端的入口守着,遇到要穿行而过的宫人,便提醒他们绕路贵妃娘娘正在长廊上散心,不得打扰。
柏灵握着水杯,低头看着水面,屈氏正在一点一点地抛洒鱼食,五彩斑斓的锦鲤从水下聚集,在两人眼前化作一道没有规律但又非常好看的彩色水景。
“也许以后每晚都应该这么出来走走。”屈氏低声说,“免得一直在屋里待着,腿脚都是软的,想站也站不久……你觉得呢?”
“很好啊。”柏灵有些意外之喜,“不过娘娘怎么忽然想到要出门了,发生什么了吗?”
屈氏望向柏灵,“这正是我今晚想和你说的……我想做一件事,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柏灵静静地望向屈氏,示意自己在认真听着。
说到这里,屈氏忽然停了停,“上次咨询的时候,你说过一个感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柏灵声音很轻,“娘娘是指哪一个?”
“你上次说,在和我谈话的时候,好像觉得我母亲、我哥哥就在身边审视着我们的谈话。”屈氏轻声道,“我一直在反复想这句话,然后有了一些……很特别的发现。”
“嗯?”柏灵微微屏息,“是怎样的发现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想法也是在这几天的正念练习里忽然觉察到的。”屈氏笑了笑,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无比荒唐,她看向柏灵,“承乾宫里从来都没有秘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柏灵轻声回答,“娘娘的衣食起居,一举一动,都落在很多人眼里。”
屈氏轻叹一声,往后靠在长廊的柱上。
“……我母亲实在是一个很难取悦的人。”她忽然说道,声音又低了几分,即便是在这无人的长廊,她也一样本能地压低了声线,
柏灵不动声色地应声,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身体亦不自觉地微微向着屈氏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专心致志地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屈氏第一次在谈话中主动提及屈老夫人。
“你已经见过我二哥屈修很多次了。”屈氏平静地看向柏灵,“他是个很讨厌的人吧?”
柏灵想了想,谨慎地开口道,“……他带来的压迫感确实很重。”
屈氏笑起来,“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不要说旁的什么人了,就连淑婆婆有几次都对他颇有微词,私下里骂过几句。我有时候更是恨极了他,但每一次只要我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嗯。”
“在遇到皇上之前,我母亲很少过问我的事。我像男孩子一样爬树、玩水、到泥地里打滚……她也都是不管的,”屈氏轻声道,“那个时候虽然偶尔会有委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目光从来都不肯停在我身上,但当时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我应该跟你讲过的?”
“嗯,娘娘讲过。”柏灵点头道,“你大哥那时常常带你在军营、猎场里巡视。”
“对,所以那时候的烦恼,往往还没等我细想,就被其他事情冲淡了……小孩子啊,都是这样的。”屈氏嘴角浮起笑意,“但我二哥不一样。我母亲当时所有的心力几乎都在我二哥的仕途上。我二哥自己也明白,所谓文治武功,他永远不可能在后者上超过大哥,所以他每天都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如果不是有几次我看不下去了,把他拖出书房,他大概真的就在那时杜绝了一切玩乐。”
“这种滋味,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屈氏的目光又略转哀愁,“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天底下除了大哥之外,没有人能让我母亲真正笑出来。”
柏灵交叠的手忽然握紧了。
望着贵妃平静的表情,她陡然间也被某种相似的哀愁击中。
“……这真的很让人难过。”柏灵轻声地说。
“是啊。”屈氏温声道,“所以入宫以后的那一年里,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本来屈修他那边一直中不了举人,母亲每天在家长吁短叹,所有人脸上都灰蒙蒙的。可我进宫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归宁的时候她捧着我的脸几次落了泪,说她从来想不到原来自己命中的女儿是这样的一个贵人。”
柏灵泛起几分带着心疼的笑意,“这也算是赢得了屈老夫人的目光?”
屈氏点头,“虽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但自那之后,母亲确实比先前要更关心我,甚至一见面,望着我,她就忍不住要笑起来。那段时间就像在做梦一样,转眼之间,什么都好了。皇上待我温存,哥哥的仕途也顺利起来……虽然后来一直怀不上龙嗣,惹得他们又一阵紧张,但那也都是后话了。”
屈氏看向柏灵,补充道,“我进宫十一年了,阿拓是我第一个孩子。”
柏灵皱紧了眉,她轻叹了一声,“这些事情……我单是听下来,就已经觉得很心疼了,娘娘。”
屈氏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向别处,低声道,“不过……都过去了。”
“娘娘先前说的,‘在正念中觉察到’的那个想法,是指什么呢?”
屈氏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最开初的话题还没有讲完,然而思路却已经自然而然地顺流直下,延展到其他地方去了。
但在说了这么多之后,她忽然就明白,先前的那个想法要如何描述。
屈氏低下头,“其实也很简单,在承乾宫里的一举一动,说到底都被其他人看着,所以平日里做事说话前先我都会想一想,这件事传到母亲和哥哥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看……久了自然就成了习惯。”
“所以你才会有被审视的感觉吧。”屈氏轻声道,“即便他们已经不在宫中了,却仍然在我心里,成了我自己的牢笼。”
“娘娘今天说的‘没有下定决心的事’,也和这牢笼有关吗。”
“是。”屈氏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又停了下来,“我想也许是下个月,也可能会再晚一些……”
屈氏的声音很慢,像是连自己也对将要说出的话没有什么把握。
“我想把阿拓……重新接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