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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助人自助

    屈氏呢喃似的声音,在柏灵心中激起了涟漪。

    柏灵望着屈氏,其实今早宝鸳说起屈氏和宁嫔在咸福宫谈了一整夜之后,柏灵就多少猜到今晚的屈氏会提起小皇子。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如此重要的决定。

    “没了那些个整日盯梢的人在身边,这几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不能只顾我和我的孩子,为了自己就把宁嫔推到那个风口浪尖,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姊妹,不该卷到这些无妄之灾里来。”

    屈氏望着水面争食的鱼群,把最后的一点鱼食全部抛洒了下去。

    夜色里,柏灵看见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我一直害怕阿拓跟着我也会沦为一颗深宫的棋子,但如果……我不把自己当作棋子,谁又能绕开我,来碰我的阿拓?”

    ……

    回程路上,柏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来访,那是一个因为遭受了失业和妻子出轨离婚的双重打击而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

    尽管这确实听起来很惨,但他家境殷实,其名下的存款和不动产带来的收入足以让他余生小康;而另一方面,他相貌英俊,保养得当,身边也从来没有缺少过主动示爱的追求者。

    那并不是一个信任心理咨询的人,柏灵记得,当正式咨询开始前,自己询问对方为什么想来做咨询的时候,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自己只是偶尔看到一些低价咨询的广告,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看看。

    而后,大约是在第二次咨询的开始,柏灵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只是暂时不能适应家庭和事业的角色双重破裂,脑海中存在许多不合理思维,像这种情况只要采用认知行为疗法矫正一段时间,就会有显著改善。

    然而这场咨询仅仅持续了四周,这个来访就脱落了在第四次咨询结束以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柏灵的咨询室一步。

    这种莫名的挫败让柏灵大受打击。。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和来访者共情。”在每周一次的例行督导会上,导师如是说,“如果来访在你这里得不到理解,他当然就要去寻求别处的可能。”

    那时柏灵坐在软沙发上,两手撑着膝盖,把脸埋在了掌心,用力地摇了摇头,“但问题是我能帮他解决掉那些让他觉得痛苦的事啊,如果每一个来访都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就不来了,那就算我做得再好,他也”

    “心理咨询在做的,永远是‘助人自助’,柏灵。”

    柏灵到现在都记得导师说这句话时,面容是如何地严肃。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用满含疑惑的目光回望。

    “你永远不可能比当事人自己更了解他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比他更懂得怎么解决他自己的问题。那些上来就对来访指手画脚、扮演人生导师的咨询师,最后要么被自己的自恋毁掉,要么就是把来访者一起拖到他们自己的深渊里。这样的例子你应该听过很多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不要傲慢。”

    “抱歉。”柏灵低下头,但也无心去想这些话的含义,她觉得有些鼻酸,有些颓丧地捂住眼睛,“……总之我把这次咨询搞砸了。”

    “如果以第一次咨询来说,其实还好。”导师耸肩,微笑着道,“我第一次做咨询的时候,全程喊错了对方的名字……所以他第二次就不来了。”

    柏灵怔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刚刚是在和我共情吗?”

    “嗯。”导师点头,沉着嘴角说道,“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有时候会帮助来访者增进对自身行为的领悟,鼓励他们去采取一些行动改变现状。”

    柏灵又哭又笑地看向导师,她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低声说道,“谢谢你举的这个例子……好吧,它确实让我感觉好多了。”

    ……

    助人自助。

    等到柏灵积累了大约2000小时的咨询时长之后,对这四个字她又有了新的理解。

    有时候人们最初带到咨询室来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问题

    比如因为严重的恐惧症而被送来咨询的小女孩,在咨询几个月之后依然不见效果。然而在某次交谈中,柏灵意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犯病时间其实就是她父母婚姻生活的晴雨表。

    每当这对父母因为一些矛盾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小姑娘就会很快出现呼吸困难、呕吐的症状,严重时甚至会直接晕厥。一整个家庭的问题,就这样通过孩子的症状表现出来,又通过孩子的症状重新粘合在一起。

    又比如因为男友的暴力倾向而不得不来寻求帮助的少女,在朋友与咨询师的共同支持之下,终于妥善地处理了分手事宜,然而没过几个月,她新找的男朋友依然是一个有着明显暴力倾向的烂人。

    当咨询的内容从恋爱转向家庭史,柏灵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她害怕暴力,却又迷恋在暴力结束之后,看着对方抱着自己、痛哭流泪下跪认错时的那种快意她的原生家庭史太过惨烈,父母的婚姻模式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以至于亲密关系中,除了充当一个“拯救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所有的个案差不多都有一个这样的过程。

    一开始的问题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每一个症状背后的映射往往深刻而曲折。

    然而在这个过程里,咨询师往往不是那个真正的挖掘者,即便有时来访者未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依然是咨询过程里最重要的引路人。

    他们的讲述,他们的灵感,他们的笑和泪……真正指引着整个咨询的走向。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柏灵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每一个来访者在踏进咨询室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打开他们心锁的钥匙,而自己只是那个协助整理线索,帮助探索发现的副手。

    当他们快步疾走,自己便跟随左右,当他们止步不前,自己也驻足停留……在这种陪伴和对峙之中,一些改变会悄然发生。

    而如何应对这些改变,才是最考验自己身为咨询师功力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圆其说

    次日一早,贵妃依旧醒得很迟,她像往常一样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

    头还是痛,手脚还有一点点微微的发麻,她默默望着头顶的纱帐,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呼吸练习。

    不一会儿,宝鸳过来掀开了纱帐,轻声道,“娘娘,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纸和笔呢?”

    “您昨晚吩咐要准备的东西,我都备好了。”宝鸳眼睛里有几分狡黠的笑意,“一会儿等你吃了东西,奴婢再以您要开始做正念训练,不能有旁人打扰的借口,把其他宫婢和起居官都请出去,娘娘觉得如何呢?”

    贵妃点了点头,她把手伸到眼前。

    想着昨晚与柏灵的谈话,贵妃的五指在眼前抓握,松开,再抓握,再松开,如此反复,仿佛在确认自己对这幅身体的控制。

    她垂眸道,“以后时间可以定下来……就不用你每天都盯着了。”

    “好啊。”宝鸳笑着道,“那就看娘娘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时间给定下来了,我肯定没问题的呀。”

    贵妃笑了笑。

    在用过早膳之后,宝鸳按贵妃的吩咐,先拆掉了里屋和外屋之间厚厚的两层幕帘,而后又将窗户支起,这才命下人们纷纷退出承乾宫。

    贵妃坐在桌前,望着宝鸳为自己铺纸研墨。

    “娘娘这是要写什么呢?”

    “柏灵说,既然我已经有力气出门了,可以每天写一两句观察日记。”贵妃轻声道。

    “日记?”

    “说是……每天都记一件伤心的事,先记半个月试试。”

    宝鸳研墨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贵妃没有觉察到宝鸳脸上表情的变化,她拿着镇纸,轻轻抚平纸张,低声道,“……柏灵说记录不用很长,只要先写发生了什么,再写这让我感觉到了什么,就可以了。”

    宝鸳努了努嘴,小声道,“呸,亏柏灵想的出来,怎么就不让娘娘想点儿开心的事呢?”

    贵妃笑着看了宝鸳一眼,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枝细狼毫,思索了片刻,便伏案写了起来。

    屈氏的字隽永而工整,宝鸳瞥了一眼,又小声道,“娘娘怎么把字写得那么小呀,到时候把眼睛看花了怎么办,咱们又不缺纸……”

    屈氏没有抬头,仍旧靠在桌案上缓慢地写写停停。

    “……因为是秘密。”屈氏的衣袖挡在已经写好的部分,“秘密,就是要让别人都看不清才好……”

    ……

    太医院里,在身着红衣的司礼监公公的引路下,柏灵再次踏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以个人的身份前来,而是受秦康的邀请,来太医院进行关于传课事宜的商讨。

    一进门,柏灵就看见十几个学徒拥着秦康在院子里等候,她没想到秦康竟会亲自出来迎接,连忙提着衣摆小跑着上前,扶住秦康老爷子的右手。

    “秦院使在屋里等就好了,怎么好劳您远迎……”

    秦康振声笑起来,“不妨,不妨,反正今日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刚才算着时间,想你应该是快到了,就过来看看。”

    两人慢慢地往里走,司礼监的人退在一旁,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秦康和柏灵。

    对这样的目光,柏灵如今已已然渐渐适应了。

    比起那些在暗处悄然盯梢的眼线,这些明白跟随的盯梢者要可爱得多。

    他们的存在是双向的,一方面提示着你,上位者正在看着你,你要谨言慎行,另一方面也警醒着别人,在你的背后有皇上或是司礼监的指令,不要妄想做什么螳臂当车的无谓阻抗。

    进屋后,秦康命人拿来了十几卷文书,从中取出了大约三十来张待填写的长表,文书已经在一旁备好了笔墨,长表中待补充的问题由柏灵口述,再由文书记录,最后两人共同确认,再盖上彼此的印信,收录封存起来。

    虽然秦康先前说准备时间大概要一个多月的时候,柏灵就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大工程,但她还是没有想到,就连最初的申报都复杂到如此地步且这还是在秦康已经替她免去了许多繁琐枝节的情况下。

    “其实主要的问题还是,柏司药没有在太医院挂职,所以很多事情就都需要先交个底。”秦康笑了笑,“不像柏奕,前天在大殿上做过了演示,今天下午就可以在太医院做一次小规模的分享……规矩虽然繁琐,但为了方便日后回溯,也只能勉强你,先忍耐一二了。”

    “秦院使客气了,不勉强的。事前能把大致的框架和责任都分摊清楚,那之后推进起来就轻快很多,我明白的。”柏灵笑着道,她有几分好奇道,“方才您说柏奕今天下午有分享?”

    “对。”秦康捻须而笑,“本来想让他找个时间进明知堂讲习的,但他毕竟还是学徒,身份上实在过不去。我们商量了一下,就简单在西柴房搭了一个讲台,反正兔子也养在那边,取东西也方便。”

    “是吗。”柏灵撑着下巴,“具体什么时候?”

    “就在午后,他说大家可以吃饭的时候来看看。”秦康答道,“因为平时每个人身上都有活儿,也只有这个时候大部分人能有时间了。”

    说到这里,秦康又忍不住笑起来,“基本上前天没有去大殿的大夫都写来了回执,只怕今天中午西柴房是要挤不下了。”

    柏灵也笑起来,她转过身,对随自己来的那位公公道,“请问公公,一会儿这里的录入做完之后,我能多待一会儿,把午后柏奕的分享听完再回宫吗?”

    “请司药不要为难奴婢。”那太监恭敬地欠身,“黄公公还在等着您今日在太医院的回禀,奴婢不敢耽误的。”

    “也是,”柏灵叹了一声,“那公公您看这样行不行,一会儿我们这里结束了之后,您随我一道去一趟西柴房,我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想和家人见一面。”

    见那太监似有犹疑之色,柏灵笑道,“而且我也有和传课有关的事情要和柏奕商量,这完全是此行计划之中的事,不算节外生枝。公公也可以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上报,无需做任何隐瞒。”

    “既是此行计划之中,那柏司药便不用和奴婢说。”那太监低下头,轻声道,“您自己到时能自圆其说就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避险药单

    当完成了这一次的各项手续之后,秦康告诉她,这只是第二批需要校审的材料。

    像这样的文件,往后还要再做四批,分别交由不同的下设机构来审阅,全部通过之后才能开始排期。

    柏灵算了算,这样下来,真正的开课时间怎么也得等四月中旬,甚至更晚。

    “晚一些有晚一些的好处。”

    离开仁心楼的时候,秦康这样与她说。

    柏灵这才多少意识到,也许排期上秦康有他自己的考量。宫内的园游会也许只够得上让他插手推动这件事,而真正要让人相信自己的手段有效,或许要等见安湖的夜游之后才见分晓。

    柏灵谢过了秦康,轻车熟路地往西柴房走去。进院子的时候,父子两人还在搭一会儿要用的工作台。两人都不知道柏灵今天会来,所以相见时都有些惊喜。

    柏灵进屋倒了水,端出来和父兄两人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坐着休息。

    柏灵看了看父亲和哥哥的脸,便猜到两人这段时间大概很忙,因为他们俩都一直没剪胡子。

    柏世钧原本就蓄了须,所以几日不打理看起来也还好些。只是柏奕看起来变化就大了前日为了觐见草草刮掉的胡青这两日又窜出了一点胡渣出来,让他身上原来的少年感忽然就褪去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青年。

    一旁的太监见这几人一直都在闲话家常,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他时不时抬头看天,终是在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向柏灵发出了第一声回程的催促。

    “好吧,那就最后看一眼兔子。”柏灵站起身往兔笼的方向走去,回眸望了一眼柏奕。

    柏奕放下了手里的茶,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余光里看见司礼监的那位公公仍站在原地,因为不耐烦而低头玩指甲。

    “拿着。”柏灵扶着柏奕的手臂,往他的手心放去一张对折了四次的纸片,“这是黄公公偷偷给我的药单,皇上近年来用过的‘仙药’都在里面,你在验药的时候不要碰。”

    柏奕无声地将纸片收进了自己的衣襟之中,某种消沉和不甘心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柏灵再一次敏锐地觉察到了,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展开询问的好时机。

    所以她轻轻撞了柏奕一下,示意他不要走神,来看自己的眼睛。

    柏奕略略皱眉,“黄公公他为什么”

    “不知道,但他已经这样帮我好几次了。反正不着急,以后总是会知道的吧。”柏灵轻声答道,她望着柏奕,目光里是恳切和叮咛,“你一定要记得,里面的药一样也不要碰。”

    “放心。”柏奕轻轻按住了柏灵的手,“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做傻事。”

    柏灵笑了笑,低头去看兔子。

    “对了,这次见安湖赏花会的时间,应该是在三月二十九到四月一之间,”柏灵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宫里应该是在二十九那天晚上去湖边赏玩,到时候你会去吗?”

    “去的,我已经收到帖子了。”柏奕答道,“不过爹说他还是更想在家里歇着,所以我可能就自己去随便逛逛吧,看看灯然后就回家。”

    柏灵笑了笑,“也好……那你今年的二十九还要去东林山吗?”

    “当然是去的。”柏奕答道,“赏花会不是在晚上吗,我白天去东林山,不耽误。”

    “好。”柏灵点头,她直起了腰,再次看向柏奕的眼睛,“那你那天等等我,我会和宫里请一天假,到时和你一起去。”

    柏奕愣了一下,“……不用了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动作很快的。”

    “用的。”柏灵微微侧头,并不理会柏奕的慌乱,“总之就这么说定了。”

    柏奕极轻地叹了一声,他多少明白,这段时间能和柏灵相处的时间太少了,许多事需要说明白,但却一直挪不开空档。

    “让你担心了。”柏奕低声道,“那你来定时间吧,我到时候在东城门等你。”

    “好……”柏灵还想再说什么,身后的太监已经再一次催促起来,她垂眸看了一眼柏奕的手,“那祝你一会儿分享顺利,我回去了。”

    ……

    这一日的西柴房果然人山人海,除了大部分东边煎药房因为好奇而结伴过来的学徒之外,几乎所有前日没有去乾清宫的御医和医士都来了。尽管也有个别王济悬的拥趸意图捣乱,但他们的提问更像是送来的助攻,柏奕一一解答,引来众人数次的赞叹。

    这一次分享比在乾清宫的那次还长了半个时辰,因为秦康建议,既然今日大家都来得这样齐,不如就趁此机会当众介绍一下之后太医院验药的计划。

    于是,在这一日的午后,柏奕手下便多了七个新学徒,一方面协助他进行兔子的照顾,另一方面则跟从着学习一些基础解剖。

    前段时间的锦衣卫围城大家都还有些心有余悸,可谁能想到,似是一夜之间,柏家父子突然起势。柏世钧升任御医,柏奕则直接开始带新人这根本不是一个学徒该干的事情。

    散场时,人群里有人艳羡,有人自叹,也有一些人目光阴冷,但总归太医院里真是许久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耀眼的后辈了。

    柏奕指挥着学徒们收拾桌子,自己去一旁洗了手这就是没有手套的不便了。

    “柏……师傅。”一个学徒用竹篓装着白兔的尸体,“按你的吩咐都收拾过了,这些兔子肉要怎么处理呢?”

    “先放墙角,我一会儿拿到外面去集中掩埋。”柏奕低声道,“你们给我准备一袋石灰,我带着走。”

    “嗯……对照组的兔子也要埋了吗?”年轻的学徒挠了挠头,他喉咙动了动,指着另一筐竹篓道,“这些毕竟都是没有吃过药的普通兔子哪,您看要不”

    “不要把这些兔子和肉兔混为一谈。”柏奕低声打断了眼前少年的话,“放着吧,怎么处理实验动物以后再说,你们先去和我爹学一学怎么照顾家兔。”

    年轻学徒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竹篓里的兔子一眼,只得答道,“……好。”

    柏奕一个人坐在了屋檐下面,耳畔是柏世钧和学徒们交代家兔饲养注意事项的声音,他飞快展开了柏灵先前给他递来的字条上面是用拼音写出来的药材名称,粗略一看大概有二十来种。

    “哈哈。”

    柏奕笑着将字条对折,重新放回了怀中。

    那么今晚就可以和父亲一起,确认下第一批被验的药材清单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浮出水面

    又是一日傍晚,屈氏正和郑淑在承乾宫外无人的甬道上缓缓行走。

    反反复复的失眠带来了无法遏止的头疼,偏偏屈氏中午还强迫自己多吃了一些东西,结果很快就因为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食道里灼烧的感觉很不好,一整个下午她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在反胃恶心和头疼的双重折磨里慢慢忍耐,直到傍晚时,这感觉才稍稍减轻便就在这片刻的喘息中,屈氏勉强起身,让郑淑扶着自己出去走走。

    身体的状态这样差,她甚至不敢走到御花园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只在承乾宫外走几个来回,吹一吹外面的风,看一看今日夕阳的光景。

    而承乾宫里,柏灵和宝鸳两人坐在东偏殿,叫退了所有下人,低声地交谈着。

    柏灵将这几日里青莲的几次刻意接近一一与宝鸳说了,宝鸳这才有些恍然。

    “这丫头虽然嘴有些笨,但从来不做什么投机的事情,交代她办的事情也是极用心的……”宝鸳微微皱起了眉头,脸上带着几分怀疑,“你怀疑她是林婕妤的人?”

    “嗯。”柏灵点头。

    宝鸳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像啊,就是个闷头往上爬的小丫头。”

    “所以我有个想法,要和宝鸳姐姐商量。”

    “嗯,你说。”

    柏灵站起身,坐到宝鸳的一侧,低声道,“上次说要回家探亲的那两个婆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想请宝鸳姐姐再拨两个宫女给我。”

    “这个好说。”宝鸳望着柏灵,“但你这是要干什么?既然我们怀疑她是林婕妤的人,那就直接把她撵出去就好了,不用搞这么多弯弯绕的。万一她真是那边的人,我们这样留在身边,日后哪个地方没防住出了事怎么办?”

    “撵出去容易,但也许打草惊蛇之后,只会让其他人藏得更深。”

    宝鸳微微怔了一下。

    柏灵的意思是……承乾宫里林婕妤的眼线不止一个吗?

    “当然这些我都是猜的。”柏灵轻声道,“是或不是,总是还要再等等才能看得清答案。”

    ……

    入夜,青莲被单独传唤到东偏殿内,烛火摇曳,下人们又在屏风后一桶一桶地往木盆里加热水看起来柏灵今天又要洗澡了。

    “青莲来了?”

    说着话,柏灵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袖口已经沾湿了,大概是刚才试水温的关系。

    “奴婢见过柏司药。”青莲连忙屈膝行礼。

    “不用那么紧张,这会儿把你喊过来,就是和你说,往后不用在院子里干粗活儿了,”柏灵轻声道,“我这边缺人手,你从明日起,就到东偏殿来跟我干活儿吧。”

    青莲的脸忽地红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磕磕绊绊地俯身而跪,连声谢恩。

    柏灵扶她起来,低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跟着我干活儿不会比在外面做清扫轻松。”

    柏灵在桌边坐下来,端起茶啜饮了一口,“你来得晚,许多事都不知道,从前也有两个婆子被我点了跟着做事,但后来这两人因为扛不住,都告假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不会的。”青莲几乎立刻答道

    “……”柏灵看了青莲一会儿,良久才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满,我还没说是要做什么呢。”

    青莲使劲摇头,“司药放心,我能吃苦,不管司药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不会我也可以学。”

    “嗯……”

    柏灵撑着下巴,忽然被青莲的反应打得有些措手不及,这种高兴不像是假的,如果连这样的诚挚流露也能作假,那她的段位未免也太高了一些?

    柏灵的手放在膝盖上,五指轻轻地敲击。

    “那第一件事,你现在就考虑一下吧。”柏灵说道,“人手只有你一个是不够的,至少要两人。”

    “诶……”青莲眨了眨眼睛,“是要奴婢推荐一个人选吗?”

    “对。”柏灵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觉得身边哪些人比较合适?”

    青莲认真想了许久,依次说出了三人的名字,柏灵分别问了缘由,大约都是“做事认真”“心很细”之类的夸赞。

    柏灵将这些名字都默默记在了心里,这么多人的话……想做局也不容易呢。

    青莲望着柏灵微微有些漠然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慌张起来。每一个名字,柏灵听完了都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是自己推荐的这些人都入不了柏司药的眼吗?

    东偏殿里的其他宫人渐渐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人临走时,轻声提示了一句柏灵,水已经备好,司药如果要沐浴还请抓紧,一会儿水该凉了。

    柏灵应声起身,转身去衣柜里拿换洗的衣物。

    “好了,你也下去吧。”柏灵头也不回地道。

    青莲皱紧了眉,却跪在那里没有动。

    “怎么,还有别的事?”

    “嗯……”青莲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脑袋,“其实还有一个人,奴婢觉得是比刚才的那几个都要合适的,但……”

    见青莲不再说下去,柏灵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有顾虑?”

    青莲咬唇,又一次点了点头。

    “谁啊。”柏灵悄然将手里的衣物放在了一旁。

    “是奴婢先前在甲字库做工的时候认识的姐姐,叫胭脂。”青莲小声地说,“她之前说过不想给自己多揽活儿,所以奴婢就没有说,但胭脂姐非常有主意,遇到事情也通透,我在宫里好多事都不懂,拿不准的时候总要问过她才知道……”

    “你之前……”柏灵刚想开口问她,先前几次接近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个胭脂的主意。但一想到这丫头语气中对胭脂满是敬仰与信赖,若是自己问得太细,只怕等她转头回去,就要被套话了。

    “之前什么?”青莲已经抬头问道。

    “……你之前在甲字库待过啊。”

    青莲怔了一下,没想到柏灵听到的重点竟然是这个,她茫茫然地点头,“奴婢在甲字库待了一年半,也是在扫院子。”

    “我听说甲字库里,存着天下最好的布匹和颜料,你在那边待了一年半,不会一直都只是在扫院子吧?”

    青莲又红了脸,低头轻声道,“库房里头……只有上头的人才能进得去,奴婢、奴婢……”

    “好吧,不说这个了。”柏灵挥了挥手,“你推荐的这四个人,你今天回去都问问她们的意思,有意来试试看的,明早卯时到院子里等我。”

    “好嘞!”青莲连忙磕头,而后又有些拿不准,“……胭脂姐那边,我也要去问吗?”

    柏灵笑了笑,“当然。”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好一个还击

    次日一早,当柏灵背着纸笔和话本推开东偏殿的门时,除了日常出来点卯的那些侍女,她看见院子边缘那里还站了人包括青莲在内,一共有五位。

    两个和郑淑差不多大的婆子,一个和青莲差不多大的姑娘,还有一个看起来和宝鸳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即便不以年龄来做排除法,柏灵大概也会在看到这少女的第一眼,想起“胭脂”这个名字。

    不知道算不算邻人疑斧,柏灵只觉得一眼望去,就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了些许林婕妤的味道。

    “见过柏司药。”几人同时恭敬道。

    “怎么都来了?”柏灵浅笑,轻声问道,“总不至于是都想来跟我干活儿吧?”

    “哪里哪里,我们倒是想……”一个婆子看着柏灵,把尴尬和为难写在脸上,“……就是怕自己,没那个福分。”

    “两位婆婆怎么称呼呢?”

    “我姓蒋,她姓赵,我们跟着娘娘已经好几年啦,主要负责打理地窖和院子里的草木,偶尔咱们宫里自己的小厨房开开火儿,也归我们管。”她流利地答道,见柏灵方才说话客气,这会儿听她说话也听得认真,没有半点要恼火摔脸的意思,她便壮着胆子,接着道,“司药,昨晚青莲把事情都和我们说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怪我昨晚没有问清,我若是知道两位婆婆已经是这个年纪,一定不会考虑让你们过来。”

    “哎!”两人彼此相看一眼,都由衷地叹了一声,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的推辞,此刻看起来似乎全然用不上了毕竟屈老夫人送来的那两个婆子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她们就是再想不开,也不会主动往柏灵的刀口上撞。

    “两位去忙吧。”柏灵笑着摆摆手。

    五人只剩下三人。

    “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初兰。”、“胭脂。”两人同时答道。

    初兰低着头绞着袖子,身后的胭脂则面带笑意地直接望柏灵这边看来。

    “那你们的答复是?”

    “愿意。”两人同时答道。胭脂声音大些,初兰声音小些后者是如此地胆小,竟连柏灵的眼睛都不敢看。

    柏灵的目光越过初兰,看向胭脂,“我记得昨晚青莲说过,你不愿意给自己多揽活儿……为什么现在又愿意了呢?”

    胭脂轻叹了一声,她比柏灵高出一肩,此刻正努力以表情上的恭谦来弥补自己居高临下的视线。

    “司药快别打趣奴婢了,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昨晚我已经和青莲解释过了。”

    “是的,柏司药。”青莲微红着脸,“我……我不大会说话。”

    柏灵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那暂时就你们仨一块儿好了,我晚上回来会和宝鸳姐姐说这件事。如果中途我觉得谁不合适,那就到时候再作剔除。”

    三人看起来都有些惊讶没想到柏灵竟是这样就答应了,他们原都以为会有什么接连的问询或是技艺的展示……

    “一会儿等宝鸳起了,你去找她要一份佛经。”柏灵轻声对青莲道,“你今明两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它们背下来。”

    “佛经……”青莲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而后又用力咬住了唇,低低地答了一声,“好。”

    柏灵又看向胭脂和初兰,“至于你们,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了以后,替我出去跑一趟。”

    “是。”两人同时点头欠身,“司药想让我们干什么?”

    “三件事。”柏灵依次伸出手指,“第一,去内务府广储司的银库,找齐师傅取四十两黄金,一会儿我会把盖了我印信的单据给你们。”

    “广储司银库齐师傅、十六两黄金……”

    两人在心中默默念着。

    “第二,也是内务府广储司,我昨日派人去银作和皮作订了两套现成的首饰和皮具,你们从齐师傅那边取了钱就直接帮我把首饰和皮具取了。”

    胭脂和初兰都点了点头,很快在心中记下。

    “第三,拿了东西之后,除了其中一盒用红绸包住的首饰,其他全都送来承乾宫东偏殿。放在桌上就行。”

    “那盒包着红绸的首饰是要……?”

    柏灵的目光扫了胭脂与初兰一眼,低声道,“你们送去储秀宫,告诉林婕妤,这是我对她上次馈赠的回礼。多亏她的赏赐,否则我多少年也攒不下一套见安湖赏花会的行头。”

    胭脂先是一怔,而后便很快反应了过来

    好一个还击!

    “要是做不了,现在退出就是了。”柏灵温柔地笑了笑,“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自己去。”

    “我们去。”胭脂浅笑着低头欠身,“柏司药应该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吧,这种跑腿儿的小活儿,交给我们就是了。”

    “谢了。”柏灵说着便解开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从中拿出一张盖着密密麻麻红戳的纸笺,递到了胭脂手中,“我今天还要去御花园,继续为娘娘祈香呢。”

    ……

    出了承乾宫的门,柏灵再一次向着御花园启程,每日的晨曦光景,几乎是宫人们最忙的时候。休息了一夜的主子们就要醒来,她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柏灵穿行在这些人之间,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穿过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河流。

    不知道林婕妤收到那一对手镯和一对脚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柏灵嘴角浮起些许不易觉察的轻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御花园里的玉兰和海棠已经快要过了花期,浅桃和虞美人一同盛放,往昔柏灵坐着的位置落满了粉白相间的花瓣,风吹过时,又是一片落英缤纷。

    一片海棠花飘飘转转,最后覆在了柏灵的前额。

    她取下花瓣,望着这假山后无人观赏的落花,忽地就想起《红楼梦》里黛玉葬花的那一幕来。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柏灵忽地莞尔,指尖轻动,那一片海棠花瓣又随风而去。

    等她再回转过身,假山下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柏灵微微侧头,“你又来啦。”

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下的长谈

    今天的世子穿着一身新制的黑色道服,看起来如同前几日建熙帝身上那一身黑袍的缩小版。

    不同的是,世子的这一身衣服上,绣满了用金线编压的工整小字,看起来像是某种真言。

    “嗯,我刚好路过这附近,就来看看你今天在不在。”他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皱眉说道,“你今天又是来这儿偷懒的吗?”

    “差不多吧。”柏灵答道。

    世子双手抱怀,背靠假山,看着柏灵在自己面前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小桌、纸笔、话本……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好,然后抬眸看向自己。

    “程大人今天有什么事呢?”

    世子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你会给人补心。”

    柏灵一下没听清,反问了一句,“什么?”

    “补心。”世子上前几步,坐到柏灵的对面,“不然贵妃的病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气色,你肯定是用了些什么手段吧。”

    “世……侍卫大人如果好奇,留心太医院下个月太医院的讲学排班就是了。”柏灵轻声道,“那时候”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法子。”世子直接打断道,“我等不到下个月了,他那个样子我很担心。”

    柏灵沉眸,“……那你说说看,我也不一定能有办法。”

    世子几步上前,在柏灵的面前坐了下来,“我这个朋友年龄和我差不多,但因为家里遭逢了一些变故,一夜之间两鬓的头发竟是直接白了。我们也找了一些太医到家里瞧,都说是忧思过度导致的,只能调养,留了些安神的方子,根本没用。”

    柏灵没有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他父亲近日无端……离京,家宅也莫名回不去了,一家老小只能暂时借住在别人家里……”

    世子一面说,一面抹去了胡律的身份。

    自从胡一书领了圣命北上,胡家被抄之后,胡家的长子胡律几乎变了个人。过去整日与自己嬉笑玩闹的同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终日咬紧牙关,憔悴惶恐的少年。

    他亲自送去的锦衣、金银、小食……全都被退了回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昔日私下里会揽着自己肩膀喊“兄弟”的胡律,突然间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像一块枯死的朽木一样说出“谢世子赏赐”的话。

    柏灵虽然并不知道世子讲述的是谁,但她一样听得唏嘘。

    倘若月初柏世钧被召面圣的那天,她和柏奕两人没有进宫,大概如今自己的一家也已成了这平京城里的一户夜哭人。

    建熙帝就像一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雄狮,他冷冷地看着眼下的一切,平日里似是真的垂衣裳而天下治,但只要想想近日北镇抚司里的血腥清洗就会明白,他从来没有一刻放松过手中的权柄。

    “程大人想问什么呢?”柏灵轻声问道。

    “怎么才能让他赶紧好起来?”世子撑着膝盖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我不想再看到他这样难过下去了,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和他一起扛就是了”

    “您扛不了。”柏灵低声道。

    世子有些意外地抬眸,“你说什么?”

    “您扛不了。”柏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分物伤其类的伤感,但很快,柏灵又恢复了先前的浅笑,“程大人既然是侍卫出身,想必受过不少伤,也挨过不少打吧。”

    “……你什么意思?”

    “别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柏灵垂眸望着世子左手指节上的茧,“我只是想告诉程大人,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可能被分担的。皮开肉绽的时候,就算身边有人说了再好听的话,给了再喜欢的东西,痛的地方还是在痛,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真的把这些痛苦分走,也没有人能真的替他承担,他只能自己扛。”

    见柏灵并不慌忙的样子,世子压住了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火气,“那你的意思,那我就在一边看着,什么都不做吗?他这样继续颓丧下去有什么用?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耳熟。

    也许是郑淑,也许是宝鸳,抑或是其他什么人也问过。

    柏灵忽然有些感叹,似乎每个人都意识不到,当他们迫切地想要安慰一个伤心的朋友时,他们实际在做的,其实是在安慰慌张的自己。

    所以他们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否则就会被自己心中暴起的焦虑折磨。

    又一阵风吹过来,枝头的海棠纷纷落在柏灵和世子的肩头。

    “如果你要以‘有用’来衡量安慰这件事,那你的安慰就不仅没用,而且很有可能会带去二次伤害。”

    世子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其实听刚才程大人的讲述,我猜想你的这位朋友正在经历的可能是他从降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低谷。”柏灵缓缓道,“人在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你还要他从容不迫,面色如常吗?能真的做到这样心如止水的境界固然可敬,但普通人哪个不是辗转难眠,惶惶不可终日呢。”

    “但要是再这样下去”

    “当然,如果你要问我,怎么才能让他最终一家平安,我不懂的。但我知道,如果你希望他对你敞开心扉,你只能先承认自己在抚平他痛苦这件事上,其实很无能。”

    说着,柏灵抬头望向世子,“也请程大人扪心自问,你真的懂‘有家不能回’、‘家人被迫离散也许终生不复相见’……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

    两人之间一时沉寂,又只有阵阵风声。

    一时之间,世子忽然有豁然开朗之感。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怎么做。

    “程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柏灵垂眸笑了笑,“你天资过人,这种事不会想不明白的。”

    世子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虽然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一些,但每次和她说话,都好像是在被长辈温柔地规劝他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但总之,这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一百六十九章 一瞬的恍神

    恭王府里,甄氏已经坐在院中,手边是新泡的花茶,微红的茶面上浮着几颗小小的干花苞。

    甄氏把杯子端起又放下,端起又放下,目光一直望着眼前不远的院门。

    “世子和王爷还没有从宫里回来吗?”甄氏似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给皇上守经应该到寅时就结束了吧。”

    “回王妃,”一旁的婢女轻声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上特意叮嘱了,让世子和王爷守经之后不要相见,各自找旁人不知的地方静坐片刻。否则两人身上的仙力相激,容易伤了身体。”

    王妃没有作任何评论,只是继续静静望着院子的方向。

    但那里迟迟没有出现丈夫或儿子的身影。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终是站起身,“算了,不等了,今天还要去给王爷和世子续长生灯,不能错过了时辰……车马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的。”侍女在一旁立刻答道。

    王妃凝神思量了片刻,对一旁的侍女道,“小晴,你今天就不必陪我一道去东林寺了,有些话我本来想等世子回来亲自和他说,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你替我传个话吧。”

    “好叻,王妃请说。”

    王妃轻叹了一声,“头一件事,是让他最近不要老往福安苑里跑,更不要想着带胡律出去散心……他们一家现在是惊弓之鸟,在宫里的意思还没有明朗之前,就放他们在府里好好躲一躲,别再出去抛头露面了。”

    小晴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第二件,等他回来以后,就让他尽快去一趟西市,我估计锦衣卫这次抄了家,下人们应该还是放在那一带重新买卖,若是能买回来几个从前侍奉过胡家老夫人、夫人的,那就再好不过。”

    小晴想了想,“这何必等世子爷回来,奴婢现在就派下人去西市”

    “不可,不可,这件事只能让世子自己来做。”王妃看着小晴,“胡家人是皇上亲自下的罚,王爷连夜去接人回府已经算是小驳了皇上的面子,在这种小事上王爷就不能再做体贴。世子年纪小,重情谊,又是和胡律一起长大的,只有他亲自去做,才不会落什么把柄。”

    小晴这才恍然大悟。

    王妃叹了一声,“让他自己去吧,不然这两天他也要被憋坏了。”

    “奴婢明白了。”

    “……你私下里再去和福安苑的那些丫头婆子叮咛几句,这一家人是我王府的座上宾,不能有丝毫怠慢。若是有谁在暗地里不把他们当主子,你也盯着处理。”

    “王妃放心,奴婢懂的。”

    “我再想想……”甄氏抬眸,略略颦眉地望着前方的地面出神,良久才道,“嗯,该是没什么别的了”

    她轻轻抿唇。

    最近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平白无故地便心神不宁起来。

    到底是怎么了呢…?

    ……

    “我差不多要走了。”御花园里,世子抬眸看了眼天色,心里稍稍估摸着一下时辰,“总之……今天谢谢你。”

    柏灵莞尔,欣然地接受了世子的道谢。

    世子望着眼前坐在落花里的女孩子,先前没有留意到,现在却发现了她的表情也总是云淡风轻的,和那些拘谨的小家碧玉,又或是蛮横的世家女都不一样,这种神情让人想起质地温润的玉石,静水深流的暗溪……又或是其他什么能让人觉得心情平缓的东西。

    “程大人?”柏灵见他望着自己有些出神,轻轻喊了一句。

    世子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险些为这女孩子的笑而恍了神。

    他立即皱紧了眉。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拍落了肩上的花瓣,“那么,再会。”

    “再会。”

    他转身朝假山外走去。

    “对了。”行至半路,世子忽然半转过身,认真地看向柏灵,“上次和你说的话,你不要忘了。”

    “什么?”

    “见安湖赏花会那晚别落单。”

    他说这话的口吻意味深长,望着柏灵的目光也带着与先前不同的冷静和警醒。

    柏灵微微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而后目送世子远去。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落单是肯定不会落单的,但世子三番两次地提起这件事,反而让她有些好奇要是真的落了单,到底会怎样?

    那也只有到时才知道了。

    这一日,柏灵再次在御花园写下了前几日与贵妃的咨询记录,而后的时间里她则全部拿来看话本,终于在天黑之前将十四送来的另一本书扫了个大概。

    一整日里,除了清晨世子的造访外,均是无人叨扰。柏灵一人独坐,觉得自己像一块充满了电的电池,就连当晚回承乾宫的路上,也忍不住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柏司药。”身后忽然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柏灵转过身,才发现是胭脂和初兰。

    初兰已经小跑着朝柏灵这边过来,胭脂则加快了节奏,仍不失风度地款步而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柏灵看了看她们身后的方向,有些怀疑地问道,“不会是刚从储秀宫回来吧?”

    “是……”初兰擦了擦额角的汗,用带着些许慌张的声音答道,“上午在广储司耽误了一会儿,所以我们去储秀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林婕妤不在宫里。”

    “这样啊。”柏灵点了点头,“那回礼都送了吗?”

    “司药这个大可放心,礼我们肯定是送到了才回来的。”胭脂此时已经站在了初兰的身后,“只是一直等到傍晚,林婕妤也没有回来,她宫里的人也不肯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这样可以吗?”初兰带着几分畏惧的眼神看向柏灵。

    “可以啊。”柏灵望着初兰,眨了眨眼睛,“……我早上又没说非要你们当面给她,东西送到了就行。”

    胭脂略略挑眉,轻轻撞了一下初兰的肩膀,“我说了吧?”

    初兰如遇大赦地叹了口气,“……那就好,我、我还一直怕司药会不高兴。”

    “赶紧回去歇歇吧,换身衣服再吃饭。”柏灵轻轻拨了一下初兰皱起的衣领,“今天辛苦了。”

    初兰有些受宠若惊地梗住了脖子,柏灵一笑,只得收回了手,和她们一道慢慢往回走。

    “你们都是哪里人啊?”柏灵目视前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初兰望了望柏灵,低声答道,“奴婢是徽州府贺县人士。”

    “徽州啊,那感觉不远。”柏灵看向胭脂,“你呢?”

    胭脂笑了笑,“奴婢家在涿州府坞城临厦县……一个小地方,柏司药大概没有听过。”

    柏灵微怔,随即笑道,“真是巧了,我知道这个地方呢。”

第一百七十章 所谓回礼

    “是吗?”胭脂看起来也有些意外,“柏司药是从哪里知道的?”

    “以前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们讲过临厦七雄抗击金贼的故事,”柏灵揉了揉鼻子,带着几分感叹地说道,“我听说涿州离这里足有千里之遥,但自从打仗之后,许多人便举家南迁了,胭脂的家人也是因此来的平京吗?”

    “不是。”胭脂浅笑,“奴婢的家人都还在临厦,因为家父是临厦县的驿丞,奴婢是七年前各州府大选秀女的时候进宫的。”

    “令尊现在还在做译丞吗?”

    “是呢。”胭脂望向柏灵的眼睛,目光里丝毫没有闪避或迟疑,“每隔几个月奴婢都会写信托人带回去,他们也会回复给我说些家里的事情。奴婢思乡的时候,就靠这些家书撑着了。”

    “真好啊,”一旁初兰忍不住叹了一声,羡慕地看向胭脂,“能和家里人鸿雁报平安……”

    “你要是想写信,也可以写啊。”柏灵望着初兰,“这应该是统一归敬事房的公公们管?”

    初兰张开口,又有些欲言又止地咬住了唇,最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总之……确实会有点难啦。”

    几人说笑着往回走。

    一路上,柏灵的余光一直留心着胭脂那边。

    家在临厦,父亲是驿馆的驿丞,且还一直与家人有书信来往。

    涿州虽远,但如果有心人要查,在信息如此详细的情况下,肯定能很快确认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驿丞虽然只是个小吏,但到底有文书可查,姓甚名谁,家中人口几何……都造假不得。

    倘若胭脂要伪造身份,何必要大费周章做一个留着把柄的假壳。

    但倘若这身份是真的,那么胭脂也和宝鸳一样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

    她原先又和青莲一样在甲字库做工,和林婕妤之间又哪里会有什么交集……?

    想到这里,柏灵一时竟觉得有些费解起来,但不论如何,都得先验一验她和其他两人各自的身份,再看看情况了。

    ……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

    储秀宫里的灯渐渐亮了起来,先前已有人来传报,说林婕妤已经回了宫,这会儿竹辇估计是已经过了春华门。宫女们低着头站在院子里,等候着婕妤的归来。

    外头传来一阵轻稳的碎步,然后是竹辇轻轻落地的声音,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望向宫门。

    金枝扶着林婕妤从外头进来。

    林婕妤脖子上的香汗粘着几缕发丝,桃红的嘴唇微微起皮,眼神也不像往常一般柔媚里带着锐利,竟是一副少见的憔悴模样。

    她一进屋就坐了下来,金枝已经给她备下了凉茶,一旁几人正轻轻摇扇。

    喝了茶,林婕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了过来。

    金枝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罗扇,“娘娘今日进香真是辛苦了。”

    “还不是为了皇上。”林婕妤脸上又露出了一贯的淡漠笑意。

    若是真的计较起来,她的体力并不差,毕竟有歌舞的底子在那里,论耐力,只怕是男子也未必能比得过她。

    但这几日东林寺翻修,原先上山的大路被封死,只剩下四条可供香客单人徒步的山道。

    林婕妤这几年上上下下东林寺很多回了,每次去都是乘着肩舆走大路上去的,也不觉得有多远,遂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哪里知道真的走到了小山路上,才发觉攀登是如此艰难。

    “奴婢烧了些热水,娘娘要不要…”

    林婕妤懒得说话,皱着眉头摆了摆手,金枝立刻住了口,又目光示意后面的宫人赶紧把开胃的小菜拿过来。

    “都拿走,不吃。”林婕妤头也不回地说道。

    金枝目光一瞪,几个端了盘子过来的宫人便又匆匆退下。

    坐了许久,林婕妤站起身往床榻走去,她随意地脱去了自己地外袍丢在地上,身后的宫人则无声无息地上前将衣服捡起收好。

    忽地,林婕妤微微颦眉,似是觉察到哪里不大对劲,又原路退回厅堂。

    “这红绸盒子里装的什么?”林婕妤指着矮几上的东西问道。

    金枝立即皱紧了眉,低低呵斥道,“这东西怎么还放在这里?不是说了丢到外头去吗?”

    林婕妤挑起眉,望向金枝。

    “……这是承乾宫的那位司药送来的回礼。”金枝连忙答道。

    “回礼?”林婕妤微微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哼笑,“不是说这位柏司药家中清贫得很,这会儿还能回上礼了。”

    金枝喉咙动了动,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她低着头道,“有件事还没和娘娘说,娘娘听了别生气……”

    “嗯?”林婕妤饶有兴致地转过头。

    “柏灵那丫头,竟是把娘娘送的金笼子拿去广储司给重熔了……全都换成了金锭和银锭。”

    金枝的话说得有些艰难,她几乎是一边说,一边去看林婕妤的脸色。

    果然,林婕妤神情微微凝结,但她随即又笑起来,似是听了什么非常有趣的宫廷秘事一般。

    “怪不得呢,所以她才有钱给本宫置办回礼啊。”林婕妤望着木盒,问道,“那这里头都装了什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娘娘今日一整天都在外头,奴婢不敢擅作主张拆开看。”金枝看着身旁的林婕妤,“娘娘要是不喜欢,奴婢现在就把这东西拿出去丢了,免得里头的东西脏了娘娘的眼睛。”

    “别。”林婕妤上前轻轻抚了抚红绸绑起的绸花,“现在就打开看看,本宫倒想知道她到底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在林婕妤的吩咐下,几个宫人上前将木盒拿起放在了桌上,而后解开了绑在木盒上的红绸,又打开木盒四个侧面的铜扣。

    金枝小心地扶着木盒的边沿,将它的盒盖缓缓抽起。

    烛火之下,只见盒子中央用锦缎和棉花填充的底座上,放着的四个金镯子和两条金链。

    金饰被打磨得极为光洁,映着灯火熠熠生辉。

    林婕妤微微皱眉,伸手挑起了金链,拿在手中轻轻地摩挲。

    “就这些了?”她轻声问道。

    “是。”金枝点点头。

    望着礼盒,林婕妤带着几分迷离的微笑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眉间忽地动了动,随手将手里的链子丢回了盒中,声音低低地笑起来。

    好嘛,自己送去了一个金丝笼,柏灵便送回了一对金镣铐。

    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还击得如此直白,一点情面也不给。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寒意,但脸上却笑得更甜。

    金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原先只觉得柏灵拿着用金丝笼换来的金银来回礼是种挑衅,可如今看林婕妤的表情,这些东西本身似乎还有门道。

    “好一个柏灵,柏司药。”林婕妤缓缓地说道。

    “娘娘要是不喜欢,奴婢现在就把这首饰扔到承乾宫门口去。”金枝在一旁轻声说道。

    林婕妤轻轻瞥了金枝一眼,扬起的嘴角带起几分讥讽的笑意,“本宫如何不喜欢?先好好收着,之后有用。”

    金枝愣了一会儿,良久才答了一声“是”,低下头上前收拾。

    ……

    “阿嚏!”站在院子里乘凉的柏灵忽然打了个喷嚏。

    “夜里起风了,小心着凉!”

    柏灵转过头,看见宝鸳不知什么时候从正殿里出来了,正对自己说话,她笑了笑,“没关系的,我还好,可能是我爹想我了吧。”

    “别在那儿贫嘴了,快过来,娘娘让我来喊你进屋呢。”宝鸳佯作微怒的样子,眼里却又忍不住笑意,她朝着柏灵挥挥手,“下午内务府把这次见安湖畔的赏花舆图做好送来了,娘娘等你一起来看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定亲了吗?

    柏灵跟着宝鸳进了正殿,只见原先屈贵妃卧房里的桌椅都被移到了一边,偌大的地面上此刻铺满了展开的舆图与图册。

    柏灵歪着头看了看,正中间最大的那一张应该是见安湖的地形图,墨笔勾勒出了湖畔东南岸的轮廓,山川、溪流、深潭、岛屿,还有行宫、回廊、草庐和瑶台……每一处地理位置都用工整的小楷在地图上被标注了出来,为了方便查看还加上了虚线描绘的边框。

    在这些标注的地名下面,用更细一些的笔墨做了批注,大约是用三两句话对此地的陈设、位置、景观做一些介绍。

    屈氏坐在新铺的地毯上,一面听郑淑专属内务府那边的消息,一面低头翻阅手中的图册那图册里多是些衣服与首饰的样式,屈氏遇到喜欢的,就拿手边的笔在上面轻轻画一个圈,再交给郑淑整理。

    “娘娘。”柏灵微微屈膝,目光温和地与郑淑打了招呼,宝鸳这时已经给柏灵拿来了垫坐的小方毯和羽毛枕,示意她不用拘束,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就好。

    “淑婆婆不坐吗?”柏灵抬头望了一眼一直站在屈氏身旁的郑淑。

    郑淑摇头,“人老了,这样坐着腰反而受不了,我在这儿站着就行了。”

    宝鸳在一旁哼笑了一声,“淑婆婆哪里是腰受不了,是看着我们这样没规没矩的,才受不了吧?”

    郑淑皱眉,笑瞪了宝鸳一眼,但她毕竟还是闲不住,又快步去外头去接婢女们新沏的热茶。

    柏灵望着地上的舆图,忍不住感叹,“见安湖东南一带一直都是封禁之地,之前也听人说过圣上在里头修园子,没想到这里头的亭台楼榭会这么多……”

    “这一带从建熙二十四年就开始修了。”屈氏抬眸看了柏灵一眼,温声说道,“大部分的工期去年就已经结束了,所以皇上才会动要把今年的赏花会放在这里办的念头。”

    “是啊,这些东西都已经是现成的了。不然圣上三月初忽然改主意要出宫,就算贾遇春有三头六臂他也忙活不过来呀。”宝鸳在一旁哧哧笑道,她直起腰,伸手指着舆图中的一处岛屿,“娘娘,你今年还要去这儿放生锦鲤吗?”

    “好啊。”屈氏垂眸答道,“就是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力气,先备着,实在不行就你们替我去吧……”

    宝鸳带着调侃的目光看向柏灵。

    柏灵则面带疑惑地回望。

    郑淑此时端着茶进来,一杯一杯地放在贵妃和宝鸳柏灵的面前。

    “这次赏花会地方虽然大了,但比起前几次,需要我们作准备的事情反而少了。咱们也就是去凑个热闹,先是在瑶台上看烟火和歌舞,之后再和圣上一道登船游湖,皇上也念着娘娘的身体,途中但凡累了,就近找行宫或是庭院歇息就行,不必勉强撑完全程。”

    “皇上真体贴咱们娘娘!”宝鸳吹了吹手中的热茶,笑着说道。

    “是啊。”郑淑也忍不住笑,她指着舆图上特意用朱笔标记出的圆圈,“咱们把这些位置都记下,到时候便不会慌忙。”

    柏灵点头,忽然看见在整张舆图的最下方,有一处被红色的叉布满的椭圆色块。

    看起来像个小小的池塘,但又不像其他池塘一样画着墨色的波纹,她益发好奇起来,伸手指向舆图,抬头问道,“淑婆婆,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看……”郑淑眯着眼睛靠近,看着想了一会儿,“哦,是蛟龙池。”

    “蛟龙?”柏灵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不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吗?

    “就是鳄鱼呀。”宝鸳在一旁补充道,“我听人说是特意从见安江下游运过来的,咱们皇上喜欢这些长寿的祥瑞,贾公公就专门讨了这彩头。”

    “是吗……”柏灵望着那片画满了红叉的区域,不知怎么,心里微微觉得不祥。

    郑淑接着又说了许多当日要留心的细节,柏灵和宝鸳安心听着,不时询问几句,确认无虞之后柏灵与宝鸳又分别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职责,如此,郑淑才真正放心下来。

    “对了,娘娘,”柏灵忽然想起柏奕的事情来,她望向屈氏,“二十九那日的白天,我想请假,等傍晚的时候直接去见安湖等您,不知道是否可以。”

    郑淑愣了一会儿,皱眉叹道,“这话你要早说呀。”

    “抱歉淑婆婆,我刚刚才想起来。”柏灵双手合十,有些歉疚地看向郑淑,“方才婆婆说的那些安排,应该都是入夜之后的了……我一定准时回来,不会耽误正事。”

    “你要去做什么?”宝鸳问道。

    “那天是……一个故人离开的日子。”柏灵故意含混不清地答道,轻声道,“所以……”

    屈氏忽然抬起头来,“晚上的赏花会,你哥哥也会去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他和我爹都收到了帖子。”

    屈氏垂眸一笑,“那你们就好好去逛一逛吧……这样的一次盛会,还是以旁观的姿态参与更值得一些。本宫放你一整日的假,好不好……?”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向屈氏道谢。

    一旁宝鸳歪头笑着,“那你傍晚到了见安湖,也得先来瑶台找我一趟。上次游园会的那身衣服你可别忘了,那到底是我们一针一线改出来的,这次你非穿不可,不能再浪费了!”

    这话说得在场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毕竟游园会那天下午,宝鸳先是跑来把柏灵试衣的效果吹得天花乱坠,结果柏灵自己把衣服换了,郑淑和屈氏都没见着衣服穿在真人身上的样子。

    柏灵也笑,但只得答应了下来。

    “你哥哥今年十七了吧?”屈氏问道,“定亲了吗?”

    “还没有呢。”柏灵如实答道,“他前几年一直在百味楼做学厨,一年都歇不下几天,我爹也忙,这件事就一直耽误着。”

    屈氏摇了摇头,笑着叹道,“你父亲一直不续弦,能这样把你们俩养活大就不容易了,男人带孩子,哪懂操心这些事。”

    “也不是啊,娘娘。”宝鸳在一旁笑道,“那位柏小大夫就很会带孩子,您忘了上次宁嫔和咱们说的事情啦。”

    屈氏略略凝神,又笑,“也是。”

    柏灵听得莫名,宝鸳便转述了一遍宁嫔之前的话,将柏奕是如何三两招就将小皇子哄好的事又讲了一道,且这还不算完,之后宁嫔为小皇子的事去向柏奕请教过很多次,柏奕几乎每一次都能给出还不错的解决办法。

    这一次轮到柏灵吃惊了。

    “你竟是不知道的?”宝鸳啧啧称奇,“那柏奕这一身带孩子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择偶标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郑淑在一旁接话道,“邻里之间谁没个忙得没空管孩子的时候,柏家又是医家,农忙的时候帮着看孩子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柏灵趁机点了点头,低头喝茶,没有说话。

    但至少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并没有什么人在农忙的时候过来寄养孩子。

    至于柏奕为什么这么会带孩子……

    嗯……

    柏灵陷入了沉思。

    “柏奕这孩子,我看着不错的。个子高,生得又俊,为人也正直,就是性子有时候冲了一些……不过年轻人总是这样的。”屈氏声音轻柔,“如今他能跟着柏世钧在太医院安定下来也好,做医官,能定下的亲自然比从前做学厨时的要好一些。”

    “……娘娘是想帮我哥哥定亲吗?”柏灵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

    “是啊,毕竟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屈氏笑着道,“他在阿拓的事情上这么尽心,本宫帮忙牵线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过这事我似乎不该和你说,改天可以和柏世钧提一提。”

    柏灵眼中流露出几分为难。

    “怎么……?”屈氏问道。

    柏灵想了想,还是答道,“我是觉得……他想娶什么样的妻子,我爹怎么会知道呢,即便要问,娘娘也该亲自去问我哥哥才是。”

    “柏灵又说胡话了。”宝鸳顺手拿起一旁的扇子,在柏灵身上轻轻打了一下,“娘娘怎么好直接去问柏奕?嫁娶的事情当然是父母之命,就算他心里真的有了人,也还是要你爹来做主的。”

    柏灵望着眼前人,一时沉默。

    也行吧。

    以父亲的性子,即便贵妃真的把这件事提了出来,他也肯定会私下和柏奕商量再作打算的。

    这可能是柏世钧作为父亲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宝鸳拿扇子,掩着半张脸,望着柏灵道,“其实也不止你哥哥,你也可以在赏花会那晚,擦亮眼睛,好好瞧瞧呢。”

    “瞧什么?”

    “瞧瞧哪家的公子能有这份幸运,入了我们柏司药的青眼呀!”

    宝鸳终是笑闹着把这话说了出来,她不自觉地抬手去挡一般来说没有出阁的女孩子在提到这种话题的时候总是要羞红了脸,过来拧打两下才肯罢休的。

    但柏灵坐在那里,也不闹也不羞,她轻轻歪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似乎真的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屈氏心里也觉得好笑,她望着柏灵,眼里透着温和的关切,“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小啊。”柏灵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事肯定不着急的。”

    宝鸳笑道,“那你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娘娘今后要是见着了合适的,就直接帮你做主了~”

    一想到眼前的人确实手握着乱点鸳鸯谱的权力,柏灵不自觉地坐直了,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见柏灵忽然变得如此认真,原先只是在开玩笑的宝鸳也忍不住收起了嬉闹的表情。

    不过柏灵一时之间,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如果真的喜欢了一个人,哪里会有什么标准呢。

    在她真正的少女时期,也曾幻想过浪漫而梦幻的爱情。在那个玫瑰色的梦里,情人有共通的轮廓他们是冷漠而炽热的,深情而专一的,有着俊朗不凡的外表和细致入微的体贴……

    不过当她第一次怦然心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先的设想和现实几乎没有一点符合。

    那个人并不高大,甚至和普通的男孩子比起来还有些瘦弱,所以永远坐在前三排的位置,因而柏灵总是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背影。

    那个人也不英俊,所以他很少在女生们的八卦里出现,柏灵则一个人独占了所有对他细枝末节的观察和幻想。

    他非常擅长收纳,书包从来不像其他男生一样乱糟,每一样东西都整齐地摆放。

    他的课本会用牛皮纸包好,并且在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贴上标签纸,用隶书写着每一本课本的名字。

    他虽然日常不大说话,但在数学和物理上极有天赋,越是难题越喜欢寻求多种解法,在课业的探讨上从来不吝啬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思索……

    不过就像所有人的初恋都无疾而终一样,这一分好感随着升入高中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并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后来。

    柏灵也曾在之后的人生里喜欢上各式各样的人,有些好感说出口过,有些没有,但每喜欢一个人,她都觉得自己的爱像是一张伸缩自如的网,无论这个人有着怎样奇怪的棱角,她都可以温柔地拥抱着。

    只有心动本身是不可控的源头,它几乎是一场玄学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自行把握的开关。

    “……说不好。”柏灵认真地答道,“不过有几个基本点,算是底线吧。”

    “嗯。”屈氏点头,“你说说看。”

    “这个人一要心地好,二要能讲道理,肯沟通……”因为仍在思索,所以柏灵的话说得很慢,“三要忠贞专一……别的,似乎就随眼缘了,若是不喜欢,就算满足了这三条那也还是不喜欢;不过就算再喜欢,这三条做不到,我也不要。”

    “忠贞专一?”宝鸳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就是……不能纳妾的意思咯?”

    “嗯,”柏灵点头,“不能纳妾,也不能眠花宿柳,或是和别的什么女子暧昧不清。这个人既是我的丈夫,那从头至尾,我们就要彼此专一才行。若不能抱定这一点信念,我情愿不嫁人了”

    若是换做往常,宝鸳大概又要嗤笑一番柏灵的天真。

    但此时见柏灵认真的神色,她忽然意识到,柏灵并不是一时兴起,她是将这件事当真的。

    原先的笑闹忽然就变得有一点点沉重起来,望着柏灵,宝鸳忽然又觉得心里有些触动。

    “哎,怪我,好端端的提这个干嘛。”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过今晚的这些话,你同我们说了就好了,千万不要和外人提。”

    柏灵有些奇怪地望着宝鸳,“为什么?”

    “这些话,传出去只会让你落个‘善妒’的名声,你也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吧?”宝鸳想了想,又道,“世上也许真的有你说的这种男子吧,但成婚持家,真的不是像你想得这么简单……”

    “但也不用一开始就把事情想得那么不复杂吧。”柏灵直坐在那里,望向宝鸳,“规矩定得简单一些,反而容易遵循自己的本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 躲过一劫

    虽然隐隐觉得柏灵似是有些强词夺理,但宝鸳一时也反驳不出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样想,那岂不是都嫁不了人了?你的这些想法我也就在话本里见过,把这种念头当了真的,在我身边你是头一个。”

    柏灵亦是无奈,她明白宝鸳不可能说服自己,而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宝鸳。

    在她和宝鸳之间,相去甚远的又何止是对未来夫婿的要求?

    这鸿沟宝鸳看不见,她看见了,却也填不了这千百年间的观念变迁,又怎么可能凭一夕之间的谈话颠覆。

    “这些事……就算想一想,也没什么要紧呀。”柏灵摊开手笑起来,“这几年也确实一直有人上门说想定亲的,可惜连我爹和哥哥的那关都过不了,就更不要说是让我满意了……”

    “娘娘,”宝鸳只得看向屈氏,“你看柏灵这样子,小小年纪性子就被养得这么刁,这以后可怎么办?”

    屈氏原本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没有说话,此时宝鸳忽然将话题抛过来,她先是一笑,继而抬眉扫了两人一眼,向柏灵问道,“……这些道理都是谁教给你的?”

    柏灵没有什么犹豫,干脆地甩锅道,“嗯,大部分都是我哥哥,我受他影响很大。”

    屈氏扶了扶额头,良久,才笑着说道,“那柏奕的亲事,本宫还是不过问了……”

    宝鸳在一旁啧啧摇头,连连感叹这对兄妹真是不让人省心。

    柏灵只是莞尔

    柏奕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在这个夜晚幸运地避开了一桩飞来横祸。

    ……

    深夜,当柏灵从正殿一个人回房的时候,她发现青莲还在东偏殿里等。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怀里抱着下午默写的元素周期表,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点头打瞌睡,一直等着柏灵回来检阅。

    柏灵这才想起来自己一早出门前让她待在这里背“经书”的事,她不由得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青莲。”柏灵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回来了。”

    昏暗的房间里,青莲一个激灵醒来,怀里抱着的纸张便散落了。

    她睁开眼睛,见到柏灵便猛然站起了身,“柏司药回来啦。”

    “没事,你坐。”

    柏灵按住她的肩膀,转身去拿茶壶和杯子,为青莲倒了一杯凉白开。青莲没有拒绝,接了柏灵递来的杯子一饮而尽。

    “你今天一直都在这儿背经吗?”柏灵轻声问道。

    “嗯!”青莲点头,“我都背完了!”

    柏灵原想问问她今天有没有吃东西,但见青莲此刻眼中闪着的光彩,她想了想,又不动声色地开口,“那你现在背来听听吧。”

    青莲闻言,连忙放了水杯站起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像小学生面对老师抽背课文那样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虽然中间有些地方还不够熟练,但听下来竟是没有错漏的。

    柏灵望着青莲,只觉得她的笨拙背后还有一些非常固执的东西。

    “不错。”在听青莲背完最后一句的当口,柏灵点头,“你做得很好。”

    青莲眼中惊喜,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

    听到柏灵这样的评价,她此时此刻终于暂时放下了负累,不过少了原先那一口气撑着,疲倦也好像在一瞬就涌上了心头。

    “你今天既然背完了,那明天就去教初兰和胭脂。”柏灵淡然开口,“明晚我要验收她们的背诵效果。”

    “……好、好的!”青莲微微发白的脸上涌现出些许喜悦柏灵让她去教初兰和胭脂呢。

    这是不是说,在柏灵这儿,她是被高看一眼的呢?

    “去休息吧,别把自己折腾得太累了。”柏灵轻声道,“你之后事情还多,自己记得调节,不要透支。”

    这番叮咛说得青莲心中一热,只得连连点头,应声之后就往门外走,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回头道,“对了……还没问司药,这是什么经文呢?感觉从前从没有见过。”

    “……是极北苦寒之地传来的门捷列夫经。”柏灵沉默了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答道。

    “门……门……”青莲艰难地试图重复一遍柏灵的话,“柏司药能再说一遍吗?”

    “你不用管经文的名字。”柏灵面色冷淡地抬眸,“你只要记得念经的时候,心要诚,这就够了。”

    见柏灵似乎又有些不高兴,青莲不敢再多问什么,从外面把门带了起来。

    偌大的房间便又只剩柏灵一个人。

    她静静地坐靠在先前青莲坐过的椅子上,这才放松了表情,露出了倦容。

    宝鸳和郑淑今晚还是在屈氏的屋子里值守似乎从宁嫔的咸福宫回来之后,这两人待在正殿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虽然宝鸳最初承诺的给自己的“单间”并没有实现,但现在这个情况,其实也和单独住差不多了。

    柏灵拿茶几上的灯引了火,点燃了书桌上的蜡烛也就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桌案上多了十一册叠放整齐的蓝封话本。

    ……十四回来了呢。

    尽管知道自己多半是无法一眼看出十四藏身之处的,她还是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屋顶是的,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谢谢。”柏灵对着虚空说道,她走上前信手翻阅起崭新的话本,“……是在外面找了一整天吗?”

    “嗯。”右后方传来十四的回答,“差不多傍晚回来的,全本比想象得要难找。”

    柏灵循声回过头,这才发现十四斜靠在房梁暗处的椽子上,他黑色的衣袍与灰暗的角落融为一体。

    “今天你在宫里还平安吗?”十四望向柏灵,轻声问道。

    “平安的。”柏灵微微一笑,在桌前坐了下来。

    她俯下身,轻轻拨了一下桌上蜡烛的芯子,让火焰不再像先前一样跳动。

    “早上我在御花园又遇到了世子,感觉他心事很重的样子……”说到这里,柏灵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世子怎么会那么早就出现在宫里的?”

    “昨晚陛下彻夜诵经,需要恭王和世子守夜加持。”韦十四平静地答道。

    柏灵叹了一声,她望着烛火沉默了片刻,低头翻起话本。

    “对了,十四。我这几天应该都会待在宫里,哪儿也不会去了。”柏灵轻声道,“如果累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下。”

    “嗯,我现在就在休息了。”韦十四闭目轻言。

    柏灵手中动作停了一会儿,低头一笑,“……好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城门被抓

    张守中正要说下去,轿子里的孙北吉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开口了。

    张守中眼中的疑惑只闪过了一瞬,随即便反应过来,“阁老难道都知道了?”

    孙北吉目光沉沉,“胡大人忠肝义胆,请缨北上,是……我朝员之表率。”

    “……阁老,这种说法只是”

    “守中。”孙北吉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这一次,他的手伸出轿子,在张守中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一书突然北上抗金,我们有不舍,有感怀都是人之常情。但你现在既然已经接替了他教习世子的职责,便要多花些心思在世子的课业上,不可辜负王爷的期望。”

    “……”张守中怔怔地望着轿中的孙北吉,只觉得孙阁老拍在自己肩上的手似有千斤重。

    听到这里,他明白轿子里的孙北吉是不可能不知道胡一书被贬谪真相的了。

    两人目光交汇,张守中面色复杂地低下头,“……阁老说的是。晚生也是昨夜才收到的任命,一夜辗转难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北吉的轿帘缓缓放了下来。

    “逝者如川,不舍昼夜,我们……只争朝夕吧。”

    张守中没有再跟随,慢慢放缓了步子。

    两人在无人的长街上渐渐错开了距离,但轿中人与徒步者却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在这短短几日之间,有人去国离乡,有人曝尸荒野,这一切都像是湖面上的小小漩涡,在浮现的瞬间便归于沉寂。

    走在岸上的人永远看不清水下的波诡云谲,繁华的平京还是这样的熙攘,正午与夜晚的街市依然热络。百姓们谈论着几天后的见安湖赏花会,安排着那几晚春日的行程,好像一切就和这平京城的日落月升、袅袅炊烟、万家灯火一样,一日似一日地重复向前。

    但有些人明白,新的洗牌也许已经开始了。

    ……

    三月二十九,大晴,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

    一早醒来,柏灵便收拾好了东西,拿着已经盖了戳的离宫批复,在天还微微亮的时候就跑出了宫门。

    民间街道的两侧,还未开张的商铺门前都挂着晒干的婆婆纳这是一种湛蓝色的小花,常常一簇一簇地长在野外,晒干后花瓣的颜色也长久不褪。

    从前柏灵跟柏世钧上山采药的时候,曾听父亲讲过,这种婆婆纳又叫“得胜星”。说是大周开国之时,一位叫常平的大将曾在一次与敌军的对战中被诱入某地的迷雾山谷,就在大军几乎失去方向、陷入绝境时,将军常平就靠这如同地上繁星的花朵,成功找到了迷雾山谷的出路。

    大约也是在那之后,人们愿意相信这蓝色的小花能给人带来幸运,所以在每年三四月间,平京到处都能看见人们把婆婆纳挂在屋子门口。后来又因为干花能够保持更长时间的鲜艳颜色,家家户户就有了春日晒花的传统。

    空气里飘来草木的芬芳,柏灵心情大好,她今日换上了自己的常服,又像从前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平京的石板路上。

    天地间到处是一片蔚蓝色的晨光。

    柏灵知道自己没必要来得这么早东城门寅时到卯时不通人,只走夜香与泔水车,卯时过后商旅开始列检,直到辰时普通老百姓才能出城门。

    但这是难得的一天休假,她一刻也不愿在宫里多待,只想早一些出门。即便柏奕来得晚一些,她也可以慢悠悠地在东城门这儿等着。

    此时卯时已过,东门附近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始营业,来自天南地北的商队正集结在城门的两侧,一半等着出去,一半等着进来。

    柏灵正想寻一处地方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柏灵!”

    她回过头,果然见是柏奕坐在不远处他颀长的身影在同桌几个马队的大胡子壮汉中是如此单薄,突兀又显眼。

    柏灵一笑,飞快地跑了过去,柏奕转头便喊小二再来一碗豆腐脑和炸糕,然后让了半长条凳的位置给柏灵。

    同桌的几个陌生人也各自挪了挪碗,勉强腾了些空间出来再加一个人。

    “你来得好早啊。”

    “我猜你肯定天不亮就过来,”柏奕三两口喝掉了碗里最后的一点儿汤,“所以就先过来等等看。”

    柏灵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我肯定天不亮就过来?”

    “宫里多无聊啊,能早一会儿出来就是多放了一会儿假。”柏奕认真地看着她,“你不觉得吗?”

    ……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柏奕和柏灵也站在城门前对应的位置排队出城。

    以往出城的检查总是很快在城防内部没有下达通缉、追捕命令的情况下,出城的检查一般都只是走个形式。

    然而今日似乎是因着夜里赏花会的关系,要查验的东西比以往多了三四倍,队伍的行进速度也显著地慢了下来。两人一面聊天一面等,却也不觉得无聊。快要轮到的时候,兄妹俩看着前面的查验过程,也主动把自己的包袱打开,捧在手中让城门吏查看。

    在柏奕的包袱里,除了装着祭奠故人的黄白之物,就只有一个用旧的牛皮水囊,一些干粮和一个钱袋。

    这原本是一眼便能查验完的东西,只是不知为何,那城门吏只是看了一眼,就眉头紧皱。

    “这是什么?”那吏员抓起柏奕包袱吏的黄白纸钱,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柏奕不解,“这是……纸钱啊。”

    “纸钱?你说这是纸钱?”吏员忽然将手里的纸钱摔在了柏奕脸上,“这分明是作妖法所用的纸符!”

    此话一出,柏灵与柏奕周围便突然出现了一个长约一米的真空地带,每个人都瞬间往边上靠了一步,如同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了这对兄妹。

    “还有这个,这是什么?”吏员说着便抓起柏奕包袱中一个已经封口的信封。

    眼见那官员伸手便撕开了信封,抖开信纸便锁眉开始看信里的内容,柏奕惊道,“你住手!这是我写给”

    吏员迅速将信往后抽走,脸上带着凶戾的神色,“来人!把他们俩抓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高估

    四个穿着役卒粗衣的壮年男子上前,分别钳制住柏奕和柏灵的双臂。

    吏员一脸肃穆,匆匆读完了柏奕的信,脸上已是一片冷笑。

    “大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有误会。”

    柏灵没有挣扎,她谨慎地配合着役卒的动作,恳切地望向城门吏,“这些东西我哥哥是从什么地方采买,到底是用来做什么,您大可以问,我们都如实答。您到时派人按图索骥一查便知了。我们是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不是什么作法害人的邪教徒。”

    “放肆,这种话轮不到你们自己说。”城门吏的尾音拖长,眼中轻蔑,“先拖到旁边去,不要影响后面的人!”

    兄妹两人被推搡着押解到城门角。

    “蹲下!抱头!”

    兵丁完全不听辩解,兄妹俩只得识时务地照做了。

    等两个役卒走远,柏奕才低低地呵了一声,“……这什么情况?”

    柏灵四下看了看,显然她和柏奕不是被拦下的头一批人,就在这墙角,已经有五六个一样抱头蹲下的倒霉蛋了。

    她微微颦眉这些人看起来都像书生秀才,文质彬彬,且手无缚鸡之力。

    难道是……专抓文人?

    这让柏灵心中稍稍有些不安起来,倘若这些人是正在有目标地进行抓捕,那么背后就极有可能牵扯着什么复杂的案子。

    在什么背景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轻举妄动不是上策。

    “城里最近又闹了什么大案吗?”柏灵轻声问道,“这儿怎么又查起巫蛊的东西来了……?”

    柏奕皱眉想了想,良久才摇了摇头,“除了上次蒋三说的那几件案子……最近没听到外面有什么风声啊。”

    柏灵叹了一声。

    她想了想,蹲着往柏奕那边靠了靠,低声道,“那我们先等等?看一会儿他们怎么说。”

    柏奕看了她一眼,“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先等半个时辰吧,不急这一时片刻。”柏灵小声说道,“如果我们能自证清白,走程序地把这事儿解决了最好。”

    柏灵顿了顿,又道,“实在不行,咱们也不怵。你是太医院的学徒,我是贵妃身边的司药,他们要是来硬的,咱们就直接亮身份……不论他们究竟要以什么借口抓人,我们都轮不上让他们来处置。”

    柏奕抓起地上的沙土,抛向不远处。

    “那就等等看吧。”

    这个节骨眼儿上,确实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诶,我说,那边的小兄弟!”

    两人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人声。

    兄妹俩回过头,只见一个十分肥硕的中年人也抱头蹲在他们后面。

    此人身上穿着考究的绸衣,上头用暗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他头上戴着一顶方形的纱帽,皮肤雪白。

    柏灵心中暗暗估算了一下,这中年人一个人的体重大概就能顶上旁边的三个书生。

    “……是喊我吗?”柏奕指了指自己。

    “对!”那中年人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奋力往这边挪了挪,这动作对他来说有些过于艰难了,衣服下的肥肉彼此碰撞,几乎是在以某种流动的形态抖动着。

    “你们也是被扣了吗?”中年人轻声问道。

    柏奕有些警惕地看着来人,“你谁啊。”

    他连忙笑了笑,“……小兄弟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身上还有没有钱啊。”

    柏奕的脸拉得更长了,拉着柏灵就往旁边避开。

    “哎哎,别走别走。”中年人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小兄弟,你看我这不会说话的笨嘴……我真没什么恶意啊。主要是今天出门忘记带钱袋了,所以这会儿实在没钱打点,看你们好像拿着钱袋,就想来找你们借点儿……”

    柏灵忽地一怔,“打点……什么?”

    “那还能打点什么,就是这儿的几位官爷呀。”

    中年人看了柏灵一眼,见她似乎没听过这个说法,便耐着性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儿万岁爷不是要在见安湖办赏花会吗,这种日子,衙门里的官爷都是要发喜财的呀。扣下几个来来往往的过路客,赚点儿赎买钱,你们不知道吗?”

    柏灵和柏奕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说,自己方才担心的那一堆有的没的,全是不存在的杞人忧天?

    这就是一群吃拿卡要的酷吏,在捡软柿子捏……??

    那中年人并未觉察到这一切,他微笑着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不过我看今天守东门的这帮人是新手,只晓得挑看起来好欺负的下手,连穷书生都不放过,可这些酸秀才哪里会有钱打点嘛。”

    柏灵和柏奕彼此望了一眼。

    柏奕低下头,迅速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粒碎银,丢给了中年人。

    “够吗?”

    “呃,这可能稍微有点儿、有点儿……”中年人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无声地比划。

    柏奕又取出一粒,放去了中年人的手心。

    “这样呢,够吗?”

    “哎……我就明说吧,您还是把您这钱袋暂时给我吧。”中年人有些尴尬地讨饶,“说实在的,要是旁边的那些个书生,拿着这么点儿银子,那官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我就拿这么点儿钱,这不像话呀!

    “这一袋子钱真不算什么,您要不就先给了我,让我应急出去了。我回去就让家仆送钱过来赎你们走,你们两个人的赎买钱我一个人出了,就当是借你这袋钱的利息,好不好?”

    柏奕心疼地抽了抽嘴角,但还是按捺着情绪,把钱袋直接丢到了中年人手中。

    “好叻!小兄弟!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吧!”

    中年人两手揣着肚子站起来,躬着背走向左前方的役卒。

    兄妹俩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人的身影,只见他脸上堆着笑,手里握着钱,走到役卒的身边说了几句话,又哈了几个腰,接下来果然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看着这一幕,兄妹俩明白了过来。

    柏奕捏紧了拳头,低低地骂了一句,“……真是高看他们了。”

    也难怪最后落在这城角的全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因为有钱人早就交钱买平安,跑路了啊。

    想起刚刚递给那人的钱袋,柏奕心中实在肉痛。

    “那就没什么好顾忌了,”柏灵看向柏奕,“其实吧,我有一个想法。”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以暴制暴

    不多时,在旁看守的役卒很快发现,墙角的这批扣押的平民中,有两个人站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蹲下!”他拿着手里的长枪往前走。

    柏奕正色道,“喊你们上官来。”

    “什么上官!赶紧给我”

    “你们这里有锦衣卫旧指挥使的余党。”柏奕振声开口,他的话不急不缓,甚至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所以赶紧把你们上官喊来!”

    役卒有些矛盾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声音在一瞬间消沉,众人纷纷侧目看了过来。

    锦衣卫、旧指挥使、余党。

    这三个词汇里的任何一个拿出来,都是一记重锤,更不要说眼前这个人板着脸,一副要找事的面孔。

    役卒听得略略心惊,一时竟犹豫着没有动手,只是斥责柏奕不要无事生非。然而柏奕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高声质问眼前人是不是旧指挥使蒋三的旧人,因为怀恨在心,旧故意为难他们兄妹两个。

    众人只当是看戏似的把目光投过去。

    几人在不大的城角追追打打,看起来如同玩闹。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在不远处的城门吏已经听到后面的喧闹,厉声呵斥道,“让他住口!”

    有了上官下令,几个役卒便没了顾虑,大家一拥而上。柏奕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只是谁也不敢往要害上动手,方才的话里他和柏灵的身份虚虚实实,让人听不出来历,却又隐隐感到几分危险。

    城门吏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回走到被按在地上的柏奕身前,冷笑道,“什么旧指挥使,什么余党!我看你是在这儿耸人听闻,意图制造混乱!来啊”

    “嘘。”柏灵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大人别急,你听。”

    城门吏的耳朵动了动。

    脚步声。

    人群疾行的脚步声。

    他回转过头,七八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在往这边靠近他们只是开路人,不远处有黑袍人正骑着高马向这边靠近。

    柏灵远远望去,虽然来者她并不认识,但从胸口与袖口的纹饰来看,大概是一位百户。

    锦衣卫的出现如同在一筐拥挤的沙丁鱼群里投入一条鲶鱼,人群自动分开,人们甚至收起了目光,不敢直视这一群黑衣罗刹。

    城门吏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对兄妹的胡言乱语,竟是将真正的锦衣卫引出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勉强定了定神。

    平京的十六道城门隶属城防,直接归军部管辖,和锦衣卫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直面这群阎罗,他也并不气短。

    那黑袍人打马上前,“旧指挥使的余党在哪里?”

    “百户大人,”城门吏肃容拱手,“这里没有什么余党,只有两个乱民在胡言乱语。”

    黑袍人转过头,看向了柏灵和柏奕,“……又是你们。”

    柏灵和柏奕都是微怔,马背上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他们毫无印象。

    “所以,余党在哪里。”黑袍人又问了一句。

    “大人,本官方才已经回答过了”

    黑袍人冷淡打断,“没问你。”

    “……余党就在大人眼前。”柏灵轻声接过了话茬。

    她站出来,将方才自己与柏奕是如何被阻拦的情形说了一遍。

    黑袍人听罢,便下令去取柏奕的包袱。

    城门的役卒没人敢动,黑袍人冷哼一声,身边的几个锦衣卫便上前抓了几个役卒,而后大步迈向城门边的门房。

    “慢!”城门吏黑了脸,“敢问这位上差,我们城防的日常公务,锦衣卫也要管吗?”

    “管啊。”黑袍人淡然答道。

    “不知上差名号?”

    “北镇抚司百户,韩冲。”黑袍人居高临下地望向不远处正在搜查的下属,甚至没有看城门吏一眼。

    不多时,锦衣卫们带着柏奕的包袱过来,举高了供韩冲翻看。

    柏奕包袱里的东西并不多,韩冲抓起一把纸钱,轻轻撒在城门吏的头上,“这就是吴大人所谓的‘妖符’吗?”

    “……本官行事自有规章可依,不用在这里向上差汇报吧。”

    “当然不用。”韩冲轻声道,“胆敢为逆臣徇私复仇,自然是要先带回北镇抚司候审。”

    挣扎和混乱都只有片刻在城门吏高声呵斥锦衣卫肆意行事的时候,韩冲直接拔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利刃在城门吏的皮肉上留下一道血痕,再往里推寸许便会要人性命。

    韩冲轻声道,“刀剑无眼,吴大人小心。”

    城门吏不敢再动,只得慢慢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反抗。

    锦衣卫如同黑色的潮水来了又退去,韩冲慢慢调转马头,半侧身时,他忽然望向柏灵。

    柏奕不自觉地往柏灵身前站了一步,将柏灵掩在自己身后。

    韩冲发出一声不屑的鼻息,他收回了目光,就在扬鞭策马的前一瞬,他带着几分嘲讽意味,冷声丢下了一句,“……韦十四做得到吗?”

    柏灵猛然抬起头。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这个人,是提到了十四吗?

    但眼前只有韩冲策马远去的背影。

    ……

    虽然在东城门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好在今日的行程并没有需要掐点的事情。

    柏奕带着柏灵走着他每年都要来一次的山路,哪段路要小心坑洼,哪段路要当心猎户布的陷阱,柏奕基本都能作出事前的预警。

    这里的山脚下有许多青砖垒成的简易供台,临近清明,各家都开始了祭祖扫墓。

    再往上一些则时不时能看见一些坟冢,有些布满了杂草,有些则明显是近期被清理过,供台前还放着颜色鲜艳的水果。

    一路往上攀登,那些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渐渐变少,只是山林里的灌木也比城中要更高、更繁盛,几乎高出了柏灵的头顶。

    柏奕走在前面拨开横生的树枝,不时回头看看。

    柏灵抓着柏奕的衣袖,紧紧跟在后面,在艰难穿越了四五片这样的灌木林之后,眼前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远处连绵的山岳中,有一个小小的高山湖泊,像一块湛蓝的宝石镶嵌在那里。

    在人迹罕至得连一条路都没有的地方,突然看到这样的景象,柏灵有些意外地停下了步子。

    柏奕独自走到靠山背的一处青冢附近,拨开山石上的藤蔓,从背后的山洞里取出一把已经有些锈蚀的斧子和磨刀石。

    听见磨刀霍霍声,柏灵回过神来,她望向柏奕那边,跟了过去。

    柏奕正在打磨一把斧子,在他跟前有一块非常简易的坟冢,墓碑是一根半人高的圆木,上面用刀刻着名字,但在四年的风吹雨打之中,字迹已经不可辨析。

第一百七十七章 柏奕的过去

    柏奕干活儿的时候,柏灵就伸手去清理坟包上的落叶和杂草。

    只是,坟包上除了这些之外,还插着一根已经枯黄的竹枝。

    “这个……要拔掉吗?”柏灵指着竹枝问道。

    “一会儿我来弄吧。”柏奕答道。

    他打开牛皮水囊的盖子,往斧头上又倒了些水,如此反复,很快就把斧刃部分的锈迹全部磨去了。

    柏奕提起斧子,抡在手里试了试手感,便站起身往山林的更深处走去,柏灵紧随其后,发现附近竟有一片隐秘的竹林。

    柏奕四下找寻良久,终于发现了一枝还没有长得太高的竹枝,他上前对着竹根斜劈了一斧,将嫩竹连同它的所有枝叶一起砍了下来,他背过身去,将砍下的竹子扛在肩上。

    柏灵望着这一幕,忽然明白过来,大概刚才坟头上的那根枯黄竹枝,就是柏奕去年砍下的新竹了。

    “我来帮你吧。”柏灵双手接过了柏奕手里的旧斧,与他并肩而行,“你每年都来要做一遍这些事吗?”

    “嗯。”柏奕点了点头,“咱们搬一次家,我就换个地方立个衣冠冢,反正也不费事。”

    两人一起走到坟前,柏灵放了斧子,双手握住旧竹将它拔出,而后柏奕则对着先前的窟窿眼,用力地将新竹子插了进去。

    “这里埋着的人是……?”

    “我妈妈。”柏奕平静地答道,而后似乎又觉得哪里有歧义,补充道,“……上辈子的。”

    忙完这一切之后,两人从柏奕的包袱里拿出了所剩不多的纸钱,用木香扎穿,立在墓碑之前。

    毕竟这里是山林,柏奕并不打算明火上香。

    柏奕徒手在墓碑前刨了个坑,把方才已经被城门吏打开的信取出来。

    他蹲在那里自己又读了一遍,然后将信纸细细地撕碎,最后将方才刨出的土重新拢回去。

    “总的来说,我今年过得还不错,具体的我都写在信里了。”柏奕小声地自言自语,“就是意外多了一点……天下老爹一般黑,都不是省事的主。”

    柏灵原本对着墓碑鞠躬行礼,沉默祭拜,听到柏奕的自言自语,不由得笑了起来。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两人在离青冢不远的凸起山石上坐了下来。

    “这儿风景蛮好的,难为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柏灵轻声说道。

    她和柏奕交叉对坐,此时柏灵面对着眼前山川,而柏奕则背靠凸石,坐在阴影之中。

    “偶尔来这儿坐坐也挺好的。”柏奕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就是那些灌木太烦人了。”

    “不过留着也好,可以挡住上山玩赏的观光客。”

    一见天地就觉得自己渺小,生活里那些糟心的事就更小了。

    柏灵在山风中有些惬意地往大石上靠了靠,忽然觉察到柏奕那边的视线,不由得回望道,“为什么又盯着我看?”

    柏奕目光幽暗,“总感觉进宫以后我们就都像变了个人,现在才变回来一点点,就多看一看。”

    柏灵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与太医对峙的那天傍晚,自己在黄昏的光景中一个人走回承乾宫的情形。

    那时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就好像一个对切换面具渐渐习惯起来的歌伶,只不过她所立足的地方并不是戏台,而是宫闱。

    那种感觉陌生、奇妙,又有一些隐秘的不安。

    “那天在乾清宫……”柏灵目光低垂,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嗯。”柏奕完全没有否认,“老实讲,我现在也不好受就是了。”

    柏灵没有再追问,而是以目光代替语言,望向柏奕,等候他的下文。

    柏奕这一次的沉默很长,柏灵一直听着他的呼吸。

    他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青冢上,良久才抬起头,看向青天。

    “你之前有一次问过我,为什么对贵妃的病那么关心,是不是我过去也被抑郁症困扰过。”

    “嗯。”

    “我没有的。”柏奕低声道,“但我照顾过一年抑郁症病人,而且也是产后抑郁就是我妈。和贵妃不一样的是,我妈一直都有季节性的抑郁情绪,但在中年生了二胎之后就再也没好起来过了。”

    柏灵渐渐直起了背。

    柏奕瞥了柏灵一眼,“我没和你讲过我妈的事?”

    柏灵摇了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柏奕声音沙哑,“我在北美念博一的时候,父母忽然响应二胎政策要了我妹妹。但从孕中期开始我妈情绪就持续低落,孩子生出来之后她几乎什么也干不了,家里靠我爸完全撑不起来,他们瞒不住我了才和我说。我和导师提了一年休学,回家看孩子,还有照顾老妈。”

    柏灵忽地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柏奕会懂怎么照顾孩子。

    “我一到家就觉得我妈情况不对,坚持带她去医院,大夫给的诊断直接就是重度抑郁加焦虑,建议住院一个月。我没办法,只好抱着我妹妹跑前跑后,给我妈办住院手续。”

    柏灵听得有些心疼,“要同时照顾两个人……非常累吧。”

    柏奕一声轻叹,“那段时间基本都是在连轴转,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爸呢?他不来帮忙的吗?”

    柏奕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他一开始就反对去医院,本来也只是想把我喊回家暂时帮帮忙而已,我坚持要送医,他就顺水推舟做起甩手掌柜……这种事他还蛮擅长的呢。”

    柏灵沉默。

    “进了医院以后事情也一大堆,因为我妈是高龄产妇,孕前孕中的一些准备也没做,所以身体基本垮掉了。”柏奕停下,深呼吸,又接着道,“但一个月的住院效果还是很好的,医生说我妈这种情况非常幸运,因为她身体对药物的响应情况特别好,出院以后只要坚持服药,两三年就能完全恢复。

    “我记得我妈出院一个月的时候去做了智齿的拔除手术,那天晚上我妈因为麻药退了疼得睡不着,我晚上又忘了给我妹换尿布……结果两头都在哭,都在等我去看。我累得瘫坐在客厅地板上,感觉身体不是我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忽然笑起来,看向柏灵,“……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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