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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因为你连哭都不会啊

    柏灵凝视着柏奕,良久才摇了摇头。

    柏奕伸手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却温和起来,“我之前自嘲过我一个从医学院熬出来的人无所畏惧,但照顾产妇和孩子真的比想象的累很多。尤其是孩子,我妹当时太小了,听不了道理也不懂体谅,直接把我生活的节奏打了个稀碎,完全以她为中心旋转。”

    柏奕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但我妹真的太爱我了,小孩子爱你就是真的爱你,一见你就笑,看到你就爬过来……”

    柏灵撑着下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看见柏奕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眼里如同镀上了高光,便知晓这些回忆在他心中的重量。

    也难怪他从来不提。

    “那阿姨的抑郁症后来好了吗?”在柏奕讲了许多和妹妹的佚事之后,柏灵忽然问道。

    柏奕的脸上闪过片刻的僵硬,然后摇摇头。

    柏灵伸出手,轻轻按在了他攥紧的右拳上。

    过了许久,柏奕终于开口,却说了一串柏灵没有听过的药名,“关木通、广防已、青木香、藤香、淮通、背蛇生……”

    “这是……?”

    柏奕望着地上晃动的树影,声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这是我爸找来的药方。在我回实验室之后,他在家偷偷把我妈的丙咪嗪停了,换成了……刚才那些中药。”

    柏灵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姨的抑郁症又复发了吗。”

    “没有复发,没有来得及复发。”柏奕目光垂落,“我妈是因为肝脏衰竭走的,这些药里都含马兜铃酸,他又没有控制好剂量……”

    柏灵眼中涌起惊怜。

    “这些事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柏奕淡淡地说,“我妈心疼我,瞒着我;我爸拎不清,也瞒着我……等他们再急电我回去的时候,就是去见我妈最后一面了……但我也只赶上了葬礼。”

    “真的就很奇怪,那些有强烈副作用的西药,你没有医生的处方在药店是买不到的,但那些副作用尚不明确的中药,你随便去一家中药房就能抓,想抓多少抓多少。还有很多中成药,因为是传统国粹所以连最基本的临床检测都不用做就可以上市……”

    柏奕低声说道,“我后来还在家里搜出来好多乱七八糟的土方,要采什么天上的无根水,老房子的墙角灰……城市里污染那么严重,这些东西还会被我爸收集起来入药,我真心是……。”

    柏奕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一只手捂着额头,目光用力地盯着自己眼前的一小片土地。

    事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但每次想到这里,柏奕总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如同刀绞。

    直到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没有申请出国,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一直待在国内,回家就是一趟火车几个小时的事情。如果每周都能回家看看,父亲的那些小动作,又怎么能瞒得过自己的眼睛?

    但现在想这些也再没有意义了。

    他闭着眼睛重新处理自己的情绪,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有些在意地往柏灵那边看了一眼还好,柏灵并没有看他,她单手托腮,正望着不远处的青冢竹枝。

    “我妈喜欢竹子。”柏奕低声道,“之前我回家照顾她和我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拉着我聊对身后事的打算,幸好我当时耐心听了,不然现在大概更后悔。”

    “她说她小时候,我外公带她和几个兄弟一起去给外婆扫墓,每一次都会砍一根嫩竹子插到坟上,有时候还会带着他们几个在墓前唱歌。”

    “她后半生活得太累,也许早点走了,也是解脱吧。”柏奕两手撑着膝盖站起来,他望着不远处摇曳的竹叶,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

    他伸手拉起柏灵,“我们走吧……事情都过去了,我也只能做这么多。”

    柏灵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她一路拉着柏奕的手,心潮久久不能平息。

    许多事从前觉得奇怪,现在再回想,都理所当然了起来。

    为什么柏奕死活不肯跟着柏世钧学医;

    为什么建熙帝要他当众承认朱砂对君父无害,他的神情会那么煎熬;

    为什么明明已经挺过了小儿至宝丸和出牙粉的难关,他还是要把验药的活儿揽在自己身上……

    原来是这样啊。

    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柏灵忽然意识到,柏奕的坚持和固执下面,也许是永远都抹不去的自责愧疚。

    “所有的希望都是一种幻想。”

    “其实在萨特的思想里,所谓的乐观就是扎根在摒除一切希望的绝望里。”

    “希望让人对各种各样的结果产生幻想,反而不能让人破釜沉舟地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动。”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想的是这些事情吗?

    柏灵忽然觉得一阵鼻酸,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柏奕原本只是一味向前走,但很快听到身旁柏灵的抽泣声,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柏灵在抹眼泪。

    “……怎么、怎么哭了啊?”

    柏奕有些无措地停下脚步,在柏灵面前蹲了下来,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柏灵擦脸,但柏灵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帘,柏奕擦去一些,新的眼泪又很快涌出来。

    “别难过啊,别难过。”柏奕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都没有哭啊。”

    然而,原本还只是轻轻抽泣的柏灵,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反而锁紧了眉,哭得更伤心了一些。

    柏奕的动作僵在那里,他不敢再说话了。

    女孩子的心思对他来说一直就像花蝴蝶,是永远飘渺不定,永远无法预测的东西。

    她们有时候哭得莫名奇妙,有时候又笑得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

    过了一会儿,柏灵从柏奕手里拿过他的手帕,自己把眼泪擦了个干净。

    柏奕又赶紧把水囊递过去。

    柏灵接了水囊,小声嘟囔了一句“谢谢。”

    “为什么要哭啊。”见柏灵似乎有些缓了过来,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柏灵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声音依旧有些哽咽,“因为你连哭都不会啊,柏奕。”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打扰

    日头渐渐向西移动。

    天色还亮,但见安湖畔的花灯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往日里寂静无人的东南湖畔这个时候已经处处是人。

    恭王府里,世子已经在王妃的监督下再三检查过了自己今夜的穿戴。

    对这些繁文缛节,世子一向厌恶,但这毕竟是母亲非常在意的事情,他也只好耐着性子让母亲随意打扮。

    “嗯……这样差不多可以了。”

    甄氏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世子长叹一声,就要去一旁的椅子上歇一歇,甄氏连忙道,“不要坐!”

    “可我累了。”世子小声地说。

    甄氏上前,又重新理了理世子腰间佩玉下的流苏,温和地拍了拍世子的两臂,“世子忍一忍,衣服坐皱了就不好看了。”

    世子沉了沉嘴角,比起“世子”,他还是更喜欢听母妃喊自己“琮儿”,但他还是答了一声,“孩儿知道了。”

    话音未落,大伴卢豆抱着一个三尺高的木架从外头跑进来,在对着王妃和世子行礼之后,他把那支架放到世子跟前,脸上堆满了笑,“世子爷要是累了,可以把衣服后摆掀起来,暂时在这木架子上歇一歇。”

    屋中人都抬眸去看那木架,它的底座是一个三足的支架,上面是一个半月形的曲板。曲板很窄,架子又比普通的凳子椅子要高,人坐在上头的时候几乎算半站着所以衣服仍是平整的,而木架又能分担一部分重量。

    然而世子只是看了它几眼,便兴致缺缺地让卢豆拿到一边去。

    不多时,恭王派人过来传信,他在前院与孙师傅、张师傅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王妃和世子这边一切妥当之后,大家就可以出门。

    “那我们现在也过去吧……”

    “等等!”世子忽然道,他看向王妃,目光中有些迟疑,“……我想再去福安苑看看胡律。”

    王妃有些意外,“你想去找他做什么呢?”

    “……就是和他说一声,我要去赏花会了,再问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说起这些,世子的底气略略有些不足,“因为我们月初就约好了今晚要去看蛟龙的,久岩、逢雨还有敬贞他们都等着我们呢。”

    “世子忘了我先前和你说的话了吗?”王妃的语气微微有些严肃起来。

    “我没忘。”世子认真看向母亲的眼睛,“我不会强迫他和我一起去的,但毕竟之前定过了约,现在我要出门了,就算知道他不会去也该和他说一声,母亲觉得呢?”

    王妃笑了笑,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赞赏,她俯身又为世子理了理衣襟,“也是呢,那你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世子得了许可,便不再耽误,飞也似的跑出了门。

    福安苑在王府的西南角,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会经过那里,所以特别安静,连草木都比别处要长得旺盛一些。

    世子从小路一路狂奔,终于来到福安苑的门前。虽然此时还是白天,但这里的木门紧闭,世子上前敲了敲门,半天才传来一个女声询问“谁呀。”

    “是我。”世子隔着门答道,“我来找胡律。”

    里面的声音再没有回话,可也没有人来开门,世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瘦瘦高高的胡律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几日家中的剧变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形销骨立,两侧脸颊略略凹陷,眼睛却显得比之前更大了些,他的脸颊两侧还有没来得及刮掉的胡渣,整个人憔悴得像是变了个人。

    这样子让世子几乎不忍心看下去,他移开目光,看向胡律脚边的花草,“今晚见安湖赏花会,我们要出门了,你来吗?”

    胡律拱手,动作却像个小老头一样,迟缓里带着恭谦,“多谢世子记挂……”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假模假式的,我也赶时间。”世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管你现在将来是落到了什么境地里,都和我怎么待你没关系,我记挂你是因为我们是一起长起来的兄弟,你左一个世子又一个世子,喊得这么生分,想过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胡律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总之,我今日就是来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安湖。”

    胡律脸色木然地摇摇头,“祖母和母亲身体都有不适,今晚我就不去了。”

    世子轻轻叹了口气,得了这答案,他也什么都不说,只是转身要走。

    “世子。”身后的胡律忽然开口喊了他一声。

    世子停下步子,回转过身。

    “多谢你。”胡律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多谢世子前几日……把我母亲和祖母身边的几个丫鬟找了回来。”

    胡律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母亲和祖母都各自有一些慢病,一直吃药调养着,那药量是多少年下来斟酌添减的,方子一直是贴身的丫鬟记着。可被抄家那夜,众人在慌忙之中竟然忘记带药方出来,丫鬟也被捉走,这药就断了。

    王府虽然待他们宽厚,可她们惊惧之下也不敢求大夫上门,生生忍着病痛忍了七八日,直到世子把几个旧丫鬟送来,才重拟了药方,请府里的下人直接代抓了药来。

    世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胡律的下文,但见他唇齿微微颤抖,心中便明白他这话与先前的客套不同,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世子心里忽然就很感动。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世子轻声地说,“你也回去吧,以后遇到什么困难的地方,让下人来找我就是了。”

    “……诶!”胡律用力点头。

    从福安苑回程的一路,世子只觉得脚步轻快,这几日的担忧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母亲说得没错,胡律现在最需要的确实不是他的陪伴,而是他的不打扰。毕竟自己只是个外人,能帮着做一些杂事就已经很好了,强行介入只会让他们一家人为难。

    忽地一阵风吹过,枝头最后的几片玉兰花瓣随风而落。

    这一幕忽地让他想起,那个总是一个人坐在御花园里的女孩子来。

    她今晚……也是会来的呢。

第一百八十章 一场密谋

    等王妃与世子终于赶到前院的时候,恭王与孙北吉、张守中已经等候多时了。

    “怎么准备了这么久。”恭王有些不悦地看了甄氏和世子一眼。

    世子看向了别处,甄氏则笑了笑,略略低下头,“王爷,女人家出门本来就不比你们男子,要多等一等,王爷也未必是今天第一次知道?”

    王妃这一句话,惹得恭王叹了口气,他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些微的无可奈何。

    “……是,”恭王望着甄氏,眼中有几分嗔怪,他向着甄氏伸出手臂,“只要是你,多久本王都等得。”

    众人都笑起来。

    从王府到见安湖的东南湖畔,大约要走上将近半个时辰,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封疆大吏,人人都不得乘马坐轿,必须徒步过去。

    这算是对帝王的一种谦卑姿态,因为建熙帝自己就是走过去的这是仙灵苑的张神仙曾经给到的建议,说长生者应多多走动,黄土之中自有神力蕴藏。所以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就从皇宫的正南门出发,这一路上官兵戒严,街道空荡,建熙帝面色肃穆地在在前面,一众嫔妃紧随其后,除了屈贵妃她此时已经乘着轻轿第一个抵达了瑶台,这是建熙帝特别的安排。

    等到建熙帝的队伍差不多过了,众臣与王公们才纷纷从家中启程。一路上免不了偶遇和谈天,行进的过程里,所有人都非常在意自己的衣摆看起来还是否平整倘若有褶皱,那么见安湖畔依次上前向建熙帝行礼时,难免要被误会是不是坐了轿子或是骑马来的。

    夜色渐深,湖畔的游人也越来越多。

    普通的百姓在最外围的部分,以往朝天街附近的小贩这几夜也都把铺子移到了这边,叫卖的吆喝与猜灯谜的欢呼交汇在一起,热闹非凡。

    但官员与贵族们没有心情留心这些,他们乘着船一路向着湖心蓬莱岛驶去瑶台就在那里。

    从夕阳暮色到入夜的这段时间,建熙帝独坐瑶台接受参拜。这一段时间他自己也觉得无聊,所以衣袖里藏了两颗白玉核桃,用宽袖遮挡着把玩。

    众人依次行礼、入席,而后山呼参拜,不远处燃起焰火,湖上传来远远的丝竹之声,将这一个晚上粉饰得如同仙境。

    王公大臣们带着自己儿女整齐地坐在瑶台下的两侧石制长桌上,那里摆满了玉盘珍馐,却没有一个人动筷或举杯。众人都遥望着高处的帝王,坐得远的那些人虽然根本听不清建熙帝说了什么,但也要随时留心着周遭的动静前面的人笑,他们也要抚掌大笑;前面的起身叩首,那么他们也照做便是了。

    世子比较听不进建熙帝的那一套,虽然他和父亲母亲站在几乎最靠近瑶台的一侧,但世子肃穆着一张脸,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丘实手中的玉磬响了三道,建熙帝拂袖向着水边的游船而去,众人才开始四散而去。

    大部分朝臣紧跟在建熙帝的身后去乘船游湖,小部分年轻人比如世子和他的朋友们,则默默潜入附近的树影里拖延着,以便一会儿能自由行动。

    “母妃,我想……”

    世子望向甄氏,甄氏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去吧。”

    他脸上浮起灿烂的笑脸,飞也似地朝着近旁的小道溜走了,直到路过某个立着假山的路口,他忽然听见有人在近旁喊了一声,“翊琮!这儿!”

    世子抬头,见手边的假山上冒出三个熟悉的脑袋瓜来

    定边侯家的小侯爷曾久岩、安定伯家的少爵爷李逢雨,还有张师傅的长子张敬贞都在趴在那儿向自己挥手。

    几人看了看他,见世子只有自己一个人,曾久岩问道,“胡律人呢?”

    “他家里有事,今天来不了了。”世子走近答道,“就我一个人。”

    几个少年从假山上直接跳了下来,曾久岩拍了拍手上的灰,叹道,“可惜了,本来还想当面给胡律报仇解气呢……这下只能等晚上你回去跟他转述了。”

    “……不用了吧。”世子目光看向别处,“胡律未必就想看到你们因为他的缘故,去刁难一个宫里的无辜司药。”

    “她怎么无辜了?”曾久岩皱紧眉头,立即接口道,“要不是因为她突然进宫,胡家一家会出事吗?我这几天明里暗里都在听我爹说起这件事,这个妖女指不定是哪儿指派过来的祸害呢,咱们不出手教训她一下,胡律的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我就是觉得……”世子斟酌地开了口。

    “你怎么回事,”曾久岩瞪着他,“月初咱们在一块儿商量对策的时候,你不是最起劲的吗?”

    世子望着眼前几人目光灼灼的模样,明白自己多半是劝不住了。

    他沉眸想了想,低声道,“好吧,你们打算怎么做?”

    “简单。”曾久岩胸有成竹道,“我都摸清楚了,她今晚没有跟着贵妃一起过来,是快到酉时的时候,人才沿着梅花堤往瑶台后面去了承乾宫的几个宫女在那边等她,应该是去换衣服。”

    周围几个少年发出惊叹,“这你都能知道……?”

    “笑话,这见安湖可是是我爹监修的,什么地方放什么人我还不能做个主吗?”曾久岩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接着道,“梅花堤一过酉时就封禁,她要出瑶台,那就必须往咱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路走。”

    “然后呢?”

    “然后咱们哪儿也不用去,一会儿我们就在这儿守着,等人来了,我们裹上面巾,把她直接丢到湖里去。”曾久岩伸手比划,动作中颇有豪情,“她不是爱洗澡吗?咱们就让她在这见安湖里好好洗洗!”

    世子望向近旁漆黑的湖面,“这……不会闹出人命吧?”

    “不会,我特意探过的,这儿水浅得很……”曾久岩摆摆手,随即又有几分不满地看向世子,“你今晚怎么回事儿啊,能不能行了?她夜里一个姑娘家,走夜路还不能不小心失足落个水啊?”

    世子举起手,作出个投降的姿势,“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张敬贞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这个司药,长的什么样?”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丝毫不慌(三更

    曾久岩从背后掏出一卷画来,“这样!”

    借着花灯,几个少年凑在一起,一看那画像,世子登时安心不少画上面的人饼大的脸、缝一般的眼睛,这要是能对上号才怪呢。

    “真是丑人多作怪!”李逢雨皱眉说道,“咱们今晚就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当然画和真人肯定是有差距的,”曾久岩把画收了起来,又重新插在了腰后,“不过我家小厮前段时间去太医院的时候见过这个女子,我让他去瑶台附近盯梢了,等什么时候看见这柏灵出了瑶台,他就会跑过来和我们汇合。到时候就由他来指认,肯定不会有错。”

    “好!”众少年众志成城地把手叠在一块儿。

    世子有些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眼睛却有些在意地往瑶台方向看去。

    之前和那个女孩子特意叮嘱了好几遍不要落单,她听进去了吗?

    ……

    韦十四在夜间的树影中跳跃,不多时,终于落在了瑶台后的花园中。

    柏灵一个人坐在花园正中间的凉亭里等着,略微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已经换去了自己白天的一身常服,连发式都换了新的,脸上像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略施了胭脂。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韦十四在远处犹豫了一瞬眼下的这个柏灵,连他都有瞬间的陌生。

    柏灵听见身后的声响,转过了头,“十四回来了。”

    “嗯。”韦十四站在凉亭外的地砖上,微微仰头看着坐在亭子里的柏灵,“瑶台朝拜结束之后我跟了几个没有上船的,确实有收获。”

    柏灵眼色一亮,“讲讲看。”

    韦十四轻声将几个少年在假山下的谈话讲与柏灵听,柏灵听得好笑,“我说世子几次三番地提醒我不要落单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你想怎么做。”韦十四轻声道,“我直接带你出瑶台也是可以的。”

    柏灵摇了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再相见,今晚他们没有得手,未必以后不会再来……到时候可能就没有来自世子的提示了。”

    过了一会儿,柏灵再次望向十四,“你能和我讲讲世子的那三个朋友都是什么来历吗?”

    ……

    夜色越来越深了,几个少年在假山处等得越来越不耐烦。

    岛上的人散去之后,这里原本就人迹罕至,偶尔几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宫女路过,但这些人都上了年纪,谁看起来也不像十一二岁。

    曾久岩等到最后,也懒得躲藏,直接在假山下踱步,时不时踮起脚尖往瑶台那边看去,“怎么还不回来……”

    世子坐在一旁,望着曾久岩有几分焦急的背影,轻声道,“女人家出门总是不比男子,总是要多等一等……”

    “算了,我去瑶台附近找找。”曾久岩撸起袖子,回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消息。”

    “好!”众人应声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曾久岩也一去不回,剩下几人有些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呵欠。世子一直望着瑶台方向的小路,虽然不知道柏灵究竟去了哪里,可他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那个女孩子那么聪明,一定有她自己的脱身之法吧。

    不过,如果一会儿柏灵真的一个人过来了,他难道能袖手旁观吗?

    不,绝不能。

    这会儿已经入夜,春水凉得很,柏灵看起来又那么单薄……泡一泡怕是要出事。

    只是,如果自己就这么出面相救,只怕就再瞒不住自己的身份了。

    世子皱起了眉。

    如果柏灵知道了自己不是侍卫,而是当朝的世子,她会不会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和自己说话了?

    世子忽然觉得有些气短,兀自叹了一声。

    但为了她的安全着想,现下也只能牺牲一下自己了。

    不过到时候怎么和她解释呢?

    “不用害怕,我不会用世子的身份勉强你什么,你只要像从前那样待我就好。”

    不行,不行不行。

    世子立即摇了摇头,本来没什么,这么一说反而像自己能勉强她什么似的。

    “那天在御花园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就撒了个谎,你……不要见怪。”

    嗯……这个好像又有点太卑微了。

    他是世子,对一个小宫女隐瞒身份有什么不对吗?

    再说了,今天还是为了救她自曝身份……万一柏灵想多了,以为自己对她有别的意思怎么办?

    世子努了努嘴。

    他只是不希望看到她突然遭受无妄之灾罢了。

    “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算是报答你上次为我解开心结吧。”

    世子靠着假山深呼吸,细细想来,这个说法似乎是最合适的。

    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有着潇洒的风度,又暗含对先前两人在树下深谈的赞许和喜爱。

    正当世子浮想联翩之时,一旁张敬贞忽然道,“诶,那个是久岩身边的小厮吗?你们看看是不是?”

    这小厮的模样几个少年都是认得的,几个少年都往前望去。

    “是!”李逢雨第一个叫出来。

    三人纷纷上前询问小厮是怎么回事。那小厮跑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在几人里找寻自家公子的身影,“……我家少爷呢?”

    “久岩去找你了,都走一盏茶了吧。”李逢雨皱着眉头看着他,“你怎么那么久不回来?”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瑶台那边靠着树就睡着了。”小厮艰难地开口。

    “那个柏灵呢,你看见她人了吗?”世子关切地问道。

    “看见了,小的看见了!”小厮连忙道,而后声音低了半截,“但……小的就看见了她进去,没见着她出来,不知道我睡着的时候她有没有趁机溜了……”

    “应该不会。”一直在旁不说话的张敬贞开口道,“既然久岩说了这条路是出瑶台的必经之路,那她就应该还没有离开才对。”

    小厮咽了咽口水,“那、那几位爷现在……”

    “继续等吧。”张敬贞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饶有兴致地笑道,“我倒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唯一的光(四更

    此时,曾久岩正站在瑶台行宫的南门口,他左右张望,就是不见自家的小厮。

    行宫的北门直通码头,但柏灵今晚又没有被登记在游船名单上,所以她肯定是和自己一样在岸上自由活动。

    曾久岩皱紧了眉头,自己的设计很严谨的啊,为什么现在不仅没有见着柏灵,连自家小厮也不见了呢?

    “这位……公子?”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曾久岩有些心烦意乱地回过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小姐,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襦群,长发用一根红色的缎带束在身后,虽然个子比自己矮一些……但那些高挑美人如果按比例缩小,大概就是眼前人的样子吧。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娘子,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落单在这里……

    曾久岩轻咳了一声,像一个正人君子一样严肃答道,“姑娘怎么了?”

    漂亮的白衣小姑娘微微欠身,“先前看到这里有花园,一时好奇就在里面转了转……结果出来的时候发现人都不见了。”

    “喔。”曾久岩点了点头。

    “……先前有朋友一直提醒我,说入夜之后让我千万不要落单,但现在已经这么晚了,这里又了无人迹,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公子送我一程,我要去见安湖外侧的东南岸口,我哥哥在那边等我。”

    曾久岩望着眼前人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道你这么小只,夜里落单当然很危险了。

    他最后环视了一圈四野视野里依然没有小厮和可疑宫女的身影。

    “行吧,”曾久岩抬起了手臂,放在少女身前,“这一段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你扶着我,我送你去岸边。”

    少女走得很慢,曾久岩也耐着性子放慢了脚下的步子。

    “真是多谢你,”身旁的少女笑着说道,“敢问公子名讳?”

    “曾久岩。”他轻声答道。

    “……小侯爷?”少女忽然停下了步子,有几分意外地看着他。

    “啊?你认得我?”

    少女笑起来,“听过您的大名。”

    “……”曾久岩满头黑线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听过就听过吧。”

    “为什么不是好名声?”少女收了笑,有些认真地看了过来。

    曾久岩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烦,他冷笑一声,“所谓纨绔子弟,京中一霸,还要怎么说?”

    少女没有接茬儿,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把他盯得有点儿不自在。

    “曾公子有些妄自菲薄了吧。”少女看起来像是真的要和他辩一辩了,她星眸微亮,声音里带了几分固执,“去年小阁老的人强占了平京东郊百姓的四十亩水田,曾公子带着自家的人马,不仅把水田里的青苗全踏了,还带头把看田的那些守卫都打了一顿,结果事情最后闹到了都察院,那些底下的官员捂不住了,这才还了那些老百姓一个公道。”

    “……嗯。”曾久岩哼了一声。

    “也是去年,”少女接着道,“也是小阁老那边的人向锦衣卫举报,说是附近的十几户采灰人采矿伤及了龙脉,得挨家挨户的追责,又是曾公子你出面,拉了一批风水先生把龙脉之说怼得体无完肤,才救了那十几户采灰人的性命。”

    “还有前年的东林寺重修……”

    “今年的百花涯斗酒……”

    “行了行了。”曾久岩忙不迭地打断了少女的话,竟有人能将他做的那些“荒唐事”如数家珍地讲出来,这让他多少有几分惊奇。

    这姑娘的马屁拍得也有点太过了吧……虽然听起来还蛮舒服,但怎么好像把他讲得跟为国为民的大侠客似的。

    曾久岩想了想,还是摆摆手否认道,“我就是看宋讷那老爷们不爽,所以得空就治一治他们,没想那么多。”

    “这怎么不是侠呢?”少女轻轻叹了一声,“曾公子不如答我一问,什么算为国,什么算为民?”

    曾久岩微微颦眉,却没有回答,他看向身旁的少女。

    少女继续说了下去,“多少人假借为国之名,行掠夺之实。我哥哥从前还和我感叹,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她目光深邃地看向远岸的灯火,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国’,只见过‘国’中一个一个的‘民’……倘若为国不是从为那些一个个普通的民开始,那就是从压迫和掠夺里中饱私囊,是大大的窃国者呢。”

    这一番见地说得曾久岩心中微动。

    从未见过什么“国”,只见过“国”中一个一个的“民”吗……

    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

    曾久岩看向身旁女孩子,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嗯。”少女点了点头,“所以曾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大周的青年也都应如此无畏才是,只一味向上走,不必听那些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算是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而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那自己便是唯一的光[1]。”

    曾久岩只觉得耳中如有洪钟作响,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最后的一点玩世不恭也收了起来。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那自己便是唯一的光。

    “姑娘叫什么名字?”曾久岩望向身旁的少女,目光中燃起几分热血的火焰,“令尊是朝中哪位大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令尊必不是等闲之辈。”

    少女笑了笑,摇头道,“我父亲只是个医官,只管医人,不问其他。”

    “医官?”

    曾久岩心中顿了顿,而后慢慢皱起了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悄悄浮现。

    他喉咙动了动,良久才低声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太医啊?”

    “我父亲是太医院新晋的御医柏世钧。”少女坦然答道,她望着曾久岩,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我叫柏灵,现在在承乾宫做司药。”

    曾久岩的嘴角略略抽动。

    我去……

    此刻他只觉得心里一万匹野马呼啸而过。

    [1]引自鲁迅《随感录四十一》

第一百八十三章 船上来客(五更

    “曾公子?”柏灵关切地看过来。

    “没事……”曾久岩捂着心口,良久才挣扎着缓过神来,从喉管里勉强憋出了一句,“我就是……刚才不小心,脚崴了一下。”

    ……

    湖畔路口,另外几人已经等得呵欠连天,只有世子还一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路口。

    便就在此时,曾久岩的小厮喊了一声,“我家公子回来了!”

    世子一个激灵站起来。

    余下两人一听也都来了精神,纷纷向着小厮指着的方向看去曾久岩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边还多了一位女伴。

    远远看去,曾久岩背挺得老直,一点也没有他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右手横抬,让身旁的女孩子搭扶着,连神情都是一副清风霁月的正直模样。

    而走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孩子,身着白色的襦群,远看衣袂翩翩如同仙子,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女儿。

    “别在外头杵着了,一会儿坏了久岩的好事!”李逢雨一脸坏笑地把众人都推到假山后面,然后探出头去继续瞧,“难怪他去这么久不回来,原来是半路遇到了美娇娘。”

    世子叹了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柏灵这个时候都没有出现,可见应该是安全了。

    至于说曾久岩又去惊扰了哪家姑娘的芳心,这个就不在他感兴趣的范畴之内了。

    小厮紧紧盯着那女伴,“咦……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好像是……”

    李逢雨和张敬贞都是一脸好奇地望过来,“是谁?难道从前就认识了?”

    “……倒不是,”小厮有些结结巴巴地指着前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这个人好像就是那个……柏灵柏司药啊……”

    世子一口气噎住,忙起身站起来把李逢雨和张敬贞挤到了一边。

    “我看看?”

    这一条长直的无人石板路上,只有两侧的花灯透着昏暗的光芒。

    少女渐渐走近,灯火映照着她的脸。

    她扶着曾久岩的手臂,但两人的肩膀却隔着半人的距离。

    少女的脸上带着某种客气而疏离的微笑这种微笑世子也是很熟悉的,当有客人来王府中做客,面对那一拨拨的来人,母亲也总是带着这种云淡风轻的微笑,不论对方是哪个诰命夫人,或是哪家籍籍无名的庶子,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不偏不倚地、客客气气地笑着。

    柏灵这一晚像是变了个人。

    原来她褪去司药的官袍,换上小女儿家的襦群以后,是……这个模样的吗。

    灯火下,曾久岩不时笑着侧头望柏灵,两人不知是在说些什么,竟然聊得如此投缘。

    世子捏紧了衣袖,只觉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被微微刺了一下,刺得整颗心都有点儿发酸。

    假山旁,李逢雨的脑袋叠在世子的脑袋上,张敬贞的脑袋叠在李逢雨的脑袋上,三人都望着不远处的曾久岩和柏灵。

    “那咱们一会儿还冲出去吗?”李逢雨问道。

    “不了吧?”张敬贞想了想,“咱们三个一起上也未必能打得过他一个啊。”

    “谁说的。”世子沉着嘴角,冷冷说道。

    “啧,别闹。”李逢雨扶了扶世子的脑袋,“你这会儿手里又没有弓没有箭,近距离肉搏咱们仨都不是他对手,说出来不丢人。”

    世子暗搓搓地抓紧了一旁假山凸起的棱角,硬生生地掰下来一块碎石。

    曾久岩走得越来越近了,假山后的几个少年悄然退到了暗处。

    柏灵见曾久岩的目光不时往假山后面瞥,不禁问道,“曾公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那一片假山啊……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听说这一片偶尔会有大尾巴狼出没,所以就提高一下警惕,”曾久岩立刻答道,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好几声,略略抬高了音量,“大尾巴狼最好不要出来!”

    “擦,谁特么是大尾巴狼!”世子在假山后面气得脸微微发红,眼看就要冲出去把曾久岩狠揍一顿,张敬贞和李逢雨两个人笑得花枝乱颤,但还是死死地把世子按在了地上。

    道路上的柏灵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在意地看了假山一眼,轻声道,“……好像确实有一点声音哦?”

    曾久岩连连点头,“对的,这儿不安全,咱们快走。”

    ……

    见安湖上,一支轻舟穿过湖面,在水面留下朝两岸散去的涟漪。

    舟中点着暗淡的烛火,透过船舱映照在湖面。

    一只纤纤玉手揭开了窗纱,船中人微微低头,向两岸看去。

    “也就几年没回来,平京这模样,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她轻声地说道。

    “郡主怎么把窗纱推开了呀,可要仔细水面的蚊虫……”身后的丫鬟连忙叮咛。

    船中人略觉得有些扫兴,正要放下窗纱时,忽地看见湖畔的岸口站着一位少年。

    这少年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颀长的身型站在一堆灯火之中,被映得温柔极了。

    他就那么站在岸口,目光遥望着湖心瑶台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人。

    轻舟迅速地驶过。

    少年似乎也没有觉察到船中郡主的目光。

    “郡主,真的有蚊子飞进来啦。”身后丫鬟又聒噪起来。

    但窗边人似乎对此充耳不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岸边等人的少年。她欣赏着岸边人的侧颜,如同欣赏着一朵山中的娇艳鲜花。

    “盈香,那个人是谁?”她把窗纱推得更开了一些,示意丫鬟靠近来看。船中的丫鬟小心地走到郡主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诶,那不是曾久岩曾小侯爷吗?”丫鬟缩回脑袋,“郡主就不记得他啦?前几年他和老侯爷还一起到咱们观里住过呢。”

    “曾久岩?”郡主皱紧了眉,再次向外看去方才还一个人独自站立的少年身边,竟多出了两人一个是曾久岩,另一个则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孩子背影。

    三个人彼此交谈,说说笑笑,那被灯火映照得满身温柔气息的少年,似乎正在向曾久岩表示感谢。

    “不是,我问的是另外的那个人。”郡主伸手指了指,“喏,就是现在在和曾久岩说话的那个。”

    丫鬟又仔细看了看,“不认得,不是什么大人物吧,看得……眼生。”

    “是吗?”郡主眨了眨眼睛,微微笑起来,“他长得真好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并没有美人计

    等把柏灵平安地送去了东南岸口之后,曾久岩自己独自一人吹着口哨往回走。

    这对柏家兄妹还是很有意思的。

    虽然今晚和柏家的那位大哥聊的时间并不长,但从举止谈吐上看,他也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以曾久岩识人的直觉,这位柏家长兄大约也是个胸中有沟壑的好男儿。

    改天有时间,可以把他拉来一起喝酒。

    一阵暖煦的风吹过,曾久岩伸了个懒腰,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本能地回转过身,这才看见李逢雨和张敬贞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得贼亮,手里还多了棍子和绳子。

    “我去,你们干嘛啊。”曾久岩吓了一跳,“突然窜出来,吓我一跳。”

    “我们这群大尾巴狼守了半天,没守到人,这不手痒吗。”李逢雨右手拿棒,轻轻敲击左手的手心,“瞧瞧这是谁家落单的公子哥儿啊,这么晚了还在外头乱跑……没人告诉你夜路要少走吗?”

    “是啊,”张敬贞撑了撑手里的麻绳,“毕竟湖边伸手不见五指的,这要是一不小心失足落个水……”

    两人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接近。

    “不是……有话好好说,这事儿有隐情,真有隐情。”曾久岩嘴上求饶,背却本能地弓了起来,随时防备着眼前两人的进攻。

    忽地,只见李逢雨和张敬贞身型微动曾久岩一眼看出这是他们要向自己冲过来的先兆,他立即右脚蹬地向后腾跃,在这两人迈步之前就拉远了三四步的距离。

    “你们听我解释”

    话音未落,曾久岩忽然又意识到哪里不大对劲陈翊琮呢?

    下一瞬,他看见李逢雨和张敬贞冷笑着站在不远处,并没有朝自己追过来。

    坏了!

    还未等曾久岩回头,一块黑头巾就从天而降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过来帮忙!”

    世子从身后突袭,紧紧用手肘锁住了曾久岩的脖子,趁他不备将他整个人往后摔在了地上。李逢雨和张敬贞两人这时才跑来,三人合力把曾久岩捆了个严严实实。

    ……

    “你们三个玩阴的啊!”被蒙着眼睛吊在树上的曾久岩徒劳地扑腾着脚,“放我下来!”

    虽然是三打一而且还用上了偷袭,但曾久岩力气实在太大了,这一顿折腾下来另三个人也灰头土脸,身上沾满了灰。

    “我们一晚上可是啥都没干,就因为你一句话在这儿守了一个多时辰。”李逢雨笑道,“今天这件事,你最好给个好点儿的解释,不然”

    “不然今天被丢进湖里的,可就另有其人了!”世子振声说道。

    曾久岩愣了愣,又扑腾起来,“三思!三思!”

    “别喊了,你就是喊破喉咙,你家三思不会回来救你了。”李逢雨笑道,“先前你打这儿过的时候,我们就让他先回去了,这会儿大概都已经回了你们侯府了吧?”

    张敬贞坐在一旁,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久岩,你就说了吧,你今晚到底怎么回事?那小娘子给你灌迷魂汤了还是怎么了,你竟然也会吃美人计这一套啊?”

    “不是美人计!哪有美人计!”被吊在空中的曾久岩百口莫辩,“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你们不能这么污蔑我!”

    “那你就从实招来,”世子冷哼一声,“盐是打哪儿咸的,醋是打哪儿酸的……都给我们说清楚!”

    曾久岩默默叹了口气。

    不过今天是自己做得不对,如今被生擒活捉了他也认栽。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从自己在瑶台行宫的南门口遇见柏灵时说起,把这一路和她从家国天下谈开的话题全都说了一遍。

    基本上不论抛出怎样的话题,她都能接得住知道的会说上两句,不知道的,她便抬头望着自己,轻声问一句,“曾公子可以详细说一说吗?”

    这也就罢了,难得的是,每当他解释了几句,这姑娘便一点就透,很快听明白他话里想说什么。

    再之后,便是将她送到东南岸口,把她交到她哥哥手上。

    “你们就说了这些?”世子皱起眉,“没别的了?”

    “是啊。”若不是手背缚在了背后,曾久岩恨不得对天发誓,“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做啊。”

    李逢雨眯眼看了他一眼,笑道,“还什么都没做呢,连大舅哥都见了,你还想做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这姑娘我倒是也想见一见了,”张敬贞在一旁若有所思,“‘若此后竟没有了火炬,我就是那唯一的光’,如此豪言竟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口中说出的……真是难以想象。”

    “是吧,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我不信她会是宋门走狗或是什么攀炎附势之徒,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曾久岩诚恳地叹了一声,“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张敬贞和李逢雨不再说话,只是看向一旁世子,等他发话。

    世子冷笑了两声,一脚踩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你喊三声爷爷,我们今天就放你一马。”

    曾久岩:???

    ……

    不比湖心岛的了无人烟,东南湖畔上的人群熙熙攘攘。

    亥时已经过了,人们都向湖畔的东面而去据说不久之后那里会放烟花,是比前段时间宫里放的那一场还要盛大的烟火。

    柏灵望着不断向东的人群,转身看向柏奕,“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吗?”

    “再……等等?”

    “等什么?”

    柏奕把目光从不远处的树林子收了回来,两人在道路旁的一处无人石椅上坐下。

    “那个朝天街的阿离,你还记得吗?”柏奕问道。

    柏灵想了想,“有点印象……是那个孩子王吗。”

    “对,”柏奕点头,“他今晚也想去看蛟龙,但又怕侍卫拦他,就想让我带他进那边的园子。说是亥时过来找我的……可能遇到什么事了吧。”

    “那不着急。”柏灵轻声道,“我们再等等。”

    夜风吹来湖水的潮湿气味,两人眼前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大草地,那里没有灯也没有人迹,只有天上的皎皎明月洒下的银白色光辉。

    柏奕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柏灵,“跳舞吗?”

    “……?”

    “华尔兹。”

    柏灵笑了出来,“……我不会啊。”

    “我教你啊。”柏奕向着柏灵伸出手,“来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读书之用

    便在这时,处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呼喊。

    “柏大哥!”

    柏奕和柏灵同时侧目,只见阿离拉着一个小女孩,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

    “阿离小满……”柏奕认出了来人,也便收回了手,“你们来了啊。”

    “不好意思柏大哥!迟……迟到了!”阿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久等了吧?”

    “……倒是,没等多久。”柏奕望着阿离累够呛的表情,心里有些好笑,“原来阿离也会迟到啊。”

    柏灵也起身,站在柏奕身后望着眼前的两个孩子。

    今晚的阿离和小满都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不像从前顶了个鸡窝似的乱蓬蓬,而是妥帖地在脑袋上梳了个丸子。

    “真不是我想迟到的,你问小满!”阿离看了看身边的小女孩,“我们本来说好,她今晚跟我一起过来看蛟龙看烟火,我说朝天街那边讨钱讨了傍晚的那一拨食客就行了,结果小满非要守着等第二拨客人也走完……”

    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着头道,“……毕竟是银子呀。”

    “要守第二拨客人,那就守吧,反正守完也就刚过酉时,结果小满还非要回家换身衣服,还把我也拉过去了。”阿离不满道,“这会儿亥时都过了!”

    柏灵在柏奕身后探出了脑袋,“……这不是挺好看的吗,多精神的小伙子。”

    小满咯咯地笑了,“是呀,我娘也说,阿离哥这么一打扮,像个小秀才。”

    “去去去。”阿离撇了撇嘴,“什么小秀才,我又不是读书人”

    话音未落,远天的寂静星空忽然毫无预料地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烟火,嫣红的星点在空中燃起,而后随着夜风缓缓消逝。

    烟火的声音掩盖了一切,这一刻,所有人都静静地抬头,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美。

    而后,远处传来欢呼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彼此要欢呼,但在这样热烈、这样瑰丽又这样短暂的焰火之下,每个人都发出了由衷的惊叹。

    阿离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幕,良久才说出了一句,“哇,真他妈好看!”

    柏奕在一旁看了阿离一眼,伸手揽住阿离的肩膀,“你看,你这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看到放烟花就只能说出这种话来。”

    阿离不以为然,“……那不然说什么,放个大炮仗还能夸出花儿来?”

    “可以啊,当然可以啊。”柏奕摊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你就说夸得好听不好听吧。”

    阿离刚想反驳,一旁小满已经拍起了手,“好听,也好看,小满也想去读书!”

    “女孩子读什么书啊,你赶紧跟你娘把穿针引线缝缝补补的本事学会了。”

    “我在学了!我娘说我学得可好了,特别聪明的!”小满笑着道,“什么时候阿离哥去读书了,下学以后也来教我好吗?”

    “快醒醒!你又不是官家小姐,聪明了就能请个先生来教你认字。”阿离两手交叠在脑后,仰头望着远处渐次绽放的烟花,那些在天际陡升的星火照在他暗淡的眼眸上。

    “再说了,我去读书有什么用?你打架骂街的时候,用得上经史子集吗?你上街买个菜,讨价还价的时候用得上四书五经吗?”

    “嗯……”小满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柏奕在一旁听得笑了,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读书写字,你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是用不上,可书读好了,至少能帮你谋个稳定一点儿的营生,那时候上街买菜,连价都不用问,想吃什么买什么。”

    柏奕劝得动情,“你想想,每天固定地点上班干活儿,免你饥,免你冻,免你日晒风吹,在街上看见卖艺的还能多给人家一些钱,多好?

    “当然也未必就要去读书考功名,你去跟个师傅学手艺、跟着老板做生意,也都是一样的。”

    “知道啦知道啦!”阿离摆摆手,笑嘻嘻地回过头,“咱们赶紧去前头的园子看蛟龙吧!”

    说着,阿离便拉着小满往前跑了七八步,徒留柏奕原地叹息。

    柏灵在一旁听笑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的那一套在这儿不一定管用呢。”

    “不,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要是没钱没势没背景,靠读书往上爬是最容易也最可行的路了……”柏奕抓了抓脑袋,“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

    柏灵不置可否,望着前面两个孩子的背影,她忽然道,“这个叫小满的女孩子是谁啊,也在跟着阿离讨生活吗?”

    柏奕点头,便将之前自己托阿离找缝合线的事和柏灵说了。这个小姑娘办事很可靠,也不像旁的孩子一样会动什么坏心眼,让她干七分的活儿,她会努力干到九分。

    只是身世让人唏嘘了一些。

    “缝合线……”柏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殿上演示的时候,好像没见到你用过缝合线?”

    柏奕没料到柏灵听到的重点在这儿,但也点了点头,“嗯,是没用。”

    柏灵好奇道,“那你收集各种材料的线是想做什么?再拓展试试看外科手术吗?”

    柏奕又叹了一声,“不是,还是原来那个家兔实验,因为人的肝脏有两片,兔子的肝脏有六片,按理说应该提前给兔子做个手术,把多余的四片肝给扎起来,这样之后的解剖效果会更明显,但……”

    “没有成功?”

    “对,我这两天试了一下,基本做了手术的兔子都撑不过第二天。”柏奕轻声道,“无菌环境就不说了,这个一直是个大问题。但更迫切需要解决的还是缺少麻醉和没有合适的缝合材料,她找来的那些材料柔韧性都不够,我可能还要再自己找找看。”

    柏灵点了点头,忽地想起来宫里游园会的那天下午,在东偏殿开面时,宝鸳拿来给自己敷面的那个冰袋里的羊肠,她抬起头,“有试过动物的小肠吗?”

    “倒是……没有。”柏奕的脚步停了下来,听到这句话,他目光微微亮起,也侧目去看柏灵,“……也许能行得通?”

    “这就难说了……”柏灵想了想,把那个冰袋羊肠的事和柏奕提纲挈领地转述了一下,“我觉得手感还挺特别的,也有可能是宫里的处理方法有什么独到之处,等明天你回太医院了,也许可以找人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用作参考。”

    “好!”柏奕郑重答道。

    “再就是关于那个女孩子了……”柏灵的目光又投向了不远处,“如果非要资助一个孩子去读书,为什么不考虑考虑这个小满呢?即便是为了阿离。”

    柏奕微微颦眉,“……为了阿离?”

    “嗯。”柏灵点头,低声说道,“阿离身边,我猜应该是没有出现过什么靠读书或是学个一技之长真正爬起来的人……那些道理你说再多,说得再天花乱坠,可人还是没法去想象他完全没有见过的事。如果我们能帮那个叫小满的女孩子从她的处境里翻身,到时候也就不用去劝阿离往正道走了,你觉得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桥上美人

    柏奕皱眉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翻身这件事,不论是在何种背景下,对谁而言,都是很难的。

    他一直在劝阿离,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几年接触下来,他发现这孩子的本心不坏,而且在待人接物上有一种天生的机警否则阿离也不可能带着那些野孩子一直在朝天街立足。

    他能看见这孩子未来的无限可能,可是阿离自己却看不见,这要如何是好呢。

    “看看吧。”柏奕点头说道,“我这几天也抽空去小满家转转,不过这孩子母亲一直病着,一直要照顾家里的话,也很难抽出时间去学新的东西吧。”

    柏灵侧头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道,“……不过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是给个机会了。”

    在盛放的烟火下,四人一道朝前方的吟风园而去。

    吟风园是这一带最大的园子,其中半数建筑立在湖畔的湿地上当初为了给湖上的亭台楼榭打桩,据说专门填湖并往下深挖了十几丈,直到挖到了坚固的岩层,匠人们才开始筑基。

    所以单就这一处吟风园,造价就几乎抵得上一整做见安湖东南行宫的六分之一,其所好心力可想而知。

    吟风园虽在湖畔岸边,但并不像这里的普通回廊似的能让百姓进去坐歇,只是这几天皇帝特下了旨意,说白天的时候百姓可以进来看看,这已是天子对庶民的最大眷顾。

    是以入夜之后,这里的几处入口又变回了重兵把守的样子。

    阿离带着小满在人群中东窜西窜,很快就把柏奕兄妹远远甩下,等到两人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吟风园的门口。

    皇宫的禁卫军们身着铁甲站在门前,他们手中握着长矛,肩上挎着弓矢,腰间挂着短剑,每人右臂都绑着一个金属圆盾这算是全副武装了,即便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带来了震慑。

    小满有些胆怯地躲在了阿离后面,这些铁甲禁卫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极了年画里威严的门神。

    “咱们在这儿等等吧。”阿离宽慰道,即便是他,在禁卫军的面前也不敢造次。

    小满有些懵懂地往里瞧她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了乐声与欢笑,这里光是石头门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雕的花儿多一些,好看一些,里头挂着的花灯好像也比别处更亮、花样更多一些。

    她听话地和阿离蹲在路边。

    不时有小孩或青年想往里头去,都一一被拦下了,有不讲道理的甚至想耍赖往里闯,无一不被禁卫军手中的长矛吓退

    “没有拜帖,不得入内。”

    两侧禁卫军声音冰冷,等人走远,他们又收回了长矛,重新站回了吟风园的门口。

    “这些都什么人啊,禁卫军前也敢造次,”阿离幸灾乐祸地看着一拨拨来人被怼,“这就属于心里没点儿数的。”

    柏灵和柏奕这时才艰难地从不远处的人群里追了上来这儿的人实在太多了。

    此刻看到阿离和小满乖乖蹲在吟风园门口,两人总算是体会了一把老母亲带熊孩子的无奈……幸好没走散。

    两人走上前,柏奕取出了自己的请帖,柏灵则拿出了承乾宫的腰牌。

    禁卫军低头验明真伪,有些怀疑地看了眼前的少年和少女一眼,“这两个孩子是你们什么人?”

    “都是家里的弟妹。”柏奕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禁卫军彼此看了看,低语了几句,还是让开了道路。

    “谢了。”柏奕将请帖重新收回了衣襟前的口袋,低头牵着阿离往里走,一旁柏灵将小小的小满抱在怀里,四人一进吟风园,顿时感觉连风都凉快了不少。

    这里的回廊曲桥上虽然也满是人迹,但和外头拥挤不堪的人潮比起来还是好了太多。

    这里的花灯不论在做工或是用料上,都比外面要用心好几个层次。满目琳琅的花灯竟如同悬挂在夜幕中晶莹剔透的玉石,即便是常年浸润在朝天街的阿离,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他绕着长廊来来回回地跑,只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天上的街市。

    “这就是蛟龙池吗?”小满站在九曲桥的石廊边,有些失望地看着底下黑黢黢的水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到呢。”

    “你们明天上午再来一趟呢?”柏奕问道,“那时肯定能看到了,白天这儿也没有人把守。”

    小满咬着嘴巴,只是摇头,她抱着石桥的围栏,把下巴搁在围栏上石雕的莲花座上,“……不用不用,这样就可以了,今晚已经看到了好看的烟火和花灯,谢谢柏奕大哥和柏灵姐姐。”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想起方才阿离说这孩子连错过一拨食客的讨赏都不愿意,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那句话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小孩子熊起来固然讨厌,但懂事起来,似乎更让人受不了。

    “我今晚回宫之后帮你打听一下这些鳄鱼之后的去向吧,想看以后总有机会。”柏灵轻声道,“毕竟这里是京城,京城什么都有。”

    “嗯!”小满很是高兴地笑起来。

    阿离就在此时飞奔了过来,“柏大哥!那边有大热闹可以看!”

    柏灵和柏奕同时侧目,见夜色中似是有一支队伍正向着蛟龙池中的水榭而去。

    灯笼是宫里的,柏灵不由得凝神去看,先是看见了袁振的侧影,他依然是一脸阎罗的模样,那副面孔和那日在沁园看见的温和姿态判若两人。

    袁振到这儿了,难道皇上下船来吟风园了吗?

    未等柏灵细想,身旁的小满已经发出了惊叹声不,是四周的众人都发出了一声暗暗的惊叹。

    在灯火的映衬中,林婕妤迈着极轻盈的步子走在曲桥上,她今夜盛装,美得不可方物。连柏灵都有一瞬的失神,只觉得那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美人,人间实在少见。

    建熙帝不在,林婕妤的眉眼冷若冰霜,对众人被倾倒的模样视若罔闻,似是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又或是毫不在乎。

    “那是仙子姐姐吗……”小满轻轻拉了拉柏灵的袖子。

    “不是哦。”柏灵望着远处的桥上人,低声道,“是美杜莎。”

第一百八十七章 愿者上钩

    柏奕原本没怎么留心,听到柏灵的这个评价,也有些好奇地往那一头望去。他略略颦眉,并不懂为何周遭人要发出那样的惊呼远处那人美则美矣,却像那种摆在橱窗里的精美人偶,没有生机。

    随着林婕妤一行进入水榭,众人的短暂围观也便结束了。小满肚子有些不舒服,阿离带着她去不远处找茅房,柏奕这时才开口道,“你怎么了,从看到她过来脸色就有点不对。”

    “就是没想到在这儿会碰上这位娘娘。”柏灵轻声答道,四周零散都是来客,且能进到这儿来,说明都有些身份,那就更不能乱说话,“我有点儿累了,一会儿等小满他们回来,我们就回去吧。”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但见柏灵如此,他还是点了点头。

    忽地,柏奕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还真是你们啊!”

    兄妹俩同时回头,见身后站着个穿绸衣的胖子正是今早在东门一同被抓的那个中年人。

    “啊!是你!”兄妹俩异口同声道。

    “嗨……我今早回去的时候你们都不见了,我又忘了问你俩名字,还以为一直见不到了呢!”中年人唤来了随行的仆从,拿了自己和仆从身上的两个钱袋,往兄妹俩怀里塞,“早上答应你们的本金和利钱,这下就好都给你们啦!真是谢谢二位今早出手相救!”

    中年人原想推脱一番,务必让这对兄妹把钱收下,结果柏奕两手接下,正色道,“不用客气,我们也是举手之劳。”

    中年人愣了一下,脸上笑得益发开心这年头这么对自己味口的年轻人真是不多见了。

    “两位能在这儿看灯,想必也有些来历吧?”中年人笑道,“我先说说我自己吧,我姓王,王裕章,家在城西百里巷,是户部挂职的员外郎。”

    说罢,王裕章只等着兄妹俩人的“久仰久仰”。

    王家靠钱庄生意在北方起家,而他在分家后独自南下,靠着自己的本事和旧日的关系创办了“裕章票号”,而今这票号光在平京就有四家分号,“裕章”的名声可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不是今早有事必须独自出城一趟,平日里他基本不用出自己的宅邸。

    柏灵果然露出了惊奇的表情,“……那些城门吏连员外郎都敢逮吗?”

    王裕章又愣了一下,这一次他是真的笑出了声。

    这两兄妹是故意的吗?还是真的没听过他的名字啊?

    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手,“哎呀,就是个捐的闲职,拿来光宗耀祖的,别的啥用没有,该打点还是打点……二位呢?”

    “我在太医院跟着我父亲做学徒,”柏奕拱手行礼道,“我叫柏奕,这是我妹妹。”

    柏灵在身后对着王员外轻轻点了一下头。

    王裕章的眼中闪过些许惊讶,但又随即恢复了平静,与柏家兄妹攀谈起来。

    他极健谈,消息也是非常灵通的,甚至告诉了两兄妹,林婕妤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位娘娘晕船,所以行至半路建熙帝就专门派了小船把她送回岸上。

    柏灵听得好笑,建熙帝有些时候威严得不讲道理,有些时候却又在这些小事上好商量得很,有些人在他跟前战战兢兢一辈子,可哪里知道,他转过身便又是一张温柔面孔。

    几人攀谈之中,人群忽然又传来惊奇声。

    三人顺着一旁围观者们瞩目的方向望去,只见从水榭上垂下了几条粗厚的绳索,下端吊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宫人,正小心地将灯笼探向水面。

    人群涌向石桥的一侧,众人都纷纷询问着发生了什么。

    “水榭里的娘娘说天黑什么都看不清,就让人下去打个灯笼,照照蛟龙到底是什么样。”

    “呦,这可危险了……”人群里传来议论声,“我听说这些蛟龙白天睡觉,晚上是活动的,可惹不得。”

    “这不是吊着绳子吗,咱们刚好也蹭个光瞧瞧蛟龙到底是啥!”

    绳索渐渐向下,灯笼的微光几乎已经照亮吟风园下的湿地,一处没有,上头拉绳索的人便合力横向拖拽,换一处看看。

    “诶!!有了!!有了啊!!”

    人群忽然喧闹起来,只见昏黄的光里,一个如同半截枯树干的东西趴在水与泥地之间,光打过来,它便甩了甩尾巴,往一旁靠了靠。

    水榭的第二层,纱帐拉开,林婕妤闻讯而来,顺着宫人指引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了传说中的蛟龙,灯笼下照见的就有两只,只是它们看起来都有些懒懒散散,并不怎么好玩。

    “把人直接放下去吧。”林婕妤轻声道,“就这么看着能看到什么呀~”

    在一旁值守的管家老翁,脸立时便白了,“娘娘,使不得,这些蛟龙个个都凶得很,嗜血极了!”

    “凶?”林婕妤略略挑眉,轻笑道,“本宫怎么看不出来哪里凶了,说好的蛟龙在畔,你这别不是随便偷了几根树桩就来滥竽充数了。”

    老翁连连摇头,“娘娘,您千万要信老朽,这几天都是老朽在喂这些圣物,喂的牛羊肉都是半只半只地往里丢,只要被它们咬住狠甩几下,骨与肉顷刻就撕开了……”

    林婕妤哼笑了一声,她身体斜靠在临窗的木拦上,丝缎般的黑发盖在雪白的肩脖上,她望着底下又归于静寂的水塘,柔声道,“……不放他们,那本宫就把你放下去怎么样?”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老翁脚下一软,当场便跌跪在地上,他急促地呼吸着,呆呆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婕妤,想求饶却因为惊恐发不出任何声音。

    望着这一张满是恐惧的脸,林婕妤很是开心地笑起来,她挥了挥衣袖,“好了,送这位老丈下去吧。”

    周遭的宫人一时犹豫,不知道林婕妤口中的“下去”是指放人,还是把人丢下去。

    “都是给皇上贴心办事的人,本宫怎么会难为你们呢?”林婕妤掩面而笑,眼中带着几分娇柔,“行了,这不需要你侍候,你一个老人家,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老翁这时才回过神来,觉得四肢恢复了知觉,他连忙跪下叩头,喉管里发出干枯的感谢声。

    周围的宫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林婕妤伸手摘下了头上的金钗,她把半个身子探出了水榭的浮窗,稍稍比划着瞄准之后,将金钗向着鳄鱼丢了过去。

    那金钗果然落在蛟龙的尾巴上,但似乎不痛不痒,没有激起半点儿反应。

    “金枝,”林婕妤回头唤道,“去找位嗓音洪亮的公公来。”

    “好叻!”金枝笑道,“娘娘是想用人声震一震这些蛟龙吗?”

    “不,”林婕妤淡淡地道,“从现在开始,我往池子里丢了什么,就让那位公公大声报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暗池惊魂

    曲桥上,王裕章将自己的名帖交给了柏奕,叮嘱他有空一定来府上坐坐,双方道别后,王裕章便又转身去与旁的熟人热络寒暄去了。

    柏灵和柏奕远远看着这人与人畅谈欢笑的背影,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柏灵取过柏奕手中的名帖来看了看,忽然想起什么来,“……京城里是不是有好几个票号也叫这个名字?”

    “他刚才说他叫王裕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柏奕靠近低声说道,“但我听人说王裕章是个仪表堂堂身高八尺的人啊……”

    柏灵眨了眨眼睛,“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点印象……”

    两人彼此望着对方,一时都有些不解。

    水榭之上,便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悠扬而洪亮的人声

    “娘娘掷赤金花枝凤尾手镯一副!”

    “娘娘掷莲花纹赤金戒指一个!”

    “娘娘掷镶月白石五凤朝阳耳坠一对!”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听清,各自安静下来朝水榭的二楼望去,只见林婕妤站在高处,正一点一点地取下自己随身带的金饰,瞄着底下的蛟龙池抛掷。

    有些东西砸中了,有些没有砸中,从高处跌落的金银溅起低矮的水花,看得人们一阵叫好又一阵心疼。

    “娘娘掷云鬓竹节纹金步摇一支!”

    “娘娘掷杏叶银链子一条!”

    ……

    林婕妤的游戏还在继续,在把自己身上戴着的东西都抛掷了之后,她仍不尽兴,又唤来宫人送来随船备着的备用的珠宝装饰,通通丢进了吟风园下的暗池。

    高处的声音又道,“娘娘有恩所有金银珠宝,一经掷出,即为无主之物,当赠与有缘人!”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赠与有人缘?

    那些珠宝陷在蛟龙环伺的泥淖之中,这有缘人得有几条命才能得了这馈赠呐……

    柏灵突然紧紧握紧了石栏,一旁柏奕有些在意地喊了一声,“柏灵?”

    她的呼吸变快,有些慌张地四下探望。

    “怎么了?”柏奕关切问道。

    “阿离和小满呢?他们怎么还没从茅房回来?”

    柏奕皱眉,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别慌,小满说她肚子不舒服,可能时间是要久一点……不放心的话我们先去茅房那边找找看。”

    “好,。”柏灵连连点头,“我们快去找人,找到了赶紧带他们离开这里”

    人群就在这时发出了又一阵惊叹声。

    “有人下去了!”

    人们惊叫起来。

    “是个小孩子!”

    柏灵和柏奕心中一沉,冲到石桥一侧,在半空中悬吊宫人的昏黄灯影下,远处小满那小小的身影在水榭底部的石柱之间闪现,她从一处石墩跳到另一处石墩,慢慢靠近了被丢掷在泥淖中的珠宝。

    “小满!!回来!!”不远处岸上的阿离声音带着怒火,“不要过去!!!”

    “我没事的,阿离哥。”小满抱着柱子回过头,目光里略带了些歉意,但这声音也只有她一人能听见,“我就随便捡一个……捡一个就好。”

    远处的柏灵咬住两指,迅即地吹响了急哨,韦十四从众人身后的高树上滑落,向着暗池的方向腾跃而去。

    小满已经走到了水榭底的最前沿,那些沾染了污泥的金钗、手镯已经近在咫尺。

    她一手紧紧抱着石柱,慢慢弯下腰来,一点一点地伸手,去够前方的步摇。

    半空中提着灯笼的宫人忍不住将灯笼往小满那一头凑了凑,“偏了,再往右一点儿。”

    小满稍稍改换了姿势,果然抓住了那支金步摇,然而就在这一瞬,她听见半空中的那人因为惊恐而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后的水面也在此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小满回过头

    “不要看!”韦十四就在这时抓住了小满的肩膀,他借着俯冲的惯性直接将小女孩从石柱上带落,并在这瞬间拔刀,迎着鳄鱼张开的血口而去。

    “休要伤了圣物!!”水榭上的宫人惊叫起来,“那是圣上最看重的蛟”

    韦十四嘴角微沉,以极快的速度扭转手腕,将迎向鳄鱼的刀刃换作刀背,绣春刀撞上獠牙,发出铮铮鸣响。

    那鳄鱼吃痛,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甩尾退入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好!!”岸上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好身手!!”

    “好汉小心身后!”

    韦十四已然觉察到身后的响动又有两只鳄鱼觉察到这边的动向,正在悄然接近,而他的长靴已有一半陷入淤泥之中。

    “抓紧我。”他对怀中的小女孩说道。

    小满已经被方才那一幕吓得浑身僵硬,听得此言,紧紧环抱着十四的脖子。

    十四腾出右手,干脆地把绣春刀丢在了一旁,他极迅速地拽下了左手的护甲,众人都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两道漆黑的绳索飞向了水榭底部的木制隔板。

    他双手攀绳,在将长靴拔出污泥的瞬间狠蹬了一脚石柱,带着小满像荡秋千那样向上跃起。

    “漂亮!!!”人群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正此时,隔板传来几声不妙的松动声,那半空中悬吊的宫人心下一横,索性丢开了灯笼,将身下垂落的绳索丢向韦十四,大喊了一声,“接着!”

    韦十四眼疾手快,两手抓紧了丢来的新绳,在一番晃动之后,三人终于稳稳地悬在空中。

    鳄鱼在几人的身下游走、击水,发出骇人的声响,但终究是咬不到人了。

    小满这时才在十四的怀里低低抽泣了起来,十四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见大人小孩都已经平安抓住绳索,众人总算都松了口气,只觉得刚才一幕真真是惊险万分。

    那宫人仰起头,对着水榭二层的同伴喊话,“可以拉我们上去了!”

    “好嘞!”上面传来回应声,一直在窗口观望的宫人回过头,对着身后拉绳的力士道振臂高呼,“快!就现在”

    “……把绳子放了。”一道慵懒的女声传来。

    水榭二层的众人都愣在那里,循声望去,见是林婕妤正在窗口打着呵欠。

    金枝厉声道,“没听见吗,我们娘娘叫你们松手!”

    力士们有些犹豫不决,看了看金枝,又看了看前头让他们拉绳的宫人。

    那宫人眼中露出迷茫,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娘娘……那是……三条人命啊。”

    “伤了陛下的圣物,本来就是死罪呀。”林婕妤单手撑着一侧的额头,带着几分笑意地说道,“把绳子丢下去。”

    见绳索久久不收,仍悬在半空的韦十四警惕地抬起头,望向水榭上的灯火。

    有些不对劲。

    “这位公公,你有力气自己往上爬吗?”韦十四问道。

    “啊?有是有。”

    “你往上爬一爬,抱住上面的廊柱,我们也好上去。”韦十四一面说,一面悄悄从靴中抽出了匕首,置于袖间,“一直悬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波四折

    那宫人闻言便往上蹬了蹬,两只手很快攀住了水榭底层的排水口。他接力踩上了一层的边沿,整个人抱稳了廊柱。

    “小兄弟,你们可以上来了!”那宫人扭头对脚下的韦十四道。

    “好”

    十四话未说完,只觉得忽然脱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再抬头,只见绳头从水榭二层的窗口被抛了出来。

    这一幕如同慢动作在韦十四的眼里,他身向后仰,将小满托在上方,整个人瞬间跌落水中。

    “十四!!”

    岸边传来了柏灵的声音,韦十四在水中很快找回了平衡,小满似乎不会游泳,此时正紧张地扑腾,他提着小满的后领,让她的口鼻露出水线。

    几条鳄鱼旋即转身,向着这一带游来。

    在岸上或有一搏,若是在水中,就必死无疑了。

    韦十四有些艰难地作出了这个判断,但却很快接受了它。他不再顾及身后的嗜血野兽,只是拖着小满奋力向岸边游去。

    柏奕已经找来了一根长棍在此之前,他和柏灵先前已经各自去找了这一带的禁卫军,然而当禁卫军发现落水之人在蛟龙所在的暗池之中时,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只是在岸边驻足观望。

    “那是圣物。”禁卫军无不一口回绝。

    柏奕持棍翻过了石栏,用力击打水面,试图吸引那几条鳄鱼的注意力然而没有用,先前在这一带歇息的鳄鱼确实被这动作击退,但那两条一直紧跟韦十四的大鳄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对他的追击。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了。

    韦十四看着岸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眼睛,知道危险离自己已经近在咫尺,他拔出了袖中的匕首,决定在最后一刻再为肩上的孩子争取一些时间

    “嗖”

    就在转身的一瞬,身后的巨鳄被一支羽箭贯穿了眼睛。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扩散开来。

    水中的巨兽发出痛苦的咆哮。

    “世子爷当真是好箭法!”远岸传来曾久岩的赞叹与击掌声。

    “嗖”

    又一支羽箭射来,显然是对着另一只追击而来的鳄鱼去的,然而它已经迅速潜底,这一支箭射空了。

    一时间,水面竟然只剩那只双目被贯穿的鳄鱼在做无谓的挣扎。

    韦十四收回了目光,身后暂时安全了……只是持续的水中作战,已经让他体力有些耗竭,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四肢变得沉甸甸的。

    不妙。

    他咬紧牙关,有些勉强地回转过身,继续向着岸边游去。

    “十四,抓住这根棍子!”

    柏奕已经绕回十四将要抵达的岸边,他和柏灵都站在那里接应。

    韦十四用尽最后的力量,抓握住棍子的末端。

    棍子的另一头,不止是柏奕,还有三个一直围观的青年一同帮忙,四人合力提拽,终于将韦十四和小满一起从水中提了上来。

    出水的一瞬间,小满手中一滑,那支金步摇又突然向下跌落。

    “……我的簪子!”

    小满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松开了紧抱着韦十四的手。

    韦十四只听得耳畔风声,等他回过神来,怀中已经空了

    身下传来大小两重落水声。

    ……

    当小满被捞上来的时候,右腿已经没有了,血迹渗透她今夜新换的衣裳,模样触目惊心。

    她甚至仍未完全死去,但胸口有一处贯穿伤,这样的伤势,已经救不回来了。

    小满靠在柏灵的怀里,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右手却依然死死捏着那支金步摇。

    她似乎想说话,但一张口就是一串血泡泡。

    禁卫军此时已经将整个吟风园完全清了个干干净净,方才还灯火通明的水榭此时已经人去楼空,柏灵握着小满的左手,这只湿漉漉的小手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活人的温暖,但仍然回应着柏灵的轻握。

    阿离嚎啕大哭。

    袁振和金枝板着脸过来了柏灵是承乾宫的司药,是宫里的人,禁卫军不敢贸然处置,便去找了袁振,恰好那时林婕妤又未走,便派了金枝过来看看。

    “嚎什么!这里也是你哭丧的地方!?”袁振一声厉呵,呵得近旁禁卫军顺势拔出了腰刀,柏奕将阿离揽过来,用力地压了压他的肩膀。

    阿离将自己的哭声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又是你们。”袁振阴着嗓音开口,“怎么哪儿有事都能见着你们?”

    “公公。”柏灵向着袁振轻轻欠身,她不敢动,只怕一阵颠簸,让怀中人痛苦又加重了几分。

    金枝居高临下,望着柏灵怀中的喋血之人,轻哧了一声。

    袁振冷笑一声,忽地看向一旁禁卫,“你们是怎么看守的,能让个毛孩子钻进皇上的蛟龙池。圣上的十三只蛟龙今天生生死了一只,你们啊,就等着拿脑袋来抵命吧。”

    禁卫军的首领上前,略有些为难道,“但那毕竟是世子爷”

    “世子什么世子,你们看守不利也就罢了,还要往世子爷头上泼脏水吗?”袁振略略挑眉,满目都是对禁卫军的嫌弃,伸手指向柏灵怀中的小满,“今夜的罪魁祸首就在这里,现在、马上,结果了她。”

    “是!”

    一支长矛直刺过来,柏灵没有阻挡。

    小满最后一次低吟了一声,终于不再痛了。

    那支金步摇也随之跌落在地上,发出叮当声响。

    金枝俯身就要去捡,柏灵冷声呵斥道,“住手。”

    “干什么?”金枝皱眉,瞪向柏灵。

    “林婕妤说了,落进池中就是无主之物,谁拿到就是谁的。”柏灵望着金枝,面目冰冷,“你连死人的东西都要抢吗?”

    金枝动作僵在那里,而后松开了手,把步摇用力摔在了地上。

    禁卫在一旁望向袁振,“公公,您看今晚我们要不要把这些人带回天牢先关押一晚。”

    “关押什么啊,”袁振斜眼看着禁卫,“这儿是皇上的园子。这两人一个是贵妃娘娘的司药,一个是给小皇子筛药的小太医,皇上和几个娘娘这会儿还在游船上,不问清楚圣意就胡乱抓人,不怕明早被圣上提到鸩狱问话吗?”

    说着,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韦十四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不知道从哪儿换了一身衣服,正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冷眼向这边看来。

    “……是。”禁卫们拱手行礼。

    金枝在一旁听着袁振的这番话,思忖了一番,原本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夜风转寒,她双手抱怀,轻声道,“人既死了,我现在就回去向娘娘回话……接下来的处置就辛苦几位了,我们娘娘今日在水榭上看见这些个糟心事,可是受了不少惊扰呢!”

    “是!”禁卫军齐声答道。

    袁振与禁卫们又说了一些话。

    柏奕与他们又说了一些话。

    阿离哭着又说了一些话。

    柏灵抱着已经完全凉下来的小满,全然没有在听。

    她忽然意识到,对林婕妤这个人,自己也许一开始就想错了。

第一百九十章 少年之约

    她曾经以为林婕妤是石崇,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那么叫她碰一碰钢板,知道自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大概就能脱身而去。

    然而今日发生的种种,却让柏灵忽然意识到,林婕妤的作恶有时也许根本没有目的就像纣王以观看炮烙之刑为乐,来俊臣招同党共撰《罗织经》一样。她在水榭上抛下一串金饰,引来像小满这样的可怜人以性命咬饵,也只是一种玩乐。

    而在三人悬吊在半空时命人丢下绳索,则更添趣味。

    先前她命宫女来给自己送礼的情形又浮现在柏灵脑中像这样做局让人陷入两难,给人希望而后又将人推入绝望……她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吧。

    玩弄人心的好手,最爱聆听绝望之人的哭号。

    这种无差别的恶,杀伤性极大,却最让人防不胜防。

    ……

    人都散去了。

    袁振他看了一眼柏灵白裙上的血污,收回目光,向着不远处吟风园的出口而去。

    在与这个神情哀绝的柏灵擦肩的一瞬,袁振自己也不为何,忽地冷冷地丢下一句,“……宫里就是这么个地方。

    这话说得很轻,只有柏家兄妹与阿离听见。

    在他走后,阿离向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柏灵。”柏奕轻轻拍了拍了她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和阿离来处理小满的后事。”

    柏灵摇了摇头。

    柏奕颦眉,“十四还在那边等你,回去让爹给他检查一下有没有伤口吧,这里的水脏,小心感染。”

    听到十四的名字,柏灵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

    柏奕从柏灵的怀里将小满抱起,小满安静地倚靠在他的胸口,表情仍旧带着痛苦,像是做着噩梦睡着了。

    柏灵将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放在了小满身上,而后将地上被稍稍摔得变形了的金步摇捡起,收进了自己的衣袖。

    “……走吧。”她对柏奕说道,“你那边料理完,带阿离一起回来。”

    不远处的山坡上,世子一行静静地望着柏家兄妹远去的身影。

    “我们不上去和她打声招呼吗?”曾久岩问道。

    世子连连摇头,“现在还是不要了,她这个样子,哪还有心情和人打招呼……以后再说吧。”

    张敬贞望着那亡童最后的身影,眼中浮起不忍,“这个林婕妤什么来历,进宫才几年就嚣张成这样?今晚的事情我回去就和我爹说,狠狠参这个婕妤一本!”

    “不要冲动。”世子打断道。

    “为什么啊?”张敬贞咋舌,“你也怕了她?”

    世子瞥了张敬贞一眼,“你没发现么,朝中的谏官越是打什么压什么,皇上就越是捧什么吹什么。”

    几人微怔,好像还真是。

    屈贵妃入宫十一年无子,被皇上捧成了贵妃;

    林婕妤区区教坊司出身的狐媚妖女,被抬成婕妤还入了储秀宫;

    更不要说是仙灵苑的那个张神仙,现在都快真的成京中一霸了……

    世子接着道,“这儿的事今晚肯定就传开了,等再过几日,会上疏参奏林婕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张师傅一个。”

    “也是。”李逢雨有些担忧地看向张敬贞,“你们家平日和胡家走得也近,这个节骨眼儿上,别再惹麻烦了。”

    张敬贞锁紧了眉,不再说话。

    “今晚的事情,我们回去之后若是家里人问起,就如实答话,”世子又道,“没问就什么都不用说。”

    “若是问起了,你搭箭射蛟龙的事情也说么?”

    “说呗,”世子望着柏灵远去的背影,轻声回答,“我怕什么。”

    夜已深了,几个少年彼此告别,分别奔向各家马车所在的地方,最后只剩下曾久岩与世子同行。

    “好了,就到这里吧,”世子转身道,“你家的马车在那边呢。”

    曾久岩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向世子,“翊琮,这里没有旁人,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世子望着同伴,等候他的下文。

    “来日若你为君,我为臣,”曾久岩低声道,“……你不要做这样的皇帝。”

    ……

    “十四,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答我。”

    回程的路上,柏灵与韦十四并肩而行,韦十四虽然在吟风园换了一身衣服,但头发依旧湿漉,滴落的水已经把肩颈一周的衣服再次浸湿。

    “嗯。”他低声应和。

    “过去我让你做的事,你都是像今天这样,抱着死志去做的吗?”柏灵问道。

    韦十四看了柏灵一眼。

    “今晚是意外。”韦十四也依旧是一贯的清冷表情,“原本是很好解决的。”

    如果不是临拔刀时忽然被告知不能伤及圣物;

    如果不是水榭上的绳子忽然被松开;

    如果不是最后那个女孩子追着簪子而去……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我不是问今晚,”柏灵抬头看向他,“我是问,我让你去做的每一件事情,你都是抱着死志去做的吗?”

    韦十四没有回答。

    柏灵低下头,从袖中取出那一支步摇,“……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让我非常后怕的事情。”

    步摇上晃动的金流苏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如果今晚你为了救小满,死在了那个蛟龙池里,”柏灵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

    柏灵捏紧了手中的步摇。

    韦十四也停下了脚步。

    “你不用想这些。”他轻声接话,“我也不会去想这些。想的越多,刀剑就越钝。刀剑一钝,原本能做的事情也做不了,能保下的人也保不住,更不要说自保。”

    柏灵愣了一愣,垂眸问道,“……这是你们暗卫的规矩?”

    “是。”韦十四看向眼前漆黑空旷的街市,“也是我的亲身体会。”

    两人转眼已来到柏家所在的深巷,因为见安湖畔过子时还有一波烟火,所以这会儿许多人依旧没有回来。

    柏家的院门没有锁,柏灵推门而入,轻声喊了一句,“爹,我回来了。”

    后院立时传来一阵慌乱的叮叮当当声,柏世钧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柏灵回来啦?”

    柏灵应声往里走,这才看见院子里已经坐着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妇。

    那对夫妇神色都有些憔悴,看起来也并不像富裕人家,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在靠坐在他们中间,倚着妇人的肩膀睡着,只是表情并不安稳。

    “哎,是柏神医的闺女回来了吗?”

    那男子连忙有些拘谨地站起身,随即看见柏灵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暗卫。

    再定睛一瞧,柏灵也是满身的血污。

    男子的动作忽然僵硬在那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查不出的线索

    “请坐。”柏灵摆了摆手,她看了一眼在妇人怀中睡得懵懵懂懂的女孩,“是来找我爹求诊的吗?”

    “对。”夫妇俩都点了点头。

    “那你们在这儿等着就好了。”柏灵轻声道,“不用管我们。”

    柏灵带着韦十四直接进了屋子,而后给十四拿来了毛巾、毯子和一身柏奕的常服,让他擦干头发以后,再去柏奕的房中把衣服换过一套,免得夜里着凉。

    虽然傍晚在吟风园里几乎生死一线,但韦十四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大的伤口,只有那双手因为连续的攀索而勒出了血痕。

    柏灵给他拿了药棉和酒,让他自己处理,她则新点了蜡烛,去厨房煮姜汤。

    如今的厨房大概是被柏奕重新布置了一遍,锅碗瓢盆齐备,旧木架换成了新的储物柜,连装菜的碟子都买了好几个新花样,柏灵看得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从前一直进出的那个简陋老厨房。

    葱、姜和红糖都是现成的,柏灵升起小火开煮。她蹲坐在灶前看了一会儿腾跃的火苗,起身去后院抱柴正好撞见鬼鬼祟祟往外走的老爹。

    “您身后拿着什么啊。”柏灵靠近问道。

    柏世钧尴尬地看着女儿,原本还想打个哈哈过去,但也随即发现柏灵的白裙上沾满了血迹。

    他心下大惊,藏在身后手一松,一个药罐跌在地上。

    汤药四溅,掀起一阵炽热的白雾。

    “你身上”柏世钧已无暇顾及身后的药罐,“这是怎么了?”

    “不是我的血,我没事,爹放心。”柏灵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父亲身后碎裂的药罐子,抬眸问道,“爹在给外面的那个孩子煎药吗?”

    柏世钧愣了愣,连忙道,“……爹这次收了诊费钱的,不算白给。”

    柏灵看着父亲像是做了错事被逮了现行的慌忙模样,忽然觉得柏世钧真是世间少有的大傻瓜。

    满后院都是他煎药的味道,难道他以为把药罐藏在背后,自己就看不出来了吗。还要专门强调这一次收了“诊费”,那这药是谁抓的,又为什么是在这里由他亲自来煎,且一撞见自己还要把药罐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这才说了一句话,根本就全是漏洞啊。她都不用拆穿了问,就知道柏世钧肯定是在象征性地收费之后,又自掏腰包贴了药钱,说不定接下来还要给他们家再贴点儿进补的食粮。

    柏灵半捂了脸,想起了为了一根金步摇丧命的小满,忽然有点儿鼻酸。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柏世钧不合时宜地站在这群人之中,竟就靠自己势单力薄的肩膀,勉强撑起了一方百姓可以仰赖的青天。

    “算了,没关系了。”柏灵摇了摇头,“……咱们家现在不缺这个钱,能帮就帮一把吧。”

    柏世钧站在原地,皱眉看着柏灵,以为女儿是要生气,但看柏灵的表情又不像是在说气话,反而像是认真的。

    柏灵低下头,快步从后院抱起满满一怀的木柴,“您继续忙吧,我去添柴了。”

    “等等,今晚到底”

    “我锅里还煮着姜汤呢,”柏灵停下了步子,却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说道,“一会儿送走了外面那对夫妇,我再和您细说吧,好吗?”

    “……好。”柏世钧怔怔地答道,忽地又想起儿子来,“柏奕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要晚一些回来。”柏灵低声道,“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柏灵抱着柴走了,柏世钧挠了挠头。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柏灵一个人在昏暗的厨房里静坐,喋血的小满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几次定了定神,重新将纷杂思绪从脑中剔除,只留下那个女人的身影。

    林婕妤。

    面对着锅底的橘红色火焰,柏灵半睁着眼,默默地回忆。

    她将入宫之后的一切抽丝剥茧,回想着与这个女人有关的每一条讯息。

    姜汤很快好了。

    柏灵用帕子垫着碗底,小心地端着汤碗回了屋子,韦十四穿着柏奕的长衫坐在厅堂里。

    没了厚重的飞鱼服加身,这一晚的韦十四看起来比以往要来得单薄,他苍白的长发此时披散在身侧,与平日里束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虽然不知道姜汤到底有没有用……”

    柏灵说着,把碗放在了韦十四身前的桌上。

    韦十四神情复杂地看着热气腾腾的汤碗,整个人不禁往后靠了靠。

    他并不爱吃姜。

    柏灵坐在十四的对面,尽管隔着帕子,碗底还是烫得让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但多喝热水总是好的。”

    韦十四犹豫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勉为其难地端了碗,皱眉啜饮起来。

    柏灵看着对桌的韦十四慢慢喝下了一整碗热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在这之后,他的脸色比刚才看起来多了一些血色。

    柏灵心中松了口气,所幸天气已经渐渐转热,即便是在春夜的晚上,见安湖的水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寒冷。

    如果这是数九寒冬,后果才真是令人不敢想象。

    喝空之后,韦十四依旧捧着碗在手中慢慢摩挲,用余温接着暖手。

    “还要吗?”柏灵见他仍不松手,“锅里还有的其实。”

    “不用了。”韦十四立刻摇头,并将碗放回了桌案。

    柏灵站起身,往院中看了一眼,见那一家三口还坐在靠近院门的地方。她略略安心,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声道,“我记得上次让十四你去查林婕妤底细的时候,你说她最大的破绽就是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不过那天晚上我父兄遇险,我也没有心情追问。”

    “嗯。”十四点了点头。

    “当时你说所有和她有关的人都消失了,查不出半点痕迹。”柏灵轻声道,“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按说线索中止在什么地方,就接着去查中止的原因,总会有发现吧……为什么会查不出任何线索呢?”

    “‘查不出任何线索’就是查出的线索啊。”韦十四也低声答道,“这指向了两种可能。”

    柏灵望向十四。

    “要么,这个人除了在教坊司留了一个名字,在入宫之前根本不存在。”韦十四目光转向柏灵,“否则,这个名字就是个空壳。”

第一百九十二章 起风了

    “空壳……”柏灵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词。

    “空壳有很多种。”韦十四接着说道,“教坊司里有很多朝廷重犯的家眷,称作罪属。而能成为朝廷重犯之人,关系在朝中也往往盘根错节,即便自己这一族覆灭,昔日的同窗、师徒也都会竭力营救他的妻与子。

    “但要出教坊司只有一种办法就是皇上的恩赦。”

    恩赦两个字,韦十四说得缓而重。

    柏灵想了想,“要得到皇上的恩赦……很难吗?”

    “对这些人来说,很难。”韦十四轻声道,“皇上每一年中秋、元旦都会有一批赦免,如果是丰年,次年春日还会有一场大赦。但这一类赦免往往每一次都划定了特定的罪行,而且一向也只有那些案底较轻的罪属才有资格在被恩赦之列。重犯的罪属是永远都轮不上这个名单的。不过,能让人出重金相赎的,也就只有这些重犯的家眷了。

    “所以久而久之,教坊司里的宫人就想出了一个生财的对策在每年春秋造册、录入每一个新人信息的时候,预留一些盖了印信的白板。那么之后若是外头有人想营救其中某人,只要找对了门路,送上足量的金银,就能买下一张白板,在当年皇帝恩赦的时候,以当年被赦免的罪行为蓝本,拟一个虚造的身份出来,这样罪属就能逃出生天。”

    听到这里,柏灵才明白过来。

    “好一个偷梁换柱。”柏灵忍不住感叹,忽地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皇上都知道吗?”

    “当然知道。”韦十四轻声道,“这就是建熙一朝独创的手法。”

    “……但他不查?”

    “不查,”韦十四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因为这些钱最后都会流进皇上的内帑。”

    柏灵只觉得脑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

    韦十四望向院门,轻声道,“有些罪属,皇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过,另一些,拿钱放人之后再抓回来。”

    柏灵伸手捂住了脸,被这荒诞不经的现实给逗笑了,但旋即又觉得一切徒劳。

    想想那些为了营救同僚夙兴夜寐的朝臣,他们在暗地里营救身陷囹圄的同袍家属时,大概是怀着一腔的孤勇吧。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暗处的建熙帝瞧在眼里,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问题就出现在这些白板上。”韦十四接着讲述,“它在一年之内,效力等同于户籍。罪属拿着它,可以在新的州府重新入籍,所以这就是一个天然的空壳。林婕妤既然在教坊司的名册上,却又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她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教坊司用白板虚造的。”

    柏灵没有多问,她皱紧了眉,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不对,有哪里不对。”柏灵喃喃道,“这太匪夷所思了……”

    就连甄选入宫的宫女都要三代以上身家清白,现在突然说一个娘娘的身份可能是空壳……敬事房怎么可能放过这种纰漏?

    更何况白板的买卖如今既已归了宫里掌管,若是有人擅用,皇上会不知道吗?

    “这些也只是猜测。”韦十四轻声道,“原本我下一步就是去教坊司查一查近五年里与林婕妤年龄相仿的罪属……不过遇到了一点麻烦。”

    “怎么?”

    “我发现有人在查我近期在北镇抚司调取过的档案记录。”韦十四轻声道。

    柏灵怔了一怔,“……有人在查你最近在查什么?”

    “对。”

    柏灵望着十四,有些拿不准地说出了今早在城门听到的那个名字,“是那个……韩冲?”

    “嗯。”韦十四点头,“你早上见过他了。”

    韦十四做得到吗?

    柏灵记得,那个马背上的黑衣人在离开前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人是谁?”柏灵问道。

    韦十四陷入沉思,良久才道,“……一个有点麻烦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十四可以暂时停下从北镇抚司的情报网里打捞线索了。”柏灵思索着,咬了一会儿食指的指节,终是沉声道,“我有一个可能有点冒险的想法。”

    ……

    当柏奕带着阿离回到自家院落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和阿离谁都没有说话,身心俱疲地推开了门,往里走了几步之后,就看见等了一夜的柏灵靠在水井旁睡着了。

    柏奕上前,轻轻推了推,“柏灵,醒醒,我们回来了。”

    柏灵有些困倦地睁开眼睛,看见身上盖着自己昨晚给韦十四的那张毯子,而柏奕和阿离两人都眼眶发红地站在自己面前。

    “辛苦了……”柏灵站了起来,“小满家....怎么样了?”

    柏奕摇了摇头。

    他现在并不是很想提这个。

    “你进屋睡一会儿吧。”柏奕撸起袖子,“我去给你们弄点儿东西吃。”

    阿离紧跟着柏奕就要进厨房,也被柏奕挡在了外面。

    “你也一样,累一晚了,进屋躺一躺。”柏奕说着,便合上了门。

    他一个人在暗淡无光的厨房里静坐。

    在曾经工作的地方他已经见惯了生死扯皮,但这一晚过得还是比想象得要折磨。

    小满的家在平京的最南面,他们赁下了一间破旧不堪的老屋。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个人,而她的父兄还在外做工,大概要再过四天才能回来一趟。

    那个脸色枯黄带着病容的女人,抱着女儿的尸体,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愣愣地出神,既不哭也不闹,只是轻轻呵气,搓着女儿僵硬冰凉的小手。

    阿离低下头,几乎无法直面眼前的情形。他反复地磕头,请求妇人的原谅,在说完今晚小满的死因之后,把她的死全部归咎在自己。

    “婶子病了几年了。”柏奕低声问道。

    “……三四年吧?”妇人很平静地回答,她低头贴了贴孩子的小脸,哄笑着说道,“囡囡是想给我抓药是不是啊?”

    柏奕说不出安慰,他看着小满母亲古铜色的皮肤和灰暗的眼圈,心知只怕这位妇人也已经时日无多这是标准的肝病病容,肝脏的病变导致内分泌紊乱,进而使得皮肤的色素代谢失常……

    这情形看起来已经相当严重了。

    妇人摸了摸阿离的头,反而开始安慰起他来,让他不要自责。

    “……人各有命。”妇人用虚弱的声音答道,“都是命,由不得你不认。”

    说着,妇人便捂着腹,有些痛苦地弯下身来。

    柏奕和阿离想将她扶到床上休息,但妇人一刻也不愿松开小满的手,她咬着牙撑过这一阵剧痛,柏奕和阿离在一旁看着她的忍耐,只觉得头皮发麻,煎熬不已。

    “……今晚烟花好看吗?”妇人忽然问道。

    “好看。”阿离哭着答道,“非常非常好看。”

    后半夜,阿离和柏奕忙前忙后,找来了送葬的队伍和祈福的僧侣。

    大周有一个说法,说小孩子的魂儿轻,不能像大人一样择日下葬,必须尽快入土,否则那小小的精气就要散了。

    柏奕一向是不信这些的。

    但如果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能给还活着的人带来安慰,他也愿意尽全力去做。

    只是当一切安排妥当时,小满的母亲又摇了摇头,再三道谢之后,她说希望将孩子火化了。

    阿离哭闹着不依只有入土为安啊,哪有好端端要把人火化的,那是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有的下场。

    妇人说这样可以一直带在身边,免得将来一家人搬来搬去,就只能留小满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南边的坟地里。

    柏奕眼中微热,但还是冷静地按照小满母亲的意思安排了小满的后事。

    临行前,柏奕则将怀里的两袋钱,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妇人手边,“我托人找了两个婆子,一会儿就过来。这两天小满不在,婶子有什么事,就吩咐婆子们去做吧。”

    妇人连连道谢,但道谢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阿离的眼泪从入夜流到天明,跟着柏奕回家的路上,已经欲哭无泪,只是一直哽咽着。

    柏奕看着头顶凋零的花树,只觉得浑身冷透。春末的晨风忽地萧瑟起来,吹尽枝头最后的残花。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

    三日时光,眨眼即过。

    吟风园的一桩惨案,也如微风过耳,在民众的口耳相传中,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故事。

    小满的年龄从七岁被传成了十七岁,从一个孩子被描述成一个貌若天仙却攀附权贵的薄幸女子不然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入的吟风园,怎么就混入了一个会为一支金步摇送命的平民呢。

    可见其人其德必有污点,否则不会遭此报应。

    又有人说,这是权贵们丢了罪有应得的恶女进蛟龙池捡金,也有人说并不是什么恶女,只是一些贵人家不被宗妇所喜的丫鬟贱婢于是这又激起一阵恐慌,一些不得已把儿女送进贵人府中为奴为婢的母亲纷纷使银子找门路,好和孩子见上一面,问问近来的情形,生怕自家孩子也遭此厄运。

    阿离愤愤地带人冲进了许多酒肆,砸了一些说书人的摊,徒劳地把他的所见说了一次又一次。只是谣言长着翅膀,除也除不尽。

    但这些和小满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有的污言秽语、偏听偏信,不构成万分之一的小满,全是一览无遗的众生自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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