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是福非祸
恭亲王府大门紧闭。
为了这一次赏花会,建熙帝给在京朝员额外拨了五日的休沐,众人在见安湖度过了三日盛会之后,回到家还能再休息两天。
不过连日的大宴也确实耗费了众人许多的精气神,许多人便趁着这两日在家沐浴斋戒,重新找回平日里的生活节奏。
然而恭王今天是没有心情休息的了,他刚一回到王府,就听说了吟风园林婕妤掷金的事要命的是,那十三条蛟龙,竟然有一条死了儿子陈翊琮的手上。
他手执竹鞭在书房来回踱步,眼中满是躁怒他不知道皇宫中的父皇是否也知晓了这个消息,赏花会的这几日,他压根没有什么机会和建熙帝独处。
“王爷,世子来了。”仆从在门外轻声报信。
恭王眼中露出凶光,快步朝书房门口走去,世子正走上台阶,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声“父王”,就被恭王一脚踢在心口,向后栽去。
“孽子”恭王声色俱厉,“你母亲真是太骄纵你了,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世子猛然向后退了六七步,勉强没有摔倒。
“孩儿这几日确实干了几件好事……”世子捂着心口,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勉强站稳,“不知道父王问的是哪一件?”
……
养心殿里,建熙帝坐在御座上,闭着眼睛打坐。
御座之下,袁振缩跪在那里,似是对天威充满了惧怕,他将吟风园那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黄崇德缓缓上前,呈上一道奏疏那是锦衣卫韩冲递交过来的相关口供,建熙帝瞥了一眼,却没有接。
“所以那条蛟龙确实是世子射杀的?”建熙帝问道,语气里不怒不喜,叫人听不出他的态度来。
“是。”黄崇德点头,“都和袁振说的一样,世子爷为了救人,当众出了手。”
建熙帝看向袁振,“黄崇德说世子是为了救人,所以当众出了手。你觉得呢。”
“啊?”袁振似是战战兢兢地望了皇帝与黄崇德一眼,用委屈的声音答道,“这……奴婢怎么好评说世子?”
袁振扭捏着,迟迟没有正面回答。
“收起你的这一套吧袁公公,”建熙帝挑起单眉,看着这个在外头担着‘鬼面阎罗’名号的太监在自己面前装鹌鹑,“朕问你什么,你就明白答话!”
袁振叹了口气,这才把头低了,斟酌地说道,“应该……应该是为了救人吧?不过世子爷当时不是一个人,定边侯府的小侯爷曾久岩,张守中大人家的大公子张敬贞,还有安定伯府的少爵爷李逢雨,也都在世子爷旁边,几个少年年轻气盛,怂恿了世子出面,也……也未可知。”
在暂时摸不清皇上态度的情况下,袁振小心地多给了一种可能,他悄摸地抬头,去瞧御座上建熙帝的表情。
丘实在一旁,听罢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建熙帝冷声道,“有话说话,不要在旁边阴阳怪气。”
丘实老早就憋不住了,只等建熙帝发话问自己,便两手握着衣摆跪到建熙帝面前,“皇上,奴婢看,这就是天意。咱们世子爷是什么人呐,会是那种旁人怂恿了就强出头的莽夫吗?”
袁振在一旁怼了他一袖子,“什么天意,不懂不要乱讲。”
“就是天意!”丘实梗直脖子瞪了袁振一眼,而后转头望向建熙帝,“皇上您想,您前脚刚除了十三太保里的逆党,后脚世子爷就替您在十三只蛟龙里也斩杀了一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啊……奴婢觉得这分明就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建熙帝板着脸,什么也没说。
袁振见状,便一声冷笑,“嗨呀,丘公公现在可了不得,张口闭口连钦天监的差使都担起来了。”
丘实瞪圆了眼睛,“是皇上问我的!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没某些人那么多弯弯肠子。”
“我弯弯肠子多,您可得离远着点儿,”袁振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声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傻气,熏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黄崇德在上面轻咳嗽了一声,底下两人便不说话了。
建熙帝两手撑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蛟龙呢,抬上来给朕看看。”
很快,四个宫人抬着一个两人宽,一人长的担架进来了。尽管死去的鳄鱼已经被清洗多次,但身上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的腥臭味,丘实几次想捂鼻子,但看建熙帝没事儿似的靠近观望,也就强忍了这不适。
建熙帝并非没有闻到这气味,只是相比于此,他看见了更让他惊讶的东西那支羽箭竟是贯穿了鳄鱼的双目,可谓一箭毙命,下手干净利落。
“妙啊。”建熙帝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声夸赞一出口,身边的几人便都明白了建熙帝的态度。
蛟龙被抬了下去。
建熙帝的旨意也随之而下,他命宫中巧匠剥了这只蛟龙的皮做护甲,丘实则即刻启程去恭亲王府宣赏。
黄崇德像往常一样为建熙帝更衣,觉着皇上脸上的笑意都没退过,“奴婢看世子爷的箭法又精进了呢。”
建熙帝颇为自得,却收了笑意。
“袁振和丘实会想到的,底下的人都会想到,都会猜测,然后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那么多人围着,只有朕的孙子能出手,敢出手,”建熙帝略略昂起头,让黄崇德伸手来整理衣襟,“因为朕的孙子,像朕。”
……
而此时恭亲王府书房的院子里,竹鞭已经抽断了一条。
世子沉着脸,仍旧一声不吭地在父亲面前直腰而跪。
书房的大门已经从里被拴上的,甄氏闻讯而来,却只能在外头听着丈夫在里面的叫骂声,一边叩门一边劝丈夫停手。
恭王实在是打得累了,这一会儿已经满头大汗,他恨铁不成钢地将手中又快要抽断的竹鞭丢在地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孩儿不知道。”世子的声音平静极了,“孩儿是为救人性命出的手,这明明是大功德。”
“你还要倔?!”恭王恨不得再踹上一脚,“你这个臭脾气!到底是跟谁学的!?还救人性命?就为了一个出身卑贱的黄口小儿?”
世子低声开口,“‘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国,只见过国中一个一个的民,倘若为国者不是从那些一个个普通的民开始,那和那些压迫百姓中饱私囊的窃国者有什么分别?’”
他抬眸望着父亲,“这种道理,父王竟不明白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父亲的底色
恭王一声怒喝,再次高举了竹鞭,一绺灰白的发从他额角垂落。
涨红的两颊,暴起的青筋,充血的双眼,带着狂怒的喘息。
这样一个失态的父亲,忽然让世子感到有些陌生。
过去他挨打受训的时候永远都低着头,从来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在发怒的时候永远带着令人战栗的威严,然而今天,他却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了某种他很熟悉的恐惧。
这种陌生让世子有一瞬间的怀疑,他分明感觉心底的某一块地方发出了崩裂的声音。
世子的目光让恭王在一瞬间有几分无由来慌乱,然而在短暂的四目相对之后,世子那毫不悔改、甚至带着几分惊异的眼神,彻底地激怒了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
恭王的竹鞭直接冲着世子的脸落了下去,世子始料未及,一声响亮的抽打声后,他的脸颊上很快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鞭痕。
几乎就在下手的瞬间,恭王便后悔了。
世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左颊,鲜明的刺痛正从这里传来。
恭王的手僵在那里,竹鞭也随之跌落,在地上弹起两下,终是落在了脚边。
“王爷!宫里来旨意了!”书房外忽然传来一声报讯,“人已经从南门进来了,正往会客厅去呢。”
“……知道了。”
恭王趁机向门走了几步,避开了世子的目光,面色凝重地问道,“是宫里哪位公公来了?”
“是丘公公!”门外的声音很快答道。
恭王几乎愣在了那里,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是谁?”
门外的人又高喊了一声,“是丘实丘公公!他说是专程为世子爷来的呢!”
是丘实……
竟然是丘实,不是袁振?
未等恭王反应过来,世子已经自己从地上站起了身,他什么也不说地转过身,一个人往外走。
“开门。”世子对守在大门两侧的仆从低声命令道。
两个仆从不敢动手,站在那里把腰躬得更低了,世子咬紧牙推开了他们,自己上前拔下了院门上的木栓,拉开门,就看见站在院门外的母亲。
王妃看着世子脸上的伤痕,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的,母妃。”世子略侧过脸,看向站在外头的下人,“丘公公在哪儿,带路。”
……
王府前院的会客厅,丘实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世子和恭王两人前后脚赶了来,只是父子俩哪个看起来都有点儿不对劲,像是被拉去野地里跑了十圈八圈似的世子一直低着头,恭王鬓角都汗湿了。
等人走近了,丘实吓得跳了起来,“世子爷这脸、这脸是……?”
恭王不自觉地扭了扭肩膀,这一路上他都在想该怎么把世子脸上的这道痕给掩过去,几次想上前把世子喊住,让他先回房去,但一想起世子最后的那个眼神,他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今早在园子里练箭的时候被弦崩着了,”世子别过脸,让受伤的一侧避开丘实的视线,“公公不用担心,这种小伤每个月都要添几次,习惯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丘实心疼地走过去瞧了瞧,摇头道,“这要是主子爷看见了,得多心疼啊。”
“丘公公就不用和父皇说这件事了。”恭王在一旁有些心虚,“免得父皇挂念。”
丘实连连摇头,“奴婢可不敢瞒,万一过两天皇上忽地高兴,喊世子爷进宫,一见不就知道了吗?还是尽快传太医来看看,千万别在脸上留了疤才好啊。”
“不必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吧……”恭王皱起眉,“丘公公今日来,是父皇有什么旨意要带给世子吗?”
丘实一怔,连忙拍了一下脑门,“是了,王爷,世子爷,还是先说正经事……有上谕。”
恭王与世子皆在丘实面前俯身而跪。
丘实肃容开口,先是几句对世子的嘘寒问暖,而后便是对他仁心仁德的赞扬。除了要拿蛟龙皮为世子做护甲之外,建熙帝还额外赐了一张宫里新制的角弓,关切之意可见一斑。
恭王在下面听得五味杂陈建熙帝竟然自始至终没有要追究蛟龙枉死的意思,哪怕一星半点的怪罪都没有。
显然他又一次猜错了建熙帝的意思。
世子那一头已经磕头谢恩。
丘实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块寸许长的平安符,将它放在世子的怀里,“皇上这几天从仙灵苑的张神仙那里求了一道符,世子戴在身上,可以保平安。”
“谢皇爷爷记挂。”世子躬身谢恩,直接将这个系着红绳的平安符挂在了脖子上。
宣完旨,丘实便迅速俯身,将王爷从地上扶起,自己站在一旁,背也比先前弯得更低了些。
恭王起身亲自送他出王府,一路上问了许多建熙帝近来的衣食起居,丘实一一回答了,临行前连声赞颂恭王一片淳淳孝心,也难怪能养出世子这样仁厚的孩子。
恭王只觉得这赞扬听得刺耳,但仍是平静地笑了笑。
送丘实走后,他脸上笑意立时褪了,转身快步回府,身边仆从快速跟随。
“世子呢?”恭王问道。
“应该是去王妃那儿了。”仆从轻声答道。
恭王脚步慢了下来,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喉咙微动,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也罢,让他母亲哄哄就是了。你现在派人去传张师傅来府上,就说是……”恭王想了想,“就说是关于世子的课业,本王有些地方要问问他。”
“好叻!”
……
养心殿里,建熙帝已经用过了早膳,正独坐软塌,捧着一册奏疏细读。
那奏折极长,建熙帝只将将读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但奏折的另一端已经垂落在地上。
他又翻了几页折页,将奏折丢在桌上,看向黄崇德,“韩冲的这份名单上有多少人。”
“一共一百四十一个。”黄崇德轻声答道。
建熙帝的手覆在奏折的长页上,轻声道,“一百多个人,每个人都涉的罪名都列得这么详细,他倒是肯下功夫。”
“哦,这还不是全部。”黄崇德在一旁补充道。
“还有什么?”
黄崇德从转身,走向一旁的矮桌,从上面取出一本比建熙帝手中更大一些的折子。
“他还递上来了另一份大约九百人左右的名单,都是和胡一书案有牵涉的人员,”黄崇德缓缓地回答,“奴婢今早粗略翻了翻,也和这一本一样,列了所有人的名字、官职、涉事的缘由。”
第一百九十五章 韩冲其人
建熙帝结果黄崇德递来的奏折,草草翻了几页,他略略扬了眉,“……北镇抚司里还有这样的人,以前怎么没有听过。”
“奴婢查过了,这个人在赵百户手下做了很多年的小旗官,大概是行事太直,所以一直在底下被压着,”黄崇德轻声道,“不过倒是磨了一身好本领。”
建熙帝合上折子,将新旧两册都丢在了一旁,低声道,“这个人是有几把刷子,机会来了也抓得住,是个有前途的,他什么背景?”
“回皇上,他和那位白子暗卫韦十四,都是建熙二十六年入的镇抚司官籍。”
听黄崇德提起韦十四,建熙帝略略抬眸,“有渊源?”
“有一些。”黄崇德答道,“两个孩子当初都是被地方官员当作祥瑞上贡进京的,韦十四是因为浑身皮肤毛发雪白,韩冲是因为后颈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和太后在建熙二十一年失了的爱马一摸一样。”
建熙帝皱起眉,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仔细想想似乎确实还有些印象……
“当时太后见这两个孩子可爱,很是喜欢。宫里本是想给他们净身,再拨到太后身边伺候着,但太后怜惜两个孩子,便把他们交给了当时的暗卫韦英,跟着学些本领。再后来韦英死了,韦十四就替了他的位置,韩冲就还待在北镇抚司做事。”黄崇德笑了笑,“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建熙帝的面色渐渐冷下来,他想了片刻,目光又落回那两册奏折上,“那就再继续磨几年,让朕看一看。”
“诶。”黄崇德俯身整理好两册散乱的奏折,轻声答道,“奴婢明白。”
……
“孩儿真的没事,去的时候就猜到今天父王肯定又要动手,提前就防上了。”恭王府内,王妃的小花园里,世子自己脱了外衣,露出里头的棉背心来,“就是刚才一直穿着,闷得好热。”
王妃望着眼前活蹦乱跳的世子,一时笑泪交加,她把世子拉近,仔细瞧了瞧他左颊的伤口还好,确实不是很严重。
但脸上这道豁口,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消不下去的。
世子把棉背心脱下丢在地上,“皇爷爷说要用鳄鱼皮给我打身护甲呢,我感觉蛟龙皮穿在身上能凉快一点儿,估计也挺扛揍。”
“下次要是猜到你父王在气头上,他喊你你就到母妃这里来,”王妃纠正道,“你皇爷爷赐给你的护甲,不是用在这个上面的。”
世子点头,“知道了!”
望着世子脸上不甚在意的表情,甄氏心知他多半还是不会听,可能男孩子大了就是这样,宁可挨打也不想落个缩躲的名声。她又看了一眼世子脸上的伤,忍不住叹了口气。
“母妃,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世子拖着重重的石凳,坐到了母亲旁边,“本来是想等后天和张师傅讨论的,但也想问问母妃什么想法。”
“你说说看。”甄氏轻声道。
世子得了准许,便轻声道,“我大周的太祖灭齐、并赵,重新一统了天下,而史书里写齐、赵的末代帝君时,一个是亲近美色,逐渐荒废了朝务,另一个则是纵容外戚,任由皇后刘氏插手朝政,以致阴阳失序,终致灭国。
“但前些日子,张师傅给我拿了一册赵国上京南部一个小县的地方志,还有一些这个县好几年的税目,真真是触目惊心,民无恒产,仰无以事父母,俯无以蓄妻子,丰年就饥谨难熬,路有饿殍;荒年更只能背井离乡,出外逃难,县中十室九空。
“若是把时间再往前追溯,到当年大楚覆灭,群雄并起,我大周与齐、赵都各有锋芒,但前后不过两百年,齐赵的国境之内就民生凋敝……”
讲到这里,世子停了下来,渐渐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王妃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脸上浮起了些微的笑意,低头喝茶。
“我就是奇怪啊,”世子轻声道,“难道史官不知道社稷的覆灭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吗,一代一代的帝业传下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代人种下的苦果,往往要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之后的人来尝,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又要让他们的后人去承担,以至于最后积重难返……这样千头万绪的事情,为什么凭一句轻飘飘的‘阴阳失序’、‘帝贪美色’就能盖过去呢?”
甄氏望着远处的花圃,笑道,“这样的事情,世子确实不该来问我,该去找你张师傅。”
“我知道,”世子连忙道,“但张师傅这几天休沐,那些史册我越看越觉得奇怪,总觉得字里行间有些地方没有说明白,有些地方又前后矛盾……”
世子皱起眉头,“想不明白这一点,那些书我便看不下去。”
甄氏沉吟不语,她站起身,在小花园中缓缓而行,世子也跟随在母亲身后。
“你课业上的事情,我也不好置喙,留待张师傅与你解惑便是。”甄氏笑着道,“不过这个问题母妃我也想过。”
“愿闻其详。”
甄氏笑了笑,“我常劝你们父子要慎行慎言,做个好王爷,好世子。若你们能行事光明磊落,戒骄戒躁,史册里总会有你们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若相反……我总逃不过也要背上些骂名。”
世子怔了怔。
母亲的话落在耳里,听起来又有些耳熟了。
“女子长得美难道是过错吗?”
那个总是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静坐的女孩子也曾经这样说。
“皇上为了贵妃,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到底是谁的错?抑或是在你们看来,不论是谁的错,归根结底都是贵妃的错?”
甄氏又柔声道,“史书总是当朝的人来撰前朝的事,本来就不可尽信。至于说社稷的兴起和覆灭,齐赵之前有楚,楚前有盛,盛前又有晋黎康元……有些事单看一朝或许是不明朗,也可去别朝的故纸堆里找找线索,比对着看一看。”
甄氏说罢,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世子没有跟上来。
他站在原地望着一旁的花圃,脸上露出因为苦思而显得有些为难的表情。
世子只觉得胸口一片郁结,许多的事,许多的面孔都在一瞬浮上心头,冲得他有点儿难受。
“怎么了?”甄氏问道。
世子回过神来,望着母亲,“孩儿会做一个好世子,以后也会做一个好王爷,必不会让母亲声名蒙尘。”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返工的书稿
甄氏笑着答好,谈笑间看见世子胡乱缠在手腕上的平安符,有几分惊讶地问道,“这也是今天皇上给你的吗?”
世子抬手看了看,“是,丘公公给我的,说是皇爷爷从仙灵苑的张神仙那里求的,母妃喜欢吗?喜欢的话就给母妃戴着。”
甄氏摇头笑道,“我昨日也在仙灵苑给你求了一个……”
说着,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平安符这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紫檀木牌,背面是仙灵苑的特殊图腾,正面则刻印着张神仙手书的符印,符印每一块都不同,据说是张神仙应下求符人的愿望后依据天灵感应而写,每祈一符,便要耗其一分寿元。
所以张神仙的亲笔手书平安符在平京极难求得,有价无市。
“我可不信这些道术方士,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不过这个东西挺好看的,闻起来也香……”世子小声道,他两指轻轻摩挲木符,忽地眼前一亮,“诶,我能把母妃求来的这个符,送给朋友吗?”
“倒也可以,毕竟这不是记名符。”甄氏说着将木符放到世子的手心,“但琮儿想送给谁呢?”
世子笑了笑,“嗯……就是一个新认识的朋友。”
……
承乾宫里,东南面的树荫下放着两张桌子和三把椅子。
初兰和胭脂两人都那里在伏案写字,青莲坐在一旁监督,院子里干活儿的宫人进进出出,路过的都忍不住她们那边看两眼。
这三人都是一脸肃穆,从卯时吃了早饭之后就开始赶工自从前天柏司药回宫之后,三人几乎每天都在过这样的日子,除了吃饭、解手、午间的短暂小憩之外,就一直在写字、翻书。
“青莲姐姐,我又誊好了一张柏司药的手稿,你来看看行不行呢?”初兰放下了笔,轻轻甩了一下手腕,她小心地吹干了纸上的墨,将纸笺递给青莲审阅。
青莲停下了手中的笔,接过初兰的稿子,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初兰在一旁皱紧了眉头等着,见青莲一直没有吭声纠错,才要松一口气
“你最后这一纵行,怎么写了二十五个字?”青莲将纸笺放在桌上,指着最后一列说道,“柏司药说了,一列加上字符最多二十四字呀。”
“怎么会……”初兰倒抽一口凉气,忙接过检查,“啊!我漏算了一处批点!”
青莲忍不住啧了一声,“重抄一遍吧,你看看你,都一个时辰了才誊了多少?小心点儿啊。”
初兰欲哭无泪,只得新拿了一张纸,一面抹眼泪,一边坐回椅子上接着写。
“你要不先歇一歇,心静不下来的话,再抄一遍也还是要出错的。”青莲低声道,“柏司药说她四月中下旬就要去太医院讲学,那第一批讲义最晚四月初十就该付梓,这几天柏司药每天也都在赶稿,大家都很累”
“她累什么啊。”一旁胭脂一面翻书一面笑,“她昨晚赶稿睡得晚了,今早不是到现在还没起吗?每天都往御花园跑,天晓得是在那边做什么……”
青莲皱起眉,这已经不是胭脂第一次说这种让人丧气的风凉话了,“胭脂姐姐……”
“好啦。”胭脂摆摆手,语调有几分刺耳,“知道柏司药器重你,让你来做大监工,我和初兰都听你的,任劳任怨就行了呗。”
听到这话,初兰也忍不住揉着眼睛小声哭道,“就只是多了一个字而已呀,付梓的时候让书匠留心调整过来就好了,为什么就非要全都誊写一遍?”
这个问题让青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柏灵给她的命令就是如果排版有一处纰漏,即打回重新誊录,但她也不知道这样吹毛求疵有什么意义。
胭脂见缝插针地笑道,“初兰妹妹还是太小,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当初也有两个婆子跟着柏司药做事的,结果跟着没干几天就借着出宫探亲的由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莲一怔,这件事连她也是没听过的。
“……为什么?”
“就是因为柏司药折磨人的手段信手拈来啊。”胭脂笑道,“你们当她是菩萨呢……”
“胭脂姐!”青莲呵止了一声,她扳起了脸孔,心中却是慌乱的,当初明明劝自己去接近柏灵的就是胭脂,可现在她却又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胭脂一声冷笑,低头接着翻书做摘要,一旁初兰被青莲突然的呵斥吓了一跳,随即有些委屈地望向青莲,眼睛里带着呼之欲出的埋怨和不满。
青莲只觉得心中升起小小的愧疚,“要不初兰你先休息一会儿,你这张稿子我来帮你抄”
“让她自己重抄。”
话还没有说完,柏灵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来。
青莲心中一紧,回过头去,见柏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东偏殿,站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
“柏司药。”三人同时唤了一声,想起方才几人的对话,青莲和初兰都有几分心虚起来。
柏灵对另两人的行礼视若无睹,她走到青莲身旁,冷声道,“我让你在这儿是当监工的,不是让你在这儿帮忙干活儿的。各人该干什么,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青莲脸色羞赧,咬着唇摇了摇头。
“可是……”初兰眼里的泪花还没来得及擦干,“可是柏司药……”
柏灵直接抽走了初兰方才誊写的稿子,粗略看了一遍,“这张手稿你誊了几遍了?”
这个话题不提还好,柏灵一提起来,初兰更觉得委屈,她低着头擦眼泪,嗫嚅着答道,“回司药,我已经……已经誊了……四遍了。”
“这张手稿讲的什么。”柏灵问道。
“……诶?”初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柏灵,“……好像是讲,讲……假设……假设什么……”
“讲假设的验证与形成。”柏灵的脸色又冷了几分,她将手稿丢在初兰面前,“抄了四遍连自己在抄什么都不知道吗?”
初兰不敢再说话了,只好低头咬下嘴唇。
“柏司药,”胭脂在一旁笑着开口了,“别欺负初兰小呀,只是做一分誊录的活儿而已,初兰用得着去读里头都写着什么吗?再说她也没有错字,排版的事情让书匠调整就好了,没必要现在”
“用不用去读手稿里写的什么,是我说了算。”柏灵带着微妙的笑意,迎着胭脂的目光看去,“不是你。”
胭脂还想再说些什么,柏灵已经看向初兰和青莲,“前两天只让你们誊稿,是想先让你们循序渐进,熟悉一下手里的活儿,本来就不是单纯为了誊稿让你们俩做这件事。四月中下旬的太医院讲学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到时候会需要助教。所以我从今天开始,每晚先和你们试讲,明白了吗?”
初兰和青莲都是一愣,而后眼里多了几分欢喜和好奇。
……助教!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但听起来真的是有点厉害!
柏灵垂眸想了想,又看向胭脂,“让你做的话本梗概都写得怎么样了,也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初探储秀宫
胭脂弯腰,将自己案头的话本里夹着的几张手稿都拣了出来,稍微理了理,双手递了过去。
“唔……不错呢。”柏灵才读了开篇几行,便露出了几分意外的表情,“重点抓得很好……喔,概括得也很生动……”
胭脂略略皱眉,她看了看自己桌上摆着的《伶人小传》,又有些在意地往一旁初兰手中的讲义看去,“我不明白我做的这些有什么用……”
“帮我省时间。”柏灵头也不抬地答道,“看话本实在是太耽误事儿了。”
胭脂一时竟无言以对。
省时间……?
省看话本的时间?
既然都没时间了,为什么还要看话本?
“干得不错,”柏灵双手握着手稿,将它们在桌上敲齐,重新放在了胭脂的手边,她看向初兰,语气中有些失望,“你还是好好和胭脂学学怎么用心干活儿吧,你能做到她一半,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初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小小的手在身子后面绞成了一团明明胭脂比她还要倦怠,还要不用心,可到头来胭脂竟做得比她还好吗?
“那柏司药不如把誊写讲义的活儿挪一些到我这里。”胭脂轻声道,“我也可以分担一些。”
“不用了,她连誊写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得到从话本里提炼剧情这么复杂的活儿。”柏灵笑着答道,她看向胭脂,“保持这个质量,按你这个速度,今晚我回来的时候你第二册应该已经总结完了……不要偷懒哦。”
“我……我会好好监督大家的!”青莲几乎马上在一旁说道,“不会有人偷懒。”
“嗯,你也努力吧。”柏灵点了点头,“……我出去一趟。”
青莲才想去送一送柏灵,忽然意识到今天柏司药没有带她一贯的包袱和小桌,两手空空就要往外走,“司药要去哪里?”
“储秀宫。”柏灵头也不回地说道,“贵妃娘娘说让我去看看林婕妤。”
……
“这几天好像都没怎么听到承乾宫那边的消息了。”林婕妤躺在软塌上,幽幽地开口。
屋子里除了她,就只有金枝一个。
金枝低着头,正动作轻缓地为林婕妤磨着指甲,轻声道,“娘娘忘啦,您先前吩咐的,让那边这段时间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露出什么破绽。”
“我记得。”林婕妤有些不快地颦眉,“但也太安静了?”
“这个也怪不得咱们的人,我上次见她,她说柏灵抓着他们几个修书,就在承乾宫的院子里,还派了个丫头专门盯着,她们几个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也就上茅房的时候才能脱身。”
“柏灵觉察到了?”林婕妤漫不经心地问道。
“应该总是有些觉察的吧,毕竟上次咱们游园会的时候穿了那一身,承乾宫的人就算再迟钝,想一想也会怀疑的。”金枝放下了手里五寸的银色锉刀,换了另一把更小巧一些的,继续轻磨林婕妤小指的边沿,“上次贾公公送过去的人,不是到现在都没让进里头伺候吗?”
“倒是赶紧开查呀。”林婕妤努了努嘴,“也亏她们忍得住……”
金枝笑了笑,“就屈贵妃那样的身子,奴婢猜宝鸳和郑淑两个人都照顾不过来呢,哪儿还腾得出精力做这些”
“娘娘。”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宫女的低唤。
金枝站起了身,快步上前打开一道门缝,竖起眉毛道,“干什么?不是说了这段时间不用你们过来伺候吗?”
“……承乾宫的柏司药来了,”宫女不敢抬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人……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
“谁?”金枝怀疑自己听错了。
“承乾宫的柏司药。”宫女重复了一声。
金枝回过头,林婕妤已经从软塌上坐起,饶有兴致地朝这边望过来,“传。”
……
储秀宫虚掩的宫门慢慢开启,柏灵跨过门槛,第一次真正踏足储秀宫的地界。
地上的石砖一尘不染,还带着几分湿润,一看就是刚刚洗过。
青石板的两侧是种满了蔷薇的花圃,朱红色的小小花苞掩映在墨绿的灌木丛中,修建得极为精巧雅致。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花的香气,宫人们低着头在前头引路,然而走到一半,她们发现柏灵停了脚步。
柏灵站在一侧的蔷薇园外,目光落在一枝横生的花枝上,花苞上还落着今早的晨露,柏灵才伸出手,一旁的宫人便小声道,“柏司药小心花刺。”
柏灵的手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林婕妤的这处小花园倒是漂亮,只种了蔷薇一种花吗?”
宫人低着头没有回答。
但其实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各处妃嫔居住的地方都讲究布置和谐,要么不设花圃,只种些长青的灌木或摆盆栽;要么就以花点缀,譬如在秋千架或是回廊上种紫藤萝、球兰或铁线莲,很少有人会直接在自己的院落里设一个这么显眼的花圃且花圃里只有一种花。
柏灵向着花圃深处投去不经意的一瞥忽地看见里面铺着撑开的捕鼠夹。
……真有意思。
这座林婕妤居住的宫殿某种程度上说和她的人一样美,但细节里总是隐隐渗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阴郁和危险。
或许这也是一种心理作用?
柏灵收回了思绪,再次迈步随着宫人进屋。
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靠窗的高台上放着一盆盛开的水仙柏灵这时才意识到,从进宫开始闻到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就是水仙的气味。
林婕妤侧卧在塌上,白纱垂落床沿,柏灵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婀娜轮廓。
尽管先前已经做过了很长时间的心理铺垫,但当这个女人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柏灵还是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一股难以遏制的厌烦从心底升起。
“柏司药终于肯来我这储秀宫看看了,”林婕妤单手撑着侧脸,隔着纱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熟悉身影,“这是……你第二次见本宫?”
“是第三次,娘娘。”柏灵的声音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她低声纠正道,“因为三月二十九那晚,我也在吟风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散落的信息
这温柔里带着几分关切的声线让林婕妤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
隔着纱帐,林婕妤也看不大清柏灵的表情,但从刚才的声音里,她多少能猜到柏灵现在大概是带着某种微笑。
林婕妤轻轻挥手,金枝便上前将屋门关了起来。
屋子里的光线顿时便暗淡了下来。
林婕妤慢慢直起腰,声音带着某种煦暖的拖音,“先前本宫请了柏司药三次,三次都没有请动,今天这是吹了什么风,把柏司药吹到我这储秀宫里的呢?”
“没有吹什么风,贵妃娘娘让我来,我就来了。”柏灵的声音仍像先前一样没有什么起伏,“听说林婕妤是因为吟风园的事情,好几天都没有睡好,是吗。”
“是呢。”林婕妤轻笑了一声,“毕竟是一条人命呀,在眼前就没有了,任谁不觉得伤心呢?”
柏灵抬起了头,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结,但下一刻又垂眸笑道,“娘娘慈悲。”
……
吟风园的那一场悲剧只在两人谈话的开头蜻蜓点水地掠过,而后柏灵便煞有介事地调取了近日林婕妤的起居注,就像当初给贵妃诊治一样。
在等候起居注送来的时间里,她嘘寒问暖地问询了林婕妤近日的许多生活细节,林婕妤说得虚虚实实,与之后送来的起居注相比几乎大相径庭。
可是柏灵却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抑或是注意到了也不提。
在认真翻阅了近一个月的起居记录之后,柏灵更是贴心地指出了林婕妤大约十几处影响睡眠的生活习惯,而后更是给出了非常切实可行的改善建议。
这一场对谈出乎了双方的意料。
当林婕妤带着几分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全程几乎都只是在当一个大夫的柏灵时,柏灵也在暗暗为林婕妤竟然真的只是在扮演一个病人而惊讶双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和行为。
好像这就真的是一次普通的出诊。
当柏灵再一次踏出门槛时,金枝绷着脸出来送她。
尽管在主子面前她需要对柏灵维持基本的客套,但三个人谁都知道对方在装。柏灵在吟风园里满身血污的样子,金枝记得清清楚楚而她也早就和林婕妤说了这件事。
金枝想不通为什么自家主子要对柏灵这么地和颜悦色,但她至少知道一点那个死在蛟龙口中的女孩子,正是柏家兄妹那晚带进园子的。如果柏灵不是冷心冷血,那像今天这样上门就肯定另有所图。总之不该是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温良恭俭让。
连金枝自己都能想到这一层,难道林婕妤不会吗?
再次经过那片蔷薇花圃,柏灵又一次停了下来,“对了,还有一件事,刚才没有问,不知道能否问问金枝你呢。”
金枝看向柏灵,满心想着的都是前几日晚上柏灵目光灼人的样子,语气也便不那么友善,“问什么?”
“储秀宫里,老鼠很多吗?”柏灵轻声道。
金枝立时皱紧了眉头,“你说什么啊,哪儿有老鼠?”
“我看花圃里放着捕鼠夹,”柏灵面色平静地指了指花丛,而后又四下望了望,“那边墙角里也放着捕鼠夹,光是这一眼就看到了七八个……”
“那是用来防猫的,”金枝冷冷地说道,她斜眼睥睨着柏灵,“刚才娘娘不是也和你说了么?夜猫叫起春来没完没了,而且还容易伤了园子里的花。”
“原来如此啊。”柏灵点了点头,“谢谢赐教。”
将柏灵送出了宫门之后,金枝快步折返,再推门进屋时,林婕妤已经不在榻上躺着了。她坐在桌案前,像一个厌学的孩子一样斜斜地伏靠在桌案上,左手用一个怪异的姿势拿着笔,低头写着什么。
“奴婢已经把那个司药送走了。”金枝轻声道,“娘娘怎么自己动起笔了,奴婢来帮您研墨……”
“你也出去。”林婕妤莞尔着说道,她并没有抬头,手里的笔一刻不停地落在纸上。
……
这天上午,柏灵大约在离开承乾宫一个多时辰之后,又很快折返。
一直在院子里写写停停的三人都有些意外,但柏灵也没有理她们,回来之后就一个人匆匆进了东偏殿,而后把门关了起来。
“青莲你去看看?”胭脂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青莲去东偏殿看看情况,“别是出什么事了。”
青莲才要抬脚,又收回了步子,“柏司药又没喊我,我过去干什么,先别管别的,干好自己的事吧!”
屋子里,柏灵取出了自己之前做咨询记录的册子,独自坐在了桌前。
即便是在研墨的时候,她脑中也在一刻不停地整理着方才的所见。一些是谈天时林婕妤自己说的,半真半假不足以采信,一些是在翻起居注的时候看到的。
比方说,林婕妤每晚睡觉屋内必须点灯,否则无法入睡这件事很有意思,这种现象很少在成年人身上出现。需要开灯才能睡着的唯一因素就只有恐惧,对黑暗里潜在危险的恐惧,抑或是对回忆的恐惧;
又比方说,林婕妤有抽旱烟的习惯,她银色的细杆烟枪就放在床榻边的矮柜上。
如果不是起居注里记了这一点,柏灵可能根本不可能留心到这个女人的指尖其实是有些微微泛黄的,事实上当她进入储秀宫的时候,金枝正在准备给林婕妤染指甲指甲花、研钵、缎带和细线都放在桌上;
这个女人对蔷薇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爱,在自己的宫院里开了两个花圃单独栽种;
她收集了相当多的鼻烟壶,有一些放在陈列架上,似乎还有更多不喜欢的砸了或是收了起来;
以及,每个月中下旬,她都要去东林寺进香。
……
柏灵一如既往地将这些讯息事无巨细地用英文记录下来。一处细节攀着另一处细节,每一处都像散落的火星,虽然暂时还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联系。
记录完成之后,柏灵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她伸手撑着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落笔写下的东西。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卷籍
林婕妤……到底为什么非要自己去一趟储秀宫呢?
且在去了之后,林婕妤几乎没有任何隐藏或拒绝。
自己说要看起居注,林婕妤挥挥手就派人去提,对自己所问的每一个问题,她也几乎都给了回答,没有任何要遮掩或防备的姿态只不过她随口的一句话便是真真假假的谎言,哪怕知道起居注一送来,自己的某些言行就要被拆穿,也毫不在意,仿佛这就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习惯。
柏灵百思不得其解,手中的笔停在那里,因为出神而在纸张的一角晕染出一片墨晕。
门口传来推门声。
“柏灵,你怎么把门锁住了呀!”宝鸳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
柏灵将手中的纸册合上,飞快地把它重新藏了起来,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外衣脱了,才去开门。
门被打开一条缝,柏灵藏在门口,轻声道,“我在换衣服呢,宝鸳姐姐。”
宝鸳轻轻哦了一声,闪身进了屋,然后把门又合了起来。
柏灵重新锁上门,而后穿着中衣去衣柜里拿另一身外衣。
“你昨儿穿的不是这件衣服吧?”宝鸳捡起柏灵脱在地上的外衣,“又要换,你一天这是要换几身啊?”
柏灵面色平静地拿出了一件新褙子穿上,“毕竟穿着那一身在储秀宫坐了一会儿,还是拿去洗洗吧。”
宝鸳手里动作停了一下,随即便哼笑了一声,“对,是这个理儿!”
“宝鸳姐姐来找我是有事儿要说吗?”
“嗯。”宝鸳点头,“我听下人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娘娘这会儿又有点儿不舒服,正躺着休息呢,今天储秀宫那边的事你先和我还有淑婆婆说吧,我们找个时间再和娘娘讲。”
“林婕妤没什么问题。”柏灵答道,“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宝鸳一时愣在那里,“啊?不是说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吗?”
“下人们胡乱传的吧,也可能是她自己觉得累了,就说得夸张了一些。”柏灵轻声道,“多半是因为前几天玩得太凶,身体太累以致影响了睡眠。调整几天应该就恢复过来了,我把贵妃娘娘现在在做的呼吸练习教的文字稿也给她们了,不管之后林婕妤那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贵妃娘娘在皇上那里都好交差,咱们仁至义尽了。”
“……哼,这种人就活该睡不着。没的指导,他们就是拿了文字稿又怎么样。”宝鸳努了努嘴,“还去皇上跟前装可怜,搞得跟我们娘娘故意拦着人不让你去似的。要是之后她们还来问你什么,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她们吧!”
柏灵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毕竟太医院的讲学还有半个多月就开始了,林婕妤真要想学,我拦也拦不住。”
“你还真打算把本事全交出去么?”宝鸳略略皱眉,“老话说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没个三五载知根知底的相处,你也敢就这么收徒?”
“不是收徒,没有收徒。”柏灵摇头说道,“是讲学培训。”
“那不还是收徒嘛!”宝鸳不解,“你不要心太好了,教别人一点儿,自己也得留一点儿知道吗?”
柏灵笑了笑,但没有应声。
这话从前柏奕也说过,不过到现在,他大概也不会这么想了这种提防的手段确实增加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但某种程度上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不可替代就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可能直线上升。
宝鸳走近几步,拉过柏灵的手,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柏灵的手心。
“……这是?”
柏灵才刚刚开口,宝鸳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小声道,“你上次不是说怀疑那个青莲背景有问题,想看新来的这批宫人的档案吗?我和淑婆婆商量了一下,觉得确实可以暗里留心一下。”
柏灵有些似懂非懂地把钥匙接了过来,“……这是哪儿的钥匙啊。”
“敬事房卷籍司的呀。”宝鸳轻声道,“宫里各处的宫人档案,都在卷籍司放着,平日里人力有变动的时候就直接从里头调。不过各妃嫔手下的人要调起来就困难一些,因为嫔妃宫里的人,档案是专门锁在不同的柜子里的。那锁要两把钥匙才能开,除了敬事房他们自己的管事公公手里有一把之外,另一把都是各宫的掌事宫人掌管。”
“明白了……”柏灵点头,“我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啊,单有钥匙也没用的,我得先领着你去敬事房做登记,之后你才能凭钥匙调取档案。”宝鸳笑道,“你要不还是先去御花园坐坐?等过了午时,我再去找你。”
“好。”柏灵望着手里的铜钥匙,认真答道。
……
入夜之后,青莲将初兰和胭脂一整天的劳动成果收了上来,柏灵算是三令五申过不让她们进东偏殿,所以青莲便先将所有的文稿都抱在了怀中。
胭脂捏着自己已经有些酸疼的肩膀,独自回了西偏殿休息,初兰和青莲还在院子里等。
两人都记得今天早晨,柏司药说晚上要给她们讲解讲义的事,半是兴奋、半是期待地望着宫门外。
宝鸳此时早已从敬事房回来了傍晚以后是屈贵妃相对有活力的时刻,照顾起来也比白天要费心,她原本就不能久离,而卷籍司里的卷宗既不能带出,也不能抄副本,所以柏灵还独自留在那边继续翻阅。
正当宝鸳回东偏殿拿东西时,看见那两人守在门边,不由得上前问了一句,“你们俩在这儿干嘛呢?”
青莲和初兰回头,才发现宝鸳面色不善地站在她们身后。
“我们……在等柏司药。”青莲磕磕绊绊地把今早柏灵的话向宝鸳复述了一遍。
“回去等!”宝鸳竖眉呵斥道,“在这里扒门成何体统!”
两人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辩解什么,只得先回了西偏殿屋子里这时候也只有胭脂一人,青莲和初兰进来时,她刚刚下床,还没等两人问她在干什么,胭脂已经大力掀抖起自己的铺盖,空气中泛起一阵微尘,让青莲和初兰好一阵咳嗽,什么也顾不得问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西偏殿里已经安静下来。
屋子里一盏油灯恍惚地闪耀,其他值夜的宫人都还没有回来,胭脂已经睡下,只有青莲在一旁低头看着初兰誊写的讲义,算是预习。
初兰扒着窗户往外瞧,院子里一片静悄悄。
她轻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柏司药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第二百章 地底的齿轮
敬事房的卷籍处设在地下。
柏灵在下午进到这里来时,就听这儿的公公们说,这皇宫之中的宫人约莫有五千人,这还没有算上建熙帝在见安湖所设行宫里的伺候的那些下人。
这让柏灵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在大部分时间里,这座皇宫给她的印象是威严和空旷的。
从后宫到前朝,无数宫墙之间的甬道总是寂静无人。即便是在贵妃的承乾宫,日常驻守的仆从也不过十几人而已。她无法想象这皇宫之中的宫婢,竟有五千人之多……
那这些人平日里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在录入柏灵信息的时候,全程都是宝鸳在和卷籍处的宫人在交涉和确认信息在来这里的路上,她就已经再三叮嘱了柏灵,进去之后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全凭她的安排就是了。
柏灵也乐得如此,她全程跟在宝鸳身后,让按手印就按手印,让写名字就写名字。
郑淑似乎从上次柏灵提及青莲的可疑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查调档案的事这实在是一桩复杂又繁琐的差事。
毕竟这里贮藏着从大周开国到现在所有宫中人员档案的原本,上到历代的皇后与若干嫔妃,下到连名字都没有只记一个姓氏的喽,属于他们的卷宗静静地存放在这里,已历三百余年。
这从来是半点纰漏也出不得的。
原本最难拿到的凭证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审批倒不是这审批有多么的严苛,而是需要等候的时间非常漫长,一层一层地审核转递,往往要等上一两个月才有回讯。
但事情巧就巧在,建熙帝曾为了病中的屈氏方便行事,悄悄留给过承乾宫三道空白的内廷手谕,上面已经盖好了他的帝印。这样一来,即便是在他闭关修炼不见外人的时刻,屈氏也可以凭这手谕绕开许多宫中的繁杂规矩。
这手谕在今年年初时曾为屈修用去过一道,如今屈氏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再次拿出一道交给了郑淑。
宝鸳走后,柏灵握紧了钥匙,紧跟着这里掌事公公的步伐往里走。
掌事太监引着她进了地下库房的门,随后便来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笑眯眯地领着柏灵往地下走去。
这位老者看起来两鬓斑白,长胡及胸,应是上了年岁。
他手持烛盏,步伐缓慢,地下昏黄的光线让人联想起地牢之类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步声和他腰间一串钥匙彼此碰撞的回响。
“在咱们宫廷内府,一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并称‘二十四衙门’……”老人自顾自地开了口,“这儿走慢一点儿,台阶有点儿不太平。”
柏灵从善如流地扶住了墙,脚下的步子也随之放慢。果然,没走几步,脚下的台阶就突然比先前高了许多。
那老人回过头,“你是在承乾宫……承乾宫做什么的来着?”
“司药。”柏灵轻声答道。
老人笑着叹了一声,“好运气啊姑娘。”
“……?”柏灵抬眸望了那老人一眼,略有些不解地歪了头。
“司药女官,最次也是从六品吧?”那人笑着道。
“嗯,是的。”柏灵点头,“我虽然在承乾宫做事,但卷籍应该是挂在了内官局的下面。”
柏灵等着老人的下文,但老人已经在一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
他取出腰间的一个铁环,上面满满当当地挂着十来把钥匙。柏灵上前接过了老人手里的烛盏,他眯着眼睛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对的那一把。
铁门豁然洞开,老人又拿过烛盏走在了前面,“……天启二十年之后的卷宗,都在这里面了。”
天启是建熙帝父亲的年号。
铁栅过后,中间的过道幽暗而狭窄。
过道的两侧是庞大的隔间,也同样用铁栅栏区隔着,每一间里面都摆满了四五人高的书架。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樟气味大概是为了防止蠹虫蛀食书册。
柏灵从进了这里之后,便忍不住前后左右四处张望,明明是在地下,明明不见光口,可这里却时不时能感到一阵风的对流。
“这里就是内官局卷宗的所在了。”老人忽然又停下来,略略抬高手里的烛盏,“小司药的卷宗,应该也在里面。”
柏灵向着黑黢黢的陈列间看了一眼,离得近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些里头的轮廓,每一层书架都盖着一层灰蓝色的布,布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柏灵猜测,这些书架上堆放的卷宗里,大部分人应该是已经故去了。
这让她忽然升起几分感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一个转动的小齿轮,紧紧地贴合着自己的位置,无声地支起了这个庞大的帝国皇宫。
史书上的王侯将相名垂千古,这里则陈列着沉默的大多数。
“好多人啊。”柏灵轻声叹了一句。
“多吗?不多的。”老人轻声道,“能进内官司卷籍库的,都是像你这样有品级的宫人。咱们这宫里,上到权势熏天的司礼监,下到人人苦不堪言的浣衣局,足有五千多人哪。但有品级的宫人在建熙四十年清点时,一共也只有六百四十余个在职。”
柏灵微微睁大了眼,“……只有六百多个吗?”
“是的啊,剩下的都是任劳任怨的牛马……偶尔有人能凭借天生的本事和运气鲤鱼一跃,别的呢……一生也只能固守在这宫廷某一见方的天地里。”
说着,他又笑眯眯地看了柏灵一眼,“这么看,姑娘是不是好运气呢?”
老人领着柏灵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道,“像你们这样的女官、侍女,二十五岁后就有机会出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别的宫人要等到五十岁……虽然这样的盼头也是盼头,不过很少有人能活到那个年岁就是了。”
柏灵见他对宫中婢吏如数家珍,心中忽然好奇起这人的身份来。
这人长了胡子,可见并不是宦官,他似乎长年累月地呆在这卷籍司地底的库房中,对这里熟悉得很。
“老丈今年贵庚呢,”柏灵轻声道,“……应该已经过了五十吧?”
第二百零一章 意外进展
“诶嘿嘿。”老人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已经停下脚步,半转了身,“到了哦。”
他再次低头拾起腰间的一把钥匙,很快打开了铁门。这一处陈列室与别处不同,似乎按照后宫各宫院划分成了单独的小隔间,里头的书架比别处的要低矮。
走到某一处隔间之前,老人向着柏灵伸出手,柏灵看着他的手心凝神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将手里的钥匙递了过去。
这钥匙并不是像宝鸳说的那样,是用来开什么柜子的,而是用来打开承乾宫历年卷籍的隔间铁门……这么说来,连宝鸳也没有来过这里。
老人用烛盏引燃了墙面高处的火把,“差不多就在这里了,你不要进去,要看什么人的卷籍,告诉我,我去取。”
“我不能和老丈一起进去看看吗?”柏灵轻声道,“也许看着陈列架上的一些名字,本身就有启发。”
“不能,这是规矩。”老人答道,他望了望柏灵,“说吧,要看什么?”
柏灵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不久前十四的遭遇,不由得问道,“……我今日在这里看过谁的卷籍,来日都有记录可查,是吗?”
“当然了。”老人理所应当地答道。
“所有人的卷籍,我都能查阅吗?”
“不行。”老人略略挑眉,“这不合送来的手谕。”
柏灵望着前方的暗淡隔间,想了一会儿,“……承乾宫现在的宫婢,算上两位掌事一共是十七人。我要查看这全部十七人的档案,劳烦老丈了。”
老人再次发出了“诶嘿嘿”的笑声,这声音在阴暗的地下显出了几分诡异的萌感。
……
当柏灵从地底走出时,她发现时间已经到了第二日的拂晓,远处的东方正浮起鱼肚似的白芒。韦十四双手抱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隐于暗处,而是无遮无拦地靠在外院的一处大树之下。
他闭着眼睛,呼吸匀称,看起来似乎在休息。
柏灵远远地看着。
站着也能睡觉吗。
她昨天上午离开承乾宫前,在书桌上留下了一张给韦十四的字条,写着内务府卷籍司六个字。想来十四应该是看了之后就到了这里等她吧。
……难道他等了一夜?
身旁几个宫人路过,在经过十四地身边时,都伏低了头,向着韦十四低低喊了一声,“十四爷。”
韦十四半睁了眼睛。
柏灵轻叹了一声,还是被吵醒了啊。
她提着衣摆走下卷籍司外的台阶,韦十四也在这时抬眸看见了柏灵。
“早。”韦十四轻声道。
“早,”柏灵略带几分歉意地笑了笑,“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今早回来看见你在东偏殿留的字条,就过来了。”
柏灵目光微惊,“今早……?”
“嗯。”韦十四答道,“边走边说?”
“好。”
在地底待了一整晚,直到走在地面上的这一刻,柏灵才真正感觉到有几分疲倦。这种熬夜的感觉本身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不过如果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只有十一岁,不能保证睡眠的话,之后会长不高吗?
在出内务府的路上,几乎每一个路过的宫人都停住了脚步,对着韦十四恭恭敬敬地低头,唤一声“十四爷”。看到十四似乎与这里的人很熟,柏灵先是有几分意外,而后便很快想通了这一层既然卷籍司里存放的,是所有档案卷宗的原本,那么北镇抚司需要调取材料时自然也要走这一遭。
韦十四大概经常出入这里。
四下无人时,柏灵仰起了头,“这几天观望下来……你觉得阿离这孩子怎么样?”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韦十四右手扶着腰间的双刃,步速平缓地和柏灵走在无人的甬道上,“他带的那支队伍虽然野,不过人员的安排上还是看得出确实花了一些心思……能在朝天街那种地方拉起一支队伍,本身就很出人意料了吧。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很少看到柏奕会对谁那样劝进,毕竟我在家闷着的这几年,他也没有逼我要去学什么,做什么……所以我猜阿离这个孩子,大概是真的很有天分。”柏灵笑着道,“既然十四也觉得他有潜力,那我们应该就可以走下一步了,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先和他”
韦十四侧目看向柏灵,轻声补充道,“这一点上我们倒不用再花心思了。教坊司下的三院六署,除了在宫里的两处,剩下的他会着手去探访。”
柏灵微怔,“……这么快?”
“嗯。他昨天下午因为寻衅滋事被抓了。”十四简短地和柏灵说起了这几日宫外关于小满的流言,还有阿离试图以暴力压制谣传的做法,听得柏灵一时唏嘘。
“那阿离现在……”
“人已经没事了。”韦十四低声道,“出来之后我和他深谈了一次,现在还没有和他提这是要查林婕妤。不过他应该能猜的出来。”
“他现在的状态适合做这些吗?”柏灵有些怀疑地开口。
“恨意有时能让人失去理智,但有时也能让人彻底冷静下来。”韦十四望着远天,“没有谁比他更适合现在做这件事了。”
……
柏灵怀着心事回到了承乾宫,青莲初兰和胭脂三人此时已经起了,正在昨日读写的地方继续今日的工作。
昨夜柏灵一夜未归,青莲与初兰足足等到了后半夜,今日又按时早起,两人都呵欠连天。但此时见柏司药归来,依然眼前一亮地迎了过去。
“司药昨晚到哪里去了?”
柏灵余光看了仍坐在桌前不为所动的胭脂一眼,轻声答道,“在御花园祈香。”
“竟是……祈了一夜吗?”青莲和初兰都睁大了眼睛。
柏灵垂眸一笑,“有时候遇到了突发情况,必须延长时限啊……你们现在还不懂就是了。”
青莲虽然不解,但柏灵既然已经这样发话,她也不便多问。她回转过身,将昨日整理的手稿理了理,全部交到了柏灵的手上。
柏灵接过了手稿,“我看看…………”
“柏司药给的讲义都已经誊完了,接下来初兰该做什么呢?”青莲问道,“是不是和胭脂姐一样去做话本梗概?”
“嗯……暂时不用。”柏灵轻声道,而后目光很快从手稿上移开,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望向了青莲,“初兰现在外面休息一会儿吧,你跟我进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第二百零二章 青莲的心思
青莲跟着柏灵进了屋,脸上甚至还带着被单独喊进来说话的喜悦,她在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昨天柏灵不在时发生的事,以便一会儿柏灵问起时能够对答如流。
然而柏灵并没有着急说什么,在青莲踏进东偏殿的门之后,柏灵关门并带起了门闩,从屋里将门反锁。
青莲心中浮起些许不安,只觉得柏司药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只见柏灵背过身去,用桌上新换的热水沏了两杯茶,而后在桌前拉了两把椅子,这才回转过身,对自己伸手示意。
“坐。”
青莲怔了怔,她小步挪动到椅子旁,扶着椅背却不敢入座,“柏司药如果有吩咐和我说就是了,我……”
柏灵像是没有听见青莲的话,只是再次对青莲伸手示意。
“你来坐。”
青莲看着柏灵的眼睛,对方眼中的冷漠和严肃让她有些不寒而栗,对这位年轻的司药她一直又敬又怕,只觉得柏灵笑起来的时候就像邻家的妹妹一样温柔可亲,可一板下脸来……
青莲强忍着畏惧,慢慢地在柏灵面前坐下。
柏灵也坐了下来,忽然开口道,“你进宫几年了?”
青莲心中涌起不详,低着头道,“……奴婢,进宫三年了。”
“是三年还是四年,”柏灵双目直直望向青莲,“你想想再说吧。”
青莲两手冷不防地抖了一下,随即从椅子上站起身,跪在了地上。
柏灵微微眯起眼睛,望着眼前忽然慌张的青莲。
“干什么?”
“柏司药请听奴婢解释……!”
如果不是这一次卷籍司之行,柏灵完全想不到,青莲和初兰两人也在教坊司待过将近一年。
两人都姓方,竟是堂姐妹。因方氏族人恶意侵占东林寺山地,且组织了一场极其凶残的械斗,造成了东林寺数十僧众毙命,当时一度被引为大案,在整个平京引起极大震荡。当时方氏一族被判缴纳一笔极重的罚金,几乎一夜之间将一整个族落的家底全部掏空,族长更是引咎悬梁,一时间一整个族落元气大伤。
这场械斗的主凶正是青莲和初兰两人各自的父亲,那两人在当年就被问斩,妻女全部被牵连打入教坊司。
这是建熙四十一年的事,而林婕妤是建熙四十二年秋入的宫。
时间竟对得如此齐整。
柏灵倚着椅背深吸了一口气,她端起一旁桌上的茶盏,轻轻用茶盖抚去水面的茶末,“说吧,我在听。”
青莲略略抬头,“司药……司药都……听说了什么?”
“你不用管我听过了什么,你说你自己的。”柏灵目光清冷,“再跟我说谎下场会怎么样,你们入宫时间比我长,应该比我更清楚。”
青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奴婢不敢说谎,只是一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司药想知道什么,奴婢绝不会有半点隐瞒……”
柏灵将茶盏在了桌上,“那就从贵妃去咸福宫那晚,你来给我送桃花酥说起吧。”
青莲一下抬头,“桃花酥……桃花酥……那是因为司药总是独来独往,每日早出晚归,平日里几乎没有能单独照面的机会。那天司药一个人回来,奴婢就上前打招呼,希望司药能记住我。”
“要我记住你做什么?”柏灵轻声道,“从教坊司到更鼓房,再到甲字库,最后到了这承乾宫……我原本看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平步青云的本事,大智若愚玩得很好啊。”
青莲咬紧牙关,只是连连摇头,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柏司药,我……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平步青云的本事,这几年下来竟能被拨到承乾宫来伺候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青莲抽泣一声,又竭力控制了气息,接着道,“我是不该向司药隐瞒我和小兰在教坊司待过一年的时事,但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自从出了更鼓房,我发现周围的好些宫女虽然和我们在干一样的事,可她们个个都身家清白,家里再不济都是个小官小吏。我和小兰因为是从更鼓房过来的下人,就已经平白受了很多委屈,要是再叫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进更鼓房之前,还是戴罪之身,我们根本就没办法在这儿活下去……”
“你们是怎么从教坊司转到更鼓房的?”
青莲抹了眼泪,沉了沉嘴角,低声道,“我们是建熙四十一年正月被押解进的教坊司,但九月就遇上了大赦。可我父亲叔伯的案子太大,即便有皇上的恩赦我们也拿不回我们自己的罪籍,恰好那时候宫里更鼓房缺人手,我和小兰都不想在教坊司学卖笑,就硬着头皮去了。”
更鼓房几乎是宫里唯一一处比浣衣局还苦的地方。
如果把二十四衙门按闲忙辛劳排个顺序,更鼓房永远是垫底的活计。晴夜还好,风雨晦冥之时夜出打更实在令人苦不堪言。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这份工作不能有半点偏误,宫中许多人夜里都听着更鼓掐时间,打更人但凡有一星半点的错漏,动辄便要受重罚,平日里都是被降罪的宫人才会去更鼓房当值这倒是合了方家姐妹的身份。
“东林寺的恶僧,占了我们方家的果林,还硬说那片土地百年前就是寺中的财产,我父亲和几个叔伯都气不过,去找他们理论了好几次,结果还被他们的人打了。我们报官,那京兆尹收了东林寺的银钱,不仅不帮我们主持公道,还把我伯伯抓了起来,我父亲一怒之下告到了都察院,都察院的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了主,取证之后总算给了我们一个公道。”
“可这些恶僧,竟然找了一批地痞流氓,假扮成我父亲还有几个叔伯,趁夜放火烧了他们自己的几间禅院,空口白牙就说烧死了好些人,污蔑我们是杀人放火的暴民……就这样生生翻了案……”
“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我爹娘和小叔来找我,要我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青莲攥紧了衣袖,“我活着一日,就要想一日的办法,但后来我发现,都察院割了判决的案子就是铁案,再没有重审的可能……那天底下除了皇上,就再没有其他人能还我们清白了!”
第二百零三章 I/II类错误
柏灵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的青莲这竟是个抱着告御状心思的丫头。
她说的这些话,除了事情的因果是非截然相反之外,目前来看基本也都和卷宗里的几件大事都对上了。
柏灵望着手里的茶汤,“接近我有什么用?我一个小小的司药,还能帮你翻案?”
“司药是不能,我也没有想过要司药来助我沉冤昭雪……可司药不仅懂怎么让贵妃娘娘欢喜,还得过圣上的好几次嘉奖,我想着只要跟在司药身边,总是能学到更多东西的……”青莲哭着说道,“我和小兰人微言轻,我们怕过段时间万一承乾宫又要换人,那我们好不容易轮上的机会就没有了……”
“我得过圣上好几次嘉奖是谁告诉你的,胭脂吗?”
“……是。”青莲不得已点头,“但这不关胭脂姐的事,我和小兰是堂姐妹的事情,自打出了更鼓房就再没有和别的人说过了。”
柏灵轻轻转着手里的杯盏,什么都没有说。
青莲的主动接近果然带着目的。
虽然说从更鼓房里往上跃迁,确实有彻底甩脱原先罪籍身份的可能更鼓房已经不算是教坊司这类直接收容罪属的地方,只不过是常常有宫人被贬谪到这里罢了。且不是每一次调动都会有人去详细查阅被调之人卷宗上的具体内容,而只是在地底找到相应的档案,进行重新放置罢了,所以这一层身份的洗白非常有效。
若是之后没有原先相熟之人的指认或揭发,青莲和初兰很有可能至此就变成普普通通的宫女,除非有朝一日被皇帝临幸,否则只要她们不提,她们的过去就很容易被掩藏。
但两个没有背景的丫头,四年时间从更鼓房踏进了贵妃的寝宫……凭她们自己真的做的到吗?
如果考虑到时间上的接近,青莲和初兰此前在教坊司接触过林婕妤、而后被慢慢提携上来的可能性极大;
而反观另一人胭脂,她卷宗反而平平无奇,她确实是临厦驿丞之女,原名颜芷,然而这名字太清雅,听着不像丫鬟反像主子,所以被改成了胭脂。
然而,柏灵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她总觉得自己似乎看漏了什么。
直觉和证据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我记得上次初兰说你们是徽州府贺县人士,”柏灵放下了茶盏,声音渐渐缓和下来,“为什么会在东林寺的山地里有自己的果林?”
……
青莲在东偏殿里一待就是两个时辰,就连午饭都是柏灵出来拿了端进去的,初兰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东偏殿的大门。
午后不久,青莲终于从房中出来了。
柏灵一直留着她在屋内,直到她不再哽咽,鼻头与眼眶的微红也全部退去,完全看不出任何哭泣的痕迹之后,才开门让她回到胭脂和初兰的中间。
临走前,柏灵向青莲交代了两件事。
一是她意图攀附且有意隐瞒身份的事情,柏灵可以暂不追究,但相对应的,只要她和初兰还在承乾宫一天,就不得有任何要去圣上面前申冤的念头。
二是今天在屋里的谈话,她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半分,哪怕是她最信任的初兰和胭脂。
青莲除了反复叩首,一时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
屋外,初兰跑到青莲身边,“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哦,柏司药和我说了一下太医院那边的事情,”青莲抿了抿嘴巴,勉强作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对了,这是司药前天剩下的手稿,我们接着干活儿吧。”
外面青莲的声音远去,柏灵一个人静静坐在桌前,轻轻扶住了额头。
抬手放过青莲姐妹是正确的做法吗。
如果她们真的是林婕妤的人,那么自己查到两姐妹教坊司的底细这件事大概就已经打草惊蛇了吧。
今天青莲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倒也有很多办法能去验证。但这件事如果直接往上禀报给淑婆婆,这两姐妹恐怕都活不过今晚。
宫里有一百一千种方法让一个没有品级的宫女莫名消失,也许几个月后会在某一口枯井里发现一具腐尸,又或者在某个湖岸、某处荒败无人的小院、甚至是在几年后的花园翻新时,发现知名不具的枯骨。
郑淑和宝鸳此刻肯定都知道她已经回承乾宫了。只不过自己一回来就先把青莲抓进屋子里问话,所以淑婆婆她们暂时还没有过来询问查阅卷籍的结果。
那么,等她们来问的时候,自己要如实回话吗。
柏灵的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中,忽然觉得有些为难。
她坐在桌前,略有些挣扎着思考着一会儿的回禀,一面伸手抽来了那四五张初兰花大力气誊写的手稿。
这一章正是柏灵自己打算在太医院讲述的第一课关于假设的形成与检验。
这一点是她在和柏奕共同商量后决定的。比起传授那些灵活多变的咨询技巧和若干基于实证研究的理论,让学徒们先建立起最基本的实验设计思想和因果推理能力是更重要的事,所以她在讲义的开篇就杂糅了一部分心理统计和研究方法的内容,作为心理课的启蒙。
她的目光落在第一小节的末尾结论上
对某事物的假设,可以分为原假设和备择假设;
原假设总是假定事物参数没有发生变化,而备择假设则认为事物的的总体参数发生了变化。譬如说乡间发生一间盗窃案,那么针对可疑对象张三的原假设和备择假设则分别为:张三是好人;张三是坏人。
当原假设成立,实验者却拒绝了这类假设时,是i类错误;
当原假设错误,实验者却接受了这类假设时,是类错误;
在心理学的实验设计中,这二者错误我们都应当避免,但优先级有所不同。当实验者犯下类错误时,如果对自己的假设很有信心,则可以通过重新设计实验等方式进行二次验证,直到找到数据显著/不显著的原因。
然而,当实验者犯下i类错误时,由于报告了本来不存在的现象,因此现象又会衍生出后续的研究与应用,因此i类错误产生的危害将不可估量。
……
柏灵略略松开了眉头。
第二百零四章 曾经的织补娘子
这一段本科时倒背如流的文本,换成人话来说其实并不难理解当一个人面临着不可避免的偏误可能,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时,宁可“纵虎归山”,也不可“错杀三千”。
漏过了“虎”固然可惜,但人总有千百种方法去进行再验证与再捕捉,但如果发生了误杀,将错误的结论当作正确的来执行,那么后续的所有努力,都有可能因为这一次的行为而完全失去价值。
诚然这只是一个应用于书面的统计规律,直接将它延伸到现实之中大概是件无比荒谬的事,但柏灵看着这一小段的文稿,却忽然感觉自己在这场艰难的左右互搏中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撑。
在直觉与证据所指向的不同方向里,她最终还是带着几分不安地选择相信前者。
但也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直觉
可能她只是不想看见这两姐妹在事情未确凿时,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殒命;
可能她只是做不到把心硬下来,以即便牺牲无辜者也在所不惜的决心来防微杜渐……
又或者这根本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某种现代性的软弱?
柏灵不确定,但人很奇怪,一旦做出了选择,接下来应该做的事就一件一件地浮上了心头。
门也在这时响了起来,是下人们来传她去正殿回话。柏灵应了一声,简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昨晚的所见所闻,最后一次看了看手里的文稿,快步走了出去。
……
正殿里,屈氏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夏衣,也不似从前一般躺着浅睡或是发呆。宝鸳坐在她的脚边,手里正缝着一条新的衣裙,屈氏靠在软枕上看书,不时低头看看,说一两句建议让宝鸳调整。
郑淑此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端来了去皮的水果,将果盘和竹制的小签放在了屈氏手边的矮几上。
在她身后,跟着充满了困意但强忍着没有打呵欠的柏灵。
等屏退了左右的其他宫人,屈氏忍不住笑了起来,“卷籍司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竟是能让你在地底看上一夜啊。”
柏灵行了礼,有几分无奈地揉了揉眼睛,“回娘娘,也是没有办法。卷籍司底下一个引路的老丈和我说,我调取了哪些人的档案都会被记录在册,我怕这件事之后还有牵连,到时反倒有人从我的调档记录里瞧出什么来,所以就把承乾宫里所有人的档案都拿出来认真读了一遍。”
宝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仔细!”
郑淑才要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略略皱眉道,“每个人的都读了吗?”
“……是,因为我看先前淑婆婆拿来的手谕上写,之所以要去查调宫人档案,是因为咱们自己的内宫名册被水污了,而娘娘又想在赏花会之后给宫人的家里人拨一些赏赐,需要我去拿原本来做一遍核实,以免有虚报误报。”
柏灵抬眸,眼里带着几分认真且坦荡的神色,“所以我调看了所有人的档案,其中也包括淑婆婆和宝鸳姐姐的……是有些失礼了。”
宝鸳也愣了一愣,随即抬头望向屈氏笑道,“娘娘,奴婢看柏灵这丫头真是坏得很,上次她问奴婢姓什么叫什么,奴婢没告诉她,她就趁着这次去卷籍司因公徇私来了!”
郑淑也望了屈氏一眼但坐在那里的屈氏仍是像方才一样笑着,可见也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不妥。
只是忽然想到连自己的底也被眼前的小丫头给翻了,郑淑还是略略有点别扭,她想了想,也只能皱眉叹道,“看了就看了吧,不过出了卷籍司,旁的什么档案你也权当没见过就是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明白。”
“淑婆婆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屈氏笑着安抚道,“柏灵的嘴一向是很严的。”
“小心些总是好的。”郑淑连忙点头应和,而后又看向柏灵,“那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有,我一条一条说吧。”柏灵轻声说道。
这一次卷籍司之行,除了发现青莲和初兰的身世之外,她还留意到了一个人就是先前替建熙帝来听了她和柏奕墙角的那个公公,贾遇春。
新来的十几个宫人中,有七人的举荐人都是他,其中有四个柏灵完全没有印象有两人从年龄应该是年纪相对较大的婆子,此前伺候过宫中的老太妃;另两人年纪二十出头,也跟着伺候过好几位美人。
而剩下的三个人,分别是青莲、初兰和胭脂。
这就很有意思了。
虽然这些人年龄各异,过去的经历也千差万别,但把所有人的档案放在一处比对时,柏灵却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在甲字库待过一段时间,少则半年,长的有五六年。
可惜柏灵没有去查司礼监太监们卷宗的权限,否则她真的很想看一看,这位贾公公和甲字库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郑淑听后颦眉细想,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惊了一下,“……储秀宫的那个,先前是不是也在甲字库待过半个多月?”
宝鸳微怔,旋即倒抽了一口冷气是了……林婕妤一开始不就是甲字库的织补娘子吗?
见郑淑与宝鸳都面带惊奇,柏灵不由得问道,“怎么?”
“是建熙四十二年的事儿,”宝鸳快言快语地答道,“当时甲字库里新收了一批西南的蜀锦,是万岁爷一直等着拿来做封赏用的,可送来的时候竟发现花样上犯了咱们宫里的忌讳……我记得当时,巾帽局里所有的绣娘几乎都被派去给蜀锦添针线,改样子,可就这样人手还是不够,事关机密又不好大张旗鼓从民间征召别的绣娘,所以甲字库的副使一拍脑门,就从教坊司里挪了一批人过来干活儿,拟了个临时的名字叫织补娘子。”
说到这里,宝鸳柠起了眉,“结果就来了储秀宫那么个遭瘟货,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万岁爷,才进宫半个月,直接就当了选侍!”
“宝鸳,”屈氏皱起了眉,语气难得地严厉起来,“不要在背后这样说人。”
第二百零五章 回禀
宝鸳硬生生住了口,虽然每一次当着娘娘的面骂人都会惹得娘娘不高兴,但每次提到林婕妤这个人,她还是忍不住开骂。
柏灵在下头听得惊奇,“还有这种渊源啊。”
“是啊,阴差阳错的。”郑淑也叹了一声,“真是防不胜防。”
床榻上的屈氏这时才真的放下了书本,她望着郑淑,面色严肃,“后宫总是要添新人的,这没什么好防……”
“娘娘,不是的,你不知道这个林婕妤她”
“好了,宝鸳,”郑淑立时打断了宝鸳的话,“别在娘娘跟前提这些叫人不开心的事情了。”
宝鸳又哑了下来,脸竟是气得有些发红。
屈氏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地两人,“……林婕妤又怎么了?”
“没什么,娘娘。”郑淑笑着答道,“左右不过是宫里妃嫔们争宠夺势的那一套,宝鸳年纪轻,看不下去罢了。”
屈氏看向宝鸳,又顺着郑淑的话往下说了宝鸳几句。
柏灵跪坐在不远处静静听着三人的话,望着几人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贵妃可能并不知道前几日吟风园里的惨案。郑淑就像站在屈氏身边的一个大筛子,会对周遭的信息先做一轮过滤,以免让太过惨烈的消息落到屈氏的耳朵里,惹得她无端伤心。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柏灵垂眸想着,又听到屈氏对宝鸳接着说起在宫中要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的劝慰来。
这固然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但此时听起来又实在荒唐,这种生存智慧在深宫之中到底价值几何呢?看看林婕妤的乖张行事和她如今所得到的圣眷,柏灵一时竟有些想笑。
“总之,”柏灵轻声道,“对于贾公公送来的这些人,我们可以先留心着;至于他和林婕妤那边到底有没有牵连,我们可以之后再看。”
郑淑凝眉想了想,轻叹了一声,“若只是一两个人倒还好办,现在可疑的有七个……”
“我觉得倒是还好,”柏灵说道,“主要还是先前淑婆婆的手段高明,把这些人都放在外院做事,娘娘身边就只留着从屈家带出来的老人儿。只要我们还保持着戒备,暂时应该闹不出什么大的风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咱们也只能徐缓图之。”
屈氏看着柏灵认真的模样,“你是……有什么想法?”
“暂时还没有……也就暂时先理出了贾遇春这条线头,”柏灵老实答话,“不过宫外倒是还有一处地方值得去探一探。”
“什么地方?”
“东林寺。”柏灵回答,“我想近日去一趟东林寺。”
另三人一时都有些不解,宝鸳歪着头,“你去东林寺干什么?”
“昨天娘娘让我去储秀宫给林婕妤看看失眠,我才知道她每个月下旬都要去东林寺进香,所以想去看看。”
柏灵一本正经地答道,“林婕妤这样的人,看着就不像会信鬼神轮回之说,但她月月都去。这个月东林寺修缮殿宇,几条大路都封了,她宁可不坐轿走路也要去一趟……我猜想这里面应该是有些缘由的。”
是的,除此之外,她也要亲自去验证青莲说的那场大火和卷籍里提到的那场械斗。不过说实话,柏灵对东林寺并不抱有多大好感,一群能把祛邪香囊做成官府与宫廷一起参与的大生意的僧人们,大概也只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屈氏轻叹了一声,缓缓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事情怎么好似越闹越大了……”
郑淑看了看屈氏,也有些无奈地答道,“娘娘,后宫的妃嫔若是真的与宦官有勾结,在宫里安插私人……放在哪一朝都是震荡后宫的大事,原本就小不了的。”
屈氏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道,“这样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看起来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可传出去了,也只是徒增笑柄,一损俱损罢了。”
“就是的,把娘娘的名字和那种女人放在一起说,都是便宜她了!”宝鸳咬牙说道。
“娘娘三思,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柏灵接着道,“而且去东林寺的事情,还要麻烦娘娘再帮我一把。”
“……你想怎么做?”屈氏问道。
“要是有可能,可不可以先用您或者屈家的名义向东林寺那边下一份拜帖,专门约一个时间,请寺中的高僧来给我讲解佛理。”柏灵轻声说道,她眼中带着几分倦意,“毕竟我祈香也祈了这么久,有些参悟不出来的东西,也是该去找大师们问问了。”
屈氏想了想,“……这倒不难,什么时候呢?”
“越快越好。”柏灵轻声答道。
……
从正殿出来之后,柏灵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某种程度上说,熬夜大概也算一种强效安眠药,只不过起效的时间要七八个小时罢了。
吟风园那一晚以来,柏灵几乎没有睡好过。
她常常梦见小满,梦中的小满变幻着脸,一会儿是柏奕,一会儿是十四,甚至有一次直接变成了她自己,而每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她都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惊恐只是暂时的,稍稍镇定之后,柏灵就很快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吟风园的那一幕,大概激起了自己潜意识中强烈的恐惧,所以她有几次甚至在梦里看见一些姿态妖娆的鬼怪,细看时发现她们一个个都长着林婕妤的脸。
不过没有关系……梦里吓到自己的画皮,醒了就去把她们都扒下来。
柏灵回到东偏殿,喊人打了一盆温水来洗脸,在稍稍恢复了一些精力之后,她独自坐回了桌前,铺平信纸,提笔写下了一封短信。
而后,柏灵强打着精神打开门,对着树下抄抄写写的几人喊了一声,“初兰。”
初兰抬起头,见柏灵正在向自己招手,她有些懵懂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跑了过去。
“柏司药有什么吩咐!”
柏灵将信交到了初兰手中,“你现在就去一趟太医院,把这封信送到一个叫柏奕的人的手上,他今天应该在宫里当值。”
第二百零六章 送信
“还有,”柏灵接着道,“你把信给他之后,让他当场看完,给你答复,你再回来告诉我。”
“哦哦,好。”初兰接了信,刚想再问些什么,柏灵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吓得她不禁缩了一下脖子。
初兰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东偏殿的门,“干嘛这么凶啊……”
巨大的关门声引来了一旁青莲与胭脂的注意,青莲连忙走了过来,胭脂也放下笔紧跟其后。
“你又惹司药不高兴了?”青莲问道。
“哪有……我都还没说什么呢。”初兰嘟了嘟嘴巴,小声说道,“司药让我把这封信送去太医院……”
胭脂看了一眼,只见初兰手中拿着一封没有封口,只是简单折了几角的信封。
说着话,几人回到了树下的木桌前。
“那就去吧。”青莲皱着眉说道,“快去快回,别再让司药发脾气了。”
“可……可太医院在哪里啊?”初兰有些慌张地挠头,“我不认得路啊。”
一旁的胭脂笑了起来,“行了,我带你去吧。”
初兰沉了沉嘴角,在经过上次誊写被训的事情之后,她有点儿不喜欢胭脂了。
但这会儿既是要送信,又似乎只能找出她一个又有闲,又识路,又愿意领她去的人了。
“柏司药的这封信是要给谁?”胭脂问道。
“……给一个叫柏奕的人。”初兰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毫无保留地答道,“柏司药说这个人今天会在宫里的太医院当值。”
胭脂笑了笑,她两指一拈,就把信从初兰的手中抢了过去。
“瞧你冒冒失失的样子,别走到半路就把司药的信给丢了,”胭脂的食指和中指捏着信封,在初兰眼前晃了晃,“信我拿着,你跟我来吧”
“等等!”青莲忽然开口,她伸手把信又从胭脂手里抽了过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送一封信,三个人?”胭脂有些好笑地挑眉,“有必要吗?”
青莲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窘迫和尴尬,但她还是有些倔强地坚持道,“反正我现在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看着你们……你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也没意思。”
三人最后还是一道出了门,胭脂走在最前面,青莲和初兰跟在后头。
“那个柏奕是柏司药的兄弟吗?”初兰小声地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吧。”青莲看起来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才被柏灵质问了出身,柏灵就往外送了一封信……信里会写她们的事吗?
说不担心是假的,可就算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
青莲把信紧紧攥在手心。
胭脂走在前头一直没有回头,不知道能不能趁她不注意,找机会拆开信看一眼呢……
“我也想阿兄了。”初兰拉着青莲的袖子,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好想回家看看。”
青莲一怔,有些难过地抓住初兰的手,“我也想,以后总有机会的”
前方的胭脂这时忽然转过头,“你们快一点儿啊。”
两人不再说话,低头追了上去。
宫里的太医院并不难找,这就是一个两进的院子,看起来一点也不气派。青莲上前和太医院里的宫人说明了来意,那人让她们在门口等。
很快,一个俊朗的青年从里面跑着出来了,他有些不确定地向青莲三人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见来人神情温和,初兰壮着胆子问道,“你是柏奕吗?”
“是。”柏奕点头,“是柏灵让你们来的吗?”
“……啊,对。”青莲连忙抬手,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信递了过去,因为这一路攥得太紧,手心的汗沁在了信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柏司药让我们来送信……”
“柏司药说让你当场读了,然后给我们一个答复。”初兰在一旁补充道。
“好,稍等。”
柏奕说着便将信封拆了,信很短,里头只有两行字近日我可能要去一趟东林寺,具体时间还没定下来,你能预留一下这几天的时间吗?
“要去东林寺啊。”柏奕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青莲和胭脂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柏奕抬头,对三人道,“我看完了,你们回去和柏灵说一声吧,时间定下来和我说就是了,不过最好能提前一天。”
“好、好的。”
青莲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尽管她已经竭力掩饰,但还是被初兰看出了一些端倪。
“……你还好吗?”柏奕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皱眉问道。
“好……好,”青莲有些艰难地答道,她只觉得自己眼眶微热,“刚才走得太快,有点……有点岔气。”
柏奕抬手喊来在门口的宫人,让他倒了杯水递来。
等柏奕走后,初兰扶着青莲在一旁的花坛边沿坐下。
“信已经送到了,”青莲抬头对胭脂道,“胭脂姐要是有别的事可以先回去,我有点儿不舒服,在这儿坐一会儿。”
胭脂正求之不得,在对着青莲嘘寒问暖了几句之后,快步离去了。
等胭脂一走,青莲忽然就低头捂住了眼睛。
初兰完全慌了,她拿出自己的帕子给青莲擦起了眼泪,忙不迭地问起是怎么了,但青莲只是一味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初兰没有办法,只好张开了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家表姐。
青莲带着几分口齿不清的哽咽,摇着头道,“……我没事,我是欢喜。”
柏司药竟是要自己去一趟东林寺……这是青莲万万没有想到的。
想到上午在东偏殿,柏灵那样细致地问起了她当年东林寺后山果林大案的细节,青莲忽地觉得眼眶又是一阵湿润进宫已经快四年了,她和初兰一起守着这个秘密也守了快四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这宫里谁背后没有几桩伤心事,软肋被捏住了就是天大的把柄。
就像今天柏灵告诉她,只要还在承乾宫待一天就永远不要动告御状的念头时,她就觉得自己被完完全全地拿捏在了柏灵的手里。
可现在柏司药要亲自去东林寺看一看了她只要去了,就会知道自己说的话全是真的,没有半点谎言。
但她会插手这件事吗?
青莲并不能确定这件事,但已经本能地落下泪来。
一旁初兰听得莫名,“欢喜?阿姐欢喜什么啊。”
“如果是柏司药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吧。”青莲抓紧了自己的膝盖,小声地说。
第二百零七章 深夜热汤
柏灵一觉睡到了半夜,醒时还是觉得困得厉害。
这几日里屈贵妃的正念训练已经渐渐找到了一些感觉,不再像前段时间一样每天都需要一些指导。恰好又逢见安湖赏花会三天的休沐,屈氏索性将正念课的时间调整为三到四日一次,这样时间恰好可以放在两次咨询的中间。
她扶着额头望着天顶发呆,虽然确实是可以接着睡到明天,但这会儿饥肠辘辘的感觉微微驱散了困意,柏灵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爬起来先找点儿东西吃。
宝鸳今晚难得地回东偏殿休息,在柏灵起床时刚好端着一个将将洗干净的空碗进屋。
“宝鸳姐姐又去喂猫了吗?”柏灵还有些睡眼惺忪地问道。
“是呀,都有阵子没去了,”宝鸳说道,“你说奇不奇怪,也不知道这些猫平日里都哪里找的吃食,就算是几天不喂,摸起来还是油光水滑的……我今晚还在沁园附近看见了几个竹子编的蒲团,样子都是新的,不知道这些猫从哪里叼来的,简直比人还会享受。”
柏灵揉着眼睛笑了笑,这当然不奇怪了……因为宫里一直有喂猫的人,不过宝鸳总是夜里才有时间出去,所以从来没有遇上过。
柏灵起身披上了外衣,直接从水壶里倒了一些水在手心,然后拍在了脸上,凉水激得人瞬时清醒过来。
“哎!”一旁宝鸳立即发出了嫌弃的声音,“懒死你得了,要搓脸就喊人去打点儿热水来呀……”
柏灵正想回答“不用麻烦了”,宝鸳已经穿好鞋出去喊人端盆温水过来,顺便还帮她要了一碗面并特意叮嘱了要小碗的。
“大碗的吧?”柏灵有些不确定地补充,“我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这会儿吃大碗面,你晚上还睡不睡觉了?”宝鸳皱眉说道,“亏你还是太医家的女儿,睡前吃多了容易积食都不知道?”
“……但我还在长身体。”
宝鸳轻轻瞪了柏灵一眼,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道,“听我的。”
柏灵叹了一声,她撑了个懒腰,在床与桌之间的空地上轻轻撑摆肩膀活动身体,见宝鸳如此,她也只能答道,“好吧,都听宝鸳姐姐的。”
不一会儿,下人们端了热水进来,柏灵快步上前接过了水盆,非常自觉地给自己重新洗了把脸如果她这个时候还要继续拖延的话,宝鸳大概会直接拿了毛巾过来给她搅脸吧……
不过温水确实比凉水要舒服得多。
“娘娘下午已经让淑婆婆派人把帖子送过去了。”宝鸳在一旁脱下外衣,把褙子挂在离床不远的衣架子上,“淑婆婆让我带消息给你,你后天巳时前上山就行,不过这几个月上山的大路都被封了,你也只能徒步走上去了,这几天山下虽然渐渐热起来了,可山上还是冷的,你多带件衣服去,免得着凉……”
柏灵在一旁忍不住感叹,“好快啊。”
“你下午不是说越快越好吗?”宝鸳望了柏灵一眼,“我和淑婆婆其实早就想去查查这个人的底了,可娘娘、老夫人,还有宁嫔娘娘都没兴趣,都说让她闹,让她闹,闹到最后自有天收……都这么久了,我是真没看到天在哪儿。要不是这次娘娘想把小皇子接回来,还不知道要继续忍多久。”
“可能是觉得和这样无根无势、出身卑贱的人相斗有失身份吧,”柏灵附和道,“宁嫔和老夫人应该都是这样想的我猜。”
“失了身份又怎么样,我要是知道是宫里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上次游园会时娘娘要穿的衣服透露了出去,我第一个上去撕了她的嘴!”宝鸳没好气地说,“这狐媚子也是,从进宫起就一直缠着我们,干什么都要粘过来瞧瞧,我们娘娘又是个伸手不打笑面人的主,每次宁嫔娘娘一走,就只能任由这个不要脸的凑过来混脸熟。”
“诶,”柏灵有些意外,“她以前经常到承乾宫来吗?”
“是的啊,”宝鸳皱眉道,“你是来的晚了,娘娘怀孕的时候心情就不好,谢绝了所有拜访,宫里的人除了皇上和宁嫔娘娘谁也不见,这才清净下来的。”
柏灵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难怪我总听她‘屈姐姐’‘屈姐姐’地叫。”
“呸!”宝鸳轻轻啐了一口,“喊我们娘娘姐姐,她也配!”
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柏灵再次去开门,这一次端来的是鸡汤小馄饨。
“小厨房里今天的面都吃完了,师傅们就用剩下的面皮包了几个馄饨……”来人低着头,带着几分怯懦地说道,“奴婢想着司药这边还饿着,就吩咐他们先做了,要是司药不喜欢,奴婢们再跑一趟御膳房……”
“不用了,馄饨也挺好的。”柏灵接了托盘,“下去吧,谢谢了。”
宝鸳明早还要早起,所以很快睡下了,她均匀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让这个有些过于安静的夜晚多了一点点的人气。
后半夜,柏灵端着碗坐在桌前,眼前放着之前没有看完的话本,十来个馄饨很快就被吃完了,但汤还是很鲜美,柏灵小口啜饮着还虚浮着馄饨皮的清汤,一面尝一面翻书。
听着这寂静之夜的细微声响,柏灵忽然想起村上龙的一段描写,他曾说,好喝的汤是可怕的。
“我想着他的事情,想了很久。但是回到家,喝到了妈妈煮的汤。汤是那么的温暖,又是那么地美味。这让我不由得忘记了朋友,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的烦恼……一切的一切都忘了,只顾着喝着我的汤。”
柏灵想着这一段,捧着碗,一下连喝汤都忘了。
她望着桌上烛盏中微微跃动的火焰,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一身的疲倦和戾气都消散开去。尽管明天来临时她一样还是承乾宫的司药,要对许多人露出笑脸和冷眼,但那些都和这个夜晚没有关系了。或许这就是熬夜令人欢愉的本质,很多人都只有在一个人的深夜才能做自己,不论古今,所有背着枷锁的人都是一样的。
这个念头让柏灵一时忍不住发笑,笑过之后,她心里暗暗想着,等后天见柏奕时,也要把这个奇妙的想法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