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与谁私会?
储秀宫里,美人深夜不眠,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柏灵要去东林寺?”
“是。”
“那个人还说什么了?“
“她还问,娘娘是不是前日露了什么破绽,让柏灵逮着了。”金枝眉毛一挑,“我骂了她一句,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娘娘说了什么也是她能问的?”
林婕妤听得一乐,肩膀微微耸动,摇头道,“柏灵要去东林寺,便去东林寺好了,无非是前个过来知道了我每月要上山进香,所以也要跟去看一眼,有什么可怕的?”
“对了,”金枝忽然又道,“她还说,前天夜里柏灵一夜未归……说是在御花园祈香,可究竟是去干了什么实在可疑。现在还在查,等查到了会再派人来知会咱们一声。”
林婕妤两指轻轻扶着侧额,口中轻轻吐出一句,“一夜未归啊……”
“是,郑淑和宝鸳也一夜没问,应该是事前就知道她的行踪的。”说到这里,金枝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跪着往林婕妤的方向挪了挪,“说起这个,今天奴婢听到了一个消息……”
林婕妤微微抬眸,看向金枝。
“先前就有人和奴婢说,有人老在御花园看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一直在柏灵祈香的地方徘徊。”金枝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且不止一次了,就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
“是吗。”林婕妤口吻淡淡的,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娘娘,千真万确,”金枝道,“今天奴婢也是听那人说,见安湖赏花会之前,他亲眼看到那个侍卫和柏灵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说话,两人聊了很久,看起来是老相识了。”
林婕妤的目光这才飘了过来,“……还有这种事,谁看见的?”
“就是贾遇春贾公公身边的那个小太监白古,前些日子还和娘娘在抚辰殿请了安的那个。”金枝提醒道。
“哦,他呀。”林婕妤垂眸想了想,“这人进宫时间不长,说的话未必可信。”
金枝连忙附和道,“奴婢原本也是这么觉得的,可他说的细节太真了,奴婢觉着必须和娘娘讲一讲。”
林婕妤抬手,轻轻拨了拨指甲,“他还说什么了?”
“他原本和奴婢说有侍卫去御花园蹲守的时候,奴婢就问他,‘你才进宫多久,认识几个人?怎么就知道那是侍卫了?’,结果他和奴婢说,那人配着绣春刀,腰系鸾春带,可身上穿的却不是飞鱼服,而是深红色的圆领袍那正是宫中御前近侍的穿戴。”
林婕妤的目光真正地落在了金枝身上,“……还有呢?”
“事关内廷声誉,奴婢也不敢因为他的一两句话就信了他。他第一次和奴婢说这些的时候,奴婢也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也没有和娘娘提。”金枝忙不迭地补充道,“可今日他跑来和奴婢说,这一次他不仅确定那人是御前侍卫,而且能确定此人乃是禁卫军的左先锋营的一员。”
林婕妤的手指停了下来,“认出那个侍卫是谁了?”
“那倒没有。”金枝摇了摇头,“不过赏花会之前,圣上曾有一次彻夜诵经,不知娘娘还记得吗?”
“记得。”林婕妤轻声道,“皇上还专门宣了恭亲王和世子一起进宫彻夜守经呢。”
“是了,正是那一次!”金枝连忙道,“那次皇上还抽调了禁卫军左先锋营的一批精锐来守夜,每个侍卫都褪了军服,换上了绣着道君真言的道袍。今天白古和奴婢说,要不是因为这个细节,他还真缩不下这个范围因为就在皇上诵经的第二天早上,他又亲眼看见那个侍卫穿着道袍在御花园一带出现,和柏灵讲了很久的话……所以才断定,那人必定是左卫营的侍卫无疑。”
“……左卫营的侍卫,”林婕妤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嘴角略略翘起,“这姑娘才多大啊。”
“奴婢刚刚也是说到柏灵彻夜不归的消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出。”金枝的声音透着几分好笑,“说起来,从柏灵进宫之后,她就几乎天天往御花园跑,如今看来,给贵妃娘娘祈香是假,和侍卫私会才是真!她前天晚上彻夜不归,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个!”
林婕妤笑了起来,她从塌上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光亮,“这倒是个我没想到的大把柄……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白古说他只告诉了奴婢和贾公公,其他人一概都没有提过。”
“让他们都不要声张。”林婕妤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几分狩猎一般的微笑,“这一条....我要好好想想该怎么用才是。”
“好嘞,明儿我就去找白公公传达娘娘的吩咐。”
林婕妤想了想,又道,“你明早再去和承乾宫那头传个讯……就说柏灵要上东林寺这件事多半只是她虚张声势,这个小丫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心思多了去了,不变应万变才是硬手段。”
“是。”金枝飞快应声,而后有些不确定地抬头望向自家主子,“但……那就是个下人罢了,娘娘有必要和她说这么多吗?”
林婕妤转了身,拂袖说了句,“让你去传,你传就是了。”
金枝觉察到林婕妤话中的些许不耐烦,连忙低下头,应了一声,“诶!”
……
次日一早,柏灵又一次起迟了。
当她完成了洗漱,从东偏殿出去的时候,看见青莲三人已经再一次坐在了大树下的书桌边,各自干着手里的活计。
经过昨日的一番休息,柏灵的精力基本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她一边撑着懒腰一边靠近,去看几人现在的进度。青莲最快觉察到柏灵的出现,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柏司药早!”几人前后唤了一声。
柏灵没有答话,只是目光凛冽地扫过了几人手中的手稿。正要细看,胭脂忽然侧过身,用手帕捂着口鼻,拧着眉咳了好一会儿。
柏灵微怔,有些关切地上前,“怎么咳起来了,是病了吗?”
胭脂摇了摇头,“可能是昨晚有些受凉,不碍事,我已经让蔡婆婆帮我去小厨房要了碗姜汤,一会儿喝了就好了。”
柏灵神情复杂地看着胭脂,“咳嗽可不是什么小事啊……是不是我这几天把你们压得太紧了?”
“哪有,没有的。”胭脂连忙摇头,“柏司药千万别这么想,这些活儿本来也不算重……”
“好了,”柏灵皱眉打断了胭脂的话,“你先去内务府找那边的宫医瞧瞧,看看大夫怎么说,该休息休息,带病工作……万一把病传给了其他人呢?”
第二百零九章 少年的邀约
胭脂脸色微白,勉强挤出一个笑,“柏司药说得也是,那奴婢今日就歇息一天……”
“去吧。”柏灵轻声道,“让宫医开好一些的药,没银子找我补。”
“诶,好的,”胭脂可怜兮兮地点头,“谢谢司药。”
柏灵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不客气,不过如果有事情要提前说,我明日就要去一趟东林寺了,估计到时候一整天都不在宫里。”
“诶,好的。”胭脂有些蔫巴地站起身,慢慢地往西偏殿去了。
柏灵又将怀里新的书稿放在了初兰的桌上,“我下午申时就回,到时候你们就在这儿等我,我把拖了两天的第一章给你们讲讲,你们自己准备好笔记本和草稿纸,下午的课会有一些计算的内容。”
“计算?”两人都眨了眨眼睛,“我们……我们没怎么学过数算,不过算盘小时候倒是摸过几次……”
“不用算盘,背过九九口诀表吗?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那个。”
“哦,背过的。”两姐妹齐声道。
“那就行,有加减乘除的底子,用心都能学得会……”柏灵说着便将手上的小桌子扛在了肩上,“我去祈香了,有急事还是到御花园来。”
两姐妹连忙低下头,低声唤了一声,“司药慢走!”
……
恭王府内,世子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练箭。
拉了弓,那日在见安湖畔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自己也没料到当时竟能发挥得那样好,一箭贯穿了蛟龙的双目。
这几日在院中练箭时,十箭里大抵只有四五支能正中红心,当日的状态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过世子思前想后,也并不觉得意外。当日在吟风园,他被柏灵那一声撕破长空的“十四”吸引了目光,才留意到蛟龙暗池下的一幕,情急之下,他一把夺取了一旁禁卫的弓箭,而后拉弓救人,动作一气呵成心无杂念……
那种状态,这几天很难再找回来了。
世子松了弓弦,手臂缓缓落下,有些出神地站在那里。
也不知道柏灵后来有没有打听过,那支从天而降的羽箭是何人所射。如果她打听了,知道是恭亲王府的世子出手,她会觉得奇怪吗?一个素未谋面的世子竟甘愿冒龙颜震怒的危险为她救人。
……哦,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她出手。
世子忽地有些懊恼地皱了眉,瞬间抬头搭弓射箭然而箭竟射偏到了另一块靶子上。
“这手法也太臭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世子回过头,才看见曾久岩扒在墙头,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得亏那晚有神仙保佑,让你射中的是蛟龙,不是那个锦衣卫,不然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世子把弓丢向一旁陪练的宫人,顺手抄起一旁墙角里的大扫帚就往墙头那边冲。
曾久岩惊呼拍墙,“哎呦呦呦!!快放我下来!!陈翊琮要发疯了!”
世子已经一扫帚戳了过去,曾久岩应声后仰,和底下托举的人摔作了一团,外头同时传来李逢雨和张敬贞的笑声。
“有门不走你爬墙?”世子丢开扫帚,拍了拍掌上的灰,回头对一旁的宫人笑道,“快去开门!”
几个少年笑闹着一起结伴进了院门,几人一见世子的脸,都是一惊,“你脸怎么了?”
“前几天练箭的时候被弓弦弹伤的。”世子淡淡答道,显然不想多讲。他领着众人往屋子里走,下人们端来今年头一采的嫩茶,分别放在了四人的手边,而后退了下去。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几人的时候,李逢雨才皱眉道,“这种话你瞒瞒外人好了,被弓弦弹伤会有这么粗的印子?这明明是鞭痕啊,你是这几天又和谁打架了?怎么不喊上我们几个?”
“不要问,问就是弓弦。”世子端茶,望向眼前的三人,“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
曾久岩也一副不打算细究的神情,他衣摆之下翘着二郎腿,两手端着茶盏嗅茶味,这姿态看起来颇有几分痞气,又不似普通纨绔一般松垮。
“我们是来看胡律的,”曾久岩低声笑道,“我娘前几天听说他们在外头偷偷抓药,估计是要配什么方子。这时节京城有些药是抓不到的,我们就从自家库房里拿了些给他送来。”
“抓药?”世子皱眉,语气里忽然带起几分隐隐的生气,“我没听他和我说起过啊,京城里什么药我王府里没有?”
“你别计较这个了,胡伯的事情圣上还没有定论,若是之后情势急转直下,那要牵连的人可就多了……他们现在夹着尾巴做人也是为了我们好。”曾久岩轻声道,“你们要是一个人把事情都干了,到时候反而甩不脱干系,我们一起搭把手,那就法不责众了。”
“是啊。”李逢雨双手抱怀,“我爹也这么说,一些事情他们那一辈不好出手,咱们做起来方便。”
世子没有做声,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放了茶杯站起来,“那咱们现在走吧,别耽误了。”
“不急这一会儿啊,我们还有事没说完呢!”曾久岩笑道,“世子爷明儿有时间吗,咱们一起去趟东林寺啊。”
世子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们要去哪儿?”
“东林寺。”李逢雨在一旁接道,顺便伸手比划了一下,“就东山上那么大个东林寺。”
曾久岩点头,右手夸张地执扇在胸口一点,“也就前几日的事吧,我在菩提树下灵光一闪……诶,就坐而悟道了!”
“啧,”世子十分嫌弃地看了曾久岩一眼,“要去你们去,我嫌庙里熏得慌”
“……其实是因为明天承乾宫的那位司药也要上山去,”张敬贞在一旁笑着补充道,“昨天下午贵妃派人送了帖子上山,约了东林寺的主持虚云大师给那位司药讲经。久岩想如果大家无事,可以一起上山去看看,他来给我们引荐一下这位奇女子。”
曾久岩笑得阴险,他折扇一开,望向世子,“怎么样,去吗?”
第二百一十章 激起的涟漪
面对眼前曾久岩挖下的坑,世子也只能咬了咬牙,“去!”
世子话音刚落,曾久岩立时大笑,“来来来!是我和敬贞赢了,李逢雨掏银子!”
李逢雨笑叹摇头,从腰间解开钱袋,往曾久岩和张敬贞那边一人丢了一颗碎银这一幕把世子看得目瞪口呆,“你们这是……?”
“来之前逢雨说你多半是不会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东林寺的,我和敬贞就不一样了,”曾久岩把银子放在手里把玩,笑着道,“要是知道柏司药也会上山,你铁定要和我们一道去,逢雨还不信……逢雨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世子爷啊!”
“花擦……”世子挑眉,额角青筋若隐若现,“你们几个……拿我赌钱!?”
世子话音未落,张敬贞已经第一个跑出了屋子,带着掩不住的笑声大呼一声,“久岩快跑!”
少年们喧嚣着从世子的庭院里冲出来,笑闹着朝胡律所在的小院跑去了,这声音引来府中不少人侧目往往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恭亲王府里才有几分难得的生机,在府邸里一向阴郁寡言的世子,才真的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
御花园里,柏灵有几分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今日无人从御花园过,她的工作效率蹭蹭上涨。一番写写改改,不仅完成了讲义第三章的书稿,而且粗略打完了之后几章的大纲。
天色渐晚,她收起自己的东西慢慢往回走,刚出御花园,就见几个太监宫女凑在一块,向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看去,指指点点地说着话。
她有些好奇地也回转过身,见远处东北方向的天空升起一支细长的黑烟。单就在辽阔的天际里看,那瞧上去像是乡间的炊烟袅袅,但如果考虑到在这么远的距离下,烟还能如此引人注目,只怕是不知何处一场大火的滚滚黑烟。
等柏灵回到承乾宫的东偏殿,才放下了小木桌,宝鸳就提着裙摆冲了进来,然后重重地合上了门。
柏灵回过头道,“怎么了?”
宝鸳的眼中带着几分兴奋,“……东林寺今天下午走水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才突然意识到,方才回来路上看到的东北角黑烟大概就是东林寺的余烟。
昨日自己只是往太医院送了一封家书罢了,竟就能引来这么大的涟漪……这既在意料之中,却又远超了她的预期。
“她们急了啊。”柏灵低声喃喃。
但……这似乎也太急了吧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自己,东林寺有问题吗。
原本只是想先透些讯息让对方露马脚,结果对方直接丢了一匹马过来……如果说林婕妤即便冒着这个风险,也要毁掉一些证据,那这得是牵涉到多大的干系,才会让她这么跳脚?
柏灵想到这里,不由得拧紧起了眉头。
这是捅了何方神圣的马蜂窝啊……
“那你明天还去吗,东林寺那边。”宝鸳问道。
“去啊。”柏灵从思绪中笑了笑,“既然都约好了,为什么不去,刚好还能代娘娘去表示一下慰问。”
宝鸳捏着衣袖走近,小声道,“娘娘这会儿不在,下午去咸福宫了看小皇子了。临走前她让我和你说,她怕你明天和柏奕两个人去不安全,所以到时候会抽调一批禁卫军和你们一起上山。”
“好啊,替我谢谢娘娘吧。”柏灵解了外衣,新换了一身布料软一些的衣服,“不过肯定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
“如果他们真的能动得了我,就不会选择烧寺庙了。”柏灵轻声道,“可见和处理我比起来,还是直接放火简单一些。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忌惮什么……但明天我肯定非常安全,这个不用担心了。”
宝鸳愕然。
这是什么逻辑?
等送走了宝鸳,柏灵一个人随意地倒在了东偏殿的床上,伸出手臂挡住了眼前的光线。她沉默地想了一会儿,仍是觉得没有半点头绪,偏巧这时候承乾宫外传来宫中打更人的报时声,柏灵轻叹一声,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一时半会儿想把事情想明白是不可能了,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有的是时间去等。
你也会有恐惧慌张、感到害怕的时候吗,林婕妤?
真想亲眼看一看啊。
……
储秀宫的侧门,在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里略略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虚晃而入。
金枝被闯进来的胭脂撞了一下肩膀,当即拉下脸来,没好气地道,“干什么啊,外头又没人,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赶死么?”
胭脂的脸完全冷了下来,她像是没听出金枝语气里的揶揄,只是低声道,“婕妤在么?”
“我们娘娘这会儿睡着了,等你一下午了不来。”金枝白了她一眼,“等着吧。”
得了林婕妤在宫中的消息,胭脂竟是直接甩开了金枝挡着的手,大步就往储秀宫的主殿里走。
金枝就差没喊出声来。她追着上前要去捉胭脂的衣袖,却发现自己根本近不了胭脂的身明明就差几步,可胭脂的手臂却总是恰如其分地格挡躲闪,竟像一条滑溜的鱼似的叫她怎么也抓不住。
眨眼间胭脂已经推开了主殿的侧门,低声唤了一声,“婕妤万福金安。”
屋子里,林婕妤没有点灯,她仍是像往常一样横卧在榻上,昏暗的屋子里,她细杆银烟里的火星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明灭。
“娘娘,胭脂她竟然”
“你下去吧,金枝。”林婕妤坐起了身,轻轻将手里的银烟撂在了床边的矮几上。
金枝瞪了胭脂一眼,也只得先退出去。
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胭脂缓步走近,眼睛里露出了凶厉的光,“你知道你这次,给明公捅下了多大的篓子吗!”
“捅篓子的不是我,”林婕妤神色清冷地迎着胭脂的眸子,带着一抹残酷的冷笑,“东林寺是我烧的么,我昨日就说过了,不必把那丫头要上东林寺的消息放在心上,就为了避开那丫头放火……也不知道是谁向明公进言献的昏招?”
“烧东林寺是明公亲自下的令!”胭脂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色之中带着盛怒,“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林婕妤的动作微微僵了一瞬,良久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为什么?”
“前天夜里柏灵消失了一夜,你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么?”胭脂的眼里带着几分怒意,良久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她去了卷、籍、司!”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明公
“……不可能。”林婕妤冷淡地看了胭脂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喉咙动了动,“如果有人提了去卷籍司的查阅申请,我不可能不知道。”
胭脂冷笑了一声,“谁给你的自信?”
林婕妤固执地移开目光,“是你职级太低,根本不了解卷籍司是个什么地方……”
“就在从你这里回去的当天下午,宝鸳就领着她去了卷籍司,一直到次日早上才回来,她在卷籍司待了整整一晚。”胭脂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林婕妤心上,“且从卷籍回来的当天下午,屈氏给东林寺的拜帖就送上了山……你还觉得这就是巧合吗?”
“不可能!”林婕妤抬高的音量,“没有谁能随随便便进卷籍司”
“她是拿着圣上的手谕进去的!”胭脂的声音立刻盖过了眼前的美人,“你要是再执迷不悟下去,别说是我,明公也留不下你!”
林婕妤微微一怔,圣上的手谕?
建熙帝怎么会突然给柏灵这样的手谕……
不可能……
“……那柏灵到底知道了多少?”林婕妤的后背此时才沁出了汗水,“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暂时还没有,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我们也还在查。”胭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清楚她在底下到底调看了哪些人的卷宗,所以明公才会下令一把火烧了东林寺的西客舍,这已经是为了应急而出的下下策了……
“她来找你的那次,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每个字你都和我重复一遍!”
这样的情景是林婕妤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皱着眉,仔细地过了一遍当日和柏灵的所有对话难道有什么破绽是自己没有留心到的吗?
不可能……
“……我没有什么好和你重复的。”林婕妤眨了眨眼睛,目光依旧带着几分不屑,“那一日的对话,每一句我都写在了给明公的回函里,你想知道,去问明公。”
说着,林婕妤双目一翻,再次看向胭脂,“而且我已经说过了,她从我这儿看到的,唯一的,与东林寺有关的线索,就是我起居注里的记录,仅此而已,不可能有其他纰漏。”
“你为什么要给她看你的起居注?”
“因为明公想知道她到底对屈氏做了什么,明公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看屈氏的起居注,想知道她会问什么样的问题,给出什么样的诊断……”林婕妤切齿答道,她目光凛冽,“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清楚,我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明公不应该不信我!”
“……”胭脂怒火中烧,“你说的这些,最好是真的。”
“那就等着瞧吧。”林婕妤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她的脸还是带着某种张扬的笑意,“……你该回去了。”
胭脂深深地望了林婕妤一眼。
“你不要得意忘形。”
丢下这句话,胭脂转过身就要走,林婕妤略略昂起了下颌,“你懂什么。”
胭脂被激地停住了脚步,怒目回头,却见林婕妤身姿如同水蛇一般蜷曲着,重新躺在了纱帐之下。她轻轻抚平了自己身前褶皱的绒毯,声音再次变得慵懒,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明公要的……就是我的得意忘形。”林婕妤如是说道。
……
入夜之后,屈氏又回到了承乾宫,今日外出的活动强度再一次接近了她体力的极限,但这种带着几分酣畅的疲倦,对她而言已经是久违的惊喜。虽然她还想再做一些什么,但一回屋还是很快睡了过去,宝鸳原想上前将屈氏喊起来免得现在睡了,夜里又失眠,但郑淑拦住了她。
两人在窗口燃起了一炷香,约定让屈氏小睡一会儿,香灭了再喊她起来。
院子里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恍然大悟的感叹声,隐隐还能听见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郑淑皱紧了眉,“宝鸳你快去外面看看,怎么这么吵啊。”
“好~”
为了隔音,郑淑放下了窗。
浣衣局的下人方才将将把前几日送去的脏衣服洗干净送了回来。郑淑把它们都放在了屋里的一处坐塌上,然后一件一件地亲自手叠这些事情郑淑从来不会让旁人经手。
她还记得自己随屈氏刚进宫的时候,屈氏曾有一件特别钟爱的水袖裙不小心被划破了。当时要用的丝线承乾宫里没有,她们便送去巾帽局让那里绣娘代缝,结果拿回来的时候,绣娘竟漏了一根针在上头。
那绣娘被捉拿之后,竟说是因为自己连夜织补所以不当心出了岔子,郑淑绝不信这种借口,事情最后闹到了慎刑司,那个绣娘被杖击八十后丢出了宫外。
自那之后,所有屈氏贴身穿的、用的东西,只要是从外头走了一道,再回来时郑淑便要再过一道手,检查看有没有异常。
“淑婆婆……?”床榻上屈氏的声音传来。
郑淑抬起头,这才看见窗台上的香早已燃尽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转身走到屈氏的塌边。
“外面今天……有点吵啊。”屈氏扶着额轻声道,“是怎么了?”
郑淑这才想起来方才叫宝鸳出去看看的事可宝鸳竟是出去了就没有回来。她高声唤了在外面候着的宫女,让她们去院子里看看宝鸳在不在。
不一会儿,宝鸳带着几分尴尬地走进了屋子。
“外头是怎么回事,”郑淑皱眉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是柏灵在院子里讲课呢,我也站着听了一会儿……就站在那儿听忘了。”宝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青莲她们,还有好些人都在一起听,大家在一块儿议论,声音就有点儿大了。是不是惊着娘娘了,我现在出去喊她们小声一点儿……”
屈氏听着,脸上却多了几分笑意,她摆摆手,示意宝鸳先不用出去。
“柏灵今天讲的什么?”
“奴婢出去得晚,开头那一段就全都没听到,不过奴婢借她们的讲义看了下,感觉干巴巴的也怪没意思的。”宝鸳几步走到了屈氏的身边,“奴婢出去的时候,正赶上柏灵在讲‘相关不等于因果’,娘娘,这个真是太好玩了。”
“是吗?”屈氏眼中升起几分好奇,“这是在讲什么?”
“柏灵讲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县令发现,城里只要卖冰糖绿豆汤的人一多,盗窃案也就多了,”宝鸳笑着说道,“连着几年都是如此,他该怎么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小课堂试讲
“哪会有这种怪事了。”淑婆婆皱着眉头说道,“两边根本八杆子打不着……”
宝鸳笑道,“真的有啊,一会儿说了原因就特别清楚特别合理了……但婆婆你先猜一猜嘛。”
“是城里卖冰糖绿豆汤的人身份有问题?”屈氏轻声问道。
“不是。”宝鸳说道,“这些卖汤人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那是城里买卖绿豆的人和贼是一伙儿的?”郑淑也猜道。
“也不是。”宝鸳接着摇头,“买卖绿豆的,种绿豆的……全都没有问题。”
屈氏和郑淑又猜了几个,但也都被宝鸳否决了。
“哎呀,猜不着,猜不着。”郑淑连连摇头,“这还不知道是哪个爪哇国里的荒唐事,随便杜撰一个,还要我们来想理由……”
宝鸳接着道,“很合理的呀,淑婆婆你想,卖冰糖绿豆的人多了,是不是说明天气就热了?”
屈氏和郑淑都点了点头。
“天气热了,夜里会开窗睡的百姓就多了;百姓夜里开窗的多了,入室盗窃的自然也就多了。”宝鸳轻声道,及至此时,屈氏和郑淑才忽然明白过来。
宝鸳又接着说,“而这个县令则须得认清,这卖绿豆汤的变多和盗窃变多二者之间存在相关关系,但却没有因果关系,方才能拿出正确的解决之法。”
“……这是什么诡辩术啊。”郑淑又一次皱紧了眉,“本来就没人会把绿豆汤和盗窃的事情联系起来嘛。”
“是的啊淑婆婆,在这个故事里,把相关当因果是很荒唐的,但实际上一旦换了场合,很多人就都是在这么做啊。”
宝鸳学着柏灵的语气,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我们就拿东林寺的香囊来打比方。为什么说买了东林寺香囊的人,不仅能少生病,而且能长寿?难道真是那香囊有奇效吗?未必的,那香囊一两一个,能买得起的大多数都是达官显贵,这些人吃的好,住的好,不用下地劳作,还有人服侍,病了累了还能瞧最好的大夫……那肯定就要比买不起香囊的要活得长。
“买香囊和活得久、病得少之间是相关关系,就和前面卖绿豆汤和发生盗窃案一样,这里头真正的因果关系是物质生活条件好,所以才能身体好。”宝鸳笑眯眯地说道,“如果错把相关当因果,真的相信那香囊能保平安,对富人来说也就是撒钱听个响,可对穷人来讲,却是人财两空。”
郑淑刚想斥责宝鸳对佛门不敬,就听得一旁屈氏哈哈笑起来,“有理。”
宝鸳见屈氏眼中带笑,似是听得很开心的样子,演得也更卖力了些。
她撸起了袖子,笑着道,“更关键的是啊,人如果分不清相关和因果,有时候甚至容易在大事上栽跟头。”
屈氏笑道,“这又怎么说呢?”
“譬如说,雄鸡一唱天下白,那只不过是因为鸡打鸣的时候恰好在清晨罢了,不论它打鸣或是不打鸣,天总是要亮;人也是一样,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一个人的成就既要看个人的努力,却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倘若真的将运势之力视为自己手中的因果,那迟早要被教做人的。”
屈氏忽地愣在了那里,只觉得这句话如同一记响雷落在耳畔。
郑淑也觉察到了屈氏表情的变化,忙打断了宝鸳的话,端了水杯上前,轻声道,“娘娘,柏灵才多大的孩子,能懂什么时也运也命也……”
屈氏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将水杯递还给郑淑,望向宝鸳道,“她还在讲吗?”
宝鸳静下来听了听,三人都听见院外传来隐隐的人声,虽听不清在讲什么,但依稀可辨确实是柏灵的声音。
“扶我起来。”屈氏笑着道,“我也去听听。”
正殿的门帘被揭开,郑淑和宝鸳一人扶着屈氏的一侧从里面走出来。
只见院子里,柏灵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块大木板,上面用钉子固定着宣纸,她一手端着烛盏,一手拿着炭棒,在纸板上写下了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且大部分都是数字,屈氏一时看不大清。
而在柏灵身前,有七八个宫女太监,大家都席地而坐,前排的几人手里拿着本子和笔,看起来似乎是在记笔记。
众人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都回过头来看,一见是贵妃,所有人都起身站了起来。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屈氏轻声说道。
柏灵微微欠身,“娘娘,已经要讲完了,就差一两句收尾的话。”
“是吗……”屈氏略略觉得有几分可惜,她轻叹一声,“那你收尾吧。”
柏灵听了,又转回身看向自己写了满满一纸板的笔记,该说的其实都已经说完了。
“那么今天的序章,我们讲了很多,从相关因果、一些常见的数据指标、到几个简单的实验设计方法……大家应该对所谓实验有了一定的认识。回到我们今天一开始的主题,”柏灵伸手,指向纸板右上角一处最早写下的板书,“就像最早说的那样,心理学追求四个目标描述、解释、预测、控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建立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之上。”
柏灵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声,今天她所讲述的所有方法手段,都仅仅集中在描述和解释上而光是这两件事,就已经耗费了很多心理学家毕生的精力,更不要说后两者。
“我相信大家现在明白,为什么即便是生活里最简单的一些结论,在建立了心理学视角之后,我们也可以对它进行一番再审视。即便此后你赖以谋生的行当和这个学科再没有半点瓜葛,但她带给你的思维方式,也一样影响深远至少能让你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好,那今天就到这里。下一堂课在后天晚上,今晚的作业一会儿青莲会抄给你们,”柏灵将烛盏放回了自己身前的书桌上,“那就……下课吧。”
站在前面的青莲忽然喊了一声“起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旁屈氏被惊得心跳快了几拍只见众人向着柏灵鞠躬,不是很齐整地念了一声“先生再见”,姿势和声音大都生疏得很。
柏灵轻咳一声,这也是她需要习惯的场景,所幸天已经黑了,旁人也看不清她此刻脸上的几分拘谨。
她伸手扇灭了桌上的蜡烛,声音干脆利落。
“同学们再见。”
第二百一十三章 哀悼之人
人群散去之后,屈氏走到柏灵一直站立的纸板前,郑淑又拿来烛盏,置于屈氏的眼前。
屈氏看到上面写着“平均值”、“中位数”、“众数”之类的词,而后是一堆的文字演算式,看起来又似乎是在教授术数。
“这些都是什么?”
“回娘娘,是我这个月下旬要在太医院讲的分享。”柏灵望着纸板,轻声道,“毕竟之前从来没给完全没有基础的学生讲过课,所以就先在宫里给青莲他们试讲,也好找找节奏。”
“之前没给这样的学生讲过课,”屈氏小声重复了一句,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你给其他人讲过?”
“唔……我给柏奕讲过的。”柏灵很快接过了话头,略略用余光扫了一眼在场之人的表情,大家似乎都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
要一直记住自己的身体只有十一岁,有时候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屈氏望向一旁青莲手中的讲义,伸手道,“拿给我看看?”
“娘娘,这儿光线暗,小心看坏了眼睛,”郑淑小声地开口,“不如回屋,咱们点上灯再看。”
青莲正想上前将讲义交过去,柏灵已经挡住了她,“这样恐怕不妥……娘娘,现在能用的讲义就只有青莲手上这一本,今晚他们的作业还等着用这本书稿。娘娘如果感兴趣,我过两天再给娘娘再单讲一遍就是了。”说着,她笑道,“今晚试讲,果然就发现有很多地方讲得磕绊……还需要一些调整。”
屈氏听了,便收回了手,“好啊,那本宫再等等。”
郑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柏灵这一整晚的举动都让她看得有点儿不顺眼。
这丫头才气是有几分才气,在许多事情上的手段也比旁的人高明,可未免有些太过招摇和不服管教。
一本讲义罢了,宫女们就耽误一晚上让贵妃先看有什么关系?这竟然也要争……若是从前在屈府里遇到了这样的下人,郑淑一定是要上去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的。
只是现在许多事都要柏灵去做,贵妃也看重着她,暂时也只能先容着她这般恣意了。
……
次日一早,柏灵早早就收拾了行装。
宫里的轿辇已经停在了午门之外,柏奕也已经在那里等候。
十几个禁卫一早就守在了承乾宫的门口等候。在柏灵出来之后,他们一半走在柏灵前头,一半走在柏灵身后,将她严严实实地格挡在了中间。
这样一支队伍比柏灵原先料想得还要显眼,但毕竟今日十四另有安排,没有人在暗中相护,弄出这样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势来倒也很好。
兄妹俩从午门一同上轿,出发向东林寺走去,从出发到东山山脚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等两人到了目的地,分别从轿子里下来,才发现眼前的情景实在令人咋舌
只见漫山遍野都跪满了前来为东林寺祈福的百姓,男女老少彼此扶将,人群如同密密麻麻的蚁龙,缓缓向上挪动。
人群中也有少数原路折返下山的人,手里往往都抱着一大捆香柏灵一眼就认出,这是屈老夫人曾经带到承乾宫里的佛骨香。
“还有其他上山的路吗?”柏灵望着拥挤不堪的山道,看向一旁跟随自己一道过来的宫人。
“回司药,没有了。”那太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原本上山的路因为东林寺重修栈道和庙宇就已经封死了,如今上山就只有四条小路,昨晚就被附近的百姓们给占上了...”
柏灵和柏奕两人彼此看了一眼。
“那我们也还是步行上山吧,”柏灵转过身,随手点了两个看起来是身型高大的禁卫,“你们俩跟我们一起上山,其他禁卫可以先在山脚待命。”
禁卫们当即收整了队伍,去一旁的树林中休整等候。两个被点将的禁卫走在前头,两个从宫中一道跟来的太监走在两兄妹的身后。
原先铺着石板的山道上已经站满了人,再容不下新的来客,他们就只能从一旁的土路往上走尽管这里也满是与他们一样的行人。
“……这些百姓都是要上东林寺的?”柏奕看了看人潮,低声向身后的太监询问。
“是啊。”那太监答道,眼中带着几分惋惜,“东林寺毕竟是我平京一带的佛学圣地……昨晚一场大火,怕是把百十里地的善男信女都招来了。”
柏奕皱起了眉,无法理解地叹了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是来看惠施大师的。”一旁的妇人忽地插了一句,柏奕刚想再问几句,那妇人就被她身旁的男人狠狠拉回了自己身侧柏奕柏灵身边跟随着的红衣太监与禁卫军,都让他们俩特殊的身份不言自明。升斗小民要是和这样的人攀上什么联系,之后还不知道会给自己惹出怎么样的麻烦。
柏灵和柏奕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两人也收回了目光,目不斜视地专心往上走。只是“惠施大师”这四个字落进了柏灵耳中,她便很快注意到人群中有百姓是披着麻帽,穿着孝服来的。
果然,当二人走到半山腰时,就看到了层层叠叠的花环堆积在东林寺的山门边上,每一个花环垂落的白色帷带上都写着“惠施大师千古”。
人群走到此处,已能闻得众人的悲啼之声。
不知怎的,柏灵忽然就回想起蒋三派锦衣卫围了自家的那天晚上,城外的山民们也曾像这样自发地前来探望。她随着人群被推搡到一处花环前,四面人都双手合十,低声诵经,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泪痕。
柏灵看了一会儿,也像旁人一样向着花环轻轻鞠了一躬。
继续往上走,人才渐渐少了起来,来迎接他们一行的僧侣说起了昨夜的事,大火起于西客舍,偏偏那一带平日里基本无人久待,直到火势起来了众人才发现,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东林寺自昨夜开始封了山腰以上的所有山路大火虽灭,但被烧毁的庙宇随时有塌方的危险,所以东林寺的主持虚云大师下令闭寺。若不是柏灵手持出自贵妃的拜帖,她今日无论如何也是上不了山的了。
“不知惠施大师是谁?”柏灵问道。
“啊,这是我们寺里的一位游僧,平日里不怎么回来的……”那僧侣脸上浮起些许哀绝,“但师叔昨日正好在寺内,也是最早张罗着大家救火的人,结果自己被烧断的横梁打在了火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信神
“看起来惠施大师是位很受敬仰的师傅呢。”柏灵轻声说道。
“是。”僧侣忍不住双手合十,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次大火,贵宝刹伤亡者多么?”
僧侣轻声道,“实乃我东林寺百年未有之灾殃,除了惠施师叔,还有两个平日负责西客舍扫尘的小师弟,大火无情,人竟是眨眼间就这样没了……”
柏灵听得亦觉几分苦涩。
“起火的原因呢?师傅们查清了吗?”
僧人只是摇头,“各种猜测都有,但还是要等官府那边派人来看,才能有定论。”
直到柏灵跟随着引路僧人来到东林寺的寺门之前,她才真正意识到昨晚的大火有多么严重。
这场大火烧去了东林寺近乎一半的庙宇;昔日里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已经被昨夜的大火熏成了一片灰黑,许多僧人们往来其中,搬运昨夜被烧垮的物料。
柏灵和柏奕穿过落满了灰烬的殿前庭院,空气中依旧弥散着浓烈的焦土气味。
两人拾级而上,大殿里有十几个身着袈裟的僧人正在诵经。那飘渺中带着几分平和的声音带来某种宗教的神圣感。
在烈火荼毒过后遍地狼藉的大殿中,金身佛像竟丝毫无损近十米高的金色大佛俯瞰着众生,那佛陀面容无悲无喜,竟然让柏灵一瞬间有一种心神被震颤的感受。
“神迹啊,神迹。”与柏灵一同过来的两个太监已经忍不住俯身跪倒,向着佛像虔诚地叩首,“佛祖显灵了!”
显灵吗?
柏灵微微颦眉,她望着眼前的金身大佛,晨间的日光透过屋顶的斜栏倾泻而下,照得佛像一片灿烂金黄。
这颜色与焦黑的殿宇彼此映衬,益发显得不可逼视。
先前来引路的僧侣此时才又出现,在他身后,跟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僧人,从年龄和气派上看,应该就是东林寺的住持虚云大师了。
几人彼此躬身行礼,寒暄了几句,柏灵情真意切地说了几句告慰的话,并带来了贵妃希望为东林寺重建略尽绵薄之力的口信,虚云感怀地道谢,邀请柏灵与柏奕去大殿之后的禅房茶室一叙。
虚云与引路僧侣走在前面,柏灵和柏奕隔着四五步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柏灵微微靠向柏奕,“诶...”
柏奕侧目望过来。
柏灵皱着眉,“为什么佛像会没事呢?”
“想不明白吗?”
“不明白。”柏灵答道,“猛然在一堆废墟里看到一尊金佛……就,还挺让人震撼的。”
柏奕摇了摇头,悄悄俯身,“有句老话叫‘真金不怕火炼’,因为木头燃点一般在200~290度,金子的熔点是1064度,这种火灾,火焰温度也就400到600度之间,能把佛像烧化了才奇了怪了。”
说着,柏奕又压低了几分音量,“其实这也就从侧面说明,东林寺的佛像没有掺假,用的都是真金子……是真的财大气粗。”
柏灵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方才那种隐隐的虔诚氛围便荡然无存。
“现在是不是觉得没那么震撼了?”柏奕问道。
柏灵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还是有点意外的,毕竟柏奕一句话,就把她刚才所有的神圣感都打碎了。
柏奕低声笑了笑,“入我科学之门,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什么前世今生,六道轮回,不存在的。”
柏灵望了他一眼,“要是这些超自然的力量都不存在……我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好问题,”柏奕目视前方,低声叹道,“其实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了。”
柏灵望向他。
“要解释,其实有很多解释。使劲往科学上凑也不是不行,反正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脑洞不够平行宇宙么。而且我承认,在所有的可能性里,确实也有那么一丢丢概率,是世界上真的有哪个神明,他坐在天上往人间看戏,觉得咱们俩都还不够惨,就把我们从那个世界捞出来,再丢到这个地方……”
柏奕动作夸张地学着一个打捞的动作,但那样子看起来更像一只笨拙的大猩猩,看得柏灵不由得哑然失笑。
两人穿过被火舌舔舐过的石廊,冷风吹过,在两人脚边带起些许灰烬。
“不过无所谓了,我信不信神和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根本没关系。”柏奕轻声道,他两手交叠在脑后,又恢复了正常,“就算有一天我发现这世界真的存在那么一个无聊的上帝,佛祖,唯一的真神……也和我没有关系。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之所以成为他自身,是因为他选择了无神论,而不是因为他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神,所以才勉强地转投无神论的怀抱。”
在柏奕说这句话的时候,柏灵注意到他轻轻昂起了下颌,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自在和骄傲。
“这是谁说的话啊。”柏灵问道。
“哪句?”
“‘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blabla……这句。”
“啊哈。”柏奕摆了摆手,“我自己说的,是不是还挺有道理的?”
柏灵侧目,虽然带着几分笑意,但没有回答。
其实也挺中二的呢。
几人一同进了茶室,两位公公和禁卫都站在了门外等候。
以茶室为分界点,火势没有继续往东蔓延,这里的布置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茶室的陈列非常素净,但又隐隐透露着某种贵重的意味来。
小到桌上透着禅意的琉璃盏,大到铺满了整个地面的佛画地毯……柏灵可以想象这里的茶室平日里都是在接待怎样规格的客人。
虚云大师正要入座,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小沙弥,有些慌张地在虚云耳边耳语了几句,虚云听后有些奇怪地皱了眉,向柏灵道,“两位施主在此稍等片刻,寺中出了些急事,老衲要先去看看。”
“大师请去。”柏灵和柏奕同时说道。
茶室又空下来,不多时有衣着讲究的僧人进来为两人添水,杯盏蒸腾的热气里,两人听见窗外传来几声悲戚的鸟鸣。
四下无人,柏奕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你这次让我和你一起上山,是想干什么?”
第二百一十五章 翻墙而过
柏灵在坐塌上站起了身,向着墙边的窗户移动,她双手支起纸窗,将头探到外头去看。
茶室的后头就是东林寺的后山了,远处的群山云蒸雾绕,一片湿润,不远处是几块规整的菜地,看得出寺中的僧人日常会在这里耕作。
柏灵扶着窗沿,直接从窗口翻到了茶室外的空地上。
“你跟我来,咱们去西客舍看看。”柏灵小声地冲着柏奕挥手,“具体的我路上和你慢慢说。”
柏奕望了一眼茶室的大门两个禁卫和太监正在外头蹲守。他轻笑一声,也蹑手蹑脚地挪到墙边翻窗而出。
两人踩在茶室后松软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向着东林寺的西边去了。
一路上,柏灵将这几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不分巨细地讲了一遍十四追查林婕妤背景受阻,卷籍司下某怪奇老翁来历不明,她自己对胭脂其人的无端怀疑,以及青莲姐妹的沉冤往事,还有宫外阿离对十四的投诚……
若不是这会儿与柏奕说起,柏灵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在她身边竟涌现了这样多的事端。
柏奕听到这里脚下忽然一滞,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阿离现在开始跟着十四做事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柏奕的这个反应,也在柏灵的预料之中。
“是我的授意,本来。”柏灵坦然地回答,“因为十四在北镇抚司的几条情报线目前来看几乎全都不可用,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从宫外想办法。”
“你没有和我商量过这件事。”柏奕的声音略略高了几分,他脸色一变,忽地像想起了什么来,“小满出事那天,你让我带阿离回家……那时候你就想到要把他卷进这里头来了吗?”
“……嗯。”柏灵又点了点头。
“柏灵!”柏奕皱眉拉住了柏灵的手臂,“你这样做,和”
柏灵右手轻轻按在了柏奕的手臂上,她抬头望着柏奕的眼睛,“你先听我解释,好吗?”
柏奕眼中有几分不可置信,但还是松开了抓着柏灵的手。
“本来没有这么快,我也没有想过要绕开你去做这件事。”柏灵轻声道,“我那天晚上,让你带阿离回来,是想让十四认认他,然后去观察一下这个少年能不能胜任在宫外收集情报的工作,让十四先判断一下这件事的可行性。”
说到这里,柏灵顿了顿,“我原本的计划是,如果十四觉得阿离可以,那我下一步就会去找你商量的。”
柏奕的表情这时才稍稍平和了一些,但他的眉心依旧紧紧地皱着,“那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阿离带人砸了一些酒馆和露天作业的说书摊,所以在前几天被巡防队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抓了起来,”柏灵轻声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柏奕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知道。
但他确实知道阿离这些天被城中小满的流言气得不轻,所以到处在闹事,他也劝了阿离早点停下这些徒劳无功的举动有这个力气,不如多去看看城南小满的一家。
“……总之,后来十四出手,从狱里把他们救了出来,阿离也是在那个时候主动提出想跟着十四做事。”柏灵轻声道,“这个节奏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但我们原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
柏灵没有再说下去,她望着柏奕那边。
“我是有点儿生气,”柏奕喉咙动了动,勉强说了一句,“……但我不是在气你。”
自己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连阿离在外带人闯出了大祸的事情,都是这一刻柏灵和自己说的时候才知道的。
他知道这里头水深,知道这里头暗潮汹涌,他是为了阿离好,不想把他卷进来。
但阿离恐怕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固守背后的好意,所以这少年想都没想就冲了进来……可把时间浪掷在和这些污秽之人的勾心斗角里,甚至把命都搭在里头,有什么意义?
阿离不懂他,他也不懂阿离。也许未来有一天他们俩都会明白过来,但那个时候再谈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复行数十步,柏灵忽然仰起头,“小满出事的那天晚上,十四和我说了一些话,我一直都忘不掉。”
“……嗯。”
柏灵移开了目光,看向脚下焦黑的石路,轻声道,“‘想的越多,刀剑就越钝。刀剑一钝,原本能做的事情也做不了,能保下的人也保不住,更不要说自保’。”
柏奕听得有几分愣神,而后目光亦暗淡下来,两人沉默地往前走,
两人一路沿着寺庙的后山往西走,一些断壁残垣还在冒着零星的火星。西客舍的大门虽然被封,但侧门已经被烧穿了,寺中的僧人只是简单地用草绳在门廊上围了几道,以示“生人勿近”。大部分负责看守这里的僧人都守在正门一侧,后院和侧门都无人看管。
两人穿过侧门的围栏,进入到西客舍的侧廊之中,这一带显然还没有怎么被人处理过。一整个西客舍都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只剩数不清的黑色梁骨散落在白岩构筑的地基上。
视野的尽头,柏奕看见两处盖着白布的担架,不远处传来竭尽全力抑制的哽咽在担架的脚边,有小沙弥正俯身趴在白布上拭泪。
“这儿有人。”柏奕回头,低声对柏灵说道。
……
东林寺外,虚云大师带着几位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僧人一起出现在了寺门之外。
这里已经围满了武僧,人人手中持握着棍棒,严阵以待。
可石阶之下,也只有李逢雨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两手负背,似乎丝毫未将武僧放在眼中,只是仰头望着寺门的方向。
此时看见虚云出现,李逢雨脸上露出笑意来。
一旁一直在等虚云来处置这等顽劣少年的驼背僧人哼了一声,刚想上前对虚云痛陈这人刚才的恣意无理,李逢雨却已经先声夺人,喊了一声“大师!”
他表情很是期待地招了招手,无视寺门外众多对他怒目以吓的僧众,亲昵地走上前去与虚云大师说话,仿佛虚云是他一位熟悉的长辈似的。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位安定伯家的少爵爷,是个属狗脸的,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远处,世子最后一个爬上了东林寺的高墙墙头上,踩着他肩膀上去的曾久岩和张敬贞稳坐墙头,两人一人拉着他一只手臂,也将他用力拖拽了上来。
三人骑墙远眺,看着远处的李逢雨一个人伶牙俐齿,不知在对那些僧人说什么,竟是真的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太强了。”几人异口同声、摇头叹道。
第二百一十六章 惠施的馈赠
几人顺着墙下的小道飞快地往里跑。
大雄宝殿里传来威严的诵经声,伴随着不时响起的禅钟,将一整个东林寺都笼罩在一种悲悯而安和的气氛之中。
“我们就把他丢在外头吗?”张敬贞小声地问道,“虚云老和尚会把逢雨挡在外头的吧。”
曾久岩一笑,“哎,你看他乐在其中的样子……能在外头把那么多人耍得团团转,进不进得来对他无所谓了。”
几人同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连忙各自躲在了小路近旁的几棵大树后头。
世子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来者大约只有两三人,其中几人脚步稳健,腰间传来金属碰撞之声,不禁令他有些好奇。
“惠弘师傅,就到这里吧,不必再送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今日您亲自下山接我等入门,已是劳心劳力了,送到这里就好,寺中如今百废待兴,大师快去忙吧。”
此话一出,世子便皱起了眉,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人的声音。
“是了,师傅别送了。”余下几人附和道。
“那……请代老衲向申将军问好。”惠弘双手合十,向着眼前的年轻将官说道,“听闻申将军自北境归来之后,一直身体抱恙,不知道近日可有好转?”
一听“申将军”几个字,世子顿时恍然大悟这几个人应该是他的骑射师傅,申集川申老将军的属下。
“不瞒师傅,先前陛下找仙灵苑的张神仙来看过了,张神仙说是有邪祟作怪,”年轻的将官说起这件事,便忍不住双眉微锁,“但我们将军最恨这等巫蛊言辞,不仅当场撕了张神仙开的那些丹方,还把张神仙连人带法器全都丢出了将军府,惹得龙颜大怒不说,这几日夜间睡得更浅了……”
那人轻叹了一声,“若是惠施大师还在,我们将军也至少还有个能说话的朋友……”
“阿弥陀佛。”惠弘轻声叹了一句,“惠施师弟与申老将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金石挚交。如今惠施往生,还请申老将军千万节哀顺变,不要因此戮神伤身才好。”
年轻的将官握紧了腰间的剑,面色亦有几分哀愁,“要不是将军的怪病……他今天一定是要亲自上山来送一送惠施大师的,但如今也只能我们几个代劳了。师傅的这些话,我们回去之后都会原原本本带给申将军,希望他能听得进去吧……”
“对了。”惠弘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从袖中取出一样白帕包裹的事物,双手递向了年轻的将官,“这是惠施师弟一向傍身的绿檀佛珠……”
几位将官一时惊疑,连连摆手道,“若是惠施大师生前傍身之物,死后也该同大师一道而去,我们怎么能”
“几位施主误会了,”惠弘摇头道,“这佛珠,是惠施师弟几天前专门交给我,让我转交给申老将军的。若真是将军府中有什么邪祟,或许也可挡一挡。”
听得此言,为首的年轻将官才双手接过了这条珠链,上面串着十三颗早已被捻得光洁温润的木珠,年轻将官抬起头,有几分不解,“……既然惠施大师早就准备了这佛珠,为什么不亲自拿给我们将军呢?”
惠弘轻叹一声,“万事都讲究一个缘字,缘分未到时,便强求不得。好比陛下让张神仙去为将军除邪祟,将军却将他轰出门外。惠施师弟原本与我说,他四方云游,不能常常待在寺中,若是来日申将军上门,求问其病解决之法,便可将这串佛珠与他……只是如今,斯人已去,将军便拿着这佛珠,留作念想吧。”
几个年轻将官这才恍然大悟,再看佛珠时,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
是了,若是惠施大师真的拿着这佛珠上门,说要为申老将军驱邪大概也一样会被老将军提着后领,当场丢出府门吧。
也难怪申老将军性情孤傲,却独独将这位游僧引为知己挚交……他们对彼此的性情,是真心了解的啊。
“多谢惠弘师傅。”几人恭敬地向惠弘鞠了一躬,而后迈着大步离去了。
惠弘站在原地,直到这几位年轻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轻叹一声,转头离去了。
等外头的小路又恢复了平静,世子几人才悄然从树后走了出来。
“真没想到东林寺会遭此灾殃。”世子望着半边熏黑的大雄宝殿,一时有些感叹,“想我母妃月月来此为我和父王祈福、点长生灯,希望求得佛祖庇护……可佛祖竟是连他门下弟子也庇护不得的。”
“想什么呢。”曾久岩手腕一翻,便拿折扇打了一下世子的肩膀,“这东林寺都快成我平京第一大金窟了,你还指望这儿能有什么佛门庇护啊。我看整个寺里,也就惠施他们几个游僧还算是个人物,其他的就包括刚才那个惠弘,城里的赌坊可没少他在背后坐庄的局子。”
一旁张敬贞听得咋舌,“还有这种事?”
“这京城里三教九流,有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曾久岩两手抱怀,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微笑,“总之,都把眼睛擦亮点儿吧,别被这些个披着人皮的老秃驴给骗了。”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世子问道。
“一般像贵妃这种级别的贵客来了,都是去西客舍招待的。”曾久岩说道,“不过现在西客舍被烧了,应该就是去茶室了吧,这边走。”
曾久岩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
“久岩你对东林寺好熟啊,”张敬贞感叹道,“常来?”
“是啊。”曾久岩轻声笑道,“我在这儿就跟在自家后院差不多,毕竟小时候天天跟着我爹过来送钱。这儿地上几块砖,梁上几多瓦,我都门清着呢。”
曾久岩又说了许多寺中的轶闻,听得一向只在书房中静坐的乖乖少年张敬贞瞠目结舌,一旁陈翊琮则一直应和着,脸上却不见有多少变化。
他隐约记得茶室的位置,虽然并不像曾久岩一样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但小时候母妃也曾带他来过这里。
一会儿大概就要见到柏灵了。
和曾久岩他们一起出现,那自己恭亲王世子的身份就瞒不住了……不过,现在揭开身份,应该也不会太突兀吧。
越是靠近,世子就觉得心跳得越快,好似水将要沸腾时,无数细密的小小气泡冲撞在心壁上。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啊。”
到时候就这么说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被烧毁的线索
茶室和西客舍平日里都不是普通僧人能靠近的地方。
在东林寺创立之初,就经常有达官显贵在此地跟着师傅们禅修,长则半月,短则三两天。因为这些人大都在西客舍落脚,所以西客舍的院子便越来越大,里头的陈设和居室也越来越多。
再之后,东林寺又在寺中靠南的一处僻静之地新开了一处茶室,专供那些上山切磋佛法,但并不落脚过夜的贵人休憩。
这些地方看起来并不比别处富丽堂皇,甚至看起来还要朴素一些,可是其中有许多贵人们随手留下、以便之后来时可以随时使用的器物,都有些厉害的来历。
譬如就在建熙一朝,曾有打扫西客舍的小沙弥在干活儿时不慎打碎了一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陶杯。小沙弥趁着第二日下山,自己在集市上找了个看起来差不多的陶杯,给重新配齐了。但没过多久,贵人来时,一眼看出自己的杯子被换了,当即大发雷霆。
据贵人说,那只杯子是他几经周折买来的,乃是四五百年前的高僧鉴真法师在云游传教时用过的圣物。众人这才意识到要紧。
自那之后,这类杂活儿便不再让寺中的小沙弥来做,但又因为许多贵人喜欢这些年轻又天真的孩童,寺里便安排他们在此晨间诵经。
如今寺内大火,小沙弥们的晨诵便取消了,茶室这一带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偶尔扛着烧毁的石料、木桩从此经过的僧人,曾久岩走在前面,领着身后的伙伴小心地避开了。
“看。”张敬贞眼尖,伸手指向了不远处,“是宫里的禁卫。”
曾久岩抬头一看,见不远处的一处高台上,两个禁卫守在茶室院落的门口,正来回踱步,警惕着这一方的动静果然就是在这里了!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曾久岩回过头,正想对世子开口,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诶?”曾久岩一把抓住还在踮脚往茶室方向看的张敬贞,“陈翊琮呢”
“他不是就跟在”
张敬贞回过头,这才发现,这里只剩他和曾久岩,世子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两人心中咯噔一下。
这下出大事了……
世子丢了!
……
西客舍里,柏灵和柏奕远远望着西客舍院中那两个正伏尸而哭的孩子。
柏灵正想上前搭话,忽地被柏奕拉住了手臂。
“嘘。”柏奕警惕地望着前方,带着柏灵重新回到阴影里。
几乎就在下一刻,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就从西客舍近似废墟的砖墙后面俯身钻了出来,“韩大人,我们已经把这边都看过一遍了。”
“嗯。“
视野之外,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传来,在听到的瞬间,柏灵便睁大了眼睛这个声音太有辨识度了。
虽然只有一声,但这人毫无疑问就是韩冲。
这些锦衣卫一直在院子里守着,竟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一共找到了十一处起火点。”另一个锦衣卫答道,“所以这不可能是意外,一定是人为纵火。”
“带我看看。”韩冲答道。
锦衣卫领着韩冲,先是指认了几处院外楔形的烟熏痕迹。
“我们在找起火点的时候,会先看烟熏的痕迹,像这里。”那锦衣卫的声音低而快,他伸手指着那道楔形的火痕,“在火烧起来的时候,火焰会先向上冲,而后向两侧蔓延,直到烧至屋檐”那锦衣卫指着几乎已经不存在了的屋顶,“再横向扩展。”
“嗯。”韩冲在一旁听着,目光紧紧跟随者属下的动作。
“所以一般像这种楔形火痕的最低点,可以初步判定为一处起火点。”锦衣卫面色凝重地说道,“而且这里还有一些柴草的灰烬,基本上不会有错。像这样的地方,西客舍的外屋一共发现了五处。”
“屋子里呢?”韩冲低声问道。
“屋子里还有几处盆形的碳化区,连房梁上也有纵火的痕迹。”那锦衣卫答道,“屋内屋外设计了这么密集的起火点,纵火者必定打算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毁掉这里所有的东西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没有其他线索了?”
锦衣卫摇了摇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烧成了焦炭,只能凭轮廓猜测是什么东西了。”
韩冲抬了抬下颌,示意下属在前面带路,他也要进去看看。
那人略有几分为难,“韩大人,您还是不要进去了吧,这间屋子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可能。”
韩冲不为所动,只是沉眸说道,“带路。”
随着韩冲一行人弯下腰从半折的横梁下俯身钻进屋内,一直站在阴影中的柏灵才看清,来的锦衣卫总共也只有三人而已。
难怪这里的侧门没有什么人把守,到处都空空荡荡,一点都不像锦衣卫一贯的作风。想到这儿,柏灵忽然意识到,韩冲这一次来恐怕并没有拿到正式的调令,只是他自己出于好奇所以亲自过来了一趟。
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一次十四没有跟着自己一起来的消息,她没有与任何人提过。
那么这个韩冲,到底是冲着这场大火来的,还是冲着十四来的呢?她有些在意地往那两个小沙弥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还是很想上前去问问这两个孩子,他们正在为谁而哭。
“这个人有点麻烦。”柏灵轻声叹道。
“遇到锦衣卫就没有不麻烦的时候。”柏奕留心到柏灵的目光,想了想,“你想单独和那两个孩子说说话吗?”
“嗯。”柏灵点头。
“要多久?”
“一盏茶的功夫吧……”柏灵想了想才开口回答,然而话一出口,她便忍不住拉住了柏奕的衣袖,“你想干什么?今天十四不在,不要做以身犯险的事情。”
“放心,我有办法和这个人聊上一会儿。”柏奕轻轻掰开柏灵的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你自己控制好时间,一会儿我和他说完了话就不回这儿了,你也直接回茶室,要是我们偷偷出来的事已经被那些太监和禁卫发现,咱们就说是看后山的云好看,所以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玩,结果耽误了时间。”
第二百一十八章 小沙弥
柏奕稍微等了一会儿,等望见几个锦衣卫差不多要从废墟中出来时,才掐着时间离开了侧门。
不一会儿,韩冲几人彼此说着话,又重新回到了院中。也恰在这时,一直在正门外看守的僧人快步走了进来,与三个锦衣卫轻声细语了几句之后便退下了。
韩冲往正门的地方望了一眼,对近旁的两人道,“你们先去外面等我。”
柏灵略略颦眉,看来是柏奕在外主动求见了。想起方才柏奕那句自有办法,柏灵心中疑惑他会有什么办法,又能和韩冲聊什么呢……
“大人,要把外头那个人”
“不用,你们出去等我就是了。”韩冲说道,他握着手中的刀柄,静静地站在原地,“不要自作主张。”
“是。”两人得令,飞快地离开了西客舍的庭院。
这院子再次安静下来,直到只剩韩冲一人和那两个一直在角落里低声抽泣的小沙弥时,他忽然侧过身,向着侧门径直走了过来。
黑暗中,柏灵看见对方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韩冲在这一瞬笑了某种阴冷的,带着不屑的笑意。
这笑脸看得柏灵心中惊跳,她这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和柏奕的行踪在一开始就被他发现了。然而,即便心里知道再躲藏下去也无意义,可她还是站在阴影之中一动不动。
韩冲渐渐走近了。
柏灵无法让自己移开目光,因为她隐约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几缕十四的影子。
事实上,柏灵曾在许多锦衣卫那里看到过某种与十四相似的气质,因为他们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就像被训练过的机器一样,安静又冷漠;但韩冲的身上,这种相似是更深刻的两人的动作、问询的风格……甚至是那个手握刀柄的习惯,都让她觉得熟悉。
韩冲看起来年纪和十四不相上下,个头很高,与那日在城门见面时一样,一身黑袍。在他步入门廊之后,阴影遮住了他的脸。黑暗抹去了大部分细节,只留下一个轮廓伫立在那里。
柏灵就在这时从墙的凹处缓步而出,她轻轻欠身,动作自然地施了礼。
“又见面了,韩大人。”
韩冲站在离柏灵四五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
柏灵虽然没有抬头,却也感受到某种压迫的视线悬于头顶。
良久,韩冲终于带着几分戏谑开口了,“……好胆量,一个人来的么。”
柏灵诧异这个人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出十四今天不在吗。
柏灵笑了笑,并不打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不是,今天和我一起的还有”
她这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韩冲已经上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韩冲动作之快,竟让柏灵毫无招架之力明明他五指几乎没有用力,只是靠手臂的力道,就直接将她摁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韦十四没有出现。
“果然。”他随即松了手。
一切不证自明。
韩冲居高临下,带着几分无情和不屑,“东林寺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柏灵轻轻揉着刚才被韩冲掐住的地方,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丑话说在前头,韩大人。”柏灵的声音骤然变冷,“刚才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毕竟前段时间在东门那里你帮过我一把,但如果你胆敢再这样对我动手……”
“哦,”韩冲没想到柏灵竟然还要追究他的责任,不由得望了她一眼,“如何。”
“……我就不会再把你的腰牌还给你了。”
说着,柏灵忽地把手中一样事物重重摔在韩冲的脚边。
韩冲低头一看,登时皱紧了眉。
被柏灵摔在地上的是他的腰牌由北镇抚司敕造,作为锦衣卫身份凭证的腰牌。
这东西的重要程度仅次于他们随身携带的无常本。平日里韩冲都系在腰间,从轻易不取下。
韩冲这才伸手向腰上探了探,那里果然空荡荡的。
“你什么时候……”
“这次是腰牌。”柏灵目不转睛地瞪着韩冲,“下次我会直接递一本折子,把阁下的一言一行都参到宫里去,后果会是什么,大人自己掂量。”
韩冲俯身将地上的腰牌捡了起来,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
“有意思,”他木然地望向柏灵,“他教你的?”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柏灵低声答道。
韩冲不再多说什么,他重新将腰牌插回了腰间的皮托中,而后目不斜视地走出了侧门,沿着院墙向正门的方向而去。
目送韩冲走后,柏灵独自靠墙休息了好一会儿,才一人进到了西客舍的庭院之中。
她先穿庭过院去了正门,想把柏奕叫回来,却远远看见他真的在和韩冲谈笑风生,韩冲的两个属下远远地跟在他和柏奕的后面,竟是连旁听的份也没有的。
柏灵远远看了一眼,便转身折返回西客舍的庭院,她坐在那两个哭得无比伤心的小沙弥旁边,听他们哭了一会儿,然后递了手帕。
两个孩子都不大,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因为昨日寺中的大灾,所以他们今日所有要做的杂务都被停了下来。可他们也没有心情和其他小沙弥一样回房休息待命。因为这担架上死了的两个少年僧人是他们的师兄,一个叫知远,一个叫知真,是昨夜跟着惠施一起救火,结果不幸殒命的人。
虽然惠施大师确实声名远扬,广受爱戴,可对这两个小沙弥来说,朝夕相处又总是对他们诸多照顾的师兄才是最亲最近的人。一夜不见,昔日里的鲜活面容就变成了焦炭,要接受这一点对成人来讲都属不易,更何况是对孩子。
柏灵一面听一面点头,“所以知远师傅和知真师傅,平日里都是在西客舍里做事的吗?”
“是的啊。”小沙弥擦着眼泪点头。
“一直就只有他们两人在西客舍里做事吗?没有轮班?”
“没有的。”小沙弥摇头,“西客舍不比其他地方,人不好多的,况且贵人住进来,衣食住行都是他们自己打理,所以本来也不用寺里准备许多人。”
柏灵又听他们说了一些知远和知真的过去,才知道这两个通透又温和的少年僧人就像两把大伞,为寺中不少人挡过贵人们的雷霆风雨。柏灵听得亦有几分感动,也双手合十,向着两位死者轻轻鞠躬。
她多少已经有点明白。
西客舍的秘密太多,多到令人感到危险,只能付之一炬。
第二百一十九章 我好笨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
世子正一个人在东林寺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甚至连僧人迎面而来都不闪避。
虽然今天东林寺闭寺一日,不过对这里的僧人来说,他们也算是见惯了各种能够绕开方丈与主持定下的规矩的贵人。
在庙门之外,若是有人要硬闯山门,或许会招来武僧的棍棒和呵斥,但既已入了庙门,其实便无需再像先前那样躲躲闪闪只要不遇上方丈主持,不被拦下盘问,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曾久岩几人自己心虚之下躲躲闪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对寺里的僧人来说,像世子这样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又一个人独行的少年,多少还是有点少见的。所以一路上,基本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陈翊琮被这些僧人的眼光看得心烦,从怀里掏出了早就备好的禁卫面具,给自己戴了起来这是他先前专门为下一次的御花园之行准备的,面具将鼻梁以下的半张脸档得严严实实,左脸脸颊的那道鞭痕也就不在话下。
陈翊琮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表示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四年零三个月,从来不曾去国离乡,但今天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不过好在,曾久岩和张敬贞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地防范着前面和两侧的僧侣,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悄悄地跑了路。
比起一会儿要怎么和曾久岩他们解释自己的消失,对陈翊琮来说,他更需要先给自己一个解释当初提出要一起跟来的人是他,可临了临了又落荒而逃的人也是他。
但没办法,一想到一会儿的见面,少年已经烧红了脸,这种样子去见柏灵,到时候会被曾久岩如何取笑,真是可想而知。
陈翊琮烦躁地单手捶了几下自己的心口。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是走到了哪里,但似乎周围被焚烧的痕迹越来越严重。
他不再往前,而是站在一处大树背阴的地方彻底停了下来,有些随意地席地而坐。
溜出来了这么久,他确实觉得自己已经比刚才平静了很多。
虽然不知道曾久岩会和柏灵说什么,但一想到见安湖的那天晚上,他们俩说说笑笑走过来的情形,陈翊琮就觉得心头泛起几分懊恼。
像那样从容又平静地和这个女孩子说话,他以前也是可以的。
他靠着大树,轻轻叹了一声。一会儿还是去北门看看李逢雨还在不在吧,就说自己不小心和曾久岩他们走散了,不得已只能先跟他一起回去……
但这样真的太可惜了,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
身后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小跑着向着他的方向而来。
陈翊琮敏锐地回过头,然后心跳漏了一拍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柏灵提着衣摆,小跑着从另一侧门廊的后面出现,向着自己所在的这棵大树跑来。
他立刻直起了背,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世……是程公子?”柏灵跑近了才发现树后还有一个面具男,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熟人,她实在有些意外,“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啊?”
陈翊琮愣在那里。
想说的话……竟然被抢了。
陈翊琮喉咙动了动,感觉自己的脸颊又不受抑制地烧了起来,两颊都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想抓。
但隔着面具,他努力忍住了。
“我听说这里昨晚受了灾,就……上山来看看。”他板着脸答道,“你也是来看看的?”
因为刻意压着声线,世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凶。柏灵被这声音盘问一般的口吻惊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才点头答是。
扪心自问,最近有什么地方得罪世子爷了么?
没有吧?
她的目光穿过枝桠,观察着路上的行人,又补充道,“我受贵妃之托,来和东林寺的虚云大师探讨佛法。”
陈翊琮哦了一声,又冷冰冰地咳了一声,“……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探讨佛法不是应该去茶室的吗?”
柏灵笑了笑,“……因为后山的云很好看。”
陈翊琮一下没听懂,“云很好看……”
“嗯,所以偷跑出来看云。”柏灵笑了笑,“现在我要偷跑回去了。”
眼见柏灵站起身,似乎就要趁着眼前这无人的时刻跑去另一侧庙楼的后门,陈翊琮忽然开口道,“你等等!”
柏灵有几分警惕地看向他,“……程公子还有事?”
陈翊琮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些会有点唐突,但错过了这一次……再要见她又要等下一次进宫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
柏灵愣了一下,只见世子伸手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挂坠,他轻声道,“这是仙灵苑张神仙求的平安符,我前几天……偶然得了一块,想着你在宫里凶险,不如赠给你,作为之前你为我开解烦恼的报答。”
“……开解烦恼?”柏灵有些疑惑地望着那个小小的木制挂坠,一时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还帮世子爷开解过烦恼。
“就是御花园那次,我问你要怎么安慰我的朋友。”陈翊琮提醒道。
柏灵终于明白过来,再看着陈翊琮冷声锁眉的模样,不免又觉得好笑,“……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
“……什么啊。”
“程公子忽然变得这么凶,我有点不习惯。”柏灵笑着说道。
陈翊琮又愣了一下。
很凶吗。
看着柏灵似是有些后怕地拍了拍她自己的心口,陈翊琮只觉得自己蠢笨极了,他有些磕绊地解释道,“那都是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你……不要想多了!”
“好,好。”柏灵摇了摇手,“谢谢程公子,不过我不信这些,平安符就不用了,我在宫里会小心的。”
陈翊琮的动作又僵在了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柏灵也一样对那些方术之说嗤之以鼻吗。
他还以为女孩子们肯定会喜欢这些玩意……
“还有别的事吗?”柏灵问道,“没有的话,我回去了,我有点赶时间。”
“……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啊程公子,”柏灵又笑起来,总觉得今天的世子爷看起来真是太奇怪了,“我是偷着回去的,多一个人跟着我,不是更容易被人发现吗?”
世子尴尬地点了点头,“也是……路上小心。”
在经历了双重拒绝的打击之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柏灵远去的背影。
直到柏灵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世子才突然猛敲自己的头,悔不迭地以头抢地。
“啊啊啊陈翊琮!你真的好笨啊!!”
第二百二十章 另一对父子
等柏灵终于绕到了茶室的后窗,她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无虞,便伸出双手试图支起窗架就在这时,她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大笑,听起来大约有两三人。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是跑错了房间了么?柏灵左右看了看深灰色的窗沿、挂着铜锈风铃的低瓦屋檐、两头低矮的灰砖垒墙,还有远处起伏的山峦和近处的菜地……
是的,茶室确实是在这里。
“是柏司药回来了吗!”屋子里忽地传来了一声问询。
这声音有些熟悉,但柏灵一下想不起是谁,她抬起了窗,半个身子探进屋内,这才看见屋子里已经坐了三个人。
一个是柏奕,一个是曾久岩,还有一个看起来文弱白净的少年,柏灵并不认得。
几人正喝着茶谈笑,脸上都带着盈盈的笑意。
“原来是小侯爷啊。”柏灵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听声音觉得熟悉。
这下就说得通了,世子应该是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一起来的……可他怎么一个人躲在外头呢?
柏奕站起身,扶着柏灵从窗口翻了进来。
“虚云大师还没回来啊?”柏灵小声问道。
“没呢。”柏奕回答,“两位公公去催过几回了,都说是有急事还没处理完,让我们再等等。”
曾久岩和张敬贞两人听罢,彼此相视一笑也不知李逢雨在门前究竟使出了什么招数,竟缠了那老和尚那么久。不过,若不是李逢雨巧舌如簧,他们也钻不了东林寺门禁的空子,更不可能和柏奕一起在这茶室之中坐而论道了。
张敬贞起身向柏灵作了自我介绍但其实在见安湖的那一晚,柏灵已经从十四那里听过他的名字了。
在那晚十四的讲述中,张敬贞其实是最让柏灵印象深刻的那一个。
他是大周兵部尚书张守中张大人唯一的长子,年十五。
就才情而论,张敬贞几乎是京中子弟里首屈一指的存在,然而他那十二岁便中了探花的天才父亲却给他定下了一条规矩不到十六岁,不得参与科举。
张守中在年轻的时候做过了天才,便知道做天才的寂寞,也明白许多事并不是越早开始越好的道理。
作为十二岁及第的进士,张守中承受了太多额外的负累和恶意。
一方面人们对他期许太高,以至于旁人做到六七分就可以的事情,他不得不做满十二分否则就要背负“不过尔尔”的嘲笑;
另一方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拿他当朋友,他穿着松松垮垮的官服站在一群比他高一尺两尺的男子中间,他能感受到一些人将对他的嫉妒转化成对他的嘲笑。一个十二岁的探花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只怪兽,人们赞赏往往并不出自钦佩,而出于某种对异类的玩赏。
在同龄人还在书院里苦读的时候,年少的张守中已经开始了他在官场的孤独厮杀,这一条血路走来有多辛苦,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以他不会再让他的儿子重蹈覆辙尤其是当年幼的张敬贞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在读书与策论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时,他便下定了决心,要等这孩子年长一些,性情再通达一些,个头再高一些的时候,再放他去闯。
然而在张敬贞这一头,这又是另一种故事了。
他和曾久岩、李逢雨这种生下来便有侯爵之位可以承袭的朋友不一样,即便他的父亲是内阁大臣,他也只能走科举一条路来开拓自己的仕途;
在他的同窗之中,已有许多文思武略远不及他的朋友中了秀才,中了举人,甚至有些走对了门道的已在翰林院中跟随前辈历练。只有他一个人,十五岁了却还是白身,除了“尚书大人家一个极有才的大公子”这个虚名,再没有能拿的出手的履历。
事实上这种无解的困境,在大周再没有第二人能知道连张家父子彼此都没有互相谈及过。
即便是把“勒令十六岁前不得参与科举”“才情惊人”“其父十二岁中探花”等等细节事无巨细传递给柏灵的十四,也没有深想这里面的因果。
但对柏灵来说,这种设身处地是一种职业习惯,她虽然从未见过张家父子,但却已经隐隐嗅到这里头冲突的味道。
如今茶室中一见,柏灵心中慨叹这少年果真是如她想象的那副模样,英气之中带着几分难言的忧愁。
才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它从来都是双刃剑,如果一只鹰的翅膀生来就比同龄者更健硕,可却迟迟没有机会展翅试飞,那这重重的翅膀就只会给他带来负累,而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快意人生的乐趣。
在和张敬贞彼此点头致意的瞬间,这些念头倏然在柏灵脑中闪过,如同顺流直下的轻舟在水面带起涟漪。
柏灵落座之后,曾久岩又继续和柏奕攀谈起来。这一次茶室之行,他益发感觉柏家的这对兄妹简直是人间宝藏,先前在见安湖畔和柏灵漫步的那一晚他已经觉得一见如故,今日与柏奕聊起许多事情来,则更是心潮澎湃。
柏灵在一旁听着几人的高谈阔论,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些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似乎男人们只要凑在一起,就一定会谈家国大事,就这么一会会儿,两人已经从金人近十年的动向聊到了近日回京的申集川。
曾久岩忽然想起了什么来,看向一旁张敬贞,“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还遇上了申老将军派来的人”
柏灵忽地清醒过来,抬眸望向曾久岩,“这位老将军派人来干什么?”
“他似乎和这次在大火里殒命的一位师傅是挚友,所以派人来祭奠。”张敬贞答道。
柏灵眨了眨眼睛,“……惠施大师吗?”
“是。”曾久岩和张敬贞都有些意外,“你也知道他吗?”
柏灵摇了摇头,“只是来的时候听引路的师傅介绍了,毕竟漫山遍野都是来送这位大师的百姓……老将军和惠施大师是挚友啊。”
“对。”曾久岩将先前听到的,惠弘与那几个年轻将官的谈话一一说了,在座之人亦是一片感叹,只有柏灵若有所思地端着茶杯,有些在意地凝起了眉。
第二百二十一章 半生瓜
从战场莫名归来,夜间难以安眠,且有近乎“邪祟”的怪病……这个形容,怎么看都有点创伤性应激障碍(ptsd)的意味。
又过了好一会儿,虚云大师那边来讯,终于是把手头上事情解决完回来了。
曾久岩虽然仍想和柏奕继续谈天,但一听大师要来,恐一会儿李逢雨在外胡闹乃是蓄谋的事露馅,便起身向柏灵兄妹告辞。
“算了,正好我们有个朋友也走丢了,我们这会儿出去找找他吧。”曾久岩拱手道,“让我留下听佛法布道,还不如拿刀给我个痛快呢。”
“久岩,慎言。”张敬贞在身后小声提醒道,“这里毕竟是寺内……”
曾久岩捂着嘴,“好好好,不说了。”
他看向柏奕,“你平日里都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太医院找你玩!”
柏奕哈哈大笑,“还是别来了,太医院里的活儿那么重,我是今天得了柏灵的手信才好容易换班溜出来一趟……平日里就每初一十五两天休沐,我都待在家里懒得出去。”
“待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曾久岩大手一挥,看向柏灵,“你呢?你初一十五也有空吗?”
“……倒是,还好。”柏灵答道,“就看贵妃那边准不准我的假,不过这个月二十或是二十二的时候,我得去太医院开始讲学”
“好嘞!”曾久岩开心得很,直接打断了柏灵的话,“讲学是个苦差事,不好好休息玩乐,一直一根弦绷着人怎么受得了呢?”
柏灵很想提醒一下眼前的小侯爷见安湖的五日大休才刚刚过去。对一个月只能休息两天的古人来说,这已经算是超长黄金假期了。
张敬贞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这个月十五,我带你们去见安湖的西畔游船,”曾久岩不由分说地拍了拍柏奕的肩膀,“柏灵既是要准备讲学,到时候再看有没有时间,你是一定要来的!”
“……”
柏奕表情迷惑你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也是很忙的啊!
柏灵轻叹了一声,“小侯爷快去找找你们走丢了那位朋友吧,他一个人落单这么久,说不定着急了。”
“不至于,我们一开始也着急,”曾久岩笑道,“但转念想想,毕竟那么大个人了,放着自己逛逛也没什么。”
晃晃悠悠走到东林寺北门的陈翊琮,此时猛地打了个喷嚏。
……
虚云来后,柏家兄妹都恭敬地行了礼,几人在茶室的中间席地而坐,一旁年轻的僧人前来煮茶。
茶香渐渐涌起,这一波香气直让她想起在承乾宫里尝到的新茶。再看煮茶师傅的动作与银制的器物,她忽然觉得,这地方实在是处处透着富贵。
柏灵这一次来,一为探访西客舍的虚实,二为求证青莲口中的冤情。
如今既见了虚云,她亦不打算放过从这里求证的机会。柏灵先是说起自己在御花园为贵妃祈香的事来,而后便讲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德体会,期间引来虚云大师几次侧目,颇有几分惊奇中透着赞叹的意思,而后频频夸赞柏灵在对佛法的领悟上自有灵性,实乃有佛缘之人。
若是在平日,遇见如此慈眉善目地老方丈,柏灵大概也就受了这好意。
只是青莲的故事先入为主,再加上东林寺中透出的这股富贵气,虚云从始至终的虚浮夸赞,终是没有入得了柏灵的耳。
柏灵浅笑,低头喝茶,忽地有几分不适地捂住了肚子。
“小施主怎么了?”
柏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寺中,今日还有斋饭吗?早上出门太早,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虚云笑起来,伸手招来在门口守候的小僧,对着他耳语了几句,而后扶着矮桌起身,示意柏灵和柏奕跟随自己往外走。
今日的东林寺膳堂一个人也没有,先前小跑着过来的小僧已经来报过了信,等柏灵他们到时,灶间已经升起了火,不多时,两碟小菜和红豆米饭就端了上来,“素什锦和半生瓜,施主慢用。”
那素什锦里,红萝卜台蘑冬笋豆皮被切成了细丝,似乎还拌了些菠菜和黄花菜在里头,淋上了些麻油,非常的香;柏灵和柏奕都尝了尝,赞不绝口。
再看另一盘半生瓜,柏奕略略皱眉,“这不就是清炒苦瓜吗?”
虚云叹了一声,望着那一碟小菜,轻声道,“半生瓜,这是我昨日命丧西客舍的师弟想出来的名字。”
柏奕又尝了尝,“感觉这苦瓜处理得不够,苦味太重了。”
虚云笑了起来,“这便是半生瓜的精髓了,施主。‘人若是尝出了苦瓜的滋味,半生也就过去了’。”
这一声偈语似的论断叫柏灵恍然停了筷子,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惠施大师,但今日的几件小事拼接在一起,这人的样子却在柏灵心中忽地鲜活了起来。
一个四方云游,又得百姓如此信赖之人岂不就是不娶妻不生子的柏世钧?不,他活得该是比柏世钧通透得多,从他留那串佛珠给申老将军的做法里就能看得出来……可惜此前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字,不然,真心是很想认识一下。
柏灵放下了筷子,双手合十,对着眼前的清炒苦瓜轻声道了一句,“大师一路走好。”
她一向不吃苦瓜,但听了方才那句话,还是勉强地尝了几块,当渗透舌芯的苦涩搅得她怀疑人生果然还是勉强不来。
虚云又笑,“柏司药年纪还小,不爱吃不必勉强。”
小吗?
其实不小了。
若是算上来到这里的七年,她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算得上半生了么?
但也许年龄并不能这么算。
柏灵忽然想起那个苏格兰童话彼得潘的故事,一直在梦幻岛生活的彼得潘不知道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年头,但也一直只有十二三岁罢了。
所以后来有人用“彼得潘症候群”来描述那些不愿长大的成年人如果不去解决那些接踵而至的人生新问题,年龄的增长不会带来任何心智的成熟。
她曾经活到过二十六岁,她曾经经历过二十六岁的人生会遇到痛苦,所以她的心智慢慢长到了二十六的时候。
如果自己总是在穿越,总是在各式各样的身体里反复度过属于这些女孩子的少女时代……也许她也会像彼得潘一样,不仅仅是身体,连心灵也永远不再会变老。
那她大概也就永远都尝不出这苦瓜的滋味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吃完了斋饭,柏灵放了碗,轻声道,“方才我和哥哥看见后山开垦了不少菜园,那些都是寺里的师傅们自己打理的吗?”
“正是的。”虚云答道。
“不知大师能否领我们俩去看看。”柏灵笑着说道。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番套话
虚云没有拒绝。
他没有觉察到这背后有任何不妥,毕竟从饿了讨斋饭、到吃了斋饭想瞧瞧菜地之间,过渡非常自然。这片后山曾引来的腥风血雨,如今不过是一桩故纸堆里的陈年旧事,若是不提,当年的知情者也很少再想起。
一行人往东林寺的后山步行而去,不论如何,柏灵是代表贵妃而来的客人,虚云先前无端晾她在茶室许久已经算是失礼,此时她提出要去后山看看菜地,正巧是个补一补人情的机会。
“后山是我寺门宝地,”一路上,虚云介绍道,“不仅开垦了菜地,还种了十几亩的核桃树,每年盛夏可以收获一批鲜核桃,四分之一拿来做果仁蜜饯,四分之三用以榨油,等今年核桃熟了,也给柏司药家中送一份。”
“不必了。”柏奕已经抢先答道,“我们都不大爱吃核桃,十几亩也不算多,大师还是把这些核桃留给喜欢的人享用吧。”
虚云笑了笑,并不介怀。
从东林寺后门到后山的大片菜地之间,还有一些星罗棋布的窄小梯田,这会儿正是农忙的时候,柏灵看见一些农人正在梯田上劳作。
“这些人是……?”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京中失了田地的百姓,”虚云答道,“也是看他们可怜,便将这里和后山的一些土地租给他们耕种,有一口薄粮,也好过饿死。”
“为什么这些农人会失了田地呢?”
虚云没有立刻回答,一旁地青年僧人则立刻代为答道,“当然是因为周遭的豪绅兼并了这些农人的土地,耕者无其田,便只能进城来讨生活。”
“这种事朝廷不管,反要寺里管吗?”
虚云笑了笑,用一种极为慈悲的口吻答道,“能管一个,便是一个吧。”
顺着星罗棋布的梯田往下走,到底之后又开始网上攀登,山间的小路修得非常平整,所以并不怎么费功夫。
比起东林寺所在的那个山头,东林寺的后山其实更适合说是一个低矮的山坡。除了连接成片的核桃林,边沿也种着十几棵桃树与梨树。
再往南,地势更平整,放眼望去是连在一起的青葱水田,耕牛与穿着僧衣的和尚像缓慢移动的蚂蚁,时不时惊起田间的一两只白鹭。
“这一带原是荒地,是前一任主持带领僧众共同开垦,才打开的局面。”虚云缓缓地说道,“昨日寺中大火,人力恐是不足了,估计今年还是得请附近的农人来帮忙。”
柏灵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虚云说得轻描淡写,完全没有提方家人的事,两边的说法完全对不上。
柏灵极目远眺,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这种无妄之灾确实叫人措手不及……寺中是第一次受火灾么?”
虚云又没有立刻回答,不过一旁的青年僧人再次开了口,“柏司药不是京城本地人吧。”
“确实不是。”柏灵答道,“我们一家大概是五年前刚搬来京城的。”
“五年前?”青年僧人皱眉道,“那你也应该听过啊,四年前东林寺的纵火案”
“弘严,过去的事便不必再提了。”虚云神情淡泊,两手也再度合十,闭眼向虚空叹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低声道,“那也是我寺中的大劫难。”
柏灵俨然一副好奇模样,“纵火案?”
“案子已经由都察院彻查定案了,”青年僧人也双手合十,他看向柏灵,“柏司药要是真的有兴趣,找娘娘调当年的案卷来瞧一瞧,也就一清二楚了。”
柏灵看向柏奕,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哥,你对这件事有印象吗?”
柏奕微怔当然有印象,因为就是柏灵今天刚跟他说完的啊。
但见柏灵一脸无辜的表情,柏奕也很快领悟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将青莲那个版本的故事添油加醋了许多,以“民间传闻”的口吻讲了出来。
然而仅仅是说到“方家原本证据确凿,却不知怎的忽被翻案”时,虚云的目光已经带着些许不友善望了过来。
柏奕像是才意识到在大师面前说这些话不妥,连忙噤声,并对柏灵小声道,“等我回去再跟你细说。”
柏灵咬住了下唇,乖巧点头。
一旁虚云与随行的青年僧人面色便难看了起来,虚云停下了脚步,言语中已没有了先前的客气,冷声道,“施主为何要信外面那些谣传!”
“是我唐突了,”柏奕带着十二分的歉意答道,“虚云大师原谅。”
即便柏奕现在态度再诚恳也无济于事了,那一句“等我回去再跟你细说”杀伤力实在太大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他会和柏灵细说些什么?柏灵听了又会去贵妃面前细说些什么?
柏灵这样一个在内宫炙手可热的人物会带起怎样的风浪,虚云暂不知晓,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片刻的沉默之后,虚云叹了一声,摇头道,“罪过啊,罪过。”
柏灵望向虚云,声音里带了几分同情和关切,“大师怎么了?”
“能障无贪,生苦为业,”虚云摇头叹道,“众生之苦,大抵由此而来。”
柏灵伸手抓了抓头发,诚实答道,“……不是很懂。”
一旁青年僧人连忙道,“四年前方丈您还没兼咱们东林寺的住持呢,那些事要怪也怪不到您的头上来。”
“凡事总有因果,来者即是修行。”虚云的声音沉了下来,“当年方家众人夜闯东林寺山门,纵火烧山,我寺内一夜死伤十六人,也是自那之后,我东林寺寺内常设武僧,以拒暴民。”
“方家人为什么要夜闯东林寺杀人放火呢,”柏灵问道,“既然之前都察院的几位大人已经表示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这也是谣传,不可信。”虚云望向柏灵,“他们不过是找了假的门路,自以为打通了关系,有人撑腰便可为所欲为。”
“假的门路?”柏奕当即追问,“可传闻里连是哪一级的官员,姓什名谁都点了出来,还能是假的吗?”
“当然是假的。”虚云笑道,“若是两位小施主去调过卷宗便能知晓了那几位大人从头至尾就没有见过方家人一面,什么后山果园之争更是闻所未闻,是方家人太心急了,所以才找了几个赝品而不自知。等他们知道了真相,便为了泄愤,夜袭我东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