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九层之塔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柏灵和柏奕同时感叹道。
青莲的叙述里没有出现过这一层,她看到的因果就只有夜袭东林寺之后,自己的族人成了暴民。于是整个案子被翻了过来对于“都察院的几位青天大老爷”,她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过有什么问题。
虽然虚云一直在说,如果柏灵自己想知道内情,可以去调这案子的卷宗……但柏灵心里也明白,这件事几乎不大可能。
且不说贵妃手里的那几道手谕只能在宫里头用,退一万步,贵妃就是再受宠,手也伸不到刑部和都察院的档案库里去,连她自己引起的各种风波也被记录在册收录其间。
不过虚云敢说这样的话,大概卷宗里确实是有记录可寻的。
“但如今我东林寺还是香火繁盛,庇护万民,”虚云接着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公道。”
柏灵余光看了一眼一直在旁跟随的两位公公,他们虽不像锦衣卫那样走到那儿记到哪儿,但从表情看,只怕也是一直在旁静听的。
柏灵不再询问四年前的火灾,这一场罗生门走到这里已经有了新的需要求证的线索,接下来继续按图索骥就是了。
即便事情再扑朔迷离,至少柏灵也确定了一件事东林寺的水,深不可测。
几人很快逛完了后山事实上这并不需要把一整片核桃林都走一遍,在这个小山坡的最高处立着一个亭子,虚云带着几人上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东山实在是一块仙灵宝地,柏灵远远看见一大块雾气似的云随着风慢慢迫近,而后周遭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等一些时候,雾气似乎散了,四下看看,又找寻不到方才的那一片云究竟是不远处的哪一朵。
“诶,”柏灵望向东林寺寺院的方向,指着最西侧的一处高塔,“那座塔看起来好像在冒烟啊!是火还没有灭尽吗?”
虚云身边的青年僧人笑了笑,“那是长生塔,是专门供奉长生灯用的。”
“不是着火?”
“当然不是。”那青年僧人笑道,“长生塔和寺院内是隔绝开的,而且为了防火,特意引了一条水渠隔着,所以一般都不会有事。”
从后山回到前院,柏灵精力旺盛地又绕路去了一趟长生塔。
在后山地那一段谈话过后,虚云对眼前这女孩子的好感值已经蹭蹭往下掉,但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毫无怨言地当起了她的游寺指南。柏奕在一旁也隐隐感到不妥,他悄悄躬身,在柏灵的身旁低声道,“你这像是把佛法探讨变成了灾后东林寺一日游啊。”
柏灵低低地笑起来,没有接话。
远看时并不起眼的长生塔,在走近之后才显出了它的巍峨。
“好高啊……”柏灵仰头,忍不住叹道。
“长生塔一共九层,是这一带山峦上最高的建筑了。”青年僧人笑着道,“这里每一层都供着九盏长生灯,每往上一层,供的灯便长上一倍。”
隔着一道流动的水渠,柏灵趁着栅栏之间的空隙向里头看去,果然在院子里看见几盏露天放置的卷香。
所谓“长生灯”,就是“长生香”,它状如小山,又似高塔,是一圈一圈饶上去的香,从最下端的尾巴点燃,慢慢慢慢地烧上去,一盏普通的长生香能燃上三天三夜。
若是按那青年僧人的说法,每往上一层,香就增加一倍……那么放在九层之上的长生灯,该是点一次能管上一个月。
……想想就知道肯定不便宜。
“能进去看看吗?”
“不能。”僧人很是直接地答道,“毕竟是供奉重地,有一丝一毫的闪失,都是不好的。”
“如果也想点一盏灯,要怎么操作呢?”柏灵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青年僧人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柏灵和柏奕身上的布衣,还有柏灵未戴金银的头发和耳朵,心知这二人即便是受了贵妃的重用,也是出自贫寒之家,这种人他也是见得多了。
就算倚丈了再怎么厉害的贵人,这些地上的蝼蚁也还是蝼蚁,骨子里的穷酸和小器盖也盖不住。
“那柏司药得先录入姓名和生辰,”青年僧人道,“我们先看看吉日几何,然后再看看前头有多少人还排着,最后才能定下何时可以电灯。”
“这样啊……”柏灵认真地想了想,似是有几分欲言又止的为难,“就是不知道,如果要点一盏最普通、最普通的灯……得上多少香火呢?”
青年僧人尽量掩抑着自己语中的好笑和一丝丝的鄙夷,客气地微笑答道,“不多,五十两就够了。”
“五十”柏奕已经惊掉了下巴。
青年僧人不动声色地伸手,示意他们去看那些长生塔外露天供奉的长生灯,“这些就是最普通的了。”
柏灵也发出了极其震惊的感叹,“光是这里的就要五十两银子,真的有人能点得起九层塔上的灯吗?”
“有啊。”青年僧人左眉微扬,“恭亲王和恭亲王世子的长生灯就供奉在九层,王妃更是虔诚,每个月都”
“弘严!”虚云在一旁厉声训斥了一句,“难道长生塔是让人拿来攀比炫耀的吗!”
青年僧人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忘形,连忙低下头虚心认错。
柏灵已经不再说话。
她只是仰着头望着那几乎耸入云端的塔尖。
恭亲王府吗。
……
这一日,柏灵下山的时候,发现山上前来祭奠的人竟是比早晨更多了。
官府已经闻讯赶来,这么多人围在一个山头,还都带着上香祭祀用的那些个黄白之物,这隐患真真是大到没边了。山脚下士兵们严阵以待,严格限制了后来之人,而从山脚到山腰也有人反复巡逻,禁止明火祭祀。
将要抵达山脚的时候,柏奕忽然拉住了柏灵,有意放慢了步速,磨磨蹭蹭地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
“有话想说?”在人声鼎沸的地方,柏灵仰头问道。
“那个青莲的案子,你自己再斟酌斟酌。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管了。”柏奕看着妹妹的目光有一点担心,“土地兼并这种事,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们管了几千年都管不了,何况是我们?”
第二百二十四章 黄雀在后
柏灵停了下来。
“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她笑着看向柏奕,“放心,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柏灵忽然想起方才西客舍的事情来,忙又看向柏奕,“今天你都和那个韩冲聊了什么?”
柏奕俯下身,在柏灵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柏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兄妹在宫门前分别,柏灵在几个禁卫和太监的陪护下向着朱红色的宫门缓缓走去,在禁卫的前后拥护之下,她小小的背影反而显得特别单薄。
可能某种程度上说,人身边跟着的护卫越多,说明他的处境也就越危险吧。
不多时,柏灵已经从宫门走回了承乾宫,韦十四已经遵守与她的约定,在东偏殿等候多时了。
这一次东林寺的出行前后大概花了三个时辰,此时已是下午,贵妃正在正殿小憩。整个承乾宫静悄悄,只有青莲几人在院中小声地对着文稿相关的事情。
柏灵大约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看了看青莲他们这半日的工作之后,也很快回屋,就在她合上门的一瞬,十四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有消息了。”
一声轻轻的落地声响,韦十四落在了地面。
柏灵目光锃亮,回转过身,“是谁?”
原来从昨日开始,柏灵就一直让韦十四去卷籍司暗中蹲守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林婕妤和她背后的人为了掩藏一些事情,连防火烧东林寺都下得去手,那么就肯定要去查,她在卷籍司下面到底都看了什么东西。
“贾遇春手下有个跑腿办事的小太监,叫白古。”韦十四说道,“他今早去的卷籍司,要调取近日所有人在卷籍司的查阅记录。”
“这个胃口有点大了吧。”柏灵说道,“就为了查我一个,要调所有人的记录出来,他也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知道些旁的不该知道的东西?”
“但不这么做,他就调不到你承乾宫的记录。”韦十四说道,“白古昨晚专门跑了一趟卷籍司,要调几个新晋司礼监的太监卷宗,但等看过之后,他又声称这些卷宗不全是原件,有残缺,接着就和卷籍司的太监们大吵了一架。
“今早他拿了新的手令来,要看最近所有人调取卷宗的记录他怀疑有人私下调动司礼监中人员的档案。”
私下调动司礼监中人员的的档案?
柏灵听得愣了一下,这算是天大的事了……宫中谁人敢在司礼监这太岁头上动土?那真是嫌自己命长。
“……卷籍司的公公们便答应了吗?”柏灵问道。
“秉笔太监的手令都来了,他们也没理由不答应。”韦十四说道。
柏灵笑了笑。
那么林婕妤她们现在应该是知道了,自己前天夜里在卷籍司,除了承乾宫里十七个宫人的档案之外,根本什么都没看着。
不知道等这个消息传到这些人的耳中,她们会如何看待昨日在东林寺纵火的得失呢?
白古。
柏灵轻轻重复了这个名字,这感觉听起来实在不是很吉利,但她记下这个名字了。柏灵轻叹了一声,仿佛看见虚空中有人结起了一张大网,蛛丝遍布这皇宫的每一处角落。
“话说……十四还记得几年前,你教我的那招擒拿手吗?”柏灵忽然看向他,脸上带起几分微笑。
“嗯。”韦十四轻声应道。
柏灵坐在了桌前,给自己和十四各倒了杯茶,这才接着说道,“今天竟然派上用场了。”
韦十四几乎立即反应了过来,“你今天在东林寺见到韩冲了?”
柏灵点了点头。
她之前主动和韦十四提过韩冲其人,但当时十四显然不愿多提,她也就没有再追问。
韦十四侧目去看柏灵的脖子好在上面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这才微微感觉放下心来,但心头骤然升起的后怕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
“我没事。”柏灵低头喝茶,“不然也就不会坐在这里,这么轻松地和你说话了。”
韦十四没有坐,也没有接柏灵的那杯茶,他表情看起来有些微妙。
“连招式的漏洞都一摸一样……”柏灵接着道,“他和你,难道是一个师门出来的吗。”
韦十四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柏灵又道,“今天回来的时候,柏奕告诉我,韩冲一直在试图去掉他后颈上的一块赤色胎记,还为此专门去过几趟太医院……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韦十四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不过不难想象。”
“是吗,”柏灵有几分好奇地看向十四,“十四是有什么顾虑,所以不能和我谈论他?”
“倒也没有……”韦十四极少见地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罢了,”
……
与此同时的储秀宫中,林婕妤屏退了所有的下人,一个人在寝宫中静卧。
屋子里没有开窗,更没有点灯,昏暗的视野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天中的什么时辰。
她从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样觉得烦躁又疲倦白古那边的消息传来,一切正如她先前预料的那样,柏灵根本就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来,她从头至尾,就只是在翻承乾宫的材料而已。
未曾想明公竟谨慎至此,直接派人放火烧了他们两人一直见面的西客舍。
明明在之前给明公的信里,她已经将一切写明为什么明公竟是不信的?
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在宫中的行事吗?
林婕妤紧紧拉扯着自己的长发。
不会的。
如果不信任,明公又怎会放任她在宫中行事,每一次都只说他最终想要的结果,而将事情究竟要怎么做的权力全然交给她来选择。
可若是信任……又为什么从始自终,她都从来没有见到过明公的真容,哪怕是一次呢。
林婕妤扶住了自己的额角,摇了摇头,制止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再想下去。
“娘娘……”门外传来金枝的声音,“小厨房今日做了梨汤,您……”
“拿走。”林婕妤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娘娘,方才白公公那边又传了消息来,是关于今日柏灵在东林寺的,”大门的纸窗上映出金枝更清晰的轮廓,她贴近了门,压低声音道,“她又和那个侍卫偷会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老人
林婕妤的眉头再次皱了一下,轻声让金枝进屋。
门吱悠推开一条缝,金枝端着托盘小心地走了进来,碗中的梨汤散出了水果的甘甜,也让屋子里的闭塞和沉闷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娘娘,我开会儿窗吧?”
林婕妤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她和侍卫偷会是怎么回事?被当场抓了?”
“没有,”金枝一面开窗,一面答道,“这次跟她一起去东林寺的公公,有一个是我们的人。好巧不巧,在寺里如厕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那个在御花园见到过的小侍卫。”
金枝轻笑道,“奴婢刚专门去查过,今天左卫营没有任何公务要去东林寺,柏灵一定是偷偷约了自己的相好,两个人一起去山上私会。”
林婕妤微微眯起了眼睛,“没看错?”
“错不了,”金枝又靠近了几分,“那公公说,原本他根本就没有认出这人是谁来,只是看他戴着个御前侍卫的面具,怪可疑的,就跟了一会儿……结果就亲眼看见他摘了面具,就是御花园里的那个人呐。”
“还戴着面具……?”林婕妤冷笑了一声,“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奴婢专门派人出宫打听了一下,柏灵今年十一,到现在都还没有订过亲,好些人上她家里说过媒,结果她爹柏世钧都不同意。”金枝笑起来,“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攀宫里的高枝……”
“御前侍卫也算高枝?”林婕妤的脸上显露出几分鄙夷的笑,“行了,别说这些了。你让贾公公那边想个办法,带白古或是哪个见过那侍卫的人去左卫营里认认人,兹事体大……没完全确认对方身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好嘞,娘娘,知道的!”
“柏灵来过葵水了么?”
“……这个,就不知道了。”
“让承乾宫那头留意着,实在不行找人去内务府那边找找门路,查一查。”林婕妤想了想,“还有,这几天也留心御花园,看看这个侍卫会不会再出现。”
金枝想起林婕妤前一句交代的不要轻举妄动,不由得有几分疑惑,“要是出现了,我们……?”
“什么都不用做,记下来就够了。”林婕妤轻声道,“是在什么时间,那侍卫穿着什么衣服,两个人一起待了多久……本宫要细节。”
“明白!”
林婕妤起身,在金枝的搀扶下走到桌边,坐下来细细地嚼着梨汤里的银耳和梨片。
她想着和柏灵的几次见面,这个女孩子的身上,确实有几分超越她年龄的成熟。
不过只要是这个年纪的人,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大都是有些天真的通病,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情情爱爱的事情上拎不清楚。遇到了心仪的心上人,哪个不是百炼钢化绕指柔,青涩得能掐出水来想想看,柏灵都进了宫,竟还敢在御花园里和人私会,连去一趟东林寺也要喊上对方……
“有意思。”林婕妤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
“原来如此。”柏灵听完了十四和韩冲的身世,一时唏嘘起来,“原来你们是一起长大又一起拜师的朋友,难怪我总觉得他在举止上和你有点像。”
十四微微有些意外,像吗?
他自己并不觉得。
“但若是仔细分辨,给人的感觉又不一样。十四和他……到底是两种人。”柏灵轻声道,“但后来发生什么了呢,既然是师出同门,为什么他现在好像对你有很强的敌意?”
“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韦十四轻声道,“他消失过一年。”
柏灵有几分惊诧,“消失?”
“嗯。当时我们一起出了趟任务,他没有回来。我找了他很久也没有下落。”韦十四轻声道,“等我再发现他的踪影,他已经在北镇抚司重新做了小旗官,对我态度也全然像换了个人。”
“……会不会真的换了个人啊。”柏灵有些不可置信地眯起了眼睛,“虽然长得像,但其实是易容术?”
“不会。”韦十四轻声否定了这个猜想,“易容术骗不过熟人的,且即便真的是完美的易容术,也不能在细节上全无破绽。”
“韩冲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十年前?或者更久……”韦十四沉眸回忆,“都是在我师父真正传我衣钵之前的事了。我有留心过他那边的动静,他对自己曾跟随暗卫学武的事情也全无隐瞒,全都写在了最初的述职文书里,不过隐去了当初我们进京的缘由。”
“这样吗。”柏灵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像是抓住了一点点小尾巴,“十四怎么看他想把后颈上的胎记抹除这件事?”
韦十四再次沉默了片刻。
他站起了身,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步。
“大抵和‘不愿做被观赏的玩物’有关,”韦十四轻声道,“被当作祥瑞进献,像是猫猫狗狗一样被抓起来送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体验。他大概一直都是介怀的吧。胎记即是天生的烙印,他想把这烙印连同过去的经历一起去掉,也没什么。”
柏灵撑着下巴,看向眼前人,“……十四呢?”
“什么?”
“十四介怀过这样的身份吗?”
韦十四眼中浮起些许笑意,“我确实不喜欢,所以我早就不是了。”
柏灵亦笑起来,一时竟想为十四的这个回答拍手。她很想向十四开口,告诉他,他一直是非常可靠的伙伴,但现在说这些,未免又有些太刻意了。
该说的事情到这里基本都说完了,韦十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他下午还要再出一趟宫,去阿离那边看看进展。
柏灵送他到窗口,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卷籍司里那位笑声诡异的老人。
“十四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韦十四微微颦眉,“你确定他长了胡子?”
“……肯定是长了胡子的,他胡子一大把,都长到这儿了,”柏灵伸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下,“他腰间还配着一大串的钥匙,虽然年纪很大,但背挺得很直”
“卷籍司里应该全是公公,不会有什么白胡子老者。”
柏灵瞳孔放大了几分,声音里带着惊疑,“……从来没有过吗?”
韦十四望着她,认真答道,“至少,我从来没有碰到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抓紧筑巢
柏灵又反复向韦十四确认了几次。
从、来、没、有、过。
她一时间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耳畔又回荡起那个老人在地下走廊里“诶嘿嘿”的诡异笑声
那这个人是谁?
在韦十四的询问下,柏灵仔细地了回忆了一遍那老人的特征。然而没有什么太有效的信息,那个老人就像所有老人一样,有着斑白的胡子和头发,褶皱的脸旁,还有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
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只有他表现出了对卷籍司地下世界的极度熟悉,不仅对这宫廷里的人事结构如数家珍,甚至随口就能报出建熙四十年宫中有品级宫人的数字。
“我问过他的年纪,但他没有回答我……”柏灵皱眉说道,“他看起来,我不确定,至少有七十多了,也有可能更老。”
“你们都聊了什么?”
“一开始没什么特别的,他带我下楼,走到哪里的陈列间就和我说说哪里的事情,”柏灵回忆着,“之后我调了承乾宫所有人的档案,就在地下室角落专设的大方桌上细看,他还帮我找了很多蜡烛来照明。”
“这个人一整晚都待在那里吗?”
“对。”柏灵点头,“他一整晚都在和我聊天,哪里都没有去。”
韦十四有些惊讶,柏灵擅长和人聊天这件事确实了解,但柏灵也同样擅长委婉地结束掉一个话题。她并不热衷那些寒暄的套话,更何况那天晚上她还有查看卷宗的事务在身这样还能聊上一整晚?
“到后来都是一些……很细枝末节的东西。”柏灵尽力地回想着。
在结构化谈话的过程里,柏灵可以很轻松地记下来访是如何从一个话题飞快地跳向下一个,但那个晚上她全然没有投入什么精力在和这位老者的谈话上。
当时两人只是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而老人从头到尾没碰过什么敏感的话题,是以回忆的时候,柏灵竟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他抱怨了很久卷籍司的审核流程,”柏灵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有些艰难地回想着,“说每个季度的季初,各个部门要先预估一个大致的申报次数上报,当季若是申请的数额没有用完,下一季就要克扣申报次数。”
“是,这确实很繁琐。”韦十四轻声道,“拿北镇抚司来说,每个季末确实都非常忙碌,因为如果当季的调取名额没有用完,大家就需要加派精力,去找些能合理调看卷宗的案子。以免下一季能申到的次数不够用……其他衙门也都一样。”
“嗯,他也说了这个,不过这一段我没怎么搭话,都只是在听。”柏灵点了点头,“然后……他问我宫里的紫藤萝开得如何了,然后又问了许多别的花草。”
“紫藤萝?”
“是的,当时我还有些奇怪,因为这宫里到处都是紫藤萝,但凡出去走走,就能见着。所以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柏灵轻声说道,“总不至于他一整年都要待在地下吧?”
韦十四望着柏灵,方才他心头也升起了这个疑问。
柏灵轻呼了一口气,又接着道,“他告诉我,‘紫藤萝一定要在晴日的黄昏时,对着夕阳去看,否则便显不出紫藤萝的美来’,而他从午后到次日清晨都要在地底当值,所以即便看着了花,也等于没看着。”
“……从午后到次日清晨吗。”韦十四轻轻颦眉,“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会尽快向卷籍司确认这个人的身份。”
“好。”柏灵有几分无奈地看向他,“这段时间你真的受累了。”
韦十四只是摇了摇头,他表情认真地看向柏灵,“还有,你近日有其他要出宫的计划吗?如果有,提前告诉我,我把我单独行动的时间错开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彻底分开行动。”
柏灵几乎立即听出了十四话中的意思,“……你是担心韩冲会对我不利吗?”
“嗯。”韦十四轻声道,“而且我发现最近御花园里多了一些经常出现的陌生面孔,你这几次去御花园我都不在,所以我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冲你来的。”
“御花园?”柏灵微微眯起眼,“……有人在那里盯梢?”
韦十四点头,他的表情着实有几分担忧,“不过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查这些人的来历了,所以目前的建议是,在我经常外出的这段时间,你最好能一直待在承乾宫的东偏殿里,以免出现什么意外,大概需要……”韦十四快速在心里算了算,“七八天的样子。”
“明白。”柏灵点了点头,“你先去忙吧,我捋一下我这段时间要做的事,等你晚上回来,我们再同步。”
韦十四沉默点头,而后很快消失在东边的窗口。
目送十四离开之后,柏灵一个人倒在了床塌上。
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熟悉的画面【1】。
是不是人生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总是如此。
她忽然感到自己如今的生活已经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每一处不经意的细节里似乎都潜藏着危险的影子。她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否则,这些影子就可能喷涌而出,将她珍爱的一切吞噬。
她刚想感叹自己身居宫廷之中,枷锁满身,却又想起那个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小满,接着又想起衣衫褴褛的阿离、从不曾露出软弱一面的十四,还有进宫前的那一晚,柏奕将自己半抱在肩膀上,他递过来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欢喜地勾绘着将要熬出头的生活。
柏灵忽然笑了笑。
她早就不是年幼无知的少女,会把未来的人生想做“岁月静好”的模样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走钢索,所有的人都在推石头,所有的人每天都要竭尽全力,而第二天又都要重新来过,这种忍耐和抗争至死方休。
她并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下床的力气,此刻她至少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列出接下来的时间表;二是继续编撰心理学与正念训练的讲义。
既然感受到了山雨欲来,不要惊慌,抓紧筑巢。
【1】出自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第二百二十七章 王妃的会错意
恭王府,王妃坐在自己寝宫的坐榻上,尽管见安湖的赏花会过去了,她依旧有要亲自缝制的衣裳。
上一次献给建熙帝的真言道袍,再一次得到了极为正面的反馈,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二次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甄氏的针线技艺在整个大周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作为建熙帝的儿媳,献上亲手缝制的衣物,又有一层父慈子孝,家事融融的意味在里面。
下一次再献衣大概就要到中秋的时候,总算有时间能缓一口气,但甄氏也不敢让自己的手闲下来,这几日除了尝试画了几个新样子,便是拿些上次剩下的边角料练习几种新的走针。
在王妃的跟前,跪着一个中年的太监那人看起来有些害怕,一直没有抬头,肩膀甚至还在似有若无地颤抖。
“世子昨天到底是去哪里了。”王妃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和怒意,“从昨天下午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跟蔫儿了一样,问他他不说,现在连你也敢和我说‘不知道’?是真当我眼睛瞎了还是脑子糊涂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太监听到这话,一个激灵便缩起了脑袋,他壮着胆子抬头原来是一直服侍世子的大伴卢豆。
“娘娘……是世子爷不让奴婢说,还说要是我敢透露出一点儿风声,世子爷就把奴婢、把奴婢”
王妃陡然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卢豆再次抖了一下。
“世子能把你怎么样,本妃就一样能把你怎么样!”
“哎、哎……这是怎么说的……奴婢、奴婢……”
“说”甄氏的这一声命令刻意拉长,胁迫的味道已经不能更明显。
世子确实从未像这两日这样过,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是“憔悴”。只是他终日有习武的习惯,又正是精力蓬勃的少年,所以那“憔悴”基本没有显露在脸上。
但是,平时每天都在嫌时间少、不够用的世子,这两日开始变得长吁短叹。她也就顺路看了世子两次,两次都看见他一个人对着花草、砚台发着呆手里握着那个仙灵苑里求来的平安符,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色彩。
“回娘娘!”卢豆吓破了胆,声音也越来越低,“昨日世子爷是去了东林寺,和曾小侯爷他们一块儿去的……”
“东林寺?”王妃着实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们去东林寺干什么?”
“奴婢这个就真的不知道了,是真的不知道了!”卢豆吓得哆哆嗦嗦,“娘娘知道世子爷心思细,心里有事情,从来都是瞒着旁人的,奴婢会知道世子爷要去东林寺,也是因为爷问我知不知道东林寺为什么起火……但奴婢怎么会知道这个嘛!”
王妃略略颦眉。
忽地一个想法掠过了她的脑海。
世子前几天向她要去了另一个仙灵苑里的平安符,说是“要送给一个朋友”。甄氏记得,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也泛起了某种微妙的温情。
事实上,以一个女性的敏锐觉察,她早已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春日里一切草长莺飞,孩子毕竟也长到了十四五岁……有些事情该来的总归是要来,哪个少年不怀春呢?
但她素来知道自己的儿子性子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打定主意不说的事情,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开口如果真的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可能原本愿意开口的事情,他反而更不会说。
有些事情总是会自自然然地发生,本就不必开口问。
只是怎么会专门跑到东林寺去啊,那里能有什么小姑娘,全都是小和尚、大和尚,还有老和尚……
想到这里,王妃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她记得东林寺里,有不少面目清秀的年轻僧人,京中许多纨绔子弟不爱红颜专好男风,所以时常上山,礼佛是假,调戏僧侣是真。
甄氏霎时抓紧了桌角,整张脸都绷紧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恭王府世子的名声还要不要……?
“知道了……”甄氏迅速地平复下心情,“你……你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该怎么伺候世子,还是怎么伺候世子。”
卢豆悄然抬头,“那……那这几日,奴婢……”
“你什么也不用管了。”甄氏低声说道,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睛里,浮现了几抹决心,“该问的,我都会亲自去问。”
……
陈翊琮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功课。
明日张师傅会来讲学,而先生在大休沐前布置下的策论,自己这几天一个字都没动,所以今天曾久岩又跑来喊自己出去玩,他严词拒绝了。
在功课这件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像张敬贞那样,事事都早早安排,早早完成,而是常常把手头的事情留到最后去做只是这个“最后”通常也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曾久岩曾经笑他“我们都一样喜欢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刻再做”,他也没有反驳。
只是他心里明白,这和曾久岩那种总是拖拉到最后一日的深夜,打着呵欠草草应付过关的做法不一样,倘若先生布置下一篇策论,预留的时间是五日,那么这件事从第一日开始就会占据他脑海的一部分,他会独自思索、信手翻阅材料,或是与人谈论自己的新想法。
虽然看起来也一样是没有动笔,但某些想法会在这个过程里沉淀,那么最后一天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就很顺畅,而完全不会像曾久岩那样痛苦地咬笔杆子,这种习惯甚至让他某些时刻下笔策论的速度比张敬贞这种公认的天才还要快但,这确实只是前期底子打得结实,毕竟在文思敏捷上,自己和张敬贞还是差了不止一个身位。
黄昏时分,在将自己的文章大约改了四遍之后,陈翊琮放了笔。
这篇策论,就是以前几日他在小花园与母亲的讨论为雏形落的笔,而在看过了东林山上为了送别惠施大师而来的哪些漫山遍野的乡民之后,他更是大受震动他疑心史官所造的历史之鉴陷在了某种刻板的因果规律之中,其间所遗漏的细节,或许才有着真正的线索。
第二百二十八章 郑伯克段
他拿起自己的文章通读了几遍,越看越觉得这是这几个月以来,自己最满意的一篇策论。这种欢喜让他着实高兴了一阵,然而等这阵欢欣过去,他又觉得心里又变得空空荡荡。
手头有事的时候尚且能把这一整颗心塞进要做事情里去,可事情一做完他又不得不重新面对有点心酸的现实如今他第一次尝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才知道原来那一分望见心爱之人的甜蜜,竟是要用十分的懊恼和苦涩去换的。
可他竟是一点也不想逃,只想向着这苦涩直撞过去。过去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突然对一个女子这样倾心,可如今他既已觉察了这分对柏灵的心意,便觉得自己一向都是喜欢着她的。
这份私情,放在平日也许可以去和曾久岩商量,但鉴于曾久岩也表现出了对柏灵的某种欣赏,他心中便升起了某种本能的戒备只担心或许自己一旦说出了柏灵的好,便叫其他人也都纷纷看见了柏灵的好,要与他来争抢。
他绝不愿意为了儿女私情舍弃朋友一想到来日竟然要在多年的挚友与心爱的姑娘之间抉择,陈翊琮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
然而他又能做到将心上人拱手相让吗?
不!那绝不能!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再次长吁短叹,感慨人生之多艰。
……
入夜。
柏灵还是像昨日一样,在院中讲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的课,期间休息了一盏茶的时间,她直接批复宫人们昨日交上来的作业。
屈氏像往常一样,坐在寝宫的卧榻上,安静地看着书。郑淑差不多在酉时回来了,她的动作一向很快,就在柏灵去东林寺的时候,她独自出宫回了一趟屈府,将这几日发生在宫中的事情,亲自回禀给老夫人和大老爷。
贵妃前脚派柏灵去东林寺,后脚东林寺就被烧了,还死了好几个僧人说这是巧合,怕是傻子都不信。老夫人带回几个主意,让郑淑在宫中执行,屈氏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听着,但显然不感兴趣。
“对了,老夫人还问,需不需要她明后天进宫一趟,亲自和娘娘拆解一下这件事。”郑淑带着几分劝慰的口吻,望向了贵妃。
贵妃还是看着手里的书册,但却没有再翻页了。
良久,她略略颦眉,“不要来。”
郑淑怔了怔,“可是……”
“后宫不是母亲应该常来的地方,”贵妃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虚弱,“她们一直往我这里跑,反而容易惹来闲言碎语。”
“明白了,奴婢就是怕,万一老夫人不听劝,还是来了”
屈氏看了看郑淑,忽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那咱们……就把宫门关上?”
宝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郑淑先是一惊,见屈氏和宝鸳脸上都带着笑,又忍不住问道,“娘娘是在开玩笑吧?”
“不啊。”屈氏微笑着摇了摇头,“淑婆婆就这么回禀吧。母亲年纪也大了,不要老往我这里跑,有事我会去通知她的……就像今天这样。”
这一晚,又是宝鸳和郑淑两人值夜。宝鸳守上半夜,郑淑守下半夜。
这段时间基本都是这么安排的。因为上半夜屈氏一般都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而宝鸳话多,还能陪着说话解解闷;等下半夜屈氏睡了,又时常噩梦、容易踢被子受凉,郑淑心细肯熬,不放心将这一遍遍重复、容易出纰漏的活儿交给旁人。
当宝鸳从正殿呵欠连天地回到东偏殿时,月亮已经向西沉了。她推开门,却看见柏灵还没睡不仅没睡,还在伏案写作。
“你还醒着啊!”宝鸳惊叹了一声。
柏灵头也不抬,“宝鸳姐姐回来了啊。”
宝鸳飞快地合上了门,“娘娘说你今天在东林寺上跑了半天,夜里又要讲课,肯定是累坏了的,所以才放你先休息一晚……结果你竟然熬到了现在?”
柏灵这才放了笔,有些在意地看过去,“是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宝鸳故意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想知道吗?”
原本次日要由郑淑亲自来说的消息,这一晚由宝鸳先带到了既然贵妃打算不日将小皇子接回身边照顾,那么就需要尽快把林婕妤其人及其安插在宫内的党羽悉数诛杀。
宫外的屈家带来的两个建议。
第一,将青莲、初兰和胭脂三人,调入贵妃身边伺候;听柏灵的判断,似乎对胭脂那一头的怀疑更大,那么可以让她额外担纲一些宫里的事务。
第二,做局,而后静观其变。
“娘娘都同意了?”柏灵问道。
“反正没有拒绝。”宝鸳感慨地叹了一句,“你说这奇不奇怪,非要把怀疑的人招到身边来,然后再做局?那就是教坊司的一个狐媚子而已,无权无势的,竟然人人都像怕了她?凭什么啊。”
柏灵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的笔挠了挠额头还能凭什么,当然是凭建熙帝对林婕妤别样的偏爱。
有些话她没有办法和宝鸳解释,但她确实觉得可以理解,譬如为什么林婕妤在进宫之后,以其卑贱之身却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大规模的攻讦,反而是众人看起来对她有诸多容忍。
当年郑庄公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共叔段,故意纵容他得寸进尺,等到共叔段贪得无厌、举兵造反之时,便一举出兵在鄢邑剿灭了他的队伍。春秋里写,这是“郑伯克段于鄢”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典故就是从这里来的。
而今,林婕妤以教坊司出身,博得盛宠不倦,众人也故意纵容着林婕妤在宫内胡作非为,而她也果然不负众望,每一步都走得阴毒狠辣。
柏灵忽然有好奇,在真的发现了林婕妤在承乾宫中安插的耳目之时,老夫人是不是也抱着当年郑庄公等着共叔段谋反的心情?
一点一点给予对方想要的东西,以自身为诱饵,只在暗中等候着对方伸出越过底线的那一只手,一旦对方有所行动,即刻以置之死地为前提来讨伐。
“这些事情明日淑婆婆会来和你细讲一遍,”宝鸳打着呵欠说道,“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咱们都等淑婆婆那边的安排就是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造访宋府
东林寺的这一场大火,实际带来的影响,远远超过柏灵的想象。
在这一场滔天的火焰之前,屈家从来不曾意识到,林婕妤的身后可能还有其他身影存在。
比起清查林婕妤在承乾宫安插的眼线,屈老夫人更想知道,那个站在她背后的人是谁。
虽然完全没有证据,屈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了矛头会需要往后宫安插私人的,除了恭亲王那一派还能有谁?只是恭王那边,什么时候多了能想出这种计策、又能驾驭林婕妤这种角色的谋士?
她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眼花耳背的老妇觉察不到也就罢了,难道宋伯宗、宋讷父子竟也对此毫无知觉?
屈老夫人跪在家祠之中,一点一点地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忽然有些庆幸,这个柏灵阴差阳错地落在了承乾宫,她对危险的嗅觉或者说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顺藤摸瓜竟能拉出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一向的浮躁和慌张气息,屈修的脸很快出现在了祠堂外,“娘!我……我回来了。”
屈老夫人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让一旁的婆子扶自己站起来。
“查到了么?”
“没有……都、都烧掉了。”屈修气喘吁吁地道,“西客舍这两年来的访客名录全都烧了,不仅查不到京中有哪些人去过那里,连寺里哪些师傅在什么时候去西客舍与来人讲经的记录也都没有了。”
“烧得干净啊。”屈老夫人轻声喃喃了一句,“这次死了多少人?”
“顶有名的惠施师傅一个,剩下还有九个沙弥和年轻的僧人,都是在跟着救火的时候去的。”屈修很快答道,“尸骨都烧成碳了,目前确定了身份的就只有三个人,儿子都安排了人留在那边瞧着,等有了消息就传回来。”
“有名单吗,拿来让我看看。”屈老夫人看向屈修,“现在确定了身份的死者,都是什么人?”
屈修面露难色,“这……儿子倒没有问,想着不如等他们全凑齐了,再……”
屈老夫人扶助了额头,一时间完全不想说话。
“那儿子现在去”
“不用了。”屈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备车,去宋府。”
屈府和宋府两家相隔并不远,从屈老夫人备车,到她落足踏进宋家的庭院,总共也就花了一顿饭的功夫。
今年已经将近八十岁的内阁首辅宋伯宗,是天启年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而这偌大宋府也并不一直都是宋家人在居住。
屈老夫人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这里应该是长乐公主的旧居,那位公主也是名震一时的美人。
虽然屈老夫人从未见过这位远嫁番邦的公主,但她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坐在父亲的肩头,站在城墙上眺望着那队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聘礼花车,看着它们从平京的皇宫缓缓驶出北门。
数不清的卫兵簇拥在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前后,向着北境而去。有鹰鼻卷发绿眼睛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面。
那时她还太小,只觉得这长长的队伍是如此的热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兄弟和长辈无一不红着眼睛,望着这支北上和亲的队伍。也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当时父兄眼中带着的是强烈的不甘、耻辱和愤怒。
然而时过境迁,她如今的岁数已经超过了父亲死去时的年岁。
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当年远嫁的公主如今大概已经入了黄土,而公主昔日里居住的宅院也在建熙十几年的时候被赏给了宋家,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屈家竟会凋零成如今的模样。
光阴倏然把一切推平,轻易地就把一切往昔的旧痕抹去。
“屈老夫人,这边走,”引路的仆人打断了屈老夫人的遐思,她回过神来,看向眼前这个躬着身子伸手邀她前行的长随。
这个人屈老夫人认得,是宋伯宗身边的智囊刘理,这人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岁上下,但头发已经白了,在宋府当差的辛劳可想而知。
像刘理这样的长随宋伯宗身边一共有三个,他们追随宋家父子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身上没有挂一官半职,听起来只是顶着“管家”的名头,但知道内情的人会明白,那三人几乎就代表着宋家父子本身的意志。
“宋阁老和小阁老是在忙啊?”屈老夫人问道。
“我们阁老这会儿还在见宫里来的公公,让我赶紧来先接您去留听阁坐一坐,他和小阁老那头一忙完,马上就来。”刘理笑着答话,声音理带着几分歉意,“还请屈老夫人多担待。”
屈老夫人点了点头,“是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哎,也不是,平日里也常有公公来府里传达圣上的旨意。”刘理说道,“毕竟阁老身上担着的担子也不止内阁一处,皇上有时兴头起了,想做一些事情,也会递旨意过来。”
屈老夫人没有再问什么。
刘理引着她来到了宋府中央地带的留听阁,此地在夏秋之际是赏荷听雨的好去处,每年那时候宋府之中也满是应邀而来的文人墨客,众人齐聚一堂,吟诗作对,歌功颂德,多少人为求一张宋府的门贴挤破了头,可谓是削尖了脑袋。
此时的留听阁只有屈老夫人一人,刘理在领她到此地之后也并没有走,而是一直留在此处陪屈老夫人说话,生怕让老夫人感到半点的怠慢。屈老夫人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即便没有什么心情说笑,也还是听着刘理说些宋府近来的趣事,再搭上一两声真诚的干笑。
这种礼节是免不了的,屈老夫人早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耐着性子搭腔了一段时间,而后便露出了几分倦容,刘理果然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退到门口,让屈老夫人有事唤他。
日头渐渐往西沉了,可宋家父子竟到这时候还没有来。
屈老夫人望着留听阁前的一池静水,神情漠然。
东林寺大火的事情,她相信宋家父子肯定已经知道了。
如果不是他们俩有意躲着自己,那只能说明,这一次宫中传过来的消息非同小可。
第二百三十章 北境的消息
在进门之后,屈老夫人在留听阁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即便刘理表现的情态再谦卑再客气,屈老夫人也依旧渐渐烦躁起来。
从留听阁的二层远望,能看见宋府的主路,屈老夫人站在窗前,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那里,直到她看见一个身影匆匆闪过
一个身着司礼监大红袍的太监,负手疾行,带着一贯的凶恶的气焰,快步穿过宋府中轴线的那条石道。
在那人身后,跟着两队随从,大约有十来人,众人紧随其后,阵仗威严。
尽管这身影在掩映的树林之间只闪过了匆匆一瞬,但老夫人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是袁振。
不会有错,为首的太监是袁振那个专事报凶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望着这一幕,屈老夫人已经完全原谅了宋家父子的迟来。方才的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担忧。她站起身,从留听阁的二楼下到院子里。
屈修先前已经在二楼的桌椅上打起了瞌睡,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才一时惊醒,紧跟着跑了下去,一道站在院门口等候。
不多时,宋氏父子果真穿着官袍就过来了,一见屈老夫人竟是站在院门口等候,宋伯宗连忙加快了脚步。但他毕竟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即便是加快了脚步也依然前行缓慢,只是身体摇摆的幅度大了许多,一旁的宋讷怕父亲摔跤,连忙一把搀稳了父亲的手臂。
“贤妹!”宋伯宗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远远地喊了一声,待走近时,神色才有几分肃穆起来,“……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那就要问问这个不肖子孙了。”屈老夫人瞥了一旁的屈修一眼,“要是这孩子能有讷儿一半省心,我也不至于整日为了家中的事情操劳。”
“不要这样说,修儿也是好孩子。”宋伯宗连忙道,“宝林他……可还好啊?”
“宝林一切都好。”屈老夫人用同样苍老的声音答道,“最近又排了一出新戏,都六十多的人了,还跟着戏班一起磨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伯宗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这才活得潇洒啊,早早卸了担子,去过想过的日子……这种福分,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宋家父亲和屈家母子一道往留听阁里走。
“从去年中秋之后,我就没怎么再见过宝林了,哎……”宋伯宗颤颤悠悠地叹了一声,“虽然知道他现在只是挂职,并不用来处置实务。但身边少了这么个说话的人,也确实是会觉得寂寞。”
“父……父亲……不……不……不必……觉得……寂寞。”一旁宋讷磕磕绊绊地开口,但他的表情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调侃笑意,“您……您要是……想……想……想……找人说话,儿子……陪……陪您说上三……三天三夜……也……也不累。”
宋伯宗哈哈笑起来,也抚须打趣道,“你是不累,为父听着都累。”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宋讷是宋伯宗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孩子,也是他最小的孩子。宋伯宗已然八十高龄,但宋讷也不过四十出头而已。宋讷人如其名,自幼便带着严重的口吃。
不过宋伯宗当初会给孩子起一个单名“讷”,实在饱含深意因为他的大儿子就是因为一场口角,被几个暴民用铁叉当场捅穿了肚子,而二儿子活到十几岁,舌根下长了一颗瘤子,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瘤一破便很快去了;
所以当命里的第三个孩子出现时,他只盼望这孩子千万不要再因为口舌之故殒命,这一个“讷”字,既取讷言敏行之意,又隐隐含着“惟愿孩儿愚且鲁”这样完全相悖的愿望。
宋讷虽然口齿不清,可宋伯宗全然不在乎,甚至觉得这是孩子得了上天垂怜的证据。而宋讷后来也果真没有让父亲失望,他言语失利,但在揣摩建熙帝的旨意上却有着常人不及的天赋,故而踏入仕途不久便深得建熙帝的喜爱。
宋讷入阁时年纪还不到二十六岁,是大周内阁历代阁员中最年轻的一个比当年张守中入阁时还要年轻三个月。父子二人深孚圣心,把持朝政多年,门下生徒遍布朝野,所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不过如此了。
屈修自幼与宋讷相识,起先见他口齿不清,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等后来看到宋讷官运亨通,又只能暗自眼红他有一个好爹。
虽然两家关系很好,可屈修管着宫里的膳食,实在是没什么能和宋讷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话题而且就宋讷那条笨舌,他也从不和人论这个。
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一起结伴去朝天街的花街柳巷,宋讷最爱纵容马车横冲直撞,看着两侧人群惊恐避让,他则在车马中大笑不止那哭号与惊叫听起来实在痛快,比美人儿的笑闹还要让他着迷。
几人谈笑间又来到了留听阁的二楼。
风吹过池塘中的新荷,将二楼的木窗吹得轻轻作响。
留听阁这里,比深宅大院更适合谈论机要之事这里四面环湖,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只要在湖畔布下守卫盯梢,外间便几乎没有能藏身的地方,而二楼的天顶结构又极为简单,一眼望去毫无死角,一切尽收眼底。
在这个地方说话,是从来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的。
“方才,我看是袁公公来了府上。”屈老夫人先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担忧,“阁老是有了什么麻烦?”
宋伯宗脸上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他犹豫了许久,才道,“罢了,也不和贤妹瞒着了。”
屈修连忙问道,“皇上是为东林寺的事情发怒了吗?”
宋伯宗摇了摇头,“几间寺庙罢了,烧了也就烧了,有什么关系……皇上不会为这种事动怒的。”说着,他看向屈老夫人,“是……令郎给皇上写了一封奏疏。”
“令郎”二字一出,屈老夫人的身体便略略僵住了,“……是说胜儿?”
“对,常将军。”宋伯宗又叹了口气,“他说今年秋后,金人部落会有一次大的侵袭,北境整条战线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但……军中储备的粮食,只够再吃一个多月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扑朔迷离
“怎么会!?”屈老夫人惊得手杖都要脱手,“这两年不都是大丰年?”
“贤妹不要急,”宋伯宗轻声道,“我大周就是再缺粮食,也不会缺前线战士的粮食。尤其,现在北境的战局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那一头是有多重要,皇上是清楚的,内阁也是清楚的。”
“那粮食如何会只够吃一个月?”
宋讷接过了话茬,轻声道,“……这……这个……问……问题,我我我我们也在……在查。但当……当务之急,还是尽……尽快给……给北北北……境调拨粮食,把粮储提提提……提到三个月以上,好……好让常将军,免除……后顾之忧。”
“这件事已经在办了。”宋伯宗补充道,“八百里加急,三天就能把消息送去北原府,绝不会耽误贤侄的正事!”
两人说得言之凿凿,屈老夫人亦只能十指紧握,“……仰赖皇上如山之恩,阁老尽力便是了。”
“诶。”宋伯宗与宋讷同时点头,应和着道。
这一番谈话之后,屈老夫人已经全然没有了追究东林寺那头的兴致,这后半生来她最记挂的就是在前线的常胜这十年来北方捷报频传,这孩子也不曾回来过一次,只有接连不断的战功与赏赐一趟一趟地送去空荡荡的常府,宽慰着常家满门的忠烈。
想到这里,屈老夫人皱紧了眉,她强忍着鼻酸站了起来,轻轻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然后故作自如地去看远处水面的风景。
屈修也连忙站了起来,跟去了母亲身边,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只是从侧脸上感到此刻母亲的表情冷若冰霜。她在窗边站了很久,再回头时,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淡泊气势。
“战场的事情,有皇上和阁老盯着,我不担心。”屈老夫人的声音放慢了一些,她站在窗前回望宋伯宗,“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东林寺那头的事情,阁老知道多少?”
话音未落,宋讷已经站起身往外走,不过时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道卷轴。
“这是……?”
宋讷并不言语,只是又往屈老夫人的身前递了递。
屈老夫人面带疑惑地接过,翻开之后先是一阵惊疑,而后便凝眉看了起来,直到看至末尾,她才喃喃地放下了手中的卷轴,一旁屈修连忙接过,自己细看起来上面不仅写了这一次西客舍现场的火情分析,还有四位确定了身份的死者的名字与简短介绍,非常翔实。
这材料看得屈修有些脸红,难怪母亲要备车来宋府。
“果然是纵火。”屈老夫人的猜想得到了印证,脸也随即黑了起来。
宋讷接着道,“虽……虽然是……是纵火,但为了……为了安抚……抚抚抚民心,不至于生出什么乱……乱子……”
老夫人听不下去宋讷慢吞吞又断断续续的话,直接打断道,“所以对外还是说是意外?”
“对,对对。”宋讷连连点头,“这件事已……已经交给……京兆尹那边去处……处处处理了,老老老夫人……”
屈老夫人目光已经看向了宋伯宗,“那阁老和小阁老可知道,这一次纵火,是发生在贵妃派人上山之前?”
“知道。”宋伯宗点头,他与宋讷彼此看了一眼,而后低声道,“只是不知,为什么贵妃要突然派宫中司药上山去?”
“这说来就话长了……”屈老夫人提纲挈领地讲了讲承乾宫中被林婕妤安插眼线的事情,而柏灵正是在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提出要去东林寺看一看。
宋伯宗与宋讷二人听后皆惊,他们的这个反应,与屈老夫人知晓消息时一模一样,因为两年来谁都没有怀疑过这个举止轻浮又恶毒的女人谁都将她的上位视为一场意外。
不过细细想来,真是合情合理,把这样一个美人放在皇帝的身边,既可以分贵妃的宠,偶尔有需要时还可以吹一吹枕边风……
“林婕妤背后……”宋伯宗不可置信地眯起了眼睛,“会是谁呢?”
“还能……有谁。”宋讷揪着自己下颌的山羊胡子,“谁受益最大……那……自然就是……谁的人。”
几人的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人的身影。
恭亲王。
……
“真的不是本王啊!!张师傅,孙师傅!别人不信本王也就罢了,为什么你们二人也不信我?”
恭王书房,孙北吉和张守中二人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意外。
张守中试探地问道,“当真不是王爷?”
恭王只觉得欲哭无泪,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在屋子里反复地踱步,简直想拿脑袋撞墙。
“……本王承认,先前胡师傅那边,确实是本王有意想要试探承乾宫里的情形,才出此下策。但什么林婕……本王怎么会和这种妖女有牵涉!?更不要说,我身为王爷,竟向君父身边献上此等祸水……这件事要真是我干的,就让我大周历代先祖之灵,此刻立即雷殛了我!”
张守中和孙北吉立刻站起了身,“王爷!”
恭王眼中含泪,“两位师傅,这下可信了我罢?”
张守中面露难色,“……不瞒王爷,我们先前来路上还在想,若此事真是王爷办的,虽然招数确实是阴鸷了一些,但着实是一招好棋。可若不是王爷,这便叫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恭王振袖,声音压得极低,“肯定是宋党他们那边下的阴招!”
孙北吉皱起了眉头,“……真要是宋伯宗那边的人做的,动机是什么呢?皇上如今还没有立储,宋党一脉的命数,如今已经与小皇子绑定在了一起,这个时候还要让林婕妤与贵妃处处针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守中点了点头,“正是,若林婕妤背后真有什么人,如今看来,也是处处在为我们这边着想。”
“着想什么!”恭王捏紧了拳头,“两位师傅,你们好好想想,倘若我们都已经凭借这些消息,推断出林婕妤背后有人,父皇难道会不知道吗?连你们两人都觉得,林婕妤必定是本王送进宫牵制贵妃屈氏的棋子,父皇又会如何想我……这分明是栽赃!是陷害!”
“王爷别急。”张守中依旧带着一贯的云淡风轻,他看了看孙北吉,轻声道,“阁老,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第二百三十二章 姓陈姓宋?
屋中的两人都望向了张守中。
“既然这件事背后站的人不是王爷,我们不如就趁此机会,引宋党去查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张守中目光灼灼,“此人能撬动后宫,可见必潜伏于平京贵胄之间。我们与其在此时撇清关系,不如就让宋党以为这人是我们的安排。”
“万万不可!”恭王已经站起了身,“我绝不能冒让父皇怀疑我的风险!”
“王爷可否听我说完。”
恭王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自己坐了下去,“张师傅请继续……”
张守中向恭王点头致意,以示感激,他轻声道,“这么做,一来对宋党是个威慑,他们把持朝政二十年,从内廷到朝堂,再到戍边将官,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从来只有他们对清流形成合围打压之势,却从无有人能越过他们的铁网,楔进他们的缝隙之中尤其是,小皇子身边。”
听到小皇子,恭王又打起了精神,他望着张守中,“张师傅可否说明白些?”
张守中接着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放在小皇子出生之前,我们可以说宋党迟早是要倒的,若不能在建熙一朝被清扫,那么等王爷登基之时也要被斩根。但是,在贵妃有了小皇子之后,这一切便不同了。
“王爷正直,从不与宋党同流合污,他们最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在有了小皇子之后,为小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就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出路。”
张守中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林婕妤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妃子,偶然得了陛下的宠幸,这件事也就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与陛下起冲突,可若是林婕妤背后隐约站着王爷,那他们必定要疯狂撕咬。”
恭王终于听懂了张守中的意思借此机会敲山震虎,引起宋伯宗与宋讷的危急之感,引他们去对皇帝的宠妃发起攻讦,以此挑拨离间。
他的惊恐至此终于平息了几分,但依旧怀着惴惴不安开口道,“但万一父皇真的以为林婕妤背后的人是我”
张守中看了恭王一眼,“王爷,您该相信皇上的决断。”
恭王目光垂落,又想起胡一书被逐出京城的那一晚。
这天下之大,方寸之间,哪有建熙帝看不清、想不透的事情?
恭王忽地感到一阵心酸想想自己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建熙帝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能驾驭群臣,安治天下的一代英主,而他如今却寸功未建,事事都要仰仗身边这些身带浩然之气的能臣。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很感动。
孙北吉望着恭王风云变幻的神情,轻声说道,“王爷,老臣还是老话。我们只需要静等,静等而已。”
恭王脸色带着几分哀愁,“可是阁老,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该出手时,就不必再等下去,王爷不必心急。这一刻应该不会太远了。”孙北吉低声说道,他看向恭王,“今日我与守中,还给王爷带来了一个消息。”
“哦?”恭王坐直了背,“两位师傅请说。”
孙北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声音仍像先前一般平静,“……北地恐怕是要乱了,王爷。”
恭王几乎立刻睁大了眼睛。
张守中接着道,“王爷应该还不知道吧,今早大将军常胜的奏疏到了,一封送到了兵部,一封送去了乾清宫。”
恭王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常胜的奏疏里都写了什么?是金人打过来了?”
张守中皱紧了眉,低声道,“不,不是金人,是我们自己好几个县都出了反民,几千人的暴民直接把北原府的衙门给烧了,上个月常胜带兵扫清了余孽,如今正在开仓振粮,粮食只能撑不到一个月了。”
“出了反民!?”恭王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开仓振粮?他一个将军拿什么振粮?”
“自然是拿军粮来振粮,王爷听我慢慢说。”张守中叹了一声,“北原府去年新调任的知府和先前的几位知县都是宋讷举荐的官员,大抵是因为眼下全国的粮食都在往北地调,他们便将此视为肥差,要从中捞一笔。层层盘剥下来,朝廷去年年底往北境调拨的九十万石民用粮和四十万石军用粮,就只剩下十万石和三十万石了。这还没有算军中被延误的军饷”
“这如何能捞得!”恭王气得又站了起来,“北境的仗打了快十年了,兵丁都是从当地抽调,人既上了战场就下不了农田,朝廷的粮食跟不上,当地的百姓吃什么?”
“这全然是官逼民反。”孙北吉目光冷厉,他声音缓慢,每一个字却如同钢钉一样钉在了其他人的心上,“如今还未入夏,金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的主力部队这时候还在西北一带活动,再加上从去年开始,金人和西边的伯利人就起了战事,一时顾不到我们这边。可是一等入秋,金人开始南迁,北原府如此内忧外患,必当酿成大祸。”
张守中眼中带起不忍,他轻轻摇头,“阁老所言极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这些失地我们才收复了多少年?当年百姓们在金人铁蹄的蹂躏之下,南望王师如盼甘霖,如今失地已收,百姓却又沦为了这些蠹虫敛财的工具……太苦了,着实太苦了。”
恭王凝眉道,“那些逼反了百姓的贪官呢?还在北原府吗?”
张守中摇头,“多数已经在暴乱中伏诛了,原先的知府还活着,已经在解送进京的路上。”
“死得好!”恭王冷声道。
“现在最难的人,该是常胜了。”张守中低声道,“屈家和宋家同气连枝,他又是屈老夫人的长子,有些脸皮撕不破,有些手脚就放不开。”
“整个北境现在就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确实难得很。”孙北吉轻声感慨,他又看向恭王,“不过王爷不用担心,我们今日来王府之前,就得到消息,皇上已经派袁振去了宋家。此事关乎我大周一整个北境的安危,宋伯宗应该还是拎得清的。他们自己人出面,事情就好解决。”
“荒唐,”恭王只觉得懊恼极了,“这天下到底是我陈家的天下,还是他宋家的天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夜访百花涯
傍晚,两人在恭王府用过了晚膳,又与恭王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入夜才从恭王府出来。
张守中扶着孙北吉上了软轿,自己则像往常那样跟在轿子的窗边缓缓行走。
“守中,”孙北吉揭开窗上的布帘,“辛苦你了。”
张守中有些意外,连忙看向轿中人,“阁老哪里话,关注北境的战事原本就是兵部的职责所在,去年没有守住马一鸣北原府知府的位置,让宋讷的人钻了空子,已经是晚生失策了。”
“我们还有哪些可信的人在那边看着?”
“上个月去了两位参军,分别是定边侯和安定伯府的詹事,都是腰杆和笔杆一样硬的青年官员。”张守中轻声道,“如今常胜这一封奏疏一来,我们也刚好可以举荐几位贤能之才,希望能助常将军扛过今年这局势吧。”说着,张守中声音压低了几分,“名单我正在拟,拟好后会送给阁老与王爷过目。”
孙北吉脸上不见喜色,他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深思的神色点了点头,而后忽然问道,“一书这会儿,该是走到哪里了?”
张守中沉默想了想,“应该快到汝阳关了。”
“过了汝阳关,就是北境,再走上四五天,应该就到北原府了吧?”
“是。”
“他有给你写信吗?”孙北吉问道。
张守中摇了摇头,“阁老,一书明面上是调任,但实际上毕竟是因为触到了圣上的逆鳞……”
孙北吉叹了一声。
是了,他如今身份暧昧,实在不适合再主动和京中联络。
“阁老可是有什么讯息想传给一书?”
孙北吉目光锐利,再次点了点头。
张守中想了想,轻声道,“一书目前顶的职位是督粮,算起来也是归兵部管辖的,我可以走兵部内部的密函和他联络。阁老想知道什么?”
孙北吉示意他靠近一些,而后在他耳边小声地开口,“可以让他多留心常胜的布兵变动,尤其是看储粮点有没有南下的趋势。”
张守中微微一怔,“阁老是担心……常胜将来也会反?”
“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孙北吉低声说道,想想宋家、屈家与内宫之中年幼的皇嗣,他眯起眼睛,“防人之心不可无。”
……
而此时,在平京的另一角,朝天街的街口华灯初上,两人骑马停在了路边某处灯火照不见的阴影中。
“到了。”十四挑起兜帽斗篷,远远看向了不远处的柳巷花街,“我们可以在这儿等等,阿离一会儿会来接应。”
柏灵一身男装,有些无措地扯紧了缰绳。
一旁十四静静地停在黑暗之中,她却一直驾着马在原地慢悠悠地打转。尽管十四给她挑的这匹已经是在御马监被驯化得极其温顺的小母马,但她驾驭起来还是有些困难这显然和十四所谓的“不会骑没关系,上了马就会了”的说法完全不一样。
十四翻身下马,上前拉住了小母马的头套,马轻轻吠了一声,而后终于停了下来。
柏灵得救似的扶着马颈,趁机从马的一侧慢慢地滑到地面上。
“太难了……”她有些气喘地说道,“简直比走路还累。”
“会习惯的。”十四轻轻抚摸马的鬃毛,安抚着看起来被柏灵骑得有些暴躁的马,而后回过头道,“你今晚就骑得很好啊。”
柏灵摆了摆手,她两手紧撑着膝盖,身子微微躬下,此刻她已经感到自己胯下两侧的肌肉有些软绵明早醒来,这两侧肯定是要酸痛到爆,柏灵也抬起头望向十四,“我们为什么不坐车来呢?”
十四认真答道,“逃跑的功夫你最好还是学一学,现在再练轻功是晚了,要是连骑马也不会,之后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凭你的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人家?”
柏灵叹了一声,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十四在几年前就试过教自己骑马这个年龄开始学戏码在大周并不少见。因为建熙帝对骑射有着近乎狂热的喜爱,上行下效之间,大周的贵族里孩子基本六七岁就开始学着上马背。他们的父辈会给他们特别定制一套小型的马鞍和马驹。
上次见韩冲时的那一招“反擒拿手”也是那段时间里学的。
可惜柏灵在学这些东西上没有热情,只是坚持了寥寥数月,就找借口终止了十四的教学。这次十四忽然旧事重提,柏灵猜测多少与自己在东林寺遭遇韩冲有关。
“那一会儿回程我可以在街上再练一下。”柏灵说着也上前摸了摸小马,这匹马显然不大喜欢她,因为这一路她几乎一直在勒缰绳,手里的力道也没轻没重,她带着几分歉意地给马顺了顺毛,“……原谅我吧,回去的时候我争取表现好点儿。”
两人便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柏灵回过头,见阿离正从不远处向这边跑来。
只是将近六七天没有见,阿离已经瘦了一圈,脸上最后的一点孩子气也褪去了。
“十四爷,柏司药。”他走近后主动牵起了二人的马,柏灵又觉察到几分不同阿离不再像前两次见面那样热络地喊“柏灵姐姐”,而是将称呼换成了更正式的“柏司药”。
他看向韦十四与柏灵两人,“等很久了吗?”
“没有,也是刚到。”柏灵也用同样认真而严肃的口吻答道,“十四说你这边得了重要的线索,一定要我亲自来?”
“嗯,我暂时没有把握能从这个人的嘴里问出什么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谁?”柏灵问道。
阿离又走近两步,伸手取出一样事物递给柏灵,“我这段时间跑遍了教坊司设在民间的几处坊肆,最后在百花涯这里发现了一个烧鼻烟壶的老婆子。”
柏灵接过阿离递来的东西,那东西小小的一块,放在手心冰冰凉凉。她走到灯下,才看清手中捏着的是一个精巧的鼻烟壶,琉璃胆内画着一朵绽放的红色蔷薇。
“我们之前拿林的年纪和经历去找过了,一个相似的人都找不到,但之前柏司药给来的线索,说那个女人爱收集鼻烟壶,喜欢蔷薇花,厌猫……我觉得这个老婆子可能会知道一些线索。”阿离看着柏灵,“所以就让十四爷来报信了。”
“嗯,很好。”柏灵点了点头,“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百花涯的一条香弄里头。”阿离轻声道,“我约了她今晚的时间,说是有朋友想订一套鼻烟壶,晚上过来看看。一会儿见了人,柏司药不要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她的脸之前被人用刀刮花了,下半身是残废。”阿离低声说道,“朝天街这样的人还蛮多的,习惯就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正的金丝笼
被刮花了脸的残废老妇人,在百花涯深处的花弄里,一个人画着蔷薇花的鼻烟壶吗……
这未免太有画面感了。
想想储秀宫里一整面陈列柜上的鼻烟壶,和院子里支满捕鼠夹的蔷薇花圃,柏灵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老妇人一定与宫里的那个蛇蝎美人脱不了干系。
就在跟随着阿离一路往百花涯走的过程里,无数种可能已经在柏灵的脑海中浮现林婕妤对蔷薇与鼻烟壶的喜爱是来自于这个老妇人吗?她们是母女?姑侄?抑或是别的什么关系?最重要的,这个人,会是林婕妤的弱点吗?
韦十四再次戴上黑色的兜帽,将苍白的脸和头发再次掩盖在阴影之中。空气中传来隐隐的脂粉香气,不时有笑闹声从水面上的亭台楼阁里传来。层层叠叠的高楼由近及远,灯火倒映在水中,仿佛天上的街市。
三人从一座极宽的木桥上向着百花涯的楼群走去,不时有装饰华贵的车马从桥上经过,有妆容明艳的少女肩披缎带,倚靠着年纪相仿或相差甚多的客人,不时发出温婉动听的笑声。
那一颦一笑之间,少女天真无邪的柔美像一柄带着倒刺的鱼钩,紧锁着身旁之人。
如果建熙帝有机会亲自下一趟百花涯,他恐怕会惊愕地发现,这里处处都是让他痴迷流连的那种女人。只不过这里的美人极少有人有林婕妤那样的魄力,能够在喜怒无常的天子面前也照样收放自如。
这是柏灵第一次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来,自从过了桥,街道上步行的女孩子们就好看了不止一个档次,柏灵注意到她们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都带着黑色的文字刺青。
她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盯着看,就用余光观察,那些都是百花涯里姑娘们的名字,后面紧接着一段她不太认得的符号文字。
“那是花码。”阿离介绍道,“打了码的姑娘就是可以随意上去搭讪的不过这里平日里也没什么良家妇女走动。”
柏灵点头,这么说她就懂了。这些符号看起来像是前世的苏州码子相当于中国民间的阿拉伯数字
柏灵前后看了看街市,虽然有接连不断的巡逻队在巡视治安,但巷口街角并没有固守的守卫。
“百花涯的人,不会怕这些姑娘趁机跑掉吗。”
“不好跑,跑了也好抓。”阿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们的户籍都不在自己手上,基本跑不出平京城。这里又烙了印,出去不管是干什么,一验身就露馅儿。而且,她们自己也未必想跑吧”
阿离话音未落,一个浅粉色的香囊已经朝着柏灵砸了过来尽管韦十四眼疾手快,已经在柏灵的头顶将它接住,但香囊系绳上的两颗小玉珠还是轻轻打在了她的脑门上,柏灵一时吃痛,“哎呀”一声轻叫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啊~”
“小公子,快抬头让姐姐们看看~”
柏灵应声抬头,见二楼的围栏上站着三四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个个皓齿蛾眉,杏眼含波,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女孩子们已经笑了起来,像是惊喜地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好清俊的人儿!”
“模样真是怪招人疼的~”
欢笑间,又有三个颜色各异的香囊朝柏灵打过来无一例外都被韦十四拦截在半空。
“她们是在请司药上去喝一杯,”阿离在一旁解释道,“拿着姑娘们砸的香囊上去,喝酒聊天不要钱。”
“那就,不必了吧……”柏灵擦了擦额角,“十四,帮我把这些东西都丢回去吧。”
韦十四刚要抬手,一个香囊直接冲着他砸过来,他轻轻侧头,香囊就从他的耳边掠了过去。
“呀……可惜没砸中……”楼上传来一声叹息,“这个黑衣服的大高个儿可真对我的胃口啊……”
韦十四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四个香囊全都抛回了二层,而后与柏灵一道快步离开了这里。离开时,他们身后又传来一阵热烈的欢笑,有人把半个身子探出楼外,对着柏灵的背影喊道,“小公子!要是里头不好玩,记得回来找姐姐们啊~姐姐们教你好、玩、的!”
柏灵没有回头,但已经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男人们到这里寻欢作乐但这到底是谁在寻谁的欢啊?
“那些是尾凤儿,在主楼留不住客人就被派到边边角角的地界来,都很热情的。”阿离走在前面,轻声说道,又往前走了好几步,他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笑道,“柏大哥上次来的时候,一路上大概被砸了二十多个香囊吧。”
柏灵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柏奕还到这里来过啊?”
“司药别多想,柏大哥是跟着万师傅到这边来备宴的。毕竟这边时不时这边就会有能请得动万师傅的贵人设宴。”说着,阿离伸手指向右侧,“司药请看。”
在楼与楼之间的空道之间,狭窄的视野尽头是百花涯灯火通明的巨大主楼。
那楼台上身着华衫的众人就像蚂蚁一样小,顶层的阁楼四面木墙被拆,被替换成一根一根金色的栅栏,有美人在里面且歌且舞,如同在金囚笼之中跃动的人偶。
“我们都喊那个‘金丝笼’,一般如果有贵人设宴,都是在那上头摆席。”阿离轻声说道。
柏灵愣了愣。
金丝笼……
她站定在那里,远远望着在夜间闪耀着光芒的金色囚笼,一时沉默了下去。
“这一整片建筑,”柏灵忽然看向阿离,“全都是教坊司名下的产业吗?”
“不全是,这里的地界分了三重,只有最里面的那一圈就是主楼和它方圆五六十米的地界是直接归在教坊司名下的,剩下的都是旁的人找教坊司拿了赁契和照凭,慢慢做起来的,平时也归教坊司管,但要和教坊司二八分成。”
“教坊司八成,他们两成?”
“嗯。”阿离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来的。”
柏灵不再说什么,只是跟着阿离一路往前走尽管走了许久,他们始终没有离金丝笼更近一步,阿离领着她和十四在百花涯的最外层绕了大约四分之一圈,而后朝着更外围的小巷去了。
百花涯最外层,灯火阑珊的破败之地,就是花弄。
第二百三十五章 独居的老妪
所谓花弄,是连尾凤儿都当不成的女人们住的地方,而会往花弄来的,往往也不是什么贵客。
一踏进花弄的石街,柏灵就隐隐闻到一股酸腐的臭气,那是夹杂着人群的汗液和食物腐败的混合气味,中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可疑气息……让她不由得颦眉。
不时有整理衣冠的酒鬼、大腹便便的男人从两边低矮的屋子里出来,骂骂咧咧的有之,哼歌漫步的有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某种微妙的惬意表情。
这种神情让柏灵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厌恶,她不由自主地十四那边靠了几分。
不时有人热络地和阿离打招呼,但她们的目光却径直瞥向阿离身后的韦十四和柏灵这种因为猎奇偶尔往花弄里跑的贵人公子也不是没有,对花弄里的女人们来说,如果能招揽一位这样的客人到自己的屋子里来,贵人随手的一件打赏就能解决她们十天半月的生计,这有多吸引人可想而知。
所以十四适时地握住了刀柄,每当有人试图靠近的时候,他给出的都是实打实的威慑。
他今日腰间挂着的并非是一向傍身的绣春刀,而是他师傅韦英传下的鸿鸣刀,因为暗卫永远在暗处,所以这把利刃并没有什么名气,大部分领教过其锋利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三人穿行于花弄的石街中央,两侧和迎面的星零来客纷纷绕开三人,像是被小船分开的水波。
阿离终于带人来到一处低矮的木板房前,柏灵抬头看了看,屋顶的瓦有好几处已经掉落,勉强用稻草和碎砖压补着,这家房子的面前,不像别家一样挂着红灯笼柏灵猜测那可能是某种营业的标志。
“沈姨!”阿离开始敲门,“沈姨在吗!我带人来了!”
柏灵望着阿离,有点担心他的动作会直接把这木头门打穿了。从阿离的反应看,这位老人大概耳朵听不大清楚。
不多时,屋子里传来蹒跚的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身型佝偻的老人戴着临时用碎布做成的面纱站在那里,姿态恭谦地让两人进去。十四先一步进屋,柏灵紧随其后,一进门便是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柏灵一眼看见昏暗的墙角有一个小炉子,里头正掩映着桔红色的火光,泥制的管道直接将炉烟导向屋子外头,但还是明显将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加热了。
柏灵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样的火灾隐患也太严重了,难道教坊司的人平日里都不对花弄进行日常检查的吗?
老人转身,在黑暗中拿起了什么,走到炉子前引了火柏灵这时才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蜡烛。
整个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屋子里的陈设完全不像外头看起来那么脏乱。
屋子虽然小,但木床、立柜、书桌、木墩、茶几应有尽有。借着闪动的烛火光芒,柏灵看见上面多有破损、虫蛀的痕迹,有些榫卯的拼接处已经被磕坏了,有的柜门也缺了半扇……但能看出来这位老太太每天都有用心擦拭,所以那些表面清漆还没有掉的地方,依旧映着盈盈的火光。
柏灵轻轻摸了一把身旁的木桌果然如她所想,桌面上没有灰,没有油污,非常干净。
老人邀请他们在屋子的中间里落座,那里堆放着与周遭不成比例的凳子和椅子,她颤颤巍巍地把蜡烛固定到茶几的烛台上,“都是捡回来的东西,将就坐吧。”
老人的门牙掉了一颗,所以说起话来是漏风的,但举手投足之间,柏灵依旧能感受到老妪良好的修养。
“为什么喊这位婆婆沈姨啊?”柏灵轻轻斜过身,看向阿离,“她看起来年纪不轻了。”
“不知道,一直都是这么喊下来的,就没改口。”阿离轻声道,“她在这儿已经待了快二十年了。”
老妪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柏灵和阿离的谈话,自顾自地在小屋子里来回走动,颤颤悠悠地从这个抽屉里拿了点什么,又从那个柜子里拿了点什么,最后端上来四杯用高沫沏的茶。
“我来介绍一下!”阿离对着老人高声说道,“这两位就是我之前和沈姨提过的客人!他们都很喜欢你做的鼻烟壶!所以想订制一套收藏!”
老人笑了起来,带起眼角的褶皱。
十四没有入座,他起身绕着本就不大的屋子慢慢地看。
靠墙的木架上放着老人这一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白色与黄色的蔷薇,也有少量描绘远山白雾,枝头画眉的作品。
“沈姨一直一个人住吗?”
韦十四听见身后的柏灵问道,老人确实听不大清楚,连续重复了很多遍她才听了个明白,而后便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之后的对话也大都是如此,一个问题柏灵往往要重复两三遍,老人才能明白过来。
“您就靠烧这鼻烟壶为生吗?”
“对呀。”老人答道。
“您这儿的鼻烟壶怎么卖?”
“公子挑喜欢的,这些已经做好了的,都是四十文一个,要是……要订制啊,那就多加二十文工本费,烧一个壶呢,一般要十天,如果要加急,那就再加二十文,四五天就能取。”
柏灵愣了一愣,“那烧一个壶,到顶了也就八十文钱,开价这么便宜,沈姨还有的赚吗?”
“不用赚,图个糊口,也图个高兴。”老人笑着答道,“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一旁阿离小声补充道,“外头有几个也是做鼻烟壶蛮有名的师傅,订单接多了赶不上交付了的时候都是到沈姨这里救急的,转手就是几两乃至几十两的银子。”
“我很喜欢沈姨画的红蔷薇。”柏灵说着,将方才阿离递给她的鼻烟壶放在了她与老人之间的茶几上,“时间倒是不着急,我可以半个月之后再来取,钱还是按加急的费用来给……”
柏灵那头说着话,韦十四已经走到了炉子边的陈列架旁,在架子最底部,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竹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佯作不经意地一个个拿起这一列陈列架上的大部分鼻烟壶,而后慢慢俯身,轻轻揭开那红布的一角。
“那边的小兄弟呀。”老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再不来喝,你的茶要凉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汝阳七烈
几人的目光忽然全都飘向了十四那边,柏灵这时才留心到十四正俯身似乎要去探什么东西。
十四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往后稍稍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体不再遮挡柏灵与那老妪的视线。
而后,他非常坦然地指着陈列架的最底层,“这里装的东西,是可以看看的吗?”老人家一如既往地询问了几遍,才听懂了韦十四的意思。
她微微舒展双眉,笑着道,“最好不要。”
“……最好不要?”
“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老人家慢悠悠地说,她看了看韦十四和柏灵,眼中浮起和善的笑意,“……只是一个老太婆珍藏的,一点过去的回忆。”
“是我冒昧了。”韦十四轻声道。
柏灵唤韦十四回到自己身侧,而后,她自己与老人家一起讨论起了自己要订制的花样。
柏灵和老人一起去室内的陈列架前,仔细看了每一款鼻烟壶上黄白蔷薇的花色。
“沈姨自己这里,没有放红蔷薇吗。”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个不经常做。”老人家回答,“一般是外头有订单的时候,才下笔。白蔷薇也是很好看的,是不是?公子不要一些吗?”
柏灵笑了笑,“那是另一种好看,却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一种呢。”
阿离全程坐在一旁,听着柏灵似乎一直在问和蔷薇有关的事情,不禁有些着急。他目光投向方才韦十四想要去探的竹篮,只觉得那里才放着真正的线索。
但一张茶几将房间分成里外两侧,老妪已经站在了通向里侧的狭窄过道之中,强行往里去,只会叫人怀疑。
柏灵的谈话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她似乎谈得非常尽兴,而韦十四则安心坐在一旁饮茶,自己给自己添水,似乎谁也没有要进一步深挖细节的意思。
这和阿离预期的问询大相径庭他原本期待着这位柏司药能够用一些出其不意的手段,套出一些老妇人轻易不与外人提及的话。
然而如今看来,今夜的时光看起来像是都白费了,他还不如自己亲自来调查!
深夜,柏灵三人从花弄里离开,临走前柏灵甚至还买走了三五个她看着特别有眼缘的几个鼻烟壶。
老妇人送他们到自家的门口,柏灵便体贴地劝她留步不必再送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单纯来挑东西的客人。阿离看着着实胸闷,沉默地跟在柏灵和十四的身后,一言不发。
等走到四下无人处,柏灵回头看向阿离,“立大功了,阿离。”
阿离怔了一下,随即拧紧了眉,方才的意难平被柏灵这一声无由来的赞扬激了出来。
“立什么大功,根本什么都没有打听到。”阿离嘟囔着说道。
柏灵摇头笑了笑。
某种不服输的少年心性顿时昂扬事实上,他看出柏灵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恶意或是不屑,反而让他想起柏奕在劝学时,常常对他露出的这种交杂着欣赏和无奈的复杂表情。
他看着眼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小几岁的柏灵,认真地生气道,“不知道柏司药在笑什么?”
“不重要了,”柏灵摆摆手,抬头看向十四,轻声道,“我猜这位沈姨,年轻的时候在汝阳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韦十四看向她。
柏灵在衣袖中掏了掏,将方才买下的几个鼻烟壶一一在手中排开,借着路旁灯火的微光,她从中挑了一个递给十四,“你看这个。”
十四接过,那鼻烟壶的内壁画着一朵他并不认得的花。
“汝阳关外有一座南荒火山,山上有一种奇株,叫做剑菊。这种植物很长寿,据说能活九十多年,且一生只开一次花,所以当地人相信剑菊的花瓣能入药治病。”柏灵轻声道,“这种花非常好认,因为它开花时往往全身都会撑开白色的长瓣,就像插满了剑。”
浑身上下撑开了白色长瓣的花吗。韦十四看了看手中的鼻烟壶,上面的画的东西确实如柏灵所描绘的那样。
“再就是白蔷薇。”柏灵再次捏起一个鼻烟壶,“她画的这种不是普通的蔷薇花,而是白蔷薇里非常名贵的一个品种,汝阳那边一般是叫‘白玉美人’,这种蔷薇除了用作观赏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是拿来入药造香料,说是有安神的作用。
“南荒火山的土壤非常适合种‘白玉美人’,因为这种花喜阳又不耐湿,所以需要种植在排水良好、疏松肥沃的土壤里,而且非常需要跟肥。
“刚才我问她,她养没养过这画上的蔷薇,她说养过,直接拿蔷薇花的种子就能来育苗但这种事在离了火山土几乎不可能办到,平京应该也有花农养‘白玉美人’,但他们肯定只能用当年的嫩枝扦插育苗,否则这花的成活率会非常低。”
柏灵一连又说了两幅手里的鼻烟壶画。
“这些线索,都指向她曾在汝阳一带生活过,所以才会对那边特有的植物那么熟悉。”
柏灵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如果阿离先前给到的信息是可信的,她在这百花涯住了快二十年,那事情就很好查了。我们只要看看二十年多年前,汝阳发生过哪些致使罪员被押解进京且是一家男女老幼悉数被牵连的大案,大概就能摸到一点这个老妇人身份的线索。”
听到这里,韦十四目光微凛,已然觉察到了什么,而阿离先前的火气已经没有了,他愣愣地看着柏灵,“……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柏灵想了想,认真答道,“因为我读的书比较多吧。”
阿离听后神情复杂,面色严肃地咬紧了牙关。
柏灵看了看他,脸上浮起几分几不可察的笑意,她知道等今晚阿离回去之后,多半就会开始忙活起读书认字的事情了。
虽然认真追究起来,柏灵在来到大周之后,翻阅最多的除了《大周律》,就是各类话本集子了。能耳濡目染知道这么许多,也多亏有个没事总往深山老林里钻的爹。
不过这一点,暂时还是不必向阿离澄清了。
送别阿离之后,柏灵和十四打马而归,两人在夜色里骑得很慢,且有意绕着朝天街外的街市多跑了两圈,好让柏灵找找骑行的感觉。虽然最后还是以十四不得不下马,同时牵着自己和柏灵的座骑前行而告终,但柏灵也真的努力过了。
她在骑马这件事上是真的没有天赋,而这一点始终令韦十四在骑术上无师自通的韦十四,无法理解。
夜深人静,街道上已经寂寂无人,耳畔只听得两匹马与十四的脚步声交迭。
柏灵两手紧握马鞍前的铁圈,低头看向眼前人,“十四,刚才我说到汝阳二十年前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林婕妤的身份
韦十四轻声道,“你在汝阳的时候,听当地人说起过‘汝阳七烈’吗?”
柏灵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来,“好像在山上看到过他们的祠堂和石碑。周……周什么如,还有……”
“周孟如。”韦十四轻声道,“还有彦希康,李杨,裴林、沈严、杨年恺和焦文杰。”
“啊……是,好像是这些名字。”柏灵点了点头,“清明寒食的时候还是有不少老人会带着儿女上山祭奠,很热闹。十四见过这些人吗?”
韦十四摇了摇头,“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人,但我师傅与这位周孟如周大人有旧交,所以他知道全情,小时候当故事讲给了我听。”
柏灵直起了背,“十四说说看?”
韦十四的脚步慢了几分,他轻声道,“建熙二十几年的时候,汝阳出过一场暴动,起因是朝中有人告周孟如里通外国,和旧齐余孽有牵连,意图暗中协助复辟,所以要把他抓回京中问审,这件事激怒了汝阳民众,于是在解押周孟如进京的当日,汝阳起了民变,全城百姓聚众劫了囚车,打死了好些卫兵。”
柏灵轻轻侧头,“‘里通外国’的指认是诬告吗?”
“那就见仁见智了,当时证明周孟如有此嫌疑的证据非常多,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但我师傅坚持周孟如绝非是能用钱买通的人。”韦十四轻声道,“事情再往前追溯,则是因汝阳连年洪涝而起。当时是汝阳知府钱庵上任的第三年,他和手底下的几个知县合力重修了三年的河堤,可每年河堤还是会决口,乡民被新添的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便将事情拜托到乡绅周孟如那里。
“周孟如当年虽然只有五十出头,但因为母亲病重,所以他已致仕多年在家陪侍。此人之前的官最高做到过梁直总督兼梁州巡抚,既受家乡父老委托,便去暗中查访了这件事。他发现河堤虽然年年在修,但每年抽调去坝上的壮丁数量显然远远不够。等他细查下去,才知触目惊心修河堤只是个向朝廷索要粮食和拨款的借口罢了,河堤修到最后修成了生意,让这几个官员赚得盆满钵满。
“于是这位周大人便托昔日的同窗,一纸诉状递到了京城,将汝阳府三司衙门的官员全都给告了。”
柏灵颦眉,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十四接着道,“抓周孟如激起民变之后,又有几人接连上书,继续为周孟如鸣冤。但他们都忘了,汝阳暴乱乃皇上自登基以来遇到的首次民变,皇上为此龙颜大怒,当即让宋伯宗亲理此事但时任汝阳知府的钱庵,就是宋伯宗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总之,周孟如和其他仗义执言的六人,最后被认定煽动汝阳百姓造反,当年秋后尽数伏诛。民间称之为汝阳七烈。”
柏灵听得心口发闷,“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员,如今在哪里呢?”
韦十四轻声道,“其他人不知道,但钱庵当时被调离汝阳,挪到徽州府的臬司衙门,过几年便调回了平京,现下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柏灵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要在这样的世道里活着,太难了。
两人沉默不语,柏灵抬头,今夜的月亮已是半圆,月色在她身后拉起一道短影,四面巷子里不时传来犬吠。她抱着马颈,再次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怎么了?”韦十四问道。
柏灵接过韦十四手里的一条缰绳,轻声道,“还是在地上走着,踏实。”她走在韦十四的右手边,低声抬头道,“……十四,沈姨的这个沈,会是当年汝阳七烈里沈严的那个沈吗?”
韦十四摇了摇头,“现在还很难说。”
柏灵轻叹了一声,“刚才我其实特别想问阿离,他到底是怎么发现沈姨这条线索的,过程中哪些人和事给过他启发。但又担心他沉不住气,转眼就透露了风声。”柏灵的声音非常轻,“但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说我的一些想法。”
“嗯。”
“我觉得今晚我们能到访百花涯,拜访沈姨,都不是偶然。”柏灵轻声道。
“你是指……?”
“你还记得吗,阿离说,沈姨卖四十文的鼻烟壶,转手就是几两几十两的暴利。可沈姨又说,她在花弄里,足不出户独自居住了二十年……你觉得这,可能吗?”
韦十四目光微动,忽地明白过来他确实从进屋开始就一直觉得哪里有违和,所以一直在试图寻找这分违和感的来源。
然而现在他明白了,这分违和感就是那位老人的存在本身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独守着一堆价值连城的鼻烟壶,平安地在一条酒鬼、混混频繁出没的花街独自生活?
这,可能吗?
柏灵牵着马,目光带着几分苦思,她一面思索着,一面轻声说道,“要么,旁人从不知道她的屋子里有宝物,所以从来没有人打过她的主意;又或者,是有人暗中看护着她,使得这街巷里知晓她身怀绝技的人,都对她颇有忌惮,不敢下手。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无可抑制地,在柏灵的脑海中破土出芽。她看着韦十四带着几分锐意的目光,相信对方大概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今日的造访,会不会也在某个暗中之人的计划中呢?”
韦十四没有回应。这个推测有些过于大胆了有人在暗中为他们铺平道路,引柏灵去探索林婕妤背后的身世?谁有动机这么做?谁有能力这么做?在这平京之中,又有谁的情报能敏锐到,在他们才刚开始着手搜寻教坊司一众产业间与林婕妤有关的消息时,就顺势为柏灵送来线索?
“对了,还有一种可能。”柏灵看向十四,“这个,十四就和沈姨的身份一起去查吧。”
“嗯。”
“查查看这位老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花弄住了二十年。”柏灵低声道,“如果是有人引我们到这里,那我们今晚看到的一切,就都有可能掺假。”
十四应了下来。
但两人心中都有一个直觉恐怕今晚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林婕妤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如果她竟是当年汝阳七烈的后人,那未免有些太过讽刺。当年为民身死殒命的忠臣良将,后人却在百花涯的花街之中长成了一个草菅人命的恶魔?
不,这还不是最讽刺的……
最讽刺的事情是……如果这个身份是真的,那么林婕妤的死期大概很快就会来临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如何丧尽天良、恶贯满盈所以遭了天道报应。
一个当年举家被抄,男丁悉数问斩的忠烈之后,换了身份入宫为妃,那么父辈“忠烈”的身份……就够她死上千百回。
柏灵只觉得周身寒冷。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皇宫的宫门,已经在夜色中隐隐浮现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