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十四的难题
柏灵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如果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盘,将她今晚引到了这里,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在打着怎样的算盘呢?
对方把林婕妤的身世向自己揭开一道扑朔迷离的豁口,是期待着她寻着腥味继续撕咬下去,好借刀杀人除掉这个女人,还是指望她心生唏嘘,对这个女人手下留情?
亦或者什么也不求,只是让自己看一看这尘世间世事的荒谬?
柏灵不知道储秀宫里的那个女人有没有意识到,但就在一夕之间,东林寺的那场大火已经将她从刀俎变为了鱼肉人们可以容忍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偶然得势,却绝不会容忍一个背景不明的潜在势力栖身宫闱。
柏灵忽然很好奇,建熙帝现在对林婕妤的态度会如何呢?
当他发现这个女人看似生动的脸也只不过是一张别致的面具,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宠她,纵容到底吗?
……
两人从神武门入了宫,将马还给了值守的侍卫。
柏灵一面走,一面伸手抻了抻胳膊,她抬头看着月亮,忽然意识到明天又是初八,已经到了又要去慈宁宫见太后的日子。
她抬头叮嘱十四,明早不必特意在承乾宫露面,只需等她处理好手边的事情出门就可以了。
韦十四应声点头。
“十四是多大的时候进宫的?”柏灵忽然问道。
“卷籍上写的是五岁。”韦十四轻声道。
“当时是建熙几年?”
“二十七年。”他回答的时候依旧目视前方,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
“那十四今年是……”柏灵算了算,“二十三吗?”
“也许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自己真正的生辰,五岁的年纪是当时的太监估的。”韦十四看向柏灵,“问这个干嘛?”
“就是想算一下你在这儿待了多久。”柏灵轻声答道,“之后再觉得度日如年的时候,可以想想你在这儿过了十八年……多少是个安慰。”
韦十四轻声笑了一下,良久才道,“……可我并不度日如年啊。”
柏灵有些意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吗?”
韦十四轻声道,“宫里规矩是多,但在这里还是比在外面要好。”
说罢,像是为了表示强调,他又补充了一句,“好很多。”
柏灵望着韦十四的脸他这话说得很真诚,没有半点矫揉。
事实上这实在是韦十四的肺腑之言,太后和师傅韦英是他人生最初的两道光,是他们教会自己,怎么在这世间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从山野中人人视为异类的白童,到这宫中人人又敬又怕的暗卫,他不知道该说上天对自己究竟是过于残忍还是青眼有加,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像今日这样,在规则之下保持着些许自由的生活,已经是少数人才有的幸福。
四年前接下保护柏灵的任务,是他第一次长时间离开慈宁宫,将目光投在宫外之人的身上。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和她一家的生活,有时候觉得有趣,有时候又觉得无解。这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他对世俗生活的想象这种他不曾经历的,琐碎、繁杂、充满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莫名其妙争执的生活。
某些时刻它们当然很温馨,但更多时刻还是让他觉得麻烦。
在旁观之中,韦十四更加确认了这世俗社会里人们所追逐的那种父慈子孝、名利加身的人生理想并不吸引他,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尽量控制自己的一生延续师傅韦英那样的轨迹终其一生打磨技艺,最后死在某一场未曾预料的任务里,走得悄无声息,除了留下几身衣服,几柄刀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见柏灵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韦十四低声道,“我的处境比你简单,我只需要去解决问题,不需要去想我是在为谁解决问题。”
柏灵脚步慢了几分,“真的不用去想是在为谁解决吗?”
“嗯。”韦十四答道,“因为这一条的答案早就有了。只要太后还在这世上一日,我的使命就继续一日。我承了我师傅的衣钵,也就要继续他未尽的事业。”
柏灵望着韦十四,大概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在发生着密集的碰撞,所以她感到对十四在这一个月里的了解,比过去四年加起来都要多。
诚然她确实把自己过得比韦十四累得多,但她依旧觉得十四这样的处境很危险。
一个工具人将自己的锋利打磨到极致固然没有什么错,但问题在于,全然将自己作为刀剑交付到他人手中,太考验一个人的运气。
十四的前半生遇到的是太后,是韦英,是自己,那么倘若他后半生遇到的是林婕妤,是屈老夫人呢?
“如果我现在让你去杀一个人,你也会去吗?”柏灵问道。
月光下,韦十四摘下了兜帽,淡淡的银灰色映在他的眸子里,“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柏灵摇了摇头,“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换个说法吧,但如果明天太后将你指派到另一人的身边去,而那人却让你来杀我,你要怎么办呢?”
韦十四的动作闪过一瞬的迟滞。
“当然,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柏灵笑了笑,很快接着说了下去,“我会尽量让自己处在一个让人忌惮到必须要留我性命的地步,好叫你不要太为难……但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的困境,对吗?”
韦十四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往前走,柏灵仰头看着月亮,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意志……我相信有些事情并不是狠下心来就能做到的。有时候真的狠下心来做到了,那处世的脊骨也就折断了。不过,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真的走到了那种两难的困局里,大概也是一种不破不立吧……”
“柏灵。”
韦十四打断了柏灵的话,他忽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
“嗯?”柏灵回过头,发现韦十四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微微一怔,很快收起了自己脸上的闲适表情,“怎么了?”
韦十四望着眼前的女孩子,一时间无法描绘自己的心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柏灵那个信口拈来的假设吓了一跳。
细想下去,那绝非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有人下定决心要灭柏灵的口,与其想办法与他正面硬刚,不如通过皇上,直接将他调离,甚至就像柏灵说的那样,直接命他挥刀相向。
那个时候,他真的有拒绝的选择吗?
“你怎么了……?”柏灵有些在意地走近。
韦十四深吸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确实难到我了,柏灵。”
第二百三十九章 同道
柏灵愣了一下,她确实也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到十四会这么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但等回过了神,她又很快笑了起来,“好的,从今晚开始十四也和我一样度日如年了!”
韦十四锁眉,看着笑弯了腰的柏灵,“……不好笑。”
“我是高兴啊,因为看到十四和我一样难,说明十四拿我当朋友,不是一个单纯的任务对象。”柏灵揉了揉眼睛,半是因为笑,半是因为困,她叹了一声,前几日想说的话终于还是出了口,“我的生活你也看到了,除了柏奕也确实没什么能说上话的人。有幸遇到你太好了,真的。”
韦十四单手握着剑,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柏灵,哼笑了一声。
柏灵笑道,“现在我还小,等我再长几岁,得空的时候就能来和你青梅煮酒了。”
“你再长几岁,我喝酒就不带你了。”韦十四两手抱怀轻声说道。
“为什么啊?”柏灵有些意外,但又旋即明白过来,“……因为我是个女的?”
韦十四望着前路,没有回答,脑海里却忽然想起韦英每次喝醉了就拉着他传授人生经验的样子。
那时候宫里没有能不被旁人觉察的高塔,他就拿着材料,带上自己,师徒两个趁着夜色上宫外找个僻静的地方生火煮酒,韦英不让年幼的十四喝酒,一般甩给他一个水囊和一袋花生米,让他陪着自己说话。
韦英虽然嗜酒,可是沾酒即醉,一口白酒下肚,脸上就有了醉态,十四猜他的醉是装的,他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酒可能本来就是韦英用来隔绝外界的借口,量多量少无所谓。
韦十四还记得,融融的火光里,韦英时常感叹,“……女人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某一回韦十四没忍住,反问道,“师傅你又没有女人,怎么知道女人麻烦。”
韦英当时白了他一眼,接着便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相思了无益”,什么“不可说也”……但最后总是要绕回“你还小,你不懂,长大就懂了”的基本点上。
“十四?”柏灵又问了一声,“在想什么呢?”
“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韦十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柏灵,用当年韦英的口吻说道,“你还小,你不懂,等你长大就懂了。”
柏灵怔了一下,良久才有几分好笑,“……你忽然装什么大尾巴狼啊,装又装不像。”
一旁韦十四哈哈笑起来他很少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但怎么说呢,韦英身上的聪明、狡黠、不受拘束……以及他令人畏惧的凶狠战力,用大尾巴狼来用来形容,似乎真的合适得很。
如今对“女人麻烦”这件事,韦十四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少已经比当年明白了一点,但韦英当年是出于什么心态说的这句话,他也实在不得而知了。
两人一如往常般说笑着往承乾宫走,谈笑间,柏灵第一次听十四说起他幼年时的一些小事。譬如养花和煮酒,这两大爱好几乎都源自他的师承。
在韦十四的讲述中,柏灵发觉他的师父韦英实在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角色。这种气质放在宫廷虽然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但所幸暗卫原本就是游离在明暗边界的存在。
也许这也是十四能够始终保持自身棱角的原因?
柏灵轻叹一声,与人交往时,有趣的地方往往就在这里呢她看着十四,却也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晚的聊天非常尽兴,几乎让柏灵将先前与林婕妤有关的阴影暂时忘记了,只一心听着十四说他过去的故事。柏灵的脑海中仿佛亮起一盏又一盏的小小灯泡,连接的光路让她看见身边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十四几乎从未像今日这样敞开胸怀与她谈及过去。
也是在今晚,柏灵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十四虽然看起来与别的锦衣卫气质相似,但总归给她留下一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他的内里始终是一个温柔的人,因为他毕竟曾被他人温柔地照顾过,明白所谓“温柔”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即便手中的刀再锋利,也不会毫无察觉地滑落到深渊里去。
柏灵听着,笑着,却又分明看到,在锦衣卫这一众的杀人机器之中,韦十四依旧是异类也许正是这种永远无法将自己真正融入于群体之中的孤独,让她在十四的身上嗅到了些许同道的意味。
回到承乾宫之时,柏灵怀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心情与十四告别,而后独自推开了承乾宫的大门门没有锁,应该是特意为她留着的。
一进门,柏灵便看见东偏殿的灯还亮着。往常这时候宝鸳要么是已经歇下了,要么是在承乾宫的主殿里值守。总归不会在东偏殿里醒着。
她有些奇怪地回屋,才进门,就看见郑淑坐在里头。
大概是因为守得困了,郑淑单手撑着侧额,正眯着眼睛不断点头。
“淑婆婆?”柏灵走近轻轻走在了郑淑的面前,郑淑猛然睁开了眼睛,柏灵才接着道,“您在等我?”
郑淑一时没有缓过来,只是轻轻地按着自己两侧的太阳穴,柏灵给她递了一杯茶,她伸手接过,平复了许久,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表情严肃地望着柏灵,“你今晚到哪里去了。”
“……诶,淑婆婆不知道吗?”柏灵有些奇怪,“我走之前和娘娘打过招呼的,讲完了今晚的课,我就出去练马了。”
“荒唐!”郑淑皱眉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总是一个人到处跑?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或者被别人抓着了什么把柄,怎么办?娘娘什么脾性,谁和她提要求她不答应?你下次若是再要出去,必须先到我这里来和我打声招呼才行!”
柏灵没有反驳,她看起来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淑婆婆说得对,我今后确实也要注意才是。婆婆今晚等我到深夜,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我说吗?”
第二百四十章 劝说
“要紧,当然是要紧。”郑淑望着柏灵,“从明天开始,你誊书稿的事情就不要让胭脂她们做了,我重新给你换三个人来。”
柏灵没有立即回应,她沉默了片刻,有几分好奇地望向郑淑,“淑婆婆肯定不是心疼她们仨在调到正殿服侍之后,身上压得活儿太重吧?”
郑淑微微颦眉,“这是为你好,把你和她们之间的联系断一段时间,免得到时候她们仨胡乱攀咬。”
“所以……您是已经想好要怎么做局了吗?”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知道得越少,到时候就越安全。”郑淑轻声说道,她轻轻叹了一声,带着几分感叹忽地唤了一声,“柏灵啊。”
柏灵侧头,“我在听呢。”
“你知道在这宫里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吗?”郑淑忽然问道。
柏灵看向郑淑,她隐隐觉得,郑淑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她即便撑到半夜不睡,也要来和自己打一声招呼的原因。
“……淑婆婆有话其实可以直说,不用这样乱石铺街。”柏灵认真说道,“我怕我自己想多了,到时候反而误解了婆婆的意思。”
郑淑轻咳了一声,她放下了手里一直握着的水杯,“那我就跟你明着说吧,我今晚是替老夫人来给你带话的。”
老夫人啊。
柏灵心中有些明白了过来……难怪。
近来各处风起云涌,屈老夫人也开始坐不住了。
柏灵沉眸坐了下来,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缓慢,“……老夫人要和我说什么呢?”
见柏灵态度如此,郑淑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原本这些话,老夫人是想在当面见你的时候再说。上次你第一次到承乾宫来,因为佛骨香的事情闹了个不痛快,可你多少是个聪明的,也懂适时地退让,你在御花园祈香的这些日子,老夫人也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你的好意。”
柏灵点了点头。
按照一贯萝卜加大棒的套路,接下来应该要上大棒了。
“但是,”郑淑的下颌微微上昂,看着柏灵的表情也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时候人太聪明了,不好。”
柏灵看向郑淑,她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不解,“我不明白……老夫人是觉得我在什么地方太聪明了?”
“你能自己猜到,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郑淑索性直接将话挑明了说,她低声道,“柏灵,别说是老夫人,我这段时间都一直在想,你到底算不算娘娘的自己人。”
柏灵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她低声道,“……这个问题,我先前已经和淑婆婆讨论过了。在沁园的那条过道上,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够清楚了。”
“是,咱们之前是说过,”郑淑轻声道,“你当时说,最好不要逼你交投名状,只有这样你对娘娘的医治才能有效。”
说到这里,郑淑话锋忽转,语气中亦带了几分严厉,“那你这段时间里主动挑起去查林婕妤担子,又是在做什么呢?这样自相矛盾,怕不是……只是在拿给娘娘治病当借口,回绝掉那些你不愿意染指的活计吧。”
郑淑说着,便留心起柏灵的反应来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先打乱柏灵的节奏,让她慌忙,让她恼怒,让她心中觉得委屈,而后郑淑再接着施予一番怀柔,把谈话继续下去。
然而柏灵仍是像先前一样站在那里。她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望着郑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淑有几分不自在了起来,“……干嘛这样看着我?”
“淑婆婆不要怪我冒犯。”柏灵口吻里带着几分为难,“这话如果是您来问,我会很认真地解释。但如果是老夫人来问,那我只能说,老夫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摆明了要拿捏我的态度……我不喜欢,我想世上也没人会喜欢。”
“怎么就成了老夫人在拿捏你了?”郑淑的声音高了几分。
“您别急,”柏灵做了个按压的手势,挡在她和郑淑之间,她神情和缓,轻声道,“我说了会认真和您解释,就一定会让淑婆婆想明白。”
郑淑有些怀疑,身体也微微后仰,但到底沉默了下来,静静等柏灵的下文。
“我本来也不是无缘无故去招惹林婕妤,是我先被她盯上的。她三次派人过来,请我去储秀宫给她做诊断,一开始我是什么态度,淑婆婆应该也看在眼里。”
柏灵的声音很轻,“后来,就是见安湖那晚。她在水榭上看到了在底下救人的十四之后,直接命人松开了绳索,要置我的暗卫于死地。
“我为什么这段时间要去查她?很简单啊淑婆婆,如果你被一个这样的疯子盯上了,你不在手里捏一两张她的底牌,你要怎么保自家人平安?等将来她把矛头指向我的时候,我要是毫无防范,可还有活路么?”
“再等回宫,她又去找了皇上,让皇上来和贵妃说情,叫我一定要去瞧瞧她的失眠。于是我又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去了可实际上呢,都是装的。
“可这就结束了吗?不,她挑明了和我说,今后有事还是要来找我。我算是看明白了,皇上不过是换了种方式食言,当初说我只需要承担承乾宫的事务也只是一句空话。我当初求来的金口凭依,说到底比不上林婕妤随口吹吹的枕边风。
“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感觉,反正我是毛骨悚然,我暂时还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图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毙。尽管这确实和娘娘有牵连,但我为了自己,也必须去查这些。
“这里头有些事,淑婆婆可能不知道,我不怪你,但老夫人身居宫外,什么消息打听不到,她还要来问我为什么要在林婕妤的事情上这么主动,我只能说,她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说罢,柏灵轻叹了一声,“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淑婆婆可以帮忙转述给老夫人了。”
郑淑凝眉,坐在那里,一时实在无言以对。
但经过这几次的交锋,她算是发现了绝不能让柏灵拉开话匣,但凡她开始了长篇大论,最后就总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慈宁宫煮茶
郑淑看上去已经有些恼怒的意味,“你要是这么固执,那接下来的话,我们没法谈了。”
柏灵只是笑了笑,她轻叹了一声“淑婆婆”,而后低声道,“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很好沟通的人了。不管别人想和我说什么,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先听一听再做定夺。但如果老夫人只是打着要沟通的幌子来控制我,那又另当别论。”
“……我们控制你什么了?”郑淑冷笑了一声,“这宫里最不受控制的人就是你!半夜还一个人跑到外头去练马,女儿家的名声你还要不要!?”
柏灵微微舒眉如果郑淑知道今晚自己不仅去练马,还男装跑去百花涯走了一趟,估计现在已经气炸了。
柏灵忍住了笑,眼前这位过于刻板的淑婆婆实在缺乏一些诡辩的技巧。她的逻辑永远是线性的,所有在她规则以外的东西,她既不能理解,也不愿去听而某种程度上,这又加剧了她的刻板和无趣。
“就是因为我不够听话,老夫人才总想着要我交投名状,否则怎么好叫我忌讳呢。”柏灵轻声道,“我猜这对老夫人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手段了,但我真不是个容易拿捏的人。
“既然我们都希望娘娘早日好起来,我也着实想奉劝一句,老夫人也好,您也好,我们都不要在窝里自戕。老夫人更不要妄想让整个世界都按照她一个人的意志行进,都这把年纪了,我怕等今后她碰壁了,梦碎了,到时候才受不了呢。”
郑淑已经有些听不下去,她倏地一下站起身,“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淑婆婆其实也不用懂,”柏灵紧接着答道,“我们没有必要相互理解,只要彼此尊重就可以了。”
郑淑深深地看了柏灵一眼,“尊重?你到底把自己摆在了什么位置上?要老夫人对你讲尊重?”
柏灵抿了抿嘴,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望着郑淑离去的背影,她忽然喊了一声,“淑婆婆。”
郑淑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怎么?”
柏灵轻轻欠身,“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和淑婆婆讨论这个话题。真要是还有下一次,我可能就真的要做一些事情让老夫人看到我的决心了……勿谓言之不预。”
郑淑一口气噎在那里,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郑淑离开后,整个东偏殿又重新安静下来。
想着青莲她们从昨日起就被调去了正殿伺候,柏灵心中又有一些怅然。
对青莲和初兰这两个女孩子来说,这也许是她们有生以来,离权力最近的一次吧?这两姐妹现在大概还在觉得欢喜,然而她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陷阱呢。
在上一次的送信风波之后,她几乎已经确认胭脂和储秀宫那边关系不浅,但之后要拿青莲和初兰这两个莫名被卷进来的孩子怎么办?
……
次日一早,柏灵照常起来往慈宁宫的方向去。
每月一次的慈宁宫之行,柏灵从来没有厌恶过因为这趟活儿完全不累。
先前每次柏奕或其他人言谈中说她为太后医治心疾的时候,她都要纠正一边,她并没有在“医治”。
事实上她真的没有。
当她在十四的护送下走进这间巨大的宫院时,没有人抬头。慈宁宫的今日依旧安静得让人胆寒,被割去了舌头的宦官在前院侍弄花草、打扫落叶。
柏灵径直穿过了中间的院落,静静地踏进了慈宁宫的殿门。
她今日从屈贵妃那里带来了一小包新茶那是先前宁嫔送过来的,柏灵一直留在身边,等着今日和太后一道共饮。
一直守门的宫女望见了柏灵的身影,轻轻拉动了身旁的铃铛,清澈的铃音在回廊中响起,柏灵听见屋内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是宫女们为了迎接她而在做最后的准备。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柏灵也看不清她们每一个人的脸,这里侍候的宫女也和外头的太监一样,每个人都戴着银制的面具,每个人的身形体态都差不多,每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分不清谁是谁。
所有的太监都叫“王让”,所有的宫女都叫“璇玑”。
里屋的门打开,柏灵已经闻见了一缕茶香,年迈的太后穿着梨花白的长衫,梳着少女的发髻,安静地坐等在那里因为等得太久,她老人家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
不等柏灵吩咐,屋内的宫女已经自觉地排成左右两支队伍,从柏灵的两侧鱼贯而出。柏灵缓步向前,在太后身前那张低矮的茶桌前跪坐了下来。
一旁炉子里的水已经开始微微沸腾了。
柏灵听着水声似是到了时候,便伸手揭开了盖子。
见太后仍未醒来,她便代为盯着一旁的茶铫煮水的步骤她已经看太后做过很多遍了。水一加到茶铫之中,便用大火急煮,等到有微微的声响,便去掉盖子,好观察水的老嫩。当水中的气泡如同蟹眼一般大小,水面扬起微波的时候,便是用来泡茶最恰当的时机。
柏灵先前并不信这个,因为她完全尝不出所谓老水、嫩水究竟有什么差异,只觉得这大概只是人的仪式感在起作用。
在太后的坚持下,她设计了一个双盲实验,分别准备了四碗拿老水、嫩水冲泡的清茶,让太后来尝,判断哪一碗是用什么水煮的太后竟都答了上来,没有一碗猜错。
这在让柏灵感到意外的同时,也对煮茶的学问带了几分敬畏。
茶铫中的水边缘已如涌泉连珠,柏灵将水从炉上移开,这动作带起的声响终于让太后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啊。”太后的脸上泛起几分笑意,她望着柏灵的动作,“不必管这壶水了,已经烧旧了。”
“我盯着的呢。”柏灵轻声道,“这会儿的水声是二沸,应该……”
“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筛茶叶呀。”
她的声音虽然老迈,但语气里全然是女孩子才有的俏皮。
柏灵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啊,这种差异也会影响茶的味道吗?”
“当然了。”太后轻轻挑眉,“你帮我……哀家,去把这壶水倒了吧。”
“好嘞。”
柏灵小心地拿起两块湿棉布,罩在了茶铫的边沿,端着它往外走去。
太后今年的年岁到底有多大,柏灵是不知道的,但从建熙帝六十五的高龄来看,她至少已经过了耄耋之年。
但从柏灵第一次见到太后的那一晚,她就没有在这位老人的身上感受到哪怕是分毫的属于老者的气息。
尽管她动作缓慢,脚步蹒跚,身体已经不可避免地因为衰老而变得迟钝,但她的神情,她的语态,都像是把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塞进了八十多岁的身体里,以至于柏灵一度以为这位太后也是从哪里穿越过来的天涯沦落人。
但相处更久之后,她就放弃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这茶很好哦,”太后在嗅了嗅柏灵拿来的茶叶之后,好奇地看向她,“你从哪里得来的?”
“宫中几位娘娘新得了的,我就顺便拿了一些过来。”
“再过半个月就是我的生辰。”太后嬉笑着望向柏灵,“哀家就当这是你拿来的贺礼啦。”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一日囚
柏灵笑着将手里的茶叶袋递了过去这个场景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具体有多少次,柏灵没有数过,但每一次来,太后都会很高兴地告诉她,再过半个月是自己的生日。
她似乎一直在重复地度过人生中的某一天。
但太后真正的生日在冬天这是十四告诉她的。
对柏灵来说,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四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到宫里来给柏世钧送夜饭,然后遇到了披头散发、正在出逃的太后。
那一晚韦十四恰好要去一趟北镇抚司,在太后睡下之后离开了慈宁宫。没人知道老太后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出了后宫重重叠叠的守卫,最终出现在西侧们附近。
这位衣着华贵但满脸惊恐的老人,在看到柏灵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欣喜若狂地喊了她一声,“阿泠(ling)!”
柏灵很难忘却当她因为听到这个声音而回头时看到的一幕。
那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老脸,一双浑浊的眼睛,满头散乱的头发。
在过去,也有很多来家里看病的乡民会唤她“阿灵”但柏灵从未见过这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就是当朝太后。
柏灵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瞬之后,就看见汹涌而至的侍卫将眼前的老人扑倒。
但老人望着她的那种惊讶,那种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亦令她惊疑而动容。
那一晚柏世钧饿了肚子因为送饭的柏灵也被当场抓了起来,被审问了整整一夜。
但所幸那是相对温和的询问,没有刑具,没有拷打,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太监站在纸窗后面,问了她许多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柏灵。
你的父亲母亲是谁?
我父亲是太医院的医士柏世钧,母亲已经亡故了。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嗯,应该……是姚楚,柏姚氏。
连自己母亲叫什么也要想吗?
呃……因为她很早就去世了,除了每年和爹爹一起扫墓我几乎不会见到她。
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还有我哥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西侧们?
因为要给我父亲送饭。
你们家一直在京城吗?
不是,我们刚来……差不多一年,因为太医院的老院使欣赏我爹,所以……
总共大概有五六十个问题,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一家人在什么时间做过什么……那个太监翻来覆去地问了她一晚上。
不能休息,不能饮水,不能走动,如果困倦了,就会有戴着面具的太监过来往手臂上扎针,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这种审问的段目的是什么柏灵非常清楚人在这种状态里无法说谎,因为这种迅速而连贯的一问一答不会给你思索的时间,一旦你后面的某个回答和前面的不一致,立刻就会露马脚。
柏灵记得,当时相隔不远的房间,老太后的夜哭声不断传来,那个夜晚让她度日如年。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被允许起身,被几个太监带到了老太后的身前。
在看到柏灵的一瞬,太后停止了啼哭,露出了某种因为信任而袒露的哀伤神色,那种哀愁让人想起雨天被淋湿的小狗。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太后就靠在柏灵的腿边睡了过去。
再次被带离慈宁宫的时候,柏灵被告知,她从昨夜到今晨看到的每一幕景象,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够告诉任何人,如果他人问起,就说在西侧们遇到了太后,太后一见她就非常喜欢而她也要做好准备,随时接受太后的传召。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见到任何一张具体的脸,要么是戴着面具的宫人,要么是站在纸窗后的人影,如今想来纸窗后的人也许会是黄崇德,但柏灵也不确定。
在最初一段密集的安抚过后,宫里告诉她,今后每个月月初的八号进宫来和太后一叙,其他一切就都当没有发生过。
柏灵照做了。
这种恐惧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独自消化。她为此经历一段时间的噩梦和失眠,后来柏奕看出了端倪,柏灵才艰难地开口,悄悄将那一晚发生的审讯告诉了柏奕但她依旧没有提到关于太后的任何细节。
诚如先前郑淑所言,“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在宫里绝非是一句空话。
柏奕当时还没有跟着万福顺开始学厨,正跟着一个进城不久的木匠师傅打杂,在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他告假了半个月,在家照顾受到惊吓的柏灵。
在那段时间里,柏灵的不正常实在太明显,以至于一向迟钝的柏世钧都有所察觉,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常常在采药归来时,带上一两束山上采下来的野花,用干稻草捆着,再捡个小陶罐子插好,放在柏灵的床头。
很难说这种照顾到底能带来多少局势上的改变,但当人知道有人在和自己一起承担一段艰难时光的时候,某种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这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柏灵也渐渐懂得如何应对宫廷的传召,但在太后这里,时间却好像完全没有变化。
一开始柏灵怀疑,在太后身上发生的,是某种顺行性遗忘,这种失忆可能是大脑功能的退化带来的,比如阿尔兹海默症导致的海马体与内侧颞叶萎缩。也即,她再也无法对某个时刻之后发生的事情产生任何记忆,她的人生将永远只剩下某个时刻之前的时光,所有新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种猜想在见到十四之后被打消了韦十四的年纪太轻了,他不可能是太后年轻时的旧交。如果太后能准确记得韦十四的身份,那在她身上发生的,就不可能是彻底的顺行性遗忘。
于是柏灵的猜想又转向了另一种,这也许是一种心因性失忆。
引起这种心理疾病的原因通常不会是器质性的病变。患者一般都经历过某种巨大的打击这种打击激烈到足以将她整个人击溃,以至于直接触发内部的防御机制,使得人暂时地将某些记忆抹除忘却。
一部分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患者就会伴随分离性遗忘症。他们有的会忘记自己是谁,有的会忘记自己的家人朋友、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甚至是曾经最重要的人。
柏灵能够感觉到,忘记了许多事情的太后将自己错认成了某个熟悉而信任的人,但柏灵从来不曾深问那人究竟是谁。
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太后的胡言乱语并不会带来什么灾殃,可一旦太后给出了某个具体的确切的答案,她真的有承担那个真相的能力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后的紫藤萝
柏灵不敢托大。
而稀奇的事情也远远不止这一件,除去记忆上的混乱之外,太后的时间也过得非常很奇怪。
她永远记得自己的生日在半个月之后,但她又能够记得柏灵每个月会到自己身边来一次她甚至能记得,柏灵某一次来时给她带了什么。
太后的时间仿佛有两套,一套用来等待柏灵,是流动的;另一套则单独为她一人的生活而准备,是静止的。
时间的不断流动和永恒凝滞在她这里达到了某种自洽,没有任何矛盾。
这里的宫人都遵循着建熙帝的命令,看守着太后不让她踏出慈宁宫半步。但太后似乎也没有多少想出去看看的意愿。多数时候她就像刚才那样一个人打盹儿,在茶几上柏灵能看到用勺柄剜出的刻痕,每过一天太后就会在上面划一道她用这种方式独自计算着柏灵什么时候来。
这种深刻的依恋和信赖,几次让柏灵为之唏嘘。
两人一起喝茶,宫人们从外面推开了窗户。光从外面洒落进来,太后有些不习惯,微微眯起了眼睛,片刻之后,透过透明的纱幔,两人看见窗外绿叶葱郁的枝桠大部分春日的花此时已经谢了,除了宫人们悉心打理的花架上还有盛开的紫藤萝与海棠,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繁盛炎热的夏日就要来临。
往日里,慈宁宫的窗户并不不经常打开,室内永远是一片暗淡温和的昏黄光线。但这两天宫里在除虫,四面点了特意调制的药香,宫人们为了通风,不仅拉开了窗帘,而且将两侧的窗户全部都打开了。
太后望着窗外,话忽然多了起来。
有些事柏灵已经听她讲了很多遍,像尚书府太后的娘家韦家,姑娘们春日在小园子里集会,秋日里杀蟹赏菊,冬日里一家乘船去见安湖的湖心,大人们饮酒谈天,孩子们去湖畔玩雪……
这些回忆和讲述很耗心神,但她还是一刻不停地说着、笑着,柏灵望着她渐渐疲倦的表情,不时打断她插两句,好让她喝茶休息,但太后仍旧乐此不疲地捡起各种话头,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我们韦府的后花园,一直都是很漂亮的。”太后目光温柔地望着外面的院子,“等我养好了病,阿泠陪我一起去荡秋千?”
“好啊。”柏灵接口说道,“太后一个人荡,没人扶的话,能荡多高啊?”
老太后马上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可是很厉害的,非常厉害的,我可以站着荡,把秋千荡到和秋千架那么高。”
柏灵笑着发出一声惊叹。
太后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漾了出来,但掩盖不住的困倦也爬上了她的脸。
她略略低下了眉眼,那是很多老人和孩子都有的一种表情脑子还在兴头上,可身体已经累了,所以不由自主地犯起了困,要打起了瞌睡。
太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我们应该在春日里,一起去荡秋千,在春日的傍晚……”
柏灵看了一眼一旁宫人已经备好的软枕,她起身坐到了太后的身旁,将软枕垫在了她的背后。
太后笑吟吟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一定要带阿泠看看我们韦府的秋千架……春日里开了花,那是我爹和我娘一起栽种的,非常漂亮……”
“秋千花架吗,”柏灵笑着接道,“能想象到一些了,那一定很美了。”
“一定要在傍晚的时候去看才行。”太后小声说道,“你就坐在秋千上看紫藤萝垂下来的花藤,看它们在夕阳里,随着风轻轻地飘荡……就像被镀了一层金边,我后来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那么漂亮的紫藤萝……”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柏灵整个人都微微颤了一下。
紫藤萝一定要在晴日的黄昏里,对着夕阳去看,否则就显不出她的美来。
卷籍司里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是这么说的。
即便柏灵再如何扭过头去,不去听,不去看,这一刻她也明白自己大概已经掀起了某个帷幕的一脚。
年迈的太后这一次自己睡着了,她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说最后的这一段时,她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暗哑。柏灵坐在太后身旁一言不发。
过了一个时辰,原先外出的宫女回来了,看见柏灵并没有离开。
柏灵仍旧坐在太后的茶几对面,一个人喝着已经冲泡到没有味道的茶水,而太后坐在她的对面,呼吸均匀地靠着身后的木柜打盹儿。
众人没有上前催促,只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等待太后醒来。
“璇玑,”柏灵看向一旁的宫女,轻声向她招了招手,与柏灵四目相对的宫女很快走上来,柏灵轻声道,“你去外面摘几条紫藤萝的花藤来,要长一些的。”
被唤做璇玑的宫女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来,柏灵接过了花藤,用它编织了一个小小的花环,她的手艺并不精巧,也只是女孩子们玩闹时随便编织的那种水平。完成后,她将花环留在了太后的桌上,起身站了起来。
璇玑们有些犹豫地挡住了柏灵的去路。
在很久以前的某一次,太后也是在和她谈天的过程里忽然睡了过去,柏灵等了一会儿,见太后一直不醒,便让人给她加了毯枕,而后离开了。
谁知道太后醒来时就大哭起来睡着的时间是不算数的,在太后的视角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眨了眨眼睛,眨眼前她的阿泠还在这里,眨眼后她的阿泠不在了。
在那之后,柏灵每一次离开,都会和太后认真地告别,两人认真做一番下次见面的约定,太后再目送柏灵离开。
柏灵轻轻摇头,“我猜这次不会了,试试看。”
璇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让开了道路。
出了宫门,十四没有跟上来,柏灵猜测他也许又趁这段时间去忙其他的几件事了。这多少有些遗憾,她没有在慈宁宫中继续枯等下去,就是因为有一些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问十四而那些话,她也只能去问十四。
第二百四十四章 纳采
柏奕此时正心急火燎地,从宫外太医院的高楼中启程,往家里赶去。
就在不久之前,今日在家的柏世钧托人送了一封短信过来,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事急,速归!”。
这四个字看得柏奕心中一紧,飞也似的就往家跑。
明日又到柏世钧打算进山采药的日子了,所以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自己一起来太医院坐班,而是一个人在家里好好准备一下出外的行囊,毕竟一去就是三五天,在山里万事都靠自己,半点马虎不得。
这次要和他一道进山的人从柏灵换作了自己,柏奕心中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一口应下了要和父亲一起进山的活计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看柏世钧一把年纪了一个人进山,自己手能挑肩能扛的,多少也能搭把手。
而今柏世钧忽然托人送了这么张字条来,着实把柏奕惊得不轻,他直接推掉了下午的三场家兔解剖示范,忧心忡忡地一路狂奔到自家的巷口,才发现这条原本就狭窄的街巷此刻又被车马堵住了。
高头大马拖着装饰精美的板车,每一辆车上都叠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子,木箱的清漆刷得油亮,透出一种暗紫色的贵气只怕这箱子本身就价值不菲,更不要说里面装着的东西了。
柏奕心中微动,果然是出事了。
等他贴着墙一路跑到自家门口,这才发现家门口又站满了人只不过这一次站的不是乡民,而是两个衣着贵气的中年人和他们随行的家仆。
几人望着柏奕走近,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为首留着山羊胡的那人先开口了。
“来人可……可……可……可是……柏小太医……柏……柏奕?”
柏奕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门口开始敲门,柏世钧一听是儿子的声音,这才小跑着过来把门开了一条缝儿,让柏奕进门说话。
“外头怎么回事?”柏奕指了指身后。
柏世钧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啊,我感觉这阵仗也是不小,不敢先开门。就往隔壁你钟大娘家投了个纸团,让她们帮我喊你回来,等你回来了,咱们商量商量,再一起做个定夺。”
柏奕点头,连夸了父亲几句做得好。
他回望了一眼,从院子的栅栏里,他看见街巷的两头都堆满了马车。
“十有八九又是冲柏灵来的吧,我估计和上次屈修的情况一样。”柏奕推测着道,“这些人来多久了?”
“总有半个多时辰了吧。”
外头此时又传来一声洪亮的询问,“请问是太医院御医柏世钧的宅邸吗?”
柏世钧还是一声不吭,没有理会,柏奕想了想,也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屋外人也答道,“我们是首辅大人家的!特来求见柏太医!”
柏奕拉开了门,但只面色清冷地邀请了看起来像主子的两人进屋,那两人也不见怪,全然是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叮咛家仆在外看好车马之后,独自随柏奕进了柏家的宅院。
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破败的院子了,两人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大院的陈设。
柏世钧招呼两人进屋坐下,柏奕去厨房里泡了一壶茶端上来,四人围桌而坐,先前口吃的那人这才笑着向柏世钧献上了自己的名帖。
柏世钧接过打开,一旁柏奕目光也往上头瞥了一眼好家伙,竟然是吏部侍郎之一,宋讷。
那不就是当朝首辅宋伯宗的儿子……
两人的背不约而同地比先前更直了些柏世钧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对父子,可他早就听过宋讷在外的恶名,而柏奕则立即想起了他在朝天街的某个夜晚,手上挨的那一道鞭子。
“原来是宋大人,有失远迎了,”柏世钧皱着眉将名帖合上,“宋大人这是想……?”
一旁同样身着华服的人站起了身,向着柏世钧轻轻作揖,“柏太医见谅,我来替我家大人说吧。我们今日来,是想提一门喜事。”
一股不详的预感同时在柏奕和柏世钧的心头浮起,“……喜事?”
“是啊,令嫒也快到金钗之年了,这段时间她在京中风头一时无两,不论是我家大人还是我家阁老,都欣赏得很呐。想着我们小公子至今还没有订下婚约,今日我家大人就带着一些薄礼登门来了。”
在大周,女子出嫁早就有一套固定沿袭的流程。
先是男方准备一些薄礼上门,一两块猪肉,一二坛酒即可,讲明有求娶之意,是为纳采。
两边都有了意向,就互给姓名、八字,是为问名;
之后男方拿着双方的名字、八字上庙中占卜,若是合适,再备上一些礼品到女方家中报喜,是为纳吉;
走过了这三步,接下来就可以正式向女方下聘礼了这是重礼,又称为纳征。
但今日,宋家此前从未登门,一来就带着堆满整条巷子的重礼……
柏世钧当即便站了起来,不仅面色铁青,头也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孩子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们虽是小门小户,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女儿要订亲,那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该走的流程一步也不能少,贵府有钱有势,我们攀附不起。今日你们带来的这些东西,也全都拿回去吧!”
那人也不尴尬,只是笑了笑,“柏太医大概是误会了,我们今日带的东西不是聘礼。”
“不是聘礼?马车都拉了一巷子了,还能是”
“对,就是纳采的一点薄礼而已……令嫒这等金玉之人,我们宋府怎么敢怠慢呢。”那人脸上带上了几分歉意,“是我先前没说清楚,让柏太医误会了。真要是下聘,我们宋府要送来的东西,只会比这还要多十倍百倍……毕竟小公子是我们大人和阁老的心头肉,出嫁对女子来说是大事,娶妻对男子来说也不是小事呀。”
柏世钧怔在那里他知道宋府有钱,但他从来没想到,宋府能这么有钱。
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要为他的孙儿求娶自家的女儿?
柏世钧虽然不甚明白官场,但某种直觉也在告诉他,不论宋家为什么突然萌生了要将柏灵娶进门的念头,那里都是个火坑,他是万不能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推过去的。
然而看着眼前人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又一时想不出赶他们走的借口。
“你们宋府的小公子今年多大啊。”柏奕忽然在一旁问道。
第二百四十五章 拒绝
“将将始龀。”那人笑着答道。
“始龀……”柏奕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不就只有八岁?”
“正是。”
柏奕看向宋讷,“八岁就订亲,小阁老是不是太急了一点啊?别说令公子只有八岁,我妹妹今年十一了,我们也还从来没想过她嫁人的事情呢。”
宋讷略略颦眉,看向身旁的管家,“刘、刘理……”
刘理也被柏奕这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十一岁虽然不大,但也着实不算小了啊,柏小太医。这两年来你们家上门说亲的媒人应该也不少吧?咱们即便今年过了纳采,之后占卦、吉日之事也总是要花时间做的,等真正迎亲的时候,柏姑娘也就十三四岁了,若是一直选不着吉日,拖到十五岁都是可能的。”
柏奕心中一句“十五岁也很小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旋即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只会令人怀疑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刁难。
刘理又同柏家父子说了许多,期间柏世钧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桌面,既不点头,也不应声。
过了一会儿,宋讷轻咳了一声,刘理停下了言语,又恢复了先前的彬彬有礼的客气微笑。
“我们今日忽然过来,大概是唐突了。”刘理轻声道,“那么就请柏太医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吧,过几日我们会再登门。”
柏奕有些怀疑地抬头,“这么着急吗?”
柏世钧也嗫嚅道,“这……确实是有点太急了。”
刘理与宋讷彼此望了一眼,过了一会儿,刘理才带着几分试探地看向柏世钧,“柏太医……是需要考虑多久?”
“就算是你现在问,我爹也未必答得出来。”柏奕在一旁接话道,“先前我们也讲过了,我们家还从来没有考虑过柏灵的婚事,再说她现在还在宫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这些都没有关系,”刘理微笑着打断,“婚姻之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柏司药实在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妙人,我们家小公子到底有没有求娶的福气,既要看柏太医这边的考量,更多的也要看两边八字是不是合适。事情真的要推起来其实很慢,我们是不着急的。而且……”
刘理略略眯起眼睛看向柏奕,“柏小太医是不是有点过于冒进了,柏司药的婚事,说来说去做主的还是柏太医。”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柏世钧有些气短,低声道,“好,那容老夫想一想,这些纳采之物,烦请先带回吧。”
宋讷笑了起来,“既是……是纳采之物……哪里有……有带回的道理……”
“没有谁家的纳采是这样送的。”柏世钧声音很低,他有些底气不足地看向别处,但还是固执地说道,“也没有哪家的纳采,是男方家眷直接送上门的,总归都是先让媒人过来,等拟定了两家的意愿,再……”
“柏……太医。”宋讷的表情变得微妙,他笑着打断了柏世钧的话,身体微微侧向他,“我宋……宋府的纳……纳采,都是……这样送的……”
“小阁老就是不肯把这些纳采之礼带回吗?”柏世钧又问了一遍。
“当然。”宋讷这一次答得干脆。
“那就也恕我直言了,小阁老。”柏世钧深吸了一口气,“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四下忽地沉寂下来。
“……你说……什么?”
“我不答应小女和令郎的这门亲事。”柏世钧又重复了一遍,话已经说出了口,他索性就豁出去了,“这些纳采,我分文不要,请尽数拿走,不要堵了巷子,到时候四邻又该说我的不是了。”
刘理深深地看了柏世钧一眼,“柏世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柏世钧喉咙动了动,他向着宋讷和刘理深深一拜,低声道,“柏灵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在乡野里野惯了的,女孩子该学的东西她什么也不会,宋家高门大户,她如何能配得上啊?现在两家孩子都小,也不懂什么是婚嫁,只怕到时候就算是嫁过去了,也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倒不知这满朝文武,柏太医觉得令嫒比较能配给谁啊?”刘理声音冷淡了几分,他的脸上浮起几分揶揄的微笑,“定边侯家的小侯爷,安定伯家的少爵爷,亦或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更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柏世钧愣在那里,全然听不懂刘理在说什么,一旁柏奕已经皱紧了眉头,“就算我爹不想把柏灵嫁到你家去,你也不必这样口出恶言,平白污蔑我妹妹清白吧?不过就是前几日东林寺的那一场巧遇,小侯爷他们几个恰好结伴上山罢了,当时我也在场,怎么就没看出他们对我妹妹有什么非分之想?”
柏奕这么一说,柏世钧才猜到几分宋讷与刘理的意思,他又向着这人躬了躬身,轻声道,“小阁老,您千万别误会,我们这等乡野之人,从来就没想过要攀龙附凤……我女儿配不上令郎,今后也绝不会嫁到什么侯府,什么尚书的家里。我如今只盼着贵妃娘娘能早日康复,我就好带着这两个孩子离开京城……我老家还有几亩薄田,虽然够不上富贵也勉强够活。到时候柏灵也好,柏奕也好,看着哪家有合眼缘的,就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刘理笑了一声,“只怕到了那个时候,白珍珠就成了鱼眼泡子喽。”
柏奕看了刘理一眼,“那这就更不关你们的事了,我们一家各有吃饭的手艺,有我在,柏灵就是一辈子都不嫁人她也饿不死,不劳你们宋家费这个心。”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谈下去的必要了。
宋讷这时候才站出来,笑盈盈地打了几个哈哈,又佯作不快地瞪了刘理一眼,磕磕绊绊地批评他不会讲话。
几声马鞭响起,拥挤在小巷里的车马终于缓缓地开始移动。
“柏……柏太医……”马车里,宋讷又探出头来,“今……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小阁老放心。”柏世钧淡淡答道。
“不过今……今日的事,你……你们最好……还……还是和柏司药说一说。”宋讷笑着道,“她最……最好还是……要……要知道这个事情。”
第二百四十六章 当年
柏世钧没有说话,只是木木然地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站在门口,目送宋讷的马车跟在若干礼车的后面,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两人这才各自怀着心事回到家中。
柏世钧关上了远门,忍不住往柏奕那边望了一眼,低声道,“你妹妹好端端上一趟东林寺,怎么就惹上那些不该惹的人了?你这做哥哥的有没有”
柏奕无奈摊手,“我们就好端端坐在屋子里,人家要来,你总不能拿着扫帚把他们赶出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柏世钧还是满心的无奈。被宋家这么一闹,他已经没有了继续收拾东西的心情,一个人走到院子旁边的井口上坐下。
眼看着柏灵一天一天的长大,柏世钧倒宁愿这孩子能生得再普通一点,不要那么好看。
女孩子生得太好看有时候不是好事,尤其是在他们这样没钱没势的人家。
他想了很久,看向柏奕,“明日我还是自己上山吧,你留在家里,要是柏灵那边有什么事,你也好照应。”
“不行,”柏奕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要是要上山,我得跟你一起去,这也是柏灵嘱咐给我的。”
“可万一柏灵”
“爹。”柏奕轻叹一声,走到柏世钧身旁,也坐了下来,“……我第一天进宫就挨了板子,当时您和我说什么来着?”
柏世钧没有回答,但他确实记得自己当时劝柏奕不要冲动,耐心等待来着。
柏奕接着道,“现在情势很复杂了,我们又看不清全局,就算我留在家里又能怎么样。柏灵那边就是天塌下来了,身边有暗卫,有贵妃,再往上还有太后。你要是一个人进山出了什么意外,那我才真的不知道怎么和柏灵交待。”
柏世钧摇了摇头,“我能出什么意外,我这都多少年了……”
“我的意思反正就是,咱们先把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做好,”柏奕看了看天色,心里稍微估算了一下时间,然后起身就往厨房走,“您要不先去歇会儿,下午在家继续好好收拾,我去生火做饭,太医院那边还有几件事儿没完,等吃完饭我下午还是得过去一趟。”
等柏世钧回过头,柏奕正一边撸袖子,一边踏进了厨房的门。
一时间,也说不清为什么,柏世钧忽然很感动。
过了一会儿,他也起身往屋里走,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方才宋讷说的事情来,又绕到厨房门口,“咱们今天,要怎么把宋讷上门提亲的事情告诉柏灵啊?”
厨房里切菜的“哚哚哚”停了下来,柏奕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估计不用我们说,柏灵也会知道的。”
柏世钧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显然是没有听懂。
“宋讷那么特意叮嘱了要把事情说给柏灵,那就肯定不会只插我们这一条线。”柏奕轻声道,“我估摸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了,咱们不去柏灵面前聒噪。”
……
这天入夜,柏灵在结束了当日的试讲之后照例泡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之后,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拿着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头发,趁着还不困,躺在床上读话本。
深夜,窗口传来轻微的笃笃声。
柏灵披上衣服跳下床,将窗口的插拴打开韦十四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柏灵看见他的两袖、侧摆和后背都沾了灰,不由得楞了一下。
韦十四顺着柏灵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手肘,这才发现自己漏掸了几处,便伸手拍落那些灰尘。
柏灵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离开了这么久?”
“我去了一趟卷籍司。”
“卷籍司?”柏灵睁大了眼睛,片刻之后,她很快领悟过来,“你是去查当年汝阳七烈落进教坊司的家眷了?”
韦十四点了点头。
柏灵微微颦眉,“但你先前不是顾忌韩冲”
“嗯,所以没有从正门进去,”韦十四伸手接过了柏灵递来的水杯,轻声道,“今天在慈宁宫的时候看见宫女们通风,我忽然就想起来卷籍司应该也是有通风口的,之前一直没有打听过通风口在哪里,所以今天就专门去找了一下。”
“……你从通风口进去了?”
“嗯。”韦十四点了点头,“比我想象得还要危险一些。我勉勉强强能通过,但不能带人。”
柏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能让十四说出“比我想象得还要危险一些”的地方……柏灵伸手扶额,“你下次有这种想法,要付诸实现之前,最好还是要和我说一下。”
韦十四专心喝水,嗯了一声。
“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
“沈严一家老小被押解进京的时候,她的夫人确实身怀有孕,但那位夫人的年龄和百花涯里那位沈姨的年龄对不上。”
“……那沈夫人腹中孩子的年龄和林婕妤的能对上吗?”
“差不多。”韦十四轻声道,“如果那个孩子如今还活着,和林婕妤左右不过相差一两岁。沈夫人先是被拉去做了半年绣娘,快要临盆的时候被当年的几位御史大夫救出了一两日,然后又被抓了回去,直接投进了百花涯。”
柏灵怔了一下。
为什么教坊司里的人被救出之后又会被很快抓回去,之前十四已经向她科普过了。
只是真的落在一个具体的故事里面,整件事还是残忍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深呼了一口气,缓慢地问道,“那位沈夫人……生下的是女儿吗?”
“不确定,卷籍里只写了她入百花涯后不久就死去了,没有提她是否生产,孩子是男是女。”
柏灵沉默了片刻,“对了……十四。”
“嗯?”
“你今天在地下……有看到我之前提起过的那个老爷子吗?”
韦十四摇了摇头,“地下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大部分时候,卷籍司里就是一个人都没有的。”韦十四答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柏灵沉吟不语,想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你的师父韦英,如果活到了现在,大概是多少岁?”
第二百四十七章 情报
韦十四的目光为之一凛。
他的身体几乎有那么一瞬完全僵住为柏灵这个问题背后所指向的怀疑。
“……他不可能还活着。”韦十四近乎一字一顿地回答。
望着韦十四的这个表情,柏灵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有些太过离奇。事情关乎到十四最敬重的人,她拿不准自己刚才的问话是不是显得有些冒进。
柏灵低头挠了挠头发,又有些艰难地重新看向韦十四,“……我是说,如果。”
“最近司礼监借着先前档案被篡改的由头,已经把好几人下了大狱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在地下见到生人的事情,最好不要透露出去,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讲到这里,韦十四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师父比太后还要年长七岁,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是我亲手为他捡的骸骨……他绝不可能活着。”
“难道司礼监说他们档案被改是真的……?”
“那就不得而知了,”韦十四轻声道,“不过卷籍司这几日里换了一批值守是真的。”
柏灵眯起眼睛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十四的师父……当年是因为什么出的事呢?”
韦十四干脆地打住了这个话题。
“这不是你应该打听的事情,柏灵。”
柏灵很快收回了目光,她叹息似的答了一句,“……我明白了。”
一时之间,柏灵有些拿不准还要不要把早晨慈宁宫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从十四的反应里,她完全明白韦英对十四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容他人随意假设推衍的形象了。
太后大概也是。
虽然,基于一个思维里没有三纲五常框框的现代大脑,柏灵脑海中已经有了许多或浪漫、或危险的猜测。但这些话如果真的说出来,也许会让十四后悔昨日曾向自己谈及师父韦英,甚至……会直接激怒他。
“……抱歉。”柏灵忽然补了一句,“我刚才的话可能确实有些欠考量。”
韦十四没有回答,但从目光里,柏灵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原谅。
不过,柏灵心底依旧保留着先前的猜测,一个人如果能够对内廷了如指掌、能在卷籍司这样的宫廷重地来去自如,且随意的一句话就与太后那一头有所重叠……怎么想暗卫都是非常有可能的身份。
即便那人不是韦英,也一定曾在宫中担任要职。
柏灵记得那人曾说,他从午后次日清晨都要在地底当值……韦十四既否认了这人在卷籍司当值的身份,那么这句话大约也是谎话了可他的外表看起来又很普通,并不像十四这样天生不能晒太阳。
“你来。”韦十四的声音打断了柏灵的遐思,她抬起头,见十四已经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前。
他伸手移开桌子中心的烛台,而后将一张一尺宽,两尺长的图完整地铺开在桌面上。
那是韦十四今日从教坊司的陈列间里抄下来的百花涯地图,柏灵凑上前去,见漆黑墨线勾勒出了整个百花涯三重的轮廓,其中有十几处用朱红填色的地方,零散地分布在整个百花涯的地界之中。
“这些是……?”
“这些是从前的卫所,下面人管它叫‘虱子笼’,是前朝扩建百花涯的时候专门安置的、供夜间守卫轮岗休息的地方。不过现在大都废弃了。”韦十四轻声道,他伸手指了指左下角的一处红点,“你看这里。”
柏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眯着眼睛观察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这是沈姨住的那片地方?”
“嗯。她住的那间小屋,就是这一片的卫所,”韦十四轻声道,“卫所不比别处,就算守卫都撤走了,也还是官家地界,所以……”
“原来如此。”柏灵已经明白了过来,“那接下来,应该顺藤摸瓜,就能找到那个庇护沈姨的势力方了……”
十四在情报收集上真的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
这一晚,等外头三更天的打更声传来,柏灵和十四已经各自歇息了。
屋子里烛火已经熄灭了,柏灵却睡不着,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开口道,“十四?我想了想去,有些事还是要告诉你,你别怪我,也不要生我的气。”
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扰动,韦十四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向不远处的床,他声音平静,“还是关于我师父的吗。”
“是不是你师父我不知道,我只把我听见的事情全都复述一遍,不作任何推测,好吗?”
“嗯。”
得到了这一声应答,柏灵便说起了上午太后与自己的谈话韦府的小花园,秋千架下的紫藤萝,还有那一句“一定要在黄昏时去,看花藤在夕阳里的样子”。
柏灵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但她相信十四应该明白那位老者很有可能是太后的旧识。
她倒不担心那个人会对太后有什么威胁,更让她在意的是那一晚这个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亲自领自己逛了一圈。
“太后以前,有在你面前提及过紫藤萝什么的吗?”
韦十四摇了摇头,轻声否认了。过了许久,他的声音再次传来,“让我想一想,你先睡吧。”
东偏殿再次陷入了沉寂。
……
次日一早,恭王府里,世子已经穿戴齐整,准备步行去国子监了。
他有点在意地看了看自己左颊上的鞭痕,伤口恢复得比他意料得要快,虽然现在还是非常显眼,但完全消了肿,擦破的地方已经都结上暗深棕色的壳非常难看。
他盯着伤处,有点想直接把壳给撕了,又忽然想起卢豆先前和他说,乱抠伤口的话会留疤,这才强忍着没有动手。
左右看了许久,世子索性不管了,一路小跑着出了门,经过王府小花园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母亲在身后喊他。
世子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果然看见母亲又在小花园里一个人喝茶。
“母妃,我该出门了。”
“不急这一会儿,”王妃脸上带着几分惊异,“让我看看你的衣服……”
“衣服?”世子低下头,“这有什么可看的?”
她让世子把手放在身体的两侧果然,这衣服的袖子已经连世子的手腕都盖不住了。
要是没记错,这件春衫还是去年冬天制好的国子监新袍这才过去了三个多月,竟就已经穿得小了。
王妃叹了口气,眼里却是笑着的世子又长到了费衣服的年纪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谣言
“母妃?”世子已经有些着急要走,但却看不明白母亲到底在看什么。
甄氏笑了笑,“现在离你往常出门去国子监的还有半个时辰……那么着急干什么?”
世子噎在那里,眼睛却飘闪着看向了别处,
昨天曾久岩那边又传信过来,说他在东林寺的时候约了柏奕这个月十五去湖边游船,柏灵可能来也可能不来,具体细节等今天到了太学再细说。
只要一想起那天自己在柏灵面前傻乎乎的表现,世子就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挠头皮,于是这几天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天天变着法儿地想怎么进宫给皇爷爷请安,整天就窝在房里读书写字,看得甄氏很是欣慰。
“母妃有话快说吧,我今天还约了久岩……”世子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有事。”
“又是久岩啊。”王妃眨了眨眼睛,“母妃确实有写问题要问你。”
“您说。”
甄氏轻声道,“前几日你们几个上东林寺,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一下正中红心地落在陈翊琮百般隐藏的秘密上头,叫他当场怔在了那里母亲是何等聪明的人,她若是问了起来,必定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即便没有答案,也肯定有了几分可信的线索。
“孩儿、孩儿是……”
甄氏看着儿子突然紧张起来的表情,她心中的天平不由得更往先前的怀疑那头倾斜,甄氏忍不住叹了口气,“曾久岩他们是专门探望柏家兄妹去的,你也是去探望柏家兄妹的吗?”
“不是!”世子立即否认道,“孩儿从头到尾,连茶室都是没有进过的。”
甄氏又是一愣当日在茶室外守门的禁卫与宫人确实传出了曾久岩几人来拜访过的消息,只不过里面没有世子。
她原以为儿子至少会拿这件事当幌子,没想到……
“……那你是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甄氏问道。
世子左支右绌,一时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小声道,“那日的云很美,孩儿一个人……去后山看云了。”
望着世子慌张的神情,甄氏有些不忍心再问下去,决定今日暂时点到为止。
她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世子的肩膀,“去吧。”
“……母妃是要孩儿去哪儿?”
“不是要去太学,找久岩吗?”甄氏摆了摆手,声音还是像以往一样平静而轻柔,“下学了就早点回来。”
世子虽然有些奇怪,但也还是扭头往外走,王妃站在原地看着孩子的背影慢慢变小、消失在门外,忽然有些感慨其实历朝历代的王侯中,也不乏喜好男风之人,只是没想到世子竟也着了这条道。
这一个个的,竟都将佛门圣地当作了私相授受的地方。
现在的年轻人啊……
王妃皱起了眉。
真让人犯愁!
世子那边已经跑出了王府,沿着平京最核心的街巷一阵飞奔,只是还没到国子监,就见到曾久岩李逢雨张敬贞三个人气势汹汹结伴而行不,应当说是前两人正气势汹汹,张敬贞阻拦无果,只得一面劝慰,一面跟在两人后面。
陈翊琮连忙喊停了眼前的三人,“你们怎么在这儿?”
“去砸场子!”曾久岩答道。
世子挡在了三人面前,“别激动,先把话说清楚,你们要去砸谁的场子?”
“还能有谁?去砸宋讷那个老畜生的场子,”曾久岩忿忿道,见陈翊琮一脸的迷茫,“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昨日上柏家提亲的事情?”
世子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上谁家提亲?”
“柏家!这老畜生想把柏灵捞过去给他当儿媳,人家爹和哥哥不愿意,连纳采的礼都没要,直接就把他们赶跑了,结果今天他们就在西街上设了个布施口,把昨天被柏家退了的纳采礼全都换成了五谷杂粮和白糖,白送过路之人分文不取,惹得一大群人往那边跑,他们自己雇了个说书先生,在旁边胡说八道”
陈翊琮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都胡说什么了?”
“说我定边侯府,还有安定伯府和尚书府都看中了柏灵,柏家老爹是怕给自己惹祸上门所以一个都不要。”曾久岩气得牙痒痒,“我曾久岩要是对柏家的小娘子动过一丝邪念,就让天上下刀子,第一个落在我头上!”
“我也应誓!”一旁张敬贞和李逢雨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世子轻轻拢了拢曾久岩的肩膀,心情复杂地看了看眼前三人,“……都是好兄弟。”
“那你跟不跟我们一道去?”
世子还没有回答,一旁张敬贞已经快到了忍耐的极限。
“你们都停下吧!”张敬贞实在有些气喘,“这件事我们都还没和家里通过气,就因为三思过来传了个消息,我们就一起出面砸了宋家的场子这传出去岂不是又成了百姓的笑柄?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柏司药的事了,咱们再插一脚,岂不让百姓传谣的热情更疯狂?”
“那就放着他们在那儿传谣?”曾久岩厉声道,“今日我们为了自己的名声忍了这口气,他日你有何脸面去见柏奕和柏灵?”
“办法总是要想才会有的,你先冷静一下”
“你们都冷静一下,不要吵了,”世子打断了几人的争执,“这事有蹊跷,我母妃今早还问了我东林寺的事情……说不定也是被这边放的风声给迷惑了。”
张敬贞轻叹一声,“消息既已经传到恭亲王府,那也必定已经波及你们两家……你们沉住气啊。”
曾久岩此时才将将听进了几分张敬贞的话,但他仍旧恼怒,在原地踱步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冷声道,“这种闲话……除了能拿来恶心人,还能干什么?”
几人沉寂下来,张敬贞凝神望着几人,并不开口。
过了半晌,世子微微颦眉,低声道,“……还能造势,逼人表态。”
李逢雨哧了一声,“就为了一个小小的司药,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张敬贞扫了他一眼,“她真的是个‘小小’的司药吗?”
“你想说什么?”
张敬贞着实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倘若她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司药,当初久岩和我们,又怎么会恼到想把她丢到见安湖里?她是凭的什么成的平京炙手可热的人物,你们都忘了吗?”
第二百四十九章 启蒙
几人再次沉默下来。
“我昨日在家就听下人在议论,说外头走过一趟老长老长的彩礼车队,平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谁家嫁娶能搞出这样的动作……可惜当时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有追问。”张敬贞握住了拳,看向身旁的几位友人,“久岩,你一向是机敏的,为什么宋家要在这件事上造势,一开始就准备将它闹大,你当真想不明白吗。”
张敬贞不必再说下去,因为每个人都想起了柏灵当初令他们怒火中烧的原因贵妃的情形一日好过一日,而宋家那边随着新皇嗣的诞生变得更加跋扈,这一切是谁带来的呢?
是柏灵。
没人知道她到底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她确实给沉寂已久的承乾宫带来的新的生机,如今贵妃每日都要见她,一个月要与她深谈四五次,对她的倚重可想而知。
一个这样的角色,宋家怎么可能容许她有外攀之心,必然是要牢牢握在手中的。
曾久岩看向张敬贞,略带怀疑地开口,“难道……就因为我们在东林寺见了她一面?”
“不然呢?”张敬贞反问,他皱起眉,“柏司药现在确实还不大,可她到底是个女子,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倘若她今后真的嫁给了我们当中的某一个,难道我们还能由着她在宫中,为承乾宫卖命吗?
“宋家为什么要闹,因为他们怕他们怕我们真的捷足先登,用这种招数把柏家收入囊中。柏老爹现在说不会让女儿嫁给王侯大臣,可保不齐过两年就改主意了呢?所以他们现在才要把事情往大了闹,闹大了才能逼人当众表态。我看他们就是想把这件事做成一个闹哄哄的局,引我们,也引柏家当众立言,最好是能让圣上金口玉言给个决断。”
张敬贞一口气说完,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所以我们才要从长计议啊,这不仅涉及到柏司药自己的声名,柏家大哥和柏老爹都是正直之人,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宋家吃掉?”
“……那你说怎么办!”
张敬贞沉下声,眼中诚恳,“你们要是信我,那我们今日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由他们去。”
“什么”
“我也这么想。”世子打断了曾久岩的话,“我们都能看清的事情,父王他们不可能看不清,这个时候轻举妄动只会落人口实。反正这位柏司药现在还在宫里,就算宋家逼着柏家把女儿嫁了她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婚,何必着急这一时片刻呢?咱们回去吧。”
曾久岩恨恨地往西边望了一眼,终还是和李逢雨一道转了身。
回程路上,曾李二人依旧意难平,曾久岩怒道,“我就等着他们安排柏家小娘子的婚事。他们要真敢在这件事上做手脚,等到他们迎亲那天,小爷我亲自去劫花轿。”
世子看了看曾久岩,“真要有那一天,算我一个。”
几人彼此目光交汇,忽地爆发出一阵爽朗地笑声,张敬贞在一旁笑得有点无奈,一面叹息一面摇头,只觉得今日的风吹得比平时更喧嚣了些。
国子监从辰时起便开始了晨读,几人到达时,学正与助教已经带着国子监三百太学生在六堂开始了今日的诵读,陈翊琮迟到记过一次,曾、李、张三人早退记过一次,四人被勒令一起去敬一亭后罚站半个时辰,等巳时讲学开始再回来听课。
曾久岩浑不在意,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往敬一亭走,除了张敬贞一路上拿宽袖挡着脸,剩下的三人都小声地说笑着,远远看去不像是被罚,倒像是在春游的路上。
“对了,”世子忽然想起来,“你先前说十五去游湖,这事儿有下文么?”
“有啊,”曾久岩道,“不过一个好消息,一个怀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世子想了想,“……你先说好的吧。”
“我已经把游船都定好了,到时候那一片湖一整天都是咱们的。”
“那不错啊,”一旁李逢雨接道,“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我包湖还是包得晚了,那几天其他地方的湖景基本都已经被人订完了,只剩了湖西畔,所以……”
湖西畔三个字一出,李逢雨已经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很很砸了曾久岩一拳,“……你是不是诚心的啊?湖西畔你也敢去玩?我们先说好啊,这要是不小心撞上了宜宁郡主,我们几个掉头就跑,你负责把郡主拖住。”
张敬贞脸色尴尬,“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家里好像有事。”
“干嘛啊你们,哪有那么容易撞上?”曾久岩有些无奈,“再说她不是平日里都在山上的道观里修行吗,也就上回见安湖赏花会出来过一次。咱们这回又不上山,就在湖里划划水钓钓鱼,怕什么!”
……
这日下了学,陈翊琮怀着几分忐忑的心情回到王府,先跑去胡律那边看了看,才回到自己的院落。不过还在院子外头时,就听见几个陌生的女声在里面说话。
他皱起眉推门进去,果然看见院子里多了四个面生的女子,左右看起来不过比他大上三四岁,正晾晒着他前几穿过日的衣物。
“世子爷。”几人一齐向陈翊琮行礼,姑娘们声音温润,把世子爷这三个字咬得轻柔婉转。
“卢豆!”陈翊琮大喊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呼喝,卢豆连忙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世子指着旁边的几个丫鬟,“这些人谁啊?原来的几个婶子和婆婆呢?”
“哎,世子爷别急,听奴婢和您解释,原先的几个婶娘和婆婆都被王妃抽调着去身边帮忙做绣活儿了,这几位姑娘先前都跟在王妃身边伺候,王妃说先让她们来顶一顶咱们房里的空缺。”
卢豆的话说得婉转,身后的几个丫鬟也没有反驳。
自古以来,皇家的子嗣们长到了十三四岁便该开始启蒙房事,一般由已有经验的女官、宫妇手把手地教,这样一来,他们在正式成婚之时便已有了成熟的经验,知晓所谓云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做起开枝散叶的事情也就不会生疏。
这些事暂时还没人和陈翊琮说过。
但他看了看院中新人身上的绸衣,不由得皱起了眉。
“你们……都把手伸出来。”
第二百五十章 看手
几个女子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世子想做什么,但还是把各自的右手都伸了出来。
“两只手都伸出来,手心朝上。”陈翊琮又道。
女子们照做了。
陈翊琮走到几人身前,缓缓地从她们面前经过,目光依次扫过女子们的手心。
女孩子们忍住了笑她们的容姿放在人群之中已是不俗,未曾想世子年纪不大,竟已有了自己的一套喜好,上来不看脸,倒是要先看手的。
不过即便是看手,几人也是不怵的,她们的十指纤如嫩荑,修长而白皙,非常之好看。
从第一个人走到第四人,世子一双双手看过去,最后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转身对一旁卢豆道,“把她们都送回去吧。”
“诶……诶诶?”卢豆没有反应过来,“世子爷这是……?”
“在我院子里干活儿很苦的,先前芳婆婆她们在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替我挫藤制弦,我看几位姐姐指如葱根,柔若无骨,看着就不像是会干粗活儿的。”说罢,世子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卢豆你亲自送她们回去,要是一会儿我出来看到她们还在我院子里……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卢豆打了个哆嗦,连忙应声点头,还未说出应承的话,就听到世子“砰”地一声关起了房门。
他只得望着世子的门叹了口气。
站在最右边的女子看向卢豆,“卢公公,那现在咱们是……?”
“没办法,世子爷既然都发了话,我还是送几位回王妃那儿去吧,一会儿我亲自解释。”
“也好,那麻烦公公了。”那人笑了笑,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惧怕或难过,反像是在安慰卢豆,“这种第一眼就没眼缘的事也是有的,我们也会和王妃说清楚情况,并不是公公的差事没有办好。”
卢豆感动地吸了一下鼻子,“……那真是麻烦几位姑姑了!”
“不妨事。”“不妨事。”几个女孩子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风度,带着几分笑意对卢豆说道。
屋子里,陈翊琮把耳朵贴在了门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谈话,直到听见几人离去的脚步声,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书桌旁坐了下来。
真是奇了怪了,母妃是什么时候觉察到自己有了心上人的?明明自己已经那么小心了……而且母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只是有了心上人,并不是见着谁就想往房里带啊。
看这个架势,现在是往自己的院子里送漂亮姐姐,过几日会不会要张罗给他纳侧室这没什么不可能,李逢雨现在虽然还没有娶妻,侧室已经纳了两房了。
一想到这件事,世子尴尬得十个脚丫子都紧紧缩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直接去和母妃把话摊开来说清楚正好现在宋家在借着柏灵婚事的由头闹事不是吗?柏老爹说女儿不会嫁到什么侯府、尚书的家里,又没有说不能嫁到他们王府里来。
世子只觉得今日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情又被搅成了浆糊,他整个人倒在床上,完全被这件事占据了思绪。
然而少年毕竟还太年轻,并不懂得情爱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他只能以成亲的形式来想象怎么去爱一个人。在这方面他的父母实在是很好的例子恭亲王一生从未纳过侧室,直至今日满心满眼都只有甄氏一个,即便王府一直只有世子一个孩子,他也从来没应着要绵延子嗣的缘故去碰其他女子。
想到这儿,一种温柔的决心在陈翊琮的心里升起,它虽然柔和,却又好像一下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青春期最凶险的时刻少年的真心炽热又真挚,热情裹挟着等量的哀愁,像喷薄的火山一样不断爆发,连他自己都时常被灼烧到难以忍受。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短暂地平息这火焰,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不敢去见她了。
平静的生活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他老是动不动就从高峰跌到低谷,又从低谷一下飞到云端。每一次震荡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会心的一击,压迫他的心神,锤炼他的意志,而孩童与成人的分水岭也在此一役,他身上还带着几分童年残存的稚气,这种稚气会在这种残酷的激荡中完全褪去,让他明白长大成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种凶险的时刻柏奕经历过,柏灵经历过,恭亲王与王妃经历过,甚至是建熙帝也曾经历过。
现在,轮到他了。
……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往前推延。自从宋家在西市作妖之后,曾侯李伯近乎闭门不出,张守中日常与宋讷的朝务接洽也一派平和,仿佛压根儿没听过这件事。
尽管民间着实为此热闹了一阵,可一直没看着新的动静,众人的热情又再次被老琉璃厂的孙寡妇、新街口的豆腐西施、还有百花涯边绿帽子王李屠户家的家长里短点燃。
再没人愿意追问一个御医的女儿究竟想嫁给谁这期间所有的起承转合加在一起,还不到五天。
整个平京城平静得近乎反常。
又是一个傍晚,又有两人骑着马从神武门中缓缓而出。在经过禁林之后,马背上的人变成了戴着兜帽的十四和男装的柏灵。
两人向着百花涯的方向而去。
这一次的柏灵勉强能跟上十四的速度,也不再像前几次一样总是在马背上前仰后合,这几日每天傍晚的坚持练马让她多少找到了些许感觉。
贵妃在她练马的第二天专门为她准备了一对护膝和绑脚,并告诉她如果觉得脚背被马镫硌得难受,可以暂时准备两块棉垫绑在鞋面上不过这一般是用力方式不对导致的,所以熟练之后就可以把棉垫撤掉。
除此之外,柏灵从贵妃那里得到了许多关于骑马的口头经验。尽管期间郑淑一直在试图阻挠,可柏灵还是每晚照常去宫墙外练马,谁让这是贵妃亲口应下来的呢。
不一会儿,她和十四一起来到了朝天街的街口阿离一如既往地等在那里。
朝天街的夜晚永远亮如白昼,香街上的脂粉味似乎从未消散过,他们今晚来这里找沈姨。
五天的时间,他们已经找到了足够多的线索确认沈姨的身份。
三人踏上了通向百花涯的木桥,十四又一次看向柏灵,“你真的确定,要去和她当面对峙吗?”
柏灵笑了笑,“从昨天到现在,你已经是第四遍问我这个问题了,十四。”
第二百五十一章 红蔷薇
韦十四微微颦眉有这么多次吗?
……但他确实想不明白柏灵这么做的原因。
“而且为什么一定要说成是对峙呢,”柏灵想了想,“就说成是‘谈一谈’也可以啊。”
韦十四看了看柏灵。
你要去当场揭穿沈姨的身份,且还是在对方的地界上这么做,这种对话怎么也算不上是一场对谈吧。
不过既然柏灵已经决定了,他也不打算再说什么。
柏灵轻声道,“我还有个感觉。”
“嗯?”
“……这位老太太也许已经在等我了。”
几人沿着上一次的路线继续往花弄里走,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柏灵多备下了一个渔夫草帽,直接戴着往里走,一路上果然没有再引来什么楼上姑娘的眷顾。
快到目的地时,柏灵忽然看向十四,“一会儿十四不用和我一起进屋,在暗处看着就可以。”
“你要一个人进去?”
“嗯。”柏灵点了点头,“你在的话,对她来说本身就是威胁,我一个人过去,比较能让人放下戒备心。”
韦十四并不愿意这么做,因为在那样狭促的地界,他对柏灵的保护也会变得艰难。
最后一次,韦十四问道,“我们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还有这样冒险的必要吗?”
“有。”柏灵轻声道,“我想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
这么多天下来,在已经完全了解了她身份的情况下,却对她背后的人一无所知,这让柏灵隐隐有一种猜测她只是在捡人家故意丢下的拼图而已。
“十四爷放心吧,我陪着柏司药!”阿离自告奋勇道。
韦十四轻轻摸了一把置于两侧腕口的袖剑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好。”他轻声答道。
花弄的脏巷还是散发着一如既往腐臭味道,柏灵和阿离走到沈姨的家门前,轻轻扣门。
“沈姨!”阿离大声捶门,“是我!阿离!我们过来了!”
一道属于老者的苍老声音沙沙哑哑地响起,“请进……”
阿离走在前面,推开了门,像上次一样走进然后坐在了屋子中间的茶几旁边,柏灵也在阿离的一旁坐下,沈老太太做在两人的对面,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茶几上已经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木盒,阿离伸手就要去打开,被沈老太太手里的木头痒痒挠给打了一下。
阿离手吃痛,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沈姨你干嘛呀,这盒子里放的不是蔷薇鼻烟壶吗?”
“是的啊。”沈老太太慢悠悠地答道。
“那不让我碰?”
沈老太太笑盈盈地看向柏灵,“先前姑娘说要订十二款红蔷薇的鼻烟壶,我这几天紧赶慢赶,先粗略做出了一个,好让姑娘先瞧瞧风格喜不喜欢……”
柏灵一笑,“沈姨看出我是女孩子了。”
“……啊。”沈老太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姑娘”不是“公子”,但她随即摇了摇头,“嗨……这是什么地方,扮作男人才好进来,我都明白。”
柏灵认真地请教,“我是有哪里扮得不像?”
“像不像我不知道,老身也七老八十的人了,东西不搁我眼前,根本就瞧不清楚,”沈老太也笑笑,声音慢得像是把字一个一个地咬出来,“你一进屋,我看着身段,就觉得像个姑娘。”
“沈姨慧眼,”柏灵的目光也看向了茶几上的小木盒,“那我们就来看看这鼻烟壶?”
沈老太点了点头,两只干枯的手慢慢放在了木盒的两侧,“……那,就请阿离,先出去吧。”
“什么?”
“赏壶是讲究心境的。”沈老太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属于匠人的执拗和,“一个人看,两个人看,一群人看,看见的东西、心里的感觉,都不一样……”
“可”
“阿离,”柏灵打断了阿离的话,阿离还想再说什么,但一抬头就看见柏灵的那双带着笑的眼睛,“出去吧,一会儿好了我叫你,沈姨是鼻烟壶的行家,听她的没错。”
“……那我就在外头站着,有事儿就喊我。”
“嗯。”
屋子里只剩下沈老太和柏灵两人,烛火的光芒在两人之间闪烁,让两人的脸看起来都有些忽明忽暗。
“……司药胆子很大。”老人忽然说。
柏灵笑了一声,“沈姨胆子更大。”
“喔?”
柏灵望向眼前的老者,“您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的身份?”
老人笑了笑,“用不着说您……老身担不起。要不,我们先看壶吧?”
“……好。”
老人的十指缓缓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大约三指宽的透明琉璃瓶,她将木盒缓缓推到柏灵面前,然后递给她一个包着铜线的放大镜。
柏灵将质地透亮温润的琉璃瓶握在手中,透过放大镜,她能看清壶身内部的每一处细节。
老人的画很有力量。
她的红色蔷薇让人想起团簇的火焰,这种透着旺盛生命力的笔触,在这个崇尚克制与忍让的世界里极其少见这里的画者们画山水、花鸟、仕女、雅士……无一不透着一种清雅与节制,即便是蔷薇入画,也多是白蔷薇。
大抵是红蔷薇太过妖冶,为文人墨客所不喜。
但柏灵确实喜欢老人的绿叶红花,也因此,她不相信能画出这种作品的老人会是个无法沟通的混账。
“司药满意否?”老人望着久久不言的柏灵,轻声问道。
“满意。”柏灵回答,“我喜欢沈姨看花的角度,每朵花都开得痛痛快快,不造作、不忸怩。”
老人明显愣了一下,而后便神情复杂地笑了起来。
柏灵抬起眼,望着老人,“我在宫里也曾看到过一片蔷薇花圃,那里的花也开得很好,只可惜养花的人是个毒妇,沈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这就是司药今日来找我的原因吧?”
“嗯。”柏灵点了点头,“不过沈姨不用担心我来找你套话,因为你是谁、你的主子是谁、你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我都已经查了个明明白白。”
老人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她轻轻咬住了牙关,“……那你还来干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柏灵轻声道,“沈大人高风亮节,沈夫人温婉坚韧,他们把唯一的小女儿交到了你手上,她为什么会在你这里长成一个人间恶魔?”
第二百五十二章 恶人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柏灵接着道,“你不姓沈,你姓林。你父亲林祥是受沈家接济的匠人。你没有其他兄弟,所以他就把手艺都传给了你一个人。你们平时在沈家做花农,闲暇的时候靠画鼻烟壶赚些闲钱,补贴家用,是吧。”
老人的神情泛起些许温存,“……明公说得果然不错,柏司药,你真是奇人。你都是从哪里查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连我自己都要忘却了。”
柏灵的耳朵动了动。
明公……
她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里的琉璃瓶,“在京中布了这么大的局……连圣上的枕边人他都能安排,还有什么事是你们的明公做不到的?”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做不到这些,如何能扳得倒宋党呢?”
柏灵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抖了一下,这句话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靠滥杀无辜来扳倒宋党?靠草菅人命来扳倒宋党?”
老人情态从容,却忽然转开了话题,“柏司药,你不是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份的吗?”
柏灵凝视着老人。
“其实在你第一次来这里之前,我就知道了。”
“也是你的明公告诉你的。”
“对,这些年来我和小娅一直躲藏在百花涯里,也全凭明公一直以来的暗中的帮扶……”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看着柏灵,“明公很欣赏你,这是他亲口对我讲的。”
柏灵笑了笑,她把右手支在茶几上,颇为有几分怠惰地撑着自己的侧脸。
“是吗,他欣赏我什么。”
老人缓缓道,“他欣赏你一个人在后宫,虽然左支右绌,却仍能保持本心。不仅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又懂得如何免受他人驱使,不成为新的刽子手。这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凭你这个年纪,就能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
柏灵微微眯起了眼睛。
原是想到沈姨这里虚虚实实一番,好从她嘴里诈出几句线索,未曾想对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柏灵抬眼望向眼前的老人,“……这些话,都是明公让你向我转达的?”
“是。”
“他还说了什么?”
“大周如今已经烂在了根子上,建熙帝年老昏聩,在朝廷用度如此拮据之时,还恬不知愧地在宫中和见安湖大办欢宴。这样皇帝……已无面目去见大周先祖,更不配继续坐享国帑。”
柏灵轻轻歪头,问道,“那,谁配?”
老人缓缓答道,“……各人自有答案,不用我这个老人家多说什么了。”
柏灵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荒谬感。
她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又多了许多事想不明白。
“沈姨,”柏灵放下了手中的鼻烟壶,她两手撑着桌子,向着沈老太的方向靠近了几分,“你究竟是把你恩公的女儿,当作了什么?”
“她是沈家的女儿,”老人面色平静,声音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为父报仇,是她的责任。”
“二十年,磨一把刀也够了吧,真抱着复仇的心,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让她进宫之后一刀手刃了仇人,岂不干净利落,”柏灵低声道,“现在这仇你要怎么报,在仇家的床上报吗?”
“在床上报,又有什么不可以吗?”老人平平静静地笑了,“老爷和夫人已经死了,再让小娅把她的二十年全都搭进去,每天勤学苦练、披星戴月,就为等一刀宰了一个昏君之后自己也伏诛,值吗?”
柏灵没有应声。
老人接着笑道,“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总归是要把自己搭进去,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我从来没告诉过小娅她的身世,她完完全全就是从这百花涯里长起来的孩子。喜欢什么就抢,讨厌什么就毁掉,过的日子不知道比当年的老爷夫人惬意多少。”
这一番话在柏灵心中激起波涛,良久,她才轻叹了一声,“……沈姨倒想得开。”
老人笑着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二十年前狗皇帝杀掉了她的父母,可二十年后呢,她睡在狗皇帝的金殿里,被狗皇帝锦衣玉食地养着,还搅得他后宫不得安宁。你们只看到皇帝为贵妃杖杀了几个史官,可皇帝暗地里为小娅杀戮贬谪的人,是贵妃的十倍、百倍,这些帐归根结底都记在皇帝的头上。
“一刀杀了他,他痛了一回,也就死了。死了的人,还怎么让他再受苦呢?不若让他多活两年,让他睁眼看看,他的昏聩是如何一步步铸成大错。
“想想看,将来史书会怎么记这一笔。”老人的脸上渐渐浮起微笑,“我们沈大人名垂千古,狗皇帝……遗臭万年。”
柏灵听到这里,已觉得足够。
“那……今日就到这里吧。”她两手撑着膝盖,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老人没有阻拦,她安静地帮柏灵把鼻烟壶重新收到了小盒子里。柏灵两手接过,快要走到门前时,她又回过头,“恕我直言,如果你的那位主公真的值得追随……那沈大人的女儿,从一开始就不会被送进宫里。”
……
回程路上,天气虽然有些闷热,但柏灵只觉得身在冰窟。
如果说在来到这里之前,她还对时局抱有几分幻想,今夜与沈姨的对话则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磨灭百姓、民生、家国……太平的时候,肉食者们都在装作关心这件事。
而实际上呢,谁的目光不是始终盯着自家门前的几分雪。
这些人未免太懂得如何彼此倾轧,人的一切都可以被他们拿来交易,被他们轻易地放上天平,视为某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都是一丘之貉。
“你还好吗,”韦十四在一旁轻声问道,“你现在脸色很差。”
“差点就被人当成刀子用了。”柏灵低声道,“有点后怕。”
东林寺的那场大火好巧不巧地那么一烧,各方对林婕妤身份的怀疑就已经升了起来。
那位主公会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不会的。
如果先前柏灵在意识到林婕妤可能是沈严之女的时候就和贵妃她们说了这件事,只怕林婕妤现在已经因为身份的暴露而暗自伏诛。
那位明公,大概就是想让自己充当这个报信的信使吧。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他们而言,林婕妤的利用价值已经这么快就被榨干了吗?
……柏灵想不明白。
但她完全能确定一件事,这位明公,已经势在必得地,要跟她抢林婕妤的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