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突发
快到神武门的时候,柏灵与十四都下了马,慢慢地向着宫门而去。
今晚的神武门看起来有些异样,尽管相隔甚远,柏灵已经能看到那里守着的人比往常要多出许多,连灯笼的光都比先前要晃眼。
神武门的人也远远地看见了归来的柏灵与韦十四,两个侍卫握着长枪向着两人小跑过来。
韦十四示意柏灵停下步子,等那两人跑到他们近前,他才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两人齐齐向韦十四行礼,而后抱拳看向柏灵,“圣上召见柏司药!”
“现在?”
“是!已经等了许久了。”侍卫答道。
柏灵跟随着侍卫快步向神武门走去,她和十四的两匹马也被随之而来的禁卫牵走,那人回头问道,“卑职已经带人在宫墙下巡了几轮,都没有找到司药,不知司药是去了哪里?”
柏灵笑了笑,“我今晚骑得尽兴,所以去了外街,圣上在哪儿,我亲自去和他解释吧。”
“皇上现在人在储秀宫。”
柏灵和韦十四彼此看了一眼。
那侍卫又道,“请司药在宫门这里等等,丘公公这会儿应该是去别的宫门等了,卑职派人去喊他过来,他自会带司药过去。“
“好。”
柏灵被带到了神武门内,夜色中,她看到几个朝着东华门的方向远去的背影。
她背靠着凉凉的宫墙等着,轻叹了一声,“看来今晚又要是一个不眠夜了,十四也不用离开了,一会儿随我一起面圣吧。”
“嗯。”韦十四两手抱怀,和柏灵一道靠墙而立。
两人等了许久,韦十四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往这边过来。一旁柏灵等得有些困了,站着打起了瞌睡,十四戳了戳她的肩膀,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诶!”丘实颤着声往这边跑,他两手提着衣服的前摆,绸衣映着身前灯笼的光亮,叫人把他一滚一滚的肚腩轮廓看得清清楚楚。
等跑到柏灵的跟前,丘实擦一把头上的汗,“这都什么时候了呀还骑马?怎么早不骑晚不骑偏偏今晚出去了?”
“我这几天每天都出去啊。”柏灵答道,“公公要不要先缓缓,我看您”
“不用,不用,”丘实目光偶尔瞥见沉默地站在柏灵身后的韦十四,虽然明知对方的身份,却还是禁不住在看见的一瞬打了个哆嗦,他伸手把柏灵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道,“赶快跟咱家走吧,哎呦,我路上和你讲讲到底是怎么了……”
“您这么着急,看来是出大事了?”
“何止是大事,真是天大的事!”丘实拧着眉毛说道,“连贵妃娘娘和宁嫔娘娘这会儿都在储秀宫坐着呢。”
“……贵妃和宁嫔也在?”
“前些日子,林婕妤不是老喊着夜里睡不着,白天没力气么?”丘实低声道,“结果今天入夜之后,储秀宫的宫女就在自家的花圃里发现了桐木制作的小人,上面写着林婕妤的生辰八字”
“总不至于怀疑到贵妃娘娘身上吧?”柏灵接过了话茬,“为什么娘娘也过去了?”
“唉,当时一推门,外头就站着宝鸳啊。”
柏灵一怔,承乾宫和储秀宫在皇宫中轴线的两侧,宝鸳好端端去储秀宫干什么?
“……之后的事情我也没听着了,咱们赶紧往储秀宫去,圣上该是有话要问你。”
柏灵明白了过来,她疾步跟在丘实的后头,但丘实还是不时回头,“小祖宗诶,你快一点儿啊,是之前腿脚还没好利索?”
“脚早好了。”柏灵答道,“只是如果我们跑着过去,等到了储秀宫的时候,我就也和丘公公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了,那还怎么回圣上的话啊。”
丘实愣了一下好像是这样,他抓耳挠腮地看了看柏灵,“你……你倒是不着急啊?”
“毕竟来的是喜鹊公公,意头还是好的。”
丘实哭笑不得,“咱家也不是总报喜呀,只是今天跟在万岁爷身边伺候的恰好轮着我了,来的时候黄公公又叮嘱我,一定要先把储秀宫发生了什么告诉你再把你领过来,结果这四处逮你吧又逮不着,耽误了时间……”
柏灵忽地抬了头,“黄公公还亲自吩咐了这个?”
“对,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咱家的提醒,”丘实有几分担忧地看了柏灵一眼,“巫蛊的事情在宫里从来都不是小事,死了宫里头的人还算轻的,要是起了株连,那一家人都死得整整齐齐。”
柏灵只得点了点头。
在快要接近储秀宫的时候,柏灵明显觉察到了氛围的变化。
丘实毕竟是个自带喜感的公公,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很难叫人觉察到恐惧,然而储秀宫外的长廊上现在已经站满了各宫跟过来的太监宫女,把原本就并不算宽敞的长廊堵了个严实。
柏灵隐隐听到有宫女的抽泣声从人群之中传来,可当她侧目试图去看时,只看见宫人们一张张低垂的脸,不时有目光带着森然的好奇和惧意向她投来。
丘实在前面开路挪人,尽头的储秀宫门口站着袁振他果然也被叫来了。
破天荒的,袁振这一次没有在看到丘实的第一眼开口损他,这让丘实有点浑身不自在。
柏灵也有些在意地往袁振那边多看了几眼。
今天的袁振也说不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但柏灵只一眼便觉得他身上某种阴森可怖的气场比往日更甚。
他的三角眼原本就凶恶非常,令人不敢直视,今夜更令人望而生寒。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住在凶宅,猛然发现一道隐于暗处的视线正凝视着自己。
袁振让出一条路,示意柏灵和韦十四进去,当丘实也随之要往里去的时候,他冰冷的手扼在了丘实的肩膀上。
“皇上说了,咱们俩在外头待命。”
丘实一个激灵甩开了袁振的手,“干嘛呀干嘛呀!动手动脚的!”
要是往常,袁振大约已经冷言讽刺了,不过今天他没有,他连哼一声也没有。丘实作势掸了掸自己的右肩,和袁振如同左右护法一样站在储秀宫宫门的两侧。
站在外头,丘实的余光也一直往旁边扫总觉得今天的鬼面阎罗有点过于安静了。
此时的柏灵已经进了储秀宫。
经过蔷薇花圃时,她忽然在空气中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第二百五十四章 风暴
柏灵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扯了扯一旁韦十四的袖子,示意他向旁边看去有宫人手持灯笼站在花圃的里头,像是正守着什么。
两人没有理会前面引路的宫人,都向着灌木围绕的花圃靠近。
只一眼,柏灵就明白了那股血腥气味是怎么来的花圃的土地上躺着一只血肉模糊的三花玳瑁,小小的身体被与它差不多长的捕鼠夹打成了两节,只有一些皮肉还连着。
死去的小三花旁边,还有一个新挖的大坑。
柏灵胃中一阵翻腾,她即刻收回了目光回到主道上,身旁的宫人们就在这时低低地喊了一声,“黄公公。”
“司药终于回来了。”
柏灵侧目,看见年迈的黄崇德已经站在了不远处,她连忙欠身,“黄公公,抱歉来迟了。”
黄崇德没有责备,只是面无表情地半转了身,“随我来吧。”
柏灵快步跟了上去。
储秀宫的正殿今夜灯火通明,建熙帝面色铁青地坐在主位上,左右两侧各放着几把椅子,屈氏和宁嫔依次坐在左边,右边的椅子空着原本应该坐在那里的林婕妤,此刻正蜷坐在建熙帝的脚边轻轻拭泪。
再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柏灵的心境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
林婕妤哭得没有声音,哭得梨花带雨,她似是不经意地抬眸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微红的眼角和鼻头衬得她委屈异常。
柏灵心情复杂地望着她,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位明公到最后还是要她进宫这样的一张脸即便放在美人如云的百花涯也照样极其出挑,更不要说放在前篇一律的贵女中间。
她能够承宠,真是意料之中的事。
黄崇德快步回到了建熙帝身侧。
柏灵与韦十四一同俯身而跪,向建熙帝行礼。
这么一低头,她就看见在建熙帝和自己之间的空地上,摔着一个已经七零八落的桐木人偶。它看起来大概有半臂那么长,人偶的背后用钉子楔着一块写了黑字的白色碎布。
人偶和碎布上都沾着一些黑色的泥土这显然就是方才丘实专门提醒过她的,那个在自家花园里发现的诅咒之物。
此时再联想到方才在花圃里的所见,柏灵已经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多半是今晚有猫触发了捕鼠夹,结果宫人们在清理的时候发现了桐木人偶,于是建熙帝连夜赶来,传人审问。
想到这里,柏灵余光环视了周遭一圈,忽然意识到宝鸳不在这里。
按照丘实公公的说法,宝鸳应该已经是一个被抓来问话的,她的缺席……大概就意味着对她的审问已经结束了。看看这屋子里每个人都紧紧绷着的脸,柏灵心中明白眼前风暴将临。
“把那个证人带上来对质。”建熙帝冷声开口。
柏灵微微颦眉。
……什么证人?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但一个宫女很快被领了上来,柏灵一眼认出那是前些日子自己来储秀宫时为她引路的宫女。
那宫女看起来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建熙帝声音威严,“说罢!”
那宫女颤抖着抬起头,却并没有看向建熙帝,而是转向了柏灵,“那日柏司药过来……是奴婢引的路。”
众人的目光一下落在了柏灵身上。
建熙帝的鼻翼几次撑起又落下,似是有狂怒隐而未发,他看着柏灵,“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柏灵情态如常地答道,但一旁宁嫔的脸色却差了几分。
“那天……柏司药来的时候没有立刻跟我进屋,而是……而是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儿娘娘的蔷薇花圃……”说着,她再次望向柏灵,“是不是?”
“嗯。”柏灵点头,“宫里难得能看到这样的蔷薇花圃。”
宁嫔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柏灵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人,怎么现在这么实诚?
这种时候,人家不管说什么,都不好答“是”的呀!
“当时……当时柏司药甚至,甚至伸手想摘一朵,奴婢喊了一声‘小心花刺’才拦了下来”
“那你想错了,”柏灵打断道,“我看花好看从来不会动手摘,只是那天晨露落在花瓣上非常漂亮,所以想伸手掸一掸。”
那宫女没有理会柏灵的反驳,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总之现在司药怎么说都可以了……但这就是奴婢那天的所见。”
林婕妤轻轻拭泪,“圣上……臣妾没有其他问题了。”
宁嫔冷哼了一声,“你没有问题了,本宫还有问题。”她转头看向柏灵,“柏灵,本宫接下来问你的话,你每一句都要如实回答!”
“娘娘请问。”
“你当日,到底有没有从储秀宫带走什么东西?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
“没有的。”柏灵并没有多少犹豫,“储秀宫里有的,承乾宫里都有,我用不着拿林婕妤的东西。”
宁嫔接着道,“沁园那边的猫,你去喂过吗?”
“喂过。”柏灵如实答道,“这件事原本一直是宝鸳姐姐在做,有段时间我状态不是很好,她为了让我打发时间,就让我去喂了几次。”
宁嫔点了点头,而后指着地上的桐木玩偶,“那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不认得,但能猜到。”柏灵答道。
“你再好好想想,平日里你是和宝鸳住在一起的吧,之前在承乾宫里,你见过这个人偶吗?”
柏灵嘴角沉了沉,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沉默引来了建熙帝的皱眉,皇帝身体微微前倾,“……说!宝鸳诅咒婕妤的事情,你知不知情、参没参与!”
柏灵迎着建熙帝的目光,轻声答道,“皇上,我是什么出身您是了解的,如果我真的想对林婕妤下手,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要用这种虚无缥缈的手段,这简直是在侮辱我的家学。”
此话一出,令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司药也太敢说了一点吧。
柏灵还是像先前一样跪坐在那里,五指并拢放在大腿上,她的腰杆挺得很直,脸上看不出半点惧色。
“今晚的储秀宫到底发生了什么,皇上能否……派人先给我讲一讲?”
第二百五十五章 抉择
建熙帝身体微微后仰,脸上的怒意又压下去了几分。黄崇德读懂了这脸色,在一旁躬身道,“奴婢来吧。”
建熙帝果然默许了,什么也没有说。
黄崇德望向柏灵,脸上虽然没有半点笑意,但眉眼之中却淡然却看得让人安心。
“今晚储秀宫的花圃里,打着了两只猫,以至于惊了婕妤。”黄崇德轻声道,“下人们清理猫的尸体时,发现近旁的花枝下土地有松动的痕迹,随后就发现了桐木人偶。”
果然与先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是哪位宫人发现的人偶?”柏灵问道。
“金枝。”
柏灵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没想到金枝姐姐还会亲自动手去做这样的脏活儿。”
“……而后,储秀宫的宫人立即要去报内务府,一出门就望见宝鸳正鬼鬼祟祟地在储秀宫外走动张望。两边人很快就厮打在一起,直到内务府来了人。宝鸳自称是追随血迹到此,不知道有什么人偶。”
黄崇德缓缓地叙述着。
一旁金枝这时插嘴道,“贱婢嘴里不干不净的,张口就咒我们娘娘不得好死,当时在这宫里的人全都”
“放肆!黄公公说话也轮得到你插嘴,”宁嫔厉声呵道,“本宫没听见谁骂林婕妤不得好死,就听见你说了!”
金枝被宁嫔呵得一抖,脸随即因为怒与惧变得通红,不得已低下了头。
“总之,当时宝鸳手上还有血污和泥,又恰好是那个时候经过,基本可以算作是人赃并获。”黄崇德低声道,“张神仙今晚恰好在宫里,万岁爷刚才请他过来看过了,人偶用的是百年老桐木,怨力很重。需要先从受诅咒之人那里取一样他的心爱之物,作法将它与其生辰八字锁合,最后再放回当事人的身边,诅咒就能生效。”
柏灵笑了笑,往先前与自己对话的宫女那边一眼,“难怪刚才要问我是不是想摘园子里的花。”
那宫女低着头,声音依旧带着惊惧,“奴婢说的都是实情,皇上、娘娘……明鉴。”
“宝鸳现在人在何处呢?”
“已经奉旨,带去慎刑司审问了。”黄崇德轻声道。
听到“奉旨”二字,柏灵多少明白过来,建熙帝既已亲自下令让慎刑司审问,今晚已经不太可能从宝鸳那头重新切入了。
平日在承乾宫的时候,宝鸳哪一次提到林婕妤宝鸳不是咬牙切齿……都不用这边金枝再描绘什么,柏灵就已经能想象得到,在宝鸳被抓的时候,她骂林婕妤会骂得多么难听。
她在那个当口落下的口实,大概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林婕妤嘤咛了一声,抬眸望向建熙帝,“皇上,宝鸳那样的性子……做出巫蛊赌咒的事情臣妾信,可要说她能一个人包办这整件事,臣妾是万万不信的……”
宁嫔刚要发作,又听林婕妤哽咽,“臣妾也绝不相信屈姐姐会做这种事,屈姐姐心善,就是旁人让她这么做她也不会去碰……”
柏灵望着林婕妤,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柏灵心中无端地闪过一丝不安。
如今这件事最吊诡的地方在于要破此局,眼前的手段有些过于现成了。林婕妤在这个时候对承乾宫发起进攻,妄图拖自己下水,无异于是在找死。
柏灵已经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眼前这位蛇蝎美人的命门,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但那位隐于幕后的明公,却是知晓这一切的不仅知晓这一切,还要让一无所知的林婕妤杀过来……
林婕妤疯狂撕咬上来,柏灵顺手抛出她的身份,这招杀手锏一出,不论对方如何挣扎,都必然一死。
然而要抛出林婕妤的身份,就要将这段时间自己的调查取证完全暴露某种程度上也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这是否就是那位明公想看到的效果呢?
这头的柏灵思绪连篇,那边的林婕妤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宝鸳只是个护主心切的奴婢罢了,这份为主赴汤蹈火的忠心,若是放在旁的什么事情上,臣妾只会艳羡屈姐姐好福气……”林婕妤轻轻拭泪,“可如今看来,这样的下人,却是最容易被人哄骗的……”
林婕妤断断续续地说着,然而建熙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安慰。他坐在那里,目光投向前方,始终不曾弯腰低头来看一眼。
宫里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巫蛊的事情了,出现时偏偏又赶上近来多方动荡的特殊时期。这让他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嘲弄,如果这是天意巧合,那么他只有动心忍性,但他总觉得所有的事情之后,都躲藏着人祸的影子。这种无由来的直觉让他烦躁,也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
而林婕妤所说的,也正是他心中怀疑的。
宝鸳这个丫鬟,勇猛有余智慧不足,不可能独自一人完成桐木人偶术张神仙已经给了论断,这件事过程中需要下的心力远超常人想象,主要的困境集中在作法上,若没有心思玲珑之人按章程严格执行,诅咒只会反噬在施咒者自己的身上。
可见必然有旁人在助她。
如今事情的麻烦之处在于,不能不查,更不能细查。
真相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关键是要彻底让这件事终结储秀宫也好、承乾宫也好,两边都要严惩,以儆效尤。
建熙帝看向了柏灵而柏灵也正望着她。
“有话就说。”他冷声道。
柏灵轻轻俯身,“这话如今说来,倒有几分不客气……请皇上恕罪了。当初臣为什么不愿来储秀宫,因为臣知道只要我一来,后面肯定得出事。可娘娘还是心软。如今事涉巫蛊,即便臣能侥幸逃脱死罪,也难免不元气大伤……。”
林婕妤茫然地看过来,“小司药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会儿婕妤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柏灵望了林婕妤一眼,抬眸对建熙帝道,“臣有办法探明真相,在不多作株连的前提下,真正还贵妃娘娘,还有其他一干人等的清白。”
第二百五十六章 催眠准备
屈氏忍不住抬眸望了她一眼,轻轻唤了一声,“柏灵……”
柏灵的这句话说得……未免有些太满。
这不比在承乾宫的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事,她也未必就能保得住人。
就像是她今天来得晚了,甚至连宝鸳的面都没有见着,就已经听到她被皇帝打下慎刑司的消息。
如果再看到柏灵出事……
“你想怎么做?”建熙帝问道。
“皇上听过催眠吗?”建熙帝颦眉,还不等他回答,柏灵已经说了下去,“我想皇上应该是没有听过的,因为这是治疗术的一种,原本我四月下旬在太医院的宣讲里会提到一些,但今日也许能提前派上用场。”
一旁黄崇德替建熙帝开了口,“这是什么治疗术?”
“事情结束之后我可以慢慢解释,如果现在就把话都讲了明白,那这个小把戏的效果也就大打折扣了。”柏灵正色道,“恳请皇上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让我全权做主,提审问话。”
宁嫔看了一眼柏灵,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声,“让你提审……是僭越。”
“宁嫔娘娘说的极是,但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柏灵轻声道,“毕竟这件事多拖无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否要试试我的办法,请皇上定夺。”
建熙帝身子微微后仰,他沉着嘴角想了一会儿,整个殿宇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每个人的余光都飘向了建熙帝,林婕妤的抽泣声也止住了,带着些许无助凝视着眼前的帝王这不是她预想的结果!
虽然不清楚柏灵要做什么,但她心中的声音已经呼之欲出。
不要答应她!不要答应她!
“……准。”建熙帝深深地看了一眼柏灵,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让朕看看你的本事吧。”
这道目光,柏灵很熟悉。
那日在承乾宫,建熙帝支开所有人,以她一家性命作要胁,要她在一年之内治好贵妃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倘若让朕失望,朕会让你付出惨痛代价。
柏灵站起了身,她看向黄崇德,“公公,可否将储秀宫所有与此事有牵涉的宫人全都叫出来,到储秀宫的西偏殿去等我。”
黄崇德轻声道,“柏司药指的牵涉是?”
“但凡与此案有关,都算牵涉,譬如谁第一个发现了人偶,谁恰好推门看见的外人,谁日常打理玫瑰花圃,谁负责看管林婕妤的重要之物,谁日常与这些人有频繁接触……”
黄崇德略略皱眉,语调之中带着些许怀疑,“那就是……储秀宫所有的宫婢了?”
“好啊。”柏灵直接应了下来,她点了点头,“反正就二十来个人,也不多。就是麻烦黄公公了”
“皇上!”林婕妤轻轻拧起眉,声音带着不解,“为何有人暗害臣妾,到头来却是臣妾宫里的人受审?”
柏灵几乎立刻接道,“我倒是想审宝鸳,但她已经被打进慎刑司了。如果您的储秀宫里没有线索,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承乾宫,林婕妤何必着急?”
宁嫔冷哼了一声,“皇上,不如就把宝鸳再提过来一道让柏灵审一审,免得看上去像是她有什么偏袒似的。”
“提宝鸳。”建熙帝照样冷冰冰地说道。
林婕妤发着抖捏紧了拳头。
她一早就料定了建熙帝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尽快结束掉这场闹剧。
极其短促的时间、云蒸雾绕的证据……接下来的情形应该是柏灵徒劳自证,贵妃宁嫔竭力相保,建熙帝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在天亮前直接直接让一切尘埃落定。她只需要像先前一样在旁边冷眼旁观就好。
但谁会想到柏灵会突然挑起提审的担子事情就是从这里失去了控制。
“不能就在这里审吗?”屈氏发出了轻声的询问,“这样我们也好……”
也好帮你看着点儿…
柏灵摇了摇头,“娘娘在这里等等我吧,之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让黄公公过来报信的。”
说罢,柏灵最后望了建熙帝一眼,御座上的建熙帝已经闭上了眼睛,像个入定的道人一样,恢复了一贯的淡泊神情。
她收回目光,提着衣摆跟随黄崇德出了正殿,一屋子的宫人也随之鱼贯而出。
混杂的脚步声中,屈氏听见建熙帝低低地叹了一声。
……
黄崇德出去后不久,丘实就领着人端着新茶走了进来。他亲自往每个主子的桌子上放了茶盏,才要站到建熙帝的身旁去,就听到建熙帝闭着眼睛道,“这儿不用你伺候。”
丘实摸了摸脑袋,“黄公公说万岁爷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建熙帝半抬了眼皮,“你是听你黄公公的话,还是听朕的话?”
“你到去偏殿看看。”宁嫔在一旁轻声提示道,“那边在做什么,看着了,就回来报一声。”
丘实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往建熙帝那边看了一眼没有阻拦。
那就是默许了!他连忙哦了几声,小跑着往外去了。
宁嫔看着丘实的背影这太监要是她咸福宫里的人,管他是不是“小事糊涂大事敏锐”,她早就抬手揍八百回了。
外头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原本还能听见一些宫人的议论声,后来又都归于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丘实跑了回来,轻声道,“回主子爷,各位娘娘,奴婢也看不明白柏司药在做什么,她把人分成三人一组,自己拿纸画了个黑点,一组一组地给下人们看。”
“看什么?”
“看那个黑点儿,”丘实答道,“先让她们盯那黑点儿过一会儿,然后问她们,有没有看见黑点儿变大,变小也行。”
屈氏和宁嫔面面相觑,宁嫔皱眉问道,“纸上画好的黑点儿为什么会变大变小?”
“奴婢也不懂,”丘实老老实实地回答,“反正每一组,都要看好久,柏司药会接连问上四五遍。有些人一开始就说自己看着了,有些一开始没看着,可问了四五遍以后就看着了。”
“荒唐……”宁嫔忍不住叹了一声,“你再去看看!”
第二百五十七章 暗示
两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屋子里的人大都等得有些焦灼,时不时都要往外看一眼,只有建熙帝一个人还保持着最初的静默姿态。
院子里忽然喧嚣起来,似乎很多宫人都从偏殿里出来了。
丘实也在此时再一次跑进了正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轻声道,“回主子爷,各位娘娘,柏司药留了四个人下来,剩下的人都出来了。”
宁嫔一下就挺直了上身,“哪四个?”
未等丘实回答,金枝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她眼底带着几分傲慢向宁嫔那边瞥了一眼,然后重新站回到先前待命的角落。
宁嫔没有看到到这个眼神,但看到金枝重新回来本身已经让她心中惊疑金枝是最该被审的!柏灵为什么放了她?
丘实那边轻声道,“柏司药留下的四个人,有三个是在储秀宫院子里侍候的宫女,一个是这几天守夜的太监。那三个宫女里头,两个是平日里侍弄蔷薇的,一个平日里跟在婕妤身边伺候,今晚恰好撞见了宝鸳的。”
“这四个人是怎么选的?”
“应该是按能不能看见黑点儿变化来选的,因为里头有三个人说的是能看见黑点变大变小。”丘实轻声道,“但还有一个是说没观察到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被柏司药选了进去。”
“那宝鸳呢,宝鸳现在在哪?”宁嫔问道。
丘实刚要开口,黄崇德又在此时进了屋。
丘实远远向着黄崇德点了一下头,而后又重新向宁嫔道,“回娘娘,宝鸳现在在外头等着,早先时候就已经回来了,但司药也让她出来了。”
宁嫔的手一下抓紧了椅子一侧的扶手。
不是她说的要提审宝鸳吗?为什么现在连宝鸳也放了呢?
黄崇德适时地温声道,“主子,娘娘,柏司药准备得差不多了。”
建熙帝这时才睁开眼睛,“她到底在那边做什么。”
黄崇德摇了摇头,笑道,“这个奴婢也说不清,还是一会儿等她来了,主子爷亲自问吧。”
话音未落,柏灵也已经重新踏进了储秀宫正殿的大门。
“故弄玄虚。”金枝眯着眼睛向柏灵看去,这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听见。
宁嫔懒得理会,她只是望着柏灵,带着几分隐忧开口道,“本宫听说你并没有提审宝鸳?”
“是。”柏灵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不是臣不想审,是臣审不了。”柏灵轻声道,说着,她看向金枝那头,“按说宝鸳和金枝两位姐姐是我最想问话的人,但她们俩都没有通过暗示性的测试我知道皇上还有几位娘娘大概都等着我回答我究竟在做什么,我现在就来和几位一同解释。”
宁嫔这才将微微前倾的身体重新往后靠了靠,等候柏灵的下文。
“所谓催眠,从字面上理解,就是通过一些手段,让人在意识清明的状态下慢慢接近睡梦之时。”
她思考了片刻,省去了所有概念的描述,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类似的经验。
“相信皇上和娘娘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人在梦呓、酒醉的时候,常常会说出一些清醒时不敢讲、甚至是不敢细想的话,所以理论上来说,如果能让人进入这个状态,而后向她们询问这几日里储秀宫发生的事情,就能听到实话。”
林婕妤微微颦眉,转头看向建熙帝,“这不是……妖术吗?”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看着柏灵,“说下去。”
“然而,要将人引导到催眠的状态之中却并不容易。催眠是否能够成功,很多时候不取决于催眠者的技术,而取决于被催眠者的受暗示性。因为后者要跟从着前者的指导来一步步引导自己的想法。受暗示性越强,就越容易做到这一步,当然,催眠者与被催眠者之间的信任关系也能对是否成功带来影响,但那就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柏灵抬起了手她手里握着一张纸,纸面的正中心点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黑点。
“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小点,落在纸上的黑点是不可能有变化的,但在听到‘你能看到这个点在的变大或变小吗’的问题之后,真的能感受到黑点在变化的人,其受暗示性的强弱可想而知,这些人正是可以被催眠的对象……金枝和宝鸳就是在这一步被刷下去的,因为她们俩都坚定地给出了‘看不见变化’的反馈。”
“但你选出的四人里,也不全是能看见这变化的吧。”黄崇德补充道,“不是也有一个也说看不见?”
“当然不能全看她嘴上说的答案,也要看表情,看动作,判断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柏灵轻声道,“有些声称自己能看见的,臣也没有选。那唯一一个说自己没看见变化还被臣留下的宫女,一开始就觉着那点儿在动,可因为周围两人坚持说点是不会动了,过了一会儿她也不觉得点在动了……这种还是挺符合标准的。”
说罢,柏灵又看向建熙帝,“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皇上愿意去听一听臣的审问过程,那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请皇上将这四人今晚的审问证词给我。”柏灵轻声道,“为了公平起见,臣不打算把话题往其他地方上引,不如让臣重问一遍证词上已有的‘事实’,看看前后有没有什么出入。”
建熙帝努了努下颌,黄崇德便快步出了门,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份已经用线绕起的文档。他当着众人面将它拆开,然后从中取出了四张薄纸,递到了柏灵面前。
一旁丘实端着一盏烛台到柏灵眼前,她就着烛光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在安静的屋子里,屈氏忍不住往林婕妤那边看了一眼。
林婕妤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柏灵,她的婢女金枝亦然。
只是前者情态自若,后者已经脸色惨白。
看到这一幕,屈氏只觉得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憎恶和疲倦,她缓缓站起身,对着建熙帝轻轻躬身,“皇上,臣妾想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宝鸳……”
“娘娘留步。”柏灵抬眸,眼中也带着几分无奈,“一会儿让宝鸳姐姐也来偏殿就是了,咱们尽快把这件事了结了吧,有话可以回去说。”
四目相对,两人都瞬间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情绪,屈氏的五指绞在一起,终还是强忍着不适坐了下去。
不一会儿,柏灵再次抬起了头。
“我看完了。”柏灵轻声道,她将手中的四份供词在地上敲了敲,将边角理得整整齐齐,黄崇德上前接过,刚要将它们重新放回证词集子里,建熙帝伸手将这四份供词拿了过去。
“现在,请诸位随我一道去储秀宫的偏殿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 张神仙
“不过,还有两件事我必须要提前说。”柏灵轻声道,“催眠的过程是随时有可能被打断的,诸位最好能只是看,过程中不要插手任何环节,直到结束。”
“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好了是吧。”宁嫔问道。
“对。”
宁嫔掩面而笑,“这真的用担心吗?若是有人中途捣乱,那就是摆明着做贼心虚了。”
“哦?”一旁林婕妤略略挑眉,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倔强,“若是有人在我宫中施以妖法...本宫也阻止不得了?”
“是不是妖法你说了可不算,”宁嫔轻哼一声,将目光转向建熙帝,低声道,“皇上,臣妾以为,不如让张神仙也来看看,若真的是妖法,有他坐镇也可保圣驾无虞。”
屈氏微微抖了一下,“宁嫔……”
柏灵的催眠术究竟是什么,当下还不可知。即便它看起来像是某种邪门妖术,若是当下留出了些许时间与余地,也能在事后想办法向张神仙讨饶,求下一条生路。可若是现在就将张神仙请来,若他当场说出对柏灵不利的论断,之后再想翻案就难如登天了!
宁嫔伸手握紧了屈氏的手臂,皱眉相望,示意她不要多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们哪儿还有闲心去管其他人?如果柏灵能成功脱身固然好,但如果柏灵真的被牵扯到巫蛊之术里,不趁现在就主动提出要请张神仙,之后哪还有机会和她摆脱干系?
下一瞬,屈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开了宁嫔,她回头看向建熙帝,“皇上”
“去请张神仙。”建熙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贯不容他人置喙的气势。
屈氏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柏灵忽然在身后喊了一声“娘娘”。
屈氏回过头,见柏灵对自己笑了笑,“娘娘不用担心。”
看着柏灵如此笃定的情态,屈氏非但不觉得安慰,心头反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哀恸她又何尝不明白宁嫔是为了自己好,在宁嫔眼里,大概就算是十个柏灵百个柏灵也抵不过她屈月影一个人的安危。
她无法去责怪宁嫔的好意,可是这间屋子站着一群大周的大人物,最后的局面却要让一个还未曾及笄小姑娘去扛,这难道不荒唐吗?
几乎在一瞬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席卷而来,“皇上”
“娘娘!”柏灵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她声音平静,却近乎喝止地打断了屈氏的话,她仰头望着屈氏,认真说道,“其实我刚才也想说最好能去请一下张神仙。”
屈氏愣了一下。
柏灵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这里,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断掉,她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柏灵笑着看了宁嫔一眼,低声道,“宁嫔娘娘只是把我想说的话提前说出来了而已。如果没有一个懂行的张神仙坐在这里,我怎么敢当着林婕妤的面做事呢?毕竟上一次我就是吃了一个人来储秀宫的亏,所以才会被污蔑在这里偷了什么林婕妤的心爱之物。”
四面的空气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好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建熙帝站起身,厌倦地看了看眼前的情景,“去偏殿。”
黄崇德和丘实很快跟着建熙帝的脚步出去了,屈氏与宁嫔也紧随其后。
柏灵没有急着走,她一直站在那里,望着蜷坐在地上的林婕妤。
周遭的人都走了,林婕妤也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原本就比柏灵要高不少,走到柏灵身旁时,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错身的瞬间,林婕妤听见柏灵的声音在身旁轻轻响起。
“你今晚闹的这一出,也是明公的指令吗?”
林婕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但她没有慌张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僵硬。
“这又是什么招数?”她回转过身,用嘲讽和挑衅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柏灵低头笑了笑,“不是什么招数,就是想提醒你一句。”
林婕妤轻轻颦眉,就听到柏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的明公,要你死。”
林婕妤还没有消化这一句话,就听见柏灵又补了一句,“但是他不会如愿的。”
“什么……”
“……因为你的命,”柏灵抬眸望着她,“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取。”
……
当众人再次走到储秀宫的宫院里时,这里已经再次变得寂静和空旷起来。
在门口值守的袁振已经将院子里的人再一次全都清到了宫门外面这甚至都不需要建熙帝吩咐,他就明白事情该这么办。
丘实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和没有多过问一句的建熙帝,心中不禁暗暗叹服。袁振这揣摩万岁爷心意的本事虽然比不上黄公公,但和自己比起来,那真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不过好在夜色正深,没人能觉察出他突然的窘迫。
储秀宫的偏殿此时已经被黄崇德重新布置了一遍,中间的大厅用屏风隔断,建熙帝等人从北侧门进入之后就直接来到了屏风的后面。
那屏风只是一道薄薄的轻纱,上面用墨线绣着一些写意的山水花纹,若是放在白天,它几乎没有任何遮挡的作用。
但此时已经已经入夜,屏风后几乎没有点灯,只有屋子正中间的几盏烛台闪耀着火光,映得屏风从正面看上去亮堂堂的,不细看几乎完全看不清后面有什么。
相反,坐在屏风的后头,却能够清楚地望见前面的一切。
还在屋子里的四个宫人此时背靠着屏风,他们显然也听见了身后穿来的脚步与桌椅移动的声音,但柏灵先前吩咐他们必须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起身,不能回头,所以所有人都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彼此动动眼睛,互相看一看。
柏灵这时已经从东偏殿的南侧门走了进来,她对着眼前的四人笑了笑,轻声道,“再等一等。”
尽管不知道柏灵是要等什么,但这些宫人也没有问,对他们而言,“在等什么”原本也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有人下令让他们等,他们等就是了。
张神仙来得比想象中快,北侧门的门再次被开启,柏灵隐约中看见一个高且瘦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那人走路没有声音,身影在建熙帝的身侧停住,没有落座。
“好。”柏灵轻轻拍了一下手掌,“我们开始吧,请闭上眼睛。”
屏风后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二百五十九章 讨厌皇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柏灵接下来的动作。
人们等待着柏灵的“妖术”,等候着一些不寻常的动作或是指令。
一个能让人进入到半梦半醒,以至于吐露真言的手段,不论从何种角度上看都会带着某种神秘玄奥的色彩。
柏灵的声音也确实变得与往常不同,她的语速慢了不少,也平缓了不少,但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楚。
“从你闭眼的这一刻起,外界的一切声音、影像,都与你无关了……”
“留心你的身体的感觉,从你的脚趾、脚背、脚踝,到小腿、膝盖……”柏灵的声音很慢,她描述的位置由下而上,直到天灵盖,“……身体的每一处,都放松了下来。”
“留心你的呼吸。”
她发出了厚重的呼吸声作为示范,那四人也随之深深地呼吸起来。
事情渐渐变得无聊起来,柏灵自始至终都没有站起身,她花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来调整四人呼吸的节奏。
屏风后的丘实强绷着脸,忍着困意打了个呵欠。
一盏茶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柏灵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更慢,更低沉。
但她口中的内容一直都在重复,身体每一个部分的放松、呼吸的调节……
屏风后的人看不见四个宫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的身体偶然动了一动,而柏灵仍在低声说着那些听起来似是而非的话。
“……从现在开始,你只会听见我的声音,其他的所有声音都变得极远、极远,它们不会打扰到我们,只会帮助我们更深、更融洽地沉浸。”
“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渐渐变得沉重,当它们沉到某个临界点时,你可以完全地放任它们,享受这种全然放松的感觉,你也将自然而然地进入到催眠的状态……”
柏灵凝视着眼前的四人。
催眠的深度一般分为浅、中、深三种,而每一种又依据其程度被分为两级,一共六个级别。
从浅层的眼皮胶黏、躯体僵直,到中级的遗忘数字、疼痛丧失,再到最后产生幻觉,需要的引导程度也各不相同。
现在的四个宫人大约处在浅度催眠的第二级。
如果现在是在催眠的教学课上,那么老师一般会喊两个同学搬两把椅子过来。处于这个阶段的被催眠者身体僵直,只要把头和脚分别放在两把椅子上,就能如同一块木板一样被架在空中,身体中段不用放任何支撑。
在进入了催眠状态之后,外界轻微的干扰也就不会对当事人造成太大影响。柏灵抬头望向屏风后面,“皇上,我要开始问话了。”
屏风后面负责记录的两个宫人立刻挺直了背,随时准备着记录下柏灵的审讯。
建熙帝没有回答,但他缓缓地从御座起身下地,向着柏灵的方向慢慢靠近了几步,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四个被催眠的宫人。
在听到“皇上”两个字之后,这四个人也一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慌张,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一点要行礼的意思。
这未免有点太不可思议。
众人面上毫无反应,但心中已经激起了惊涛柏灵做了什么?
她根本什么都没做!
她仅仅是坐在那里,反复地唠叨着、唠叨着……
这算什么?
言灵?
金枝不自觉地往张神仙那边靠了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时变得更加惨淡这个柏灵果真太邪性。
“现在是可以说话的吗?”宁嫔在屏风后轻声问道。
“可以,但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柏灵轻声道,“娘娘是想说什么?”
宁嫔微微眯起眼睛,“你问你想问的,本宫先看一看。”
柏灵轻轻唤了一声坐在最左端那个宫女的名字,一口气问了她许多事情,本名叫什么,今年多大,家住何处,什么时候进的宫。
宫人一一答了,声音也和柏灵先前的语调一样,没有什么起伏。
听到这里,屏风后的宁嫔忽然道,“你们都说说,在储秀宫里最讨厌谁,最害怕谁?”
没有人回答。
林婕妤侧目望向宁嫔,声音中带着几分微恼,“姐姐问这个是想干什么?”
“光问名字家人,谁都敢答,”宁嫔面不改色地道,“不问这种平日里没人敢说的问题,妹妹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是不是在说真话?”
说着,宁嫔皱起了眉,有几分不满地看向眼前的宫人,“他们怎么不答话?”
柏灵看向建熙帝的影子,“皇上,要问吗。”
“问。”建熙帝轻声道。
柏灵将宁嫔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让在座之人由左及又依次开口,前三人的答案如出一辙,害怕与讨厌的人总归是在他们的直接上级与林婕妤之间打转
最后一人则直接答道,“最害怕林婕妤,最……讨厌……皇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呼吸又停住了。
站在旁边的丘实忍不住看了建熙帝一眼,然后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
建熙帝双手抱怀,微微合起了眼,狭缝之间的目光透着凶厉。
“问她为什么。”
柏灵看向眼前的宫女,“为什么害怕林婕妤,讨厌皇上呢。”
“……因为每次皇上一来,娘娘都要折腾我们好久,动不动就要挨打,挨骂,饿肚子不让吃饭。”宫女的声音很低,很慢,“上个月,在里头伺候娘娘的得喜,就因为说错了话,不仅把自己作贱进了浣衣司,还连累弟弟进宫挨了刀子……”
她顿了顿,又道,“只要皇上不来,我们的日子就没那么苦,他一个那么大年纪的”
“可以了。”柏灵低声打断了宫女的话,“已经可以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除了那四个宫人的表情还一如既往,剩下的各自有各自的变化。
建熙帝拂袖转身,又重新大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接着问!”
柏灵略略沉眸,神情看起来有些担忧,她看向方才说话的宫女,轻声道,“你是今晚第一个撞见宝鸳的,你先说一说当时的情况吧。”
第二百六十章 真相
“宝鸳……”那宫女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而后微微颦眉,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对,宝鸳。”柏灵点了点头尽管宫女不可能看到这个动作,她轻声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出门?”
宫女声音低缓地开口道,“是……金枝让我去内务府,将桐木娃娃的事情上报。我推开了门,看见一个不认得的宫女,正在我们储秀宫外的甬道上,弯着腰、四面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柏灵轻声道,“是弯着腰四面看,还是站在雕窗旁往里看?”
“弯着腰四面看。”
屏风后传来一声纸张抖动的声音,建熙帝抽出了一纸供词,一旁丘实连忙举着烛台靠近给建熙帝照明。
柏灵几部可察地舒了口气,“那为什么,今晚你要对黄公公说,宝鸳是站在雕窗旁往院子里看?”
“因为在把那个宫女抓进来之后,金枝就是这么吩咐我的。”
屏风后的金枝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反驳,只是刚说完第一个字,就已经被宁嫔身边的张福海恶狠狠地捂住了嘴巴。
张福海用力抠住了金枝的嘴,指甲直接刺入了她的上颚,另一只手则捏住她的外颌,而后稍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她的颞下颌关节给卸了下来。
脱臼的剧痛让金枝几乎要昏厥过去,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拖她出去。”建熙帝头也不抬,仍望着手里的供词,“先打二十板子。”
宁嫔深深地望了张福海一眼,张福海满是横肉的脸上立即勉强挤出一个谦卑的笑脸,“奴婢明白。”
林婕妤坐在角落的椅塌上,眼睁睁地看着金枝发着意味不明的咕噜声被拖走,她终于明白,这个夜晚的猎手不是她,此刻她已经成了猎物在座所有人,都正在参与这一场针对她的绞杀。
你的明公要你死。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柏灵。
隔着近乎透明的薄纱,林婕妤看不清柏灵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在烛火下明暗分明的脸和身形。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第一次笼罩在林婕妤的心头。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怕过死。
她是在百花涯的暗巷里长起来的人,自幼就看惯了所谓的生死。那无非就是,你前一天还在和他谈笑风生的人,后一天就凭空消失在了这条街巷上。
再过十几天,他又就变成泡发的腐尸,被人从河里捞上来。
死了就是死了,再风光的人,死后也只是一堆坏肉。
而那些生前对你百般讨好、不惜一切只为博你一笑的,转头就又能投入他人怀抱。
只有活着本身是真的。
东西吃到了,就是吃到了;
宝贝抢着了,就是抢着了;
你享了这一刻的乐子,那这一刻的乐子就是你的……
而一切身后的好名声、坏名声,过了两三个月就像滴入了湖心的雨水,什么也不会留下,谁也不会记得。
可是这一刻,林婕妤忽然觉得有些冷,她说不出缘故,只觉得眼前柏灵携风雨而来,而其中隐藏着某种叫她惊惧的东西。
柏灵也听到了金枝的那一声尖叫,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林婕妤的方向,然后又看回了眼前的宫人。
“金枝具体是怎么说的。”柏灵问道。
“她说这件事会闹得很大,圣上会龙颜大怒,如果我不按照她教的话来讲,她事后一定诛了我的九族……”
屏风后的宁嫔暗暗咬牙,轻声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诛人九族!”
“她还吩咐了别的什么吗?”柏灵问道。
“有。”宫人轻声答道,“她还吩咐了一件事不让说。”
“是什么?”
“花圃里的猫,是金枝吩咐我趁着下午外头没什么人的时候,专门从沁园那边抱来的,奴婢本想多抓几只,但猫儿敏锐,最后只抓来了一只大狸花和一只小三花……”
……
如此这般,柏灵依次完成了对四人的问话。
原先的供词基本上全部被推翻,所有的关键信息矛头尽数倒转,从宝鸳直指金枝。
“该问的,我应该都问完了。”柏灵向着屏风望去,“皇上和各位娘娘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尽管还有许多细节尚不清晰,但有一件事已然没有任何疑问今夜这场桐木人偶的乌龙,完全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
宁嫔带着一抹冷笑看向林婕妤。
今晚胜负已分。
片刻的沉默过后,柏灵轻声道,“如果没有的话,皇上和娘娘们可以先回正殿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把他们从催眠里唤醒。”
“你就当着我们的面唤吧。”宁嫔看了看一旁的张神仙,“不差这一会儿。”
果然,建熙帝也没有动,他微微前倾看着柏灵的动作,近乎目不转睛。
柏灵仍旧坐在四人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接下来我会从一开始数数,每数一个数字,你的意识就清醒一分,当我数到一的时候,你就将睁开眼睛,意识恢复清醒,身体放松而舒适……”
柏灵的引导依旧柔和而缓慢。
每说一个数字,她都会给出一句简短的暗示,类似于“你越来越清醒了”“你的身体正在恢复正常的感觉”。
当最后的数字“十”报出来的时候,四个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几人目光清明地望着眼前神情复杂的柏灵。
几乎在片刻之后,他们每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泪俱下地向着屏风后面的大人物用力的磕头催眠过程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清醒之后是全部都记得的。
屏风被黄崇德拆人撤去了,建熙帝和几位娘娘的面孔露了出来。
“来人,”建熙帝的嘴角因为恼火而轻轻抽动了一下,“把这几个”
“皇上,”柏灵躬身一拜,打断了建熙帝的话,“臣有话想说。”
建熙帝略略低下了头,目光却像箭一样射出,“非要现在说?”
“非要现在说。”柏灵望着建熙帝的脚尖,轻声道。
建熙帝沉下一口气,声音里已经带了明显的怒火,“你说。”
“求皇上下旨,将这四个宫人,全部交给我来处置。”
沉默。
“……你是要朕,饶了他们。”
“是。”柏灵的目光渐渐上移,“皇上,行善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制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一个补充:
这一段情节里对催眠的作用是有夸大的。
虽然人在催眠的状态下,确实会因为放下了防御而更容易遵从他人指令,但是这种遵从是有底线的。一旦超过了这道底线,即便是在催眠的状态里,人也一样会拒绝指令,选择自我保护。
催眠很难让人做出违背自我原则的事情譬如杀人、自杀、亦或是像剧情里这样自我暴露。
所以,如果这个情景发生在现实中,那么这几个宫人并不会像故事里说的这么听话。
现实中的催眠更多是被用在缓解焦虑、减轻疼痛和治疗成瘾上,是一个非常严谨、安全的过程,大家如果今后有机会体验,不用对它感到害怕。
第二百六十一章 攀咬
建熙帝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发出了一串令人心惊的冷笑。
丘实拿着烛台的手有点抖,望着建熙帝的目光有几分茫然他都有点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建熙帝这样勃然大怒是什么时候了。皇上一直讲修身养性、修身养性,这些年下来,虽然面上威严,却少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今日这只不过是底下的几个喽乱说话……怎么竟会惹得圣上如此不快?
建熙帝不再去看柏灵,目光转向了四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他带着骇人的浅笑,高声呵道,“袁振!袁振呢?叫袁振来!”
黄崇德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外走,不一会儿袁振就低着头小跑着进了屋。
“奴婢在。”
建熙帝指着地上涕泗横流的宫人,“把这四个欺君罔上的狗奴才押去慎刑司!让他们一句一句解释,刚才各自说的每一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个一直在屏风后面记录的宫人这时站了起来,将手里的供词递给了袁振,袁振直接将供词收进了袖中,他瞥了一眼身后储秀宫的四个宫人,声音极轻地答了一句,“是。”
一旁林婕妤这时候发出了一声泫然的叹息,低声唤了一声“皇上”。
“住口!不要喊朕!”建熙帝猛然转过头,“你还嫌自己身上的事不够多吗?”
这一声厉呵惊如炸雷,却听得一旁的宁嫔心冷了几分。
东林寺大火之后皇上迟迟没有对储秀宫有动作,她原以为皇上大概是不知道林婕妤往承乾宫安插眼线,而大火就发生在贵妃派柏灵上山的前一日的。
然而如今看来,皇上应该是知道的。
他只不过是装作不知道,装作看不清这其中有多少可疑的线索。
“皇上,这与臣妾有什么关系?”林婕妤的声音带着几分哀绝,“明明是柏灵施了妖法,让臣妾宫里的这些人失了心智,在御前胡言乱语,方才的情形您是看到了的呀”
建熙帝缓了口气,转头望向一旁的张神仙,“天师,你看呢?”
柏灵这时才真正看清站在建熙帝身旁的那个黑袍道人他身上穿着的道袍与建熙帝日常穿着的那件极像,只是不曾用金线压边。
这位被建熙帝尊称为“天师”的道人一脸肃穆,他长着漆黑柔顺的长须,眉毛却生得很淡,那双不悲不喜的眼睛永远半睁着,只在少数时刻流露出几分锐利。
在建熙帝面前,张神仙永远微微佝偻着背,建熙帝在男子中已经算个头挺拔的了,他却比建熙帝还要高出几寸。
这样的身型,这样的脸孔,又辅以道人所特有的矜持,使得他看起来确实像一位世外高人。
“皇上,这位司药用的不是什么妖法。”张神仙淡淡地道,“看起来,是我道门的‘祝由术’。”
“祝由术……?”宁嫔微微颦眉,“那是什么,天师可否再讲一讲?”
张神仙声音平静,轻声道,“所谓‘祝’者,咒也;‘由’者,病之本也。祝由,即是祝其病由,以咒去病。”
“咒……?”
“上古之时,巫与医原本就是同源。”张神仙轻声道,“娘娘不必过于紧张。”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地听着,在张神仙的叙述里,祝由术是一种源自巫医的秘术,传承之中慢慢与巫术剥离,成为道门中的一种独特的医治之法。
然而,百余年前,此术又因被个别人滥用图利而被道门禁绝,只有少数品行与天赋都很高的弟子才能获准修习。
说着,他慢慢地转向柏灵,“贫道看这位司药小小年纪,却已经将祝由术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可见道缘甚深……不知是哪位高人将这手法教给司药的?”
柏灵望着眼前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从这个道人嘴里说出的话,她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过。
片刻的犹豫过后,柏灵还是决定沉默,以免说出露怯的话反让情势更糟。
丘实在一旁看得有点儿心焦,轻声提示道,“哎,你摇什么头啊,张神仙问你什么,你就说呀。”
“不必。“张神仙已经收回了目光,他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是那位高人不愿透露自己的行踪,这位司药却说出了他的名字,这缘也就到此为止了。”
柏灵顺势点了点头,目光感慨地看了张神仙一眼。
果然,给高人一点线索,高人自己是能把故事说圆的。
一旁屈氏这时才真正放下心来,她虔诚地望向那道人,由衷开口道,“……受教了,还是天师见多识广。”
张神仙脸色如常,只是微微躬身,以示虚怀。
在鉴别过柏灵的催眠术之后,张神仙很快就向建熙帝请求告退了,离去前,他颇为在意地问了一遍柏灵的名字和字的写法,柏灵坦然告知,然后与众人一道目送张神仙出门。
事情越发明朗了起来。
宁嫔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望着角落里的林婕妤,等候着建熙帝的处置。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建熙帝低声问道。
林婕妤摇了摇头,跪在了建熙帝跟前。
眼泪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慢慢滑落,她有些失神地望着地面,轻声道,“……是臣妾管教不严,才让金枝铸此大错。请皇上……责罚。”
宁嫔登时觉得两耳微鸣气的。
她瞪着林婕妤那张姣好的脸,只想上前狠狠甩她几巴掌。
“是不是管教不严,把金枝也送去慎刑司审问一二,就什么都知道了!”宁嫔在一旁冷声说道,“现在想急着摘清自己了?林氏,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得脱吗?”
林婕妤凄然莞尔,“慎刑司是什么地方……送过去的人,不是娘娘想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的吗?”
她低头拭泪,又仰面看向建熙帝,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疲倦和伤心,“但金枝罪孽深重我难辞其咎,不论她说什么,臣妾都认罪伏诛,绝不会让皇上有半点为难……”
建熙帝没有说话。
林婕妤又看向宁嫔,“臣妾只是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对我落井下石?下人们背着主子做出一些不三不四的事,宫中太多了……您每次都这么大义凛然?”
宁嫔被气笑了,冷声道,“本宫眼里容不得砂子,你是今天才听说吗?”
“那好,”林婕妤点了点头,她的眼中浮起几分带着倔强的委屈,“臣妾本想给贵妃娘娘留着些颜面,既然宁嫔娘娘这样苦苦相逼,我也不必再自作多情了请教宁嫔,柏灵在御花园与侍卫私通,和情郎在东林寺私会,是不是也是贵妃娘娘一手教唆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好手段
“你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
林婕妤垂眸笑了笑,她脸上泪痕还没有褪,看起来楚楚可怜。
“姐姐都不问柏灵,就断定我是在东拉西扯吗?”
宁嫔的动作僵在那里,然后慢慢地转向仍旧站在偏殿中央的柏灵,“柏灵,可有此事?”
柏灵没有回答。
柏灵略略颦眉,一时间不大明白林婕妤这是什么操作。
林婕妤能直接说出“御花园”和“东林寺”,可见手里应该是已经有了人证可那是什么侍卫?那明明是恭亲王世子。
且不提那位明公本身是不是恭亲王那边的人,只要他想倒宋,就不大可能与恭亲王为敌满朝文武如今能与宋党争锋的也就只有孙阁老一派,而孙阁老们背后站着的人,就是恭亲王。
建熙帝对恭亲王这个儿子是没什么好感的,但对世子却宠上了天,这么一个重要的政治筹码,恭亲王那头的人绝不会允许他身上出现任何污点。
而林婕妤一直给明公办事的林婕妤,在这个时候把恭亲王世子牵扯进来,她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眼下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林婕妤是信了方才自己那句“你的明公要你死”,所以现在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但林婕妤又不像是能被轻易煽动的那种人。
要么,这又是一个一直引而不发的陷阱……一切又是出自那位所谓明公的幕后操纵。
但如前所述,柏灵一时间实在想不通,这个时候拖世子下水有什么好处。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有点不够用。
屈氏原本不以为意,但在柏灵这一段耐人寻味的沉默过后,也不由得心中一沉。
宁嫔怔了一会儿,旋即羞恼地呵斥道,“柏灵,答话!”
“臣没有什么好回答的。”柏灵情态依旧坦荡,脸上没有半分慌乱,“臣与那位侍卫清清白白,没有行过任何逾矩之事。御花园与东林寺的几次偶遇,也只是巧合而已。”
“偶遇?”林婕妤笑了笑,“左卫营是陛下的贴身近卫,平日基本除了值勤就是受训……他能几次三番偷溜去御花园找你,这也算偶遇吗?”
一瞬间,柏灵的耳朵动了动。
“左卫营?”柏灵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认真看向林婕妤,“娘娘是怎么知道他是左卫营的?”
毕竟连柏灵自己都不知道。
见柏灵脸上露出惊疑,林婕妤心中便有了些底气,她嘴角略略上扬,“皇上上个月玄修,彻夜诵经的那日,左卫营中被抽调了一批侍卫为皇上守经……而第二天一早,守经结束之后,就有人在御花园撞见你与他对谈。柏司药……”林婕妤学着方才宁嫔的口吻,低声问道,“……可有此事?”
时间地点如此明晰,柏灵又是这样一副并不解释的态度,就连屈氏心中一时都有些动摇。
而为了让事情变得更加可信,林婕妤将先前金枝曾告诉她的每一处细节,全部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她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件事最后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以这种形式说出口。
她了解建熙帝,对于这些跟在他身边的人,不论是锦衣卫也好,左卫营也罢,建熙帝从来严苛私通宫中女官的事情一经败露,柏灵和那个侍卫就注定只有共赴黄泉一个下场。
只可惜白古那边关于侍卫的具体信息迟迟没有传来,再加上今夜事发突然,她不得不将这张底牌提前亮出来。否则她更喜欢等这两人下次私会的时候去当场撞破想想看,那时这两个小年轻会如何地慌乱啊。
越说下去,宁嫔与屈氏的脸色越来越差,但柏灵心中的担忧却渐渐消解。
直到林婕妤讲完了所有她知道的细节,柏灵先前的不安已经全部消失因为从林婕妤的讲述里,她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件事还有第三种可能:林婕妤是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世子。
她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摇头道,“林婕妤果然好手段。”
林婕妤将目光从柏灵那边收回,不经意地往宁嫔那边投去一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宫里,又有谁敢说自己没做过半点错事”
“扯远了。我说的好手段和你理解的,是两回事。”柏灵顿了顿,又道,“我是说娘娘你把水搅浑的本事实在高明。”
“你……”
“事情一码归一码,”柏灵轻声道,“我在御花园里见了哪个侍卫,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和今晚储秀宫的巫蛊之案都没有关系。就因为一个小小的桐木人偶,承乾宫的掌事宫女直接被打进了慎刑司,贵妃娘娘和宁嫔娘娘也险些被牵连,若不尽早调查清楚……再拖下去,只怕明天天一亮,事情只会往更严重的方向发酵。”
宁嫔这时才忽然惊觉,若是方才一味顺着林婕妤的话题往下,在“宫女犯错主子要担多大责任”上纠缠不清,那才是上了这个女人的当。
柏灵即便真的和侍卫有染,那也是秋后算账的事,当下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
“皇上。”屈氏已经站了起来,她缓缓走到建熙帝的面前,俯身跪了下来,“请下令……彻查此事。”
建熙帝望着屈氏,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屈氏接着道,“臣妾明白皇上的忧心,巫蛊之事若能尽快平复自然是好。可若是就这样虎头蛇尾、不清不楚地草草了结,只怕是不能服众的。今后也难保各宫会铤而走险,暗中效仿……到时候,恐怕反而引来更多麻烦。”
贵妃说的没错。
建熙帝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他渐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没有看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良久,他终于低声开口,“……让慎刑司把这个案子转去大理寺。”
一旁黄崇德轻轻应了一声是,而后又问道,“那所有涉案之人...”
“先收监,”建熙帝冷声道,“所有事情,都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黄崇德点了点头,亲自走到了林婕妤的身前,轻声道,“那么,林婕妤……请吧。”
林婕妤姿态从容地站起了身,向着被侧门款款而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转过来,向着建熙帝轻轻欠了欠身,那张娇艳的脸上没有丝毫败像。
待林婕妤离去后,屈氏又看向皇帝。
“皇上,柏灵与侍卫相会的事情,臣妾想”
“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建熙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左卫营全是朕的亲兵,这件事,朕要亲自过问。”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两难
当建熙帝走出储秀宫偏殿的时候,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
今夜的事情结束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快,但似乎并不是他希望的那个结局。
院子里,各自安排好了差事的黄崇德和袁振已经站在储秀宫的宫门之前等候。
金枝和林婕妤已经被押解离去,方才被传讯而来的宝鸳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站在角落,正轻轻地抽泣着。
大门的另一侧,柏灵的暗卫韦十四站在那里。
建熙帝微微眯起眼睛。
林婕妤对柏灵的指控其实很好验证,因为柏灵这段时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根本不需要审问只要问问韦十四就好了,他是柏灵的暗卫,日夜跟在这丫头的身边,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韦十四觉察到建熙帝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长久停留,他微微颦眉,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皇上?”
“回养心殿。”建熙帝轻声道。
一旁丘实连忙快步走出储秀宫,高声唤道,“摆驾养心殿”
擦身而过的瞬间,建熙帝看了韦十四一眼,“你也随朕一道来。”
韦十四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未等他开口应答,建熙帝已经大步跨出了门槛。
袁振与黄崇德紧随其后,再后头,则是被两个太监押送的柏灵和先前押送林婕妤一样,他们对柏灵还保留着几分客气,没有扭捆她的双手,只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驱使她往该去的地方走。
韦十四望向柏灵,柏灵轻轻耸肩,给了他一个无奈的微笑。
“柏司药,快走吧。”身后的太监催了起来,“皇上都走远了。”
“好。”柏灵答道。
花丛里就在这时又响起了猫的叫声,声音听起来凄厉尖锐,把这边的几人吓了一跳,随即循声而望。
也就在这时,韦十四感觉柏灵把什么东西塞到了自己的手心。
他并不细看,只是迅速将它推进了自己的衣袖从手感来说,大概是一张小纸片。
柏灵顺势拍了拍十四的手臂,轻声道,“一起走?”
“走吧。”
从储秀宫到养心殿,步行也不算远,但今晚这条路走起来却显得格外漫长,柏灵和韦十四一路沉默,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
如果明日你被派到他人身旁,而那人却让你来杀我,你要怎么办呢?
两人各自回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暗自评估着这些事中哪些可能会惹恼皇帝而这些事情,当建熙帝问起的时候,又该怎么圆呢?
在踏出后宫甬道最后的一道石门以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养心殿的两侧飞檐出现在了柏灵的眼中。
等到踏进养心殿的长廊之后,原本跟在柏灵与韦十四身后的两个太监,自觉地停在了门外。
柏灵和韦十四慢慢地往前走,她听见路的尽头,黄崇德和建熙帝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十四。”柏灵轻声道。
“嗯?”
“字条麻烦交给柏奕。让他不要着急。”
“嗯。”
“还有,”柏灵抬头看他一眼,“不管一会儿皇上问你什么,你都如实答话。”
“……嗯。”
柏灵顿了顿,又道,“我也会如实答话的,这是最好的办法。”
韦十四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倘若他表现出了一丝一毫为了柏灵欺瞒圣上的苗头,建熙帝就不会他再活在这个世上,柏灵也一样会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只是……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柏灵已经在大周的朝争里,陷得太深了。
从贵妃到世子,从宋党到反宋的王侯,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明公……各方都千丝万缕地与她有交叠。
韦十四有些担忧地看了柏灵一眼。
如果自己真的实话实说了,柏灵的下场会是什么?
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建熙帝能够容得下吗?
就在此时,有太监从前方快步走来,对着二人高声说道,“有旨意!”
……
远天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承乾宫里屈氏一夜未眠,宁嫔回咸福宫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也匆匆到承乾宫来看望。
才进门,宁嫔就看见郑淑正坐在厅堂中央,给宝鸳的手一点点上药,屈氏也坐在一旁。
一见宁嫔,郑淑和宝鸳都站起身行礼,宁嫔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
宁嫔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宝鸳的手,只见她十指的指根处已布满斑斑血痕,她不免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娘娘不用担心。”
“这还叫没事儿?”
郑淑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但她吸了吸鼻子,还是说道,“虽然看着吓人,但都是皮肉伤,幸好宝鸳才进慎刑司不久就又被皇上重新提出来了。这要是在里头待上一晚,伤着了骨头,这双手怕是就保不住了。”
张福海从一旁给宁嫔搬来了椅子,让宁嫔在屈氏身旁坐了下来。
屈氏看起来很疲倦,宁嫔轻轻拢了拢她额角的乱发,“累了就去歇一会儿吧?”
屈氏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青莲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屈氏立时一扫倦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养心殿那边有消息吗?”
青莲摇了摇头,“奴婢见着了丘公公,他说本来圣上是打算连夜问话的,但北境那边突然传来了紧急军务,所以圣上就先召见连夜回京的几位钦差大臣了。”
“那柏灵呢?”屈氏连忙问道。
“柏司药和那位锦衣卫的韦大人现在各自被囚禁在养心殿的两处,”青莲面带不安地答道,“应该是要等皇上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以后,再提审。”
“其实审一审挺好的。”宁嫔轻声道,“这样林氏暗地里做过的那些事,也不用我们抖落,皇上自然会从柏灵那里知道”
“……我不在乎那个林氏!”屈氏的声音高了几分,“我不信柏灵会和什么左卫营的侍卫暗通曲款,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月影,你不要再寄什么希望了,把手伸到圣上的左卫营里原本就是个死。她能不牵连你就不错了,你这个时候再想去捞她,有没有想过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她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在伏诛之前死死咬住林氏那边的事情不要松口,我们可以答应她,安置好她的家人”
“你回去休息吧。”屈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漠,“阿拓还需要你照顾,不要在这里和我一起熬了。”
宁嫔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屈氏对自己露出这样不耐烦的表情。
“你……你这是要赶我走吗?”宁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屈氏,“就为了……为了一个,进宫才一个多月的下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所求
望着宁嫔的眼睛,屈氏几乎立刻又心软了下来,但她错开了目光,仍是有些固执地回了一句,“……她不是下人。”
宁嫔只觉得心中难受有些难受,又有些不解,追问道,“那她是什么?是你的亲眷你的友伴?还是你的军师智囊?”
“……不是,都不是。”
“那她是什么?”
“她是……”屈氏被这个问题击中了片刻,然后缓缓道,“……是能听我说话的人。”
宁嫔只觉得无比荒诞,她再一次看向屈氏,“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月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屈氏的声音渐渐沉稳下来,她站起身,慢慢往殿门那里走去,“有些话说出来可能有点可笑……这一个多月以来,我虽然还是一样头疼,一样没有胃口,一样夜里睡不好白天醒不来,但我觉得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觉得呢?”屈氏回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宁嫔。
宁嫔沉默了片刻。
她确实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同,但这种感觉过于微妙,很难说清。
先前的屈氏就像一柄慢慢锈蚀的铁剑,而如今她极偶尔能从屈氏的眼中看见一些曾经的锋芒,好像过往的铁锈正在被慢慢打磨、抛光。
但……那也只是极偶尔才有的时刻,并不长久有时前一天觉得屈氏好一些了,后一天屈氏又在承乾宫里躺着不出门,谁也不想见。
“你可能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有和你提过。”屈氏轻声道,“这段时间我母亲和哥哥不知辗转给我传了多少消息,皇上断了他们写信的路子,他们就变着法子,今日说父亲病了,明日说母亲染了风寒,说屈修如何懊悔,已经把自己关在宅子里三四天没有吃东西……”
“呸。”宁嫔轻轻啐了一口。
屈氏被宁嫔的反应逗得笑了,笑完又轻叹了一声,倚靠在门上,“……其实还是很难的。”
“她帮你回绝了?”宁嫔问道。
屈氏摇了摇头,“……柏灵怎么有立场做这个,我的家事只能我自己处理,但这是我第一次寸步不让,他们的话说得再苦口婆心,我也不会再照单全收,每一件都会拆开了想,想这些事情到底为了什么……”
“你就该早点让他们尝尝你的厉害,好好收拾一下你那个糊涂哥哥,让他们吃了你的苦头,晓得了你的雷霆手段,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我做不到。”
“也不用一开始就做到啊,你现在状态也不好,就先缓着,等到将来”
“我做不到。”屈氏又说了一遍。
宁嫔望着屈氏的背影,她一个人站在门边,望着远天的流光,宁嫔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伤感。
“这么多年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最近才真正想明白。”屈氏轻声开口。
宁嫔锁眉,“是什么?”
屈氏没有回头,“……我怀着阿拓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小时候,梦到我娘。她在梦里笑盈盈地向我招手,让我扶着她一起去看院子里的梨花。”
“……然后呢?”
“我们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让我靠在她的腿上休息,她轻轻拍我的背,哼着歌哄我睡觉。梨花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头,落在我的身上。”
屈氏轻轻吸了口气,“……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听人说过东林山上有一处果园,园子里种满了梨树和桃树,春日里很多人都会那里赏花,很是漂亮。我小时候缠着她一段时间,想和她一起去,她也答应了,但最后带我过去的还是我大哥。她没有什么心情去赏这种风月,会答应我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我早就知道的。
“那次去的时候是暮春,梨花已经快开尽了,果园里也没有什么人。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站在树下,忽然刮过来一阵风,好多花瓣落在我身上,”屈氏轻声道,“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母亲在就好了。”
屈氏回过头看着宁嫔,“而先前的那个梦里,我跑累了歇在她腿上的时候,我听见她和我说,‘月影这些年,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她一说完这句话,那个梦就醒了。”
宁嫔想了一会儿,“你是想要屈老夫人的一声认可……?”
屈氏没有正面回答,她仰起头,低声说道,“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她的心是铁打的,是石头做的。你做得好,她会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但你要是做得不好,得到的一定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一旦她把你当成了自己人,就会对你格外严苛。因为她对自己就是这样。所以我其实知道,我就算做得再多,也不可能从她那里听到一句赞扬……”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是啊,我知道,但我就是想要。”屈氏苦涩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就在等那句话,就是想听她说一句‘真是我的好女儿’,我就想要她说出口,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她就是看不到呢?”
宁嫔叹了一声,“月影,这一点我和你说好多次了,你真的……真的太容易钻牛角尖了。”
屈氏没有反驳,她只是淡淡地笑着,“我和柏灵谈过好几次这个梦,她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
“……什么?”
“她问,如果有一天,我母亲真的给到了这个认可,会发生什么呢?”
屈氏移开目光,又看向承乾宫的院落,“我那天认真地和她说起了各种可能……母亲但凡能对我多一点认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永远看不惯我的选择。总是试图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但其实,我拼命想让他们做出改变,和他们拼命想改变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把他们的不幸归因到我不够听话,我把我的不幸归因到他们过于控制,在这件事里我和他们一样,都没有分清楚一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我完全可以做自己,他们也可以不高兴,谁也没必要去满足谁的期待。”
屈氏轻声道,“这就是我最近想明白的第一件事。”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阿尔斯兰
“可是明白一个道理,和能做到还是两码事。”屈氏的声音低了下来,“这后宫和前朝,谁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个边界要怎么把握,什么时候应该坚持,什么时候应当退让……也不是全部都能由我决定的事。有时候睡前还觉得诸事可为,可一觉醒来又觉得举步维艰,前一天还下定了的决心第二天就被撞个粉碎也是常事,说到底,我们不都是在‘戴着镣铐跳舞’吗。”
宁嫔愣了一下,忽然被“戴着镣铐跳舞”的意向撞了一下心口。
“……可是现在我不怕这个了。”屈氏望着宁嫔,“有些规矩我知道我撞不开,我认了。但有些事情不一样,我现在可以不管不顾、低着头猛撞过去,撞个头破血流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只要柏灵还在东偏殿,她会帮我包扎的,她知道怎么托住我,知道怎么让我平复下来。”
屈氏的五指抓着门,指甲几乎要抠到木头里去,“……所以你问我柏灵是我的什么人?她不是你说的那些人里的任何一种,我也不用她变成我的什么人,她只要像现在这样,一直住在东偏殿就好了……”
宁嫔的视线渐渐收了回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沉默地看着上面的花纹。
尽管她并不完全理解方才屈氏的话,但有一件事她已经明白了过来柏灵在月影这里的分量,绝不会轻。
“原来是这样吗……”宁嫔轻轻颦眉,“看来……是我想错了。”
屈氏摇了摇头,“我没有想怪你,是我从来没有和你讲这些事情,也没有和郑淑宝鸳她们说过……你们不懂柏灵对我意味着什么也情有可原。总之林氏的指控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一定要柏灵活着!”
……
养心殿的长廊里,丘实端着四份早膳缓缓往里走。
建熙帝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有合过眼,还在与北境来的那些官员谈话。
丘实躬着身进到主殿,只是将早膳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就退了出来正当他纳闷怎么黄崇德不在殿里陪着陛下,就看见黄公公换了司礼监的官服,从养心殿里间的侧门缓缓走了出来。
“公公这是要出门啊?”
“嗯,我去趟申老将军的府上,陛下有旨意。”黄崇德仰着脖子,一边往前走,一边系着下巴上的帽绳,“早膳还有多吗?”
“有呢,御膳房那边送了十份过来。”
“好。”黄崇德扶了扶头顶的帽子,“你捡一份,随我去看看柏灵。”
丘实连忙点头,“诶。”
黄崇德一路步速飞快,丘实端着托盘,盘里的粥与汤也是稳稳当当一滴不洒。
“皇上这两天应该都没什么时间来处理柏灵的事,”黄崇德的声音和步子一样轻快,“所以还是先按规矩,把柏司药下到慎刑司里关押。一会儿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一定要和慎刑司的那些奴婢好好打个招呼,这是圣上钦点审问的人,不能按普通的罪奴处理。要是过几天把柏灵提出来的时候少了一根头发,上面追究下来,谁的担子谁担。”
“诶!儿子明白。”丘实连忙答道,“那十四爷那边”
“皇上有别的事情交给韦十四去做,这个一会儿等我从将军府回来了,亲自去和韦十四说,这会儿就还让他待在养心殿里候着。”黄崇德答道,“你也捡盘早膳端去他那头吧。”
“好。”
“再就是”黄崇德的声音戛然而止,此时他刚刚踏进柏灵被囚的偏殿。
丘实紧随其后,也随即看见了偏殿里的情景
只见柏灵拿偏殿里的备用帷幔垫了个枕头,又扯了几块换下来准备送去浣衣司的旧窗帘盖在身上。
小小的人儿蜷在角落,正闭着眼睛睡觉,甚至没有听见丘实和黄崇德进屋的脚步。
“哎呦,这小姑娘……让人说什么好啊,”丘实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脸,他慢慢往里走近了几步,又回头对黄崇德道,“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能睡的着觉,心可真是忒大了点儿,要奴婢现在过去把她喊起来吗?”
黄崇德脸上也浮起些许笑意,“算了……能睡是福。”
“那慎刑司那边……”
“你派个人过来看着吧,人什么时候醒了,吃了东西,再往那边送,一样。”黄崇德看了看天,“我就不在这儿久待了。”
“诶,”丘实连忙应道,“公公赶紧去办将军府的差事吧,这儿的事交给我就成。”
离开之前,黄崇德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角落里的柏灵一眼。
这丫头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性情,让他不禁又想起了故人。
……
日头升,日头落,这一日也在眨眼之间过去了。
国子监下学之后,世子难得一次没有和曾久岩他们一起去附近马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徒步回府,而是乘着马车向王府快速返程。
今天一整天,整个国子监都在议论一个北境传来的消息就在半个月前,金人已经在卢尔河北部歼灭了他们最后一个叛乱的部族,并进行了新的宗主拜立大典。
至此,金人历时二十三年的内乱结束,当年七个另立旗帜的部族如今已经全部并入新一代金宗主阿尔斯兰的版图而先前与常胜、申集川在大周北境鏖战十年的,就是这个部族。
从今往后,整个大周绵延千里的北国境线将不再是与几个四分五裂的部族接壤,而是全部暴露在一个新主执掌的金国之下。
问题正在这里在阿尔斯兰部多线作战的时候,大周尚且只能与他们打成平手,如今对方平定了内乱,战况又将转向何种境地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种问题。
世子今日在国子监里听了一整日,同袍们或慷慨激昂,或低迷忧虑,可说出来的话全是基于他们自己的臆测和态度,没有半点基于实际的边境情形。他不愿加入到这种没有任何价值的谈话里去,所以一整天沉默寡言。
对他而言,今天还有一见极其重要的事情。
今夜又到了孙师傅与张师傅来府上,与父王一同议事的日子而从今日起,每次府里的夜间议事,他也要参加了。
二百六十六章 大周往事
入夜,天开始落雨了。
先是几点豆大的雨滴,然后一整个天地迅速被瓢泼的大雨包裹,远天隐隐传来雷声。
这是夏日的雨。
大雨把一整个平京城都下空了,家家户户的灯亮了起来,除了披着蓑衣的打更人,街上少有人走动。
柏奕和柏世钧背着装满了药草的大筐,头戴竹帽,身披草扎雨披,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竹筐的上方盖着两层油纸,油纸中还垫了三层干稻草,外面用草绳扎了个严严实实,能保证在雨里走上一个时辰筐子不进水但久了就难说了。
不过好在雨下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城。
不多时,两人终于走到了自家的巷口,柏奕伸手去怀里掏钥匙,脚下步子也越来越快,可是还没走到家门口,他就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十四?”柏奕停了下来,“你怎么在这儿,柏灵回来了?”
柏世钧的耳朵一下竖起来,“啊?柏灵回来啦?”
“不是。”韦十四低声道,他面色复杂地看了柏奕一眼,轻声道,“进屋再说吧。”
从韦十四的表情里,柏奕读出了些许不妙。
他立刻上前开门,却因为天暗、心急,钥匙几次插不进锁,等终于打开了门,他飞快接过柏世钧那边的大药筐,连同带着自己肩上的这个一起往里拿。
两个大药筐被放在屋子厅堂的地面上,柏奕用火折点着了灯。
柏世钧打开了药筐,只见面上和侧面的一些药草看起来已经浸了水,他熟练地取来了一叠草纸,将受潮的药夹在两张纸的中间,然后平铺在干燥的地面上。
柏奕这会儿其实有点口干舌燥,但也顾不上去烧水了,简单理了理桌子就请韦十四坐下细说。一开始柏世钧还在摆弄药草,听到柏灵被卷进后宫巫蛊案的时候动作就僵在那里,等听到林婕妤说柏灵与侍卫私通,柏奕眼中几乎冒出了火光,“血口喷人!”
“柏灵现在在哪里?”柏世钧问道。
“……在慎刑司。”韦十四答道。
柏世钧只觉得眼前一暗,一下就有些蹲不稳,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柏世钧的肩膀,将他扶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柏太医不用太担心,柏灵的情况和其他解送慎刑司的宫人不一样,她只是暂时被关押在那里而已,在圣上提审之前,不会有人敢碰她。”
“那……那也是慎刑司啊。”柏世钧声音惊怜,他有些无措地呆了片刻,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我要去找秦院使”
“柏太医等一下。”韦十四轻声道,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碎纸片,轻轻按在了桌上,推到柏奕的身前,“这是昨晚柏灵交给我的,她让我把这个转给柏奕,让你们俩不要担心。”
柏奕几乎立刻双手去揭那对折的纸片,打开之后,上面是一串近似鬼画符一样的符号柏奕一看,就知道这必然是在时间极为短促、境况非常危急的情势下写的。
他正着反着试了好几个方向,终于看明白了这张纸上写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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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要去找秦院使。”柏奕有些艰难地皱起眉,“柏灵她……还是让我们等。”
……
一道闪电划过,不久又是一道惊雷。
世子被这声音稍稍吓了一跳,但依然正襟危坐,认真听着孙师傅、张师傅和父亲恭王的讨论。父亲恭王显然不喜欢他第一次来就插嘴,所以在被训斥了几次“住口!你懂什么!”之后,世子决定暂时保持沉默。
在这一晚的讨论中,一个腐朽到触目惊心的官场链隐隐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听着张守中和孙北吉讨论着新一轮派向北地钦差的人选任命,有些名字他听过,有些没有,但他认真地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和孙、张二人对他们的评价。
“上个月臣就说过,北境的粮草、兵力调度,绝不是收官之势。”谈到激动处,张守中站了起来,“可惜我大周在天启、建熙两朝的励精图治!可惜我历代将、领趁金贼内斗、分崩乃至最后的叛乱的六十年里收复回的大片失地!”
听到张守中把“建熙”一朝也算进了“励精图治”之中,孙北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话原是不假他还记得建熙元年,建熙帝即位伊始,那个坐在御座之上,英气勃发的年轻帝王,广开言路,选贤与能,人人感叹大周中兴有继……然而不过二十载,昔日英明的君主就把全部的心力都扑在了长生和玄修上,变得喜怒无常,刚愎自用。
孙北吉一直无法理解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张守中接着道,“……昔日金贼四分五裂之时,我们尚可合纵连横,从中渔利。如今他们扫平了内乱,最多不过再休养磨合两三载,北境必有大战!可是我周人的士兵还能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样骁勇善战?我周人的朝廷还能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样上下一心?”
在座之人,无一不觉痛心疾首。
世子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腔热血,衣袖中的手早已紧紧握成了拳头他听张守中讲过无数次前朝初年,因边境不堪战乱,先帝被迫以万金送长乐公主北上和亲的故事,满朝文武无不引之为耻。
但周人那时兵力孱弱,只能任人蹂躏。而后,经过数十载的韬光养晦,周人日夜练兵,选育战马,再加上无数能工巧匠和壮士兵丁齐心协力,一座座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在边境垒砌而起,这才终是有了与金贼一战的实力。
大周的国境线在天启后期就一寸一寸地往北扩张,等到建熙年间,金贼内斗渐起建熙二十二年时更是直接分裂成了八个部族,大周北地的将领一鼓作气北上。
至此,前几朝被蚕食的失地,全数收回。
然而太平日子只过了十三年,再次强盛起来的阿尔斯兰部,又开始了对北境百姓的侵扰。
这仗打了十年,越打越力不从心……有时候,王朝的强盛与衰弱之间,也就是这么十年弹指一挥间而已。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孙北吉低声道。
张守中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昨日深夜,储秀宫突发的巫蛊一案,不知王爷听说了没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去救我的心上人
一听后宫竟起了巫蛊案,世子绷紧了神经。
“听说了,”恭亲王点了点头,他的心情还沉浸在方才张守中的慷慨陈词之中,“不过据说当场就破案了,竟是没起半点牵连,全是那个林氏自导自演。”
“是,”张守中轻声道,“臣是忽然想起一个最近炙手可热的人来,此人足智多谋,颇有手段,年纪虽小,却可堪大用。”
恭亲王有些在意地坐直了身体,“张师傅说的是……?”
张守中正色道,“就是如今在承乾宫给贵妃治病的那位司药,柏灵。”
世子只觉得耳畔轻轻嗡了一下,他怕自己又露出什么破绽,连忙低了头去拿桌案上的茶,却又不小心差点打翻了杯沿。
恭亲王嫌弃地看了儿子一眼,“小心点!都这么大了,还总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世子两手稳稳握着杯子,低头喝茶。
张守中轻声道,“前些日子宋府满平京传播谣言,说我张家对这位司药也有求娶之心,臣一时好奇,便向犬子细问了一番他们与这位司药的交往。”
张守中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张敬贞的口中的故事,当说到几人在见安湖当晚竟谋划一起把柏灵丢进湖里去的时候,恭亲王更是狠狠瞪了世子一眼,“胡闹!”
世子沉了沉嘴角,眼中却是笑着的。
张守中连忙道,“王爷不要生气,这不过是小侯爷和世子们的少年心气罢了,再说,也算不打不相识。”
他又接着说起曾久岩那晚与柏灵的谈话,还有几人在东林寺时与柏奕的对谈。
孙北吉听罢,不由得抚须,点头道,“难得,确实难得。这两兄妹为人都不错。”
“如果仅仅是为人正直,倒还不足以让臣向王爷举荐,”张守中轻声道,“王爷不妨想一想,宋伯宗一家如此急迫地想让我们撇清与柏家的关系,说明什么?”
恭亲王眯了眯眼睛,“……他们怕我们先下手。”
“正是了,”张守中道,“柏灵进宫是早,可那时候谁也没把这个司药放在眼里过,反而是犬子他们几个先一步和她交上了朋友。如今她在宫中越来越引人瞩目,宋家当然会怕我们半路截胡那我们不如就真的截胡好了!宋家未来最大的倚仗就只有小皇子而已,柏灵若能为我们所用,可谓是釜底抽薪!”
恭亲王不由得眼前一亮,立刻领会了张守中的意思,但他旋即又犯了难,“可这位司药一直在宫中,我们又怎么……”
“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啊,王爷,”张守中很快接口道,“昨夜林氏不是污蔑柏灵与宫中侍卫私通么?如今皇上一怒之下,将她打进了慎刑司”
张守中话音未落,世子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一声脆响之后,瓷杯四分五裂,茶汤也溅湿了世子的衣摆。
恭亲王没有再理会儿子的笨手笨脚,伸手示意道,“张师傅接着说。”
张守中点了点头,但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世子瞬间苍白的脸颊,他开口道,“臣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司药,可从敬贞的讲述中,多少能想象到这孩子的为人,所谓‘私通’臣以为多半是林氏的胡乱攀咬罢了,我们不如趁这此时机”
世子忽然站了起来。
“世子?”张守中看向眼前的少年。
世子竭力抑制着心中的惊慌,“……张师傅,她是什么时候被关进的慎刑司?”
“是在昨天晚上。”张守中答道,“不过世子不用担心,因为……”
因为皇上下令,在他亲自提审前,不得对柏灵动刑。
但这句话张守中还没有说完,世子就一个人冲进了屋外的大雨之中。
“世子!?”
陈翊琮的突然出逃让屋子里的所有人措手不及,恭亲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呼喊在厅堂外候着的丫鬟奴才,“……快!快去追!!拿伞!拿伞!!”
张守中望着迅速被夜色吞没的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夜空中,又一道闪电划过。
淡蓝色的电光在一瞬间把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然后又迅速暗了下来。
空无一人的街巷上,少年向着皇宫的方向一路狂奔。
瓢泼的大雨迅速将他整个人打湿,雨水顺着世子的脸和衣摆往下落,他的脚步溅起一路的水花。
往昔的一幕幕接连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公子怎么称呼?”
“我吗?我叫程琮。”
雨水打在少年的额上,渗过睫毛沁到他的眼中,混着滚烫的眼泪往下落。
“哈哈,因为程公子忽然变得这么凶,我有点不习惯。”
“那都是因为……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你不要想多了!”
“好,好。谢谢,不过我不信这些,平安符就不用了,我在宫里会小心的。”
……
剧烈的狂奔终于让陈翊琮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在大雨中弯下腰来,两手撑着膝盖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再次迈开了步子,用比先前更大的力气强迫自己的双腿继续往前冲刺。
你还活着吗,柏灵?
我不是什么御前侍卫,也不是什么程公子。
我是恭亲王世子,我的名字是……
“什么人!”
宫门前的守卫已经发现了大雨之中,有人影正向着这边冲过来。
手握长枪的侍卫握紧了枪杆,城楼上的弓弩手也觉察到了不远处的不速之客,纷纷搭宫引箭。
隔着雨幕,宫门前侍卫始终看不清来人的脸,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抬起手,城墙之后的弓箭手随着他的手势依次拉开了弓弦。
雨幕里的人渐渐近了。
一人忽然回过神来,“这人……好像是世子爷?”
“世子爷?世子爷怎么会这个时候……”
“……好像真的是世子爷!”
为首的守卫这时候终于也看清了,他迅速抬头回望,“收弓!快收弓!不要放箭!!”
宫门外顿时炸开了锅,几人连忙撑开了伞去雨里迎,世子全然不理会头顶的瓢泼大雨,只顾向前奔行。
“快去……通传,”世子的声音已经有几分脱力,他推开挡在眼前的伞,“我要……见皇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