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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少女

    这个年节过得非常热闹。

    不仅仅是因为周人们的精心准备,也因为金国的宗主亲自来到了阿奎力的大营,所有人的帐篷——不论是贵族、士兵、平民甚至奴隶,都因此得到了额外的赏赐。

    阿尔斯兰这个名字在金人中间只有两种用法,一作部落名,二作人名。

    当它作人名来使用的时候,则只有一个人能够直接以这个姓氏作为自称呼——就是宗主本人。

    整个卢尔河畔的守卫比从前多了整整一倍,越靠近阿尔斯兰本人的居所,设置的关卡便越多。

    兰芷君所在的营帐离那里不远,所以柏灵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这些突然多出来的麻烦。

    随着柏灵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帐篷里的其他人也越来越担心起来。

    这种担心实在难以消除,因为他们甚至无法向柏灵开口询问,是那个周人军师越来越难应对了吗?是他们又变着花样难为你了吗?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苦……

    每当有人决心要问问柏灵晚归缘故的时候,便会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制止——既然柏灵不愿讲,不要强迫她。

    柏灵再一次留意到了众人对自己的额外温情,不过她还是像先前一样什么也没有解释。

    这样的误解反而让她免于向众人解释自己去向的麻烦。

    半个月后,阿尔斯兰返回国都,生活才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如今再去兰芷君的营帐,两人之间的对弈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剑拔弩张,更多的是接着下棋的时候聊天。

    这样的日子偶尔会让柏灵回想起在建熙帝驾崩以后的那三年,衡原君教她下棋的时光。

    在双方实力过于悬殊的时候,不论对面坐着的是什么豺狼猛兽,好像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成为朋友——只不过决定权似乎永远握在位高者的手上。

    兰芷君着实感到宽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柏灵果然慢慢又变回了令他感到熟悉的那个样子。

    她总是既不胆怯又不谄媚,连膈应人的时候都带着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真诚,因为她就是一面映照出一切的镜子,和她交谈便如同在与自己交谈。

    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柏灵有什么新的发现,那大概也是有的。

    兰芷君也好,衡原君也好,她望着他们,仿佛看见两架命运的提线木偶,她极力掩藏着自己的轻蔑,或许是如今的兰芷君实在太过孤独,竟一次也不曾觉察到她隐藏起来的憎恶。

    憎恶始终令人清醒。

    这一日从兰芷君的营帐中离开,柏灵像从前一样要了几支香,而后踏进了帐外的风雪。

    一出门,她便撞上了今日押送她回营帐的金兵,那人的目光让柏灵感到有些不舒服,在回去的路上,这人更是有意无意地撞过来。

    “就在这里吧。”柏灵停了下来,用金人的语言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去上香了,一个人。”

    “你去!”那人脸上堆满了笑,“我知道规矩,我不能跟过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从营帐与营帐之间的小路一直往北,是一片开阔的雪原。

    从除夕之前开始,每次从兰芷君的营帐中出来,柏灵都要带着香,独自走向这片雪原中去“祷告”。

    这是柏灵向兰芷君求来的独处,金人的士兵会远远地看着她提着灯走成一个小小的星火,然后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站立许久——这是柏灵许多次晚归的真正原因。

    金人,或者说兰芷君,从来没有担心柏灵会趁机逃走。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整片雪原全都是阿奎力的地界,一道命令从军营中传出以后,一天之内就能抵达所有的分支部落;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靠自己的力量,活着穿行过这一片隆冬之下的草地。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不要说是夜晚,即便是有太阳的白天,一个人也决计撑不下一日的行走。

    寒冷、饥饿还是其次,隆冬的经常出现那种无端端而起的暴风雪,它们幕天席地,顷刻间就能在人的脸上刮出血痕。而在从两头望一路往北的路上,阿奎力的部落一共遇到过两次这样的风暴——亲身感受过这种力量的人,不会生出任何侥幸的念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柏灵提着灯的人影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再次起身回转,向着阿奎力的营地缓缓靠近。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金兵也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柏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停在了原地,静静等着对方踏过没膝的深雪向自己这边靠近。

    在相距只有七八步的时候,对方也停了下来,因为在雪地上过于急迫地跑了这么远,这金兵大口地喘息着,一团团的白雾消散在空中。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来。”柏灵颦眉说道。

    那人没有理会,只是突然笑起来,脸上油光和眼中的垂涎被柏灵手中的灯火照得一清二楚。

    “喔……”柏灵终于反应过来,她望着这金人,“谁给你的胆子?”

    那人稍稍松了松自己的腰带,笑道,“我知道你,你叫柏灵,是陈书白……的女人。”

    “……既然知道,你还敢乱来?”

    那人哈哈笑起来,“不要再装了,我早就听你们的人说过了,你是个‘婆缇’。”

    婆缇,金语中的“娼妓”。

    柏灵一手提着灯,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另一只手伸到了背后。

    “即便是婆缇,也是你碰不起的婆缇。”她冷眼望着眼前的金兵,“你胆敢尾随我到此……是不要命了……还是不要命了?”

    “我敢跟过来,当然是捏住了你的把柄……”对方笑嘻嘻地靠近一步,然后狰狞道,“你根本就不是来这里烧香!你每次跑到这块雪原来,都是在和一个赫斯塔的男人幽会!”

    柏灵的心弦着实惊了一下。

    她低下头笑了一声,而后慢慢向着眼前的金兵靠近,“既然被发现了,那我也只好——”

    还未等柏灵出手,一个身影突然从这金兵的背后暴起。

    那男人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下来,而后不可置信和痛苦扭曲在一起,慢慢回过头。

    柏灵也在这时看清了来人的脸。

    一个红发的赫斯塔少女手中拿着带血的匕首,眼中带着惊惧和怒火望向倒地的金兵。

    “你没事吧!”少女看向柏灵。

第八十七章 杀意

    少女说的不是金语,而是口音浓重的周话。

    柏灵趟过深雪,几步走到少女的面前,飞溅的鲜血在对方脸上擦出一条猩红的斜线。

    柏灵看着对方的眼睛,“你是谁……”

    “我……我是……”赫斯塔少女怔了一下,好像一下拿不准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姓名。

    柏灵伸手,一把从少女的手中将匕首夺了过来,然后俯身检查倒地的金兵。

    刀确实从背后捅进了要害。

    柏灵将金兵的尸体翻过来,然后扬起少女的匕首,将它再一次从正面捅进了金兵的心口。

    血水飞溅,染红了柏灵的右手和脸,她抬起头看向少女,“你拿雪水……把手和脸都洗干净,然后回去,换掉这身衣服。”

    少女有一时有些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我有杀他的理由,你没有……平白把你连累进来,我反而不好开脱。”柏灵将带血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靴子里,然后起身站到了尸体头肩的那一侧,两手抓住金兵的肩膀,开始将人往营帐的方向拖,“不管你是谁,谢谢你出手相救……”

    “等等!先不要回去!”少女连忙挡在了柏灵面前,“我有话想问你!”

    柏灵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少女。

    少女的声音中稍稍颤抖,“他说……他说看到你和赫斯塔的男人在这里幽会……是真的吗?”

    “……你也是赫斯塔族的人吧。”柏灵低垂下目光,“我不想连累到你,赶紧走吧,不该问的别问。”

    “我要问!我族人里所有的男人应该都被赶去朗锡部牧马了,如果你在这里和一个赫斯塔族的男人幽会,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那种执拗而灼热的神色又一次在少女的眼中浮现,柏灵轻叹了一声,轻轻用手扶住了额头。

    “知道了是谁又能怎样呢……我说了你又未必认得。”

    “那你不用告诉我他的名字,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平安?他是不是一个人逃出来的?他接下来要去哪里?”少女目光坚定地望着柏灵,“……还有,你们是怎么认识——”

    “我叫柏灵,你叫什么?”

    “……伏尔瓦。”

    “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柏灵轻声道,“我要马上拖着这个人的尸体去大营求救,等我处理完了我会去找你的,我也有很多事要问你。”

    说着,柏灵又指了指自己的左颧骨,对少女道,“这里还有一些血点,记得洗干净。”

    ……

    周人的奴隶杀了一个金人的事情一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大营。

    柏灵在将人拖到营地附近之后,带着满身满脸的血迹重新跑回了兰芷君的营帐求救。

    在检查过尸体以后,金人那边才发现,今晚被杀的这个金兵不仅仅是个小兵,他是好几支奴隶营的辖官——然而一个辖官,怎么会亲自来做送周人奴隶回营的事?

    在几番传讯问话之后,真相浮出水面,原来早在一个多月之前,这个辖官就多方打听过柏灵的来历和身份,今夜也是自己突然下令,要顶替今夜值守的下属,自己亲自上阵来送柏灵回营。

    死者正面被捅了四刀,反面一刀,心口和背部的两刀是致命伤——这也和柏灵口中“他被我捅了几刀,转身想跑却摔在地上,我害怕极了,就在他背上又补了一刀”相符。

    阿奎力大为火光——既不是为自家手下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是为一个奴隶竟然胆敢杀死一个金兵,而是这个色胆包天的辖官,竟然会被柏灵这样一个姑娘家反杀,这太丢人了。

    所有的审讯都是在兰芷君的营帐中进行的,等到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

    “好了。”兰芷君送别了阿奎力与一干因此事而聚集的家臣们,转而回到帐中,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柏灵,轻轻接过了她手中的匕首,“你运气真好。”

    “运气好……”柏灵微微低下头,“我没听错吧?”

    “如果这个人还活着,那事情就麻烦了。”兰芷君两手揣在袖中,“在阿奎力眼里你当然是我的人,但若有别的人也看上了你。按照金人这边的规矩,两个男人得在一起打一架,谁赢了,你就归谁。”

    柏灵没有接话。

    兰芷君缓缓走到柏灵的身后,“阿奎力自然是舍不得我下场的,多半会指派一个力士为我而战,不过说真的……要是到了那一步,我还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橘黄色的烛火间,柏灵感觉兰芷君的手穿过了自己垂落肩头的长发,落在了后颈与肩的位置。

    兰芷君五指温热,拇指轻轻摩挲着柏灵颈侧。

    柏灵向一旁后撤,兰芷君也没有跟上,手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悬在空中,而后又垂落身侧。

    两人四目相对,柏灵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怀疑,兰芷君慢慢朝着柏灵的方向迈步,将她一点一点逼退到营帐的边沿。

    兰芷君笑了笑,“你有事情瞒着我。”

    柏灵心下微沉,“……什么?”

    “这个金人敢这样尾随你,一定是捏住了你什么把柄吧。”兰芷君低下头,在柏灵的耳侧轻声道,“不过你现在可以安心了,因为他死了,没有人知道了。”

    柏灵侧目看向别处,笑了一声。

    “你害怕吗?你也会害怕吗?”兰芷君的手再一次覆上的柏灵的脖子,将她的脸重新拨向自己的方向,“你害怕起来是什么表情?我倒是……很想看一看。”

    让兰芷君有些意外的是,这一次柏灵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向着自己这边靠了靠。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柏灵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抵靠在他的心口,而刀尖则浅浅地陷在了他的下颌上,传来隐隐刺痛。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么?”柏灵冷声问道。

    兰芷君笑了起来,两手举起,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怕或是惊讶。

    “开个玩笑罢了,为什么要这么认真?”

    烛火的柔光下,他的眼睛里没有情与欲,反而透着几分让人感到颤栗的杀意。

    “你让所有人都把你当作我的人,连我都要当真了。”

第八十八章 天降预示

    柏灵脸上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此刻已经凝固成暗淡的黑色,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兰芷君,咽喉微动。

    “好好的美人,不要总是这样拿着刀……”

    兰芷君话音未落,一支短箭已经打在了柏灵匕首的刀面上,她有所觉察,但动作依旧慢了一步,带血的匕首已经被打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刀尖插在地上,刀柄震颤。

    而另外两颗打向她膝盖的钢钉则扎在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如果不是她及时躲闪,恐怕两脚此刻已经被打穿了。

    这三柄暗器显然不是从兰芷君的方向打来的。

    在这看起来空落的营帐之中,有人在暗中小心地保护着兰芷君的安危。

    “果然,”兰芷君自言自语地低喃,“你身上是有功夫的……是在我离开兰字号以后,找师傅学的么。”

    柏灵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的警报都拉响了,她的眼睛和耳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锐地留心着眼前的异动,却听见兰芷君轻笑着挥了挥手,“算了,停手吧,不要再难为她了。”

    他很快坐回自己的软塌上。

    “不要在我身上动歪脑筋。”兰芷君看着柏灵,“这么久相处下来,你应该明白,我是很珍惜你的,柏灵。”

    “我哪里动过你的——”

    “下一次,不管你是被金人欺负了也好,被周人欺负了也好,不要再把是非惹到我的营帐里来,否则……”兰芷君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软塌,“我倒是不介意,和你来一场棋盘之外的较量。”

    ……

    这天夜里,等到柏灵回到周人奴隶的营地之中,才发现虽然熄了灯,但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她回来。

    她很快向众人说明了今晚的来龙去脉,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仇敌忾地骂了几句那个畜生以后,人们才重新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上。

    柏灵在黑暗中换掉了外面的血衣,躺下之后却迟迟无法入眠。

    现在想来,今晚跑去兰芷君的营帐确实太冒险了——在兰芷君看来,自己或许是想用这件事来挑拨阿奎力和他的关系,所以才发出那样的警告,让她今后不要把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带去他的营帐。

    想到那一句“棋盘之外的较量”和那两枚力道大得惊人的钢钉,柏灵有些惊魂甫定,近旁的女孩子听着柏灵一直有些焦虑的呼吸声,伸手戳了她一下。

    柏灵侧过身来。

    “你是不是还在想晚上的事?”同伴轻声问道。

    “嗯。”柏灵闭着眼睛应声。

    “你别怕。”同伴低声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在传一个消息,但你那会儿没回来。”

    “……什么消息?”

    “听说有周人的使臣来了,”同伴小声说道,“不是来我们这儿,是去了金人的国都……”

    “是吗……”柏灵有些心不在焉,“使臣去金人的国都做什么?”

    “不知道,”同伴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我们都猜是下战书去的……”

    “如果真的下了战书,我们的日子应该会更难过吧。”柏灵低声道。

    “你在乎这个吗?”女孩子有些意外。

    “你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我当然不在乎……”女孩子的声音虽然小,但在夜里听起来依然带着几分慷慨快意,“我就盼着咱们的周军能打来,杀了这帮狗贼!就算我死了,那也算报仇雪恨了。”

    柏灵轻轻抚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

    “睡吧,我们都不想这些了。”

    ……

    又过了几日,奴隶营地的气氛突然陷入了某种令人惴惴的兴奋和不安之中。

    某天夜里,负责宰羊分肉的周人在杀羊的时候,竟从羊肚子里摸出了一包锦帕。

    这样的稀奇事当即在他们的营帐里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小心地将帕子展开,绢布早已经被血染红了,但上面用墨笔画着的圆月流云依旧清晰可辨,帕子里还包着一捆药材,大家找熟悉中药的人看了看,认出这是当归。

    几人苦思冥想了许久,突然有人从中咂摸出味道来——圆月当归!

    算着日子,这会儿还是二月初,而每个月的十五,月亮都要圆那么一回……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激动得有些打哆嗦。

    而后的一些日子,稀奇事越来越多,有好几人先后在睡醒后说自己在梦里望见了一棵大树,树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雀鸟,那雀鸟叫声凄切,让人听得潸然泪下。

    且这些人都说,梦中的自己是在清明时节,上山扫墓的途中看见的这一幕。

    周人之中有老人最先反应过来,说他们梦见的是吉祥鸟,是北境传说中的一种飞鸟,只在清明那日出现,是先祖们因为思念故土而化身的神鸟——所以又叫思乡鸟。

    思乡鸟,圆月当归……

    周人们私下里分享着这些从天而降的预示,心中怀着某种隐秘的期盼,只是不知道那个“圆月”的十五究竟是几月的十五。

    日子一晃,已是二月初九。

    这天黄昏,柏灵卸下了背上满满一筐的牛粪饼,满头大汗地靠在车边坐下来休息。

    这个时间,她差不多得回去换身衣服准备去兰芷君的营帐了,但这会儿没有风,黄昏的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让她一时不想起身。

    “柏灵。”

    一个声音从车的另一侧传来,柏灵侧目,不久前曾在雪夜相遇的赫斯塔少女也正举着牛粪筐,将筐里的粪饼倒进车里。

    “我找了你好久。”柏灵收回目光,低声说道,“你这些日子是到哪里去了?”

    伏尔瓦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柏灵身边。

    在她们附近的粪饼车边上,周人和金人的奴隶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歇息,有些彼此聊着天,这景象再正常不过。

    “阿奎力有新的人马过来,我们被征集过去帮忙了,我昨天才回来。”伏尔瓦拍了拍手,将木头夹子放去了一边,低声道,“你也差不多该和我讲讲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好啊,”柏灵坐直了一些,她看向年轻的伏尔瓦,笑着说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那天是怎么知道那个金人要袭击我的?”

第八十九章 转赠的短刀

    提起这个话题,少女的嘴角沉了一下,她的手指绕着落在胸前的卷曲发梢,哼了一声,“那家伙打我的主意很久了,不过碍于我是赫斯塔族的关系,一直没敢下手罢了。”

    “没敢下手?为什么……”

    “因为,”少女微微昂起头,“如果他强迫了我,那么……所有赫斯塔人都不会放过他。”

    柏灵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地看向伏尔瓦年轻的脸庞。

    少女的皮肤呈现着一种荞麦般的浅棕,两颊的红晕在夕阳下被映成了温柔的橙红,细长的手臂随意地抬起,轻轻捋起有些散乱的红发。

    “但他毕竟是管我们那一片的辖官,平时总是要见面的,”伏尔瓦轻声道,“那段时间,他有一天忽然找到我,说有话要和我讲。”

    柏灵很快就猜到了下面发生的事,“……他用和我见面的那个赫斯塔男人来威胁你?”

    “嗯。”少女点了点头,“他的如意算盘都打好了,先用幽会的事情来逼迫你就范,等到你顺从了,就从你这里一点一点榨出那个男人的消息——而这段时间,就是他留给我考虑要不要听话的时间,如果我听话,他就将族人的消息对外保密并告诉我,如果不听,他就报给上面。”

    柏灵笑了一声,“他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他用这种手段睡了很多人了。”伏尔瓦耸了耸肩,“但太小看我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不能说。”

    “诶……”柏灵的话题转得太快,伏尔瓦反应了一会儿,旋即皱起了眉。

    “这是我和他的约定,”柏灵笑着道,“我也没有把你的名字透露给他,但他确实是你的族人。”

    少女的目光顿时认真起来,“他……他是从朗锡逃出来的吗?”

    “他逃得更早,”柏灵轻声道,“而且逃出来的也远远不止他一个。”

    少女的眼中浮起些微的喜悦,但又有些浅淡的伤感,“他们……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好。”柏灵沉眸说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着,因此答得很慢,如今给到少女的每一条信息,都是已经和猎鹿人确认过的,“早些时候他们去了周地,这一次跟着金人的队伍偷偷回来了。”

    “回来!?”伏尔瓦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的两道眉毛比方才拧得更紧,“都已经走了,还要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柏灵轻声道,“他从来没有和我讲过,或许等时机到了的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少女的眼神变得疑惑,两只手放在膝上,纠结地扣着衣服上的花纹。

    伏尔瓦看向柏灵,“……但你一个周人,怎么会认得我们赫斯塔的男人呢?”

    “……是以前在周地的时候认识的,因为一些误会,算交过手。”柏灵挠了挠头,“他的周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伏尔瓦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把头轻轻靠在上面,目光依旧望着柏灵这边。

    “那他应该认得我哥哥。”少女轻声道,“你下次再见他,你代我问问好不好?”

    “……”柏灵沉默了一会儿——在接下来日子里,她已经不会再见猎鹿人了。

    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好,该商量的细节也都已经确定清楚,直到二月十五之前,她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

    “柏灵?”伏尔瓦轻声道,“你在听我说话么?”

    “嗯。”柏灵点了点头,“你说吧,你哥哥叫什么?”

    “固勒。”少女小声道,“他叫固勒。”

    柏灵怔了一下。

    固勒——这不就是猎鹿人的名字?

    然而这两个多月以来,他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过,他的妹妹也在阿奎力的营地之中……

    “……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吗?”柏灵忽然道。

    少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人们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没有人往她们这边看。

    她将整个身体稍稍向柏灵一侧倾斜,用自己的背遮挡着来自身后的所有视线,而后轻轻卷起了衣袖——在她的手腕上方,小臂的位置,一只赫斯塔雄鹰的图案清晰可见。

    “我没有毁掉我的刺青,大家也一起帮我遮挡着,到现在阿尔斯兰们也没有发现……”伏尔瓦轻笑着说道,“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没有?”

    “……不知道。”柏灵低声道,“我没有见过他的手臂。”

    伏尔瓦将袖子放下来,又恢复了方才的坐姿,“……已经五年了。”

    “什么?”

    “从阿尔斯兰屠族到现在,”伏尔瓦轻声道,“已经五年了,我只知道固勒去了周地……但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他很小就跟着我们的乳母学周人的话了……每次营地里有周人来的时候我都会去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周话说得很好的赫斯塔人,但大家都说没有。”

    柏灵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我之前听朋友讲有一个赫斯塔姑娘一直在给我们送衣送药,是你么?”

    “是我吧?”伏尔瓦歪着头,“因为这一片的赫斯塔人里,只有我会讲你们的话。”

    柏灵忽然笑了起来。

    夕阳在远天渐渐沉落,柏灵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了身,“我要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嗯。”

    “对了……”柏灵回过头来,“上次我拿了你的匕首,但那把匕首被缴了,暂时没办法还给你……”

    “没关系,我再想办法去弄把新的。”

    伏尔瓦还没说完,柏灵已经从身后取出了一把短刀。

    这把短刀没有刀鞘,用白布包裹着刀身,伏尔瓦接过刀柄,轻轻揭下白布。

    短刀通体漆黑,刀身很薄,前半部分是平刃,后半部分是齿刃,刀柄末端的金属面裸露着,刻着小小的周人文字。

    “韦……”伏尔瓦眯起眼睛,“这个字是念韦吗?”

    柏灵点了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在身边,可惜刀鞘被我弄丢了……送给你吧。”

    伏尔瓦屏住了呼吸,即便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却也能一眼看出它的贵重。

    “赠给我,你用什么?”

    柏灵笑了笑。

    “我以后再用不上它了,替我……收好它吧。”

    不等伏尔瓦再次发问,柏灵已经转身向着周人的营地走去。

第九十章 美人计

    兰芷君觉得,上一次对柏灵的威胁不仅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好像给了她一些糟糕的启发。

    这段日子以来,柏灵没有丝毫的收敛,来自己营帐的频次比之前还要频繁。

    以前是他想到了,派人去传,她再来,两人下棋、饮茶,诸如此类。

    而自从那次出事以后,柏灵几乎天天到这里来。

    有时候他手上有事,或是有军务要办,柏灵便离他的桌案远远的,一言不发地坐在营帐另一头的炉火边,像一架人偶一样静静地凝视着火光。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某一次两人就这么一起在营帐里度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沉默时光。

    那天临走之前,兰芷君沉着脸问她,“为什么要天天来我这里?”

    柏灵想了想,平静地答道,“这样,大概显得我比较受宠一些……给你带来什么困扰了吗?”

    兰芷君听得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想要给你找麻烦。”柏灵那时很快便解释了理由,“因为殿下越是看重你,其他人就越是不敢来找我的茬。只要这些金人不来找我的茬,我就越安全,自然也就越不会给兰芷君添麻烦了……还是说,兰芷君不大愿意见我?”

    兰芷君没有回答,垂眸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不论是圆月当归也好,清明思乡鸟也罢,这些事情他都略有耳闻,虽然没有证据,但他隐隐觉得这些事情和柏灵应该脱不清干系。

    这天夜里,柏灵换了一身衣服踏进兰芷君的营帐,两人像从前一样下棋。

    “你今天送了一把匕首给一个赫斯塔的女孩子?”兰芷君若无其事地提起,“为什么?”

    “偶然遇到的,”柏灵表情温和,“早先时候她经常送一些物资到我们营地来,今天出门的时候,我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好东西,就把随身的匕首给她了。”

    “你倒是大方极了。”兰芷君的声音淡淡的,“都聊了什么?”

    “她说她有个哥哥许多年没见了,”柏灵抬眸道,“毕竟我也有个哥哥……所以能聊到一块。”

    兰芷君左手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白子,棋子在他的指节和手掌中反复翻转,听到这里,他手中的动作一停,“所以你今天,是手无寸铁来的这里了?”

    柏灵低头莞尔,右手轻轻挽起垂落的鬓发,“兰芷君既然已经派人暗中盯梢,那我还要带着那把匕首做什么呢?”

    兰芷君没有接话,两人继续在棋盘上交手。

    “我傍晚来这儿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年轻的女孩子被捆着手,像以前新人刚进百花涯的时候一样。”柏灵轻声道,“她们是新的女奴吗?”

    “嗯。”

    “这样想想,真是奇怪,为什么兰芷君这里总是一个人都没有?”柏灵仍旧低垂着眼眸,“兰芷君……喜欢男人吗?”

    兰芷君笑了一声,落下了自己的子。

    柏灵望着棋盘,久久没有跟进。

    兰芷君先是等了片刻,见柏灵丝毫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他有些怀疑地望向眼前的棋局,这才意识到——他又输了。

    “你好像总是在分心。”柏灵抬起眸子,“在想什么?”

    如此说着,柏灵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她一手撑着棋盘——被挤落的棋子叮叮当当地跌落在一旁的地面上,柏灵的上半身越过棋盘,慢慢靠向了兰芷君。

    “如果你总是在下棋的时候分神,这样的对弈还有什么乐趣……”柏灵的声音低了下去,“半个月前你说要和我来一场棋盘以外的较量,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每一个动作。”兰芷君轻轻接过了柏灵伸向自己脸颊的手,轻轻甩开,而后冷眼望向柏灵,“我是说,春婆教过你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见过,甚至指点过……你知道吗?”

    “所以呢?”柏灵的额头抵靠过来,“不管用?”

    兰芷君嘴角微提,“如果你是凤栖,或是别的什么人,那自然无所谓,但柏灵你不一样。但凡对你有一星半点就了解,就知道你的投怀送抱永远都明晃晃地写着‘我在施美人计’,也只有陈翊琮这样尚未经事的孩子会中计了……”

    柏灵收回了手,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难怪我总觉得从前凤栖一直不大喜欢我,原来是因为这个……”柏灵轻声道,“我一直都不大理解她对你抱着的忠诚……不过现在我懂了。”

    她半睁着眼睛,没有半点要坐回自己位置上的意思,仍像方才一样,似醉非醉地从高处凝视着兰芷君的眼睛。

    兰芷君的目光没有半点闪避。

    他过去觉得,自己在百花涯里养出的最好的作品是林氏,那样惊人的美貌附上卑贱到尘埃里的妩媚,对许多人而言是无敌的。

    但如今看来,柏灵或许还要更胜一筹。

    他心如止水地看着柏灵试探一般的接近,这动作并不算流利,但或许出色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就好像许多人会把所有的笨拙都误认为是某种真诚。

    更何况柏灵确实很好看。

    如今的的柏灵已经快要二十岁了,这全然成熟的身体和十四五岁将将出落的年少气息,又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尽管这样迫近的柏灵意味着某种危险,但依旧让兰芷君感受到了某种被取悦的微妙快乐。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将计就计,假装我已经被你的美人计俘获了。”兰芷君轻轻昂起头,对上柏灵的明眸,“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去狩猎。”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

    “去哪里狩猎。”

    “随便哪里都行。”柏灵笑着道,“我想骑金人这儿的阿哈尔捷金马,要配齐他们的马具和弓箭,我想试试他们的大弓和羽箭,只要是最近几天,随便什么时候,随便谁和我同行,都可以……我听你的安排。”

    “容我想一想。”兰芷君轻声道,他起身站了起来,缓步到火炉边,将双手靠近炉火,“你可以回去了,下次我没有喊你,你不要来。”

第九十一章 红颜

    这一晚柏灵没有回到周人的奴隶营地,而是被带去了一处新的营帐关押起来。

    后半夜兰芷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起先前那批流窜在金人部落中的不知名小队,想起这段时间周人奴隶间四起的流言,还有那前往国都的使臣带来的消息……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联系?

    没有证据也不要紧,迟早会有的。

    当下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斩断柏灵所有对外的联系。

    不要说是狩猎,如今柏灵整日整日地被关在那个单人营帐中,连帐篷的门都不能踏出一步。

    兰芷君将自己最得力的暗哨放在了柏灵这里,严密盯梢她每日在做什么,绝不放过任何线索。

    二月十一,天色渐暗,暗哨回到兰芷君的营帐。

    兰芷君此时刚刚见过了阿奎力,几日前专门抽调至此的一批军马到今日已经完全分配妥当,夜间与白天的巡视、检查比平时加强了几倍有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时间锁定在了这个月的二月十五。

    因为国都那边传来消息,阿尔斯兰要在这一天在国都举行封赏大典,届时各个部落的首领和悍将都会聚集在那里。

    兰芷君极力劝说阿奎力不要前往,从卢尔河畔到国都的城址虽然不远,但途中有好几段山谷之间的狭长细道,当下白雪皑皑,兵马从雪原穿行时原本就视野受阻,如果有人想趁机作乱,后果很严重。

    且当下营地里流言四起,阿奎力如果这时离开,或许也会引起一阵人心浮动。

    阿奎力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去其他几个兄弟跟前耍耍威风,但兰芷君的话着实让他犹豫起来,他答应军师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给他答复。

    兰芷君送别了阿奎力,回头就看见自己的暗哨站在了帐篷的中间。

    “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兰芷君算了算时辰,“戌时还没过吧?”

    “柏灵姑娘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兰芷君微微颦眉,“确定睡着了?”

    “嗯。”暗哨点头。

    兰芷君以目光示意暗哨去一旁坐下细谈。

    暗哨取出一叠薄薄的纸片,放在了兰芷君的桌案上,那纸片上事无巨细地记载着柏灵今日在单人营帐中做了什么。

    这几日她吃得很少,似乎没有什么胃口。

    大部分时间她都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软塌上,,一个人哼着歌,有时起了兴致,会在营帐中赤着脚踩在羊毛毯上一个人跳舞,自己伴唱。

    “她都唱了什么?”

    “听不懂。”暗哨直白地答道,“但有一段和之前她对您唱过的词差不多,无东无西,无南无北什么的。”

    “跳的什么舞?”

    暗哨微微侧头,“看不懂。”

    “知道了。”

    随着兰芷君的垂眸,原先还席地而坐的暗哨站起了身,随着帐篷内烛影的微动,消失在兰芷君的视野里。

    ……

    后半夜,兰芷君踏进了柏灵所在的营帐。

    营帐里没有点灯,到处黑漆漆的,兰芷君独自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渐渐能看清屋子里一切的轮廓,才慢慢向柏灵所在的床榻走去。

    柏灵确实睡着。

    她侧卧着,蜷曲着身体,身上盖着两层绒绒的羊皮毯。

    然而她的右手却探出了白色的绒毯,垂在塌边,柔软的手指微微弯曲。

    黑夜里,一切都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湛蓝,柏灵手上的茧和疤痕在此刻都像是被隐去了,修长的五指看起来白皙而稚嫩,带着一种任人摆布的娇柔。

    他伸出手,轻轻拨落柏灵左肩的衣服——百花涯的花码刺青依旧清晰可见。

    这略略出乎兰芷君的意料,因为对大部分进了百花涯而后又离开的人而言,这道刺青太难解释,也太过耻辱,大部分人会想方设法把它剜除。

    但在柏灵这里,四年过去了,它还像当年一样刺眼。

    “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兰芷君轻声道,“不是要施美人计么,我来都来了,你就这么对我?”

    闭着眼睛的睡美人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声音。

    柏灵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两只手缩回了羊毛毯中,一面打呵欠一面搓着手,然后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可我累了。”柏灵带着些微鼻音低声说道,“今天没有力气,我们改天……?”

    兰芷君站起身,用细长的绒草从暖炉那边引了火,点亮了帐篷边沿的一盏夜灯。

    外头的人望见了帐篷里的光,连忙端着一壶热茶进来——真难为他们是怎么在外头天寒地冻的夜风里,护着这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的。

    随着仆从们的动作,柏灵的帐篷里升起一阵茶香。

    等到所有外人都离去,柏灵也撑坐起来,她在柔和的烛盏下轻轻揉着眼睛。

    她的眼窝看起来比白天更深了些,眼皮也微微发红,知道的是因为困意和疲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刚哭过。

    等到差不多适应了烛火的光,柏灵又在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下来,然后侧脸望向兰芷君在烛火旁的影子,没有半点要下地的意思。

    “我有消息要带给你。”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笑起来,她稍稍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枕头,声音缱绻,“怎么坐那么远……坐近点儿说啊。”

    兰芷君不为所动,抬手端起茶盏,“陈翊琮的人马快要到涿州了。”

    柏灵笑了一声。

    “你好像很不在乎么。”兰芷君轻轻吹了吹茶面,“周人的使臣还有几位这会儿还在国都里……他若是为你而来,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过?”

    “那他会做什么呢?”

    “做什么……”兰芷君笑了一声,“无非来年春天的时候,周金再战。”

    “兰芷君真的会信这种事吗?”

    兰芷君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

    “帝王会为了自己的私情,发动或是停下一场战争。”柏灵的手臂撑着脑袋,侧目望着灯下的兰芷君。

    “你不信?”

    “是啊,我觉得那都是借口,如果是放到陈翊琮身上,那就更是借口了……”柏灵笑着道,“你们好像都挺喜欢这种故事的,是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柏灵把身上的羊皮毯裹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她带着几分好事者的低笑。

    “我的事情要是传出去,都不知道能养活多少说书先生。”

第九十二章 直钩

    “那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而来?”

    “这我哪里知道呀。”柏灵轻声道,“但如果他要战,那一定是因为朝廷已经准备好了,要和,那多半就是现在大周还打不起……我不会是那个主因,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把儿女私情当作主因。”

    兰芷君眼中浮起几分笑意,“你是在为他说好话?”

    “你好像挺不了解你这个侄子的。”柏灵似笑非笑地撑着脸,“太轻敌的话,会被杀掉哦。”

    “你不想回去么?”兰芷君轻声道,“回去你家人身边。”

    柏灵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回不起了……吧,这个时候我再回头,事情不就又折返原点了?而且陈翊琮现在对我说不定恨之入骨呢,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两人一时沉默,柏灵望向兰芷君,“说起来,兰芷君应该……也不会甘心在阿奎力这里做一辈子军师,是吗。”

    兰芷君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显而易见。

    柏灵望着兰芷君,忽然舒了舒眉毛,如同感叹一般地轻叹,“……啊,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兰芷君这两天把我关在这里,是以为……我还在为周人的朝廷效力?”

    这疑点一经提出,柏灵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接着道,“所以今晚兰芷君你来我这里,是想用陈翊琮来提醒我,不要心存幻想……是不是?不论我现在为朝廷做了什么,但凡回去了,一切都是徒劳。”

    兰芷君依旧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柏灵收回了目光,笑了起来。

    “既然是这样,”柏灵低声道,“你为什么……”

    她的话说到一半,声音飘散在空中。

    如此想了一会儿,柏灵起身下地,她脚踩着地面几乎没有声音,轻薄的新衫垂在身体的两侧——为了避免柏灵在身边藏匿武器,她所有的衣服都已经换了新的。

    出于兰芷君的个人审美,这些衣服都是周人的款式,兰芷君望着纱裙的长袖,一时间好像有些出神。

    但柏灵已经走到身前,小声说道,“抬头。”

    兰芷君抬起头。

    一瞬间他以为柏灵大概是要俯身献吻,但柏灵就站在那里俯瞰着他。

    “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们很像么?”柏灵望着他,“过了这么久颠沛流离的日子,想像一个人一样地活,想骑马去雪原上狂奔……这种事,对你来说,难道很难理解?”

    兰芷君的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是……这样想的吗?”

    柏灵又靠近了一些,她的手指从兰芷君的肩膀慢慢抚过,最后停在了他的耳后,轻轻揉捻着兰芷君那里的头发。

    两人的目光牢牢地粘连在一起,时间一时凝滞。

    柏灵这时缓缓俯身,兰芷君半垂了眼眸,他感觉柏灵近乎要吻在了他的耳边,但预想中的事却迟迟没有发生。

    柏灵喉咙微动,轻声笑道,“这就是你感到害怕的样子吗。”

    兰芷君至此终于回过神来,但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仍旧像先前一样从容地抬起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又将杯盏放回桌边。

    而后他沉默起身,像平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这里。

    扑面而来的风雪迅速熄灭了他从柏灵营帐中带出的热度。

    他往外走了十几步,然后步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慢到近乎停下。

    他有些忍不住回顾身后——方才还亮着灯的营帐,此刻已经又是一片晦暗。他大概能想象得出,柏灵大概又回到了那张低矮的床榻上,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

    风雪中,兰芷君凝视着这营帐。

    不论如何,他这一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柏灵心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且这秘密一定致命之极。

    如果非要说柏灵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够完美,露了破绽,大概就是她今晚的所作所为着实……有些勾人心魄了吧。

    真正的柏灵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兰芷君还是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比起先前那个苍白的、行将就木的躯壳,现在这个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的柏灵,显然要更可爱一些。

    “这就是你感到害怕的样子吗?”

    不知怎的,这句话忽然又浮现在兰芷君的脑海——他方才许多事都来不及想,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军师,您还是快些回去吧。”一旁的随从用金语小声说道,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且颇得阿奎力信赖的周人,他一向有些害怕,“您要是在这儿冻得病了,殿下一定会对我们不客气——”

    “不要说话。”兰芷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在想事情。”

    近旁的随从有些为难,但也着实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朔风之中,兰芷君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传闻中的衡原君喜阴喜寒,在这样的寒冷中,沸腾的心思似乎将将好能够处在某种平和的状态里。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柏灵究竟是打算捅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但不论那是什么,他都会亲手把这些阴谋拆解。

    “害怕的样子啊。”兰芷君低声喃喃,没头没尾地丢下这句话。

    他又笑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再次恢复了先前的速度。

    我不仅要看你害怕的样子,我还要看你不可置信、懊恼万分、以及追悔莫及的样子……

    等着吧,柏灵。

    ……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周人营地的人们急了许多天,但后来听人说,柏灵似乎也没有被为难,而是单独被关押在了离那个周人军师不远的地方,众人也松了口气。

    偶尔有人传来消息,说在黄昏的时候,有人在阿奎力营地的边界马厩边,看到过柏灵和那个周人军师站在一块聊天,柏灵的表情看起来很温和,并不像是被胁迫的样子

    人们并不相信,直到二月十五,阿奎力离开营地,前往国都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柏灵和兰芷君共乘一骑,两人说笑着跟随着阿奎力的马队一道离开。

    在远去的马队之后,许多人向着阿奎力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权当先前是瞎了眼睛!

第九十三章 还差得远

    马背上,兰芷君戴着骨制的护目具,他两手紧紧握着缰绳,在他怀中,柏灵用一条白色的绸缎蒙着眼睛。

    柏灵侧身而坐,低头蜷在墨绿色的斗篷中,似乎因为怕冷,两只手一直藏在狐皮的袖腕套子中。

    兰芷君甚至额外为她准备了一条毯子,盖着她的双腿以免受冻。

    从离开营地的时候起,她就这样乖巧地坐在兰芷君的马背上——毕竟在厚重的冬衣之下,她的手与脚此刻都被绳索牢牢缚着,根本动弹不得。

    在出行之前,兰芷君不知给她喂下了什么汤药,一整个白天柏灵都有些昏沉,手脚全无力气。

    在他们的前后,全副武装的金兵面容沉肃地警惕着雪原中的危险。

    马背上,兰芷君时不时低头,亲昵地与怀中人交谈。

    这样狂放的姿态自然也引起了其他金人将领的不满,阿奎力却丝毫不介怀——非但不介怀,他甚至觉得这样很好。

    毕竟在这之前,不论他怎么往陈书白的营帐离送金银送女人,这个周人军师似乎都不放在眼里,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才让阿奎力感到不安。

    但如今看来,陈书白也一样是个普通男人。

    “当初衡原君想邀你进沁园的时候,你没有去,”兰芷君轻声问道,“现在后悔吗?”

    柏灵微微抬头,尽管被蒙着眼睛,但并不影响她大概判断兰芷君目光的方向。

    “为什么后悔呢?”

    “如果当初进了沁园,固然是要为他所用。但他既然有办法把你从陈翊琮的眼皮底下救出来,自然也会有办法让你们一家团聚。”

    “但代价也很重呢。”柏灵轻声道,“他想要我为他效力……不可能的啊。”

    兰芷君笑了一声,“现在的代价不重吗,柏灵?”

    “不明白。”柏灵淡淡地道,她稍稍歪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前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每天都要这样虚情假意地对着我……”兰芷君低下头,腾出一只手拨开柏灵落在面颊上的碎发,“不累?”

    “也未必都是虚情假意吧。”柏灵仰面答道。

    “是么?”

    “至少兰芷君对我,是认真的。”柏灵笑着回答。

    兰芷君轻笑一声,“你愿意这么想也好……今晚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你到时最好也能像现在这样笑着收。”

    “嗯。”柏灵在兰芷君的怀中稍稍挣扎了一会儿,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而后低头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吧。”兰芷君轻声道,“再往前走几里,我们就要扎营了。”

    “扎营?”柏灵的声音带着几分轻飘飘的困惑,“我们不是要紧急赶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阿尔斯兰的大本营吗?”

    “不要问,这也是礼物的一部分。”兰芷君轻声道。

    ……

    阿奎力百余人的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坡阴面停了下来——在这里,数不清的军卫早已等候多时。

    于是阿奎力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支,在阿奎力与兰芷君等人各自进入营帐歇息的时候,另一支和他们穿着相同的队伍再次向北进发。

    而留下的营地中,弓弩手、火铳兵和步兵都各就各位,随时警惕着来自四方的危险。

    温暖的营帐里,柏灵已经撤去了身上的厚毯与绒套,手与脚上的束缚也因此直白地露在外面。

    尤其是手腕上的绳索,因为这一路的颠簸,已经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匝又一匝的红印。

    有些地方已经蹭破了,有些地方微微红肿,但柏灵安静地蜷靠在地面上休息,好像对手上的伤痕全然未觉。

    二月十五,明月高悬。

    夜里,帐外篝火哔剥,营帐内,兰芷君靠坐在软垫上,柏灵仍被蒙着眼睛,缚着手脚枕在他的膝上,两人一时无言。

    兰芷君一页一页地翻书,柏灵睡着,呼吸均匀。

    后半夜,柏灵醒来,她抬起被捆牢的双手,隔着蒙眼的绸缎,轻轻揉了揉眼睛。

    “什么时候了?”柏灵望向兰芷君的方向。

    “丑时了。”

    “……要送给我的礼物呢?”柏灵笑着问道,“兰芷君还没有准备好吗?”

    兰芷君翻页的声音没有再传来。

    过了一会儿,柏灵突然感到自己右肩一沉,整个人被推倒在地上。

    “你在得意什么?”兰芷君沉声问道。

    柏灵叹了一声,又笑起来,“我哪里有得意……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忍心。”

    “不忍心?”

    “你太孤独了。”柏灵缓慢地抬起了双臂,向着兰芷君声音的来处探去,“所以才会把我当作稻草……”

    话音未落,柏灵忽然感到一阵刺眼的光亮。

    兰芷君直接摘下了那条一直蒙着她眼睛的绸缎,柏灵只觉得眼前一时刺痛,本能地用手臂遮挡着,但兰芷君却不让她这样做,他毫不费力地将柏灵的双腕按在她的头顶,冷声道,“你好像说反了。”

    柏灵缓了一会儿,好在营帐中的光原本就偏于昏暗,眼前的一切很快变得清晰起来,也包括兰芷君的脸。

    “没有说反哦。”柏灵淡淡道,她笑起来,“当然我知道这处境确实很难……”

    “不要再说了。”兰芷君的声音里克制着恼怒。

    柏灵的目光又像许久之前一样变得涣散而暗淡,她望着兰芷君,如同凝视着虚空。

    “和衡原君比起来,你是真的,差得很远。”

    ……

    尽管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但这却是一个平安无事的夜晚,北方的夜幕仿佛传来了些微战斗的余响,但在狂风中又听不真切。

    直到黎明到来,地平线上出现了归来的胜利者,阿奎力大笑起来,连胜夸赞兰芷君料事如神——昨日伪装成自己一行继续向国都进发的那批队伍,果然在半路遇险,但好在,他们早就已经预备下了更多的伏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得胜归来的队伍带回了俘虏下的活口——他们分别属于阿奎力的三个兄弟治下。

    阿奎力望着眼前的仇敌,表情凶恶而狰狞,他下令让麾下的士兵好好保护着这群活口,他要将这些人带去父亲阿尔斯兰的面前,当众质问那几个恨不得对他除之而后快的兄弟。

    “军师,你不高兴吗?”阿奎力看向身旁的陈书白,“为什么总是锁着眉头,我们赢了啊!”

    “……哪里不对劲。”兰芷君的眼中难得地显现出焦灼,“有哪里不对劲。”

第九十四章 你自由了

    “青春受谢,白日昭之……”

    (春日在四季的更替中降临,太阳光辉灿烂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春的气息如此蓬勃奋发,万物急剧生长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余阴与残冰飘行遍地,魂魄也没有能够逃亡的地方

    “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归来吧,亡魂,不要去遥远的地方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归来吧,亡魂,不要去东方,不要去西方,也不要去南方,或是北方……

    昏暗的营帐里,柏灵在黑暗中低声吟唱着《大招》。

    尽管身体依旧虚弱而绵软,没有半点力气,但脑海中的意识,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她唱着歌,目光望着从帐篷的缝隙中漏下的光,它们像刀一样将屋子里的暗影切开,太阳渐渐升起,日影慢慢变短。

    忽地一道影子将这光挡住——兰芷君掀开帐篷踏了进来。

    他几步走到柏灵跟前,俯身颦眉,“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怎么什么都问?”柏灵看向他,笑着道,“难道你问了,我就会明明白白告诉你?”

    兰芷君浑然未觉这话有什么耳熟,他冷声道,“圆月当归……二月十五已经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柏灵笑着答道,“谁说我非要在二月十五的时候,把坏事给做了呢?”

    兰芷君的目光再次变得冷厉起来,柏灵全然无惧,迎着他的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兰芷君沉吟了一会儿,“……午时了。”

    “那确实可以告诉你了。”柏灵轻声道,“他们这会儿,应该刚刚离开卢尔河畔吧。”

    “他们?谁?”

    “猎鹿人啊,”柏灵仰头,“兰芷君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吗?”

    “在周地活动的赫斯塔人?”

    柏灵点了点头。

    “不可能。”兰芷君冷声道,“卢尔河畔的营地我们加派了驻军,不要说是一小撮赫斯塔人,就算是周人带着正规部队来袭,也不可能在这一时半刻打下来……”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们是冲着阿奎力来的呢?”柏灵歪着脑袋。

    兰芷君眯起眼睛,“除了阿奎力和我,这里还有谁值得下手?”

    “有啊,当然有啊。”柏灵轻声道。

    屋子里的炉火早已熄灭,此刻的营帐冰冷得呵气成冰,柏灵无声地叹息,一团白雾在她的面前升起。

    兰芷君静静望着柏灵。

    “这里有……四百多个大周遗民,还有散落在阿奎力营地中的那些赫斯塔人……你们的守卫,可从来没把他们当成值得看护的对象啊。”柏灵仰头望着兰芷君,“你是不是也从来没把他们当过人?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有人会……会为了这些人,冒险而来?”

    柏灵还没有说完,兰芷君已经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是吗?”兰芷君靠近道,“那么你呢?他们想怎么救你?”

    柏灵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想要开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等到兰芷君微微松手,她才有些脱力地倒在一旁,两手紧紧捂着方才被掐的地方。

    她侧目望着兰芷君,笑着道,“……为什么他们要来救我?”

    “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兰芷君居高临下,又抓起柏灵的衣领,“他们可都在周地等你,你会这么白白找死?”

    柏灵却笑起来,笑得更厉害了些。

    “没想到吧?我确实……早就放弃了。”

    兰芷君松开手,柏灵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他轻声道,“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没有作为一个诱饵的价值——”

    “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以我的性命当赌注的,我就没想过全身而退。”柏灵轻声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向你献媚的时候么?”

    “那段时间你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兰芷君开口打断了他,“我的暗哨一直盯着你,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

    兰芷君说到这里,自己先微微打了个寒颤。

    “是啊,”柏灵轻声道,“猎鹿人和我说,阿奎力的营地里,只有你身边的那个暗哨,他没有把握避开……不过,一个人就算再厉害,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一双脚罢了……”

    “你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说。”兰芷君抓住了柏灵的头发。

    柏灵笑起来,她的笑里带着几分率真和坦然,“我是……真的不知道呀。为了避免计划败露,猎鹿人根本没有把全部的计划告诉我……我只需要在那段时间里牢牢吸引着你的暗哨,就足够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呢,猎鹿人这一次并没有诛杀你和阿奎力的打算,光是要带那么多平民南下,就够他们手忙脚乱了……”

    兰芷君颦眉,“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为什么不呢?”柏灵温声道,“你们还是可以去国都受赏,只是丢了几百个奴隶而已,阿奎力真的会在乎吗?”

    望着柏灵此刻平静的眼睛,兰芷君的呼吸也渐渐平息下来。

    这样的柏灵又变得死气沉沉起来,那些早先突然涌现的灵气忽然又散去了。

    ——或许它们早就散去了,在他眼前的,一直都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直势均力敌的对手突然亮了底牌,原来她早已是强弩之末。

    那种游戏一般的欢愉也随之消失。

    这让兰芷君莫名感到有些反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兰芷君抬起柏灵的脸,“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人间的苦,我吃够了。”柏灵仰头答道,“我想去天上等。”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冷气,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拔出随身的短刀,轻轻割断了柏灵手脚上的绳索。

    柏灵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么做,在手脚都解绑之后,她轻轻转动手腕,五指握紧,又松开,这自如活动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站起来。”

    兰芷君伸出了手,柏灵有些迟疑地接过,缓缓站起了身。

    柏灵看了看兰芷君,又看了看营帐的门,她抬起脚,有些跌跌撞撞地向那道光的缝隙而去。

    沉默之中,兰芷君没有作任何阻拦,也没有望向她。

    不过只走了几步,兰芷君便动作轻缓地从身后抱住了她,那把割断了绳索的匕首也跟随着这个拥抱,径直插进了柏灵的身体。

    “你自由了。”

第九十五章 归家

    营帐外的脚步声庞杂起来。

    有人隔着帐门,在外面喊了一声,“军师!”

    “怎么了?”兰芷君问道。

    “看天气,再过几个时辰风暴要来了,殿下已经下令立刻拔营启程,争取在天黑之前进入国都。”

    “知道了。”

    兰芷君说着,揭开了帐门,扶着柏灵一道走了出去。

    前来报信的金兵望着眼前女孩子苍白的脸和松绑的手脚,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下了目光。

    “去吧。”兰芷君轻声道。

    帐外的天地一片强光,柏灵颤抖着呼吸,而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营地的边沿而去,

    金兵看了看兰芷君,又看了看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提醒——因为阿奎力下的令是立刻就走。

    而且这女孩子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好像有点一瘸一拐。

    兰芷君站在那里,望着柏灵渐行渐远。

    “去殿下那里。”兰芷君回望一旁的士兵。

    “那个女人……”金兵指了指柏灵离去的方向,“好像走得有点太远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猛然感到一阵寒意——兰芷君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目光带着令人震慑的寒冷。

    传令的士兵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跟着兰芷君一道前往阿奎力的营帐。

    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这个渐渐远去的女人的影子。

    人们拿不准要不要追上去——草原上偶尔有牛羊也会如此,在漫天遍地的大雪中忽然得了臆病,于是在某一日突然头也不回地离开牛羊的群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向着雪原的深处走去。

    不要说还未到来的风暴,像她这样一个人踏进雪原,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但那是军师的人,上面也没有命令要去抓捕……

    就在人们的犹豫里,那个身着墨绿色披风的女人,已经消失在眼前的白雪皑皑之中。

    ……

    天地太安静了。

    柏灵已经有些不记得,上一次置身于这样的寂静中,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能够感受到胸腔中剧烈的心跳,还有踩在深雪中的每一脚所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头顶是明镜一般的蓝天,远处巍峨的雪山庄严肃穆,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回头张望。

    那个驻军的矮坡已经不见了,而自己的身后则多了一条带血的长痕,那是鲜血慢慢渗透了身上的衣衫,染湿了长裤,最后渗出了长靴。

    但手脚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大有知觉,柏灵也不觉得疼痛,她有些僵硬地回过身,再次望向远处的群山。

    在这样的寂静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

    她不再是谁的禁脔,谁的爱人,也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朋友。

    往昔的人生也陌生得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所有的欢欣、企盼,所有的眼泪、怒火,都在这寒风中被吹得了无痕迹。

    她不再关心前方的路会通向哪里,也不在乎身后的洪流会将其他人带去何方,只想在当下,在此刻,一步一步地走向远处的山峦。

    风雪渐渐起势。

    西风猎猎咆哮,细密的雪粒打在柏灵脸上,但柏灵浑然未觉。

    她走在生与死之间的窄道上,却好像在迷蒙中感觉自己与天地融成了一体。

    没有畏惧,没有痛苦,留下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死亡降下麻木而温柔的幕帷,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柏灵有些睁不开眼睛,虚空中仿佛有一个臂弯正向着她敞开怀抱,等待着她投入其中,静静安眠。

    这令人依恋的温存让柏灵忽然有了力气,好像灵魂脱离了已经长大成人的躯壳。

    她又一次变成了年幼的孩童,周围的风声化作了人声鼎沸的街市,数不清的人在这天地中走,她有些茫然地左右回望,看见自己孑然一身,正要哭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这怀抱熟悉又温暖,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

    就好像很多次放学等在校门口,等着小姨来接她回家。

    等着那只熟悉的手牵着自己,回到旧时温馨的,安宁的家。

    她也要离开这里,再一次长大。

    只是风声里,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柏灵!!!柏灵!!!”

    这声音,是夹着风雪的嘶吼,混杂着阵阵马蹄,正由远及近。

    柏灵有些疑惑地回望,然而在这如同天上的街市里,所有人都在慢慢地走,所有人的表情都安和而淡漠。

    ——“柏灵!!”

    这声音陌生极了,但又好像在哪里听过。

    引领着自己的女人好像也听见了这声音似的,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等着柏灵跟上来。

    然而柏灵望了望她,有些彷徨地摇了摇头。

    眼前的一切霎时间如同风雪一样消散。

    天地间的一切立刻又露出了它狰狞万分的本来面目——呼啸的西风裹挟着风暴,幕天席地,柏灵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风势太烈,她已经没有了起身的力气。

    但是那个声音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侧目而望,暗淡的黄昏里,确实有人踏着风雪从远处赶来。

    那人一袭白袍,身上脸上沾满血污。

    他头上兜帽早就被狂风吹下落在肩上,银白色的头发如同落满了白雪。

    这是……谁呢?

    柏灵忽然觉得有些吵闹,耳鸣的声音压过了风和人声。

    疼痛的感觉突然又清晰起来,混杂着寒冷和饥饿,顷刻间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压盖过来。

    ……

    漫长的梦里,柏灵昏沉地听见了许多声音。

    这些声音勾起了往昔的许多回忆,有些喜悦,有些哀愁。

    她经常梦见自己醒来——有时是在平京的皇宫中,有时是在金兵的大营里。

    在这些梦境里,柏灵往往待不长久,每一次她都在不快和厌烦中把所有人都搅成一团一团的浓稠颜料——以此从这些令人不喜的梦境中逃脱。

    只是在这之后,她又总是浑噩地忘记了“醒来”这件事,继续在混乱无序的梦境中游弋。

    直到某一天,柏灵又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韦十四坐在自己的床边。

    十四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略略发青,此时正在瞌睡中频频点头。

    冬日的暖阳从窗户纸上投下来,落在他的肩上。

第九十六章 你好吗

    柏灵屏住了呼吸。

    认真算起来,距离送别十四出城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四年多了。

    十四的面孔有一些微妙的改变,柏灵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经年之后的同学会,即便昔日的故友依旧穿着同样的衣服,保持着同样的身形,那种时间从人身上流逝的痕迹也依旧鲜明极了。

    柏灵试图抬起手臂,她想去拉一拉十四的袖子,看看这个十四会不会动。

    然而就像无数次在梦中无法逃脱的感觉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手臂虚弱极了。

    柏灵闭上眼睛,用尽全力,终于将手从厚重的棉被中伸了出来。

    这变化的呼吸让韦十四忽然惊醒,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床榻上的柏灵——这一次柏灵睁着眼睛,也正望着他。

    韦十四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低声道,“你醒了。”

    他拖着椅子靠近了些,将柏灵好不容易伸出被子的手又重新塞了回去。

    柏灵怔怔地看着十四,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求求了……不要醒。

    这个梦再多做一会儿吧。

    “你……”柏灵开口,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的干涩声音,她有些着急,反而被自己的唾沫给呛住了,伴随着每一声咳嗽,她的腹背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不要动,不要动。”韦十四颦眉道,“你是想问柏奕吗,他守了你好几天,这会儿刚刚被劝去睡了。”

    柏灵后知后觉地觉得口中一阵发苦,一阵迅速的鼻酸过后,她觉得整个鼻腔都被堵住了。

    “你还不能喝水。”

    韦十四扶着柏灵重新躺下,然后起身去近旁的桌子上取了刀和青瓜,坐在柏灵身旁轻轻推片,然后将湿润的两片青瓜贴在柏灵已经干裂的嘴唇上。

    “既然醒了,就动一会儿?”他轻声道,“脚能动吗?”

    柏灵动了动脚踝,示意可以。

    在韦十四的指导下,柏灵平躺在床上,用力地绷紧脚背,然后又放松,如此反复做了许多次。

    “你之后自己每次醒来,都这么动一动。”韦十四笑着道,“柏奕说这样可以预防深静脉血栓。”

    哦……深静脉血栓。

    柏灵笑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词汇库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专业的用词……

    是从前在太医院西柴房的时候跟柏奕学的吗?

    “再睡一会儿吧。”韦十四又坐回了床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柏灵根本舍不得闭眼睛,她摇了摇头,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滚落。

    “是不是伤口在疼了,”韦十四问道,“……你怎么又哭又笑的。”

    柏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那就再睡一会儿。”韦十四轻声道,他显然完全不明白柏灵的担心,只是伸手将柏灵方才覆在脸上的头发重新拨去两边,“睡着了,就不疼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运动,也可能是因为此刻暖融融的房间,柏灵又觉得有些困倦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昔日的旧友。

    “十四……”柏灵几乎是在用气流说话。

    韦十四靠了过来,“嗯,你说。”

    “你……好吗,这些年。”

    “我很好啊。”韦十四答道,他看向柏灵,“如果你能快些好,就更好了。”

    柏灵扑哧一声笑起来,旋即又因为腹背的疼痛露出痛苦的表情。

    看着此刻还有些不清醒的柏灵,韦十四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些担心。

    “闭上眼睛,不要再说话了。”韦十四催促道,“养好了精神,我们再聊天。”

    “你的……手。”

    柏灵望着韦十四的左手,方才她还没有发现,这会儿却看见他左手的虎口乃至整个手掌都包着绷带,看起来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我的手没事。”韦十四轻声道,“是和陈书白那个暗卫交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柏奕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陈书白。”柏灵喃喃低语,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喊兰芷君的本名。

    兰芷君的那个暗哨啊……那确实是非常难缠的。

    “赢了吗?”柏灵又问。

    “嗯。”韦十四点头,“不然怎么能知道你的下落呢。”

    说到这里,他有些后怕。

    北境的风雪……柏灵差一点就真的成为北境的风雪了,如果他再晚到一步。

    柏灵没有再问什么,对于“韦十四能够胜过兰芷君的暗哨”这件事,即便是在梦中,也一样让她感到很满意。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却始终不愿合眼,一直一直望着眼前的十四,直到眼皮打架,才又一次坠入无意识的渊面。

    韦十四则继续打起精神,从地上捡起方才因为打瞌睡而脱手跌落的书册。

    他和柏奕这段时间轮流值守,一是要等柏灵醒来,一旦醒来就要督促她像方才那样活动腿脚;二是在盯梢着,一旦柏灵发出了呼噜声,就意味着她的呼吸不够顺畅,需要重新调整她的姿势或者再次唤醒她,以免发生窒息。

    看护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

    韦十四望着手里的书册,久久没有翻页,他将书重新合上,再次看向柏灵。

    往事如同潮水,一幕幕在他心中涌起。

    韦十四垂眸轻叹,发现柏灵的手又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他俯身握起柏灵的左手,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了上面。

    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快些好起来吧。

    ……

    柏灵真正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是在这一天的深夜。

    她确实一直都不太清醒,在这日白天,柏灵醒来了七八次,但除了最开始的那次还算清醒,之后的每一次,她的神情都带着几分似梦非梦的昏沉。

    直到黄昏的时候,柏奕醒来,从韦十四那里听说柏灵今日白天已经醒过,他甚至顾不上晚饭,径直跑去了柏灵的床榻边等着。

    然而入夜之后,像是故意要惹他伤心似的,柏灵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睡得很沉。

    柏奕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守夜守得煎熬极了。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带着某种愿赌服输的哀怨看着柏灵安宁的睡脸,一直絮絮低语,也不管柏灵究竟能不能听到。

第九十七章 相见

    从傍晚到现在,柏奕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忙里忙外。

    先是在通风的地方换炭盆,然后拿湿漉的棉絮团轻轻擦拭柏灵的嘴唇,又将青瓜的切片盖在上面,不时更换。

    等到他坐在床边,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再不知该开口和柏灵说什么的时候,他累极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屋子外头开始刮风,呜呜咽咽的,像是旅人在哀嚎。

    柏奕换了个姿势,手撑着下巴,望着柏灵伸在被子外面的一截指尖。

    “你怎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柏奕喃喃道,“十四在的时候,你都醒了那么多次……”

    他抬眸看了一眼柏灵——柏灵还是闭着眼睛。

    柏奕叹了一声,直起腰,两手交叠枕在了自己脑后伸了个懒腰。

    “我应该早点和十四说的,但凡你醒了,不管我是醒着睡着,都可以喊人叫我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柏奕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簇,“……你是不是怪我啊。”

    卧榻上的柏灵微微颦眉,好像梦见了痛苦的事。

    这已经不是柏灵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入夜以后,她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断续地做梦。

    柏奕伸手,将大拇指的指腹按在柏灵的眉心,想把这皱起的眉头抚平。

    “不难过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哄梦中的柏灵,“难过的事情都过去了……”

    柏奕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忽然停在了喉中——他看见柏灵睫毛微动,有些徒劳地开口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腕甚至能感受到柏灵呼出的温热气息。

    柏奕的呼吸近乎凝滞,他望着柏灵,看着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睁眼的柏灵目光是失焦的,她望着熟悉的床顶帷幔,总觉得这个情景似乎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了。

    等到缓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循声而望,她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影。

    屋子里很是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离床榻不远的桌子上放置着。

    柏灵一时惊惧,本能地想要往床榻的另一侧缩逃,却听见那人有些焦急地喝止她,让她不要乱动。

    这个声音……也很熟悉。

    但眼前人,她着实有些认不出是谁了。

    在分别的这几年,北境的冰霜和风雪在柏奕身上刻下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那个清瘦俊朗的青年医官,如今也已经像当年的陈翊琮一样蓄起了短须。

    不过四年的光景,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多了些微的皱褶,而肩膀和手臂也再不似先前一般单薄。

    这里的严寒不仅未能摧残他的精神,反而激起了他更加强烈的意志,他要和一切不可知的命运搏斗,和一切压迫在他身上的重负抗争,像是野草和荆棘一样,在这片冬日漫长的北境野蛮生长。

    暗淡的灯火里,柏奕静静地坐在那里,反而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向柏灵说些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望着。

    但即便眼前的柏奕近乎脱胎换骨,那双眼睛柏灵始终不会认错——“能够将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她轻声喊出了柏奕的名字,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柏灵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起来,“……是你吗?”

    “是啊……是我啊。”

    “你怎么……”柏灵有些匪夷所思地拧起眉毛,“你怎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向着柏奕的脸颊探过去。

    柏奕连忙上前,主动将自己的脸贴上柏灵的手心。

    柏奕上唇的胡须很短,只是一层薄薄的胡渣,而下颌的短须则像坚硬干枯的稻草,盘虬着生长着。

    “下乡里看病的时候,留着胡子,大家才信你是个有本事的大夫。”柏奕握着柏灵的手,“虽然看着显老,不过蓄须以后,做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柏灵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做梦也想像不到柏奕现在的样子,柏奕如今也就二十六七的年纪,但这老成持重的山羊胡一蓄,看起来足足比柏灵大了一轮不止。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柏奕的脸,仿佛一眼看到了他老去以后的样子,又新奇,又欢喜,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我看到了……你写在墙上……诗。”柏灵轻声道,“木心的……那一首。”

    柏奕短暂地迷茫了片刻,而后骤然想了起来。

    “大卫?”

    柏灵点了点头,她微微垂眸,“当时我……就想立刻……到你身边来。”

    柏奕低笑,将柏灵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柏奕,我怕我在做梦……”柏灵望着他,“你是真的,是吗?”

    “是啊。”

    “但如果……这是梦呢?”

    柏奕抓着柏灵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柏灵沉着嘴角,将手缩回了一些。

    她脸上带着玩笑的笑意,眼里的表情却渐渐哀伤起来。

    “……梦里,也一样会痛的,”柏灵认真地说道,“我就做过很多……那样的梦。”

    “是梦也无妨。”柏奕轻声接道,他将柏灵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样你睡着,醒着,我就都在了。”

    柏灵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柏奕的掌心还是像从前一样,非常粗糙,即便在今日这样的寒夜,他的手依旧干燥温暖。

    然而她望着柏奕投在墙上的影子,感受着来自棉被的轻微压迫,窗外的风声,还有咽喉的刺痛感……这些细节依旧显得有些可疑。

    “我白天……好像见着十四了。”柏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他是不是……也在?”

    “嗯。”柏奕点了点头,“我们从猎鹿人那里知道了你的消息,十四日夜兼程追去了阿奎力那里,才把你救了回来。”

    柏灵微微颦眉,好像是在反复咂摸这句话。

    “我好像,也听他……说起过。”

    “你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柏奕低声道,“是谁伤的你?”

    柏灵摇了摇头,“爹呢……?”

    “爹还在靖州。”柏奕轻声道,“他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我们这样折腾……这儿是抚州境内的一处县城,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靖州和爹团聚。”

第九十八章 决裂

    暗淡的灯火下,柏奕和柏灵聊起这四年来的遭遇。

    “十四来救了我们之后,将你被假死并被囚禁在宫中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我本来下定决心要回去,结果十四递了一封信给我……”柏奕轻声道,“就是那封你写给他的信。”

    床榻上的柏灵表情温和,静静地听柏奕讲述着。

    “他说,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你一定也不希望我回头。”柏奕轻声道,“你也会一样要我“士为知己者生”……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回去,为什么又要让人在我离京的时候,用那首《送别》告诉我你还活着的消息。”

    柏灵刚想开口,柏奕又接着道,“但后来我又明白了。”

    他望着柏灵,轻声道,“被逼迫到走投无路只能投湖的那种死法,一定是你非常瞧不上的,就算是真的只剩下一条死路,你也要自己朝着那堵高墙撞过去……是不是?”

    柏灵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我们后来又在江洲城外待了好几日,就像找路子打听一些京城的消息,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柏奕叹了一声,“我那几天一遍一遍地读你的信,一遍一遍地读……虽然谁也没有说,但我们都觉得你一定已经下定了决心,否则不会留下‘绝笔’这样的字眼……”

    “所以……”柏灵低声道,“你为什么……来北境了呢?明明当初说好了……”

    “我当时没有想太多。”柏奕自嘲地笑了笑,“是爹想来,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不过这几年在北境,我也确实做了些事情——”

    “我知道。”柏灵小声说道,她脸上带起些许笑意,“在江洲,在两头望……我都听说了。”

    柏奕的眸子亮了起来,“我在江洲留的那块对联你看到了吗?”

    柏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在沿途,其实还留了好多线索,”柏奕的身体微微前倾,“除了那对石联以外还有很多,像是我们唱过的歌,听过的文句……还有一些故事。”

    柏灵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你不会就这样死。”柏奕低声道,他笑了笑,“就算是我自欺欺人也好,我想着,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地逃出来,想尽办法地来和我们汇合。所以我们一定不能隐姓埋名,如果我真的跑去哪个山壤里过隐居的日子,这人海茫茫的,你就更不可能找到我们了。”

    “我听到了,”柏灵轻声道,她望着远处的油灯,“那首……南方,还有……‘林白’……”

    “对了,”柏奕忽然想起来,“你……为什么叫韦松青?”

    “松青,是我后来认识的……一个朋友。”柏灵轻声道,她看着柏奕的神情,一时有些好笑,“我后来……遇到了十四的师傅韦英……得了他许多照顾。”

    “十四的师傅?”

    柏灵点了点头,“一个有点倔强的……老头子,这几年一直在平京城里待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本来还想讲讲和李一如牧成那晚相遇的故事,但此刻已经感到了疲倦。

    她望着柏奕,从柏奕的眼睛里,她能看出同自己一样旺盛而克制的倾诉欲。

    “我累了。”柏灵缓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我要,休息一会儿。”

    “好。”

    柏奕才要起身给柏灵捻被子,柏灵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柏奕问道。

    “我睡着的时候,”柏灵闭着眼睛,低声说道,“……也不要松开。”

    柏奕眉宇微动,轻声应了一声。

    “明天醒来的时候……”柏灵慢慢地说道,“你能……还在这里吗?”

    “嗯。”柏奕微笑着答道,“我会的。”

    ……

    在柏灵苏醒后的第三天,曾久岩和张敬贞一道造访了这一处偏僻的庭院。

    柏灵这时已经可以勉强在床上半坐着自己吃东西了。

    从十四和柏奕那里,她大概拼凑出了自己获救的经过——在收到自己从屯龙陂寄出的飞鸿传书以后,柏奕和十四结伴离开了靖州,沿着抚州、鄢州一路找到了涿州,却在那里得知了自己在两头望被围困的消息。

    在看到两头望烈火焚城的废墟以后,两人都意识到柏灵可能是被金人劫走了,但要单人匹马去追金人的几十万大军是不可能的,所以二人决定北上,去抚州找已然成为抚州府驻军先锋的曾久岩借兵——这实在是下策之中的下策,常胜是不可能为了救一个柏灵而给出军队的凋令的,但二人决定赌一赌曾久岩是否肯在这件事上冒一次险。

    不过,他们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在刚刚抵达鄢州的时候,两人就遇上了猎鹿人一行。

    彼时猎鹿人还没有和常胜决裂。在听闻猎鹿人打算潜入阿奎力的部落去救一批赫斯塔人之后,柏奕和韦十四当即决定一同加入。

    在那之后不久,猎鹿人果然打通了渠道,在阿奎力的军营中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内应——然而他直到行动的最后一刻,才说出这个内应就是柏灵本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柏灵也都知道了。

    只是在听到“猎鹿人和常胜决裂”的时候,她还是有些诧异。

    曾久岩和张敬贞来的时候,柏灵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得知这两位老朋友一道前来,她满是惊喜。

    在踏进柏灵的屋子以前,曾久岩和张敬贞也老老实实地洗手更衣,等进屋见到了柏灵的面,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有曾久岩在的地方,就没有不热闹的道理,三人坐在屋子里聊天,竟不时传出笑闹,好像这屋子里远不止他们三个似的。

    “你会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稀奇,”柏灵笑着对曾久岩道,她说着便看向张敬贞,面带不解,“可是敬贞怎么也来这儿了?”

    “前段时间不是有大周使臣出使金贼的国都么,”曾久岩抢先答道,“敬贞就是其中之一啊!”

    柏灵怔了一下,“竟然……”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猎鹿人就和我们分道扬镳了。”曾久岩笑道,“我们当时还担心猎鹿人会不会中途袭击我们的使团……不过后来听说,他们忙别的去了。”

    “为什么?”柏灵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问,“你们是去金国谈了什么?”

    “还是粮马互市的事情。”张敬贞轻声道,“皇上同意用金国五百匹马换我们来年二成收成的交易了,从明年开始,为期五年。”

    “什么……?”柏灵瞬间错愕。

    “别急,我还没有说完,”张敬贞笑道,“但皇上加了一个条件,要求在金人在明年开春以后,将近三年来从我边境劫掠的大周子民全部放归。”

第九十九章 劝说

    “放归……”柏灵垂眸凝思,“也好……不过为什么是三年?”

    “也是一点一点谈下来的。”张敬贞轻声道,“近三年劫掠的百姓一律放归,至于更久的就看他们自己,想回可以回,不回也不勉强……毕竟好些人都在金地成家了。”

    “难怪猎鹿人要和常将军决裂……”柏灵有些明白过来,“因为我们同意了粮马互市?”

    “嗯。”张敬贞点头,“他们蛰伏在北境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想借我们的势,如今这互市的协定一签,纸面上就是五年的太平……他们当然不肯等。”

    “不打仗总归是好的。”柏灵喃喃道,“至少北境的百姓能喘口气。”

    “是啊。”张敬贞望着柏灵,目光深邃起来,“能喘息的,又何止是北境的百姓……”

    “金人今年的动作确实奇怪。”曾久岩接道,“早先猎鹿人说金人今年在西边元气大伤,今年不会大举进犯我边境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没想到他们最后真的就劫了几个城池的粮食就跑了。”

    “西边有强敌。”张敬贞低声说道,他忽然笑道,“说这些干什么,今天既是久别重逢,我们应当说一些高兴的事情。”

    几人谈笑,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在东林寺的茶室,只是张敬贞一直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柏灵想了个法子将他支开去找外头的柏奕,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敬贞是不是有话想单独和我说?”柏灵轻声道问道。

    张敬贞深吸一口气,从桌边站起身,低声道,“……去年八月,你是不是路过了江洲?”

    “……记不清了。”柏灵低声道,“敬贞为什么这么问?”

    “我去年秋天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张敬贞低声道,“署名是牧一青,但这信却是夹着一首诗一道来的。”

    柏灵没有作声。

    “那人是不是你也无关紧要,”张敬贞轻声道,“但我想和你说说这件事的下文,柏灵愿意听么?”

    柏灵沉默片刻,“……嗯。”

    “我接到信后,立刻动身往平京去了,为了验明信中的所言,还专程在徽州的几个偏远之乡停了半月——自然是隐了身份去的。那半个月中,我所见所闻,皆非人间景象。”

    张敬贞轻轻在房中踱步。

    “到达平京之后,我没有去拜访父亲,而是直接入宫求见。”他低声道,“除了这位牧一青的信,我自己也写了一封奏疏上表。皇上震怒,向我询问详情,我便将我那一路的见闻细细地说了。”

    “皇上做了什么?”

    “皇上当晚就派了锦衣卫亲自前往徽州彻查。”张敬贞轻声道,“徽州知府今年年初已经下狱,大部分黑矿都已经停了,还活着的发抚恤银并送回家乡,死难的实在查不清了……朝廷决定立碑告慰。”

    “这次粮马互市的事,也是皇上的决定。”张敬贞轻声道,“以我大周现在的军力,当然可以和金兵决一死战……但既然对面有意要上谈判桌,我们也不妨顺水推舟,韬光养晦。否则,像徽州那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查封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柏灵半睁着眼睛,带着几分慵懒困倦笑了。

    张敬贞望着柏灵,又道,“覆舟水是苍生泪,皇上说他知道的。”

    “那就好。”柏灵点了点头。

    “这些年柏奕还有伯父在北境这边做的事情,还有你这次舍身营救百姓南归……大家都有目共睹。皇上觉得很愧疚,为当初犯下的那些过错。他不应当那么对你们。”张敬贞的声音很轻,“在你跳落山涧以后,他变了很多。”

    “……他让你带话给我?”柏灵问道。

    “嗯,是。”张敬贞点了点头,他握紧了手,有些不安地抬头,“他希望能接你们回去。”

    “回哪里?”

    “回平京。”张敬贞平静地答道,“他会在平静给你们专门建一座宅院,伯父可以在那里继续撰写医书,平京是繁华之地,有名的医者更多,倘若柏奕肯将在北境这两年的——”

    “柏奕肯定不会回去的。”柏灵笑着打断道,“我爹应该也不会。”

    “……那你们要继续留在北境吗?”张敬贞颦眉,“这里的冬天太冷了,伯父年纪又大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柏灵摇了摇头,“不可能回去的。”

    “哎,其实……”

    “我听说那些从阿奎力营中被救下来的百姓现在也在抚州?”柏灵问道。

    张敬贞怔了一下,而后表情复杂点了点头。

    “敬贞不用隐瞒,我都知道了。”柏灵垂眸而笑,“他们编排了我的歌谣,说我罪有应得,投靠金人,所以活该错过了回来的机会。”

    “他们是不知道详情。”张敬贞说道,“而且乡野之民,本来就喜欢传那些鸡零狗碎的故事,等到真相传开的时候,他们会明白你为他们做过什么的,更何况衙门已经下令,若再有人胆敢这样当众诽谤,一定严惩不贷。”

    柏灵摇了摇头,“没用的。”

    “……为什么?”

    “人只会相信他亲眼见到的事情。”柏灵轻声笑道,“何况你越不准他们传唱,他们就越觉得那是真的……”

    “这些事交给我。”张敬贞认真道,“我也觉得堵上百姓的嘴是下下策,明日我就进城去见抚州知府。”

    “敬贞。”柏灵顿了顿,“别白费功夫了,”

    “这怎么会是白费功夫?这是你的声誉啊。”

    “……我不在乎,无非是废了‘柏灵’这个身份罢了。”柏灵轻声道,“这么说吧,就算现在那些百姓将我认作救世主,我也不可能再回去。有些事情,敬贞应该也明白,不,敬贞应该更明白。”

    “什么?”

    “我父亲在太医院四年,除了秦康秦老院使,他就没有在那群太医里交到一个朋友。”柏灵低声道,“更不要说柏奕,他和王济悬那些人几乎是水火不容……平京的水,对我们而言太深了。”

    “但是——”

    “即便现在回去了,且是被圣上请回去的,也许今年,明年,大家还会传颂一会儿他们俩在北境的事迹……可日子久了,这种故事人是会听厌的。”

    “我们一家,都太不招人喜欢了。”柏灵轻声道,“人心似水,君心尤甚。”

第一百章 跳舞吧

    张敬贞笑了一声,“如果是这样,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将那封信投到我的府邸来?我一个人在江洲过得好好的,你非要找个茬让我进京……如今我倒是变得公务缠身了。”

    “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柏灵轻轻扶住了额头,“我在江洲人生地不熟,就只剩敬贞一个朋友。”

    张敬贞摇了摇头,又重新坐下。

    “你若实在不愿回去,我也不勉强,我只是帮忙带话罢了——我自己的希望就只有一个。”

    “嗯?”

    “往后大家不要断了联系。”张敬贞认真说道,“我与久岩,这三年来常常聊起柏奕与你,如今一切也算尘埃落定了,将来不论你们要去哪里,都来封书信报个平安如何?”

    柏灵笑着点头。

    “敬贞要说的,就这些了吗?”

    “倒是还有一件事,皇上没有开口,但我觉得他是想问的。”张敬贞看向柏灵,“你……现在还恨他吗?”

    这个问题让柏灵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他想要求得你的原谅……我是这么觉得的。”张敬贞低声道,“在知道你还活着以后,他比所有人都要高兴。”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谈不上恨,”柏灵微微垂下眼眸,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笑意,“但也说不上什么原谅。”

    “……我不明白。”

    “我已经好久没有像这几天一样,每天都过得这么开心了……所以都不大想这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柏灵轻声说道。

    “那你心里……”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来赎罪。”柏灵轻声道,她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如果他真的觉得愧疚,那就怀抱着这种歉意,也忍受着这种煎熬就好……不要再想着从我这里讨什么原谅了。这种折磨,就是他应得的。”

    张敬贞又怔了一下。

    院子里忽然吵闹起来,屋子里的门很快被推开,柏奕和曾久岩同时踏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张敬贞转头问道。

    曾久岩有些哭笑不得,“我明天得启程回涿州了……”

    “这么急?”张敬贞有些意外,“皇上召你去了?”

    “是啊,”曾久岩叹了口气,“我就说我私自带人出城去接应百姓这事儿就算皇上来了也拦不住……常将军来信了,说要我在抚州先挨上二十军棍再启程,要是我敢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等皇上走了,他就罚我去火头营背大锅。”

    柏奕在一旁有些担心地问,“皇上不会继续北上吧?他这两天会往抚州来么?”

    柏灵几乎随之颦眉。

    “这个放心。”张敬贞连忙道,“三日后金国的使臣要造访涿州,皇上在未来半个多月里都不会离开涿州的。”

    “那就好。”柏灵轻轻闭上眼睛,“我今天,也有些乏了……”

    ……

    次日一早,张敬贞与曾久岩一道离开了这个远镇,二人离开后不久,两人各自用自己的手段送来的东西也陆续停在了柏灵憩住的小院,从食物、药材到棉布……不一而足。

    在和柏灵一道商量之后,柏奕和十四一起处理了这些物资。除了少数当下欠缺的必要生活用品,剩下的都以两人的名义沿途赠给了镇上的乡民。

    这天傍晚,十四趁夜离开了抚州,马不停蹄地向着靖州进发。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日,这日中午柏奕来给柏灵送饭,一推门便吓了一跳——柏灵扶着屋子南面的窗柱,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了地,半只脚踩在自己的布鞋里,一点一点地朝外移动。

    “不要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柏奕当即上前制止,“你这要是摔一跤,这些天都白养了!”

    “我扶得很牢的。”柏灵小声争辩,“再躺下去我人都要长在床上了……”

    “你说你这急什么,”柏奕将食盒放在桌上,便去扶柏灵慢慢走过来,“我前两天就已经找人去给你做手杖了,估计明天能送来……”

    “哦,”柏灵哼笑了一声,“那不是正好吗?非得你说了我才能动,你不说就不能?”

    “我们谁是医生?”

    “你是。”

    “遵医嘱是是说听谁的话?”

    “……听医生的。”

    “那你现在应该听谁的?”

    柏灵笑了起来,“我偏不,要我听话,你就先把你这些碍眼的胡子给剃了……”

    她说着,便伸手去揪柏奕的山羊胡,“你这胡子留得,起码老了十岁!”

    “老一些有什么不好?”柏奕不以为然,扶着柏灵走到桌边,“老成持重,老谋深算——诶,你怎么不坐?”

    “我想去院子里走走。”柏灵攥着柏奕的手臂,“我这会儿不饿,带我出去走走吧。”

    柏奕叹了一声,让柏灵好好扶着桌子,他转身去拿外衣和厚斗篷。

    换了衣服,柏灵又坐在椅子上看着柏奕帮自己换鞋,她不时看向窗外,催促着柏奕快一些。然而才踏出门,尽管已经换上了厚厚的冬衣,柏灵还是被屋外的寒意冻了个激灵。

    此时正是午后,但外头并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空又落起了雪子。

    “你扶着我。”柏奕轻声道,“我们就在主路上走,这块地我早上刚扫过,其他地方可能会打滑……”

    两人沉默地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然后停下休息。

    “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柏灵轻声道。

    “不要急。”柏奕低头看向柏灵,“即便爹今天就赶来了,你这样也是不能赶路的。”

    “我可以。”

    “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

    柏灵的手紧紧抓着柏奕的胳膊,调整着脚下的步伐,像是为了强行证明自己能够行走一样站去了柏奕的对面。

    然后,柏灵慢慢后仰,一点点松开了抓着柏奕的手。

    “你——!”

    “不要动。”柏灵轻声说道。

    柏奕脸色微凝,他想强行去抓柏灵的手,让她好好扶着不要乱动,但又怕柏灵固执起来胡乱挣扎,反而更加危险。

    于是他就这么站在柏灵对面,看着柏灵一点一点地松手,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手一直隔空托在柏灵的两臂之下,随时提防着意外的发生。

    等到柏灵完全站定,她抬头,“怎么样?”

    “可以可以,”柏奕点头如捣蒜,“我们回去吧!这外头太冷了!”

    柏灵笑起来,她松了口气,有些不稳地再次伸手,抓住了柏奕的手臂。

    “教我跳舞吧,柏奕。”柏灵轻声说道,“就现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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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103/ 第一时间欣赏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御前心理师》为转载作品,御前心理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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