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正直之人
午后风雪,柏灵离开了汪蒙的营帐,缓缓向县衙而去。
这一路她看见官差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有几次柏灵驻足听了一会儿,从支离破碎的言语里拼凑出了他们在做的事——官差正在依次告知百姓收拾行李,最迟明早上路。
柏灵不忍去看。
即便在平京时也是这样,每年夏天和冬天,都有一批熬不过的老人要在酷暑或是严寒中死去。
更不要说是在两头望——在即将到来的长途跋涉之中,又有多少人会直接卧于风雪。
方才与汪蒙的对话,这一路一直在柏灵的脑海中回响——
“那汪副将你直接告诉我,保留私人书信到底是什么罪过?仅仅是因为在众人踏下一万只脚的时候,有人没有跟上去踩一脚,就等同于此人也有谋反之心?”
“松青,你冷静一点。”
“我不明白!当初石猴镇村民遇险,汪大人为了那百来人大周百姓的安危,甘愿让薛子平与我冒险营救,如今两头望的上千百姓要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远徙,怎么您和邵县令就都能这样无动于衷?”
“要救人,也要带脑子。”汪蒙目光深邃地看向柏灵,“松青既是从平京来的,应该不会不知道当今朝廷最忌讳的两件事吧。”
“……哪两件事?”
“沁园余孽和宋氏逆党啊。这两样,但凡沾上便是甩不脱的污点。有赖先帝与当今圣上圣明,登基之初便当众焚毁了内宫所藏的、所有与此相关的奏疏和密函,更是下旨,让所有官员、乡绅也清扫庭院,把旧日的瓜葛都焚毁殆尽,除了少数与二党有直接联系的逆臣,一切既往不咎。这已经是皇上为了平息臣民之间的相互攻讦,做出的最大退让了。”
“……”
“邵宽再不懂事,也不该将书信留到今日,念宋党的知遇之恩,便是不念当初圣上网开一面的皇恩。”汪蒙低声道,“这事真要是被捅破了,除了皇上,现在谁也救不了他一家的性命。”
“汪副将……”
“我懂你现在的心情,我一早也已经和邵宽谈过,反正曹峋设计陷害在前,他不如就一口咬定,这些书信也是曹峋伪造的,他到时也御前陈情,和宋家父子划清界线便是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也是个办法,邵大人怎么说?”
汪蒙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柏灵追问,“邵大人觉得这个办法不可行?”
汪蒙神情复杂,沉吟片刻,“他说,他自知宋伯宗父子罪大恶极,也是罪有应得,但要他完全不顾师徒名分,去御前痛斥恩师,他办不到。”
……
县衙如今已是曹峋的地界。
柏灵穿庭过院时与他打了个照面,甚至微笑着寒暄了几句。
谈笑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分为二。
一个“我”露在人前,管他遇人遇鬼,都可谈笑风生;
一个“我”隐于人后,每当逢此虚与委蛇的时刻,都像是在钝刀子割肉一般地受刑。
曹峋知道她一早便去了军营,有意从她这里打听口风,柏灵捡了许多不重要的细节,讲得绘声绘色,叫曹峋不时发笑。
分别前,柏灵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回来时,看见许多官差在挨家挨户敲门,不知曹知府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曹峋略略舒眉,“他们连这个都没告诉你呀?”
“……我原先去时没留意,也没专程问过。”柏灵笑道,“或许也不是有意隐瞒吧。”
“明日邵宽就要带百姓出城了,”曹峋捻须笑道,“这牛脾气真是……为了和本官置气,竟是连这点脸面都不顾了。”
“出城?”柏灵颦眉,故作疑惑,“去哪里?”
“鄢州啊,”曹峋答道,“这数九寒天的,拦都拦不住,本官已经急奏报给京中和涿州的常将军了。”
“拦不住?”柏灵看向曹峋,表情单纯,“曹知府怎么会拦不住呢?”
曹峋垂眸,笑了一声,“他毕竟是这里的父母官,我们还是要尊重地方上的意见。”
与曹峋分别后,柏灵站在原地目送这位知府大人的背影远去。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而后消失。
慢慢在雪地里趟回自己的屋中,这一路,柏灵又一次领悟了这件事情里的轻重缓急。
等回到屋中,将这些一一讲述之后,李一如也渐渐领悟过来。
“看来,曹峋是在以邵宽旧日的书信要挟,他要彻彻底底断了邵宽的仕途,甚至是要了邵宽的命,这位邵大人受制之下,为保全家人,只能任由摆布……”少年颦眉,“这……也太惨了。”
“惨吗。”柏灵的整张脸凝固着,没有一点表情。
李一如怔了一下,“不惨吗?”
“他怕累及家人,甘心受曹峋摆布,带一众百姓北迁。”柏灵淡淡道,“不要说金兵会不会半路动手劫掠了,总共不到百人的协兵,百姓中妇孺又多……真要是离了两头望,这批百姓里,可以平安抵达鄢州的……能有一半么?”
“不过战事在前,邵大人即便因此革职,甚至杀头,也只是他一人办事不力的罪过,毁了前程,丢了性命,家人总是保住了吧。”
李一如忽地颦眉。
这是他尚未想过的。
或许是因为昨夜曾经在这个屋子里左右为难的邵宽是个活生生的人,而百姓始终是一团抽象的概念,而今柏灵忽地提出“折损过半”的可能,在冰冷的死亡面前,这些所谓的户数和人数,就好像忽然又从数字变回了一个个同样鲜活的人。
这个想象让李一如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在御前痛斥恩师,办不到;豁出全家性命和曹峋斗个鱼死网破,也办不到;牺牲治下的百姓,就能办到了。”柏灵笑了一声,“舍不得弄脏自己的手,又不甘心连累家人赴死……这位邵大人,果真是正直极了。”
“二哥再去和汪副将说一说呢?”李一如开口,“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或者加派兵力护送百姓北迁?”
“汪蒙的八千军旅现在是守城的主力。”柏灵低声道,“动谁也不能动他。”
“那……现在我们能做什么?”李一如的神情凝重起来,“我们应该能做些什么吧?”
柏灵沉默良久,看向少年,“……和固勒一起回涿州吧,你们今晚就走。”
“什么?”
“我一直算着日子呢,京里给金人的答复,这两天怎么着也该到了。”柏灵低声道,“……不出三日,两头望必破。”
第七十二章 救人
话音才落,猎鹿人轻轻落在两人身后的地面上。
“回涿州?”李一如眉川轻锁,“我……我不能——”
“听二哥一句劝,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柏灵轻声道,“把你的靖州之行后推三个月吧。”
“我不是为了这个,都这个时候了我不会再为了去靖州——如果二哥觉得这里危险,有必要离开,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李一如说道,“你的家人朋友既然在靖州,那我们不如来年再一同——”
“我不是不走。”柏灵轻声道,“我是事情还没有做完,总之,你先收拾行李吧。”
说着,柏灵起身,转向了猎鹿人,“可否劳烦尊驾再帮我一个忙?”
“请说。”
“你能做到今晚无声无息地将我送去邵宽邵县令的营帐中吗?”
猎鹿人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的弧度稍微大了一些。
……
次日一早,两头望东门的主干道上已经站满了等候出城的百姓,逃荒也好,迁徙也好,这种事对他们来说都不算陌生了。
只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上路,还是头一回。
原本是定好了辰时开城门启程,不过现在辰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邵宽仍然没有出现。
曹峋还在府衙的炕头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下人来报,说邵宽在衙门口求见,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了,曹峋有些不快,哆哆嗦嗦地离开了软被,换上官袍出去相见。
“人呢?”他穿过后衙的院子,只见一地积雪,待客的地方就没有一处椅子上坐了人。
“还在前面的衙门口呢,”下人答道,“邵县令说百姓还在城中等着,他不敢自己进县衙高座饮茶。”
“哼,我看他就是跟本府过不去,明知道本府台怕冷,能让我多走一段路是一段……”曹峋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我倒要看他能蹦跶到几时,你前面引路。”
“是。”
两头望的县衙门口,邵宽果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邵大人。”曹峋颇为亲昵地迎上前,“你看看你看看,本府台原本还想着要去送你和两头望的百姓们一程,就担心这会儿时辰晚了,赶不上趟,没想到你竟然又跑回这县衙里来了……怎么,是遇上什么问题了?”
“倒没有什么问题。”邵宽没有抬眸,“只是昨夜下官彻夜思索百姓的北迁办法,觉得所有人一同上路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主意,所以重新拟了一份带百姓迁离的计划——”
“拖延是没有用的,邵宽。”曹峋的声音低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乖一点,不要逼我。”
“曹知府,我也把话和你挑明了,”邵宽的眸子带着几分决绝的寒意,“我毕竟是两头望的父母官,真要是被你逼上了绝路,我也就什么都不顾了,大不了我们就鱼死网破,让京中也好好看看你这一副排除异己的嘴脸……豁出我全家老小的性命,挡住曹大人今后入阁的大路,邵某人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曹峋笑了起来。
“粮食就只有那么多,拖久了,若是百姓要分食城中的军粮,我可不会留丝毫情面。”
“统共就五日……不,四日的粮食,下官都懂。”邵宽轻声道,“不会多带城中一颗粮食走,只是要分批次出城,最迟的一批明天夜里也可以上路,不会耽误太多。”
“那没问题啊。邵大人爱民如子,叫本府台感动极了。”
曹峋抚着圆腹,笑着目送邵宽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街角。
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他觉得好笑。
“对了,大人,”仆从围了上来,“汪蒙那边派了人来,说从今日起,每日正午时分,都要和您这边对一对当日的情况……”
曹峋瞥了仆从一眼,“告诉汪副将,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要怎么配合都好说,所有走两头望过的奏疏,都抄送一份到汪蒙的军营里就是了。什么劳什子的正午对情况……我就不去了。”
……
这日傍晚,两匹马踏破风雪,直奔涿州府的南门。
入冬以来,天黑得越来越早,关城门的时间也因此提前了许多。
守城的士兵远远就望见了雪地里的两匹黑马,等到这他们连人带马来到城下,士兵立刻高喊,“已经关城门了!明日再来吧!”
城下两人同时摘下兜帽,一人黑发,一人白发,容姿俊逸。
黑发那人仰头答道,“劳驾!请问常胜将军现下是不是在涿州府中?”
“你们是什么人?”
黑发青年胯下的坐骑显然还有些狂野,此刻正不甚安分地在城门下雀跃,那青年一面牢牢控制住缰绳,一面仰头答道,“我是靖州府随军大夫林白,旁边这位是韦出云,这些年也一直在靖州常家军中效力——”
城门上的官兵一时惊呼起来,“是林大夫和韦少侠!”
未等底下柏奕道明来意,士兵已然探出头来,“二位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通传!”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候,涿州府的南门打开了。
两匹黑马一前一后飞快进城,没有丝毫耽误,便轻车熟路地赶向城东——常胜就在那里。
下马之后,柏奕和韦十四一刻也没有耽误,飞快地奔向庭院之中,在院子里遇见了出门相迎的常胜。
“常将军!”柏奕几步上前,这一路狂奔下来,他韦十四两人都已经汗流浃背,额角的头发更是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在寒夜中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柏奕的目光望向常胜身后——只是迟迟不见有别的人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常胜有些意外地望向二人,“难道靖州有变?”
“没有,靖州很好!”柏奕很快答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九月初收到将军这边的信,我们实在等不及,就赶过来了——”
“你们是一路从官道找过来的?”常胜颦眉问道。
见常胜表情严肃,柏奕和韦十四心中顿感不祥。
“是啊。”韦十四答道,“从抚州到鄢州,这一路遇到的常家军我们都问过了,除了在鄢州的时候被金贼耽误了一段时间……他们都说没有听过韦松青这个名字,想来应该是在涿州了吧……怎么,难道她不在这里?”
“韦松青现在应该和汪蒙待在两头望。”常胜看向眼前的二人,“你们也去过两头望看过了吗?”
第七十三章 鄢州旧事
一天过去,两头望里的百姓,果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来。
东门与南门一整天都开着。
运粮的队伍走南边,北迁的队伍走东边,雪落在人们的脸面上,颈窝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车轮与人的两只脚一同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城北,柏灵揭开帐帘,再次踏入汪蒙的营帐。
“松青来了,”汪蒙和其他几人都停下了先前的交谈,“我们刚好说到你。”
柏灵看了一眼众人,“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子平道,“你也收拾东西,随运粮的队伍一起从南门走吧,回涿州去,那边是真正安全的后方。”
柏灵垂眸笑了笑,“等明日吧,明日傍晚。”
“还是尽快比较好。”汪蒙望向柏灵,“如你所料,鄢州方面和涿州方面的金兵,现在都在向两头望的方向集结。”
傍晚时分,柏灵骑着马,和薛子安一起,在两头望的街巷中闲逛。
“子安从前和金兵交手多吗?”柏灵忽然问道。
“哈,你问这个问题简直是看不起我。”薛子安笑道,“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摸尸体了!不信你去问我哥。”
“摸尸体?”
“就是从死人身上拿东西啊。”
“喔。”柏灵点了点头。
“等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摸过金贼的尸体?”
“……确实没有。”柏灵看向薛子安,“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了!金贼很狡猾的,他们对尸体的态度和我们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入土为安、死者为大的讲究,人死了就丢在那里根本不管。早年间,好些周兵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如果看到有金人身上有刀有箭,就回去捡,金贼就在尸体下头埋土雷。尸体动一下,土雷就会炸开。
“那些火药威力不大,就算是爆了雷也伤不了人的性命……但即便能活下来,手或脚肯定是废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十几二十年间的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薛子安答道,他望了柏灵一眼,“……你不会是第一次听到吧。”
“我以为金人一直对火药不怎么擅长……”
“是不擅长,但也没有那么不擅长,听说火药一开始就是从金贼那边传过来的。”薛子安颦眉,“之前申家军在鄢州一带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其他地方也留心了,尽量将交锋的战场推离城镇,尤其远离水源,这样尸首即便放在那里不管,也不会带来瘟疫。”
柏灵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申家军吃过什么大亏,子安知道么?”
“我也都是听说的,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呢,”薛子安轻声道,“说是金贼刚刚开始用土雷的时候,就是用在了鄢州一带,当时申家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丢下一个战士,即便是死了残了再救不回来,尸首也要带回北境安葬……”
柏灵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
“结果当然是很惨烈了,”薛子安轻声道,“听说申老将军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申家军与金贼交锋那么多年,那应该是他们损失最惨痛的一次了吧。”
“……现在申将军也是在鄢州呢。”柏灵忽然说道。
“是啊,”薛子安点头,“话说这几年申老将军自己经常往鄢州一带去。”
“是吗?”
“他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涿州这边的嘛,鄢州去得少,有时候即便是经过鄢州,也很少在那边过夜,”薛子安轻声道,“我们几个私底下猜过,是不是申将军在鄢州被金贼杀怕了……这话你可别和我哥说。”
“哈哈,当然不会。”柏灵轻声道,“那为什么这几年申老将军又常常往鄢州一带去了呢?子安有听过什么消息吗?”
“可能就是想开了?我也没太打听过这事儿,”薛子安小声说道,“最有名的一次是六年前,申老将军重回了当年的战场,在那边办了一场吊唁。”
“是吗……”柏灵又叹了一声。
“当时有人专门找懂风水的大师去看过,说那一带阴兵横行,煞气太重,申老将军做这么一场法事也好。”
薛子安两手交叠,放在脑后。
“不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申将军自己本来是最厌恶鬼神之说的……可能人老了,就是会忍不住往这方面靠吧。”
柏灵有些出神地听着。
“对了,小先生现在是要去哪里?”薛子安看向柏灵,“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晚回去饭菜就凉了……”
见柏灵似是有些恍惚,薛子安驾马上前,绕到柏灵前头,伸手过去晃了晃,“小先生,你想什么呢?喂喂!”
“……饿了的话我这儿还有干粮。”柏灵回头笑道,“我还想趁着这会儿的夕阳,去城东的碑林看看。”
“碑林?那有什么好看的。”
“上次来的时候草草一览,汪大人就把我喊走了。”柏灵两脚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在两头望这么多天了,总想着将来还有机会……明天是真的要走了,趁着今晚的光景,再去好好读一读吧。”
“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薛子安原地望着突然飞奔起来的柏灵,也旋即纵马跟上,“等等我啊,你别跑太快!”
……
入夜,西风猎猎。
入冬以后,北境的狂风似是怎么吹也吹不尽,两头望外的金兵营帐旗帜招展。
每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天地就会骤然冷却。
此时在还在营帐外的,大都是巡逻的士兵和马队,不过也有例外,譬如兰芷君。
他穿着厚厚的皮织袍,头上也带着绒帽,在寒风中负手而立。
阿奎力遍寻营帐不得,跑了许久,才得知自己的金杯谋士此刻在帐外。他不顾风雪,迅速沿着随从的指路来到兰芷君的身侧。
二人彼此用手心去贴靠对方的手背,然后用金语问好——兰芷君的金语说得极好,若不看他的脸,只怕连阿奎力都听不出来,眼前的不是同胞,而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外乡人。
“先生果然高明!”阿奎力由衷盛赞,“现下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明日天亮。”
兰芷君望着远处漆黑的天幕,垂眸莞尔。
“或许不用等到天亮,”他轻声道,“不如就今晚动手吧。”
第七十四章 预感
在守城战上,汪蒙从来没有害怕过。
今夜恰好是他职守,他登上城楼远眺,拿着自己的单孔望远镜,缓慢地扫视着远处寂静的原野。
视野中一片漆黑。
城中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过仓库中的粮食还在日夜不息地往外运送,作为涿、鄢之中的枢纽,两头望的库藏着实多得令人咋舌。
汪蒙心中平静,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事,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这不仅仅是因为两头望县城中丰富的存粮,还因为先前送来两头望和将要送去鄢州的火器,此刻已经全部派给给了部队的士兵。他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再加上两头望固若金汤的城墙……
即便金兵全部向两头望集结又能怎样呢,即便金兵这些日子已经砍去了县城北部的两侧密林,城前的空地也依旧不够宽阔,敌人想要攻上来就只能用添油战术,就是坐拥百万人马,在这种地势之下,也一样派不上用场。
“副将大人!”
耳畔边传来薛家兄弟的声音,汪蒙放下了望远镜,侧目而望。
“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轻声问道。
薛子平将今夜和明日的军务一一说了一遍,汪蒙听得安心,“这样甚好。”
“韦松青那边也已经送去县衙里了。”薛子安叹了一声,“大人今后还是不要派我去做什么护卫的工作了吧,跟着他这么闲逛比在城门这里站岗还累。”
薛子平笑起来,“小先生明日就走了,你到时候就是想闲逛也没机会了。”
“明日送他出城时再加派一支小队吧,不用明着护卫,伪装成运粮的力士就好。”汪蒙低声道,“此人在用兵上确有天赋,我怕这一路上还是有细作会试图对他不利。”
“是。”薛子平拱手道。
“不过我们为什么非要送他走呢?”薛子安在一旁道,“韦先生这个人虽然年轻,但留他下来同我们一道作战不好么?”
汪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了。”
兄弟二人从汪蒙这里领了新命,而后又很快从城楼上下来。
正要分别前,薛子平忽然喊住了弟弟,“你今天陪着韦先生在城里逛了那么久,应该和他聊了很多事情吧?”
薛子安愣了一下——哥哥很少会向这样,主动询问自己对其他人的看法。
“嗯。”薛子安点头,“是啊,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韦先生好像对两头望的守城特别悲观?”
薛子安有点听不明白哥哥的意思,“悲观?怎么个……悲观啊?”
“算了……”薛子平叹了一声,“当我没问。”
见薛子平转身要走,薛子安连忙上前抓住了哥哥的手臂,“诶诶,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啊,先把话讲明白!”
“你不要在这里拉拉扯扯……”薛子平用力甩开了弟弟的手,“我那边还赶时间……”
“我不管,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放你走。”薛子安低声道,“哥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没什么端倪,我也是多此一举想着问问你……”薛子平一脸不快地整理自己被弟弟扯乱的衣服,“不过你今晚也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
“啊?为什么?”
“明日暗中护送韦先生出城的小队,由你领头。”薛子平低声道,“这是我和汪大人今天下午商量好的。”
“什么……”薛子安怔了一下,脸上的玩笑意味瞬间褪了下去,“你们什么意思?”
“韦先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的意思。”薛子平面色冷峻,“不要讨价还价。”
……
深夜,柏灵再次觉得有些睡不着,或许是因为今夜猎鹿人和李一如都已经走了,这间屋子此刻实实在在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种安静让她感到某种久违的孤独,而人在孤独的时候,又似乎总是忍不住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从平京到两头望,这么长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明明离靖州只剩下了两个州府的距离,却被阻隔在了这里,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天意。
不知道柏奕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柏灵两手捂住了眼睛,她忽然有点后悔。
早知道路上会出这么多幺蛾子,当初在屯龙陂的时候就不该拜托常将军替自己送出一封保平安的信。
这一路北上煎熬得太久,以至于当一个单方面联系的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直接用了,但这样的报平安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刻的书信只能报那一刻的平安,在无法联络的当下,那一封充满喜悦的孤信,也只会让忍受这份煎熬折磨的人又多出几个罢了。
思前想后地睡不着,柏灵索性起身,点燃了屋子里的灯。
她润笔铺纸,对着略略有些发黄的空白信笺发呆。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她会希望柏奕给自己送信吗?
似乎……是会的。
会的吧。
即便这种消息会带来更大的煎熬,也比一直没有音讯要强。
对自己而言,忍受痛苦和担心似乎比忍受虚空要来得容易。
窗外西风咆哮,柏灵用冻得有些微微发红的指节握住了笔,她想象着眼下是一封能够寄出的信,想象着每一个字的落笔柏奕都能在下一刻看到,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这种渴望像漫溢的水流,心房里已经再容忍不下了,她只能提笔,也必须提笔。
这一封信比想象得要长,但柏灵写得飞快,眼泪落在纸上,把未干的笔墨晕开,但也没有关系,她一面相信着、想象着信的寄出,一面又明白着这封信只能写给自己一个人看。
然而这样的矛盾却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因为这一刻的自己好像又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年纪小一些,前者温声哄慰着后者,而两人又都在这种矛盾中得到安慰。
后半夜,柏灵端着铜盆出门,将这封信丢进了红通通的炭火里烧成了灰烬。
她在信里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尽了,望着燃起的火舌将信纸一点点舔舐成灰,柏灵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平静。
只是当她站起身,准备端着炭盆重新回屋的时候,她突然一个趔趄,将火盆摔在了地上。
而后,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第七十五章 城破
这个夜晚仿佛一个漫长的永夜。
两头望东西两侧的高峰在这一晚同时崩裂,倾覆的砂石带着巨响轰隆隆地下沉,像海啸一样冲向这荒野中的城镇高墙。
巨大的山崩激起铺天盖地的沙尘,人在天地中如同小小的蚂蚁,惊慌和嚎啕迅速淹没在接连不断的飞沙走石之中。
几乎没有人有力气去管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在凭本能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中挣扎求生。
金贼的大军依旧在六十里外压境,然而一支近万人的队伍已经循着声响,在拂晓时分悠哉悠哉地走到了两头望北城门外。
早先坚不可摧的城墙,此刻已经被崩裂的山峦撕开了一道豁口。
东边的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日光映照在残雪与城门尖锐的冰柱上,闪耀着寒冷的微光。
“殿下,咱们不冲吗?”有金人的先锋官上前询问,“放周人喘息这么久,万一他们在里头——”
阿奎力扬手,沉声道,“听大军师的!都耐心等!”
几个按捺不住的金人猛将满脸不快地纵马在原地打转,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马车。
彻夜赶来的这支队伍拉满了火器,在若干战车之中,一架盖着厚绒车帘的马车显得格外出挑,阿奎力口中的大军师就坐在那里。
退回原地的金人向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狗屁军师,等他奶奶个腿儿,老子顶看不上周人这一套,都这个时候还不冲不杀,他娘的!”
日头又升起了一些。
东边的官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二百个周人的百姓被金兵像牛羊一般追辇着,一点一点向北城门这边移动——那是昨日一点一点出城,赶往鄢州的周人百姓,其中也包括两头望的县令邵宽。
几个金兵的将领窃窃私语起来。
厚绒马车边,有人一阵小跑去到了阿奎力的身边,阿奎力在马上俯身,仔细听了一会儿,而后点头。
“传我的命令!”阿奎力看向那些惶恐万分的周人百姓,冷声道,“放了他们!”
冰天雪地中,一干金人拔刀上前,被俘的周人以为对方要杀人了,却在惊恐中突然发现被斩断的只是捆着自己的麻绳。
几个听得懂一些金人话的百姓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恐惧,小声对周围人说道,“他……他们说,放了我们。”
所有人又惊又怕地看向金人的铁骑,一番僵持过后,几个人开始往两头望的方向跑去。
金人果然没有管,没有放箭,也没有追杀。
见此情形,更多人撒开了步子,向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来到两头望的城门下,用尽力气拍门叫喊,但大门纹丝不动,绝望之时,又有几人叫喊着招呼众人从城墙的裂缝往上爬。
松动的青砖和断裂的墙体就像一个简易的阶梯,百姓们彼此相扶,像水流一样从墙缝之中攀援而入。
“殿下!”又有人跑到阿奎力面前,扬鞭指向两头望的城门,“这一百来号人,好歹也是我们辛辛苦苦抓来的,就这么放了??”
阿奎力瞋目瞪了那人一眼,“我下的令……有什么问题?”
四目相对,对方强忍着愠怒,“等回了卢尔,属下会把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全都告知宗主,殿下……没有意见吧?”
“随你的便。”
阿奎力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仍望着远处两头望的方向。
他望着太阳投下的日影,一言不发,沉默之中,阿奎力隐隐感到了某种成竹在胸的力量。
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允许这个叫陈书白的谋士随自己一道出征——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前,他对周人的态度也与这些部下无异。
然而,说是权谋也好,智计也罢,在真正领教过此人心中的城府之后,阿奎力只觉得感叹,幸好这个人是在自己这边。
日影在沉默中渐渐短了。
阿奎力总共派了三拨人去两头望的城下劝降,但无一例外,全部被城门上仅存的弓箭手射退了。
当日影消失,正午临近的时候,阿奎力一声令下,金兵终于如同潮水一般向两头望涌去——这应该是他打过的所有仗里最轻松的一次,与其说是攻城,倒不如说是收割。
阿奎力为此感到疑惑——自己打的真的是两头望么?
这是那个不论是祖父还是父亲,怎么啃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么?
整个战斗过程,从破城到巷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傍晚进城之前,阿奎力亲自下马,去请厚绒马车中的金杯谋士与自己一道进城。
“先生真是好本事。”阿奎力给兰芷君撑着伞,由衷说道,“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有朝一日我能推平两头望。”
“宗主和先主不打两头望是对的。”兰芷君垂眸说道,“这里人少,将多,又易守难攻,没必要在这里耗费力气。”
“那先生为什么要主动跟我来两头望?”阿奎力颦眉,“我以为你是有大把握的。”
“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是能在真正去做之前就有大把握的,这种轻率要不得。”兰芷君不动声色地开口,“不过,在跟殿下一道出行之前,我确实也已经将攻城的计谋和宗主说过了……
“两头望地势固然险峻,但它依仗的地势也是它的软肋,冬日草木枯朽,气候干燥,正是容易山崩的时候,唯一的难处只在于,究竟应当将引爆的火药点在哪个位置。”
阿奎力怔了一下,“难怪上次炸毁了两头望往涿州的官道后,先生突然和我说有把握了……你是那时候有把握的么?”
“正是。”兰芷君轻声道。
当阿奎力和兰芷君一道进城的时候,城中的灰还没有完全散尽。
汪蒙与邵宽被紧缚着绑在离北城门不远的空地上。
“就这两个?”兰芷君瞥了一眼已经血肉模糊的汪蒙,“涿州知府曹峋呢?”
“还在找,他们的县衙里没有发现——”
“报!”有金兵高喊着向这边跑来,“在县衙的枯井里发现了一个胖子,有人指认说他就是新来的知府!”
兰芷君低头笑了一声,指了指一旁捆着汪蒙和邵宽的木桩,“带过来,也先绑在那儿吧……殿下,我想找一个人。”
“哦?军师想找谁。”
“他们这里有一个谋士,叫韦松青。”兰芷君轻声道,“现下,应该也在城中吧。”
第七十六章 四分之三
阿奎力虽然不明白为何,但还是这样吩咐了下去。
“这个韦松青是什么人?”阿奎力略略觉得有些耳熟,“感觉从前在什么地方听过。”
“殿下是否还记得那批由赫斯塔人解送的汗血马。”兰芷君轻声道,“被劫了种马的那批。”
“啊!韦松青!是那个韦松青!”阿奎力骤然反应过来,“我说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也是不久前听说,这个韦松青还在两头望城中。”兰芷君嘴角微微扬起,“说不定先前的密林援兵,也是……这个人想出来的。”
阿奎力突然拧紧了眉毛。
“不过殿下大可不必担心什么。”兰芷君轻声道,“两头望有四百余户,算起来有两千余人的住民,但最后在鄢州官道上堵截的只有不到二百人,这件事殿下不好奇么?答案或许也在此人身上。”
阿奎力愣了一下。
确实如此……但他直到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邵宽是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的,曹峋或许可以,但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动脑筋。”兰芷君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轻声道,“上次他们派使者来的时候,我听到韦松青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阿奎力没有再说什么,尽管他心中忽地升起了些微不安。
当谋士太过聪明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让人怀疑起他们的忠诚,而这种怀疑又很难藏过这些聪明人的眼睛……这是父亲在出征前给过他的劝告,藏是藏不住的,就不如坦然相告。
在每一个起疑的时刻直接询问,如果对方给不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再去考虑怎么处置。
入城后不久,金兵开始清点两头望中的余粮和火器。
在意识到两头望可能要守不住了之后,守城的士兵第一件事就是纵火烧粮,粮食能飞快地毁掉,火器却不能。
十几来车还在城中待运的余粮,还有数也数不尽的火铳和火炮从地下被再次启封,运向城外。
金兵们开始在两头望的民舍中搜刮器物——然而这实在是个又穷又破的地方,没有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县衙中勉强搜出了十几坛酒,但周人的酒酿金人一向喝不惯。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在内应的指路之下,金人再次打开了两头望几处秘密的地下粮仓。
贼寇原本想的只是再看看粮仓中是否还有未被运走的粮食,却不想在地下仓库中发现了三百多个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周人百姓。
柏灵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兰芷君的营帐不远。
就在一天以前,这一片还是汪蒙的军营,如今有大半营帐已在昨夜的动乱中被毁,余下的被金贼征用,当作了他们暂时在两头望中落脚的地方。
金人的守卫远远望见了她,说着柏灵听不懂的话上前,将厚重的刀架在柏灵的脖子上。
柏灵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目光望着不远处最亮的营帐。
……
“好久不见了。”
坐在营帐主位上的人明眸皓齿,这几年在北地的生活确实微妙地改变了兰芷君的容貌,他身上原本阴柔的那一部分似乎被磨砺了几分,让他看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正经的谋士。
营帐里的金兵退去了,但帐中还留着金人的记录官,兰芷君每说一句话,那人便抬笔写上一两句。
“你主动来见我,应该是有话想要和我说。”兰芷君轻声道,“可是你又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所以我想,你大概是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开口。”
柏灵袖子里的手忽然握紧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时间有很多,你慢慢想。”兰芷君低声道,“我先说我的吧,藏在粮仓里的百姓,我们已经找到了……”
柏灵瞬间抬起了眸子。
“很惊讶吗?应该不用太惊讶,既然城已经破了,找到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让我有些在意的是,和先前已经上路了的那些人加在一起,这里也不到五百人。”
烛火中,兰芷君望着柏灵的方向,但又没有看向柏灵的眼睛。
“两头望固然是志在必得,但如果不能尽数屠戮了这里的平民,这个威慑就变得不够完美。”
“那一千五百多人,到底是怎么在曹峋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的呢?我从进城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柏灵略略低下了头,“威慑……”
“陈翊琮就粮马互市的答复,前日已经送到了涿州外,其实我也不意外,以他的性格,大概宁可死战到最后也不可能接受这种约定的吧。”兰芷君笑了笑,“我的这个侄子啊……”
“所以你一早就打算好了,是吗,”柏灵的声音很轻,“在接到了陈翊琮的回复之后,就用血洗两头望,来敲打平京……”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毕竟,今年能拿的,阿尔斯兰们已经都拿到了,这场仗要是再打下去,两边都受不了。”
“两边?”柏灵微微笑了一声,“是你们受不了吧。”
兰芷君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起身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柏灵身边,“还是说回先前的事情吧……我本来确实是觉得疑惑的,不过在听说地下粮仓里藏匿了三百余人之后,忽然就想通了。”
“曹峋一早就开始筹备往涿州运粮的事情了,不过他带来两头望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件事主要还是邵宽的人在办,你应该是趁着某个机会,说服了邵宽,先送一批百姓出城,将曹峋安插在队伍中的官差也一并送出去。”
“然后,你们再用某种掩人耳目的手法,偷偷将余下的百姓送去两头望的地下粮仓里,再同粮食一起,从两头望的南门送出去……好让在鄢州官道上蛰伏的金兵们扑个空。”
“我猜的……对么?”
兰芷君望向柏灵。
柏灵微微张口,然而还不等她回答,兰芷君便笑了一声,“就算一些细节上有出入,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轻轻拍手,“就算是我,也要忍不住叹一声,这一手做得真漂亮。”
第七十九章 哀歌
漆黑而寒冷的夜晚。
烛火下,兰芷君与柏灵对席而坐。柏灵执黑先行,兰芷君却迟迟没有落子。
柏灵的目光从棋盘慢慢上移,兰芷君正襟危坐,看起来没有半点要伸手去棋篓拿子的样子。
她将食指与中指间的棋子轻轻收回在掌心,而后也像兰芷君一样静坐沉默。
兰芷君极轻地叹了一声。
“今天不想下棋了,说说话吧。”他低声道,“你从两头望出来到现在,应该有……”
“四十七天。”柏灵轻声答道。
“金人为难过你么?”
“没有。”
“那些周人为难过你么?”
“……没有。”
兰芷君望着柏灵无神的眼睛,“我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你了,你从前在百花涯的那种劲头……去哪里了呢?”
柏灵没有回答,似乎也不必回答。比起问题,这听起来更像是兰芷君的喃喃低语,不需要任何回应。
冬天的风雪好像把人的神经也冻得木了,风雪掩盖了一切,不仅仅是掩埋掉人的希望,也掩埋痛苦。好像忘却了脑海中好的事物,眼前的坏就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这好像也是公平的,不然,人要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冬日呢。
柏灵望着自己,她已然觉察到自身防御机制耸立的高墙,然而此刻她只希望这堵墙能够足够厚实,足以帮助自己抵御一切严寒的侵袭。
面对着这样的柏灵,兰芷君也失去了下棋的兴趣。
两人在屋中静坐,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有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起初是女人的呜咽,而后渐渐地,这呜咽有了节奏,有了高低起伏,甚至有了旋律。
柏灵听不清那歌在唱什么,但女人衰老而悲切的哀歌像是直接钻到了人的心里,叫人整颗心都提在半空中,然后跟着那女人的歌声一道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又拾起,又摔落,又拾起,又摔落……人世间的命运,就好像在这起落之间有了具体的样貌。
这曲曲折折的呜咽带着明白的哭腔和控诉,一会儿如同凶悍的泼妇,一会儿又像孀居的母亲,然而它听起来却比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要强烈十倍百倍……某些歇斯底里的嘶叫,也完全失了歌的节奏和韵律,只剩下疯癫之人的咆哮。
“是谁在唱歌呢?”柏灵忽然问道。
“金人的祭司吧。”兰芷君回答,“今天是他们亡灵的节日。”
“亡灵的节日……”柏灵低声喃喃。
难怪这歌会唱得这样寒瘆。
远处的歌声暂时息止了,而后变成了更加雄浑,也温和的和声,那声音中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儿童。
“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柏灵又问。
兰芷君摇了摇头。
柏灵又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那旋律已经渐渐变得规律起来,成为了一段一段重复的唱词。
就在这远处幽冥一般的和声中,柏灵忽然低声吟颂起来。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兰芷君望向柏灵,这诗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柏灵口中吐出来的,她始终略低着头颅,眉心也轻轻打着皱褶。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不知道为何,这样鲜明的周人文字,竟能与金人的祭祀之歌恰好应和起来,两边的节奏都慢得很,带着某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念到这里,柏灵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这歌声好像一支强盛而有力的队伍,它们沿着所有人用悲伤筑起的雪山踏步前行,然后将那些积雪连同被积雪埋没的灰尘一同振起。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听见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哭声,兰芷君也侧目而望。
“这会儿应该是送阴兵回长生天了。”兰芷君从软塌上下地,“出去看看吧。”
帐篷之外,柏灵举目,望见天上已然升起了无数白色纸灯。
方才的泪痕暴露在风雪中,传来灼烧一般的疼痛,但柏灵也无暇顾及。她望着漆黑天幕中升起的一点点人间星火,有些自嘲地垂眸而笑。
“我从前听说,金贼会拿同伴的尸首来作诱饵设伏,所以他们是不敬死者的……看来也不是。”
“和周人确实不大一样。”兰芷君仰头答道,“他们相信人的本质是一团魂火,肉身只是在世间暂居的皮囊,人一死,纯净的魂火会回到他们的长生天那里,皮囊则留存了他们一生的罪孽。”
“这买卖真划算,在人间作下的恶都留在尸体中,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是这样么?”
“……”兰芷君笑了笑,“是吧。”
远远地,柏灵望见北方的篝火,有年轻女子盛装而舞,她的帽子很高,上面缀满了银色的饰物,年轻的少女围绕着篝火跳舞,舞姿怪异却带着某种惊人的美。
柏灵凝视着那些在人群中不断拭泪的男女。
在北境住民的眼中,金人大抵全都是凶神恶煞的阎罗,他们是无恶不作的恶徒,是草菅人命的强盗。
然而在金人自己的叙事里,死去的人是战士,是英雄,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们也一样为之落泪。
这歌声是如此感人至深,少女在月下的舞姿又是这样动人,一切都是这样地美。
他们不是不懂何为生死,不是不懂何为善恶……
柏灵的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但已经冻僵了的手并没有觉察。
大概,在金人眼中,这些在风雪中去国离乡的周人奴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人”吧。
“你方才念的是什么?”兰芷君问道,“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是屈原的《大招》。”
柏灵没有解释什么,她望着夜空,情不自禁地将手交叠在心口,也低声喃喃了几句。
远处的歌又响了起来。
“这里太冷了。”兰芷君颦眉道,“回去再说吧。”
柏灵回转过身,“兰芷君,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兰芷君回头走了几步,侧目便看见柏灵依旧站在风雪里,他紧了紧衣袍。
“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又开始下棋了呢?”柏灵望向他,“你当年明明说,下棋没有意思,往后再也不玩这方寸之间的游戏了。”
第七十七章 失之交臂
兰芷君一直在说话,但柏灵听得断断续续。
在听出兰芷君是在推测两头望的百姓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少了四分之三以后,柏灵的注意力就开始发散到其他的事情上。
然而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多线思考,还是慌乱之下甚至无法稳定心神。
还没有走到靖州。
不想死在这里……
不能死在这里。
还有城中的百姓……
这五百多人……保得住么?
他想要什么?
还能给什么?
……
柏灵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
在这里,或者说在金兵和兰芷君面前,她始终想不到一个可以威胁或是斡旋的支点。
“怎么,被我这样的人赞扬,觉得刺耳么?”
兰芷君站在柏灵面前,两只手还像从前一样拢在袖子里。
柏灵喉咙微动,略略低头,轻叹一声,“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说谎。”兰芷君笑了笑,“我来袭城的第一天,你就应该知道对面的人是我。”
“是吗?”柏灵颦眉,似乎对兰芷君的斩钉截铁感到不解
兰芷君没有解答,但那面新竖起的兰旗,他相信汪蒙或柏灵一定一早就看见了。
看着眼前柏灵似乎无话可说的样子,兰芷君用目光示意了近旁的木架。
“去擦擦吧。”
柏灵怔了一下,顺势望去,见不远处放着一个木架,上头是空着的铜盆和毛巾。
落在她衣服和头发上的雪在进帐之后已经全都化开了,这一身湿漉漉的样子,好像从雨中走来。
柏灵看了一眼附近的记录官,他似乎刚刚记完了兰芷君方才的话,柏灵只捕捉到了那个将笔放下的动作。
柏灵有些懵懂地走到木架边,安静地拿起毛巾擦拭头发。
那记录官又提笔写了起来。
看起来,这个人不仅会记录两人交谈的语言,也会记录下他们的动作。
为什么。
这样的记录……是要给谁看?
“为什么到北境来了?”兰芷君端起茶盏,坐去了一旁的椅子上,柏灵才要开口,他忽然又道,“想好,再说。”
柏灵的动作停了一下,想起刚才瞬间被戳穿的谎……兰芷君是在警告自己实话实说么?
“我为什么来北境……兰芷君会不知道么?”柏灵低声道,“见安阁这些年在大周闹出了那么些动静……”
“叙叙旧么。”兰芷君答道,“不愿意吗?”
她有些疑惑地坐了下来,两手缓慢地揉搓着湿发,一点一点咂摸着眼前的情景。
尽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兰芷君在释放某种友好和善意。
“这儿,有点……冷。”柏灵低声道。
兰芷君很快吩咐下去。
营帐外风雪呼啸,百姓们被驱赶着站在风雪中,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短短一个多时辰中,已经有四五人冻僵倒在了地上。
夜间的户外是可怖的。
汪蒙一动不动地被捆在木桩上,金兵们没有理会他,但是将旁边的邵宽和曹峋都架着回了营帐里继续关押。
很快,营帐之中,一杯热水和毛毯被送了进来。
柏灵啜饮着茶水,“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就从,”兰芷君笑着说道,“你行刺皇帝的事情,开始说吧。”
柏灵望着兰芷君的盈盈笑意,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还是将这些年的遭遇,尽可能地抹除了细节说了出来。
在柏灵低声的陈述中,天地间冷风的咆哮显得比先前更加凄厉。
帐中没有风,但烛火依旧在晃动。
期间兰芷君一次都没有打断过柏灵的讲述,一旁的记录官也一刻不停地书写着。
她是如何逃出了兰字号,而后又如何北上,离开平京,穿过徽州和江洲,渡江来到涿州,而后又到两头望……
这些事情经历的时候总感觉每一天都像是一生都要过去了,回想起来又好像隔着毛玻璃,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的往事,可是谈论起来却说得飞快。
所有的过去都变成时间人物地点遭遇……数月的悲欢离合,浓缩起来也不过就是因为发生了这样这样的事,于是后来就那样那样了。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柏灵轻声道。
“柏家父子……哦,是林家父子,他们在北境非常有名。”兰芷君笑了笑,“我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二人的身份了。两人的医术,在金国境内也声名远扬。”
“是吗。”柏灵沉眸望着杯盏上漂浮的茶叶,“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柏灵抬头,就看见身旁那个记录官突然起身,捧着稿子往外走。
营帐里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和兰芷君两人了。
“那剩下的问题就只剩一个了,”兰芷君看向柏灵,“你是想今晚就死在两头望,还是再等等?”
……
两头望的大火,在大雪中烧了一天一夜。
这并非是寻常的大火,这座迄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枢纽,连同它所有耸立在山间的城墙、数不清的地下石室,在起火之前,就已经全部炸毁。
就在两头望大火几近熄灭的黄昏,柏奕和韦十四终于同前来支援的周兵一起赶到了这里。
在崩塌的断壁残垣之间,依稀能看出一些地面建筑的轮廓,而当初死在这里的人——不论是士兵、百姓,还是金人,都已经化作了漆黑的枯骨,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路边烧焦的石头、碎落的墙体、还是人骨。
在烧毁的县衙残址里,韦十四一眼认出了那把他曾赠予柏灵的短刀刀鞘。
刀鞘落在地上,但匕首却不见踪影。
汪蒙和邵宽的头颅被悬挂在立两头望向北大约二里地的官道上,曹峋被放了回来。
为了避免曹峋因为生活不能自理而死于途中,兰芷君在毁城之前,特意从俘虏的周兵中选出了十几个,并且安排了马车,将他们从两头望的城南送了出去。
随曹峋一道离去的,还有一封只有金文的恐吓涵。
四百余名百姓被作为奴隶带走,所有活着的周人士兵就地坑杀。在破城之后,金人跑得很快,不过一夜之间,先前黑云压境一般的骑兵便消失不见。
看起来,这一次金人是真的撤兵了。
第七十八章 沉默
在曹峋的叙述里,两头望的那一晚,是汪蒙、邵宽里应外合,纵敌深入的故事。
等到汪蒙和邵宽的头颅被发现,他又马上补充,说汪、邵两人和金人有争吵,但说的都是金语他听不懂,说不定是因为分赃不均所以被金人杀了泄愤。
这些话听得那十几个送他回去的周人士兵群情激愤,几人七嘴八舌地讲述他们看到的一切,不要说是分赃了,只怕从汪蒙被绑上木桩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咽了气。
邵宽死前慷慨悲歌,然而具体念的是什么,士兵们实在背不下来。
曹峋见瞒不过,又呜呜咽咽地说可能是自己搞错了,也许通金的就只有那个韦松青而已——毕竟在地动山摇的那一晚,曹峋喊着几个亲信要跑的时候,就是韦松青突然从天而降,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呵斥县衙里的几个知府亲信要走自己走,把曹峋留下。
韦十四和柏奕听得一阵热血上涌——原来那刀鞘是这么留下来的……
曹峋紧接着又喊起来,说后来他被金兵带去了一处营帐的外围,听里面的人讲话,这才知道韦松青竟然不是少年,而是个女子。
这女子从前不仅行刺过皇帝,后来又进过窑子……正要说到林家父子的身份也有假时,曹峋猛地看见林白本人就站在常胜的身边,一脸恨不得要手刃了自己的愤恨表情,于是连忙住口,请求常胜开个单间听他细说。
常胜强忍着汪蒙被诛的悲痛,并没有心情听曹峋再构陷谁,当晚开了个单间将曹峋和十几个周兵关在了一处。
作为两头望仅有的幸存者们,曹峋和十几个士兵需要一同被押往京城,接受刑部和兵部的再审。
等到处理完手头上的这些事时,常胜回过神来,才发现柏奕和韦十四两人都不见了。
……
在真正踏足北境以外的地界之前,柏灵一直没有意识到,原来草原也是有山的,只是山在远天。
不过当下,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每当日光强烈的时候,金人们会戴上某种用动物头骨制成的头盔,用作护目镜。
那头骨的中间有一道裂缝,可以阻挡大部分光进入眼睛,而从缝隙之中,人又能轻而易举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这种东西作为奴隶的周人是不可能有的,在接二连三的人出现了暂时性的失明之后,大家在行路的时候也用布条暂时遮住眼睛,时不时睁眼看看,以免眼睛被雪原灼烧。
大部分金兵不会说周人的话,对接起来并不方便,所以来接管他们这四百来人的,是已经彻底归顺了金国的周人。
或者说,是曾经的周人。
在一开始,当柏灵一行望见这熟悉的周人面孔,听到那命令声中乡音时,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慰藉和他乡遇故人的欣喜,但很快大家就认清了现实,这些握着鞭子的周人却比金人还要严苛,还要歹毒,金人要求了三分,他们会将要求提到七分,甚至十分。
然后他们摇尾乞怜,奴颜婢膝,把每一个任务都当作了向贼寇表达忠心的机会。
白天的劳作是苦闷而艰辛的。有些人要拉车,有些人要去捡粪,牛羊和马的粪便是金人迁徙中的燃料——行军的队伍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干粪来取暖或是烹煮食物。
几日下来,不论男女,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勒出了深深的血印。
除了肩膀上的血印,更让人难受的是脚上的冻疮,他们没有皮靴,一开始只能靠着自己的布鞋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后来有几人的脚被冻得烂了,那些管事的周人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了皮靴的重要,从金人那里要了一些薄薄的旧靴。
虽然和金人自己穿的东西没法比,但实在是救命的鞋子呵。
然而,即便如此,白天的劳作也并不是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最骇人的事情永远发生在夜幕降临以后。
女人们居住的营帐里经常会有金兵出没,有些带着酒气,有些没有,他们说着周人听不懂的话,然而有些事情即便语言不通也很容易懂得。
女人们被拖出去,过了一二盏茶的时间又独自回来。
一开始还有哭声,后来就没有了。
女人们不敢在天黑以后出门,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这样的世界中,柏灵再一次褪去了所有的伪装——重新以“柏灵”这个名字,生活度日。
她的身份和过往,早就在和兰芷君交谈的那个夜晚被呈递到了阿奎力的面前,再没有隐瞒的可能。
不过阿奎力对柏灵不大感冒,周人的女人他见过太多了,不需要多这一个,更何况陈书白似乎对这个人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乐得将这个人送去大军师的营帐。
于是隔三差五,柏灵就会被叫去兰芷君的营帐里,不过兰芷君只做一件事,就是与她下棋。
在柏灵第一次下棋归来的时候,她将从兰芷君那里赢来的点心分给了营帐里的其他同伴。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动她带回的东西,女人们流着眼泪拉起柏灵的手,带着哭腔宽慰着她。
在所有人的叹息和眼泪中,原本困惑不已的柏灵忽然明白,她们大概是以为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悲惨命运,也同样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
事实上确实有几次,在她前往兰芷君营帐的路上,有金兵突然扑过来,然而每一次都被及时制止了。尽管柏灵听不懂金语,但能够听见他们用并不地道的周话频频提及“陈”。
柏灵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某种强烈的负罪感深深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叫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当其他人在受苦的时候,她没有。
她没有办法接话,只觉得辜负了所有人的眼泪,然而这种折磨竟也让她消瘦下去,呈现出某种抑郁的苍白。
这种浑噩的心情,她无法与任何人言说,而她的沉默和消沉,则和其他被强暴的女人一样,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和照顾。
第八十章 乐趣
兰芷君双眉微扬,大概是没有想到柏灵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并没有在笑,眼中却带着笑意,然而这笑意非但没有半点令人感到亲近或友好的意思……反而更疏远。
大雪之中,柏灵像是对寒冷浑然未觉一般,肩背仍像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这样的情态,不由得让兰芷君想起另一个人,一个让他一直牵挂,又一直憎恶的人。
兰芷君微微眯起眼睛,又慢慢踏着雪走到柏灵跟前。
“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你还记得?”
“我记得呀。”柏灵低声道,“顶头上司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现在忘掉吧。”兰芷君的眼神变得深邃,“我也不期望你能像从前在百花涯一样……但如果,你让我觉得,你变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无趣的人,后果……会很危险。”
“我很有趣吗。”柏灵望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兰芷君觉得有趣?”
兰芷君没有回答。
柏灵略略侧头,轻声道,“站在岸上看落水的人想尽办法求生,很有趣吗?随便丢一根稻草,对方就用尽全力来争取这一星半点的希望……你是在享受这种感觉吗?”
“……”
“抑或者,这种每日在钢丝上行走,脚下是一片深渊的日子……兰芷君也已经厌倦了,”柏灵垂眸,轻轻眨了眨眼睛,“这怎么会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呢?”
兰芷君隐隐觉得心底里涌起了一点怒火。
但是一想到柏灵或许就是想激怒自己,他忽然又觉得释然。
他的目光越过柏灵,看向更远的雪原。
故国已在远方,这三十多年里趟过的种种在这一瞬也随着远处的歌声一道涤荡过来。一切都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走,但好像又是在往坏的方向走。
这算是在钢丝上行走,而脚下是一片深渊的日子吗?
兰芷君不由得再次伸手,轻轻摩挲自己的下颌——这好像也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只是在手伸出衣袖的一瞬,掠过的冷风就猛然让他惊醒。
兰芷君再次回身,这一次他没有再理会身后的柏灵,而是向着自己营帐外的守卫使了一个颜色,后者很快上前,带柏灵回她自己的营帐。
这一晚,兰芷君一个人坐在软塌上,他熄了灯,只有帐篷里的暖炉还在发出橘红色的光。
戌时前后,有红发的侍从端着冰冷的面食进屋,在亡灵日的这一天,所有金人都禁食荤腥,但好歹还有温热的烈酒可以让人取暖。
兰芷君不爱饮酒,所以侍从送来的是马奶茶。
“等等。”
就在侍从将要离开的时候,兰芷君忽然喊住了她,那侍从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来,抱着托盘,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的周人。
“把灯点起来。”兰芷君吩咐道。
侍从很快照做了,屋子里再一次明亮起来。
应着等,兰芷君果然看见着侍从的发色是火焰一般的红色。
这年轻侍从看起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鼻梁附近长着一串因为暴晒而起的雀斑,两颊也带着草原上女孩子们大都拥有的红晕。
兰芷君微微颦眉,“你是赫斯塔族的?”
“……是。”女孩子有些怯懦地点头回答。
“你没有去参加今晚的亡灵祭祀吗?”兰芷君又问道。
女孩子低下头,手指开始抠怀里的托盘,手腕和手腕交叠着,袖子也稍稍往下掉了一些。
她低声道,“我没有什么好祭祀的……”
兰芷君望着她,“你……把袖子撸起来。”
女孩子愣了一下,脸色很快转为土色,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而是猛地摇头。
兰芷君笑了一下,用周人的语言轻叹了一声,“算了……我在这儿为难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挥挥手,示意这女孩子可以走了,红发的侍女咬着嘴唇飞快地跑了出去,奔跑中带起一阵风雪。
兰芷君又下了软塌,再一次熄灭了灯火。
他没有动侍女送来的面食,而是抱着奶茶坐去了暖炉前,炉灶里干燥的牛粪饼正在燃烧,将整个帐篷都烘得软融融的。兰芷君的脸也在这橘红色的光下映照得像是有几分微醺。
他独自饮茶,想着方才逃走的赫斯塔少女。
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少女的手腕上,应该有一只雄鹰的刺青——每个赫斯塔人在十二岁的时候,都会由自己的父亲或是兄弟亲自动手,在手腕上留下这个图腾。
不过,所有现在仍活在阿尔斯兰部的赫斯塔人,应该已经将这道刺青剔去了,不是用烙铁烫烂那片血肉,好用狰狞的疤痕作掩盖,就是在原本的图腾上重新覆盖新的图腾。
“赫斯塔的雄鹰啊……”
兰芷君猛地想起了这个故事,不由得笑了起来。
……
“柏灵没有听过赫斯塔雄鹰的故事吗?”一同吃着晚饭的姑娘看向柏灵,“这个故事很有名的,住在北境四州的人几乎都听过。”
柏灵摇了摇头。
“他们说,很早以前,在北境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而两只翅膀,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
“巨鸟啊……”柏灵点了点头,“这样的神话我好像也听过呢。”
“这只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但它与其他鸟兽不同的是,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同伴低声说道,“天地间所有有气息的生灵,只要停在了它的影子下面,就能够获得尘世间至高的幸福。
“赫斯塔的雄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天,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这雄鹰的影子,因而那个时候,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人,是飞鸟,是走兽,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然而赫斯塔鹰自己,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日积月累下来,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了孤峰那么大,后来又变成了湖泊那么大……翅膀也从几千里慢慢变小,到后来,它小到也再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第八十一章 困兽
“然而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他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落在了这一带的原野上,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然后草原上的羊群收养并哺育了他……赫斯塔人的神话故事里,他们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的部族里,孩子一长到十二岁,长辈们就会亲自上手,在孩子们的手腕上留下鹰的刺青……所以赫斯塔人很好认,如果一个人长着红头发,手腕上又刺着鹰,那他就是赫斯塔人无疑了。”
火光中,讲述的女孩子停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另一个女孩子看过来,“我爹娘就和我说过,赫斯塔人觉得自己都是鹰变的。”
“我家以前不住两头望,是前几年才搬过来的。以前的镇子里嫁来过一个赫斯塔族的女人……”讲故事的女孩子低声道,她的手撑着下颌,眼皮半垂,带着几分慵懒似的的神情,“好看是真的好看,但那个刺青太显眼了,再加上红头发,镇子上的人都不和他们来往。”
“不过他们的处境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女孩子又道,“听说赫斯塔人和阿尔斯兰不睦,所以被全族屠戮过一次……现在还在金国境内的赫斯塔人,应该也都是奴隶了。”
“……难怪,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营帐中有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叹息,“我说那几个投了金的老东西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打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金人长相的人也敢抽鞭子。”
“嘘!别说这些!”
入夜,柏灵照例失眠,她躺在自己的草垫上。
侧卧觉得不舒服,柏灵又平躺过来。
营帐里的人睡得很紧凑,她缓慢地改变着自己的姿势,以免碰醒两侧的姑娘。
近处是呼吸,远处是风。
不知道为什么,傍晚时分的亡灵哀歌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猎鹿人和他的同伴们也像倏然而过的西风一样,飞快地掠过她的脑海。
一想起红发的猎鹿人,她便想起自己。
当时的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想,而今去国离乡,便忽然在猎鹿人的身上看见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熟悉的生活在某个时刻突然被剥离开去,即便与阿尔斯兰,或是其他金人部族有着相似的脸孔、相似的生活甚至是共同的神祉,赫斯塔人依旧在顷刻之间成为了“非我族类”的存在。
昔日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只有这些永失故乡的赫斯塔人在异国他乡像幽灵一样游荡。
这样永失故乡的,又何止是猎鹿人一个?
兰芷君和衡原君不是吗?
陈翊琮不是吗?
柏灵不知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哀愁,至少此刻他们的肩上还有熊熊燃烧的复仇事业与天下伟任。而她自己,则像一支在风中独自燃烧的蜡烛,对这些永无止境的争斗感到深深疲惫。
她想起江南的垂柳,想起见安湖畔的花灯,想起那些画卷一样的游船与湖面上层层漾开的水波,只觉得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易碎。
兰芷君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她再不似从前,但柏灵自己却明白。
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越是挣扎,越是拼命向着那一点微薄的希望靠近,就越是体会到世事的艰难……
这样一道墙一道墙地撞过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在这一次又一次冲破囚笼的过程中,她被那么多人帮助过,因着一个又一个带着善意的援手或是巧合平安度日,然而走到今日,再和蔼可亲的笑脸,也无法给到她想要的那种慰藉。
在保命都困难的地方,她却渴望被某种理解的目光所看见。
就说这是何不食肉糜吧……倘使她从未在这里有过这样的体会,或许这种执念也不会疯狂生长,变得像今日这般强烈。
回想着往昔,回想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夜,柏灵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同这一夜的风雪一样轻快地升起,升起,然后融化在那些化作群星的朋友们中间。
这样的一生……大抵也算是竭尽全力地绽放过,如果还有遗憾,那也已经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了。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
你在那间破庙里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但我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去你身边了。
这样想想真是遗憾……
今晚的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想要再见你一面……
无论如何……都再想见你一面啊。
……
清晨,阿奎力掀开了兰芷君的帐篷,大步跨了进去,却见兰芷君正独自坐在软塌上,对着眼前的棋盘凝神沉思,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进帐。
“军师!”阿奎力喊了一声,兰芷君才带着几分茫然抬头。
阿奎力握着一卷玄黑色的卷轴走到兰芷君的身旁,而后大笑着将卷轴放在了兰芷君的膝边。
兰芷君展开卷轴,在玄黑色的丝绢上,金色的金文细密而整齐地排布着,他默声拼读着,这是宗主阿尔斯兰写给阿奎力的赞慰信,对于攻破了两头望这件事,阿尔斯兰抱着十二分的兴奋——要知道两头望这样的工事,当年韦昌明修了整整十二年,而且还是在一整个北境都太平无事的时候修了十二年。
当年阿尔斯兰自己攻破两头望的时候,也纵火焚烧了一整个城池,然而第二年两头望就又恢复了原样,涿州和鄢州的粮食、军备仍旧像往年一样从两头望中经过。
这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如今才知道,原来两头望真正要紧的地方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那些在地下纵横交错的石墙与仓库,才是让两头望真正成为一道防御工事的地方。
阿尔斯兰在信中不仅对阿奎力大家夸赞,更许下许多封赏——名号、土地、奴隶、牛羊和马群……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军师胸怀妙计,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拿下这块地方,我阿奎力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今日我父亲许下我的这些封赏,除了我的荣誉,军师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
阿奎力望着面容平静的兰芷君,又看了看他这空无一人的敞篷,“……军师看中的那个女人呢?”
第八十二章 镜子
兰芷君笑了一声。
在阿奎力眼里,女人的用途是很狭隘的。
要么是用来给自己取乐或是生孩子,要么是嫁去别的部族当作联姻的手段或筹码。
见兰芷君忽然莞尔,阿奎力那边突然意识到什么——毕竟在周人那边,女人的玩法是多种多样的,虽然他完全领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但眼前的陈书白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周人。
搞不好这也是他喜好中的一部分。
阿奎力没有多问,兰芷君也不屑于解释,两人一道走去帐外,去阿奎力的帐中吃饭。
阿奎力向兰芷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兰芷君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再往北走几日,就快要到卢尔河了,过了卢尔河,就是金国的国都。
阿尔斯兰远不止阿奎力一个儿子,而阿奎力又是众多子嗣中最为勇猛且头脑简单的一个,他太需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谋士了。
若非如此,兰芷君也不会选中他。
果然,进帐之后,阿奎力诚恳地向兰芷君敞开了心扉,请求与他结为“弗骇”——金人之中义结金兰的意思。
兰芷君欣然从之,在结义之后,阿奎力则进一步与他共享了更多,更加私密的讯息。
这一份觊觎王位的野心,不论在周在金,都是一样的。
语毕之后,阿奎力有些局促,似乎欲言又止,兰芷君询问缘故,阿奎力笑道,“我知道你们周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我还是希望你心里想着什么,便和我讲,我也愿将心里想的事情讲给你,我从不与人玩猜心思的游戏。”
兰芷君垂眸,“或许殿下应该改一改这个脾气。”
“啊?”
“未必要做到能猜中旁人深意的程度,”兰芷君轻声道,“若是殿下能忍住心中所想,不要想着什么便开口说出来……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会比现在容易。”
阿奎力从善如流。
分别前,他又亲自送兰芷君回去,路上看见几个干活儿的周人,阿奎力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有件事不知道陈这里有没有得到消息,自从大军从周国的边境撤离之后,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啊,也不是我们,”阿奎力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歧意,“比我们晚归的几个部族,都在夜间遭遇过骚扰。”
兰芷君看向他,“怎样的骚扰?刺杀?”
“也没那么严重,听说损失最终的一次就是被烧了一帐篷的粮草。那些部落里的奴隶里有好几个都和这伙儿人打过照面,说都是周人。”阿奎力眯起眼睛,“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有四个部落共计十来个兵团全都说自己吃过这批人的亏,我担心……”
兰芷君颦眉想了想,“北境多的是这样的平民侠客,或许是觉得大金今颓敝,所以动了尾行的念头。”
“军师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殿下将这个消息也传回国都吧。”兰芷君轻声道,“一直没有出事,或许是因为这些人一直没有遇上他们的目标……殿下身份尊贵,这几日应当加强戒备,更要提醒国都里的宗主,近日小心。”
“好!”
……
入夜,柏灵又准时来到兰芷君的营帐。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废话,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烛火下只有两人落子的声音。
柏灵的眼睛有一些浮肿,眼角也有些微红,看起来比昨日还要憔悴,然而她的棋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凶残,带着某种密不透风的压迫和狠戾。
兰芷君余光望着柏灵,或许这也是他觉得此人有趣的地方之一。
想起从前在兰字号的时候,他曾经看过许多次柏灵在那间咨询室的谈话笔录。
在那间屋子里的柏灵,显然是另一个人……一个随时准备承接他人痛苦的容器,一把锐利但有分寸的利刃,或者说,是一面镜子。
是的,镜子,这个形容似乎更贴切……
大部分从咨询室里走出去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自身,却从她的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或许也是那些人如此喜爱柏灵的原因,他们喜欢在柏灵这里的自己,于是爱屋及乌地觉得柏灵大抵也是个值得喜爱的人。
然而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如果这些人见识过柏灵的手段,见识过她狼狈和软弱的一面,这种喜爱大约就会立刻崩塌,因为……
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响起。
兰芷君看向柏灵,她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柏灵说道,“你刚才的几步棋都太失水准了,分心了么。”
兰芷君的注意力这才重新回到棋盘上来。
然而,他忽然又觉得这方寸之间的争斗无趣了起来,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如果柏灵也望向自己,那么在她眸子里映照出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形象。
“你昨天问我,为什么又突然想下棋了……”兰芷君垂眸道,“这个答案,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柏灵笑了一声,“我已经明白了。”
“哦?”兰芷君执子而落,“是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
又几手落子之后,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只手重新握拳,平放在膝盖上。
兰芷君望着棋盘,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他笑了一声,轻轻将捏在指尖的白子丢会棋篓。
“我输了。”
“……其实很多人都有一个误解。”柏望着棋盘,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好像世上真的有那种恶人,是从头坏到脚,从里坏到外的,他们没有人性,没有道德,不会后悔,也不会伤心……
“因为这样会让是非的判断变得简单,让评判变得不那么痛苦。”
柏灵说着,开始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进篓中。
“但事情可能不是这样……
“大部分作恶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坏不到那种程度……如果总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人就会觉得孤独……而孤独的人念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兰芷君望着柏灵,带着几分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凤栖姐姐呢,初那些和你一起从兰字号消失的人呢?”柏灵望着兰芷君,“我们下棋下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些人我一个都没有看见?”
第八十三章 交换
兰芷君没有回答。
在柏灵漆黑的眸子里,兰芷君确实望见了自己,然而这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望见。
从平京,到越州,再一路北上……这一条路走得有多艰辛,大抵也只有同样走过的柏灵明白。
“朝廷的围剿,确实……很厉害。”兰芷君轻声道,“又或者说,是那个人的指点很厉害。”
“衡原君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把见安阁连根拔起呢。”
“我以为见安阁早就被连根拔起过了……”柏灵喃喃道,兰芷君轻笑了一声,柏灵抬眸,“难道不是吗,升明元年的时候皇上就清洗过一次了。”
“如果真的被清洗到连根拔起,兰字号还能活到你被贬到百花涯的时候么。”
柏灵微微歪头。
……也是。
“其实这样一想,他反而如愿以偿了。”兰芷君望着棋盘上的残局,“皇帝也好,朝廷也好,谁也不会在乎谁是真正的皇室血脉,真身和傀儡,有时候也只在众人一念之间罢了……再来一局吧。”
烛火熹微,柏灵的手仍旧放在膝上未动。
“如果我现在想要取你的性命,”柏灵微微垂眸,“还有人……能挡在你面前吗?”
“我劝你不要。”兰芷君声色如常,“你好好的,我还能保你一命,你要找死,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柏灵笑了笑,将棋盘上所剩无几的黑棋收回。
“今天外面都在盛传一件事,兰芷君……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
“因为攻下两头望,阿奎力受了来自国都方面的重赏。”
“听过了。”
“先前我来求过你几件事,你当时说无能为力。”柏灵轻声道,“现在作为大功臣,兰芷君是不是可以开口了。”
“喔……你是说给周人奴隶优待的事情么?”
“嗯。”
“巧了……今早阿奎力还在问我想要什么,”兰芷君笑了几声,“如今去提这件事固然是可以,但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就用此刻。”
说着,柏灵抓了一把子,将手伸到兰芷君的面前,“单还是双?”
兰芷君微微愣神,看着柏灵捏紧的拳头,他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就用此刻?
他的目光从柏灵的手慢慢移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烛火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一如从前在兰字号时,那个伶牙俐齿、桀骜难驯的少女。
只是经年之后,风霜的蚀刻让她的质地变得更加坚硬,好像南国的雪到了北地,被凝握成冰。
兰芷君从这双眸子里觉察出些微不祥,但又实实在在地从中看见了最令他怀念的某种生命力——或许柏灵说的是对的,他的乐趣确实就是站在岸上去看柏灵在水中的挣扎。
这世上谁又能一直站在岸上,不受浪潮的侵袭?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人们才会愿意在旁人挣扎的时候驻足,有时是为勇气,有时是为智谋,有时则为某种同病相怜的痛苦……没有谁能免于这种挣扎的命运。
兰芷君轻轻叹了一声,“单。”
柏灵五指张开,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一共四枚。
“那么,这次还是我执黑。”柏灵轻声道。
两人都低垂着眼眸,兰芷君伸手从一旁的棋篓中取出几枚白子,握在手中把玩。
余光里,他望着柏灵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小皇帝和衡原君为什么都动过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不止于美色或是智计,毕竟这世上的美人和聪明人都太多了……
然而柏灵不同,与其说她聪明,倒不如说她笨拙,她身上有太多东西让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而事到如今,这些棱角非但没有被削除,反而被渐渐打磨成她的风格。
兰芷君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幼年时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野雀,在进笼之后,小小的雀鸟拒绝进食直到饿死。
那时他奇怪极了,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本能,还是这雀鸟自己的选择。
为了验证这一点,年幼的他抓来了更多的野雀,然而每一只都是如此。养鸟的师傅说他抓的野雀不对,这种鸟儿太笨,又太容易受到惊吓,往往等不到人开始磨它们的性子,就已经在惊吓和饥饿中死去了。
不过这并没有引起兰芷君的同情,反而让他的好奇心愈加旺盛,他仍旧孜孜不倦地捕鸟、喂食、清理尸体,直到对养鸟这件事失去兴趣。
少年时,他曾在某个午后偶然想起这件事,忽然间感慨万千——因为在懂事以后,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生来便是住在金丝笼里的雀鸟,然而这金丝笼却是真正保护他平安长大的地方。
在他的身边,没有人能理解这种矛盾……而唯一一个也许能够懂得的衡原君,则亦敌亦友。
如今望见柏灵,这种相似的好奇心又被激起。
柏灵的固执是隐藏在她温和之下的,这种执拗就像那些被关进笼子里就拒绝进食的鸟雀一样,是某种写在她本能里的东西。然而比起雀鸟,她的智慧又让她懂得暂时的低头和忍耐,如此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固执着实让人好奇。
既好奇这勇气的来处,也好奇这信念如何才能折断。
即便折断,倒也带着一种别样的美。
“我们很像。”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莞尔一笑。
虽然并不知道兰芷君究竟是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柏灵不屑于辩解——不论此刻他将什么投射在自己身上,她照单全收。
……
次日一早,新的厚毛毡和新衣被送到了四百余人的周人营地,一道送来的物资里,甚至包括一点点药物,这个变化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然而被指派到此地做辖管之事的那些周人并没有被调离,相反,压在他们身上的活计更重了。
新的命令下来,打骂固然还是可以打骂,但如果有人因此而死,他们这些辖管者也要负责——可是天地良心!就算他们不动手,四百多个男女老少也不一定能平安活过这个冬天!
然而金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命令说变就变,在以前也是常事。
大部分周人并不清楚缘故,但白天挨的鞭子确实实实在在地少了许多,夜间的龌龊事亦然。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北迁之中,年关渐渐近了。
第八十四章 周岁
“诶,这几天那个红头发的赫斯塔小姑娘没有来。”
晚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忽地有人提起这件事,其他人也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在他们这批周人被编成奴隶,汇合进入金人的腹地以来,偶尔会有一两个金人部落中的平民出于同情来施舍一些药品和御寒的物品。
在被辖管发现以后,他们偷偷弄来一些辣椒面,撒在那些金人送来的药膏和药粉里,吃了一两次亏以后,没人再敢用这些药品。
布施的金人平民觉得这些奴隶不识好歹,而周人们不明所以,觉得这些金人真是心肠坏透了,直到有一个略懂周语的赫斯塔小姑娘在某天干活儿的时候偷偷将辖管从中作梗的事情告知了这些周人,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是又一次被这些曾经的同胞给坑了。
而这个赫斯塔少女,则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奴隶营地这边,亲手将药物交到乡民们的手上。
柏灵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但前段时间听同伴们提及过她,还被顺便科普了赫斯塔人的神话故事。
“不过你最近看起来比之前气色好多了。”同伴们对柏灵笑道,“上个月大家都还担心你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金人的东西太难吃了。”柏灵笑道,“刚来的时候不习惯。”
大家笑了起来。
男人们卸了马车的绳索,也陆陆续续回到了营帐,有人每天入夜都在板车的车把上画一横,尽管已经远离家乡,但大家仍在默默地按周历记着日子。
在进入卢尔河畔以后,阿奎力的整个部队都停了下来,看起来这一片草原就是他自己的大本营。
金人从来不建木头房子,甚至很少有固定的城镇,草地和牛羊马匹是他们最常见的财产。
一个皇子所带领的部落往往有好几片草原,今年春夏吃在这一片,另外几片就让草地休养生息,次年再换一块地方放牧,今年恰好回到卢尔河——这一带的草地已经三年没有被动过,只是当下一片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属于它的生机还要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才能显现。
在严寒笼罩的卢尔河畔,所有人的脸都冻出了两团血丝遍布的“红晕”,穿着金人的衣服,用手抓着当地伪麦粉制成的油面,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周人们的身上,除了他们的脸和口音,再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这亦是金人计划之中的事情,在正式驻扎下来之后,所有的周人都开始强制学习金人的语言,孩子们学得最快,也最好。在大人们还在分不清金语中的“欢迎”和“祝你愉快”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能用枯草编织的小动物去和金人的孩子们换吃的了。
周人的奴隶不被允许骑马习弓,但孩子们喜欢游戏的天性却是无法束缚的,妇人们从各自的衣服上裁下碎布,加上伪麦的麦粒缝成了巴掌大的沙包,即便只有一小片空地小朋友也能玩上一天。
入夜以后,孩子们又偷偷聚在一起,跟着一道被掳来的老先生来学习周人的经史子集。
这原本应该是无比枯燥的学习过程,却因为带上了一层“禁忌”的色彩而变得无比有趣。
在燃烧的牛粪堆边,借着那一点点昏暗得如同红炭发出的微光,老先生在沙盘上一个个写下周人的文字,然后轻声念给他们听。
所有人不能齐声诵读,便在心里跟着先生一道诵读。
每当孩子们开始上课,大人们便轮流值守,靠在帐篷的门口把风,一旦有金人靠近巡视,那人便发出暗号,老先生伸手一巴掌便抹平沙盘,而孩子们则强忍着笑,像做坏事快要被抓先行一样“刺溜”一下溜回各自的床铺上……对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了。
有几次轮到柏灵,她坐在帐篷口守夜,远远听着老先生那竭力压低的声音和孩子们小声的提问,只觉得眼眶微热。
总是有一些像这样的时刻,让她觉得即便隔着千百年甚至更远的时代,在她的身上依然有一些不断传承下来的东西正和这些夜晚的呢喃声发出了共鸣,它们微弱又洪亮,好像连一点点风声都能掩盖,可又穿透了历史,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听见。
因着这一点不被人知晓的呢喃,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处,那么对这些流离失所的周人而言,大概也是如此。
……
除夕的前夜,尽管金人那边并没有传来什么更叫人开心的消息,但所有人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喜悦。
纸在这里已经成了奢侈品,家家户户自然拿不出能贴在门楣上的红纸春联,但私底下的周人们还是做起各自的准备,每个帐篷的人都在一块儿拟着自己的春联,大家约好等到除夕的晚上一起出来评一评,看谁写得最好。
不过今晚有个热闹的好事,这批从两头望迁徙而来的百姓中,最小的那一个今天刚满周岁,每个帐篷各自凑了些东西让孩子抓周——也作为送给这孩子的周岁礼物。
这样的热闹在从前并不是什么兴师动众的大事,但在这个时候也有了别样的意味,众人秘密地商量着,几乎把这当作了和筹备除夕一样的大事。
为了避免引起金人和那些辖管走狗的注意,所有的帐篷都只派了一个人去到那对夫妇所在的营帐中,且还是分别造访的。
柏灵算着时辰在傍晚出发,进屋的时候前面来的人来没有走,地上摆满了送来的礼物,有用羊皮缝的兔儿爷帽,枯草编织的大元宝……不一而足,一样来送周岁礼的那人一见柏灵来了,连忙笑着问起柏灵带了什么来。
柏灵卖着关子不说,非要他先亮出自己送的礼来。
那人笑着道,“那未免就太欺负人你们了。”
说着就取出一根墨棒来,那墨棒成色就连柏灵这种不懂鉴赏的也能瞧出好来。
“只要能拣块质地合适的石头回来磨成砚,这一支墨棒就能用上许多年。”那人得意道,“这宝贝一直是我压箱底的,现在就给我这小侄儿!”
说罢,他笑着看向柏灵,“好了,我说完了,你们送的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柏灵莞尔,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来,她捏着帕子的边角一点点展开——里头包着一双小小的筷子。
第八十五章 不需要
“我在他们军师的营帐里看到了合适的木料,就要了一点儿来,让隔壁帐篷的吴师傅削了双筷子和饭勺,”柏灵又重新将小筷子重新包好,“等娃娃再大一些,婶子教她用筷子吧。”
“诶。”抱着孩子妇人连连点头。
站在帐篷里的几人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去国离乡之后,这样的一双筷子也足够勾起乡思。
“那我走了。”柏灵轻声道,见妇人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冲自己笑,她也上千,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要平安长大啊。”
……
等到柏灵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人们围上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柏灵平静地摇摇头,“就是被张婶拉着说了一会儿话,一下没留心,才过了这么久。”
睡在柏灵左侧的姑娘低头笑了一声,“对面的吴婶倒是在我们这儿等你等了好久。”
“等我吗?”柏灵有些疑惑地看向同伴,“是怎么了?”
那姑娘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镯子来,“这镯子是你下午送给吴婶他们家青青的吧?小姑娘一回去就被发现腕子上多了对镯子……这东西太贵重了,所以吴婶晚上亲自过来送还回来,本来想当面谢谢你的,结果你又一直不归……”
“有什么贵重的……”柏灵垂眸笑了笑,“难得青青喜欢。”
“你怎么这么大方?”那姑娘把镯子又藏去身后,“那这对镯子送给我好了。”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而后像往常一样脱下外袍,走回了自己的草垫上解开头发。
拿着镯子的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坐去了柏灵身旁。
“柏灵?”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柏灵仍在侧身梳头。
“你那块牛皮垫呢。”女孩子低声道,“要不是今天下午吴婶过来问你睡哪儿,我都没发现你草垫子上的牛皮垫不见了……”
“前天拿给王二伯了。”柏灵很快答道,“他入冬以后腿脚不是一直不好么,刚好可以缝个护膝,这样白天出去干活儿的时候膝盖不会冻得受不住。”
女孩子又笑起来,然后将那对银镯子重新放去了柏灵腰下的衣裙上。
“你人也太好了吧,怎么什么都往外送,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柏灵轻声道。
“怎么不是你的呢?”那女孩子靠近了几分,接过了柏灵手中的梳子,轻轻扳正她的背,“我来帮你吧。”
柏灵没有拒绝,转过身将后背露给了女孩子,对方动作轻柔地为她梳起了头发,柏灵闭上眼睛,这情景忽然让她回想起从前在兰字号时,和艾松青住在一块儿的日子。
“你不用这样。”那女孩子忽然开口道,“把你锁骨上有刺青的事说出去是荷花姐不对,她自己也特别愧疚,是有那么几个长舌妇在后面嚼你的舌根,但这种人不用理她,我们谁都不接她们的话。”
柏灵一下没有听懂,但过一会儿就回过了味来。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肩下的兰花刺青……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都快把这里的刺青给忘了。
“就算以前你在平京的时候是做暗门生意的,到了这里还有谁比谁高贵这回事么?”女孩子低声道,“她们要嚼你的舌根就别想占你挣来的好……我们和好几个帐篷的人都说了,大伙儿都站你这边,在她们几个道歉以前我们吃的用的都没补贴,那几个恶婆娘早就已经住口了……
“这些事情说出来我们都嫌脏了你的耳朵,所以从来没和你讲过,”那女孩子用发绳在柏灵身后为她梳了一个辫子,“难为你现在还要时不时往那个军师那里跑……”
话音未落,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们误会了。”柏灵轻声道,“我送这些东西,不是觉得自己身份地位在讨好谁……”
“你没有身份低微你也不用讨好谁!”那女孩子已经先反驳了起来,“谁要是敢这样想你说你,我们谁都不会答应的!”
“送出去,是因为我觉得我不需要。”柏灵的声音还是像先前一样平稳,“牛皮软垫,银镯,鸡翅木的木料……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好好,你不需要。”女孩子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件事物来,“但这个荷包,你得收下。”
她说着,将荷包放去了柏灵的眼前。
藏青色的荷包做得很精致,难为缝它的人是怎么在现在这种什么都缺的时候,还能绞出这么漂亮的流苏花边。
“这是下午吴婶过来还镯子的时候留下的,一定要我亲手转交给你。”女孩子轻声道,“吴婶说了,这会儿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听过金人的大营那边周人多,等我们正式安定下来,她一定用尽全力帮你说上一门好亲事。”
柏灵右手捧着荷包,荷包的反面用红色的线绣着姻缘树,树下一个老翁,大概是主姻缘的神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这藏青色的绒布,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而后那女孩子又说了许多宽慰和鼓励的话,但柏灵已经没有在听。
这固然是好意。
毕竟过了这个除夕,到明年她就十九了。
十九岁还没有嫁娶的姑娘,倒是和青楼女子的身份很相配——毕竟后者完美解释了没有嫁为人妇的原因。
今晚的这个谈话让柏灵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在这些同行者眼中的几个新身份,这些新贴上来的标签和偏见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这真是奇怪……
她站在人群中间,又好似一个旁观者。
因为想要的东西好像星辰一样太高、太远,以至于这些周遭的人言,已经变得无关痛痒,所以既不为那些恶意的中伤感到愤慨,也不为这些真诚的关怀而感动。
或许在那个聆听过亡灵哀歌的夜晚,自己就已经被整个地打碎过了,不……其实早就已经打碎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有新的希望,新的盼望将它们粘合。
就好像被挡住了视野的驴子,只能热切地盯着悬挂在眼前的胡萝卜,她从泥地里爬起过多少次,就对这种令人痛苦的命运感到过多少次厌烦。
而今她再不想怀抱任何希望了。
“绝望。”黑暗中,柏灵向着天顶的方向伸出了手指,“绝望意味着,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