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鹿与马
汪蒙从马背一跃而下,牵着马走到柏灵跟前,就这么几步的当,他将柏灵又上下打量了一遍。
眼前少年身型单薄,虽然先前在屯龙陂的时候展露了几分敏捷身手,但这种功夫显然不适合上战场拼杀。
“你呢,”汪蒙没有回答柏灵的问题,看了看附近无人的街道,“吃午饭了吗?”
“还没,不过带着呢。”柏灵拍了拍自己腰间带着的干粮,“副将大人这是找我有事儿?”
汪蒙看了柏灵一眼,“走走?”
柏灵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牵着马走在两头望的街头。
“既然常将军说你是两位林大夫的故人,想来你也知道他们两人从前的身份了。”汪蒙目视前方,平静问道。
“是。”
“韦兄弟是哪里人?”
“汪副将喊我松青就好,”柏灵笑道,“我是从平京来的。”
“……我就知道。”汪蒙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你一定是靖州韦家当初随先太后一道进京的后人吧。”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想起来“韦”这个姓在北境的显赫地位。在大周一统南北江山之前,靖、抚二州便是韦家的领地——这还是从前在平京的时候,黄崇德与她说起的。
柏灵沉眸而笑,摇头道,“汪副将误会了,我……是随了我师傅的姓氏,而家师姓韦,则是有缘蒙先太后赐了家姓,单就血缘论起来,我与靖州韦氏倒没有什么瓜葛。”
虽然没有言明正身,但这每一句话也是实情,不算说谎。
然而,令柏灵没有想到的是,汪蒙听后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得了韦氏一脉的传承。”
“?”柏灵停了脚步,“副将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汪蒙摆了摆手,脸上写着一副“不用多说了,我都懂了”的表情,而后则是一声慨叹,“难怪常将军嘱咐我一定要妥善将你送去靖州,先前我还在担心那边的情形,看来将军是早有安排,哪里还需要我再挂怀什么,哈哈哈。”
柏灵颦眉,虽然不知道汪蒙究竟是擅自作了怎样的推演,但她暂时不打算深究。
这一路如能一直用这身男子的装束北上,许多事情都容易解决,她又何必抗辩什么。
“不过我倒有一事不明,还请……”汪蒙斟酌了片刻,“……韦先生赐教。”
柏灵差点一个趔趄,只觉得汪蒙口中的称呼变得越来越离谱了,她连忙颦眉,郑重道,“不敢当不敢当,副将大人,晚辈担不起什么‘先生’的名头,说了喊我松青就是了……”
汪蒙抚了一把山羊须,笑道,“有才不在年高。昨日你既已对石猴镇的情景成竹在胸,为什么要借口‘说起来太麻烦’亲自跑上一趟?以松青的口才,要几句话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应该不难吧?”
柏灵轻声“嗯……”了一声,似乎在想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汪蒙又道,“昨日的情形子平都已经和我说过了,在石猴镇外,松青不就三言两语把事情剖清了么,为什么当时在密林的时候却不肯说,难道是不信本将会从善如流?”
柏灵挠了挠头,“倒不是……”
“那是什么缘故?”
柏灵扶额,轻笑了一声,“……那我也就不瞒大人了,确实有一些私心。”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
“昨天你们让那个山民去一旁等候的时候,我过去问了几句镇上的情况,他当时告诉我说,那批金人头发是红色的……”柏灵轻声道。
汪蒙顿时明白过来,“你好奇猎鹿人的来历。”
“正是。”柏灵点头,“先前从屯龙陂一路往涿州,路上我也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几次……关于猎鹿人的事,不过没什么收获。”
汪蒙哑然失笑,“你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那未免太唐突了。”柏灵摇头,“再说我原本也只是好奇罢了,这样特意询问,我也怕引起什么误会。”
“那昨夜你都探听到什么了?”
柏灵望向汪蒙,“……倒也没有什么直接相关的。就是听子平兄说了些关于赫斯塔部的旧闻,他说红发的特征即便是在金人之中也属少见。大部分金人都是棕发或金发,眼瞳或蓝或绿,唯有赫斯塔部一支是红发褐瞳,所以他一见那些马夫就知道他们是赫斯塔新部的人,后来看见了汗血马,就更确定了。”
“想来,猎鹿人应该也是赫斯塔部的吧。”柏灵试探着问道,“不过昨天听您说,这个部族被阿尔斯兰给屠了?”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汪蒙笑道,“是的,猎鹿人确实是赫斯塔旧部族的幸存者。”
“所以才会为我们所用?”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汪蒙想了想,“过去你在平京听到人们谈论北境阿尔斯兰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两个部族——既包括阿尔斯兰本族,也包括了赫斯塔,这两个部族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各自独立的,也是金人中最强盛的两个部族,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金人的争斗都是这两支在对打。阿尔斯兰们是金发,赫斯塔们是红发,非常好认。”
柏灵怔了一下,“那不是世仇?怎么会合为一族?”
“这一点说起来就很玄乎了,”汪蒙轻声道,“两个部族合二为一还是盛元年间的事,传闻是当时的阿尔斯兰首领与赫斯塔首领在同一天晚上在梦中受到长生天的召唤,共同来到了一处水泽,有大巫向他们传达神谕,要阿尔斯兰与赫斯塔合为新族,新族以‘阿尔斯兰’为名,图腾则取赫斯塔的汗血马。”
柏灵终于有些明白过来,“难怪我先前听阿尔斯兰一统北境七部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过赫斯塔的名字……”
“这不奇怪,在建熙四十五年之前,‘赫斯塔’这个名字也一直被人遗忘了。”汪蒙轻声道,“直到前几年阿尔斯兰的首领——也就是现在一统金国的宗主,突然说要重新将两个部族划分开,红发的赫斯塔不再享有作为核心部落的优待,反而要被驱赶去更东边的雪原。
“这争执愈演愈烈,最后就以赫斯塔被屠结束了。”汪蒙回答道,“在合并之前,旧赫斯塔族的图腾是汗血马,旧阿尔斯兰的图腾是雪原驯鹿,在屠了赫斯塔之后,阿尔斯兰也一并抹去了其他七部的旧图腾,如今整个金国的图腾也都统一换成了雄狮。”
第五十七章 昌明
“猎鹿人……”
柏灵轻声喃喃这个名字,终于明白了过来。
“若是之后还有什么不解,大可直接来问我。”汪蒙笑道,“若是有不便说的,我也直言不能说就是了。”
柏灵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副将如此直言相告,我……我实在——”
汪蒙看了看她,“不用这么客气啊,这些事知道的人固然少,但也不是什么机密……你若是早些开口相问,我也早就回答了。”
柏灵愣了一下。
“不是说……这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吗?”
“谁告诉你这是非常机密的事的?”
四目相对,柏灵脑海中浮起固勒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汪蒙又道,“今年常将军能笃定阿尔斯兰不会在八月之前进犯,也是因着猎鹿人的消息,阿尔斯兰这几年在西边节节大胜,疆土扩张得太快,以至于今年朗锡部和乌维部暗中联手,在当初阿尔斯兰加冕的卢尔河畔再次举旗起义……今年,他们是自顾不暇了。”
“原来如此。”柏灵略一沉吟,“难怪常将军说今年的主战场在鄢、涿一带……是因为这边和阿尔斯兰现在的主力部队离得近吗?”
“也不全是。”汪蒙笑了笑。
“那是……?”
“松青不如再琢磨琢磨。”汪蒙笑着卖了个关子。
汪蒙后来又问了柏灵许多问题,多是关于韦氏一族在平京的近况,然而这其中的大部分问题柏灵都答不上来,除了少数与太后有关的问询。
柏灵隐约觉得汪蒙似乎有什么话一直藏着掖着,没有明白提问。
两人步行回到军营中,向火头兵重新要了一点中午的余羹,就着干粮席地而食。
先前的问题柏灵也很快想通了。
问题主要还是出在粮食上,靖州与抚州因为气候的关系,庄稼无论如何都只能收一季,不像涿州和鄢州,近年来是因为金贼的进犯所以不敢播种第二季。
因而,今年对涿、鄢二州而言,是个难得的丰年。
再看阿尔斯兰,近几年来都在靠掠夺西面其他非金部族过冬,而今正逢多事之秋,纵使他不屑跑来焚毁大周的石头城与木头房子,恐怕也只能南下来掠夺口粮,否则这个冬天,他自己的主力部队就难过了。
再加上涿州的城防因为地势的缘故,一向是四州之中最薄弱的一个,所以涿、鄢之间必有一战。
申时前后,从涿州运往两头望的新火器已经悉数入库,汪蒙所领的军队也已再次启程出发。
出城之后,柏灵几次不舍回头——因为中午光和汪蒙讲话去了,柏奕的那个“诊所”她还未能得见,这实在是有些遗憾。
柏灵骑着马,跟在两列骑兵的身侧,缓缓地向前走。
她有些出神地回想着中午在城东碑林处的所见。
“诶,这不小先生嘛!”薛子安骑着马和柏灵迎面相错,而后又突然回头,“终于找着你了,你怎么跟在这么后面?”
柏灵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眼前人,认出这是薛家的弟弟。
“你喊我什么?”柏灵看了他一眼,“什么‘小先生’……”
“汪大人叮咛的呀,说你是常将军钦定的小军师,我们几个今后对你都得客气一点儿。”
“???”柏灵莫名其妙地抓了几下额头,“什么情况……?”
望着柏灵一脸的震惊无措,薛子安却完全不觉得奇怪,他笑道,“行吧行吧,当我没说,不过小先生还是往前去些,汪大人他们都在前头,刚发现你人不见了,有点担心。”
“好。”柏灵点头,“我刚才发了会儿呆,没留心自己落下了。”
“没事儿,一道走啊。”薛子安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前头不远就是韦昌明韦爵爷的墓祠了,汪大人说您肯定是要去拜拜的——”
“韦什么?”柏灵一下没有听清。
“韦昌明啊。”薛子安略略舒眉,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满意,“小先生想隐瞒身份,总不至于要假装连祖师爷都装不认识?”
柏灵笑了笑,也不计较,只是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到大周这么远的地方来,许多事情都不太清楚,这墓祠……怎么设在了这里?”
柏灵举目看了一眼远处一片荒凉的山路,虽然她并不懂多少风水,但仅凭一个普通人的直觉,便感到这里恐怕并不是什么适合下葬的宝地。
“韦爵爷的祠堂,出了涿州可到处都是呢。”薛子安笑道,“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墓在哪儿,要是知道,恐怕早就给挖没了。”
“为什么?”柏灵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挖他的墓?”
薛子安身体略略后仰,目光疑惑地盯了柏灵一眼,什么也不答,两脚一踢马肚,飞快地往前去了。
柏灵紧跟在他的身后,很快追了上去,与汪蒙几人重新汇合。
从两头望出发以后,队伍就一直在往东北方向行进。
望着柏灵一脸的震惊无措,薛子安却完全不觉得奇怪,他笑道,“行吧行吧,当我没说,不过小先生还是往前去些,汪大人他们都在前头,刚发现你人不见了,有点担心。”
“好。”柏灵点头,“我刚才发了会儿呆,没留心自己落下了。”
“没事儿,一道走啊。”薛子安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前头不远就是韦昌明韦爵爷的墓祠了,汪大人说您肯定是要去拜拜的——”
“韦什么?”柏灵一下没有听清。
“韦昌明啊。”薛子安略略舒眉,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满意,“小先生想隐瞒身份,总不至于要假装连祖师爷都装不认识?”
柏灵笑了笑,也不计较,只是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到大周这么远的地方来,许多事情都不太清楚,这墓祠……怎么设在了这里?”
柏灵举目看了一眼远处一片荒凉的山路,虽然她并不懂多少风水,但仅凭一个普通人的直觉,便感到这里恐怕并不是什么适合下葬的宝地。
“韦爵爷的祠堂,出了涿州可到处都是呢。”薛子安笑道,“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墓在哪儿,要是知道,恐怕早就给挖没了。”
“为什么?”柏灵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挖他的墓?”
薛子安身体略略后仰,目光疑惑地盯了柏灵一眼,什么也不答,两脚一踢马肚,飞快地往前去了。
柏灵紧跟在他的身后,很快追了上去,与汪蒙几人重新汇合。
从两头望出发以后,队伍就一直在往东北方向行进。
第五十八章 全军回撤
韦昌明一生之中,与金人的交锋足有成百上千回,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大捷有七次。
最后一次,他一路将金贼逼退至卢尔河的北岸,甚至活捉了四个部族的首领。
然而就在围剿余寇的最后关头,当时年逾七十的老将在营帐中溘然长逝。
让这位老将死在讨伐金人的途中,或许是上天对他和靖州韦氏的垂怜。如此战功彪炳未免太过功高震主。当时平京之中,已不断有文臣上书,要求削去他的军权,也有人将韦昌明的北伐与靖州韦氏一族的不臣之心联系起来,要求彻查。
当时金贼已近乎凋零,正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平京也正在为难,既提防着北境可能的兵变,也不愿将事情做绝,留下青史骂名。
在韦昌明死后,朝廷着实松了口气,他们一面立刻追封,以国葬礼遇大将;同时召回了北境以北的所有驻军,并以雷霆之势撤换了一批将领,时人为之沸腾。
而后,朝廷下令,北境诸事,不得传过见安江,有违者,以颠覆社稷论之。
在韦昌明执掌北境大军的那几十年中,北境四州名将辈出,金人元气大伤,大周的北疆也由此换得了将近四十年的和平。
这一段风起云涌,距今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余年,周金之间的纷争也差不多就在百年前再次拉开帷幕。
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大周江水以南的臣民,真的就将这个曾经将金人追剿到丢盔弃甲的传奇给忘却了。
不过北境没有。
比起后来朝廷给韦昌明的追封,这里的百姓还是喜欢称他一声“韦爵爷”,盖因他原本就身世显赫,在从军以前就已经在靖、抚一带小有名气。
柏灵在石碑前读得慨然。离开时两手交叠,在韦昌明的石碑前深深一拜,而后又重新回到马背上,追上汪蒙一行。
“松青是第一次来北境吧?”汪蒙在马上问道。
“嗯,是啊。”柏灵点头。
“虽然北境处处都有韦爵爷的祠堂,但方才那一处,才是韦爵爷生前钦定的墓葬之地。”汪蒙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柏灵摇了摇头。
“两头望这个地方,就是当年韦爵爷选定修建的,当时是用作屯兵的营地,后来不打仗了,就有百姓迁居到这个地方来。”汪蒙轻声道,“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进可支援涿、鄢两州;退可屯粮孤守,伺机而动。”
“原来如此……”柏灵侧目回望,两头望的城门早已在群山之中不见了身影。
“我原本以为,升明四年以后,金人的气焰就该灭了。”她低声道,“没想到这几年还是这么嚣张。”
“你是说火器的事情?”
“嗯。”柏灵应声,“就算他们的战马跑得再快,弓箭手瞄得再准,能胜得了枪炮火器?”
这边话音未落,薛子安便在一旁笑了起来,“谁告诉你只有我们有火器的……金人也有啊。”
“……金人也有?”
“升明四年那场翻身仗我们打得是漂亮,把一群老贼辇得嗷嗷叫……但后来过了两年,他们就什么都有了。”薛子安笑道,“不过咱们的装备没得说,比他们造出来的土枪土炮还是好多了,至少炸膛炸得没那么频繁。”
“这……怎么会?”柏灵仍旧有些吃惊。
她分明记得,朝廷对火器的改进就是建熙末年的事情,难道说在周人精进火器的时候,金人也恰好在做同样的事情?
“要么是他们的队伍里有能人,要么就是我们的队伍里有内鬼呗。”薛子安半睁着眼眸,轻声说道,“我看——”
“休要胡言。”薛子平颦眉上前,打马行在了柏灵的另一侧,“这件事前几年常将军也查过,但没有定论。”
“没有定论就是两种情况都可能存在嘛,”薛子安小声嘟嘟,“我又没说哪个是真的……”
“军中最忌猜疑,你忘了常将军的话了吗。”薛子平颦眉道,“我们自己小心就是了,这样疑神疑鬼,只会徒增内耗罢了。”
薛子安不吭声了,默默然跟去了哥哥身后。
柏灵亦不再多问。
离开韦爵爷的墓祠之后,行军的速度渐渐加快起来,天上阴云沉沉,看起来今晚可能就要落雪。汪蒙下令,今晚延迟宿营,趁着没有落雪,地面还好走的时候多赶些路程。
这一段路上,汪蒙比前线多留了一个心眼,派出去的侦察兵多了一路——除了去探明前头的主路有何异动之外,汪蒙还专门派了一支小队跟进与他们隔了大约四五里地的火器运输队伍。
从屯龙陂到涿州尚算是在大周境内,但从涿州向鄢州的这段路,就相当于是行走在大周的国境线上了。
汪蒙的军队在外侧,而火器运输队的冰道在里侧,按理说如果遇到了侵袭,他们这边会先反应过来,但为了避免意外——哪怕是像先前“冰道还未冻实”这种情况,汪蒙还是决定不要低头赶路,始终小心为上。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大约是在傍晚时分,汪蒙听见南边隐隐传来炮弹闷响。
最初的几声还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以为是冬雷阵阵,大概是下雪的征兆,然而那炮声滚滚,接连四五声响起,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然而侦察兵没有回信,汪蒙下令队伍停止向前,并亲自点将带队支援。
柏灵留守在大队之中,听着远处一直未曾停息的炮火声,心中一时焦灼。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南边的炮火声终于熄止了,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北地寒风乍起,银白色的雪花在山岗中回旋起来。
众将士各自从后勤那里领了一份厚毛毡斗篷,所有人就地立等,不得生火。
没有人说话,天地间除了风声,便只剩下了不时响起的马嘶。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急促的马蹄从南边的山路传来,将士中有人指南而呼,“大人回来了!”
柏灵引颈而望,见汪蒙带队归来,身后以长绳牵着数十匹空马。
等他们靠近时,柏灵才看清,那并非空马,每匹马的马鞍上都绑着一个金人。
“传令!”汪蒙一回到队伍之中,便立刻下令,“全军后撤,务必在今晚赶回两头望!”
第五十九章 意外发现
夜色中,队伍集体后转。
原本处在最后的辎重部队变成了最前面的头阵。
汪蒙回城之令下得非常急迫,除了部分随军重器不能丢弃必须携行之外,其余粮炊具一律丢入山涧,轻装简行。
柏灵在重返队伍的薛家兄弟身上闻到了一股混杂了血腥与灼烧后的焦气,更听见身后已经被俘虏的金人一连串的叫骂。尽管听不懂那金人是在骂什么,但从他气急败坏的口吻中,柏灵知道那多半很难听。
果然,薛子安才听了一会儿就策马回头,在风雪中一刀斩断了那人的小腿。
黑暗中,喷薄的血流闪过一道暗影。一阵惨叫过后,薛子安冷漠地收了刀,并平静地以金语说了一小段话。
俘虏偃旗息鼓。
正当柏灵暗暗惊奇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骑马停在了她的身边。
“哈。”那人灰白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展开,然而头上的兜冒盖住了大半张脸,五官的轮廓掩盖在阴影里,“这下你去不了鄢州了。”
柏灵侧目,见猎鹿人不知何时竟追了上来。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知道,去问汪蒙。”猎鹿人声音清冽,“那个少年让我带话给你。”
“……一如么?”
猎鹿人望着前方,“他要我转告你,他逃出来了,让你在鄢州不要着急,要是没有碰面就多等几日,他很快会追来……不过现在看来,你们应该是要在两头望汇合了。”
“他现在在两头望?”柏灵颦眉,“那牧成呢?”
猎鹿人没有回答,只是调转马头,伸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而后穿过俘虏了众多金人的马队,独自逆行着消失在夜色中。
对于猎鹿人的出走,一旁的两位守备也好,薛家的两个兄弟也好,谁也没有表示惊奇。
“你等等——”
柏灵正要追上前,在队尾殿后的薛子平连忙伸手阻挡,“小先生要去哪儿?”
“我有话要问他。”
“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回城以后再说吧!”风雪中,薛子平即便提高了音量,声音也一样显得单薄,“现下不要掉队!”
柏灵嘴角微沉,到底听从了薛子平的建议。
从两头望往鄢州的路大都是上坡,走起来相对吃力,不过返程的路就快多了,只用了来时不到一半的时间。
还未见两头望的城门,巨大的炮火声便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紧。
大地随着炮声而震动,山体一侧不断有细小的石头和土块扑簌滚落。
临近县城时,汪蒙带人先上了山岗高地,在夜色中俯瞰两头望北城门的一大片空地。
昨日白天还寂静无人的荒野,今日已经幡旗招展,远处敌方营火如同地面数不清的星河,一直蔓延到天边。
远处,立在金人队列前的大旗正在风中翻滚,柏灵眯起眼睛望了一会儿,那旗帜上绣着的字有横有竖,有撇有捺,却并不是任何一个大周的文字。
而另一侧,两头望城头的将士也正严阵以待。
看起来,金人还未真正发起第一道攻城,只是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阵营依次摆开。
“难怪将军要急召我们回来支援……”汪蒙喃喃道,“已经开始了。”
柏灵就俯身趴在汪蒙的旁边,听见这一声“开始了”,也不免稍稍握紧了衣襟。
“当务之急是和城中取得联系。”年长一些的守备在汪蒙身边说道,“好放我们进城。”
“两头望目前的守军有多少?”薛子平忽然问道。
“常驻的守军不到一万。”汪蒙轻声道,“再加上今日新进城的几支队伍,应该有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左右。”
“那应当还好。”薛子平看向汪蒙,“这边城防牢固,地势险峻,北城外的两边又都是密林,有五千人驻守便可轻松应敌了……为什么常将军要我们回来?怎么看也应该是加紧向鄢州进发啊。”
汪蒙没有回答。
他望着远处的金兵,隐隐觉得这一次对阵似乎又与往年不同。
至于是那里不同,他也一时说不上来。
正此时,有传令兵小跑而来,言及两头望的所有城门几乎都已经封死了,且夜间昏暗,他们不辨敌友,但凡看见有接近的兵丁便是一顿枪火伺候,根本无法接近。
当下已经把所有从两头望里带出来的信鸽都放飞了,希望明日他们能主动给出些消息。
“原该如此。”汪蒙颦眉,又看向薛子平,“方才在冰道埋伏的那些金贼,我们抓得全么?”
“应该是全的。”薛子平道,“在大人您带兵冲杀之前我和子安已经把两头的路都堵住了,我们没有放掉一个。如果您确信留在那里的尸体全都死透了,那应该就没有漏网之鱼。”
“那便好。”汪蒙低声道,“金兵能提前在冰道设伏,可见早就知道我们要经过那里了,只是他们未必能料定我们会回头……诶,韦松青呢?”
汪蒙左右看了看,他原想问问柏灵对当下情形的意见——可明明方才还看到那青年趴在自己的身侧,这会儿他人却不见了。
“我刚看他一个人往北边走了,”薛子安答道,“可能去方便了吧。”
“喊他回来。”汪蒙颦眉道,“我们要再往南边撤一段了。”
山岗北侧,柏灵手脚并用攀上一块巨岩。
凛凛寒风中,她的两只手一直撑在石面上保持平衡。
蹲在这块巨岩上,视野之中已经看不见两头望的北城门,但更北端的地势却一览无余。
后半夜,狂风大作,但雪却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呼啸的北风时不时地吹开一片云翳,天地忽明忽暗。
在她的脚下有一整片的密林,林边有一处长堤。初雪以后,这里陆面上的河面不是结冰,便是干涸了,看起来这边的长堤是后一种。
“喂!”柏灵听见身后传来薛子安的声音,“副将大人喊你回去呢,我们要继续往南去了。”
“嗯。就来。”
月光下,柏灵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金人的旗帜,而后小心地摸着巨石上的岩褶缓慢回到山路上。
她原是看清山下的地势而攀上这里,却不想在这儿望见了更有趣的东西。
第六十章 又见兰草
这注定是个难熬的夜晚。
汪蒙将先前的运输队重新手编,大部队继续向南后撤,停在了两头望东城门不远的山上。
近万人一夜不曾生火,在时息时起的风雪中贴靠在一起取暖,汪蒙仍守在北城边,遥望着金人的动作。
后半夜,西面的炮声、爆炸声响彻了一夜。
拂晓时分,前方又传来急报,说从涿州到两头望的冰道和官道尽数被炸毁,如今已不能行路了。
“他们这是想断了两头望和涿、鄢两州的联系?”一位守备低声猜测。
“那昨日在鄢州冰道上设伏的那批人——”
“应该也是打算做同样的事情。”汪蒙沉声说道,“正好可以用我们的火药来炸我们的路。”
“可断了道路又如何,”薛子平望着两头望的方向,“两头望一向是涿、鄢的中转之地,粮草齐备,就算是成了孤城,他们也未必能围攻得下来……诶?”
众人皆侧目望向他,“怎么了?”
薛子平略略颦眉,伸手遥指远处的城池,“那是……什么?”
在晨曦的微光中,众人都看见两头望的城内升起了好几道暗灰色的烟雾。
那烟雾起初还像晨间的炊烟,谁也没有留心,不过片刻之间它们便剧烈起来,如今已成为滚滚上升的烟雾,间或有零星的火苗在浓烟中明灭。
汪蒙从腰间取出单目望远镜,片刻之后倒抽了一口凉气。“看这位置……是城中的几处粮仓。”
另外几人瞬时握紧了腰间的战刀。
“副将大人,现在怎么办?”
“常将军的口信,是让我们回援两头望,”汪蒙低声道,“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金人那边的队伍有了动作。
只见无数盾兵高举着铜盾,步履稳健地向北城门逼近。
柏灵拍了一下身边的薛子安,“……咱们火铳的射程是多少?”
“三百尺左右。”薛子安低声答道,“不过要在百尺以内才有破甲的威力。”
柏灵低低地骂了一声。
“怎么问这个?”薛子安往柏灵这边靠了靠,“你是想到什么了?”
“他们接下来应该是要往城中射火箭了,”柏灵抓紧了地上的草皮,“金人的长弓,射程最大能到六百尺!”
薛子安愣了一下。
金贼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巨弓,需要两人合力操作——韦松青不清楚己方火铳的射程,可对金贼的巨弓倒是很清楚……
汪蒙那边也听见了柏灵的话,刚要发问,柏灵已经跑到了汪蒙身边,“副将,可否将望远镜借我一用?”
汪蒙没有推辞,柏灵接了望远镜便往北跑,身后汪蒙连忙问道,“松青要去哪里?”
“昨晚山北的那块巨石,”柏灵答道,“那边能看到金人的大营,我想去确认一件事……”
汪蒙点头,示意薛子平跟随一道前往。
就在柏灵离去后不就,金人的盾兵果然在距离城门四百尺的位置停了下来。
两头望的城墙上顷刻间飞射出一片箭雨和枪火。
弹药落在城门与金人只见的空地上,炸出一片喧嚣泥尘,羽箭则趁着城楼的高地势飞得更远,但很轻易地被挡在盾牌以外。
城墙上第二轮、第三轮的扫射随之而至,然而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战场陷入了某种安静而诡异的氛围。
突然间金人的盾牌彼此错位,在盾与盾的交错间,无数缺口骤然涌现,带火的箭矢便在这缺口之后乘风而起,向着两头望那一畔的穹宇飞射而去。
一如柏灵先前所预料的一样,这些带火的羽箭大多数都越过了城墙,落进了城内。
须臾之后,北城的后方也渐渐升起了些微的烟尘,很快融进了清早就升起的那些滚滚浓烟之中。
如是再三,大约是射光了手中的火箭之后,这批金人毫不恋战,像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却了。
盾兵与弓兵的配合得如此娴熟,近乎天衣无缝。
汪蒙等人站在山上,望着这批迅疾而阴损的金兵,愤恨之余,稍稍有些错愕。
而这种仰赖盾兵,克制而隐忍打法,非常不像以往的阿尔斯兰。
或者说,不像以往金贼的任何一支部落。
……
“你到底在找什么?”薛子平有些好奇地问。
柏灵趴在昨晚蹲望的巨岩上,身后薛子平紧紧抓着她的双脚,以免她滑下去。
“我在找昨晚看到的一面旗帜。”柏灵轻声道。
“什么旗帜?”
“一朵兰花。”柏灵低声道。
薛子平低声重复了一句,仍然感觉一头雾水,他有些不解,但见柏灵专注寻找的模样,薛子平暂时按下了心头的疑问。
又过了一会儿,薛子平抬头,“……找到了吗?”
“还在一面一面地看。”柏灵颦眉,“我明明记得昨天就是在这几块看到的……”
“不用急,慢慢找,”薛子平低声道,“话说——”
“找到了!”柏灵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叫了一声,“我就知道我昨晚没看错!”
薛子平拉着柏灵的腿,很快将她接下了地面。
“咱们回去吧,”柏灵拍了拍身上的灰,望向薛子平,“……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哦,我是想问你,你怎么知道金人这次要用火箭?”
柏灵沉眸而笑,低声道,“因为这个打法,升明四年的时候,我在平京见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
山林之间,柏灵跟随着薛子平回到汪蒙身旁,而后将几年前亲历的平京之乱,明明白白地讲了一遍。
“平京?”薛子平才听了个开头,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金贼什么时候打到过平京城下?”
“当然不是金贼,”柏灵轻声道,“至少那个时候还不是。”
正当众人不明所以之时,汪蒙突然开口,“升明四年有一群来历不明的‘金贼’突然出现在我大周腹地,为祸江洲,当号称有数万人,但实际上只有几千,在当时引起了百姓极大的恐慌——想起来了么?”
在场之人瞬间脸色一变。
“这么说来……当时确实有传闻,说京城被围困了三天三夜,”薛子平有些疑惑,“可那不是谣言么?”
“京城确实被围过,”柏灵轻声道,“但从来没有被困住,早在那批火箭射入城中之前,城防部队就已经撤离了百姓,并且在屋顶铺上了隔火毡。各处水源也提前埋好了伏兵,将投毒者一举拿下……”
薛子安在一旁听得云蒸雾绕,“所以这批人到底是谁?”
“……沁园余孽。”汪蒙沉声说道。
第六十一章 二次用兵
柏灵简短地向众人陈述起详情,回想起当年的种种,柏灵一时感慨。
当初兰芷君没有在平京闹出大乱,或许最大的功臣是衡原君。
这对命运纠缠在一起的双生者,大概就是在那一年第一次正式撕破了脸皮,当年衡原君棋高一着,将投毒、纵火、城外奇袭都算得分毫不差。
只是如今讲述往事,为了简明扼要,避免纠缠太多无关的细枝末节,她也只能将这一切归功于内阁的几位肱骨之臣。
“不出预料,只怕今日的两头望也是一样。”柏灵轻声道,“城中既有内应成功烧毁了粮仓,那大部分水源只怕短期内也都不能用了。”
“……难怪从昨夜到今晨他们一次攻城硬仗也没打过,”汪蒙身边的守备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想拖到两头望不攻自破!”
望着城中越来越凶的黑烟,众人顿时焦灼起来。
倘若柏灵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不论是称呼这位旧日见安阁的少阁主陈书白也好,兰芷君也好,他身上都流着大周皇室的血。
更不要说这个人一直隐居幕后,以见安阁、百花涯为耳为目,手中不知攫取了大周多少机要。
“难道……”薛子安忽然反应过来,“难道说前几年狗金贼突然鸟枪换炮,就是这个原因?”
众人一时恍然。
“当务之急可能还不是这些,”柏灵忽然道,“我们要先搞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派大军来侵袭两头望。”
“是啊。”薛子平在一旁附和道,“过去阿尔斯兰破城之后就是掳掠,抢了粮食和人就跑,连城都不屑得久占。有现在这个手段拿去破涿州不好么,那边人又多粮又多……打两头望怎么看都是个赔本买卖。”
“两件事。”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汪蒙突然发声,“一是继续探明这批围城的金贼底细,搞清楚他们这一趟到底带了多少人;二是我们一定要进城,将这些事情与邵大人互通有无——两头望突逢此劫,现在应该还是懵的。”
“昨夜放出去的信鸽有回复么?”柏灵问道。
“没有。”近旁的戍卫摇了摇头。
“我着大周副官将袍,亲自下去一趟就是了。”汪蒙颦眉道,“城门的守卫认不出小兵也就罢了,不可能认不出我。”
“属下觉得不妥!”薛子平几乎立即开了口,“金贼现在正在北部严正以待,若是将军贸然出山,万一引起了金贼的注意——”
“我们这么多人躲在山上,迟早是要引起金贼注意的。”柏灵在一旁插言道,“我觉得汪大人现在带一批队伍进城挺好的,尤其是这个时候。如今的两头望,城里肯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汪蒙一听此言,便觉眼前一亮,连忙站起身走到柏灵身旁,“小先生是否已经有了妙计?”
“我确实有个想法,但是不是妙计还不好说,”柏灵轻声道,“诸位不如先听听看。”
“请讲!”
柏灵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轻轻掀抖了一下身前的衣摆,在地上画起了草图来。
“如今我在暗,敌在明,这几乎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了。”柏灵轻声道,“但这个优势若能用好,不论是对城中的守将还是百姓,都能带去莫大的安慰——这批前来围城的金兵号称多少人,我们现在知道么?”
“昨夜……似乎是号称有七万雄兵吧。”薛子平答道,“但昨晚看起来也不过是八九千人的规模。不过,金人的骑兵和步兵还在不断往这边聚集,具体多出了多少,现在还不好估计。”
“那汪大人进城以后,也可以号称我们有七万增援。”柏灵垂眸望着地上,用树枝在涿州与两头望只见画了个小小的叉,“就算涿州往两头望的路全炸毁了,那鄢州的驰援顶多一两日就到了,等真正的增援一到,万事好说。”
“可这怎么骗得过?”汪蒙锁眉,“我们能投入作战的部队,也就只有八千人而已,若是要下山和金人正面交锋,恐怕——”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柏灵抬手,在地上两头望的东北角画了许多个三角形,而后又画了长长的直线,“你们看,这边是一片密林,中间有一道长堤。刚才我专门用副将大人的望远镜确认过了,这河堤高出地面许多,且河道干涸无水……”
“我不知道大家留心金人的阵营没有,虽然他们将队列派得声势浩大,但对两头望东北和西北的两片密林还是很忌惮的——在密林以外的空地上,他们立满了尖木桩。”
“我们可以派一支队伍将我们的战旗插布其间,就像上次去石猴镇救人一样,营造一副林间士兵众多的假象,”柏灵轻声道,“我们可以将精兵埋伏在河堤之中,不出今夜,他们必定会派人出来纵火焚林,我们就可以趁机断其后路。先挫一道敌方锐气。”
柏灵抬起头,望向汪蒙,“而汪大人就在这个时候从山脚出发,前往两头望的东门,告诉城中人,援兵已至,也是最有说服力的。”
“……好办法。”汪蒙轻轻击掌,他抬眸望向一旁的守备官,“派去鄢州的报信兵走多久了?”
“昨夜我们折返的时候就已经派出去了。”守备官很快答道,“他们应该会很快收到消息。”
汪蒙抬头望了一眼远天厚厚的云翳。
可惜现在这阴沉沉的天,倘若正逢晴日,只怕涿、鄢二州,如今已经瞧见两头望城中的烟火了。
“等等……”薛子平看向柏灵,“我们伏击了金贼之后呢?若金贼举全军之力来针对我们——”
“我想他们不会这么做。”柏灵轻声道,“在吃亏之后,他们应该会暂时休兵。到时候我们也像常将军嘱咐的那样,见机行事就好。”
“看起来,小先生很有把握?”薛子平有些不解,“你很熟悉这批人么?”
“也说不上有多熟悉,只是从前在平京的时候,和他下过几盘棋罢了,”柏灵垂眸笑了笑,“这位兰芷君固然聪慧过人……但实在是一个相当输不起的对手。”
第六十二章 所谓进退
入夜,两头望东北角的密林火光冲天,后半夜的大雪和着火光,仿佛一片地狱景象。
在前面周人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中,汪蒙带队,从后方顺利地进入了两头望城中。
一切果然如柏灵所料,金兵没有趁夜追袭,而等到次日一早,留给他们的也就只有一片焦土与同伴的尸首。
天光破晓,汪蒙与邵县令正骑马在两头望的街头巡视。
邵宽望着不远处排队领粥的百姓,有些后怕地松了口气,“幸好你们来了,不然昨晚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我也正想问你呢,”汪蒙看向自己的老友,“昨天下午城里的守军不是还有一万余人么?怎么这一下就只剩三千多人了?”
“他们和你们就是前后脚走的,你们去鄢州,他们去涿州,”邵宽抬袖搅了搅眼眶,“两头望的常驻部队就三千多,再多也不好供。”
汪蒙心中一紧,也不知往涿州去的那支队伍,现下状况如何了。
“罢了,”汪蒙摇了摇头,“人少些也好。已经被烧了那么多粮食,这会儿要是又多了一万多张嘴,你怕是更愁了。”
“粮食我从来都是不怕的。”邵宽低声道,“我也不瞒你,地上的粮仓都是这两年新搭建的。两头望真正屯粮的地方都在地下,全都是当年韦爵爷留下的。”
汪蒙怔了一下,“有多少?”
“多少你别管,反正撑过这个冬天不成问题。”邵宽轻声道。
“那城里昨日的几场暴动是怎么回事?”汪蒙颦眉,“既然什么都不缺,百姓闹什么?”
“这话我昨天说没人信啊。”邵宽看向汪蒙,“好几个煽动百姓突围城门的可疑刺头我已经抓起来了,现下都还在牢里受审,说不定顺着他们能摸着一些投毒者和纵火者的线索……”
邵宽话音未落,两人身侧排队领粥的队伍便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人才循声望去,就看见有士兵赶到了众人围聚的地方,呵斥插队者滚去队伍后头。
领粮的队伍又重新恢复了秩序。
“你第一次派人来的时候,真的不是我不愿给你们的人开门,实在是应付不过来了。”邵宽叹了一声,“西边的炮火声响了一晚上,又有人趁夜散播谣言,搞得人心惶惶的,百姓收拾了细软,全都聚在东门和南门要跑,我要是那个时候开了城门,就乱套了。”
汪蒙突然恍然大悟,“难怪我昨晚带兵进城的时候那么多百姓夹道欢迎,我还纳了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安排这个?”
邵宽大笑起来。
昨日的一切就在两人的谈笑间,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虽然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但一切似乎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
大雪从昨夜开始下,至今未停,官府一声令下,家家户户都拿出了自家盛水的器物,去收集屋檐、树枝、石块上的新雪。
城内所有的取水口全部封禁,还有一小队自发组成的百姓在官兵的护卫下小心地出了城,去找两头望城东一处已经废弃了好几年的旧渠——那旧渠是从山林间引的水,只是后来每个街坊都打了自己的取水井,它才渐渐荒涸。
一夜之间,在得知援兵已至之后,两头望又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机。
在看过了几处赈粮点之后,汪蒙与邵宽再次向着城北的军营而去,柏灵一行已经回来了。
几个年轻人都还来不及洗漱,脸上都还带着烟火熏过的灰尘,一见汪蒙与邵宽,几人同时上前行礼。
“怎么还在这儿等着,”汪蒙颦眉,“这会儿该去休息啊。”
“不了,”薛子安摇了摇头,“小先生说他想等我哥回来,我们几个也想等。”
邵宽捻了捻自己的胡子,想说什么,又强按下了自己开口的念头。
——在昨晚汪蒙带兵进城后不久,在东北角伏击金兵的队伍也很快凯旋,然而进城后不久,这位年轻的韦兄弟就提出应当派一位使节前往金人营中,看看对面的主将究竟是谁。
这话倒是提醒了邵宽,毕竟以往两军交锋,金人的先锋官都冲在前面,如今这次都已经被围困一天一夜了,对面的主将还没有露面。
当时邵宽是竭力反对的,因为金贼从来没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传统,除非他们有话要来使带回周地,否则很少会留下使臣的性命,如今既然众将保全,又何必要出一人前往送死。
不过最让邵宽感到惊讶的,还是汪蒙最后竟真的听从了这个建议,要知道汪蒙早年间是吃过这个亏的。
——“今晚的密林伏击,还有先前石猴镇营救都是这位韦先生的主意,我愿意再冒一次险。”
当时的汪蒙是这么说的。
不过如今天已大亮,昨晚出城的使臣还有护送使臣一道前往的年轻将士薛子平都没有回来。
“会不会出事了?”汪蒙身后的一位守备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
“不会的。”柏灵轻声道,“其实这个时候不算晚,因为昨晚我送他们出城前叮嘱了一句,让他们离开金兵大营的时候不要急着回来,在附近无人处观望上一个时辰再走。”
“观望什么?”
“观望金兵会不会退兵。”柏灵轻声道。
邵宽呛了一声,旋即咳嗽起来。
整个营帐中鸦雀无声,其他几人也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了柏灵。
“韦先生可能……不太熟悉北地的情况。”邵宽开口,却没有看柏灵,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汪蒙,那目光的意思很明白——你真的确信这个年轻人不是在胡来么?
“这……”汪蒙也被柏灵的话稍稍呛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柏灵想了一会儿,“这么说吧,我问两位大人一个问题……”
“什么?”
“倘若我军现在正与金贼对峙——”
“我们现在不就在和金贼对峙吗?”一旁薛子安打断道。
“不要打岔。”汪蒙颦眉说道。
薛子安沉了沉嘴角,两手捂住了嘴。
柏灵笑了笑,而后又很快收敛了笑容。
“倘若我军正与金贼对峙,当下情势我军占优,而对面看起来还在不断地调集部队和装备,看起来似乎还要好几日才能准备妥停……这个时候,请问邵大人,你会怎么做?”
第六十三章 金杯谋士
“当然是趁对方立足未稳,果断击杀。”邵宽答道。
“汪大人怎么看?”柏灵看向汪蒙。
汪蒙嘴角略提,略一沉吟,而后摇头,“线索太少了,不好判断。”
“怎么说?”
“就说这个‘局势占优’,是怎么个优法?”汪蒙伸手做了几个手势,“就拿我们现在的情形来说,防守和进攻是两码事,守城时占优,不代表攻过去也占优。再者,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对面露的一个破绽,就为破你守城的城防呢?”
邵宽毕竟不是武将,虽然有些拿不准,但还是小声反问了一句,“那不也贻误了战机?”
“那要看邵大人如何理解‘战机’了。”柏灵轻声道,“战场上一方对另一方发起进攻,不是因为在某个方面自己有绝对的胜算,就是抱有某种不可输的信念踏上一场豪赌。”
说到这里,柏灵稍稍停了片刻,而后轻声开口。
“倘使双方真的势均力敌,那反而不太可能打起来。”她两手抱怀,低声道,“那个时候,不是一方退兵,就是双方坐上谈判桌了。”
“谈判?”薛子安皱眉,“我们和金人有什么好谈的,昨晚派出去的使者不是去劝降吗?”
“是的,是劝降。”柏灵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所以我刚才说‘倘使’、‘假设’啊。
“从昨天开始,我们就留意到不断有金兵正在往这边增援,一副真正的战事还没有打响似的,但这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邵宽问道。
柏灵垂眸,“以前有句老话说,十倍于敌,围而歼之。今年金国内部有部族叛乱,西面战线又没有终止,他们却敢跑来围攻两头望这样一个城防坚固的重镇……这是嫌自己兵力折损得不够多么?
“现在北境已经开始降雪,再过半个月,天寒地冻,对他们就更不利了,他们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来搞围城战?我们耗得起,他们耗得起么?”
汪蒙从方才开始就隐隐觉得觉察了什么,但一时没有理清,这会儿突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所以,他们必定要速战速决。”柏灵声音平静,“我也是昨晚在密林埋伏的时候,突然想通的这一点……可能很多人都觉得金兵到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但实际上,我觉得他们的攻城昨天就已经结束了。”
薛子安仍未明白,“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他们就是想里应外合,迅速打开城门,然后抓人抢粮啊。”
“可城里的几个粮仓全都被烧了啊?”薛子安更加糊涂,“他们为了抢粮来破城,可为了破城又先烧了粮食……这图什么?”
“那可能,要问问邵大人了。”柏灵歪头望向邵宽。
邵宽愣在那里。
确实,两头望中储备粮的大头并不在地面上……他刚才还在马背上和汪蒙聊这件事呢。
“这么说来……”
邵宽有些后知后觉地领悟了柏灵的推理,虽然这也是一种推测,但听起来似乎确实……也有几分合理。
“如果确实如我所料,”柏灵接着道,“那他们在和使臣交锋之后,差不多就要考虑退兵了,继续耗下去对他们不划算——”
话音未落,营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报——”。
汪蒙传人进帐,那人俯身半跪,脸上喜悦溢于言表。
“大人!金贼退兵了!”
然而,营帐里没有一人脸上露出笑脸,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惊奇望向柏灵。
柏灵似乎也对自己的神机妙算有些吃惊,片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兰芷君这几年……真是一点都没变。”
……
这天中午,城中百姓打起了爆竹。
大家起初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昨夜援兵一到,今天金贼就退了兵——可见是得救了。
而在城北的军营中,薛子平带着使臣回来之后,也将他们在金兵军营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分享。
令所有人都有些震惊的地方时,这次的领兵者并非无名之辈,而是金宗主阿尔斯兰的大儿子奎力士。
至于说为什么这位勇士没有像先前一样勇猛地冲在一线,使臣的所见也给出了一个答案。
在奎力士的座下,一直有一个黑发褐眸的谋士。
那人身着金人的厚袍,却长着一张周人的脸,全程沉默不言。
直到使臣劝降的言语激怒了奎力士,后者气到要杀人的时候,那人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奎力士便强按了火气,将使臣放了。
“看得出,奎力士非常尊敬他。”使臣总结道,“营帐里其他人的杯子都是银的,只有那个黑发谋士和奎力士桌案前摆着的杯子是金制的。”
“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柏灵一手撑着下巴,突然问道。
使臣没想到柏灵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才低头笑了笑,“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可惜那一副金人装束……”
等回答了众人七七八八的问题之后,使臣退了出去。
邵宽和汪蒙重新商量了一下城中的布防,顺便各自拟了一封书信,分别寄给他们的顶头上司。
从石猴镇到密林伏击,再到今日的退兵预判,柏灵的几次精准出击已经给汪蒙一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如今再商议这些事,众人已经不再避开她,偶尔会主动询问建议。
邵宽离开前,柏灵追了出去,向他打听李一如的下落,邵宽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但答应柏灵会在城中代为寻找。
送别邵宽,柏灵也转身要离开军营,薛子平追了上去,“韦先生要去那里?”
“去城东的诊所转转,”柏灵笑道,“上次来没时间看,这次可以好好逛一逛了……子平兄还是喊我松青吧。”
“我和你一道去吧。”薛子平说道,“我也有一些问题想请教呢。”
“好啊,子平兄想问什么,开口就是了。”
“松青的师傅究竟是哪一位?可以告知吗?”薛子平轻声道,“倘若将来有机会去平京,我也想去拜访拜访。”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第六十四章 意外之疾
“这样……”薛子平看起来有些遗憾,但还是郑重道,“明白了。”
二人一道前往两头望东边的诊所旧址,柏灵坐在马背上一路无言,有些出神地回想着过往。
韦英甚至不愿旁人知道他还活着,自然不会接受拜访。
不过,薛子平口中想询问的那位师傅,只怕也不是教自己拳脚功夫的韦英。
非要论兵法的启蒙,或许……更多是来自衡原君吧。
每当想起这个人,柏灵都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远离平京,过去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影,那些曾经狰狞的恨意也像是暂时闭上眼睛的猛兽,连同那个遥远的牢笼一起陷入了沉睡。
平心而论,那段深宫沁园里的对弈时光,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如今她只觉得世事荒诞——当初被先太子雪夜送出沁园的真皇子投金了,而傀儡却留在了平京城中,继续背负自己近乎阶下囚的使命。
也不知道先太子和建熙帝这对兄弟若是在天有灵,看见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到了。”薛子平轻声道。
柏灵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个朴素的北方小院,没有集会的日子里,这里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就送到这里吧,”柏灵轻声道,“我想一个人——”
“松青还是让我陪着吧。”薛子平很快答道,“这也是汪大人和邵县令的意思,毕竟城中说不定还有金人的内应,放着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柏灵怔了一下,笑道,“也是。”
院子里的空地此刻空空荡荡,但听薛子平说,夏日的研讨会来临时,这片空地上会摆满竹凳,人多时,甚至连院子的篱笆外头都站满了人。
不开研讨会的时候,这间院子则被用作医科书籍的图书馆,屋里的每一本书都打上了编号,供州府登记在册的医者无偿借取。
南边的小屋是专门留给柏奕住的地方——每年夏天最热闹的那半个月,他就住在这里。
屋门从外面上着锁,柏灵问了问看守院子的老翁是否有钥匙,答曰这锁是林白林大夫自己锁上的,就算是暂居的屋子,他也不喜欢别人乱动。
柏灵莞尔,她停在窗前,顺着镂空的木窗格子往里瞧。
这屋子和当年柏奕在太医院西柴房的办公室布局相似,甚至还有个形状差不多的墙柜。
因为锁着门,没人能进屋打理,所以所有地方都落着一层灰——但柏奕用一些白布把所有家具都裹上了。
对窗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柏灵凝视良久。
她想象着这分别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其中有那么一些个夜晚,柏奕就坐在这里工作。
真想插上翅膀,现在就飞去靖州啊。
“什么人?”薛子平突然握住了腰间的刀,向着小屋的一角警惕道,“出来!”
柏灵也被薛子平的声音吓了一跳,顺势望去——小屋的南墙边先伸出一只脚,然后一个熟悉的脸探了出来。
李一如两手举在空中,有些战战兢兢地靠近,后仰着避开薛子平的刀。
少年对着柏灵凄然一笑,“是我啊,二哥。”
……
两日后,鄢州与涿州传来了新的消息。
今年金兵的路数果然与往年不同,先前发生在两头望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了涿州和鄢州。
涿州城有常胜驻守,底下十几个县城均平安无虞,但六个主粮仓被烧了三个。
鄢州那边则不容乐观,有好几个大县在金兵纵火的次日城门就被破了。
然而这次金兵进城掳掠,却并未伤人,他们将十几处粮仓洗劫一空,抢走了所有的骡马和牛羊,然后扬长而去。
申集川原在抚州巡视,现下也已经带兵南下,进入鄢州重新接管。
但无论如何,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金兵退去了边境线外的五六十里处,看起来似乎是在集结着往西退兵——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今年的交战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据说几个州府的知府都收到了来自阿尔斯兰的亲笔,常胜与申集川的兵营也都收到了。
至于阿尔斯兰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两头望的汪蒙一行暂时还不得而知。
不过第七日清晨,汪蒙便出了南城——涿州知府曹峋来了。
由于涿州往两头望的官道被毁,曹知府着实绕了一段远路才赶来。
柏灵也跟着一道出城了,路上她左右看了许久,都没有看见邵宽的身影。
“怎么邵县令没有跟着一起出来?”柏灵望向薛子平,“这位曹知府算起来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么……”
“好像是称病,不能远迎。”薛子平低声道。
“病了?”柏灵颦眉——昨晚她还和这位邵大人一道吃饭闲谈,席间完全看不出什么病容。
“……官场的事情,我们懂什么呢?”薛子安在一旁笑道,“咱们这位邵大人不知道被曹知府压了多少年了,到现在都还是个小县令。你看这次两头望,基本上是受损失最少的几个县之一了,其他几个县都得了赞许令,邵大人得了啥?啥也没有。”
柏灵微微歪头,“……这么说来,邵大人和曹大人处不来?”
“那肯定啊。”薛子安笑着道,“去年春天,咱们邵大人参了曹大人一本,当时——”
“子安!”薛子平重重地呵斥了一声弟弟。
柏灵连忙骑马插入了两兄弟之间,“我也只是一时好奇,一会儿我直接去问汪大人,你们俩就别吵了。”
薛子安看起来完全没有把哥哥的训斥放在心上,笑嘻嘻地绕到已经脸黑的薛子平身边重新开起了玩笑。
柏灵轻叹一声,平日与薛子平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倒也是个温和淡泊的人,只是一到弟弟面前他便板起面孔,往往一副长兄如父的姿态。
迎接曹知府驾临的队伍一直走到了城南五里地外。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视着道路前方,然而迟迟不见曹峋的人马。
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马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将士们不得不小步地带马走动,以免坐骑被冻僵。
柏灵策马而上,停在了汪蒙的身边。
“大人,我听说邵县令今日病了,”柏灵轻声道,“您知道是什么病吗?”
第六十五章 粮马互市
汪蒙笑了一声,两脚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去前头走走吧。”
柏灵很快跟上。
二人走到僻静处,汪蒙才开口道,“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松青觉得邵宽这个人如何?”
柏灵想了想,答道,“为官正直,也心存仁念,就是偶尔过于爱惜羽毛了些……可能是文官的通病吧。”
汪蒙大笑起来。
“副将大人笑什么?”柏灵有些奇怪。
“若不是爱惜羽毛,他也就不会一直在两头望做这个县令了。”汪蒙笑道,“你问他今日得了什么病,可能就是得了爱惜羽毛的病吧!”
柏灵听得一头雾水,但很快就明白了汪蒙的意思。
去年春天,邵宽狠狠参了曹峋一本。
原因很简单,曹峋当时将整个涿州的城防都交付给了当时镇守涿州一带的申集川。
申老将军的为人,北境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邵宽本身并不疑心申集川会造反或是有别的什么邪念。
只是文官与武官的彼此掣肘是极度必要的,这是在制度上限制双方的权力。像曹峋这样主动架空自己、做甩手掌柜,在当下这个特殊的时局固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可朝廷若不作严惩,而是放任,只怕在之后会开一个极坏的头。
届时各州县争相效仿……等到兵家独大之时,北境必乱。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汪蒙轻声道,“但当时曹峋已经在北境待了将近四年,又没有什么大过,这时候换人恐对边防不利。所以朝廷口头上训斥了曹知府的懒政,实际上并没有给出什么惩戒。”
“难怪……”柏灵笑了一声,“我离开涿州前,这位知府大人还给了我一个任务呢。”
“什么?”
“曹大人让我看看北境沿途有没有什么不平事。”柏灵轻声道,“这沿途的州府郡县,对曹峋不满的应该不止邵大人一位吧。”
“哈哈哈,”汪蒙笑起来,“文官的事,我们可不懂。不过曹知府对常、申两位将军是极为敬重的,所以平时待我们也不薄,邵县令不愿见曹知府自有他的道理,我们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客气。”
两人聊到此处,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传令兵来报,曹峋曹知府的马车已经到前方一二里的地方了。
汪蒙与柏灵很快归队,众人重新列队欢迎,迎接曹峋的车驾。
今日白天,雪断断续续的下,呵出的热气全都变成雪白的雾,这野外着实冷得够呛。
尽管如此,曹峋还是不得不从车中下来与汪蒙彼此打个招呼。
就这么下车的一会儿,他的鼻尖已经冻红了,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滑稽。柏灵见他袖子肥大,一直捂着腹部,很快就看出曹大人这是一直捂着一个汤婆子。
没聊上两句,曹峋便受不了冻,赶紧回了马车,一行人缓缓向着两头望而去。
“这就受不了了?”薛子安小声嘟囔,“我们可是在这儿没遮没挡地等了一个多时辰呢。”
柏灵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心又被你哥哥听见。”
薛子安左右看了看,等确定薛子平正和汪蒙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才轻轻哼了一声。
……
进了县衙,坐在炭盆边烤了一会儿,曹峋才渐渐恢复了一点精神。
汪蒙派人取来了自己的虎皮毯子,给曹大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派人取了温好的酒来,就这么缓了半个多时辰,曹峋才终于舒坦地长吁了一口气。
“邵宽人呢?”曹峋板着脸看向县丞,“本知府都进衙门多久了?你们邵大人真是病得要死了啊,现在都起不来?”
“回……回府台,我们邵大人,在更衣了已经。”
“换身衣服换半个时辰?”曹峋冷声道,“他换衣服是从织布开始的吗?”
汪蒙笑了笑,“曹大人莫急,来,再饮一杯。”
曹峋又换了笑脸,双手捧杯,“副将大人真是辛苦了,实在是雪天路滑,歧路难行,所以才晚了那么许久……”
“这种小事曹知府不用记挂在心上,”汪蒙问道,“府台大人怎么到两头望这边来了?是有旨意还是……?”
“我是亲自来调粮食的。”曹峋答道。
“调粮?”
“是啊,涿州的六个主仓,一夜之间烧了三个,虽然剩下的也够吃,但存量还是太少了。”曹峋的底气说到这里也略略足了起来,“毕竟涿州还养着半支常家军嘛。好在这几日金贼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再往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战事了。”
汪蒙点了点头,“不过他们也一直没有退兵,也不能掉以轻心。”
“哎,”曹峋摆了摆手,“他们很快就要退了。”
汪蒙微微抬眉,“怎么?”
“这伙儿金贼不退兵,是在等我们的答复呢,”曹峋轻声笑道,“他们先前给各州府都送了信,说是想重开粮马互市。”
柏灵眼眸微亮,若是真能开通贸易,停下战火,那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信件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平京了。”曹峋答道,“金贼就是金贼,一开口就要我们每年上缴国库两成的存粮——”
“上缴?”柏灵以为自己听错了,“粮马互市……不是彼此买卖粮食和马匹的意思吗?”
“还有这种好事,”曹峋冷笑一声,“他们每年送五百匹马来,要我们几十万石的粮食,就差明抢了——这种条件,朝廷没可能答应,不过今年金贼在后方元气大伤,也不可能有什么余力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曹知府说的等答复,是再等谁的答复?”
“平京的。”曹峋答道,“刚收到金贼的来信,我们就八百里加紧往京里送信了,毕竟这种事儿我们也不好做主。”
“那鄢州这次被掠了多少粮食,曹知府清楚吗?”汪蒙又问。
曹峋笑了一声,“具体的不知道,不过方知府今年怕是保不住他的乌纱帽了,鄢州今年要是不能南边调粮,指定活不下去。可惜了他们那个方知府,以前和我也是旧交,人也不错,懂变通的,这次运气不好栽在这儿了,明年肯定是回不去京城了……”
第六十六章 欲加之罪
在曹峋和汪蒙身边待了一会儿,柏灵找借口离开了那里,退出门口的时候,她远远望见邵宽正板着脸往这边走。
柏灵在原地远远向邵宽欠身,对面也点头致意。
在目送邵宽进屋之后,柏灵望着他的背影沉思了片刻。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无端端对这位邵大人升起了几分好感,或许是因为今日汪蒙的讲述让她在这位邵县令身上感到了几缕不合时宜的固执。
柏灵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不用藏啦,是我。”她轻声说道。
李一如从床榻与墙的缝隙间走了出来,轻轻舒了口气,“二哥怎么去了这么久?”
“因为这位曹大人今早迟到了一个多时辰,就耽误了。”柏灵解下外袍,而后又打开了几扇靠南的窗户通风,“我今天也问了汪副将,等金人正式退兵,我们就可以出发去鄢州了。”
柏灵将中午从曹峋那里听来的种种也说给了少年,李一如松了口气,和柏灵一起坐在炭火前。
“鄢州真是挺惨的。”少年伸手靠近火盆,“当初汪大人如果带兵继续往北进发,说不定这些就不会发生了。”
柏灵笑了笑。
“大概是常将军觉得,在鄢州破几个县城和失去两头望之间,后者的代价更不可接受吧。”
……
傍晚时分,柏灵和李一如在屋中等饭,等到有人敲门时,柏灵起身去接,却发现来人并非送饭的官仆。
“你们是……?”
“我们是曹知府派来的。”
柏灵心中微沉,“找我?”
“是。”来人脸色严肃,“今晚城中验粮,曹知府让韦先生也一道同去。”
柏灵颦眉,“为什么要我也同去?我既不是涿州府的官员,也从未参与过两头望的粮草卸运——”
“曹知府就是这么吩咐的,”那人很快打断了柏灵的话,“去晚了大家就等你一个。”
“那我换身衣服再走总可以吧?”
“不必了,”来人大手一挥,两人绕去了柏灵的身后,径直取来了柏灵的披风,“就这么走吧。”
柏灵用余光打量了一眼里屋。
李一如毕竟是从曹峋的关押中逃出来的……这会是调虎离山,偷偷抓捕的伎俩么?
“快些吧,不要让我们难做。”来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柏灵轻哼了一声,围上披风跟随众人踏进了风雪。
……
等柏灵来到两头望的县衙外,众人果然已经齐聚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风和火把燃烧的声音在空中轻响。
“人都齐了,”曹峋看向邵宽,“带路吧。”
柏灵隐隐觉得汪蒙和邵宽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但眼下又不好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柏灵仍像往常一样,跟在了薛家兄弟的身后。
邵宽和他的长吏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来到县衙的后院,沿着曲折的底下台阶,柏灵第一次见到了两头望的地下仓库。
它看起来和徽州城外老徐想要引爆的那个仓库很像,道路的两侧与头顶都是巨大而整齐的岩块,尽管对于两头望的地下储备粮早有准备,但看到这样多、保存这样完好的粮仓,众人都难掩眼中的惊讶。
难怪常胜会如此迫切地想要保住这里。
曹峋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一双漆黑的眼睛早就被这里的一切紧紧抓牢,贪婪地把这里的存粮看了一遍又一遍。
出了仓库,曹峋的脸又恢复了先前的阴冷,“像这样的仓库,两头望一共有几个?”
“四个。”邵宽答道。
“四……四个?”曹峋又惊了,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怒,“好哇,邵宽,本官接管涿州已经快五年了,这种事你竟然从来——”
“我每年都向知府衙门递送余粮折子。”邵宽冷声道,“曹大人要是不知道,那大概是从来没瞧见过这些折子吧。”
曹峋冷瞥了他一眼,“谁知道你把折子递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我也不知,”邵宽面色铁青,“几次都是常将军、申将军直接派人来与我商谈,我说了两头望是涿州府下的县城,他们往往过几天就能拿着印鉴齐备的文书过来,可落款却常常别字丛生……府台大人衙门里的官员,竟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熟,也是奇了。”
曹峋深深地望了一眼邵宽,而后脸上又缓缓变化,最后露出和煦的微笑来。
“粮食既然验过了,那今晚就散了吧。”
“散了?”邵宽看了曹峋一眼,“还有三个粮仓曹大人不看了?”
“既然都和这个一样,还有什么看的必要么?”曹峋目视前方,“这些粮食都存在两头望这里实在是太浪费了,明日我会给你调令,调一部分去涿州应急。”
邵宽拱手,向曹峋施礼,丢下一句“那就静候府台大人的消息了”,便转身远去,似乎一刻也不想在曹峋身边多待。
“那……松青,”曹峋忽然回过头来,今晚第一次和柏灵搭起了话,“你跟我走走吧,咱们说会儿话。”
柏灵颦眉,她看了看薛子平和汪蒙,这两人都目送着邵宽,似乎刻意避开了和自己的目光接触。
柏灵微微歪头,跟上了曹峋的脚步。
行至少人处,曹峋停了下来,回头笑道,“松青这一路真是过得有声有色啊,我说常将军特意嘱咐汪副将要平安送你去鄢州呢……不愧是入了将军青眼的人,到底不一般哪。”
“曹大人过奖了。”
“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当初本官就不会让你这样大材小用了。”曹峋轻声道,“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本官也正想着亲自举荐——”
“不必了,曹大人。”柏灵开口道,“草民一介布衣,没动过这样的念头,还是将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喔,那说说别的。”曹峋笑起来,“比方说你的那两位朋友……”
柏灵抬眸,“大人是说李一如和牧成吗?”
“自然。”曹峋笑道,“李家的小少爷又溜了,我们也正派人在找他。不过牧成现下伤已经快好了,这会儿还在我的家宅中休养着呢”
柏灵一声叹息,“……承蒙曹大人照顾。”
曹峋摇了摇头,“毕竟松青你这边还在外头替我办事嘛。”
“曹大人是指……?”
“你在两头望也待了这么多天了。”曹峋的目光深邃起来,“就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么?”
第六十七章 被利用的
短暂的沉默间,她与曹峋四目相对。
柏灵心中隐隐浮上一个声音——来了。
眼前的曹峋露出了图穷匕见的阴鸷面孔,柏灵垂眸而笑
“邵大人很尽职。至少我在城中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将城中的百姓安抚得很好。”
曹峋敷衍地嗯了几声,走近几步道,“松青毕竟……还是年轻人啊,有些事情,看不真切。”
柏灵恭敬地拱手,“还请曹大人赐教。”
见柏灵神情真诚,曹峋轻咳了一声,“邵宽这个人,和你看见的……可不一样。”
“诶……?”柏灵有些困惑地颦眉,“哪里不一样?”
曹峋摇了摇头,“他这个人,早就被金贼给利用了。”
“……被金贼利用?”柏灵低声咀嚼着这句话,而后又抬头看向曹峋,试探地问道,“曹大人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倘若邵县令真的和金贼有什么瓜葛,现在两头望的粮仓只怕是早就空了。”
曹峋笑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鼓起的肚子,笑吟吟地叹了口气。
“要不然怎么说你年轻啊……”曹峋轻声道,“邵宽被金贼利用了,可他自己不知道啊。本府台肩上挑着一方州府的担子,和申、常两位将军更是协作平顺,邵宽这些年在做什么呢?仗着自己是一方县令,几次设卡阻拦军中调度……”
柏灵默默然听着,没有反驳。
听到这里,她已经大致听明白了。
这些事,今早汪蒙也和她说起过。邵宽曹峋彼此不睦,前者嫌后者完全抛下了地方官员应担的责任;后者则嫌前者处处和自己作对,甚至闹去了京中害他被内阁点名批评。
如今金贼才退兵不久,曹峋就来亲自清理门户了。
“我大概明白曹大人的担心了,倘若真的如您所说,邵县令已经落入了金贼的陷阱而不自知,那两头望确实是危险了。”
“对对,”曹峋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府台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柏灵有些为难地摸了摸下巴。
“不过什么?”
“曹大人的这些推测固然很有道理,只是您若以此为由上书朝廷,朝廷大概也会以捕风捉影判之。”柏灵轻声道,“毕竟邵县令只是在按规矩做事,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被金贼利用呢……啊,我是说,在朝廷看来。”
柏灵补了一句,“毕竟平京离此地千里之遥,京中的上官很可能理解不了曹大人的苦心。”
曹峋笑起来。
“本府台早就想到了,来,松青看看这个。”他递来一道折子,“这是本府先前收到的一封匿名诉状,还记得本府台先前和你讲过的楚州大案吗?”
“记得。”柏灵接过折子,靠近灯笼,接着几缕微光看起来,“就是那个沁园余孽的大案?”
“正是,邵宽夫人的母家也牵扯其中,”曹峋脸上笑盈盈的,“我们这个邵县令,和见安逆党走得可近了,保不齐是身边哪个人在他耳边整日吹风,今日是不肯给申家军和常家军方便,明日会做什么,那可不一定了。
“两头望是涿、鄢之间的重镇,不能有丝毫闪失。”曹峋的声音忽然铿锵起来,“如今涿州府的百姓和城防,本官已经全权交由常将军做主,这里理当由本府台来亲自坐镇。”
柏灵合上了折子,交还给曹峋,“……大人为什么要将这折子给我看?我一个事外之人,应该帮不上您什么忙吧。”
“帮得上,帮得上,”曹峋笑道,“只有这份折子可不够,本府台还需要人证。”
“人证?”柏灵有些诧异,“但我和邵县令接触很少。”
“不用拘束这些小节,你这段时间不是都和汪蒙汪副将一起住在县衙里么?”曹峋低声道,“会不经意间看见一些特别的人,特别的事也很合理。再加上松青这段时间随军的表现,你的话是尤为可信的。”
柏灵不由得哑然失笑,“那不知……曹大人想让我看见谁?”
“你过来,”曹峋勾了勾手掌,“我说给你听。”
……
“岂有此理!”屋子里,汪蒙拍案而起,“金贼又没有真的退兵,现在还在六十里外虎视眈眈,这狗官……就开始想着排除异己了!”
屋子里只有邵宽、薛子平、柏灵,还有藏在暗处的李一如。
“曹峋找到的人证应该远远不止我一个。”柏灵两手插在袖子里,“他只说要我一口咬定在进两头望的头一天,就看见有一个跛足跟着一个癞子头从县衙的偏门出去,而后又偶然在县衙附近撞见过几次,这一看就是辅证。
“我猜这个跛足和癞子头大概和金贼或是见安阁的人有联系,”柏灵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却记得有这样的人来过,那我的立场恐怕会因为利益无关而更加可信。”
汪蒙看向邵宽,“什么跛足?什么癞子头?你知道么?”
邵宽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汪蒙怒道,“我们先去把这伙儿人抓起来!”
“你镇定一点。”邵宽无奈,“我上哪儿去认识什么癞子头和跛足……这不都是曹峋凭空编出来的陷阱么。”
柏灵微微颦眉,“汪大人,您别忘了我朋友还在曹峋手里……邵大人的命是命,我朋友的命也是命。”
“松青不用担心。”薛子平在一旁道,“既然现在涿州是将军在管,我们可以帮你写一封信,让他把你的那位朋友放了。”
“那现在你怎么办?”汪蒙看向邵宽,“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
“坐以待毙也没什么不好。”邵宽轻声道,“即便我岳父岳母家真的与见安阁旧党有接触,但我们来北境已经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一次楚州也没有回过……天日昭昭,我身正影直,相信朝廷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邵宽顿了顿,“再者,两头望粮草充备,地势险峻,就现在这个情况,即便是换了曹峋来守,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会。”柏灵突然道,“一定会。”
第六十八章 蛋壳上的缝隙
夜色更深了。
几人散去后,李一如从暗处走了出来。
“二哥。”他低声喊了一句,柏灵独自坐在桌前,突然回过神来。
“休息吧。”柏灵站起身,“差不多也该去洗漱了……”
“你不怕吗?”李一如问道。
“怕什么?”
李一如皱眉,一时觉得说不好。
值得怕的东西太多的,概括来讲,大概就是卷到这个漩涡里头去吧……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掉的,”柏灵轻声道,“就好像战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迎着浪头冲过去才有生还可能。”
“二哥还懂这个?”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晚,少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二哥。”李一如转向靠地面的一侧,在黑暗中看向了在打地铺的柏灵,“你睡了吗?”
柏灵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还没。”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如果两头望的地方官换了,金兵一定会攻过来呢?”
“不为什么。”柏灵抬起手臂,将小臂放在自己的前额上,“反正只要那个金杯谋士还在金人的营帐中,他就一定会攻过来。”
李一如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先前就想问了,二哥认得那个谋士吗?”
“……认得。”柏灵低声道,“以前在一起下过棋。”
“难怪。”李一如脸上露出笑脸,“你方才不和他们说详情,是不是不想牵扯太多你过去的事情?”
“算是吧。”柏灵挠了挠头,也从地面上坐起来,“你今天不问个清楚就不睡觉了是不是?”
“我想知道啊!”少年裹着被子,摸黑下地,坐到柏灵身边,“我以前还不知道二哥你是个会带兵的人啊,你和我讲讲行不行?”
“我不会。”柏灵重新躺平,“不过这个逻辑……很好想通。”
“你说!”
“我以前单纯以为两头望是一处交通枢纽,所以重要,但现在看来,不止于此。”柏灵低声道,“这里有建设完备的地下仓库,不仅可以屯粮食,还可以屯军备。两头望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有两点原因。
“一是这里的百姓少,一个县统共也就四五百户,两千多人吧。百姓的田地都在城外,而城内居住所占的土地少之又少,相比之下,这里的驻军可以发挥的余地就多多了。
“二是这里基础好。”柏灵轻声道,“百年前的韦昌明不就是一眼看中了两头望的险峻地势,所以将这里设为了他的兵营吗?即便现在这里慢慢多了一批住民,成为了涿州府下的县城,依旧改不了这里以屯军为主的重镇。”
“嗯。”李一如点头,“所以邵大人才觉得即便换了人,凭两头望的储备和现有兵力,也不会有问题。”
“我们把问题反过来想。”柏灵轻声道,“因为有了两头望这样能够吞吐运输的重镇,所以涿州和鄢州之间联系紧密,那么反过来讲,毁掉两头望,也就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
“这个地方重要到值得被毁掉。”
柏灵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非常平静。
“金人今年内部不大太平,西面战事未息,内部又有两个不足叛乱待平,所以他们今年选择了用速战速决的方式,劫走我们的粮食——也是他们当下最需要的东西。而金贼今年破了鄢州之后不杀人,我觉得是想给来年谈判留出一个口子……就是先前曹知府带来的‘粮马互市’的消息。”
李一如颦眉,“但那又不是什么真的互市,什么马五百匹就能值几十万石粮食?”
“这未必是他们的底线,”柏灵轻声道,“先和你嚷嚷要在屋顶上开个窗户,你觉得不能答应,等来年他们说要在墙上开道门,说不定你就觉得还能接受了……一种谈判的手段吧。”
“啊……”李一如怔了一下。
“金人在西面的战事说不定比我们想象得更难缠,”柏灵低声道,“我想他们之所以突然玩起了讲和的招数,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当下已经支撑不起和大周北境的全面作战了。”
“这不是好事吗?”少年有些疑惑,“金兵如今既然孱弱……”
“怎么也说不上‘孱弱’啊,”柏灵低声纠正,“再怎么弱,不也一样配合着破了鄢州的城防吗?”
“但两头望不是鄢州,”少年轻声道,“只要我们自己不乱——”
李一如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柏灵望着黑暗中的天顶,“邵大人晚上说坐以待毙也没什么不好,我猜就是顾忌这个。但不可能的,虽然我不知道对面会怎么做……但我知道见安阁最擅长的就是把水搅浑,然后从中渔利。”
“粮马互市的交易,平京方面一定会拒绝。”柏灵低声道,“如果我是金贼,我就在离开之前狠狠咬北境一口,然后明年再卷土重来——这样恩威并用,才有可能在来日的谈判桌上,让天平彻底倒向自己一边。”
“可是……”
“你现在要我说,金贼究竟用什么办法能攻下两头望,我说不上来。”柏灵轻声道,“如今涿州有常胜,鄢州有申集川,两边都有作战经验丰富的将兵,但两头望这边,跑来调粮的知府正想着怎么把自己的下官给整倒,这么大个破绽,我不信那位金杯谋士会放过。”
黑暗中,李一如觉得有几分脊背发凉。
“这些话……我觉得二哥还是应当和汪副将他们好好说说的。”李一如小声说道,“即便是猜测……也是一道警钟啊。”
“汪副将那边不用我提。”柏灵低声道,“即便刚才他被气糊涂了一下没想通,今晚也肯定会想通的。”
“那邵大人那边……”
“事情还是让汪副将明天自己去和邵县令说吧。”柏灵低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邵宽一步都不能退,他要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白瞎这些年一直在两头望和金兵斡旋了。”
……
果然,次日一早,冷静下来的汪蒙再次去了趟邵宽的宅邸。
即便邵宽再怎么自觉光明磊落,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束手就擒,所有的恩怨对错,至少都要等到金贼正式退兵之后再说。
才走到半路,汪蒙忽然发现自己追上了一行身着涿州府官服的人马。
他们正拖着空车,也向着县衙而去。
第六十九章 择时而迁
“二哥,醒醒。”
迷蒙间,柏灵感觉有一只手在不断推自己的肩膀。
她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李一如有些焦急的脸。
“什么时辰了……”柏灵扶着额头坐起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快过辰时了,”李一如答道,他望向窗口,“后院有一群人一早就在争吵,隔得太远了我听不清怎么回事,但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柏灵一下清醒过来。
昨晚和李一如聊得太晚,今早被这样强行喊醒,柏灵只觉得头脑中升起了一阵宿醉似的头痛。
柏灵勉强起身,换了身衣服,迅速洗漱。
冷水泼面,头疼的感觉渐渐沉寂下来。
“我去后院看看。”柏灵低声道,“你还是一样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话音未落,李一如已经敏捷地用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整个身体紧绷起来,仰头望着天顶。
“怎么了?”柏灵顺势抬头。
“有人……”李一如轻声答道,“有人在上头。”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听见一阵轻微的瓦片扰动从屋顶传来,而后一个倒悬的人影从窗口垂落。
“呀,还是被发现了吗。”猎鹿人的脸从灰白色的斗篷里露了出来,“早。”
见是这位老熟人,李一如松了口气,然而很快又想起了什么,迅速躲去了柏灵身后,紧张地探头出来,“……你不会又是来抓我的吧?”
“想多了。”猎鹿人的脚轻轻在窗梁上蹬了一下,近乎无声地荡进了屋子里,笑道,“上次捉你是顺路,谁让我们有缘,撞上了呢?”
“阁下有何贵干?”
“还是先待在屋子里吧。”猎鹿人笑眯眯地说道,“这个时候就不要出去趟浑水了。”
“……所以外头是怎么了?”
“曹知府和邵县令,打起来了。”
……
虽然起得晚,但县衙里的早餐还是没有落下,仆从们像先前一样备了两人份的大碗米粥——这位韦先生虽然看着瘦小,每顿都要吃不少东西呢。
等柏灵接了吃食回到屋中,她熟练地将米粥分成了两份,而后抬眸望了猎鹿人一眼,“你要么?”
“不必了。”
柏灵低头咀嚼,稍稍平息腹中饥饿后,轻声道,“先前汪副将半路折返,是你来通风报信的吧?”
“嗯。”猎鹿人大方地点了点头。
“常将军让你来的?”
“自然。”猎鹿人低声道,“我刚从鄢州回来,十月前返回涿州即可。”
李一如的动作停了一下,“那你来两头望是为了……?”
猎鹿人看向柏灵,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没什么,就是来看看,如果你们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柏灵和李一如同时愣了一下,抬眸望着猎鹿人许久。
柏灵先回过神来,“要是是为了我在石猴镇放过的那些赫斯塔人,你不用挂怀。当时的情境下我们人少,而且是以救人为先,真要是对那些马夫痛下杀手,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殊死抵抗……倒不是出于什么慈悲。”
猎鹿人笑起来。
“我也只是路过罢了,”他轻声道,“未必就是来报恩。”
李、柏二人彼此看了一眼。
……
正午,柏灵从偏门出发,走向城北汪蒙的军营。
邵宽果然在那里,柏灵进帐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沉默不言的邵县令,他坐在那里,眼眶微微发红。
“汪大人,”柏灵上前行礼,“我这一路上看见好几个地下粮仓都开了仓门,这是要调运粮食支援涿州吗?”
汪蒙脸色不大好看,点了点头。
“是出了什么问题么?”柏灵有些在意地看了邵宽一眼,“曹知府已然动手了?”
“倒是没有提什么沁园余孽的大案,只是从今日起,曹峋要暂代两头望的主事。”汪蒙低声道,“你看看这个吧。”
汪蒙递来一封书信,柏灵很快展开。
“这是……常将军的亲笔手书?”柏灵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惊道,“……要将两头望的百姓迁往别处?为——”
那一声“为什么”还没有说完,柏灵就看到了常胜的理由。
他想要将两头望,重新恢复成一处纯粹的军事要地。
理由很简单,军中的管理非常通透,士兵也大都知根知底,若是有金贼内应混入其间,有什么异样很好觉察。
但若有百姓在城中就不同,官府很难完全制止百姓之间的走动——现下正值寒冬,外头又有金贼作乱,百姓自然是肯乖乖待在城中的。
然而等到明年春夏,或是太平的光景里,这样强力的限制很容易让官民之间引起冲突。
不若趁早打算,选择合适的时间,将两头望的百姓迁往鄢、涿两地,这样两头望的成分就重新变得单一起来,整个城防的战斗力也能因此提升不止一星半点。
至于说这个县的编制——常胜会与曹峋一道上书京中,毕竟是为抗金考虑,相信上面会批准的。
“这样说来……倒也是个办法。”柏灵轻声道,“两头望外头的农田本来也不多,等明年开春,大家迁去涿州、鄢州,说不定能实实在在地拓出一片荒田呢。”
邵宽的目光忽然望了过来,喉中嘶哑。
“等不到明年开春了……”
柏灵怔了一下,再次将目光投向信中,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涉及到时间的部分,就只有一句“择时而迁”。
柏灵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曹知府要两头望的百姓现在就走?”
“曹知府已经给了我一道新令,”邵宽声音低沉,“明日就带百姓从城东出发,前往鄢州。”
“鄢州?”柏灵有些听不懂,“两头望不是划在涿州境内的吗?”
“因为两头望往鄢州的路被炸毁了,”汪蒙答道,“如果要去涿州,得绕上一大段路,让百姓去鄢州是为了剩下路上的粮食——这个理由,也算说得通吧。”
柏灵眨了眨眼睛,仍旧感到费解。
“可为什么非要现在就走?天这么冷,两头望里又多妇孺。从这儿往鄢州,就算是行军也要走上两三天,更不要说是这些平民……这么简单的道理,没理由曹知府想不明白吧。”
“那就……得去问曹峋本人了。”邵宽冷声说道。
第七十章 不恰当的同情
“常将军写择时而迁,只怕用意是想给百姓再多一些准备的时间,”汪蒙低声道,他看向邵宽,“但如今曹峋直接到了两头望,这件事我们反而不好插手了。”
柏灵看向坐在一旁的邵县令,心中也渐渐感到了一阵急迫。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邵宽看着地面,“因为两头望自身产粮不够,以往过冬的粮食官府都要向民间补贴,百姓每个秋天收上来的麦子也基本不在手里留着,大部分都会上缴。”
“所以现在城中百姓自己是没有存粮的?”
“有自然是有,但是不多。”邵宽答道,“毕竟谁家也不会傻道真的就把粮食全都上缴一点不留,但仅凭那点余粮,百姓是过不了冬的。”
“现在曹峋又要把所有粮食——除了这边的军粮,全都运往涿州去,只留百姓五日的余粮继续在各个赈粮点分发。”邵宽用力地闭起了眼睛,“这是在逼我,在今明两天,就带百姓出城……”
柏灵看向汪蒙,“所以是汪副将随行吗,一起护送这两千百姓去鄢州?”
汪蒙摇了摇头,“我接到的命令是继续驻守两头望,直到明年春天。”
“那……”
“不用问了,随行护送百姓的只有五十人,都是曹峋从涿州带来的衙役。”邵宽轻声道,“算上两头望衙门上下小吏,勉强能凑上百人吧。”
柏灵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迅速就明白了过来。
邵宽在两头望的这些年,政绩虽然不说有多么卓越,但也一向没有大过,更何况此人直名在外,和曹峋又有不睦的前科,所以仅仅靠捏造的事实,大概是不够的。
那么就需要他真真正正地跳进坑里,譬如说带百姓严冬迁徙,而后死伤无算。
“邵大人何必气馁?”柏灵看向邵宽,“你现在就写一封折子,像从前一样直接寄去平京,将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告上京城,他曹峋身为一州知府,这样视百姓性命如草芥,他日京里追究起来,他曹峋跑得掉么?”
柏灵说着说着,灵感更是涌现,“当下金贼还未退兵,常将军的信中又模模糊糊地写着“择时而迁”,曹峋大概就是仗着这个,以为这口锅自己可以往两边甩。我们就拿进京的折子来威胁曹峋,拖延几日,同时派人去涿州报常将军,让常将军重新写一封信来,把迁县的时间写个清楚,他曹峋没有别的依仗,自然也不敢强行——”
柏灵说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的邵宽没有提起半点精神,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仍旧无力地望着地面。
“邵大人?”柏灵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邵宽抬眸,望向柏灵。
“有些事我昨晚可能没有说清楚,”柏灵轻声道,“如果两头望里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金贼会趁乱攻过来,是吗。”邵宽望向柏灵。
柏灵皱起了眉,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邵宽,又望向汪蒙。
“今早汪大人已经都和我说过了。”邵宽低声道,“确实是有这种可能,但只要我这边一走,曹峋也就不会在两头望里胡作非为了,守城的事情交给汪蒙,我是放心的。
“反而是不能拖。”邵宽低声道,“曹峋既然是在针对我,只要我还在两头望里多待一日,他就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
“邵县令在说什么?”柏灵径直打断了邵宽的话,“你昨晚还说自己坦坦荡荡——”
“松青,”汪蒙抬手拦住了柏灵,“我们出去说吧。”
柏灵难以置信地看了汪蒙一眼,又望向不远处,那个看起来仿佛已经被抽掉了主心骨的邵宽。
她咬紧了牙齿,带着几分懊恼拂袖转身。
……
城北的军营中一切秩序井然,汪蒙穿着作战的铠甲,和柏灵一道沿着军营的边沿缓缓散步。
柏灵沉默地听着汪蒙的讲述,她果然没有猜错,今早汪蒙就去找了邵宽,将整件事的利弊说了一遍,两头望是如何重要的位置,一旦祸起萧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那个时候的邵宽,整个人的劲头已经垮了——就像刚才柏灵见到的那样。
“今早我在衙门里,听人说后院曹峋和邵大人打起来了,”柏灵颦眉,“是不是曹峋和邵大人说了什么?”
汪蒙点了点头。
“所以曹峋到底说了什么?”柏灵袖子里的拳头顿时握紧了。
“……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汪蒙轻声道,“邵宽从前,是宋伯宗的门生。”
宋伯宗……
柏灵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老者的身影。
这都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所以呢?”柏灵微微低头,目光沉落,“宋伯宗权势熏天的二十年,朝中有半数官员都是经由他或是他的党羽提拔起来的吧,当今圣上都没有追究,邵县令怕什么?”
“邵宽十几年前就来到北境,不过一开始并不是在两头望做官,他……是被贬黜至此的。”汪蒙又道。
“所以呢?”柏灵再次问道。
“当初宋家倒台,各地官员遵诏上表,痛骂逆贼的时候,他念宋伯宗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没有上书。”汪蒙轻声道,“京中觉察之后,说他辨不清大是大非,所以连降数级,后来兜兜转转,被放到两头望这个地方……”
柏灵颦眉。
汪蒙的脚步停了下来,“但他一直保留着自己和宋伯宗的所有书信,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曹峋正是捏住了这个把柄。”
“信里是有邵大人一同谋反的证据么?”
“当然没有。”
“那是有他和宋伯宗一党共同贪赃枉法的证据么?”
“也没有,都是些节日的问候书信罢了。”汪蒙看向柏灵,“邵宽为人正直,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那邵大人是时时将信拿出来示人,四处宣扬宋家父子仁义礼智信么?”
“这……”汪蒙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会干这种蠢事。”
“……那这算哪门子的把柄?”柏灵面带不解,“师门如父子,即便保存着从前的书信,那又是什么大罪?”
柏灵言毕,变得疑惑起来的人反而是汪蒙。
“同情反贼啊,松青,你不明白同情反贼是什么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