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屯龙驻地
下午申时,柏灵背着包袱慢慢往屯龙陂的城门方向步行。
她刻意绕开了茶铺的大路,歪歪斜斜地从林间取道,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城门下。
这里的城门并不算高大,也不气派,但是长。
与其说这是屯龙陂的城门,倒不如说是大周的北长城恰好有两道分支,经过了屯龙陂的南北。
柏灵取出路引供官差检阅,那人一瞧便怔了怔,“哟,又来一个!”
柏灵愣了一下,配合着让官差检查了自己的包袱,原本以为官差会有什么特别要问的问题,没想到查完行李之后,城门这边就直接放行了。
“这位官爷,”柏灵有些好奇,“您刚才说什么‘又来一个’?”
“说你命大啊!”那官差看了看她,“你从江洲出城的时候,是不是和涿州府的商队一齐走的?”
“……啊,是。”柏灵点了点头,又追了一句,“但他们走得快,又要收钱,我就落单了。”
“落单好啊,这都是命数了。”那官差看着柏灵,“你还不知道吧?那批商队被山匪劫杀了,十几个人啊,就没一个活下来的,得亏你们走得慢,不然就和他们一块儿死在山匪刀下了!”
柏灵一时间惊在那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竟……竟还有这样的事!”
那官差一脸“我是见得多了”的笑容,“前面也有一个和你拿着同编通行令的,听到这消息也和你一个反应,你们都是命里有福的人啊。”
“是啊,老天庇护。”柏灵附和道。
“这话又说茬了不是?”官差笑道,“这可不是老天庇护你,是常家军庇护你!”
“常家军?”
“是啊,常胜常将军这两天刚好到涿州,听说江北一带山匪、河匪又趁秋后作祟,就派了一支常家军的精锐机动剿匪去了,不然你还想一个人平平安安走到我们屯龙陂?真是想好事……”
柏灵脑海中倏地一道惊雷响起。
回想着前些日子的驿站惊魂夜,那几个气势英勇的马厩守卫和铜钟,还有后来李一如听到看到的种种稀奇事……
他们怕不是盗马盗到了常家军的头上。
“常家军先是在官驿里剿了一小撮山匪,抓住以后一顿审问,得知当晚他们好几拨匪徒要在官驿这里聚首,你猜怎么着,常家军当晚就埋伏在驿站里,把这些人给一锅端了!
“那家伙,真是无巧不成书——就是可惜了那十来个涿州人哪,他们被害和常家军赶到也就前后脚的功夫,结果就没救下来。原也是命,怨不得谁的——”
官差身后不远处,有人厉声喊了他一句,责问他在干什么。
那官差打了个哆嗦,立刻板了脸孔,“我就不和你细讲了,你要想听,进城以后随便找家茶楼,坐下来听说书先生讲一段就晓得细情了。走吧走吧。”
“诶。”柏灵点了点头,往前几步,忽然又回过头,“……还有一事也想请教。”
“嗯?”
“‘猎鹿人’……也是常家军下的一支精锐吗?”柏灵轻声问道。
那官差锁眉,表情显然有些困惑,“什么‘猎鹿人’?”
柏灵摇了摇头,“那许是我听茬了,也是路上听其他行人讲起的。”
“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部队,”官差带着几分厌弃的表情,“前几年外头可多人喜欢冒用常家军的名号了,干的都是为非作歹的龌龊事……常家军就是常家军,不会给自己起这么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明白了。”柏灵点头,“多谢官爷指教!”
离了城门,柏灵在街边买了一顶竹编的斗笠用来遮阳,也顺便蹲着和地摊的摊主聊了一会儿。
这个小镇早年间一直叫“屯农陂”,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直到建熙初年,建熙帝首次北巡时曾在这里休憩。
涿州以南、见安江以北大都是平原,少有连绵的山岳,但屯农陂这块地方却有一小段起伏的山峦。
小镇内凹,两侧又是已经废弃的旧长城,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天然隘口。
建熙帝那时便觉得此地不一般,询问这是什么地方,结果误将“屯农”听成了“屯龙”,又因为君无戏言,这个小镇也就顺势改名了。
屯龙陂实在是个很小的城镇,尽管从建熙年初到现在,小镇已经扩建了好几次,但普通人只要花上三个多时辰,就能绕着城墙把整个屯龙陂绕一圈。
“南边的城墙看起来挺新的呀。”柏灵笑道,“怎么看也不像‘废弃’的旧城墙……”
“那时因为几年前翻新过了,”摆地摊的老翁笑着解答,“这样的隘口,能多一道是一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看这儿往南的的村子全都空了,应该也是金贼闹的吧。”
“是啊。”老翁还是笑,“不过这几年好多了,你瞧瞧是不是?”
柏灵笑着点头,“老丈怎么没离开这儿呢?我看好些北人都南下避乱去了。”
“老了,跑不动了。”老翁笑得豁达,“我都是跟着申家军的队伍走,他们说要百姓撤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这两年我就都住在这儿,太平得很。”
柏灵目光一亮,“申将军也在屯龙陂吗?”
“那没有,”老翁笑道,“我们小地方哪能养得了老将军嘛,申将军平时都在涿州的军营那边,听说前些日子还去了抚州,具体的我也闹不明白。”
“原来如此……”柏灵点了点头,将竹编的斗笠戴在了头上,“谢谢您啦。”
“小哥是外乡人?”
“是啊,”柏灵点头,“我父兄在靖州从军,我就也跟来了。”
老翁脸上露出几分赞许的惊讶,“你也是来投军的?”
“那倒没有,”柏灵摇了摇头,“只是家里没人了,我一个人在南边待着没意思,就来找他们。”
“喔,”老翁点了点头,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靖州是常将军的驻地啊,你要是想投军,这会儿倒是方便。”
“怎么?”
“常将军这半个月都在屯龙陂啊。”老翁笑着道,“在东头,我们镇祠堂的边上。”
第四十二章 被俘
柏灵谢过了老翁,也离开了这卖竹编器物的摊子。
按着先前的约定,进城以后,柏灵往包袱里囤了许多方便携带的干粮。
只是,如同牧成最初预料的那样,城中完全没有买卖骡马的地方——所有的骡都是不卖的,不论柏灵声称愿意出多高的价格,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非常依赖骡马,要用时只能找熟人租借,一个外乡人想要如法炮制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傍晚时分,柏灵背着重重的的包袱准备出城和牧成、李一如汇合,然而才走到屯龙陂北门的街口,她就感觉隐隐有些不对。
这个时段出门的人不多,城门口几乎是一片真空地带,偶尔有一两个从北边来的商旅队伍赶在落日前进了城,而往北去的大门则完全没有任何人通过。
那一片无人的城门空地让柏灵的警惕心骤然升起,那里就仿佛是一个舞台的聚光灯,一旦踏入,所有人都会看到自己。
柏灵佯作无心地闲逛起来,她进了一家客栈,要了一碗面。
客栈的大门对着北城门,柏灵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扫向那边。
“客官住店吗?”小二问道,“这时候不早了,我们有专门的过夜房,明个卯时退房,您刚好能上路。”
“不用。”柏灵摇了摇头。
小二愣了一下,“您不会是一会儿要出城吧?屯龙陂这儿的夜路可不好走!”
柏灵笑了笑,“我已经在城西住下了,这会儿就是趁着天没黑,出来转转,买点儿东西。”
“难怪……”小二看了一眼柏灵鼓囊囊的包袱,笑道,“您去城东祠堂看过没有?前些日子中秋灯会,这会儿还有好些花灯没摘,好看得很!”
柏灵正要回答,忽然呼吸一滞——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城门口的一处树荫,那儿摆着几张桌椅,似乎是让官差们换岗时歇脚的地方。
而李一如就坐在那里!
柏灵有些敷衍地应付了一会儿小二的闲谈,试图问了一些今日城中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小二离去后,她的余光便集中在李一如那边。
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手放在桌子下面,腰以下的位置全都被桌椅挡住了,柏灵看不真切,只能望见他身旁和身后都坐着人。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茶杯,但他只是兀自平视着前方,看不清表情。
直到柏灵低头把面吃完,远处的李一如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那里。
而在离柏灵两个街区之外,牧成坐在一间茶铺的二楼,也正透过窗望向城门口。
他坐在这里凝视少年的时间更久,在看到李一如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无比确信,李一如被抓了。
隔得老远,牧成看不清李一如脸上有没有伤痕,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和官府说出三人今晚会在北门汇合。
牧成不敢轻举妄动,回过头,再次喊小二来给自己续水。
……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李一如依然坐在那里,而柏灵则感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显眼。她起身离开客栈的大堂,潜入近旁的一条小巷,在夜色中无声地爬上这边临街铺子的屋顶。
她贴靠着屋脊下的斜坡趴下来,目光遥望着远处的城门。
看到现在,她也几乎确信,眼前所见是一处陷阱。
然而这个陷阱她不能绕开,不论李一如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抓,她和牧成都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黑暗中,柏灵听见不远处传来些微响动。她把身子伏靠得更低了些,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左手边的屋顶上,有官兵正提着灯笼,顺着梯子上来检查。
柏灵小心地调整在自己的姿势,慢慢望屋顶的飞檐处移动,估摸着那些翘起的石像和雕花差不多遮住了自己的身体,才停下来,屏住呼吸。
她听见官差的脚踩在瓦片上,擎着灯笼走了一个来回,而后又俯身和地面上的人说了写什么。
不一会儿,灯笼的光暗淡了,那官差应该是扛着梯子往下一家继续搜寻。
柏灵又重新匍匐攀上屋脊。
李一如还在城门下,少年的周围亮起了灯笼。
在高处往下俯瞰,柏灵终于翘出了一些端倪,李一如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抬上桌面,看起来就像是被捆在身前,他的一动不动,也极有可能是因为腿脚也一样被缚。
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和车轱辘碾动的声音,柏灵侧目看了看,是一批运粮的队伍。
这马车的车队浩浩荡荡,几乎望不到尾。最前面的队伍已经开始出城检阅了,柏灵身下的粮车还停在原处,等着前面先行。
屯龙陂的出城检查和徽州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在前头给到了手续和粮车数目之后,他们就不再细致检查每一辆车,而是统一放行。
为了避开普通的商旅,这些官府的运粮队通常夜间出发,粮食被高高地堆在车上,两侧的士兵也几乎不怎么抬头,柏灵捏紧了拳——这委实是千载难逢的出城机会。
柏灵趴在屋檐上,沉默地目送最后一辆运粮车远去。
当它也消失在北门之后,城门缓缓合起。
开始宵禁了。
柏灵紧紧盯着远处李一如的身影,她决定等着今夜这些官差把他押回某处,等到今晚夜深人静的时候——
“哦,你竟然还在这里。”
一个声音冷不防地从柏灵耳边传来。
她像一只猫一样弓背跃起,跳向几步之外,而后侧目回望。
红发的猎鹿人独自站在屋顶的风中,两只手插在斗篷里。
见到柏灵之后,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挥动,“晚上好。”
柏灵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你的另一位朋友可是已经走了。”猎鹿人颇为随意地扬手,指了指城门的方向,“不过我的人一会儿就会把他带回来……”
柏灵已经拔出了短刀,沉默地指向对手。
猎鹿人轻轻耸肩,在屋檐上如履平地地向柏灵走来。
“我还以为你们大周的姑娘,就只喜欢待在闺房里绣花。”
他左手抓住自己右肩的斗篷,左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整个斗篷就被顺畅地摘了下来。
月光下,那把曾经割下河盗头颅的弯刀闪着令人战栗的银辉。
“那么……”猎鹿人眯着眼睛笑道,“失礼了。”
第四十三章 屋顶奔袭
四目相对的第一眼,柏灵就确定自己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
她虚晃一枪地拔刀,在猎鹿人冲袭过来的一瞬,整个人忽然往后仰卧,两脚笔直地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下滑溜而去。
瓦片在她脚下簌啦啦地地抖动,发出一阵撞击声,正当猎鹿人以为柏灵要跌落的瞬间,她忽然两脚曲拢,一个蹬跳,从这一侧的屋顶直接跃向了街对面更低矮一些的屋檐。
柏灵手脚并用地滚了一圈,将身上背着的包袱随手丢下,没了那些沉甸甸的干粮,柏灵觉得周身一轻。
她迅速回头做了个鬼脸,“谁要和你打啊,略略略。”
下一刻,她踩着屋脊,身体前倾着往前狂奔,除了风声,她听见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直如影随形。
柏灵的身手着实灵巧得出乎猎鹿人的意料,几次她被逼至街区的边沿,身前再无可供逃窜的屋顶,每每此时,她要么跳向近旁大树的枝桠,要么借着街道间木墙的凸起飞荡而下,平安落地。
然后转身便潜入狭窄而曲折的深巷。
这些巷子中往往挂满了晾衣绳,或是百姓胡乱垒砌的矮墙,柏灵总是利用这样的地方,重新和猎鹿人拉开距离。
这样的追逐很快引来了巡逻者的注意,不过比起身姿轻巧的柏灵,毫无顾忌、横冲直撞的猎鹿人显然更引官兵注意。
猎鹿人重新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火焰一般的红发。
等跑到某处街口屋顶的两侧时,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停了下来。
“还挺能跑的嘛。”猎鹿人低声道,声音里多了几声喘息。
“彼此彼此。”柏灵看了一眼底下呼啸而过的官差,笑道,“我还以为你也是和官差一伙儿的呢,怎么也怕被这些官兵看见?”
猎鹿人仍是笑,“谁说我是官兵了……”
“你的同伴追我大哥去了,三弟被官差按在城门口按了半天……你说你和官兵不是一伙儿的,我都不信——”
话音才落,柏灵已经在月光下再次起身快跑。
她已经渐渐能够和身后的猎鹿人甩开一段距离。
其实牧成也好,猎鹿人也好,这些追求抽刀爆发力的持剑、持刀者,大都在耐力上逊人一筹……力量和敏捷原本也是不能同时抵达的两端。
柏灵决定绕着城再跑上一段,估计就能彻底把这个猎鹿人给甩掉了。
她不时侧目回望,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猎鹿人。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涿州再见,果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离涿州还远着呢这些人就伏击在这里。
奔跑中,柏灵渐渐感觉脚下的屋檐和街道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长街的上空,屋檐与屋檐之间,忽然多了许多横系的绳索,再往前跑了两个街区,绳索上多了一些已经熄灭的花灯灯壳。
柏灵猛地抬头望了一眼月亮,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在往东走,先前客栈小二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
您去城东祠堂看过没有?前些日子中秋灯会,这会儿还有好些花灯没摘,好看得很!
……柏灵略略颦眉,心中浮起些微不详的预感。
难道是跑到城东祠堂来了?
柏灵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猎鹿人不见了。
她再次觉得后颈一凉。
……是因为意识到追不上,所以主动放弃了吗?
夜间的寒风刮起,她俯下身蹲在屋脊上,听着四下的响动。
然而除了风声之外,周遭没有任何声音。这寂静并没有让柏灵感到安全,反而让她心中的不安比先前更重。
猎鹿人的确是消失了,她在原地蹲守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始终没有第二个人接近她。
远处有打更人的喊声传来,提醒居民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已经宵禁,街道上再没有了行人。
城门口那边的守卫应该已经有警觉,这个时候再去任何一间客栈投宿都是危险的,说不定后半夜就会搜城——但苍天在上,为什么这群官兵突然就盯上他们三个了?
思前想后,柏灵决定先回到地面,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先歇息一晚,一切都等到明天白天再说。
她脚步极轻地沿着屋脊往前,而后像先前一样,沿着两侧街道一些凸起的木杆和绳索轻巧地落在了窄街的青石地面上。
在双脚落地的一瞬,她本能地感觉脚下触感与以往不同,然而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整个人已经被一张暗绿色的网拉在了半空中。
布网的正是先前那几个在船上见过的灰色斗篷人,柏灵一眼就望见他们站在街角,几人合力拽着绳索。
她本能地将手伸到腰后抽刀,想要隔断网绳逃走,然后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这条街道的两头,柏灵看见有数十个擎着火把的官兵已经站在围堵在街口。
在他们身后,是已经将弓拉满的弩兵。
柏灵感觉喉咙略干,而后非常识相地将两只手贴在了脑后。
……
当被人绑住了双手,押解到一个三进的院子里时,柏灵看见了那个先前在驿站马厩前值守的官兵。
他已经不再像那一晚一样穿着草莽布衣,而是换上了铠甲,站在这间院子的门口。
觉察到柏灵的目光,那官兵立刻瞪眼看过来,一副要在气势上将她压倒的姿态。
柏灵收回了目光——也是,他们这会儿多半是认不出自己。
而后,她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等了许久,前面的屋子里才出来一个人,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挥了一下手,院子里的其他人便上前,推搡着将柏灵押去屋中。
屋子里点着一盏孤灯,柏灵看见自己的包袱已经被打开,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铺成了四行。
里间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不一会儿,一阵椅子被拖动的声音传来,里间的屋门打开,两个中年人从中走了出来。
这两人的脸柏灵望着都觉得陌生。
几人就这样沉默地相望着,直到其中一人走到柏灵跟前,伸手道,“这个东西,你哪里来的?”
柏灵垂眸,见他手中握着那个暗绿色的荷包。
第四十四章 牧成其人
柏灵静静望着眼前的两人,他们二人都没有穿战甲,一人年长一人年轻,她一时间不好判断身份。
她先前想到过也许会在北境与常胜碰面,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柏灵垂下眼眸,望着对面两人中间的空地,低声问了一句,“是……常将军?”
一片短暂的沉默过后,站在柏灵左前方的男人低声道,“是我。”
柏灵这才再次抬眸。
眼前人身型壮硕,先前草草一瞥的时候只觉得二人都有一股军旅气质,而此刻细看,柏灵才又觉察出更多细节。
譬如常胜脸上的沟壑和疤痕,譬如他的灰白头发,都让他那张脸显示出一种与肢体不相匹配的沧桑和衰老。
他的眼袋很重,眼底发青,眼球上也有血丝,一看便知道大概有严重的睡眠问题……但那双眼睛和申集川很像,都带着虎狼一般的敏锐和灼热。
面容上的憔悴并没有让他们看起来变得虚弱,反而让他们看起来凭空生出了几分年迈者的和蔼——而对一声令下便要赌上几千几万人性命的将军而言,这完全是一种幻觉。
“从前听娘娘和申将军提及过您。”柏灵望着常胜,低声说道。
常胜侧目望向身旁的副官,“你先出去吧,我单独和她说说话。”
“嗯,还有一件事……”副官点头,又在常胜近旁耳语了几句。
常胜笑了一声,略一沉吟,低声道,“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具体的要固勒亲自来和我谈。”
“明白了,那下官这就去回话。”副官很快退了出去,整个屋子就只剩下柏灵与常胜两人。
柏灵琢磨着“固勒”两个字——它听起来就不怎么像周人的名字。
常胜走到桌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而后抬手示意柏灵也坐。
柏灵点头,余光里看见他右手虎口附近的皮肤如同被打磨过,呈现出与手背截然不同的砂白色——这是常年持刀握剑的结果。
“万齐,”常胜拿起桌上柏灵的路引,“这不是你的真名,对吧。”
柏灵点了点头。
“你叫松青?”常胜看向柏灵,“姓什么?”
柏灵怔了一下,转而意识到这个名字或许是对方从李一如的口中诈出来的。
“荷包……可以还给我吗?”柏灵轻声问道。
常胜将荷包放在了桌上,放去了靠近柏灵的一侧。
柏灵伸手,重新将绿色的荷包握在了手心里,她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的身份向常胜坦白,脑海中有无数个声音告诉她警惕,但烛火下,荷包墨绿色的绸缎氤氲着淡淡的微光,她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似乎自己又被贵妃庇护了一次。
柏灵轻声道,“……松青也不是我的真名。这个荷包,是娘娘临终前赠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昏暗的灯火下,柏灵听见常胜吸了一口气,“娘娘临终前,你在她身边?”
柏灵点头,又摇了摇头。
常胜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你到底是谁?”
“我叫柏灵。”柏灵接住了常胜的目光,“不知道将军从前,听过这个名字吗?”
……
后半夜,柏灵跟着常胜的副官来到东祠的某处柴房,李一如正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里头,一见柏灵,他当即嗷嗷叫。
柏灵上前取下了他的塞口布。
“你也被他们抓来了?”李一如表情恼火,“这群兵油子!一点道理都不讲,我要跟他们——”
“我来放你出去。”柏灵摸了摸李一如的头,“把身子转过来,我给你松绑。”
李一如愣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个带柏灵过来的官兵没有跟着一道进柴房,而是一直站在门口等候。
柏灵抽刀割断了绑住李一如手脚上的粗绳,而后扶他站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一如不可置信地望着柏灵,“你这是……牧大哥呢?”
“回去说吧。”柏灵轻声答道。
……
常胜将柏灵和李一如安排了东祠的一处客房里。守卫将他们带到了院子里就离开了。
两人一推门,李一如就咳嗽起来——屋子里落满了灰,看气力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柜子里倒是有看起来干净的被褥,但闻起来也有一股莫名的霉味。
不过这里原就不是招待散客的地方,临时收拾出一间屋子已是不易,不好再强求太多。
柏灵打了地铺,把床让给了李一如,少年则过来帮着柏灵一起打水、擦地。
“不留一个铺位给牧大哥吗?”李一如又问道。
“牧大哥已经走了。”柏灵轻声道,“就是你今晚看到的那队运粮的人马……牧大哥混在里面,已经出城了,几个猎鹿人合力围剿,但还是被他甩脱了。”
李一如怔在那里。
“他……他怎么一个人……”
“逃走了也是好事。”柏灵低声道,“听说越州府通缉从今年年初就开始全国悬赏,搜捕他的下落了。如果不是在过见安江的时候猎鹿人认出了他的刀,恐怕也没人想得到他会一路北上。”
少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柏灵又接着道,“过两天官差会送我们去涿州。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们还得专门到涿州府衙门录口供。”
“……不可能。”李一如皱紧了眉头,“我不信牧大哥他——”
“我也很惊讶。”柏灵轻声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
李一如烦躁不安地抓起了脸,“我记得他之前说,他妻子和女儿在涿州,所以才要——”
“如果他能想想办法,盗两匹粮队的马交替前行,那估计五六天就能到涿州城下,”柏灵轻声道,“等我们也到涿州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和妻女团聚了吧。”
李一如看向柏灵,“他犯了什么事?”
“……说是有逆党嫌疑,”柏灵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也是听常将军说的,说有人查出,他替前朝的沁园太子余孽办事。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趁着上元节人心散漫,潜入私家宅邸,屠了当时被革职在家、等候查办的前越州知府一家,十几口人无一幸免。”
李一如的眼与口同时张大了。
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牧成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这张脸,和一个杀人如麻的通缉犯联系起来。
第四十五章 靖州
这一晚,李一如没有再说什么。
少年独自咀嚼着人生里头一回遭遇的“背叛”滋味,难过得睡不着觉,他回忆着这一路上和牧成、柏灵彼此照料的情形,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心痛。
柏灵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但并不是因为难过。
相反,她再一次感到了某种难言的激动。
今晚在常胜那里,她再次听到了父亲和柏奕的消息——在离开平京之后,这两人实在太耀眼了,不论走到何处,都难掩二人的光芒。
柏灵问常胜,随军的医官中是否有从南方来的父子。常胜答有,且很快猜到了柏灵要找谁。
柏奕化名林白,柏世钧化名林怀真,他们二人在离此地最远的靖州。
虽然随军定居靖州不过一年有余,两人却都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了。
林怀真老了,大部分时候都驻守在靖州的大本营里行医,军营里的药材一部分是百姓和当地的乡绅捐赠的,还有一部分是来自官府的调拨……总之比当年太医院还要充盈。
毕竟,从前在宫里拿药,还需要经过王济悬的审批。有时候被刁难得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去找秦康老爷子出马,多多少少匀出一点儿。
如今却不用了。
在靖州,因着金贼一向的侵扰,军民之间一向生死相托。春夏之际,军医也往往走访民间,为百姓做些诊治,柏世钧乐得如此——因为大部分由百姓和乡绅们捐赠的药材,他都可以随意取用。
他只需要按着实际情况登记药材的取用情况,写好病例和药房,再让病人自己按下手印即可。军中的药房每半月会招医官们聚在一起,把账目里不太清楚的地方对一遍,以防止错漏。
他不必走军中的繁琐手续,也没有谁跟在他后面找茬。
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柏灵能想象到柏世钧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得有多如鱼得水,光是听常胜描述,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常胜是在抚州偶然遇到柏世钧父子的,当时这两人已经在申集川的军中行医半年有余。
见二人医术了得,常胜便向申集川把二人要到了自己这里。
但那时他对两人的身份还一无所知,然而巧合的是,就在接柏世钧父子到靖州后不久,几位来自涿州的大夫主动投奔,愿到靖州的前线来诊治伤兵。
对这样的医者,常胜一向是欢迎的,他喜欢也敬重这些将个人安危置于家国之后的大夫。
就在这之后的某天,他没有事前打招呼,便引荐这些涿州来的大夫直接来军中与军医们相见。
结果众人一见林怀真,当场瞠目结舌,欢欢喜喜上前,一口一句“柏太医你没死啊”。
柏世钧大为窘迫,一时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才捂着脸落荒而逃。
常胜惊讶极了。他派副官去追柏世钧,以免出事,自己则向几位涿州来的大夫询问了详情,这才知道,原来先前江洲闹白缠喉的时候,这几位大夫便与柏家父子日夜相处,彼此早就熟稔了,绝不会认错。
等听完涿州大夫们讲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常胜才知道了父子二真正的身份。
对平京的柏家,常胜早有耳闻,不仅因为当年屈贵妃曾在信中提及柏灵,也因为后来申集川和他讲到过自己在京城的遭遇。
于是当晚,他再次邀请几位大夫到帐中共叙。
柏奕开口向众人解释了苦衷,其他人才恍然大悟,于是心照不宣地共同守着这个秘密,也改口喊着“林大夫”,再不提前尘往事了。
这件事也听得柏灵心有戚戚。
靖州是大周版图中离京最远的地方,虽然面临着随时与金贼作战的危险,却也少了许多在平京时不得不顾及的弯弯绕。
或许这本身也是一种逆向的筛选,会在这个时刻选择主动来到这里的人,本身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在正式以林白这个名字加入了常家军的队伍之后,柏奕组建了一支大约二十几人的医疗小队,在战时的后方搭建了简陋的野战医院。
他用一套陌生而简练的方式处理受伤士兵的伤口,这一套流程正是他当年在太医院时强调的“无菌环境”——因为最大程度地避免了细菌感染,大大降低了士兵的死亡率。
与此同时,他的外科缝合也慢慢开始在军营中流行起来。
这套早先只在常胜麾下的先锋营中使用,也随之被全军推广。
柏奕的医疗队至今为止已经经历了大约两次大换血,那些在他这里完成了初步培训的医官后来也被派遣到各支队伍中,组建新的战时医疗小组。
所以出了靖州,在北境的军营中,林白这个名字比林怀真还要响亮。
常胜今晚对柏灵非常客气,不仅仅是因为这荷包,也因为这两年间与柏家父子的相处。
而今晚,常胜则从柏灵这里,听到了另一种视角的故事。关于建熙四十五年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他至今不能释怀。
尽管当年张守中和孙北吉的来信中写满了对屈氏识大体、取大义的赞叹,但这始终让他觉得不真实——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他记忆中的月影,并不是一个满口家国大义的人。
或许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故人,在今晚的交谈之后,柏灵对常胜其人莫名多出了几分亲切。
在去接李一如之前,她甚至在常胜那里写了一封短信,常胜今晚就会派人用信鸽将这封短信送去靖州的军营中——最迟后天,柏奕和柏世钧就会看到来自她的消息了。
常胜答应她,在她和李一如去涿州录完了关于牧成的口供之后,可以顺道带她一并前往靖州的军营,让她与自己的父兄相见。
深夜,柏灵躺在地上,几次辗转。
好几回她几乎觉得眼睛有些酸胀难忍,只好伸手捂住脸,把冰冷的手掌盖在自己温热的眼眶上。
她实在太激动了,以至于当李一如在一旁长吁短叹的时候,柏灵根本无暇去想任何关于牧成的事。
在离开平京之后,还从未有哪天像今夜一样,让她感觉自己离父兄已经近在咫尺。
第四十六章 靖州首捷
快到拂晓,天还是黑的。
柏灵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听见李一如那边传来轻微响动。
她没有作声,只是颦眉睁开眼睛,见李一如果然穿着中衣起身,轻手轻脚地坐去了桌边,小心地用火折点燃桌角烛台上的蜡烛。
屋子的一角亮了起来。
柏灵没有作声,只是稍稍侧身,看向李一如的背影。
少年往桌上的砚台里加了水,持墨棒缓缓研磨。不一会儿他搁下墨棒,取笔蘸墨,伏案书写起来。
窗外的光渐渐亮起来,柏灵先前的困意也渐渐散去,她听见李一如不时吸一吸鼻子,左手几次抬手抹脸,猜他多半还在为牧成的事情伤心。
柏灵想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李一如闻声回头,见柏灵正撑着地板坐了起来。
“二哥醒了?”李一如红着眼睛,“……我吵着你了?”
“没有,本来就没睡好。”柏灵轻声道,“这么早起来,在写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把这半月的事情记一记,”李一如转回头去,垂眸望着身前已经布满小楷的宣纸,“我怕再过两日,有些事情就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那就说明不重要。”柏灵轻声道。
李一如放了笔,又回过头来,“昨晚的事,二哥信么?”
“是说牧大哥的事?”
“嗯。”
柏灵轻叹一声,又重新躺了下去,她想了一会儿,“以牧大哥的身手,要趁上元节的时候屠戮前任知府一家,并不是很难办到,不过……”
“不过什么?”
“我第一次见牧大哥的时候,是在那个黑客栈的外头。”柏灵轻声道,“当时那个脸上带疤的镖师挡了我的去路,牧大哥以为那人是在拦路抢劫,所以上前直接扣住了那个镖师的手臂。”
“竟是这样!”李一如怔了一下。
柏灵望着屋子里阴沉沉的天花板,“其实这一路过来,我一直觉得牧大哥挺矛盾的。”
“矛盾……?”
柏灵看了过来,“我之前好几次觉得他对‘上面’的怨气很重,你记得吗?我还拿这个和牧大哥开过玩笑,当时惹得他有些不高兴。”
李一如微微眯起眼睛,有些艰难地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件事。
“……无所谓,都是一些细枝末节上的感觉罢了。”柏灵低声道,“后来在徽州的矿井下头,那个老徐要点火炸仓库的时候,牧大哥坚持要报官……我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相信他原先是个捕快。”
李一如越听越觉得不忍,“……我绝不信牧大哥会是什么恶徒,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少年站起身,几步走到柏灵身旁坐了下来,“二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还牧大哥清白?”
柏灵抬臂,随意地搭在了额头上。
“我也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隐情,但……”她看向李一如,“不管是什么办法,最后都需要牧大哥自己站出来对峙。
“沁园太子余孽的水,深得很,怕只怕就算他一身清白,出来滚一圈也说不清楚了。”柏灵轻声道,“大哥做事一向谨慎,既然他选了这条路,想必就有他自己的理由。”
柏灵轻叹一声,笑道,“说不定他才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是不是清白,只要能和妻女团聚就好了。”
李一如颦眉,“会吗?”
“会啊,”柏灵低声道,“趁着北境动荡、户籍散乱的时候,寻一处与世隔绝的山林安居下来,就像我们在见安江边遇到的老妪那样,平时在山里避世而居,等太平时再出来活动……不也很好吗?
“把名字一换,人生也就可以从头开始了,”柏灵两手交叠,压在脑后,“希望牧大哥能平安去到涿州,这一路都不要暴露吧。”
……
次日下午,柏灵和李一如收拾了行李,跟随着常胜的副将汪蒙一道离开屯龙陂。汪蒙奉军令,带了八千精锐前往鄢洲——也即是北境四州中,与涿州相邻的那个。
因为这次关内的剿匪行动还未结束,常胜仍要在屯龙陂坐镇,便不与汪蒙等人同行。
不知为何,常胜似乎对今年的战事有十足的把握,譬如说他在一月前就得出判断,今年初冬之时,周金之间真正的战场应该是在涿、鄢一带。
所以他才直接离开靖州,先带兵屯守涿州后方,派常家军先清理一批关内的匪徒。
柏灵原先就对常胜出现在屯龙陂这一点感到惊讶,等听汪蒙解释了原因之后,她却觉得忧虑更甚。
虽然她从未与金贼有过交锋,但在平京时就听说过,常胜所驻扎的靖州正对着阿尔斯兰部的大本营。
值此秋冬之际,常胜身为守将却离开了靖州……这样是否太过冒险。
然而,几乎就在几人临行前,靖州传来秋后的第一道战报,也是首捷。
原来是靖州北部阿尔斯兰大本营的几支留守部队,得知常胜南下去了涿州,以为有便宜可捡,便趁夜偷袭试探。
周人连日佯败,金贼果然以为靖州城防空虚。恰好此时,探子又报,说近日有新粮运进了靖州城外驻军的营地,不日将送进靖州城内,以解城中百姓的冬粮之困。
金贼大喜,决定趁胜追击,找准时机倾巢而出——结果被潜伏多日的常家军悉数围剿,歼敌三千余人,缴获马匹、刀剑无算。
于是柏灵叹服。
常胜听完奏报后并无波澜,只是面色严肃,命靖州守军不要掉以轻心,继续守城。
这天下午,常胜一路送汪蒙、柏灵一行上路,直到城门口时,柏灵才意识到随行的还有那七个身着灰白斗篷的猎鹿人。
他们七人骑着马停在城门口,一见李一如,便踢着马肚小跑过来,这时倒丝毫不避讳被官差看见。
前夜与柏灵在屋顶展开了追逐战的那个红发人,驾马停在了李一如的身侧。
所有猎鹿人都紧紧裹着斗篷,柏灵几次侧目,也丝毫看不见几人斗篷之下的发色。
日光下,他们的瞳色虽然看着比周人要浅,不过依然是和大部分周人相似的褐色,虽是红发,眉毛却是黑的。
“就送到这里吧,“汪蒙向常胜拱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属下来办。”
第四十七章 二哥救我
出城才走了一二里路,李一如便觉得被猎鹿人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每次余光悄咪咪地扫向这个红毛斗篷的时候,他总是能恰如其分地转过头来,接住李一如的目光。
然后绽开一个僵硬的微笑。
少年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放慢马速,绕去了柏灵身旁,好让二哥帮自己挡一挡这个举止诡异的随行者。
于是猎鹿人也放慢马速,直接绕去了李一如的身侧,将少年夹在自己和柏灵之间。
如是再三。
李一如有些恼火,终于在第五次尝试换边的时候直接冲着猎鹿人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猎鹿人眯起眼睛,“在你到涿州之前,我要保护你的安全。”
“你离我远一点就不能保护我的安全了吗?”
“可以。”猎鹿人笑着道,“但这样跟着你比较有趣。”
李一如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对方是在以捉弄自己取乐,几次张口,可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制住对方的点,只好捏紧了缰绳,一声“驾——”冲向了队伍的前方。
猎鹿人一笑,刚想策马上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喂。”
柏灵看向他,“你叫固勒?”
猎鹿人双眉微扬,轻轻发出了一声“咦”,似乎对于柏灵能够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惊讶。
“是不是?”
“嗯哼。”猎鹿人点头。
柏灵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是金人?”
猎鹿人微微放慢了马速,与柏灵平行。
“看来常家军很信任你嘛,”猎鹿人轻声道,“连我的名字也告诉你了。”
“是吗?”柏灵望向他,“你的名字是什么大不了的机密……常将军告诉了我便意味着信任我了?”
猎鹿人笑了一声,“不止,如果不是信任你,你活不到现在。”
柏灵颦眉,隐隐觉得猎鹿人话里有话,望见前方绣着“周”的军旗,忽然明白过来。
“这么说来,你确实是金人。”
猎鹿人不置可否。
柏灵又笑道,“你身为金人,但却在给常将军办事……你和常将军,都不愿一些无关人等发现这一点,你刚才是想说这个么?”
猎鹿人打了个响指,笑道,“蛮聪明的。”
“等送李一如到了涿州,你们打算怎么办?”柏灵问道。
“很简单,”猎鹿人目视前方,笑着答道,“等他录完口供,交给当地衙门关起来就好了。他家里人不放心,回亲自赶来涿州接他回去。”
“蜀州离这儿可远得很……”柏灵在马背上轻声道,“那看来你们之后要在涿州待很长一段时间了。”
“当然不。”猎鹿人笑了笑,“等送他到涿州,我们就不管了。”
柏灵一时有些意外,转头望向他,“那万一他在涿州出事了呢?”
“那就是常将军的事了,”猎鹿人纵马靠近了些,“……毕竟悬赏的钱,常将军已经先垫付给我了。他想拿这少年作川宁李家的人情,我们又少些事,何乐不为?”
柏灵不由得望了猎鹿人一眼,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
傍晚,行军暂止,跟在队伍最后放的辎重部队开始布置帐篷和营火,开始搭灶生火。
李一如与柏灵和汪蒙同坐一处吃饭,不过两人都没有动碗筷——因为在吃饭之前,汪蒙先去巡视队伍去了。
这似乎是汪蒙的习惯。
行军途中,通常午间不起灶,士兵们靠自己身上扛着的干粮充饥,等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再生火做饭,正经吃一顿。
而汪蒙则在这时前后巡视一圈,一面看看军中士兵的伙食,一面随意询问今日行军途中众人都看见、听见了什么。
这固然是一个好习惯,只是苦了柏、李二人,此时饥肠辘辘不说,对着眼前的热腾腾的饭菜却不能下口。
少年将目光抬向空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然后左看看,右看看。
见四下都没有猎鹿人的踪影,也没有听见他们说话,李一如登时警惕起来。
“他们躲起来了。”柏灵轻声道,“你是在找猎鹿人吗?”
李一如点头,“这些人也太难缠了……”
柏灵一笑,将白天和固勒的谈话与李一如说了一遍,少年听得脸色煞白,原以为即便在涿州录完口供之后就会被人押解回府,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家里人亲自来接!
少年愕然,“那岂不是说我去了涿州,还得坐班房?”
“……可能也不一定就要坐班房,”柏灵看了他一眼,“但关一段时间的禁闭是少不了了——你这好歹算离家出走被抓,面壁思过一段时间不过分吧?”
李一如当即抓住了柏灵的手臂,“二哥救我!”
柏灵看了看他,“你家里人怕你路途出事,宁可千里奔袭到涿州来接你回去,你就这样跑了,他们岂不比来时更担心?”
“……”李一如像是这时才想到这一层,他对着远处的营火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我是真的不想回去啊,好好说话他们又不听……这次要是真的被我娘押回了蜀州,婚事是逃不掉了。”
“你都临阵逃婚了,女方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柏灵眨了眨眼,“那户人家是不是心太大了?”
“就算是上一家不愿意……那总还是有人愿意嫁到李家来的。”李一如挠了挠头,表情疲倦地瘫靠在身后的沙袋上,“我娘想抱孙子想疯了,只要门第能对得上,管他是哪家的姑娘呢。”
柏灵颇为同情地看了少年一眼,“……那确实,很不好办。”
李一如难过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了,二哥的家人呢,先前听你说他们在北境,现下有下落了吗?”
“嗯,有了。”柏灵点头,“在靖州。”
“!”李一如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此行正是抱着要弥补太爷爷李元未能北上到靖州一游的遗志而来,“靖州!”
“是啊。”柏灵的脸映着火光,神情也温和起来,“我会先随汪蒙将军去鄢州,之后跟随其他常家军取道抚州北上。”
李一如抱头长叹,“……二哥你带我走吧!求你啦!”
第四十八章 九月初雪
柏灵抱着饭碗转去了另一边,以免今日的晚饭被少年打翻,她笑起来,“我怎么带你走?等在涿州府衙门录完了口供,我也是要跟着常家军继续北上的,别忘了,想趁机卖李家人情的可是常将军本人,你跟着我走不是自投罗网?”
李一如心下一怔——是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柏灵笑道。
“好二哥,求你别再卖关子了!”
“求人不如求己啊,”柏灵轻声道,“你自己先琢磨琢磨,等猎鹿人彻底把你交到常家军看守以后,你有什么办法能逃出来。”
李一如颦眉,“二哥的意思是……”
“这群猎鹿人行事奇诡,极难对付,所以这段时间你不如就安分守己,作出一副认命被抓的样子。”柏灵轻声道,“等猎鹿人走了、而你父母还没到涿州的这段时间,你再找机会跑路。”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呢?”
“汪蒙将军的这批部队是往鄢州去的,也即是说,等到了鄢州,送我北上的常家军会换一批人。”柏灵低声道,“如果你想一块儿走,我们到时候可以在鄢州城外汇合,然后再一道北上……”
李一如刚想说什么,柏灵又道,“不过,你父母既能开出高价悬赏吸引猎鹿人一次,想必也能再吸引他们第二次。能不能逃得脱也看运气,说不定你可以试试看找他们商量,看他们能否开个价平安送你去靖州。真要是能谈成,你也不用专程跑一道鄢州等我了。”
“……不,不要。”李一如连连摇头,“我才不要跟他们一块儿走。”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柏灵笑起来,“虽然他们说自己认钱不认人,但我感觉他们还是以常胜那边的任务优先,不然当初见安江边也不会先放过你,而优先处理那几个船盗。”
李一如再次叹了口气,“可我觉得……”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别和我说。”柏灵也叹道,“又要靠常将军的人护送北上,又要偷摸着帮你从常家军手下逃走,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突然倒戈——”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二哥!”
不多时,汪蒙巡视归来,几人一道吃了晚饭,又帮着后勤一起做了些收尾善后的工作。八千人一顿伙食的泔水多到令人咋舌,辎重部队的火头兵需要临时挖坑,将骨头、菜渣一并掩埋。
这其中种种,柏灵和李一如都是第一次见,两人都觉得新鲜极了,忙活了一晚也不觉得累。
夜半时分,柏灵几次醒来。
她和李一如分在同一个帐下,转过头就能看见不远处少年不安的睡脸。
李一如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迷蒙间一直在低语,面容间带着一点撒娇似的恼火。
柏灵侧卧着,两手抱怀望着李一如,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羡慕。
……
军队日间的行军速度很快,不过临近涿州,地势渐渐不平,山峦也多了起来,兵马在崇山峻岭之间逶迤向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侦察兵回报前路的情况。
某日下雨,队伍正巧行至平川,众人也遇到了柏灵三人先前遭遇的大片泥淖,他们将在马蹄下方包裹上木片,人和人之间结臂而行,所有人都踏着草甸行走,间断处或从一个草甸跳去另一个草甸,或是拄着各自的刀剑探前路的深浅。
这样一路下来,竟是没有一人出过险情。
柏灵和李一如默不作声地跟随着,心里却同时担心起牧成的安危——也不知他一个人经过这里时,有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片荒地看起来寂寥无人,若是泥足深陷,只怕是没有人能搭救。
第七日傍晚,众人终于来到了涿州城下。
汪蒙并不着急进城,而是先命令部队在城外二十里的位置扎营,而后自己带着几个亲信的下属和柏灵二人驾马进城。
远处的涿州城在夕阳下显出她的轮廓来,远处高耸的城墙在金色的日落里显出末日般的悲壮,城墙上的守军握着长枪,一动不动,一切都凝固在那里,只有大周的旗帜在城墙上随风飘扬。
李一如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飘在了自己脸上,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将手伸在了身前。
一颗雪子落在了他的指尖,在落下的瞬间便被他手掌的热气融化成小小的水滴。
“……下雪了。”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柏灵,“二哥!下雪了!”
柏灵也愣了一下,旋即仰头望向天空。
李一如掐指算了算,“今天是九月初……”
“初六。”柏灵答道。
李一如声音惊讶,“涿州……涿州九月初就下雪了啊!!”
走在前面的军官回头笑了一声,“今年是天冷得早,这点点雪子算什么,靖州这会儿雪都要没膝盖了!”
雪子下下停停,等到几人进了城门,身上和头发都沾满了水珠,像是刚刚从一场蒙蒙细雨中穿行而来。
涿州知府亲自来迎,与汪蒙在城门边的亭子里说了许久的话,少年虽然觉得偷听不太合适,但无奈四周太过安静,两人的谈话还是不绝于耳。
他有些百无聊赖地听着汪蒙和涿州知府谈及常胜这段时间在做的事情,这位知府大人姓曹,听起来和常胜颇有几分私交,一时兴起和汪蒙就地攀谈起来,甚至等不及将汪蒙等人先邀到府邸之中。
几人聊了常胜,又聊了申集川,谈及猎鹿人和李一如的时候,少年挺直了背也竖起了耳朵,等到大约听完了他们的计划,连忙撞了撞柏灵的手。
“他们今晚就要来给咱们录口供。”李一如轻声道,“看起来他们汪将军在涿州根本不停的,曹大人这边已经把补给的粮草都备好了,明日常家军进城,拉上了补给就走。”
“这么快?”
李一如露出笑脸,“嗯,这位曹大人说给我在县衙里准备了一间小院,看来我不用蹲班房了——”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突然凝固。
“怎么了?”柏灵有些在意地问道。
“他们说……”李一如脸色一变,“牧大哥昨天被抓了。”
第四十九章 一场误会
对于牧成被抓的结果,柏灵虽然惊讶,但也很快接受了下来。
如果事情真是牧成做的,那他在出逃之前,大约也做好了将来伏法的准备吧。
这一晚,涿州府的曹大人邀几人到宅中共叙,席间那七个猎鹿人一直没有露面——这一段时间以来基本都是这样的,每逢他们围坐吃晚饭的时候,猎鹿人就会消失一会儿。
李一如和柏灵惦记着故人,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几乎没怎么动筷。
全程曹知府曹峋都在和汪蒙谈笑,几乎也不看李一如和柏灵两人。
柏、李二人也都明白,今日能坐上知府大人的客座,也只是因着常将军的面子而已。
在见到这位曹大人的第一眼,柏灵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不喜。
柏灵也说不出原因,认真论起来,这位曹大人身上有许多地方都让她想起在平京的郑密郑大人来,可是某种最要紧的精神气,他身上却没有。
闷头吃了这顿晚饭,柏灵也差不多听出了这位曹大人的愿望——原来他是升明二年的二甲进士,按照往年的惯例应当留在翰林院历练。
然而当年皇上却带着自己钦点的准翰林们北巡,并一一将他们安插在北境四州的州府之中。
陈翊琮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当年不放心北地的地方衙门,便将这些刚刚鲤跃龙门、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楔子一样按进了北境的地界。
他们虽然身在北境,但吏部的档案里都记着一笔,这些人在北境的时间,将直接等同于他们在翰林学士院的供职年资。
任满五年之后,他们就可以回京,由圣上重新委派要职。
所谓翰林学士,地位极其清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子私人”。
他们每日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伴读,出外任科举考官……几乎所有内阁重臣和封疆大吏都是以此为.asxs.,开始自己波澜壮阔的仕途。
曹大人今年就要任满五年了。
等明年开春,他就要回京复命。同他一道返京的,还有十几道北境同僚的评议折子。
这些评议折子将和他自己的述职文书一起被呈到御前,供皇帝过目。
而之后皇上会如何评价他在北境这五年的功过,很大程度上会受这十几封评议折子影响。
曹大人目前最看重的就是常胜和申集川两位武将的评议——他一早就看出来,圣上极信赖这两位将军,而升明四年皇帝北巡的种种表现,更加印证了他的观点。
大周文臣地位一向略高于武将,但曹大人全然不顾这些了,对申集川和常胜的任何需求,他一向竭尽全力满足。
涿州的春夏时分的城防布置原本是由他主理,但他事事都要在私下呈给申集川过目,几乎是主动将自己放为申老将军的下官。
申集川和常胜都乐得如此,大部分时候两人都直接把曹大人递来的活自己干了,相比于鄢州和抚州还要按规矩来回扯皮的做法,反而在涿州的布置是最顺畅的——这也要多亏曹大人是个甩手掌柜。
晚饭后,李一如和柏灵被分开询问,分别前,李一如才恍然意识到,这一路过来,自己似乎都没有和柏灵对过口供,然而柏灵只是摇头,“全部都实话实说。”
“什么?”李一如怔了一下,“那……那我们在徽州发现的矿井之事……”
“没关系的,”柏灵轻声道,“这位曹大人升职在望,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给自己找事。只要我们的口供都能对得上,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
李一如将信将疑地听从了柏灵的建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晚的口供录制几乎称得上是敷衍,之所以要分开审问,只不过是因为这是衙门里历来的规矩。
柏灵心中困惑极了,灭门之案在任何朝代都是大案,更何况死者还是前越州知府,如今“疑犯”被捕,官府收集口供时如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但她也不好向眼前人多问。
看得出来,这些衙役对于取口供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但又不能随便写写,所以同一个问题要柏灵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讲,等到终于拖满了一个时辰,这几个衙役才终于肯放人。
柏灵带着困惑,和李一如在深夜去再次求见了知府曹大人,念着今夜有一道吃饭的情谊,这位曹大人也很快披了身衣服出来相见。
只是,脸色就不像晚饭时那么好了。
家仆很快给曹峋端来了热茶,但没有李一如和柏灵的份。
曹峋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说吧,这么晚了找本府何事?”
柏灵斟酌着询问了官府接下来对牧成的处置。
“你们还真是感情很好嘛,”曹峋莫名地看了柏灵一眼,“念你们都是常将军的朋友,本府也不瞒你们,人是昨日晚上抓的,可上面的判令昨日早上就改了。”
“改了?”柏灵和李一如同时惊道,“改成什么了?”
“越州府的灭门案凶手另有其人,这个牧成算他倒霉,那天晚上第一个发现了案发现场,加上平时行事又耿直,惹着了衙门里的长吏,事发之后就刚好背锅。
“上个月楚州刚破了一起沁园余孽的大案,审讯的时候主犯刚好把在越州犯的事也招了,所以牧成身上的案子自然也就销了。”
曹峋说着,吹了吹杯子上的茶沫。
“不过他身为捕快,利用职务之便偷了时任知府的空白荐信,还策划全家一并出逃,这事儿还是该罚。昨日打完了四十军棍,等他伤好了,就能走了。”
“至于你们的口供嘛,”曹峋又道,“原本昨日得了新的判令之后也就不需要再录了,但新判令里只说了销了牧成身上的案子,又没说你俩的口供可以取消,所以还是一并录了,就是这样。”
李一如登时站了起来,“我们今晚能不能去见见他?”
“都这么晚了……”曹峋颦眉。
“明日常家军就要启程去鄢州,”柏灵也站起身,“若是今晚不见,只怕今后在没有机会了,还请大人通融。”
“好说,”曹峋笑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第五十章 无法相见
深夜,衙役带着柏灵和李一如往州府地牢去了。
这一路衙役当前,李一如强忍着没有说话。等下到牢狱,狱卒带着两人来到某处牢房外,卸了铁锁并转身离开之后,李一如终于长吁一口气。
“这都什么人啊!”他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黑?”
柏灵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中的灯笼照向眼前的牢门,“……先开门吧。”
漆黑一团的牢狱之中,灯笼没有照见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
“牧大哥?”柏灵轻声喊了一句,“你在吗?”
李一如听见左前方的墙角传来些微的扰动,他拿过柏灵手中的灯笼,慢慢往那头靠近。
当灯笼映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脸,李一如手里的灯笼也掉在了地上,差点烧了起来。
柏灵连忙俯身,将牧成身上掩盖的脏乱稻草扯去,牧成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认不出来人,但右手还是本能地去夺稻草。
“冷……”牧成模模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柏灵和李一如都将自己御寒的披风解了下来,七手八脚地裹在牧成身上。
“不冷了,不冷了,”李一如握住了牧成的手,声音一时有些哽咽,“盖上衣服就不冷了……”
柏灵站起身往外跑,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壶热水。
牧成这时也睁开了眼睛。
“牧大哥喝点儿水吧。”柏灵直接将茶壶递了过来,为了避免他的手拿不动茶壶,柏灵的手一直托着底座。
牧成艰难地饮了几口,略略松了口气。
“你们……”牧成颦眉,他的左眼已经被血痂粘住,只有右眼半睁着,“怎么……”
“松青的朋友似乎是在常家军里做大夫,”李一如答道,“借他们的光,我们进了屯龙陂以后,常家军送我们来的涿州……牧大哥你这,你这伤……”
“都是……皮肉伤……”
“这么多皮肉伤,要是都感染了也是很严重的。”柏灵低声道,“牧大哥脚上还有力气吗?”
牧成有些困惑地看了柏灵一眼,“你们疯了……要劫狱?”
李一如和柏灵一人挽起牧成一只手臂,将他扛在了肩上。
“劫不了……”李一如的声音显得有些吃力,“回去再和你说详情吧。”
……
衙门的别院里,李一如和柏灵在抬着牧成进屋以后,两人一道帮他把已然破旧的旧衣服脱了,而后柏灵一点点清理伤口,李一如在一旁说起这段时间里两人的遭遇。
牧成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今晚曹峋向二人提出的条件。
“他要你们给他搜集沿途各州府的不平事?”牧成颦眉,“他想干什么?”
“一多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评议折子吧,”柏灵轻声道,“手里有其他地方衙门的黑料,进京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些。”
“那你们答应了?”
“答应啦,”柏灵轻声道,“反正出了涿州,他又管不到我们头上,真要是这一路遇到了什么不平事,倒也多了一条可以反馈的渠道,何乐不为呢。”
牧成想了想,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李一如已经催促道,“好晚了,牧大哥今晚先休息吧。”
“今晚三弟在这儿守夜吧,我明天还要赶路,就先去休息了。”柏灵望向李一如。
“你明日就要走?”牧成抬眸望向柏灵。
“是啊,”李一如点了点头,“刚才忘说了,常将军答应一路送松青去靖州,所以明天就——”
“也好。”牧成低声道,“这样也能快些团聚……”
这句话听得令人有几分唏嘘,柏灵忽然想起牧成这边的事情来,于是又在他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对了,还没有问牧大哥有没有找到嫂子和侄女呢,她们现在在哪里?见着了吗?”
牧成摇了摇头。
李一如怔了一下,“涿州城里没有消息?还是……”
“没有消息。”牧成低声道。
“怎么会没有消息呢?”李一如问道,“是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就算是搬了家,问问邻居也总能找到些线索的吧?”
“不是的……”牧成低声道,“拙荆和小女,都不是涿州本地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从越州……过来的。”
“什么?!”
牧成目光低垂,他半个身子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表情带着一些木讷。
“我的事,那位曹大人也给你们讲过了吧。”牧成轻声道。
“牧大哥是被冤枉的。”李一如捏紧了拳头,“我们已经知道了。”
“但大哥当时为什么为什么要逃走?”柏灵轻声道,“而且还要让嫂子和侄女冒险单走……”
“她们不算单走。”牧成低声回答,“她的两个哥哥跟着她一块儿上的路,这两位兄长以前都是走长镖的,比我更清楚这跋山涉水的路要怎么过。”
越州、母女、镖师……
柏灵在一旁微微颦眉。
总觉得牧成描述的这队行人,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我和那个越州府长吏之间的恩怨,真是荒唐至极,不提也罢。”牧成低声道。
“我元宵当晚去到前知府宅中拜访,还是这位长吏来传的讯,那封荐信也是那个长吏交给我的,说府台大人念及我是北地人,当下在越州衙门的工期又快到了,半年前就已经拟好了这份荐信想让我回乡。
“信上是越州府衙门的官印,又写着我的名字,我没有怀疑,当晚就提着酒去老府台家中拜访——后面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即便是现在谈及这件事,牧成表情依旧万分恼火。
“我在狱中候审时,拙荆来探望,”牧成低声道,“那长吏三番四次去找她,告诉他外头已经定下了我的死期……她性直,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说倘使我真的死了,她便带着女儿和我一道走。”
牧成把整件事说得恨晦涩,李一如那边听得一头雾水,但柏灵多多少少已经明白了过来——这无非又是一件府衙长吏觊觎捕快家中娇妻,于是暗中设计陷害,逼迫就范的故事。
牧成是个骄傲的人,这种蝇营狗苟的龌龊事,他连讲都不愿讲。
“嫂子姓什么?”柏灵忽然问道。
“姓伍。”牧成答道,“怎么,你听过?”
柏灵摇了摇头。
姓伍么,那应该是她想错了……
“我明日可以去托涿州的驻军去问问。”柏灵答道,“他们在这儿的消息,应该会更灵通吧。”
“她们比我早出发半个月,我是先往西边逃了一段路,然后才重新折返北上的,所以他们的详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约好了九月在涿州城相见……”牧成顿了顿,“不过他们为了避开追兵,路上也改了姓名。”
“应该……是姓‘严’吧。”牧成轻声说道。
第五十一章 恰如其分
牧成带着几分愧疚,为先前自己先走的事向李一如和柏灵道歉。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已经被销,又明白猎鹿人已经盯上了自己,思前想后,觉得就这样江湖再见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两人搭救,这个人情欠得他心里难受。
李一如连连摇头,在一旁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两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一旁柏灵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
她怕自己的神情被看出端倪,背过身去,佯作给自己倒茶,右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她还记得,当初打算直接取道江洲的时候,镖局为她选中过一队同行的旅人。
那也是一对母女,她们从越州一路来到平京和徽州之间的小镇,要去江洲寻亲。
她们有自己的马车,随行者只有“一个家仆”和“一个马夫”,且沿途一直在雇镖师护航。
然而就在快到江洲的时候,一棵山上的老树被雷劈断了往下砸,于是车毁人亡,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对母女……正是“严氏”。
是巧合吗?
“二哥?”李一如喊了她好几声,最后上前拍了一下柏灵的背,“你觉得怎么样?”
柏灵有些茫然地回过头,“什么怎么样?”
“你明日去和汪蒙将军说一说此事,我去找猎鹿人他们。”李一如说道,“涿州城说小不小,但要找这一两个月里新进城的人应该也不难。”
“嗯。”柏灵连忙点了点头,“好主意。”
“你怎么了?”李一如有些关切走近,“二哥脸色好难看。”
“……累了。”柏灵轻叹一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明天又要上路,实在是……”
“我去给你拿铺盖!”李一如跑去柜子前,帮柏灵把被子重新拿了出来。
这间别院同两人在屯龙陂时住的院子差不多,也一样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宅子。
床只有一架,已经让给了牧成,柏灵和李一如要休息也就只能打地铺。
夜深了,屋子里没有人讲话。
李一如坐在牧成床边,时不时去探他额头上的毛巾。
牧成全身是伤,高热不退,少年摸着毛巾被额头烫得温温热时,便将它拿起来重新放进凉水里搓一搓,再给牧成敷上。
柏灵背对着二人,在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团,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还是觉得凉透了。
听见柏灵这边一直在动,李一如用极轻的声音念道,“二哥是睡不着么?”
柏灵索性不装睡了,坐起身把自己的披风取了过来,也盖在了被子上。
“太冷了。”柏灵低声道。
“我听说北方都睡炕呢,暖和得很”李一如笑道,“也就知府大人是个讲究人,自家的院子里不砌炕,非要在屋子里放木床,冻死了都。”
柏灵缩着脖子,把被子裹在身上走到窗边。
“感觉今天夜里好安静。”她轻轻推开窗户,“一点风都——”
一片莹莹的光洒了进来。
柏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纷纷扬扬、又寂静无声的大雪。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晚间回来是还湿漉漉的地面,这会儿已经覆上了银霜。
想来明日早晨,外头的一切就要都被雪盖住了。
“终于下雪了。”她轻声道。
李一如看向柏灵,“你是在等雪吗?”
柏灵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这话听起来也有些耳熟,好像有人隔着无数毛玻璃,从记忆深处向她问了同样的话。
“……是吧。”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柏灵就已经收拾好行囊,跟着汪蒙的军队一道离开了涿州。
离开前,李一如送她到衙门的院子口,连声道别,说了好几声“咱们鄢州见啊”。
柏灵有些无奈地挥挥手。
她有点想劝少年别折腾了,回家吧,靖州就在大周的最北端,它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跑掉的。
不如就留在涿州,或者退回江洲,等到明年开春再跟着破冰的江水一道北上,来看北国之春。
更重要的,可能是在这个大战在即的节骨眼儿上,和家人平平安安地待在一块儿吧。
柏灵几次想开口,但又止住了。
对少年而言,靖州的意义显然是不可比拟的,它大概意味着某种属于先辈的人生理想,是对平凡生活以及对人生走上某种“正轨”的抗争……总之带着一种超脱世俗意味的价值。
而关于“回家”的说教,少年大概也早就从父母那里听腻了。
柏灵如此想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一如,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啊?”李一如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赌啊?”
“就赌靖州。”柏灵笑着道,“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我打赌,当你到了靖州的时候,你肯定会对那里感到失望。”
“……?”李一如微微张开了嘴巴,然后又大笑起来,他两手叉腰,“二哥你什么意思啊?”
“就这个赌,打不打吧。”柏灵轻声道。
“好啊,”李一如点头,“赌什么?”
“没想好……等我们鄢州再见的时候再说吧。”柏灵垂眸笑道,“别送我了,外头冷,你赶紧回去,别冻坏了。”
李一如笑起来,点了点头就往回走,期间他几次回望,都见柏灵站在门里头,向着他挥挥手。
少年心中有些莫名。
尽管柏灵什么都没有说,尽管分别时两人都在笑,但李一如还是隐隐觉出了几分哀愁。
这种愁绪并非是惜别或是不舍,似乎带着一些更浓重和深邃的东西,令少年觉得陌生极了。
柏灵目送着李一如回屋,直到看见他轻轻地把屋门合上,才收回目光。
只是在雪地里站了一会会儿,她就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有些冻僵了。
她那时望着白雪皑皑的院落,忽然觉得世上最难的事情大概就是恰如其分,像是牧成这一路历经风霜只是想走回妻女身边,李一如则密谋着如何才能从父母的威逼之下另辟一番自由天地。
想回的不知能不能回去,想逃的不知能不能逃脱……
不知道等在自己眼前的,又会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呢。
第五十二章 路遇求救
三天以后,临近傍晚,大军终于抵达了两头望附近。
建熙四十五年,柏灵在垂死的黄公公那里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两头望,鄢州与涿州之间的一座小城。
听黄公公说,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县城外最高的山上,可以同时看见涿州府和鄢州府升起的狼烟,两头望也因此得名。
只是那个时候,柏灵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随军亲临这个北境的小城。
在离城还有数十里的时候,首将汪蒙停了下来,亲自带着一批小队前往不远处的另一处山口等候。
柏灵也跟随着一道前往,才知道,原来就在他们一路沿东北方向挺进的时候,有另一批运送枪支弹药的千人辎重部队也同时启程了。
这批物资极重,且涿、鄢之间道路崎岖,单凭骡马拖运,是不可能赶上行军队伍的,但北地已经入冬,冰道已经投入使用,所以情形大不相同。
“冰道?”柏灵感到有几分新奇,“是冰铺成的道路?”
“等快到了的时候,我指给你看吧。”汪蒙答得有些敷衍。
很快,柏灵就明白了过来。
从涿州到鄢州之间,有好几条专门在冬日快速运送物资的“冰道”。
道路沿途有许多口专门打出的水井,每年初雪前后,便有士兵专程前来,以井水泼洒路面,如此反复多次,原本的土路便形成厚厚的冰面。
辎重装备底下以厚棉布包裹,再在道路两侧安排马匹,沿冰道向前行进,原本重有千钧的物资便能轻快地拖运上路。
解送者只要控制好骡马的速度和方向,便能以步兵行军的速度往前走,偶尔遇上冰道笔直的路段,他们甚至走得更快。
“真是妙法,”柏灵感叹道,“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汪蒙笑了一声,“这就要从前朝说起了。”
“怎么说?”
“听说早年间宫里要修大殿,需要几人合抱的巨木来做梁柱,可巨木都长在深山之中,运不到京里,于是就有西南的官吏想出了这个办法,”汪蒙解释道,“前几年常将军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了这个故事,就让我们也这么试试,果真好用。”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想起建熙帝那座近乎宏伟的玄修殿来。
……也算是某种歪打正着吧。
汪蒙等人原是想在轻点物资,确认无误之后,再去与大部队汇合——虽然一路上冰道缓解了许多运输上的压力,但这最后的十几里地总归是逃不掉的。
然而真的等到了约定的路口,汪蒙才发现,等在那里的只有寥寥几个传令兵,他连忙上前询问了详情,才知道因为初雪刚过,好些冰道冻得不够严实,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估计要等到今日半夜,这批要运去两头望和鄢州的军火才能抵达。
于是汪蒙传令下去,让不远处的大部队就地扎营,自己则和几个部下一道在此等候。
入夜,几人升起营火,围坐吃饭。柏灵还没吃下几口,就听见远处的山道上传来隐隐的哭声,几个将士都放下了碗,一人提刀冲进了黑暗,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村民模样的人。
那人一见汪蒙,不惧反笑,笑完又立时大哭,伏地而跪,连声喊起了“军爷救命”。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汪蒙颦眉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
那人的声音因为哽咽而磕磕绊绊,“小民是石猴子镇的……”
“石猴子镇……”汪蒙一听这地名,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是两头望再往西七八里地的石猴子镇吗?”
“是是!”那人神情激动起来,刚要接着说下去,便被汪蒙倏然打断。
汪蒙瞋目,右手恶狠狠地拍在身侧,“半个月前涿州府就下令,叫附近乡镇山民都撤回涿州城内随军度冬,你怎么还在这荒郊野岭出没!?”
那村民连忙抬袖子擦了擦脸,“军爷容禀,军爷容禀,也不是小民一个人跑出来了,我们镇少说也有三四十户人家现在还在镇上——”
汪蒙怔在那里。
等到听完原委,他更是怒从心头起——原来今年常将军多宽宥了大约一个半月的农忙期,没有像往年一样,在临近七月的时候就让附近的乡民涿、鄢、抚、靖四座大城,因此今年的麦子多了一熟。
粮食原本是更充裕了,但怎么把余粮带进城里的度冬所又成了问题——即便在缴了官粮之后,石猴子镇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还剩了不少粮食。
官家是不让把粮食留在外头的,留在外头就是把粮食送给金贼,所以官府一贯的做法便是将带不走的粮食全部就地焚烧。
然而今年因为百姓的进城时间后推,所以匀不出往年的军力来监督各乡镇执行这件事。
于是,石猴镇便出现了这样的奇景——这三四十户人家结成百人的队伍,依次将粮食往涿州方向运,但在把所有粮食都搬到涿州城下之前,所有人都不进城。
毕竟进了城就出不来了。
村民们打好了如意算盘,等到他们把粮食全都运到了涿州城下,总不至于官府还要坚持就地焚毁,到时候官家自然会派士兵或是衙役帮他们一道把粮食运进城的。
然而,就在今天上午——在他们这伙人最后一次回镇清尾的时候……金贼来了。
汪蒙听得惊怒交加,“多少人逃出来了?”
“就……就我一个,”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而后很快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啊,不是,我的意思是逃出来的人就我一个,其他人虽然还在镇上,可都没死!”
“……没死?”
“是,今天来的这伙儿金贼和往年不一样,进了镇子以后,也没杀人也没放火,就是……就是让我们给他们做饭、洗衣……”
那人抬袖,又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是好几个友邻给我打着掩护,趁夜让我溜出来的,我想着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涿州了,就拼命往两头望跑——结果就在这儿碰上了军爷,求您,求您一定要派人来救救我们!”
第五十三章 我有一计
几个士官一人匀出自己碗里的一口饭,给他勉强凑了一碗充饥,而后那村民被带去了一边。
汪蒙和其他几人重新围坐,颦眉道,“你们怎么看?”
几个士官面面相觑,而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汪蒙抬头望着几人。
“大人……这不需要考虑了吧。”其中一人有些犹豫道,“先前您也和我们说了,常将军令我们七日内抵达鄢州,如今又在这里耽误了半日,如果还要派兵去石猴镇救人,万一真的耽误了——”
“我们不如就送他去两头望,让地方衙门来决定,他们要不要出人。”另一人道,“反正他本来就是去两头望找人的么。”
“让地方衙门来判断,就是不救。”汪蒙看了对面一眼,“既然不救,那就说不救,不要说什么‘让地方衙门’来判断。”
“这不是我们救不救的问题,大人,为什么您说让地方衙门来判断就是不救?因为现在涿鄢以北随时有可能成为战场啊。各处的兵力——不管是咱们的,申将军的,还是四州衙门的——都各有安排。半月前涿州就下了入城避冬的最后通牒,这些百姓还在贪那一点小粮,要我看,他们根本就是——”
年轻的士官瞧着汪蒙略有些沉郁的脸色,把“活该”两个字咽了下去。
“反正我的想法就一个,我们不仅不该救,还应该把这件事当成警钟来敲打其他州府的百姓。”那人低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拎不清楚——”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汪蒙颦眉道,又望向另一端,“子平和子安呢?你们怎么想?”
汪蒙左手边的两兄弟彼此看了看,白净一些的哥哥道,“我觉得两位守备大人道理上说得都没错,只是……”
“只是什么?”汪蒙问道。
“只是,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兵马粮草充足,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两个时辰后援的火器也来了,”薛子安声音平静,“沦落到如今地步,确实是石猴镇的百姓咎由自取,但如果我们袖手旁观,全然不管,也说不过去。”
先前的守备立刻竖起双目,冷笑了一声,“怎么说不过去?如果耽误了行军,你们两个小辈,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不如守备大人今晚就写一封信,把您刚才说的那段话原封不动地呈给常将军。”薛子平望向对面的守备,答得不卑不亢,“看看常将军会是什么反应。”
“是啊,那些个百姓不按规矩办事,救回来了一样有律法的严惩,活的警钟岂不比死的警钟更好用?”跟在哥哥身后的薛子安笑道,“还是说,守备大人就是怕耽误了自己个儿的前程,所以说了这么多大道理,就想放这些百姓自生自灭?”
两位守备不屑再回答,只是转向汪蒙,拱手道,“还是请副将大人定夺吧,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
“如果我们离开两头望以后,加紧赶往鄢州呢?”汪蒙轻声道,“有没有可能……”
“可我们并不知道石猴镇那伙金贼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布防啊大人。如果真如那村民所说,只是一小撮游兵也就罢了,但万一他们只是先遣小队或是诱饵呢?那我们岂不是要在石猴镇纠缠数日?”
“是啊,汪副将,我们是去驰援鄢州的队伍,却先在涿州境内打起来了,这才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事!”
另一侧的兄弟二人听着这两位守备的谈话,弟弟薛子安显然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薛子平伸手拦住了。
兄弟二人都默默望着汪蒙,不再辩解什么,只是等汪蒙做决断。
汪蒙皱着眉头,表情也有些艰难,“既然如此,那……”
话音未落,柏灵踩着地上的枯叶走到了几人中间。
“韦兄弟,”一位守备看向柏灵,言语中颇有几分不满,“这会儿你就不要过来了,我们在商议军事。”
“我正是有话想和大家说,”柏灵望向汪蒙,“副将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汪蒙眉毛微动,伸手道,“讲。”
“方才我和那位小哥聊了聊,他说四十多户人家并没有全部都被发现,只有十多户在村子里,剩下二十多户当时都在山上,只不过山路的路口有金贼把守,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也被困在村中……”
说到这里,柏灵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自己。
“不知道各位商量营救之策商量得怎么样了,我有一计,大人只要给我十几二十个带火铳的兵就好。明日天亮以前,我一定能将这些百姓平安带回。”
汪蒙稍稍有些意外。
其实从屯龙陂一路到这里,对这个少年他一直没怎么上心——甚至不如对李一如上心,毕竟后者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
只不过常胜交待下来,说这少年是林家父子的故人,所以一定要平安送去鄢州而已。
“你有什么办法?”汪蒙问道。
“解释起来太麻烦,不如等我们回来时再说。”柏灵征询地问道,“如何?”
“你……”汪蒙望着柏灵,正要说话,薛子平已经往前一步。
“大人,我愿同往。”这青年声音清澈,一时引起了柏灵几分注意,又听他道,“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在天亮前带兵回来。”
“这样也不耽误时间,反正我们都是要明早启程的。”一旁的弟弟薛子安见状,很快补了一句。
汪蒙略一沉吟。
“那就去吧。”汪蒙不再犹豫什么,沉声道,“我们确实有军命在身,不宜正面纠缠,如能智取固然皆大欢喜,即便不能,也算对得起这些百姓了。”
他看了看薛子平,“你们路上小心,若是敌人凶悍,不要纠缠,立刻退避。”
“明白。”薛子平两手抱拳答道,而后看向柏灵,“那么,韦兄弟随我去前面大营点兵吧。”
“请。”柏灵也作势做了各邀请的动作,她回头招呼了一下那个石猴镇的村民,那人三两下扒拉干净了碗里的米粒,飞快地跟上了柏灵两人。
“大人……这……”
“看看吧。”汪蒙轻声道,“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第五十四章 就这?
柏灵走后,汪蒙等人再次在路口等候。
夜半三更的时候,远处的冰道上果然传来了车马声,不一会儿,随山路蜿蜒的漫长部队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先前传令兵说的那样,这一批火器果然在夜间抵达。
于是众人卸货换车,将冰道上的东西清点重装。
其中有三成的火器要跟随汪蒙一道进入两头望,余下七成则继续通过冰道继续向前,直到抵达鄢州。
虽然目前已经耽误了半日,但只要大军明日清晨准时启程,按时抵达鄢州并不是难事。
汪蒙不时抬眸望向柏灵和薛子平离开的方向,只是更深露重,那条小路始终寂静无人。
次日一早,汪蒙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韦松青与薛子平二人回来没有。
守备沉默摇头,末了还不忘补一句,“昨夜跟出去的二十三个火铳兵也都没回来,连人带马都没有。”
汪蒙垂眸,片刻之后,颦眉道,“整顿军备,准备启程!”
因为多出了三成辎重,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路上汪蒙时时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却不想在晨光熹微的时候,柏灵一行竟跟着大军的侦察兵一道从队伍的前方回来了。
汪蒙远远望见前方一大片飞尘的时候还觉得奇怪,等看清来人的时候,也是眼前一亮,立时打马上前。
“副将大人!”薛子平飞身下马,向汪蒙行礼。
汪蒙望了望他身后,柏灵和二十多个火铳兵紧随其后,所有人都骑马疾行而来,不见有半个百姓。
“人救下了么?”汪蒙问道。
“都救下了,很顺利,”薛子平抬眸答道,“我们原想接他们回两头望,但路上遇到了申将军的队伍,所以就将百姓移交过去了。”
汪蒙本想问问是怎么救下的,听到这里却忽然愣了一下,“申将军的队伍?”
“是,因为前几天涿州城查验城中度冬所情形的时候,发现石猴镇的人都没有来,所以申家军就临时派了一支小队去镇上看看情况。”薛子平轻声道,“不过还是我们早到了一步。”
汪蒙颦眉,“那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听出上官言语中有些责备的意思,薛子平回头望了柏灵一眼,斟酌着道,“嗯,这是因为……”
柏灵笑了笑,也不辩解什么,轻声道,“这都是我的错,难得遇见申将军的部下,我向他们问了一些老将军的情况,所以就耽误了。”
汪蒙和他身后的两位守备都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你认得申将军?”
“从前见过几面。”柏灵轻声回答,她回转过身,握着马鞭指向身后,“对了副将大人,我们还缴获了二十几匹金贼的战马……”
汪蒙身后的大部队慢慢跟了上来,不论是汪蒙还是柏灵一行,都向着道路的一侧退让开。
汪蒙也在这时才留意到,同二十多个火铳兵一道归来的还有一群马,它们跟在这批小队的最后面,由一人沿途驱赶着一路返程。
先前这些马群被前头骑马的火铳兵们挡住了,直到这会儿所有人都下马靠边站时,汪蒙才意识到马匹的数量多了一倍。
他朝着那些缴获的战马走去,只见它们生得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毛皮如水般亮泽。
“这是……”汪蒙忽然认出了眼前的骏马,“阿哈尔捷金?”
阿哈尔捷金,金人最引以为傲的马种之一,这种马皮肤极薄,奔跑时脖子上的血管喷张凸起,在汗水的掩映下如同沁出血汗。
它以惊人的耐力和速度著称,只是和其他战马马种比起来,它们的身型过于纤细,所以周人也好、金人也好,都不怎么选它作为出征的坐骑,战场上的将领们往往都更青睐那些更粗壮的马匹——除了北部草原的赫斯塔人。
汗血马是赫斯塔人的图腾。
“这伙儿金贼之所以没有杀掠,是因为他们原就不是寻常金兵。”薛子平答道,“下官问过了,他们是为赫斯塔新部御马的马夫,原是要赶去西边的拉尔甸草原,但路上遇到了风暴,所以迷路了,才误入了石猴镇。”
“赫斯塔新部……”汪蒙颦眉,用喃喃自语的声音重复道,“是那个前几年被阿尔斯兰屠了整个部族的部落?”
“嗯。”薛子平点头,“正是的。马匹太多,我们怕全赶回来会耽误行程,所以就挑了其中的二十几匹种马带回。”
“好。”汪蒙点了点头,尽管他确实很高兴,但面上还是一片平静,“把这些马都交给后勤,你们也各自归队吧。”
薛子平抱拳答道了一声是。
……
午后,八千军旅带着新运的火器,有序地通过了两头望南边的城门。
几乎每支穿行在涿州与鄢州之间的队伍,都会在两头望稍作休整,士兵们有条不紊地跟随着县城中的官差去特定的地方取补给,汪蒙则带着薛家兄弟来到了衙门的后院。
两头望的县令与汪蒙私交甚好,所以在院子里专门摆了宴席给他们接风。
汪蒙原本也不愿在两头望多耽误,所以下令所有人就地休息,等到火器那边清点结束就继续北上,然而因为先前有一批鄢州来的队伍刚好往两头望这边运了一批粮食,所以县衙里负责清点的人手一时空不出来,估计至少要比往日多等一个多时辰。
于是汪蒙也就不再推脱,吩咐柏灵和薛家兄弟一道来县衙赴约——不过柏灵拒绝了。
她说早就听过两头望的大名,既然只有一个时辰在这儿停留,那她得抓紧时间,好好在这县城里逛逛。
汪蒙没有勉强。
只是等到进了县衙,汪蒙终于忍不住看向薛子平,“昨晚你们到底是怎么救的人?”
“嗯……他们就只是马夫而已,虽然其中确实有十几个阿尔斯兰部的亲卫,但不足为患。”薛子平答道,“昨夜韦松青先带我们解决了守在山口的几个哨兵,救出了那山上的二十几户人家之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往镇子里去了。”
“一起往镇子里去了?他带着百姓往镇子里去了?”
“嗯,”薛子平点头,“我们进了小镇以后,火铳兵在四面鸣枪,百姓们跟在后面敲锣,喊话说‘常家军’已经包围了石猴镇,镇中金贼出来受降,上缴武器不杀。那批金贼不敢抵抗,派人出来交涉,之后就把各自的刀剑和马匹全都上缴了出来,之后我们就回来了。”
“就这?”汪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五十五章 各有收获
“简直胡闹!”汪蒙几乎背后一凉,双眉竖了起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竟然也跟着这小子这么胡闹么!?”
薛子平愣了一下,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大人是说……?”
“万一当时在镇子里的不是马夫,而是一伙货真价实的精锐小队呢?昨天我们在密林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忘了?!”汪蒙怒极,“即便只是寻常金兵,那几十个人的战力也不可小觑——更何况你们还带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一道冒险,若是赌错了,岂不白白赔上上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薛子平轻咳了一声,低头笑了笑,“不瞒大人,我当时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那你们还——”
“还请大人听我说完,”薛子平轻声道,“当时韦松青要带所有人都往镇子那边走的时候,属下也是不同意的。石猴镇离两头望也就七八里地,如果这批金贼只是一批先遣队,目的是劫了石猴镇以做据点,甚至是有意向两头望发起夜间奇袭……那我们这样直接闯过去不异于是羊入虎口,甚至会打草惊蛇。更不要说让这些百姓跟在我们的火铳兵后头一起冒险。
“那时韦松青喊了两个山民来,询问他们这一日在山上看到、听到了什么动静没有,几个山民都说没有,只是午间和夜间升过炊烟,应该是镇子里的人在起灶做饭。
“这般答话之后,韦松青对属下说,正是因为石猴镇离两头望只有七八里地,如果金贼真的有意劫这镇子当作据点或是打两头望的主意,那么今夜必定会有所行动,否则就要冒着同时被两头望和涿州周军夹击的风险。
“然而这些金贼什么都没有做,这一整日也没有后援出现,可见他们是一群货真价实的游兵,舟车劳顿只能暂避于此。所以只要威吓到位,必能兵不血刃将这些人拿下。”
汪蒙没有说话。
不远处,两头望的县令正从里间快步走出相迎,远远便打起了招呼。
汪蒙应声望向旧友,也走上前颦眉拱手,低声道,“抱歉了邵大人,这会儿突然想起军中有些事情,今日就不作陪了。”
“诶诶?怎么才来就要走?”
汪蒙望向薛子平,“你知道韦松青是去哪里闲逛了吗?”
薛子平摇头,而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百姓说,城东有林家父子的石碑,韦兄弟好像挺感兴趣的。”
话音才落,汪蒙便迈着大步,近乎小跑地往外去了,身后的邵县令一脸懵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城东不仅有林家父子的石碑,两头望的城东,有一座碑林。
这间小镇的结构和屯龙陂很像,或许大部分北境的小镇都带着相似的气质吧,柏灵牵着马,一道一道石碑看了过去。
虽然这会儿是午间,但骤起的寒风依然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奇怪的是,这丝毫不影响头顶烈日的暴晒——日头若是直射在身上,非但不教人感觉暖和,反而刺得生疼。
午后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碑林这块地方无遮无挡,除了柏灵再没有旁人驻足停留。
柏灵戴着兜帽,把半张脸都牢牢遮住了,她走走停停,最后在碑林的东北角停了下来。
这里的石碑高低错落,字体各异,所撰写的都是这两头望城中的大事,从天启年间开始,直到今夏。前面的石碑柏灵都没怎么细看,只是草草扫了几眼,越往后石碑越新,时间越近。
林白出现得也越多。
看起来,柏奕在两头望留下的痕迹,远远超出了她先前的预想。
两头望是一处位置极为险要的县城,也是联通涿州和鄢州的重镇,柏奕这两年的夏天几乎都是在两头望度过的。
他在这里有一间专门的诊所,不过并不是用来给普通人看病的,而是用来和涿、鄢两州的大夫一同做病例分享和研讨。
先前因为柏奕大部分时间都在靖州,所以除了靖、抚两州的大夫能时不时见上他一面外,其他地方的大夫若是想见他,就必须翻山越岭——这既危险又辛苦,所以柏奕后来便挑选了两头望这个在涿州和鄢州之间的小镇,作为每年夏天与北境南边两州交流的据点。
每次分享和研讨的时间大约会持续半个月,会作报告的远远不止柏奕一人,他似乎是将学术研讨会的形式搬到了这里。在初夏时分,想要参与研讨会的大夫需要先向所在州府的衙门递交参与申请,如果他们自己有病例想要分享,就连同他们今年或往年遭遇的病例报告一起呈交。
这些报告会经过匿名处理,再由当地几位有名望的大夫进行甄选,最后选出大约三十人左右的报告人。
这三十人的姓名和他们各自要分享的病例会以摘要的形式制作成册,在两头望城中进行分发。
在那半个月的研讨会中,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会有被选中的大夫在柏奕这间“特殊”的诊所里做分享,前来参与报告的大夫们则可以依据摘要的内容,来选择去听哪一场报告。
这医学分享会在今年才刚刚第二届,但已经广受好评。
每一年的病例报告和与会研讨都由专人整理成册,刊印发行,甚至传到了京城,被内阁点名表扬。
这个形式在第二年就被平京的“农研所”和“工研所”学了去,只是京中后来复刻的情况几何,两头望这边就不清楚了。
柏灵忍不住伸手,想要抚碰石碑上林白的名字,她忽然意识到在这分别的几年中,尽管她和柏奕从未碰面,但两人却一直在做相似的事情。
而一旦意识到这件事,柏灵便觉得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温热。他们都在尝试和这个世界和平共处的方法,虽然个中自有曲折,但看起来,不论是她自己还是柏奕,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将柏灵从思绪中唤醒,她循声回头,见汪蒙正策马向自己这边赶来。
“汪副将……”柏灵有些意外,“你们吃饭这么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