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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伤寒新论》与《心理讲义》

    午后的江洲城内,人来人往。

    一如先前的老者所说,江洲应该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最干净的州府之一。

    城中的主干道上果然不见一条明渠,地上的石砖码得整齐而光洁,看起来就像是才用水洗过。

    和其他州府不同的是,道路的两侧不是街市,而是高高的砖墙——这些是坊墙,墙内才是百姓居住与买卖的地方。

    江州城内十三条东西大街,十二条南北大街,共一百零八个坊。

    坊与坊之间街道极宽,宽得近乎没有道理——柏灵粗略估算了一下,这足以让十辆战车并驾齐驱。

    高而厚实的坊墙上,看起来也非常适合架上弓弩……

    这仿佛是专为巷战而设计的城池。

    几人进城时领了对应的通行令,在进城之后,他们只能凭此令牌出入对应的街坊,傍晚之后城内宵禁,百姓不得离坊,如有违者以通金重罪论处——自建熙四十五年来,每年入秋以后都是如此。

    三人半问半寻地穿过了半个江洲诚,来到城北的“普宁坊”。

    在这儿居住的多是外地来的散客,也正因如此,普宁坊中的日常驻兵就比其他街坊要多出一倍——这儿买的东西物价也比其他地方贵出许多。

    三人在普宁坊内找了一处还算安静的客栈住下,等用了午饭,沐浴过后,已经到了傍晚。

    几人就近采买了一些日用的家伙什和御寒的新衣,站在衣铺外头遥望街道的尽头,远处的坊门果然已经关上了,几人回客栈放了东西又再次出门。

    关上坊门之后,普宁坊里反而热闹了起来,因着这里有钱可赚,许多江洲城里的小商小贩都各凭本事地溜进这里头来,将当地的特产拾掇拾掇,套上些厉害的噱头,高价卖给这些散客。

    面对商贩的叫卖,几人不为所动——事实上,他们只是中午都觉得被客栈的米饭硌得牙疼,所以夜里跑出来觅食。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踏上归程,途中经过一家书坊,李一如鬼使神差地跑了进去,柏灵和牧成也只得提着东西在后面跟着。

    书坊老板正躺在街边的椅子上打瞌睡,李一如没有喊他,自己就着昏暗的灯火,手指在书架上飞快地掠过一层又一层。

    “你在找什么?”牧成问道。

    李一如笑了两声,“我找找江洲这儿的书坊有没有我太爷爷的书。”

    “书叫什么?”柏灵好奇地看向他,“我也帮着找找。”

    “《山川实录》。”

    “山……”柏灵怔了一下,她之前就觉得“李元”这个名字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如今一听书名,柏灵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当初让皇后甄氏手不释卷的那本游记吗?

    “你太爷爷写的是《山川实录》?”

    “是啊,”李一如听出柏灵言语中的诧异,有些惊喜地回头,“松青听过么?”

    “我读过,”柏灵笑道,“不过没有读完,当时只读了序言。”

    “《实录》系列的几部书册里,也就那一本的序言写得最好啦!”李一如自豪道,“我太爷爷最有灵气的作品当属《太平散记》,他自号太平居士,那本集子里收着他自选的十来篇散文,可惜出了蜀地就没见哪儿的书架上摆过这书了。”

    柏灵一笑,也俯身下来一本本找寻,她忽然觉得世间缘分实在妙不可言——几年前信手翻阅了一册旧书,几年后便与作者的后人成了同行的伙伴。

    三人一通猛找,把书坊里里外外的木头架子翻了三遍,都没有翻见任何署名李元的作品,李一如正觉遗憾,牧成忽然发现靠近里间的一处木架上头放着一个竹编的方筐,里头似乎有东西。

    于是个头最高的牧成找来东西垫脚,然后伸手去够——这动静终于把外头打瞌睡的书坊老板给惊醒了。

    那老板揉揉眼睛,一回头发现有三人正在打自己镇店之宝的主意,当下一声怒喝,随手抄起一旁的扫帚,朝着三人冲了过来。

    三人闻声回头,那声“等等——”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只听得砰咚一声响,牧成抱着方筐,一个闪身从垫脚的凳子上跳了下来。

    虽然没有摔倒,但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扫帚。

    牧成开始还抬手挡一挡,后来便干脆站在那儿不动了——反正老板这花拳绣腿的,打着也不疼。

    等到双方终于厘清的误解,老板气喘吁吁地从牧成手里接回了自己的宝贝,面带不快地嗔道,“哦,原来你们是找李元老先生的书啊,月初就卖完了,新刊印的要等下个月……这书紧俏,想要的话先付三成订钱,不管之后你买或不买,订钱都不退!”

    “不了,不了,”李一如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他摆摆手,“我们过两天就走了,等不到下个月……今天多有叨扰,我们走了。”

    那书坊老板没有看三人,而是抱着竹筐往自己的柜台里走,接着在灯下小心地开筐验书。

    临行前柏灵随意地一瞥,看见那竹筐的面上写着几个大字——《伤寒新论》。

    柏灵的整个人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书坊老板很是珍视地用衣袖擦了擦筐面,又将深蓝色的棉布重新裹盖在书册上。

    “老板,这是谁的书?”柏灵问道。

    老板瞥了他一眼,“就不爱和你们这种没见识的外乡人说话……这是柏老太医的《伤寒新论》。”

    柏灵望着书册,有些跌撞地走到柜前,“我……我能……看看吗?”

    “不能!”老板护食一般地捂住了书,“这可不是普通的伤寒新论,是三年前的头版!统共就一百来册,没看我平时都供在架子上吗!”

    李一如看着柏灵忽然变化的表情,心中暗一思忖,上前解释道,“不瞒您说,我的这位朋友当初是蒙柏太医相救才活到今日,本想来江洲探视两位太医,未曾想途中就听到他们三年前就已殒命的消息,所以……”

    那老板颦眉,再看柏灵此时莫名激动和感伤的脸,心下信了几分。

    “你别伸手碰,”老板的声音平静了几分,“我翻给你瞧。”

    柏灵连连点头。

    老板拆开包裹着书册的棉布,里面还有一层硬质的书壳,他对这套书的珍视程度可想而知。

    打开书壳,封面上楷书的伤寒新论四个字引入眼帘,柏灵忽然屏住了呼吸——书名下写着三个人的名字。

    “……这上面怎么还有柏灵的名字?”她轻声问道,“她……她并没有……”

    “这套书一共十三卷,”老板答道,“前十二卷是柏老太医与其子柏奕合著,最后一卷乃是《心理讲义》,是建熙年间御前心理师柏灵所写,只可惜《讲义》不完整,是残卷。”

第二十七章 古道热肠

    柏灵望着书封上的三个名字,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感动。

    柏灵带着几分不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三个名字。

    它们像这样被写在一起,好像也是一种团圆。

    “柏灵……”李一如重复着这个名字,回想起先前破庙里那位姐姐的话,他突然反应过来,“啊,就是那个在平京的妹妹吧?”

    “是啊。”老板答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太医这一家太惨了,先是女儿在京城游船的时候不慎落水,溺亡了,后来自己又和儿子一起坠入山崖……得亏是还存着这套书,不然真是什么都没留下来。”

    “溺亡……”李一如有些疑惑地颦眉——这个说法和破庙里的姐姐不太一样。

    “这书是怎么得来的呢?”柏灵抬头问道,“老太医他们是被押解到江洲来的,书稿什么的,应该来不及收拾……”

    书坊老板看了柏灵一眼,笑道,“你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柏灵有些茫然地抬头等候答案,那书坊老板已经动作轻柔地翻开了扉页。

    “这书的原稿,并不是老太医带来的,”他将书册递到柏灵面前,“乃是他们在平京的一位故友送来的江洲,两位太医身家清贫,先前刊印付梓的钱是一分都拿不出,也是这位故友慷慨解囊……”

    柏灵一目十行地看着书坊老板给她翻开的书页,那正是这位“故友”留下的开篇序言。

    序言很短,只有寥寥数行,通篇没有讲关于自己的事,只是说自己一向和柏家交好,如今能资助这十几册医书出版,感到与有荣焉云云。

    柏灵看了好几遍也推测不出此人究竟是谁,直到书坊老板翻页,柏灵看见落款写着——严九铮。

    严九铮……

    柏灵微微颦眉。

    她在平京的这些年里,哪里有过什么姓严的朋友……

    可望着这个名字,柏灵又总觉得有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严九铮……

    她在心中暗自重复着这个名字,小心地探寻着这缕熟悉的源头。

    忽地,柏灵感觉心头闪过一道花火,那句声音低沉的“浮生取义”言犹在耳,决意北上的少年目光灼灼,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事。

    严九铮……

    铮……曾……曾久岩?

    一时间,所有的困惑和不解都被这福至心灵的念头一下击穿。

    曾久岩!没错,是久岩!

    柏灵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了,当初她被囚在小院时,曾久岩就将柏世钧和柏奕接去自家侯府住了,想必书稿也是在那时……想到这里,柏灵只觉得一阵胸闷,眼眶又有些湿润起来。

    书坊老板看着柏灵的表情,以为她是在为老太医一家死于非命而伤感,也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柏灵一时悲喜交加,明明想笑,却又觉得喉中一阵哽咽,只好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普宁坊这块,三年前就是安置白缠喉病患的老仓库之一,”书坊老板说道,“你们往普宁坊的东边走,那边还立着两位太医的祠堂呢,这会儿天色晚了,城外的衣冠冢你们也去不成,要是想祭拜,就去那边看看吧。”

    柏灵再三谢过书坊老板,几人出了门就往东去了,期间牧成和李一如都没有说话,柏灵走在最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但后面的两人也知道,看这频频擦脸的架势,韦兄弟大约是又哭了。

    不过李一如也经常掉眼泪……牧成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敢情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乎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不一会儿,几人终于找到了书坊老板提到的那处“祠堂”,几人原以为会是一间庙宇,到了之后才发现,这“祠堂”只是一座两米见方的石雕。

    这石雕大约一人高,石墩的底盘雕着莲座,上边则是石头雕成的庙宇,庙中有两人站在那里——大约就是柏世钧和柏奕吧。

    “庙门”之前是一口方形的石炉,里面还有正在缓慢燃烧的香火。

    看来时至今日,仍有人会到这里来祈愿。

    李一如牵着马走到石雕近旁的石碑前,借着傍晚的最后一点光亮阅读着。

    牧成则左右看了看,找了半天也不见一处“祠堂”。

    “难道就是这里了?”牧成喃喃自语。

    “……是的,你们看这边,”李一如引牧、柏二人来看石碑,“升明四年,疫情逐步平息之时,百姓曾提出想给他们在城内立活祠堂,但被父子二人严词拒绝了。未曾想之后不到一月,二人便身死殒命,顾及到两人生前不愿大兴土木的意愿,百姓们就在这里立了一处石像,以示对两位太医的悼念。”

    袅袅青烟中,柏灵望着石头做成的柏世钧和柏奕,两手合十,躬身一拜。

    身后李一如和牧成也如是行礼。

    天色已晚,眼看就要宵禁,几人不能再多作逗留。

    回程路上,李一如仰头望着明月,不自觉地叹了好几口气,柏灵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路上一直听到你在叹气。”

    李一如表情肃然,他看着柏灵,认真道,“松青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该怎么过?”

    柏灵愣了一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其实有点羡慕刚才的那两位大夫,”李一如垂眸道,“虽然身死,却比许多人都活得更值得。”

    一旁牧成轻声笑了笑。

    李一如看了过去,“牧大哥笑什么?”

    “羡慕你们年轻,还可以想一辈子要怎么过。”牧成笑答,“我就只剩半辈子了。”

    李一如也笑,“那牧大哥也可以想下半辈子怎么过嘛。”

    “不用想了,”牧成看着前路,吁了一口气,目光里多了几分柔情,“等到了涿州,就和老婆孩子在一块儿好好过,她们去哪我就去哪,再也不分开了。”

    “难怪这一路看牧大哥赶路赶得急,”柏灵笑道,“原来是嫂子在涿州啊。”

    牧成笑了一声,看向柏灵和李一如,“你们俩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没给你们定亲?”

    柏灵还在想怎么回答,一旁李一如已然开口。

    “订了啊,”李一如答道,“不然我能跑嘛?”

    柏灵和牧成同时停住,看向少年,“……你是逃婚出来的?”

第二十八章 其实,我想做一个文青

    “算……是吧,”李一如挠了挠头,“我感觉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呢,怎么就要定亲了呢。”

    牧成瞥了他一眼,“成亲还要懂什么?”

    “成了亲,我娘就要催抱孙子,其实还没成亲她就开始唠叨了,”李一如两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上的月亮,“那不就和我爹一样,后半辈子都困在蜀州了么?每天不是给我娘嗑瓜子仁儿就是捏肩捶背的——”

    柏灵笑了笑,“说不定你爹乐在其中呢?”

    “那是我爹的事,我可不要这样,”少年答得义正言辞,但很快又叹了一声,眉目间有些沉郁,“我这次出来游历,其实也是想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就是刚才说的嘛,”少年的声音轻了一点,“这辈子到底要怎么过。我没想好,所以不能成亲,不然往后就被绑在家里了。”

    牧成和柏灵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笑了笑。

    “我方才说羡慕那两位太医,也是真心的,”李一如郑重道,“要是我也能最终找到让我至死不渝的事业,我宁可折寿二十年……三十年也行!”

    “等你找到了,你就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柏灵笑道。

    “问题是到现在也没找到啊,”李一如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想像我太爷爷一样,走遍天下山川湖海,记录各处风土人情……”

    牧成看了看他,“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就在游历。”

    少年摇了摇头,良久才艰难地道,“可我不会写文章——我现在写的东西,笔力和我太爷爷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柏灵忽然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李一如会随身带着纸笔。

    可这一路上,她和牧成好像都没怎么见李一如动笔写过什么。

    “你文章呢?”柏灵笑道,“让我们看看?”

    “还没怎么正经写。”李一如有些羞赧,“大周南方的名山大川,我太爷爷基本都写过了——有的还写过好几回,珠玉在前,我……”

    “得动笔啊,”牧成接道,“我不捉笔杆子,也知道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写着写着,笔力不就上去了。”

    李一如再次仰天挠头皮,“不是。”

    “不是什么?”柏灵看他。

    李一如抠紧了手里的缰绳,“我也想动笔,但每次写了几句就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流水账,越写就越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有天分。

    “我当然知道笔力这种东西得练,可现在一想到要记下点什么,就觉得浑身烦躁,难过得很……”

    李一如扶着额头,“这种心情涌起来,就什么都不想写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道理都懂,但做不到……确实还蛮煎熬的。”

    牧成笑了笑,“习武撰文都有天分之说,但最后闯出了名堂的,也未必就都是什么天纵奇才,有些‘笨功夫’,不下不行。”

    李一如认同地点了点头,他长吁了一口气,某种程度上说,他打心底认同牧成的话。

    但——还是做不到。

    李一如抓了抓头,想快些终止掉这个话题,“总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吃不了苦。”

    “其实很多人都会这样,”柏灵在一旁笑道,“一如不用上升到个人品格。”

    李一如摆了摆手,“……松青不用安慰我,我太清楚我自己的性情了。”

    “我确实是想安慰你,可我说的也是实情,”柏灵轻声道,“知道早睡早起很好,知道勤勉读书很好……但就是做不到,这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

    李一如刚想开口,又将心中的话咽下。

    诚然这确实是一个普通人的常态……但问题或许就在于,他不甘也不愿做一个普通人。

    不然他也就不会偷偷从蜀州跑到这里来,甚至还要向北境出发。

    然而这点不甘心,李一如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了。

    “话说那本《心理讲义》啊,我之前在平京的时候读过一些,”柏灵接着道,“里面有一些关于这种拖延的描述,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嗯?”李一如看了过来。

    “当你想起一件不情愿做的事——哪怕你还没有开始做,”柏灵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痛苦的感觉就已经在这里产生了。”

    ——光是想起一件不愿做的事,就会激活大脑中与疼痛相关的脑区。

    不过这一代呢,真是没办法详细解释呢。

    柏灵又接着道,“避开疼痛是人的本能,就好像你不小心伸手碰着滚烫的开水,燃烧的烛芯一样,根本不用过脑,手就缩了回来。

    “是这种回避造成了拖延,”柏灵轻声道,“所以你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愿写,也不想写了,想远远逃开。

    “这种‘不过脑’的回避当然是有益处的,它能让你在无意间避开很多危险,”柏灵伸出手比划,“总不能你的手已经浸在开水里了,你还要思考一下,‘喔,因为这是开水,开水会让我烫伤,所以我要把手收回来’,对吧?

    “不然等你反应过来,说不定整只手都烫熟了。”

    李一如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柏灵又接着道,“但在写作——也不止写作这件事,在很多更复杂的任务上,你都需要斩断这种不过脑的回路,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了回避。

    “而不是反复琢磨,‘为什么别人能做到我做不到’‘我是不是不能吃苦’‘我是不是很没用’。”

    柏灵也看着少年。

    “……因为这些自我咀嚼只会让你感到更加痛苦,也让你肩上和任务无关的背负变得更沉重——适当的压力是有益处的,但是如果背的东西太多,太重,人就走不远了。”

    李一如感觉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像这样的劝慰,他还是头一次听见。

    “那……我应该?”李一如轻声问道。

    “‘摆脱拖延’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立刻去做’,先开始写些什么,每天都写些什么,”柏灵轻声道,“因为‘想’和‘做’是不一样的,当你真正开始去做这些事,先前的痛苦就会慢慢消失。

    “有过这样的‘胜利体验’,事情就会开始变得简单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可能是,这会让你意识到某些想法是飘渺的。它并不会影响你的行动——没有人或事在真正阻止你。

    “意识到这一点,人就能跳出自我束缚的藩篱,让自己养成新的习惯。”

    “……会吗?”李一如颦眉问道。

    “会啊,”柏灵轻轻侧头,“你试试?”

第二十九章 我也一样

    “我说也是,”牧成在一旁笑道,“先前我们刚出徽州的时候,你那封信写得就挺快的——想得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

    “嗯,李元老先生写《山川实录》的时候都四十多了吧我记得,虽然《实录》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那样凝练的文笔,本身也是经过了打磨才练就的。有句话不是说么,‘你做三四月的事,八九月自有答案’。”

    牧成和柏灵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李一如没有跟上来。

    两人回头,见少年神情动容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牧成问道。

    李一如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心中的感怀。

    从前在家时他极少与家人谈及这些,父亲和爷爷虽然是太爷爷的后人,嘴上夸耀着先祖游历天下的英明,却也始终对这颠沛的一生有些不以为然。

    母亲就不要说了,她倒是时常在自己跟前说起与太爷爷有关的事——不过却都是拿来作负面典型。

    反倒是今时今日,在听罢二柏的故事之后,他一时感怀,身旁又恰好是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友人,于是便轻描淡写地,将经年累月掩藏心底的愿望说出了口……

    牧成和柏灵既不笑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劝他迷途知返,早些去学安身立命的本事……

    李一如忽然很感动。

    他喉咙动了动,良久才道,“两位哥哥,我之前就在想……这一路上我们既有缘同行,何不效仿古人义结金兰,结为异性兄弟?”

    柏灵和牧成都怔了一下。

    李一如又道,“今日正好路遇这两位太医的祠堂,趁现在巡兵还没有来,我们不如折回去,请他们二人为我们作个见证!”

    两人都笑起来,彼此看了看。

    若不是李一如突然提这一句,牧成和柏灵也都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从徽州到江洲,这一路险象环生,几次生死一线,也全凭彼此照应,才一次次化险为夷。

    尽管两人都不怎么追求所谓结义这样的形式,但这时候看着李一如满怀期待的眼睛,也都不愿在这时拂了他的兴致。

    于是几人快步折回,重返二柏的“祠堂”。

    牧成先开了口,“我比你们大了许多,就不要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的话了,我们都要长命百岁才好。”

    李一如叹了一声,郑重道,“生逢乱世,生死有命,今日有缘与两位哥哥相聚,已是三生有幸!来日若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柏灵望着香炉后头,石头雕成的柏奕和柏世钧,一时有些出神。

    在逃出平京的时候,她已经做好这一路独自面对艰难险阻的准备,哪里想得到出门不久,就有了这样的奇遇。

    “松青,到你了!”李一如轻声提醒道。

    柏灵回过神来,才发现牧成和李一如都已经对着二柏的石雕抱拳,等着自己开口。

    她也向着父兄的石像拱手而立,“……我也一样!”

    三人一同鞠躬,便算礼成。

    回程路上,三人心情都很是畅快,李一如也不再喊牧成和柏灵“牧大哥”“松青”,称呼直接换成了“大哥”和“二哥”,切换得无比顺畅。

    等回到住所,正好赶上第一批巡逻的卫兵从客栈前经过,几人有惊无险,一道回屋。

    临睡前,李一如将那封誊写再三的书信交给了柏灵。

    他们已经向店家打听清楚,那位次辅大人的大公子住在江州城南的崇化坊——不过那儿不是张家的老宅,反而离柳家的府邸特别近。

    据说是因为柳家女儿不忍与家人分别,所以张敬贞便直接在附近买了一间宅院,好让妻子闲暇时可以探望父母。

    这件事一度在江洲诚中传为美谈。

    “明日一早,你先去送信,”牧成对柏灵道,“我和一如在客栈里收拾行李,等你回来,我们就出城北上。”

    “嗯,”柏灵点头,她捏着手里的信封,一时间颇为感叹,“等送了这封信,徽州府的事,也算暂了了。”

    ……

    次日清晨,崇化坊内,张敬贞早早就醒了。

    自从三年前离开平京,返回江洲娶妻之后,他的日子就完全变了一个画风。

    成亲后大约过了三个多月,妻子被诊有孕,他索性便写信给父亲,要在江洲暂住一年。

    张守中很快回信,并差人带着了一副银打的长命锁和大小两对镯子来。

    信中,张守中少见地与儿子说了一些心里话——或许也正是因为书信往来不必见面的关系,有些话反而好说。

    想想当年世子身边的朋友,胡律在父亲被赦无罪之后,一家人搬离平京,在郊野耕作为生;曾久岩不知下落,李逢雨也少有动静……能走到这一步,说明他们都不算笨,不会仰仗自己和皇帝过去的交情,在圣驾前讨恩。

    不讨恩,也就不会讨嫌。

    如今张敬贞新婚不久,妻子便有身孕,也着实是一个远离平京的好机会。来日方长,远离这是非之地,或许日子会过得更加平安喜乐。

    张守中写到这里,不由得感慨,若能如此,他今后也就能安心去泉下见发妻。

    这封信,叫张敬贞读得涕泪满裳。

    如今他的生活确实平安喜乐,妻子温柔且有才情,大女儿刚满两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他每日在家读书写字,一连给好几本古籍重写了校注。

    太平日子里,夫妻俩一道出门散步游湖,不太平的时候,宅邸的大门一关,只要江洲诚不破,外头的是非就烧不到他的宅院里来。

    今日又是一个晴天,外头忽有家仆跑来,说有人自称是他的故人,想见一面。

    张敬贞不以为然,只是摆摆手说不见——这些年里,少不得那些想要巴结张守中的“聪明人”,见平京的张宅水泼不进,就开始打他这里的心思。

    “这……”家仆还是壮着胆子道,“那个人说,要是小的没有把事情说清楚,等您知道了原委,肯定要责罚小的。”

    张敬贞也不着急,只是笑了笑,“那你就好好说说原委。”

    家仆递上来一张字条,“那人说,只要让您看了这个,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张敬贞有些在意地停了笔,伸手接过字条,展开一瞧,上面工整地写着两句话: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三十章 少年心性

    “……人在哪里?”

    “在咱们崇化坊的东门口呢,他没有这儿的通行令,所以进不来,只能在外头——诶老爷!”

    张敬贞握着字条,已经迈着大步跑出了书坊。

    一个月前他就得了平京的消息,说柏灵最终还是坠崖而死。

    官差门白天去寻,只在山涧中找到几具知名不具的枯骨——平京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密林之中又常有孤狼出没……所以柏灵的尸骨,一多半是被猛兽拖去了别处。

    当时得了这消息,张敬贞也说不出为何,比起伤感,他似乎更为柏灵感到解脱。

    偶尔夜深,忽梦少年往事,他也会想起从前和一干旧友在雪夜游湖的情形。

    当时柏灵偶然间对出的几句行酒令,他至今仍记在心中: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张敬贞一路从自家府门跑去了崇化坊的东门,东门口人头攒动,百姓们秩序井然地出示自己的通行令,一个一个地从外头被放行进入。

    “诶!张老爷!”坊门口的官差认出了张敬贞,“您还真来了啊!”

    张敬贞有些气喘,他四下张望,“是不是有人在这儿等我?”

    “是啊,他当时说自己是您的旧相识我还不信,要不是您府上的小厮经过,我一准就把他打发了——”

    “人呢?”张敬贞问道。

    “人已经走啦,”官差低头掏了掏,从胸口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来,“他说自己赶时间,不能多逗留,所以让我把这信交给您。”

    张敬贞谢过了官差,双手接过了信封。

    回程路上,他来不及等到家,就直接拆封将信取了出来,而后看也不看地直接翻去了最后一页。

    然而落款处不是柏灵。

    “牧一青……”

    张敬贞轻声咂摸着这个名字,他站在原地凝神想了许久,脑海里始终想不起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页页翻回——这信的字迹也陌生得很,张敬贞几乎能确定,这写信的‘牧一青’,他应该不认识。

    府里的小厮这会儿也追了上来,说方才夫人看见他匆匆忙忙跑出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担心得不得了,差他追出来看看。

    张敬贞叹了口气,将信收了起来。

    “回去再说吧。”

    ……

    客栈里,牧成已经去楼下退房,楼上李一如正在作最后的收拾。

    柏灵出门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包袱打包好了,李一如正在查看房间的边边角角,看屋子里还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确认无误之后,他背起柏灵的包袱往外走,忽然听见一声细响,李一如回头,见一个墨绿色的荷包从柏灵的包袱里掉了出来。

    李一如捡起看了看,这荷包的颜色看起来已经有些暗淡了,有好几处边角已经漏了线头。

    荷包上绣着花草,顶上还有一轮残月——残月后还有一层黑色的走线,如同月的暗影。

    对着荷包,李一如陷入沉思。

    二哥怎么随身带着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而且这荷包看起来着实有些年头了,只怕是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

    啊。

    李一如突然明白过来。

    难道!

    “一如!”牧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你好了吗?松青已经回来了,就等你了!”

    李一如迅速把荷包重新塞回柏灵的包袱,连声答道,“好了好了!”

    三人去到客栈后院,各自解下了自己的马,向着江洲城的北门去了。

    向北门走的人,明显比往南走的要少多了,几人几乎到了城门就下马受检,甚至不用排队。

    李一如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柏灵和牧成。

    “信送到了?”牧成回头望了柏灵一眼。

    “送到了。”

    “可以啊,你是怎么进的崇化坊?”

    “没进去,”柏灵轻声道,“我把信交给了守门的官差,然后躲在一旁,看着张敬贞拿了信才走的。”

    “没有说上几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柏灵笑道,“我又不认得他。”

    牧成笑了一声,也没有拆穿。

    尽管他确信柏灵身上一定有许多秘密,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这种界限分明的同行,感觉也还不错。

    前头的李一如忽然停了下来,那官差挡住了他的去路,并看向了身后牵马而来的牧成柏灵。

    “就你们三个?”官差皱眉问道。

    柏灵和牧成同时看向前方,点头答是。

    “江州府衙门昨日有新令,不到十人结伴,不得北上!”官差指了指城门边的一处茶铺,“那边都是像你们这样的商旅,你们凑够了十个再来拿通行证!”

    李一如刚想说什么,一旁一个陌生的旅人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们是去涿州么?”

    “是。”少年点头。

    “那咱们可以一道——”

    还未等那人说完,牧成已经把李一如拉回了身后。

    牧成看向官差,“请问新令的详情,在哪里能看到?”

    官差扬手指了指身后的城墙——不远处确实贴着一道半人高的告示,上面白纸黑字,底下的围观群众争相靠近细读。

    “咱们先去那边看看。”牧成说道。

    “好。”李一如和柏灵同时回答,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对方才搭话的旅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您先找别人吧!”

    旅人两手交握在身前,微笑着点了点头。

    ……

    张宅的庭院里,张敬贞已经将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反复读了好几遍。

    信中极为详实地描述了当事人在徽江路途中遭遇的一切——徽州府的地方衙门,竟伙同当地的镖局、乡绅,偷运外乡人下井采矿,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

    此等罪行,读来着实令人胆寒。

    这几年北边一向不太平,多少流民死于道边,妻离子散更是常事,或许也正因如此,徽州府的事情才一直没有败露。

    再这样放任下去,最后会激起怎样的民怨,张敬贞不敢细想。

    “敬贞今日是怎么了,少见你这样闷闷不乐。”

    张敬贞抬头,见妻子柳氏抱着女儿进了院子。

    “我……”张敬贞有些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睛,他低声道,“我可能要亲自去一趟京城。”

第三十一章 陌路旅人

    柳氏放下了女儿,让仆妇带着孩子先下去。

    “怎么回事?”柳氏问道,“先前公公不是说,让你之后不要再回京城了么……”

    “你看。”张敬贞将信递给妻子,柳氏接过,一张一张地往后细看。

    等到读罢全文,她也面色微白。

    “这个写信的人是……?”柳氏问道。

    “不认得。”张敬贞颦眉,“但……可能有些来历。”

    张敬贞说着,便将那张字条也交给了妻子,而后说起升明三年几人湖心亭看雪的故事来。

    柳氏很少听丈夫提起从前他在平京的往事,起初带着几分好奇听了下去,未曾想听到后来竟也觉得有些唏嘘。

    “原是这样……”柳氏垂眸,将信纸放在了石桌上,“我原先想,这送信人既来路不明,所言之事也未必可信。”

    “我也想到了,”张敬贞望着妻子,“不过信中时间地点、经历几何都说得非常清楚,我想即便徽州府衙门已经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也总还是有蛛丝马迹留下,那个镖局、客栈、还有那个青州的村落……这些都是可以明察暗访的。”

    柳氏轻声道,“你进京,是想把这封信呈给谁?”

    “……还没想好。”张敬贞回答,“可以呈给我父亲,由他上呈给皇上,也可以……直接呈给皇上。”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只有风声裹挟着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夫人觉得呢?”张敬贞看向妻子。

    柳氏叹了一声,“我不是说公公不好,只是……张大人大概不会有上呈的魄力。”

    “为什么?”

    “张大人身居庙堂高位,最知晓底下的暗涌。如今又是秋战在即的时候,凡事也当以大局为重。”柳氏轻声道,“我想对皇上而言也是如此,你要进京呈信,也只能赌一把,看皇上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天下人的君父,看见黎民无辜受难,会不会心生怜悯。”

    张敬贞喉咙动了动——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无法开口说出来。

    “‘覆舟水是苍生泪’,”柳氏轻声道,“有时候未必是君不知,君知,但却不以为意……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若是他不在乎,那递完信,我也就回来了。”张敬贞望着妻子,笑着说道。

    柳氏不笑,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丈夫,“我和你一道走。”

    张敬贞怔了一下,“你走了,谁来照顾媛儿?”

    “媛儿放到她外婆那儿去,她们祖孙原本就亲着呢。”柳氏低声道,“你就这么无端进京,也太招人耳目了,不如带上我同往。我们在江洲三年了,刚好趁着这个秋天,备上些江洲的特产,进京拜见父亲大人。”

    张敬贞心中一阵震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握紧了妻子的手。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

    柏灵和李一如等在人群的外头,不一会儿牧成挤了出来。

    “看明白了,”牧成说道,“是说江州府衙门近日接到线报,说有几股盗贼活跃在江洲到涿州的官道之间,但因为秋战将至,匪徒出没轨迹又零散,所以当下不便调大兵前往围剿,要往北去的商旅,最好是在城中安居到明年春日,届时官府会重新清理官道上的残匪余孽。”

    “难怪不让旅人独行啊。”李一如明白过来,他看向牧成,“那我们现在去找人搭伙儿吗?”

    牧成和柏灵不约而同地望向先前城门官兵指向的茶铺。

    实话说,一眼望去,那些人中看起来能够让人放心搭伙儿的屈指可数,大部分瞧着都有一股土匪般的煞气,跟着这样的人捆绑出城,还不知道半路会不会被他们给抢了……

    不过,普通人本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坚持往北走。

    “去看看吧。”牧成轻声道,“茶铺那边好像也有搭伙告示,我们看看有没有刚好今天能走的……就算合不来也无妨,等出了江州府的城门,咱们仨还是可以单走。”

    三人刚牵着马要往茶铺那边走,忽地又一次被挡住了去路。

    ——还是方才那个拉住了李一如的旅人。

    这人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灰白斗篷,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表情和蔼。

    这会儿他身后多了六七个牵马的同行者,他们也都穿着款式差不多的斗篷,一看就不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

    旅人仍旧像刚才一样微笑,“刚才唐突了。”

    牧成没有说话,但左手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我们刚好差三个人满十个了。”旅人客气地说道,他扬手,示意柏灵几人看向他身后的马队,“恰好看到你们仨都牵着马,倒是方便一起上路,所以来问问,你们有没有一起出城的意愿。”

    “不了。”未等牧成回答,柏灵已经先开口道,“我们也还在等朋友,人齐了才能上路。”

    那旅人看起来有些意外,而后带着几分惋惜地叹了一声,“那真是不巧,我一见三位,就觉得很有眼缘,还以为能一道走一遭,谁曾想——”

    “再会。”牧成拱手,没有丝毫犹豫地带着柏灵和李一如走向了城门另一侧的茶铺。

    尽管这样有些失礼,但旅人也没有阻挡,他身后的几人甚至主动牵着马,给柏灵三人让出了路。

    等三人在茶铺坐下来,李一如仍旧有些在意地侧目——那几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马队,仍旧站在城门口那块地方,看起来是打算继续找人,凑人头出城。

    “为什么刚才不和他们一道走啊?”李一如看了看左右的柏灵和牧成,“大哥刚不是说,就算合不来,咱们也可以出了城就单走吗?”

    “这几个人……给我感觉挺奇怪的。”柏灵低头饮茶,轻声说道,“牧大哥是不是也有同感。”

    牧成全程望着桌子,一下也没抬眼往边上看,“是有些怪,靠近了就让人感觉不舒服。”

    “嗯,总之我们再等等吧,”柏灵轻声道,她看了李一如一眼,“保险起见,我们还是不要和这种人,扯上任何关系。”

第三十二章 与往年不同的秋日

    这天午后,柏灵三人很快与另外几队人马,结成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出了城。

    离开城门的时候,柏灵装作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先前的那七个斗篷旅人们依旧在城门口徘徊,寻找着出城的同伴。

    看来,来来往往的路人里,就没有一个愿意和这些人一起上路。

    几乎就在这时,灰白斗篷忽然敏锐转身,望向柏灵。

    四目相对,那人的眼睛又笑着眯成了一条缝,向着柏灵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似乎是在无声告别。

    柏灵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战,只觉得脖子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立刻收回了目光,快步走到了三人的最前面。

    ……这伙人真是莫名邪门。

    在官差核对了他们每人的路引之后,终于发放了新的通行令。

    这通行令也是一张盖着官戳的纸张,人手一份,与路引上的信息相一致,等到了涿州,人们也要凭借这两样东西进城。

    同行者中,有一个带着孙儿的老妪。

    这老人家几乎同时引起了柏灵三人的注意——她已经看不清路引上的文字,连按指印的地方都是在孙儿的指引下才找到的。

    这情景着实让李一如觉得有些揪心,忍不住上前询问,为什么老人要挑这个时候出来,还不如安心在江洲诚等到明年开春,至少那时路上安全一些。

    老人则笑,让李一如宽心,她只是要去见安江的对面罢了,并不往涿州去。

    “江对岸?”牧成也看了过来,“那一片不是坚壁清野,不再住人了吗?”

    “那么多村子呢……总不能都撤到城里去,要自己想办法。”老人笑吟吟地答道,“我们江安县虽然在江对面,但算起来还是江洲底下的县城,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知县大人直接带着我们进了山,搭了寨,别说是土匪了,金贼的骑兵来了也不怕……我儿子、儿媳,今天都在江岸那头等我们呢。”

    说着,老人家又看向李一如,她捏了捏少年的细胳膊,颦眉道,“娃娃要去涿州啊?”

    “嗯。”李一如点头。

    “那你们可得小心了,”老妪眯着眼睛,低声道,“过了江,再往北走,那就危险了。”

    “从这儿到江岸江有多远,婆婆知道吗?”牧成问道。

    “十几里地吧。”老人答道,“我们走快些,天黑之前就能过江。”

    二十几人的队伍,大约花了两盏茶的时间才全部被放行。

    诚如先前牧成所言,才出城不久,这支队伍就零零散散地散开了。为首的十几人似乎是专门跑来江洲采买货物的涿州人,他们的车上放着粮食布匹,板车上还空着的地方,则高价租给那些给得起钱的行路人。

    同行的路人额外交了些银子,就上车蹲着,和货物一起被这些壮汉拉向北方。

    买卖人走得飞快,像是生怕其他人蹭着了他们车队的便宜。

    柏灵三人原本也不愿和这些聒噪又蛮横的年轻人一道同行,出城之后便跟着老妪走在后头,渐渐和前人拉开了距离。

    牧成让出了自己的马,让老人抱着孩子坐在上头,他自己牵马走在前面。

    李一如和柏灵也牵马徒步。

    这一路上,他们向老人问了许多江对岸的风土人情,才知道今年的封路比往年晚了许多。

    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北境四州原本应该在七月末就开始遏止民间南北通行,但今年却极其宽心地把时间拖到了九月,像是完全不担心金贼八月来犯。

    不仅如此,今年江洲这边的水稻也放心收了两熟,八月初,田里农忙,实实在在地比往年多收了不少粮食。

    “结果金贼果真没有来犯?”柏灵问道。

    “是呀,”老妪笑道,“听说一开始,江洲衙门还没有把握,是常胜常将军亲自写信给了公羊大人,才说服公羊大人冒这个险。”

    李一如好奇地把耳朵伸过来,“这……常胜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常将军神机妙算呀。”老妪叹了一声,“这几年申老将军是不行了,我好几个早先嫁去了涿州的姐妹,去年家里也开始盘算起怎么来江洲谋个差事,把家迁过来。”

    几人这样聊着,聊着,在傍晚时分,终于望见了见安江。

    还未走到江边,柏灵一行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见安江在江洲以北,和在平京相比,完全是两种样子。

    离江岸还有百十步的时候,几人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水雾。这里江面极宽,宽到对岸的平原看起来就像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切,在薄薄的水雾中迷蒙地浮动。

    只有震耳欲聋的江水浩浩汤汤地向东奔流,在夕阳下显示出一种极磅礴的气势。

    李一如第一次看到这样滔滔的江河,一时间连走路也忘却了,只是痴痴地望着夕阳下的空旷江面。

    “我们……我们一会儿是要过这条江吗?”李一如回头问道,“这要……怎么过?”

    “这会儿晚了,这里可能没有船,”老妪指了指上游的方向,“咱们得沿着江往上走。夜里的过江钱要高些,所以总会有船家出来做生意的,但咱们得辛苦找一找。”

    柏灵几人听从了建议,牵着马就往上游走。

    “今晚你们就住我们村去吧,”老妪在马上笑着道,“真是谢谢你们了,不然我们祖孙俩走到这儿,还得再迟一两个时辰。”

    “好啊。”牧成答道,“那到时候就麻烦婆婆了!”

    夜色四合,黄昏的江岸只有他们五人缓缓而行,是夜风清月朗,偶尔传来一两声深秋的虫鸣,接着月光,几人沿江而上,终于在远处看见了几点灯笼的星火。

    李一如最早瞧见那光,离得老远就喊“那是船家的灯笼吗?”

    柏灵和牧成也引颈而望,却分不清那究竟是渔火还是江水的波光,复行数十步,才看出船形。

    几人都高兴起来,牵马前行的步子也走得快了些,果然,再走近些几人就看到一处简陋的码头,有好些船夫正坐在各自的船头等候着夜晚的客人。

    那船很小,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三匹马,几人将马匹贱卖给码头的渔夫,而后彼此相扶登上客船。

    才掀起船舱的布帘,一个熟悉的笑脸就印入了几人的眼帘。

    “啊呀。”那灰白斗篷的旅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而后将手掌伸向柏灵三人,“我们,是真的有缘呀。”

第三十三章 猎鹿人

    “满三十六个了吗!”船舱外传来船夫们的喊话声,“我这儿满了!”

    “我这儿十二个,齐了!”

    “我这儿也齐了!”

    “等等,”牧成回过头,看向船头的渔夫,“我们想换船可以吗?”

    船夫笑了起来,“就我这艘船还剩五个位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想换,也得别的客人肯和你换才行!”

    柏灵叹了口气,低声道,“牧大哥,要不忍忍算了,过了江总不见得还能同路……”

    李一如一时不知该不该进船,站在那里等着牧成和柏灵的反应。

    牧成深深地看了穿上的七个灰袍,沉着脸走了进去。

    船舱里分有左右两排座位,座位两侧都有把手,只是船舱窄小,坐下之后就几乎和对面的人腿并着腿,面对着面,十分尴尬。

    牧成主动坐去了那个为首的灰袍人对面,对方却直接伸腿拦住了牧成的去路。

    “这个位置,是留给那位小哥的。”

    灰袍人笑着道,然后友善地看向了李一如。

    李一如指着自己,有些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我?”

    “或者你旁边的那位小哥也行。”灰袍人指了指柏灵,“这一路一直都在看老男人,着实没有什么乐趣……”

    柏灵沉眸笑了一声,正要上前,李一如忽然拽住了她,果真自己走了过去。

    牧成和柏灵同时喊了一声“三弟”,李一如的动作停了一下,但还是在灰袍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没事。”李一如笑着道。

    老妪和她的孙儿此时正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有些不安地望向这边,船夫也揭开了帘子往里看,“怎么还没坐好?要启程了!”

    柏灵沉默地坐去了李一如的身旁,在她旁边,牧成也落了座。

    见此情形,老妪才向着外头开口,“船家,都好了,您起篙吧!”

    “那——抓紧了!”

    船夫先熄灭了船舱里的等,一时间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随着船夫一声悠长的呼号,整艘船也随即起伏荡漾起来。

    灰袍子们看起来已经对这波涛非常熟悉了,他们沉默地抓握着座位两侧的把手,一言不发地随波逐流,仿佛没有任何生机的稻草人——除了坐在李一如对面的那个。

    他一直笑吟吟地盯着少年的脸。

    奔腾的巨浪将小船扬起又抛落,巨大的水声砸在船舱外面,好像随时会把整艘船都打散似的。

    船舱里没有窗户,但两头的船帘都是垂落的棉布,在摇摆中不时卷起、落下,将月光和江面的水光投进了船舱之中。

    李一如这时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灰袍人的压力,他死死抓着座椅,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然而几次抬头,对正好对上对面的目光。

    这种目光和白天判若两人,李一如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对方望着自己,就像是狼群在望着一块肥肉。

    “……您有事吗?”李一如颦眉问道。

    “没有。”灰袍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细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不过,您最好离我再近一些。”

    “什么?”李一如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巨浪再一次打向小船,然而船夫驾驭着它,径直迎着浪冲了过去。

    “您要离我近一些……”在滔滔的江水声中,灰袍人笑道。

    在牧成与柏灵眼里,那灰袍人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他们只能看见他无声地开口,两片薄唇轻轻开合。

    水浪被分开成两道,船舱里传来孩童惊惧的哭声,老妪松开一只手,轻轻去摸孩子的胸口,示意他不要害怕。

    灰袍人不再言语,而是笑着将背抵靠在了椅背上,并将目光投向了船舱之外。

    在哭声和江水的拍打声中,李一如无比确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这样一会儿出了事,我才能保住您的性命。”

    江水咆哮,他有些恐慌地看向柏灵和牧成,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感觉整艘船似乎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往同一个方向倾倒——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江心。

    老妪最先反应过来这情形的不对劲,她茫然地伸手,揭开船帘,见船夫们正彼此抛着什么,听声音似乎是锁链。

    这声响也引来了柏灵和牧成的注意,他们听着外面船夫的喊话——这些船夫们似乎是要将船结在一起。

    “干什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老妪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船夫用狂放的叫骂和笑声回答了她。

    江心风大,三只小船摇晃得比先前更加剧烈,好像随时就要被江水吞没——然而那些站在船头的船夫却在风水中自在地站立着,他们同船一道起伏摇摆,彼此抛递着绳索,好像一架立在水雾中的不倒翁。

    等到三艘船都绑在了一起,船夫才揭开船帘走了进来。

    “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交出来!”

    柏灵听见另外的两艘船上也传来了听不清的嘶吼和惊慌的叫喊声。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有本事的很!”那船夫笑着,目光往牧成这边看了过来——毕竟他的腰间配着双刀,然而船夫脸上满是骄纵自得,“不过这里可不是地上,不听老子的话,在这江面上,你们一个个都得死去!”

    说罢又是一串笑声。

    最靠船头的老妪哭了出来,但也无法,老人家颤抖着从衣服里拿出了钱袋,接着月光,那人看见孩童的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东西,也不管那是什么,便伸手用力去夺,险些将孩子整个人吊了起来。

    老妪哭着喊“造孽哟”,然后紧紧将小孙儿抱在了怀里。

    “还有你!你们几个!”那船夫指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灰袍人,“身上都带着什么好东西,现在都主动交出来,要是一会儿被我搜出来了,老子就把你们都丢进江里喂鱼!”

    然而,其余六个灰袍人都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到。

    船夫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领,狠狠地甩了他几个巴掌,即便是在江水声中,这耳光依然响亮。

    然而灰袍子就像木头人一样,任由船夫打骂,丝毫没有要还手或是抵抗的意思。

    “船家,”李一如对面的灰袍人举起了手,脸上依旧带着不改的微笑,“他们都可穷可穷了,你来这儿,我有好东西给你。”

第三十四章 黑吃黑

    船夫将信将疑,佝着背慢慢走到灰袍人的身前。

    还未等他发出威吓,灰袍人的手已经身向了他的后颈。

    摇曳的船只,咆哮的风浪,似有若无的粼粼波光下,船夫无声地倒了下去。

    那姿态就像一个孩童栽倒在长辈的怀里,动作轻缓而温和。

    老妪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血腥味已经在船舱中弥散开来。

    灰袍人再次抬手,船夫的头颅已经被割下——柏灵甚至没有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只见他抽出一块油布,看向老妪。

    老妪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孙子的眼睛。

    然后血淋淋的头颅被提起,斩断的颈脖仍在喷射鲜血,灰袍人抓着船夫的头发,像甩干一块沾湿的布匹一样用力地甩向船舱外,直到那断颈末端的血稍稍沥干,他才用油布将头颅包裹起来,缠在了手臂上。

    灰袍人看向自己的同伴,低声开口,说的却是让柏灵感到陌生的语言。

    六个灰袍人应声而动,动作迅即地离开了各自的座位,从前后两头的船帘各自出舱,不一会儿,另外两艘船也传来简短的争执声,而后是惊声尖叫,再之后是几道沉闷的落水声。

    一切又归于沉寂。

    很快,船只再次起锚,向着见安江的对岸驶去。

    “劳驾。”灰袍人看向牧成,“帮忙将这具尸体丢出去吧,不好闻。”

    柏灵这时才意识到,方才听到的落水声,大约也是弃尸的声音。

    李一如刚要俯身帮忙,感觉自己的肩膀忽然被什么抵住了,他才一抬眸,见灰袍人正用一柄血淋淋的弯刀抵住了自己的肩头,刀尖已经戳破了李一如的外衣,他连忙后撤。

    “您不要动。”灰袍人客气地说道,“万一不小心落了水,就不好了。”

    灰袍人收了刀看向牧成,“请。”

    牧成沉默地起身,在晃动的船舱中抓起了无头船夫的两肩,慢慢往外拖拽。

    “等等!”柏灵也站起来,她俯身在船夫的身上摸索了起来。

    很快,柏灵将方才船夫从老妪和孩童身上抢走的东西物归原主,她颦眉又搜了好一会儿,除了船夫自己的钱袋,其他一无所获。

    “可以了……我也来帮你吧。”柏灵说着,便拎起了船夫的脚,和牧成一起往外抛尸。

    灰袍人没有阻拦。

    不知过了多久,这漫长的渡江之行终于随着一声低沉的撞击而结束——到岸了。

    另两条船上的船客逃难似的跑出了舱,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老妪在船口望着那些人在夜色中消失,虽然也想起身,但却吓得四肢僵硬,此时动也不敢动了。

    同样没有动的还有柏灵三人。

    他们注视着灰袍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行动。

    “看起来,都结束了。”灰袍人转头看向李一如,“我们,出去吧。”

    灰袍人说着便站起身,拍拍袖子出了舱。

    直到这时,老人才抱着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柏灵也跟在李一如和牧成的身后上了岸,望着老妪离去的背影,她叹了口气——今晚投宿的事算是泡汤了。

    灰袍人将手臂上的头颅交给了其他同伴,而后他们再次低声交谈了几句。

    “这是哪里的话,你们听过吗?”柏灵轻声问道。

    牧成和李一如都摇了摇头。

    很快,那些个灰袍人停止了交谈,众人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柏灵三人。

    “那么……”

    灰袍人将手从斗篷下方伸了出来,很快将沾染了鲜血的外衣脱下,顺手掷入远处的江水中——灰袍之下,还是一身灰袍。

    他看向李一如。

    他的兜帽此时已经摘了下去,这人一头短发,发色却不像周人——月光下,柏灵望见他一头火焰似的红发,看起来非常松软。

    那些头发因为长久盖在帽子下面,已经生出许多静电,他的手指插入蓬松的短发中,随意地将它们往后捋,几声轻微的电火花噼啪作响。

    “是时候道别了。”他笑着道。

    柏灵几人都是面色一滞,几乎本能地去摸自己的武器,躬下身随时准备逃跑,灰袍人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又笑道,“别紧张,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似乎该在这里送几位重新上路……”

    牧成的脸更黑了。

    “不要说这些废话,你是什么人?”李一如的手藏在袖子里,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刚才在船上,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当然是为了你好啊,小少爷。”

    灰袍人再次将帽子戴了起来,他从腰间抽出两条细绳,一条叼在口中,一条随意地搭绕在手臂上,将斗篷末端宽松的衣袖紧紧束在手臂上。

    猎猎的风吹在他的身上,隐约勾勒出细长的轮廓。

    一时间,柏灵竟看不出,他的弯道究竟藏在何处。

    李一如颦眉,“你喊我……什么?”

    灰袍人接着道,“万一今晚,你死在我们手上,川宁李家岂不是要追杀我们追杀到天涯海角……我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川宁——”李一如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捉你回去的悬赏很高……”灰袍人笑着耸了耸肩,又往李一如身旁看了一眼,“而且买一送一,非常划算……”

    牧成和柏灵同时警觉。

    “但……今晚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为难你们了……”灰袍人笑着道,某种程度上说,让猎物一惊一乍并非必要,但显然更添情趣。

    “你们要去涿州是吧?”灰袍人轻声道。

    “那又怎么样?”李一如躲到牧成后背,“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也可以,除非你能出得了比你家里更高的价,我们是生意人,不会和钱过不去。”灰袍人又笑起来,“总之,这一路还请务必小心,好好照顾自己……我们涿州再见。”

    他的手在空中随意地晃了晃,转过身,看起来似乎是要走。

    “等等!”牧成呵了一声,“阁下还没有自报姓名。”

    “姓名……猎鹿人,我们是猎鹿人,”灰袍人笑了一声,而后略略侧目回望,“再回。”

第三十五章 遗骸

    船靠岸时,已经是后半夜。

    等目送那些诡异的灰袍人走远,几人对着江水,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

    这一夜江上惊魂着实让几人都有些疲倦,过江后再往北,马匹就是战略物资,平民即便有钱也买不到了,运气好的话应该能买着驴子或者骡,运气不好,那就只能靠脚走。

    坐了没一会儿,三人都感觉总有些杂草被风吹进口鼻之中,放在手里搓一搓又觉得像毛发。

    于是几人起身,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坡坐下、生火,脱下方才在江面上打湿的靴子和绑腿开始烘烤。

    等忙完这些准备休息时,天已经蒙蒙亮起,三人还是像从前一样轮流值夜,今夜轮到柏灵。

    她望着东方变化的天幕,随着日头升起,她开始能看得清周遭的一切——包括那些从夜里开始就不断被风吹到她脸颊上的“杂草”,它们确确实实就是被风吹起的断发。

    天亮之后风弱了一些,但只要起风,风便裹挟着这些绒绒毛发和尘土,化作浅灰色的沙雾吹来。

    柏灵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原初只觉得奇怪,直到天色更亮一些,她低下头,才发现昨夜因为“硌”得腰疼而被自己踢到一旁的“石头”,是半块人的头骨。

    她顿时被吓得手脚冰凉,再起身定睛一看,白骨又岂止是眼前的这小一块——四面是秋日业已枯黄的衰草,颓靡枯萎的草丛之间,散落着已经发黄、风化的枯骨。

    这些白骨大都零落一地,除了人的脊椎、髋骨和头颅之外,难以辨别出它们曾经属于的部位。

    白骨的边沿有些粗糙不平,之外或许已经被野郊的猛兽啃噬过,有些切割齐整,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

    蒙蒙的江雾从见安江上飘来,柏灵再坐不住了,她独自在晨间的雾气里站起身,爬上昨夜他们倚靠的小土坡。

    眼前的平原一望无际,远处的树林有些只剩枯枝,有些依旧青葱。黄沙在远处无人的道路上漫卷跃升,目之所及,没有半点人迹。

    偌大的天地间,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鸣,还有身后牧成与李一如的轻微呼吸声。

    ……

    天大亮后,几人没有耽误,很快起身去江边汲水回来,用捡来的竹筒煮沸装入水囊,然后向着北境的方向继续前行。

    三人很快找到了官道,路上虽然遍布沙尘,但显然已经被清理过。

    柏灵上辈子、这辈子,都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骨堆在路边,早先拂晓的时候,她早先还试图挖了些坑,将这些白骨累在一处掩埋,但后来发现自己当时的所见的,根本是沧海一粟。

    从官道一路往北,这些枯骨几乎就没有断绝过。

    道路两边虽然已经野草丛生,但从期间的垄道上依旧不难看出这些土地曾经是农人的良田,然而如今就荒废在这里了。

    临近正午,他们经过了一处无人的村子,几人顺着村口的石路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有人吗”,但没有人回答。

    几人略一商量,决定分头进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余粮,其间有几处看起来已经有些颓危的屋子,三人为保险起见,连门也没有推。

    在这里见到的尸骨要比外头完整一些,有些甚至还维持着死前的姿势,触目惊心。

    “人没了,屋子就塌得快,”李一如叹道,“我太爷爷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屋子只要还有人住,有一股人气撑着,就能住上好些年。”

    柏灵默默听着,推开了手边的一道门。

    这间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和她从前的小家很像,只是篱笆累得更高些。

    然而才一推门,柏灵就放弃了再进屋搜寻物件的打算——院子里摊着两架人的白骨,另一架在地上,另一架半掩在土中。

    柏灵退了出来,看向牧成,“……我们还是走吧,这里,我觉得不可能还能剩什么粮食。”

    “嗯。”牧成点了点头,他去到的几户人家,米缸也都是空的。

    应该都是饿死的。

    只是在今日以前,对于“饥荒”,柏灵还未有过这样的惨烈的认识。

    过去在平京,她也曾听到过北边饥荒的消息——不管是平京还是越州,自建熙四十五年以后,都有大批的流民涌入。

    史书上,也曾有许多“岁疫,十室九空”“大饥,人相食”的记载。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某种景象,仿佛就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或许就是她在百花涯与诸多贵人对饮谈笑的某个夜晚,就在同一片天空下,成千上万的饥民和难民正怀着恐惧和饥馑往南逃窜。

    只要游过那条隔断南北的见安江,就能活下去。

    而未能南下的百姓,大约就永远地留在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柏灵觉得喉中一片苦涩。

    这样的情形,在北巡的时候陈翊琮也见过么?

    他应该也见过了吧……

    柏灵下颌微微发颤,她忽然觉得世上事未免太过残酷——她站在今天的江北往前回溯,很快就看到了更多往昔流民的命运。

    即便是撑过了这条见安江,继续往南就一定安全了么?

    不……倘使他幸运,停在了江洲,越州,停在了楚州或是去了平京,那或许确实可以暂时安居。

    倘使一路南下,去了徽州呢?

    且在平京时,建熙帝尚且能为捉出金贼细作而暗自舍数千流民的性命,放去别处,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柏灵不敢细想。

    有些事原就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都是眼泪。

    “平原的村子应该是没有人了,”李一如轻声道,“还记得昨天那个婆婆的话吗,现在他们应该都在山上,但这一片的山离官道都远得很,如果我们要去投宿,估计还要耽误不少时间。”

    “不进山了。”牧成低声道,对于江北的情形,他显然也预估错了,“我们还是走官道,如果路上再遇到商队,就再借搭他们的马车吧。”

    “嗯。”柏灵和李一如都点了点头。

    沉默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江洲诚外,那批要高价带客北去的涿州商队。

    现在想来,商队当时的要价或许并不算离谱,只是他们当时不明白。

第三十六章 故地石碑

    几人排查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在临近村口的地方,几人看见了一处孤立的石碑,石碑的正面已经被风沙侵蚀,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柏灵从一旁捡来几片树叶,用力刮下了几块附着其上的土块。

    牧成和李一如也走近来看。

    看起来,这似乎是这里最后的墓志铭。

    雕碑的工匠是从抚州一路逃荒至此的难民,年逾古稀,且离开涿州之后日日咯血,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做家中的拖累,便弃了渡江的念头,主动在这江北的“小贾村”留了下来。

    在他来到这里时,这间村子已经空了,只有同样从北往南逃荒、避战的饥民会短暂地在此借宿,次日黎明又起,渡江南下。

    “自抚州南下,往来千里,目之所见皆鹄面鸩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

    “冬令北风怒号,林谷冰冻,一日再食,尚不能御寒,彻旦久饥,更复何以度活?甚至枯骨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每日饿毙者,何止千人……”

    几人越往后看,越觉物伤其类,悲从中来。

    孩童被弃于道途之间,或是被扔进沟渠之中,一旦饿死便被分食其肉,又或像买卖牛羊一样宰杀。

    有恶徒将人哄至寂静无人处动手杀之,或是自己食用,或是放出买卖;有妇人枕靠在死人的身上,生啖其肉;还有人将饿死的人悬挂在富贵之家的门口,或是割下他们的头颅来向高门讨要一口食粮……

    凡此种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在老人南下的途中层出不穷。

    “被灾之初,不过贫穷下户,本乏盖藏,无以自给,或变卖衣物器具,或拆售房屋瓦木。及至搜刮殆尽,不得不逃亡四出。扶老携幼,号泣中途,带病忍饥,踉跄载道;

    “乃未几而中户之家,日食不继,亦复如此矣;

    “又未几而小康殷实之家,坐食山空,皆复如此矣。

    “悲夫……”

    再之后,字迹已与黄沙混为一处,再不能辨了。

    三人静默地站在石碑之前。

    村中白骨累累,不知哪一堆是曾经的雕碑人。

    顺着村子北口的石路,三人返回主路,柏灵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里寂寥的砖屋。

    北国的秋天已经深了,草木也再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繁茂。爬上瓦墙的爬山虎枯萎凋零,荒凉一片。

    寂静间,天地好像在无声地收回属于祂的土地。

    人间的一切悲苦,一切争斗,一切笑语欢歌和穷途之哭,都在这萧瑟的秋风中被吹散了,吹得了无痕迹。

    不论这里来年还会不会住人,等到明年的春日一到,这里又会是一片青葱。

    柏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离开空无一人的村庄之后,几人参照着李一如手中的舆图,发现前方大约三四十里地的位置有一处官家的驿站。

    李一如自己也有些拿不准这舆图还有多少可信——毕竟还是天启年间由他太爷爷制作的旧版。

    他们刚刚搜寻过的那间村庄,已经是往北近二十里地间离官道最近、也最大的一处村落,倘使这里也是这样的一片景象,那驿站是否存在恐怕也不容乐观。

    几人短暂地商量了片刻,既然当下身上水粮充足,不如就先去找找那间驿站。

    如果驿站尚在,那或许能蹭到其他商旅行路的车马,倘使不在了,那就只能先就近找一处山寨,看看能否买到驴或骡来代步——要从江洲步行去涿州,且还是在现下这样一日冷过一日的时节,风险几乎不可承受。

    这日正午,几人在一处林间的荫凉处短暂歇脚,沉默地咀嚼干粮和水。

    外头的日头眼看越来越烈,皮肤但凡裸露在外,一经日光直射就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可在荫凉处,风刮起来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让人忍不住将衣领又捏紧了些。

    吃完东西,几人都有些困倦,于是大家各自靠着身后的树干,眯眼休息。

    “话说,你们之前听过‘猎鹿人’的名字么?”柏灵忽然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牧成闭着眼睛说道,“那一头红发看起来就不像周人,说不定是伙金贼。”

    “是啊,”柏灵轻声道,“语言也不像。”

    “可金贼怎么会杀船盗?”李一如接口道,提起这茬,他便忽然想起昨夜灰袍人的话来,“当时那个人还说什么‘买一送一’的……是什么意思?”

    牧成和柏灵两人同时双手抱怀。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两人几乎都能够确定对方身上背着秘密,只是灰袍人口中的“送一”究竟是指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尽管如此,柏灵仍旧有八成的把握确定,这群灰袍人要找的人是牧成。

    原因很简单——如果真是皇帝真的起了疑心,暗中悬赏派人找寻,那按陈翊琮的脾气,她的身价怎么着也不可能低过边陲之地的富家少爷。

    既然灰袍人先锁定了李一如,可见在他们眼中少年的价值是最高的,那么次高的“赠品”,十有八九就是指三人中的牧成了。

    “要我说,”柏灵轻声开口,“这些灰袍人的话——”

    “那都是当不得真的。”牧成接着回答。

    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笑了笑。

    李一如颇为狐疑地歪了歪脑袋,然后又叹了口气,“那估计等到了涿州,我的这趟北境之行就要告一段落了……”

    他低下头,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两片金叶子,一人一片交到了牧成和柏灵手中。

    “我先前就想和两位哥哥说这个了,”李一如有些遗憾道,“两位哥哥拿着留念吧,若将来有机会来蜀州,凭这族徽金叶很快就能找到我。”

    “好啊。”柏灵很快接过了金叶,“我想去蜀州很久了。”

    牧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叶子用手帕包裹起来,放进了行囊之中。

    ……

    这天下午,几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以后来到了舆图所示的驿站附近。

    隔得老远,几人就看见了数十匹高头大马拴在路边的露天马厩,马儿们甩着尾巴,正埋头吃草料,它们身后是整齐摆放的板车,上面堆满了麻袋。

    马厩对面,官驿的两盏灯笼高高悬挂着。

    三人都高兴起来——这马队他们看着都眼熟啊,这不就是江洲城外去涿州的那批人吗,或许是因为官道崎岖,竟被他们追了上来……

    几人加快了脚步往前走,直到最后十几步的距离,李一如突然刹车。

    “等等……”他颦眉拉住了柏灵和牧成,“驿站里的人数……听起来,不对啊?”

第三十七章 抢马

    几人一时都没有妄动,在枯草中俯身蹲了下来。

    李一如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屋里顶多就八九个人在走动……那批商队本身就十来个人,再加上驿站里的官差,怎么着也得有二十几个人吧?”

    “也许其他人是睡了。”柏灵轻声道,“毕竟天这么晚……”

    李一如愣了一下,“对哦。”

    他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屑,正要重新站起身,牧成又把他按了下去。

    “既然有疑,那我们就小心为上。”牧成轻声道,“先绕到后院看看吧。”

    还未等三人行动,驿站里便走出一人,看起来似乎是照常巡夜,那人提着灯笼,绕着驿站的外围走了一圈,而后又重新回屋。

    三人在草丛中盯着那人的行踪,直到一切又复归安宁,才又谨慎地起身。

    “驿站里也有人在巡逻。”李一如轻声道,“走廊过道,后院……都有。”

    牧成点了点头,心里忽然庆幸起来。过去做捕快时,他到底练就了一身探路、追踪的本事,在这荒野之中探一探驿站后院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但幸好李一如这会儿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不然谁也挡不住啊。

    驿站的后院是个老旧的石墙院子,院门也挂着高高的白灯笼,灯笼两侧各印着一个“驿”字。

    院门紧闭,但院墙只有一人高,牧成潜至某处堆积着木柴的墙角,贴着墙听了一会儿,而后两手抓着墙顶,慢慢起身,望向墙内的情形。

    后院有一口井,有两人正从井中汲水,而后拎着捅,冲刷石砖地。

    这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口中骂骂咧咧,牧成试着听了一会儿,但听不真切——说不定一会儿可以问问李一如听清了没有。

    这驿站的后院看起来被整个翻新过,地面上铺的石砖看起来很新,除此之外,这里看上去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直到一阵风吹过。

    牧成原打算松手落地,忽地闻见风中一阵淡淡的腥臭味。

    他眯起眼睛,仔细瞧那些人手中的水桶和脚边的地,这才发现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血迹,它们的颜色极淡,若非带着目的主动找寻几乎看不出来……

    难怪这两人在这儿洗地!

    牧成无声落地,迅速潜入草丛中的二人之中。

    “又是一伙儿强盗,”牧成低声道,“应该是占了官驿,趁机杀人越货……昨天的那批商队,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真狡猾,”李一如捏紧了拳,“还把马匹和货车放在外头,扮作有商客住在这里的假象,那咱们赶紧走吧——”

    “不急。”柏灵目光望着驿站后院的灯笼,“……不管怎么说,这儿有马。”

    她回过头来,看向牧成,“咱们要不想想办法,搞上几匹上路?”

    “嗯,我也这么想。”牧成点头,“这么多马匹在这儿拴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李一如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好,那我听两位哥哥的!”

    ……

    几人在衰草中慢慢沿路返回,重新往驿站的前门去了。

    驿站的对面,露天的马厩外有两个身着驿袍的壮汉在看守,他们并不总是站在马厩的出口,有时也会绕去后头看看。

    牧成和李一如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侧各自逼近,柏灵潜伏在马厩的西面伺机而动——等到李、牧二人各自想法引起了这两个悍匪的注意,她便可以趁机上前,割断缰绳,纵马跑路。

    从这儿继续往北,约莫七八里地的地方有一处小石潭,三人到时可以在那里集合。

    柏灵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厩前巡逻的两人。

    说也奇怪,这两人看起来身长八尺,肩宽臂粗,虽然夜间看不清脸,但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气势。

    虽然此刻四下寂静,但两人没有丝毫松懈,不定时左右巡逻,听见声响便拔刀挥砍附近的草丛。

    能这样警敏,看起来着实不像乌合之众。

    柏灵暗自捏了把汗,幸好方才几人靠近的时候,没被马厩外的这两人发觉,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打起来了。

    只是面对这样的敌人,牧成和李一如真的有办法成功引开他们的注意么?

    柏灵不敢再想别的,只有屏气凝神,静静望着前景。

    很快,东面——牧成的那一侧已然传来鸟叫声,紧接着是石块滚落的声音。

    守在马厩前的两人同时侧目拔刀,一人循声而去,另一人两脚略张,警惕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固守。

    柏灵拔出了腰后的匕首。

    马厩的围栏并不高,统共就只有两道歪歪扭扭的横木,木条被绳索牢牢地捆扎在一起,形成半人高的围栏。

    十几匹马被拴在马厩内的木桩上,她要做的就是伺机闯入,然后将至少三匹马赶出厩门。

    忽地,昏暗的灯火中传来一声轻微倏响,挂在马厩一角的烛灯灭了。

    柏灵甚至没有看清究竟是什么熄灭了蜡烛,只觉得那是一阵凄厉掠过的风。

    几乎就在下一刻,马厩门口的强盗陡然挥刀,击落了某样冲着他脖子飞来的暗器——清脆的碰撞声响起,被击落的金叶子转向插进了马厩旁的木桩上。

    那强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曾惊慌,他一面大声喊着“有贼人!”“有贼人!”,一面立刻向着马厩东北角跑去——那边暗处放着一口黄钟,只要猛拉绳索,绳上的铜球便可撞在铜钟上,发出巨响。

    不过那铜球已经被柏灵几人悄然割下了。

    忽地,昏暗的灯火中传来一声轻微倏响,挂在马厩一角的烛灯灭了。

    柏灵甚至没有看清究竟是什么熄灭了蜡烛,只觉得那是一阵凄厉掠过的风。

    几乎就在下一刻,马厩门口的强盗陡然挥刀,击落了某样冲着他脖子飞来的暗器——清脆的碰撞声响起,被击落的金叶子转向插进了马厩旁的木桩上。

    那强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曾惊慌,他一面大声喊着“有贼人!”“有贼人!”,一面立刻向着马厩东北角跑去——那边暗处放着一口黄钟,只要猛拉绳索,绳上的铜球便可撞在铜钟上,发出巨响。

    不过那铜球已经被柏灵几人悄然割下了。

第三十八章 事成

    转瞬之间,柏灵抽刀,马血飞溅。

    被刺伤的马嘶叫着扬起了前蹄,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马匹们失去了绳索的束缚,整个马厩顿时乱作一团,简易搭建的厩笼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撞,围栏顿时坍塌下来。

    柏灵找准时机纵身而跃,落在头马的马背上。

    混乱之中,她眼疾手快地抓紧了缰绳,俯身跟随着头马向前狂奔而去。

    几支羽箭就在这时擦着她的衣服倏然而过——驿站的二层,弓箭手已经就位,箭矢瞄准着柏灵的要害而来。

    箭雨如此密集,柏灵一面躲闪一面心中惊奇,因为驿站里闹出的动静远远不是一小撮盗匪能发出的,光就是方才逃离时余光瞥见的地方,几乎就有十几个人从驿馆中鱼贯而出。

    柏灵没有回头,飞奔中,她能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紧紧相随,那是在慌乱中本能跟着头马一起跑的马匹。

    ——成了!

    月光下,三五匹马儿跟在头马的身后远去,整片荒野亦随着马蹄声的远去而归于寂静。

    草丛中的李一如没有动弹,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方才还寂寂无人的小路这会儿已经站满了持刀人。

    是自己先前听错了么,屋子里哪来的这么多盗匪?还是说此前他们一直都暗自潜伏在各自的位置,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李一如皱起了眉,拨开挡在眼前的杂草,远远望向驿站那头。

    只见驿站大门中,一个中年人从门后走了出来,看起来似乎是这帮匪徒的匪首。

    “不要追了!那就是三两个盗马的毛贼,追他何用!”

    李一如心中好笑,今晚这就叫黑吃黑了吧。

    “可是——”

    马厩前的守贼似要辩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道,“没什么可是,不要自己乱了阵脚,都各自归位,加紧戒备。”

    那匪首又低声与周遭的人说了几句话,由于隔得太远,他声音又太轻,李一如一时听不真切。

    李一如在草丛中缓缓移动,缓缓接近驿站那边,然后侧耳倾听。

    一阵脚步声再度传来,在匪首下令之后,所有涌出驿站的持刀人又再次消失在黑暗中,整个驿站外再次变得人迹寥寥,只剩下一阵飞扬未落沙尘。

    匪首走到树前,仰头看了一眼被柏灵和牧成卡在树上的铜钟,俯身从近旁取来一把铁斧,猛然挥臂朝树干砍去。

    树干传来断裂声并摇晃起来,顶上的铜钟就在这时咣当跌落。

    铜钟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一阵闷响,那人立刻上,双手紧紧贴在钟面上——钟声戛然而止。

    “连警钟被人做了手脚也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匪首的脸上这时才真的多了几分怒容,他再次一脚踹在一旁的树干上,“遇上几个毛贼就想撞钟?”

    “我们……我们以为这几个是先遣的——”

    “换人!”匪首厉声喝道,他钦点了两个名字,被喊到名字的两人很快从驿站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匪首看起来怒不可遏,“成天就知道抱怨上面不给机会,给了机会你们就给我把事情干成这样!”

    守马厩的两人有些丧气地低下头。

    “你们就庆幸刚才碰上的这伙毛贼做事谨慎,帮你们把这口铜钟给卸了吧!”匪首低声呵道,“要是你们起了误报,耽误了今晚的大事,你俩的脑袋老子一个都保不住!去把那边的几匹马追回来,然后滚回后院洗地!”

    “是……”两人扶了扶帽子,向着不远处已经停下来吃草的几匹马趟了过去,其中一人走到一半,又忽然往回跑,将一样事物交到了匪首手中。

    随后,那匪首亲自检查了一遍马厩,又将载满货物的板车拉到了月光下显眼的位置。

    离开前,他对新来的两人道,“别忘了上面的吩咐,让你们俩今晚在这儿守着,不是真的为了看马的!”

    那两人沉默地站直了身体,以示回答。

    马厩外又恢复了寂静。

    李一如叼着干草,越看越觉得奇怪。

    ……

    “这么听起来,他们好像是有别的伏击要打……”

    拂晓时分,牧成轻声说道。

    小石潭边,他正在生火烧水,一旁的李一如和柏灵正就着清澈的潭水洗脸洗手。

    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有四匹马正被拴在树边——那是一匹头马和三匹追随而来的驼马。

    三人已经在这里休息了几个时辰,很快就要启程,这会儿正做着最后的准备,李一如也顺便将他昨夜的所听所见讲给两人听。

    “是啊,”李一如叹道,“感觉一到江北,这路是真的难走。”

    几人一时沉默。

    这才过江几天,他们就遇上了两拨强盗——所幸都没有正面交锋。

    “你的金叶子就那么飞出去了,没关系吗?”柏灵看向李一如,“上面毕竟印着你的家徽,万一身份暴露了——”

    “这个不怕。”李一如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一伙儿山匪罢了,这儿离蜀州那么远,就算知道了我是哪儿来的,他们也找不了我家的麻烦……”

    李一如说着甩了甩手,潭面立时淅淅沥沥地泛起一阵波纹。

    “……就算他们真的气不过,一伙儿人追到蜀州去了,”李一如对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抓了两下头发,“那他们就是自找麻烦。”

    柏灵望着李一如的笑脸,一时感慨。

    只能说少年的身手藏得真是太好了,要不是昨夜亲眼见到了他势如疾风的飞叶,只怕现在自己还以为眼前人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牧成也望了李一如一眼,“身上有这么个绝活之前怎么不用?”

    “先前不到紧要关头不用金叶子,是怕家里人顺着线索找过来……”李一如叹了一声,“现在既然行踪都暴露了,那也不用一直这么防着了……”

    “那三弟后半夜有听到驿站那边传来钟鸣吗?”柏灵问道。

    “好像确实是听见了,但离得远,也有点拿不准。”李一如回忆着,“我们要不要骑马回去看看?反正就七八里地,也不算远。”

    牧成立刻摇头,“远不远没关系,山匪火并的事咱们都别管。好不容易得了马,还是快马加鞭往北赶路。”

    “也是。”柏灵点头,“我们身上的干粮还够几日?”

    “省一点儿吃,应该够撑四五天了。”牧成答道。

    “离涿州还有多少路程?”

    “十天左右吧。”李一如拿出了舆图,“不过再往北走两三日,有一处屯龙陂,我们可以在那里补给。”

第三十九章 路人避闪

    李一如的预估显然有些过于乐观了。

    次日,薄薄细雨下得断断续续,道路泥泞,几人原先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直到牧成的马陷在一处泥淖中,越挣扎便陷得越深。

    深秋时节,某些泥淖的表面在冻雨中凝成硬而脆的泥面。

    它看起来与普通路面无异,然而人一旦骑马走上去,马蹄便立刻踏碎冰面,令人泥足深陷。

    最后他们只得弃了那匹花马,勉强终于将牧成救了出来。

    这样的险象,让赶路最急的牧成也不得不暂时放弃冒雨前行的计划,几人在附近找了一处空屋避雨修整,也给牧成换了一身衣服。等到次日再出发的时候,每人都捡了一根趁手的树枝当作手杖,牵着马往北走。

    昨日陷在泥潭中的马已经死了,它的前半身深深地扎在泥面以下,只有一小块马背还露在外面,几人路过的时候都心有戚戚,不忍去看。

    这一大片泥淖地磨平了三人的脾气,光是穿过这里,几人就花了将近三天的时间。

    夜间三人讨论的时候,都一致认为这条路应该是已经废弃多年了,才会这样毫无预警。想想那批原本要从江洲回涿州的商队吧,他们不止有马有人,还有一车一车载满货物的板车。

    三人牵马经过这里就如此艰难,更不要说是一整个商队。

    果然,才离了这片泥淖地半天,他们就在路边看见了茶铺,几人都松了口气——这种茶铺的出现一般都意味着大的城镇就在附近,艰难历险的旅人可以在这里暂时休息,并且打听一些城里城外的消息。

    只是几人还没来得及雀跃,就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

    另一支从同样从江洲而来的马队首领原本与前来问路的柏灵相谈甚欢,甚至热情地向她介绍起自己这一队车马具体走的是哪条路,然而当牧成和李一如牵着马走近时,那人的脸色就陡然一变,而后便像避瘟神一样地牵着车马往旁边走了。

    三人不明所以,又牵着马来到茶铺边。

    才一落座,周遭的人便不说话了,隔着几张桌子的人则开始窃窃私语。

    牧成和柏灵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望着李一如。

    少年越听越觉得疑惑,轻轻歪着脑袋,“咦”了一声。

    小二笑着走来,询问他们要吃什么,并热情地开口,说要帮他们把三匹马牵到后面去喂些草料。

    “不必了。”李一如说道,“我们就把马拴在这里。”

    小二也没有坚持,问了他们各自要点的东西之后,端上来一壶热茶便退下了。

    柏灵正要倒茶,李一如看了她一眼,“先别喝,我怕这茶有问题。”

    “怎么了?”牧成轻声问道。

    “他们……好像把咱们当成什么恶徒逃犯了,”李一如不解,“……说是,涿州府昨日下令,严查自带马匹的非商旅人。一经发现,即刻通报官府,还有悬赏可拿。”

    柏灵心下一沉——光是在这茶铺里,她就已经留心到好几人在他们落座之后偷偷溜走了。

    不止是柏灵,牧成和李一如也都发现了这一点。

    这些人……怕不是已经跑去报官了。

    “应该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吧。”李一如颦眉道,“是不是这一路有什么凶犯骑马跑了,官府通缉,所以他们就把我们也误当作逃犯了?”

    “骑马确实有些惹眼,你瞧这些个车队,拉车的大都是骡子……”柏灵低声道。

    牧成也扫了一眼周遭的情形。

    确实如柏灵所言,他们的马在这些商队中间非常显眼,一则马的体型本来就比骡子更加高大壮硕,二则其他人的骡子一般都驮着东西或是拉着车,这三匹自在的花马站在其间,画风明显不一致。

    “前面才到屯龙坡,我们不能在这儿就弃马。”牧成低声道,“除非我们能找着这两天就出发往涿州去的商队,而且对方还愿意载我们一程。”

    柏灵轻声道,“但牵着马,现在恐怕没人会愿意和我们扯上关系。”

    李一如双耳略动,脸色一变,而后立刻起身,“……快走。”

    “诶诶,两位客官!”小二在身后追来,一把抓住了牧成的手臂,“你们的面才刚下呢,这会儿还没好你们怎么就要走了!”

    眼见周围的几个客商似乎都蠢蠢欲动要扑过来,柏灵抢过李一如的钱袋,抓了一把碎银就往空中撒。

    “钱我们付这儿了,”柏灵大声道,“你撒手!”

    话音未落,众人一哄而上,纷纷俯身去抢滚落在土地上的碎银,险些把茶铺架在外头的桌子都给掀翻了。

    三人没有任何犹豫,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几步冲向茶铺外的系马桩,解开了缰绳便上马疾行——沿着方才那个商队首领指着的方向一路纵马狂奔。

    往回跑了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下了官道,沿着林间小路往人迹稀少的地方去了。

    等到了一处树洞前,几人都放慢了马步,而后下马歇息。

    “没人追过来吧?”柏灵问道。

    “没有。”李一如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松开了马,喘着气坐到了地上,抓着领口轻轻扇风,表情有些沮丧,“……这都什么事儿啊。”

    “刚才你是听到什么了?”牧成问道。

    “有人在骑马——要么是骡子,从北边过来,”李一如仍旧有些喘不过气,他擦着汗答道,“我怕是他们报官,官府派人来抓我们了。”

    柏灵愣了一下,旋即好笑,伸手敲了一下李一如的头,“……官差来了你跑什么?”

    李一如没转过弯来,两手抱头,“他们不是要抓骑马的贼吗?”

    “我们又不是真的贼,”柏灵从怀中取出带着江洲印的文牒,“我们身上都正经带着江州府发的通行证好吧。官差来了,不是正好还我们清白?”

    李一如这才如梦方醒,轻轻“啊!”了一声。

    牧成扶额,叹了一声,也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李一如身边。

    “这下更说不清楚了。”

    李一如眨了眨眼睛,脸带愧色地望着两人,“那现在我们……”

    “不好再耽误了,”牧成颦眉道,“今天必须进屯龙陂。”

第四十章 铤而走险

    “大哥具体什么想法?”李一如问道。

    几人围坐,牧成低声说了几句。

    “……分开潜入?”柏灵颦眉,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屯龙陂几乎是这一路上,唯一确定的补给点。”牧成低声道,“越往北只会越冷,山上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好逮,不在这里备足了粮食上路,根本挺不到涿州。”

    “我不是质疑要不要进屯龙陂,”柏灵望向牧成,“我只是觉得我们不用躲闪什么,毕竟——”

    “你说不清的。”牧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还记得徽州府的情形吗,你怎么知道涿州这边不会乱世用重典,万一他们抓起人来,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呢?更何况真要追查起来,我们的路引原本就不算干净。”

    “可如果要分头行动,悄悄潜进城,那这马我们今天就肯定带不走了。”

    “那也没有办法……”牧成沉眸,“也许进城以后可以高价收几头骡子,我们正午进城,各自留意,然后傍晚关城门前去北门汇合。”

    柏灵摇了摇头,“分头行动是可以,但完全没必要这么急。譬如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我进城探探虚实,搞清楚他们到底要抓谁——”

    “只怕探听清楚了,又要在这里耽误两三日。”牧成答得斩钉截铁,“我耗不起这个时间。”

    “牧大哥到底是为什么非要赶路赶这么急?”柏灵看向他,“现在九月都还不到,你去涿州上任肯定来得及,或者你有什么别的顾忌,为什么不能和我们说说呢?”

    牧成立时回望过来,“……我自然有我的顾忌,你不是也有你的吗?”

    空气忽然凝固下来。

    李一如看了看牧成,又看了看柏灵,感觉这氛围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他连忙抬手,想开口做和事佬,却听见柏灵叹了一声。

    她收回了目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么做太过冒险。”

    “这个时候往北边走,原就是最大的冒险,”牧成答道,“倘若你觉得我这样的方式过于激进,你也可以和一如暂时留在这儿从长计议,我原本也不想勉强你们俩跟着我一道铤而走险。”

    李一如在一旁干着急,他为难地抓了抓头,“你们都别急嘛。牧大哥,松青也只是说说他的看法而已,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就是了。”

    无论出于感情还是理性的考量,他都不希望三人就此分道扬镳,柏灵亦然。

    她坐在那里,心中浮起一阵无可奈何。

    某种程度上说,她甚至比李一如更能理解牧成的心情。

    如同牧成方才的反驳,她自己确实有许多事情没有和二人提起过,而且今后也不打算同二人提及——过去的那些往事牵涉的人实在太多,说出来于事无益,反而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以这些日子以来对牧成的了解,她猜测对方多半也是出于相似的考量。

    沉默间,牧成站起了身。

    “就这样吧。”他将背上包袱重新系紧,“我先进城,你们就在这儿等着,若是往后几日城中没有什么动静,那就是一切平安,你们也可以启程上路了——”

    李一如和柏灵没有说话,只是兀子站起身,将马背上的行李重新揽在了怀中,一副也要跟着上路的样子。

    “干什么?”牧成问道。

    “我们先前说好了一起去涿州,半路就这么分开算怎么回事。”李一如表情严肃,“要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也说不上什么义结金兰了!你既要冒险,我们也还是和你同去就是了。”

    柏灵也点头,“刚才的话,是我唐突了。”

    牧成的脚停在那里,久久没有开口。

    散伙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也不免往后多想。

    其实三人尽早分开,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是好事。不过他们心怀意气,一时间在情感上还不愿接受吧。

    不过有些事即便现在不说,今后这两人恐怕迟早也要知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牧成想了想,轻声道,“将来——”

    “那也等到了涿州再说吧。”柏灵轻声道,“在徽州矿井下那晚,我也没有问牧大哥你的意见,就直接去追了老徐。那晚几乎是同时赌上了我们三个人的性命,但大哥和三弟事后也没有怪我……有些事大哥既不愿说,那就不说,我也不再问就是了。牧大哥不要见怪。”

    李一如在旁边用力点头。

    牧成叹了口气,又重新将包袱卸下,放在脚边。

    “那我们来商量一下进城的细节。”

    ……

    三人在林间各自换了衣服,约定每隔一个时辰出去一个人。

    牧成先走,然后柏灵跟上,李一如最后离开。

    三人各自编造了自己的身世,彼此交底,大家匀了匀身上的银子,说好进城之后,只当自己是一路搭车至此的独行客。

    干粮和御寒的冬衣各自按需添补,只有一条——若是途中遇到卖骡卖驴的,有多少便买多少,只嫌不够,不怕富余。

    牧成离去后,李一如拿着金叶子给自己剃须,剃到一半便“哎呦”一声,柏灵侧目,见他嘴边划出了一到浅浅的血口。

    柏灵笑了一声,走近道,“我来帮你吧。”

    少年如获大赦,连声道谢。

    很快,锋利的叶片在李一如的下颌和脸颊上轻轻摩挲刮蹭,发出不算悦耳的沙沙声。

    少年望着柏灵的脸,忽然意识到什么。

    “松青你怎么不长胡子啊?”

    柏灵稍一用力,捏住了李一如的下颌,“……不要说话。”

    “唔唔。”李一如连忙噤声。

    “怎么不长,”柏灵表情淡然,面不改色,“只不过我每天都在剃罢了,哪像你们,要不是碰上进城,半个月也不打理一次。”

    李一如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倒是很想解释,主要是出门在外没有讲究这些的条件,从前在家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侍女们盯着,每日洗漱具体要做什么,他倒不怎么费心思,只要听下人们安排就好了。

    李一如忽然心中忽地了然——可见松青从前,大概也是个讲究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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