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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大户人家

    正午时分,牧成换了一身衣服,独自站在徽州府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此刻他束发结巾,脸上光洁,半点胡渣也没了,加上他原本就瘦长的身型,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幕僚的书生气。

    ——“不去找那个刀疤男也可以,那牧大哥先出去看看吧。”

    柏灵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空屋虽然没有人住,但柜子里却还放着一些旧衣服,这衣服虽然腰腹大了些,但好在他肩宽体长,把腰带系紧些也完全撑得住。

    午后,天空又飘起蒙蒙细雨,这种程度的雨丝,大部分行人连伞也懒得打,街上还是车水马龙的。

    牧成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借着避雨的样子,过街时手挡着额头,脚步轻快地掠过街市。

    他要去昨夜的客栈看看。

    忽然地有同样的躲雨人迎面撞来,牧成闪身躲过,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喊了一声“对不住啊!”,然后又匆匆消失在雨里。

    牧成警惕地摸了一把袖子里的文书,那是柏灵今早交给他的诉状。

    等一会儿去了客栈,牧成还要跑一趟徽州府衙门的后门,把这道诉状投进那边的无名箱。

    诉状的内容很简单——匿名检举永平镖局偷运军粮,证据就在永平镖局的临时库房里。

    ……

    “松青在做什么?”李一如问道。

    柏灵没有反应。

    “松青?”李一如又喊了一声。

    柏灵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少年在喊自己,她回过头,“什么?”

    “你蹲在那儿看什么呢?”李一如挪过来,也顺着柏灵的目光往下瞧,“他们在这儿运粮都运一上午了。”

    柏灵点了点头,“好像是说明天要启程出发了。”

    空屋在二层,而此刻窗下的过道上,一群年富力强的男人正扛着粮袋往外走,他们的步子走得稳健而慢,而已经卸了货的又空手快步往回跑,两边的人都自觉贴着自己右侧的墙,避免撞上彼此。

    “让一让让一让!”一人推着独轮车从过道中间往外走。

    其他人发出大笑。

    “就这么几步路还用车啊!”

    “这还不如扛着省事。”

    “去去去!”推车的人努了努嘴,“这几个粮袋不知道是勾到了哪儿,全都给划破了,我这是拉着它们去重装!”

    楼上的柏灵和李一如不约而同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柏灵收回目光,转身靠墙坐着。

    “看起来他们可能今天晚上就会出发了。”李一如轻声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先等等牧大哥那边的消息吧。”柏灵答道,“我猜现在外头现在风声正紧,反正咱们做好两手准备。要么等一切水落石出,咱们洗脱了罪名堂堂正正地走,要么就混在这批粮食里,一道溜出城去……”

    “好,”李一如点了点头,“那那个刀疤男的屋子我们还去吗?”

    柏灵摇了摇头,“牧大哥既然说去不了,那就不去了吧。我是想着屋子里可能会有书信或者是其他什么线索……那到时候即便我们落在了徽州府衙门手里,咱们也有能对峙的证据。”

    李一如眼神明亮地看了柏灵一眼,“松青以前是做什么的啊,感觉你身手又好,脑子转得又快。”

    “……在大户人家里陪孩子读书的。”柏灵轻声道。

    “书僮???”

    “……嗯。”柏灵点头,“是的呢,就是书僮了。”

    “那你是逃出来的吗?”

    柏灵疑惑歪头,“……你怎么知道?”

    李一如叹了一声,“我家里的书僮基本都是压了卖身契才进府的……逢年过节我娘也不让他们回家,动不动又打又骂还老克扣他们的月钱,我好几次都听到他们在商量怎么逃出去。”

    “真惨。”柏灵低声说道。

    李一如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别扭,一脸的欲言又止。

    柏灵微微眯起眼,“……你也欺负过他们?”

    “没有。”李一如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又勉勉强强地看向别处,“……应该不算欺负吧。”

    柏灵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就是……他们定了个逃跑计划,什么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出去以后怎么走怎么走之类,”李一如表情复杂,“因为我都听到了嘛……然后我就提前一步按他们的计划跑了。”

    “并且卷了他们的钱?”柏灵试探地说道。

    “……还有包袱。”李一如诚实地回答。

    “行吧。”柏灵沉眸叹了口气,“在那个家里待着也不容易。”

    “松青身上也有刺青吗?”李一如问道,“我们家的仆妇、家丁,都会在后肩刺一块家徽。”

    柏灵有些意外,“你家还有家徽啊?”

    “嗯。”

    某种程度上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了吧。

    这少年的身份,怎么越掉越离谱了……

    “你家家徽是什么?”

    李一如捏出一片金叶子,“就是这个了……川宁李氏,松青听过没有?”

    “没。”柏灵老实摇头,想起艾松青的“楚州艾氏”,她歪头问道,“你父亲那一支往上,也是个绵延百年的大家族吗?”

    “不是。”李一如摇头,“老李家的家底都被我太爷爷的祖上败光了,我太爷爷又不会挣钱,听说他本来是靖州人,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蜀州府安了家,早年间都是一穷二白的……后来到我爹这一辈,才又兴旺起来。”

    柏灵微微颦眉——听起来也不像一个很厉害的老家族。

    加起来不才两代?怎么就“川宁李氏”了……

    “那你爹蛮不容易的。”柏灵轻声道,“这算是一个人白手起家了吧。”

    “啊?”李一如愣了一下,“哦哦,不是!我爹是入赘的。我家的宅子、山庄……全都是我娘的嫁妆。”

    “诶……”柏灵也呆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川宁李氏是我娘的母家。”李一如挠了挠头,接着道,“不过我爹也姓李,小时候我爷爷私底下经常纠正我,说我这不能算是随母姓,哈哈。”

    李一如正想问柏灵之前是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当书僮,就听得另一侧的窗户忽然一阵响动——牧成回来了。

第十一章 牧成的焦虑

    柏灵和李一如站起了身,“牧大哥回来了!”

    “外面怎么样?”柏灵问道,“今天追捕我们的人多吗?”

    “不多。”牧成答道。

    “不多?”

    “岂止是不多,简直是没有。”牧成看向柏灵,“我先去了一趟客栈,本来以为那边会被封店检查,结果没有。”

    柏灵和李一如都皱起了眉。

    “是的,客栈在照常营生。”牧成轻声道,“周围也没人谈论昨晚发生的事情。我还特意跑了一遍西门和北门——也没有告示,连通缉画像都没有。”

    “……?”柏灵微微颦眉。

    “邪了门了,”牧成表情严肃,“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着,牧成把手里的肉包子丢向了柏灵和李一如。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手已经本能地接住了。

    饿了一个晚上,两人都吃得狼吞虎咽。

    “牧大哥有听到关于那个胖衙役的消息吗?”柏灵口齿不清地问道。

    牧成摇头,“这不知道,他毕竟是官差,徽州府又这么大,我没地方打听。”

    “我感觉确实有点奇怪,”柏灵大快朵颐,抬头看了牧成一眼,“我们坐这儿也一个上午了,底下人来人往的,我就再没见到过昨晚那个刀疤男。”

    柏灵看了一旁的李一如一眼,“你有听见他的声音吗?”

    李一如顾不上说话,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追捕……那多少说明,昨晚的事情被暂时压下去了。”柏灵轻声道,“怎么人都已经绑去了西城门还溅不起一点水花——”

    柏灵忽然噎住。

    牧成把腰间的水囊丢了过去。

    “怎么了?”牧成颦眉,“是想到什么了?”

    柏灵艰难地饮了一口水,顺了顺气。

    “那个匿名诉状……牧大哥投了吗?”柏灵仰头问道。

    “投了啊。”牧成奇怪地看着她,“不是你让我投的吗,‘两手准备’。”

    柏灵的表情有些沉郁下来。

    她不大确定地望着眼前的地面,轻声道,“说不定……我打草惊蛇了。”

    ……

    果然,情势在正午之后陡转直下,官府忽然开始了全城搜捕。

    三人站在城门前,对着通缉画像上自己的头像和名字,心情复杂。

    他们都初到徽州不久,在这里能认出他们的人本来就不多,而这画像,基本就是在城东的客栈的老板,还有几个对他们还有印象的准协兵的描述之下,画出来的。

    三人装作不认识潜入看热闹的人群中,然后又各自抽离,退回到街角。

    要出城,单凭画像,这些官兵肯定认不出他们。

    但他们都是外地口音,现下出城的人,但凡不会讲徽州方言的,全部要查路引——路引一掏,那就真的露馅了。

    三人前后走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汇合。

    牧成看起来有点烦躁。

    柏灵也沉默不语。

    李一如左右看看,“现在要怎么办啊?回镖局?”

    “昨晚就应该想到的,”牧成低声道,“这么多粮食出现在一家镖局的临时仓库,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没有上面人的授意,下面的人怎么敢这样胆大包天?”

    “他们本来大概还想着我们仨跑了就跑了,刀口抬一寸放了就放了,”牧成的眉头锁紧了,“现在我们跑去检举镖局盗运军粮,官府反而要捉我们了。”

    “昨晚确实是想到了……”柏灵低声道,“但这不合理啊。”

    “哪里不合理?”

    “我也不会蠢到相信那个胖衙役就是最后的主谋……但州府衙门不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柏灵辩驳道,“我昨晚就说过了,粮食确实是要送去江洲,但江州府也不是这批军粮的终点站,它们最终都是要转运到北境去的。

    “京城每次调拨了多少粮食北上,文书里都写得明明白白。中间每过一道州府的关卡,余粮的数量都要清点上报,如果这边出现了巨额克扣,朝廷的追责绝对逃不掉,所以我才会赌——”

    “但你赌错了。”牧成打断道,“徽州的官场也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就算朝廷追责又如何……塞住了底下的悠悠之口,到时候他们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别的事可能确实如此,但在战事上,谁也别想糊弄过朝廷。”柏灵轻声道。

    牧成只觉得好笑,眼前的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弱冠之年,说起这些庙堂之事反而这样言之凿凿。

    “你怎么知道?”牧成目光冰冷,“你是见过皇帝还是见过首辅大臣?你知道平京的上位者都是怎样的人?”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冷静一下,牧大哥。”

    李一如表情有些为难,“是啊,我们先不要自己吵起来,昨晚要不是大家通力合作,也不可能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牧成没有说话,转身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

    李一如叹了口气,“牧大哥别难过了,世上也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我们既然要赌,就有可能赌错啊。”

    “关键是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柏灵轻声道,“今早我也和一如讲过了,如果外面风声紧,我们可以想办法混进运粮的车队里。按他们现在的装车速度,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启程,镖局的守卫虽然多,但毕竟没有官家重地那么严格……还是有可能的。”

    听到“今晚”两个字,牧成的目光又微微亮了一些。

    “那走吧。”他走在前面,“趁他们现在还在忙着装车,我们赶紧去探探路。”

    “嗯!”李一如见牧成又恢复了先前的表情,略略松了口气,“走!”

    往前走了两步,牧成忽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但低声道,“抱歉,我刚才太急了。”

    柏灵知道这话多半是在对自己说,她两手抱怀,“没事。”

    在抄小路回永平镖局的路上,柏灵望着牧成的背影,心里起了疑问。

    现在是八月,而牧成之前说的是要在年底之前赶去涿州上任——这个时间不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是很充裕的。

    现下不过是多耽误了一两日,他就焦虑了起来。

    相反,对于可能被官府“通缉”这件事,他反倒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在乎过——这一点,倒是和自己很像呢。

第十二章 这题我会

    当三人重新回到永平镖局,还未靠近时就被吓了一跳。

    整个镖局的外头都站满了“官差”,他们原以为这也是在打草惊蛇之后,官府往镖局这边派了人的关系,但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几人都发现了不对。

    ——不说别的,这些身着衙役蓝衫的人中,就有昨天晚上在临时库房守夜的年轻人。

    “假冒官差?”李一如远远看着,“这得是多大胆……”

    “是不是假冒的,还不是上面一句话,”牧成捏紧了腰间的刀,“说不定这些才是货真价实的协兵。”

    柏灵看了牧成一眼,“感觉牧大哥对‘上面’怨气很重嘛。”

    牧成鼻息一滞,也看向柏灵。

    四目相对,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柏灵移开目光,忽然笑了一声,“……我就是胡乱感觉一下,牧大哥别介意。”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牧成的表情有些阴沉——有种被这小子试探了的感觉。

    李一如看了看两人,略略歪了一下脑袋。

    此时镖局里外,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三人索性不再潜入,只是迂回着绕到了车队的后头,寻找合适的时机跳上粮车。

    几人埋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听着不远处镖头指挥的吆喝声,柏灵忽然拍了一下手掌。

    “我又有一个想法……”

    ……

    三更天,上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徽州府西门出发。

    地面上还残存着白天小雨的积水,数不清的车轮在上面留下辙痕,然后又消散。

    车队的人群之中,柏灵已经换上了衙役蓝衫,在昏暗的夜色中低着头往前。

    在她身后和身前的车边,牧成和李一如也换上了同样的衣服。

    只是镖局里剩下的衣服大都是尺码巨大的版型,牧成挑来拣去也找不到合李、柏两人身的衣服,只好多拿了几条绑绳。

    反正现下黑灯瞎火的,衣服能穿就行。

    随着马匹的行进,队伍终于到了城门口,那里已经站满了官兵。

    前面传来细碎的对话声,队伍推进得极为缓慢。

    直到轮到柏灵这边的时候,她才明白原因。

    这些官兵对车辆检查得很细——每一层粮袋他们都要拎起来查看,手里的长枪也不管不顾地在粮袋的缝隙间乱戳,辨析那声音是否正常。

    李一如咽了口唾沫,这要是直接躲在了粮袋里头,现在恐怕就被抓了个正着。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有官差用长枪打了一下自己的背。

    “你,转过来!”

    柏灵和牧成同时感觉心提了起来。

    李一如战战兢兢地举起手,刚转过身,肚子上就又挨了了一下。

    “边儿去!”官兵没好气地说道,“不要挡着路。”

    几个官兵一拥而上,按照先前的规矩,把李一如靠着的这辆车从上到下也检查了一遍,然后又例行公事地往后走,开始检查下一辆车。

    李一如觉得额上沁出了细汗。

    还好这些官兵只想着查货,没有想着要查人,城门这边的官兵整个精神气,看起来不知道比那天客栈里的衙役们高到哪里去了,万一真的在这个地方被揭穿了身份——

    “等等……?”李一如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刚才那个,你再转过来让我瞧瞧!”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负责中间这十辆马车的镖头。

    官兵们也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李一如这边看了过来。

    镖头迈着大步走到李一如的面前,一双鹰眼紧紧盯着李一如的脸,“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我……”李一如强行忍住了自己往牧成和柏灵那边看的念头。

    这也太太太太……倒霉了吧?

    李一如的内心发出了弱小又可怜的呼号——

    为什么第一个被发现的永远是我?

    “说话!”镖头呵斥道。

    牧成已经缓缓移动到粮车的旁边——车板底下是走镖人放刀的地方。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了李一如附近的官兵。

    在李一如的身后,几个带刀和带枪的官兵都纷纷握紧了他们的武器,随时准备应对着可能出现的乱子。

    柏灵的脑海中的弦也绷紧了,这一瞬她觉得脑中空白,只求李一如千万不要想不开硬逃。

    即便被捉进大牢,只要人还在,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李一如此刻已经想不了这许多了,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有些汗湿,视线的余光里,左后方似乎有个缺口。

    或许可以试试看从那边逃走……

    “我……我是……”

    李一如脚尖略动,几乎就在这瞬间,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郝三爷!这是我带来的人哪!秦四爷同意过的。”

    不要说柏灵和牧成,连李一如自己都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和牧成年纪相仿的大叔笑盈盈地跑到这个镖头面前,点头哈腰地鞠躬解释着。

    “这是你侄儿?”镖头指着李一如,“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那人一拍大腿,有些为难地陪笑,“先前咱们镖局不是一直说人不够吗?刚好我二哥那边一直都喊我带这侄儿出来历练历练,为这事儿我找过秦四爷,四爷同意了我才把人带来的。

    “当时都商量好了,四爷看这娃娃手上没多少力气,所以不用给工钱,管饭就成……”

    那镖师看了看中年人,又看了看李一如,“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人说得有板有眼,一时间连李一如自己都被说服了。

    “嗯。”李一如点头。

    “所以你见过秦四爷咯。”镖头问道。

    “嗯嗯!”李一如连连点头。

    “那你说说看,秦四爷长什么样子?”

    李一如再一次觉得自己心都要被吓出来了。

    要命么这不是……

    谁知道这个秦四爷长什么样?

    而且长什么样是能说得清楚的吗?

    一旁中年人小声开口,“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

    郝镖头直接一巴掌打在中年人的头上,“让他自己说!”

    中年人不敢再吱声了。

    镖头走近几步,他一把手抓住了李一如的肩膀,挡住了近旁几个灯笼的光。

    李一如感觉一团漆黑的影子投在了自己身上。

    “你小子既然见过秦四爷,你告诉我,”镖头轻声道,“秦四爷脸上的疤,是怎么长的?”

    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一如终于松了口气——

    这题我会!

第十三章 命不是白救的

    次日一早,三人靠着车,坐在一块儿吃干粮。

    经过了一夜的跋涉,几人已经随队离开了徽州,整个粮队大约走出了几十里。

    这会儿天色朦胧,运粮的队伍开始换班,在吃完早饭以后,一些人躺去粮车上休息,一些人继续赶车往江洲走。

    看起来,这一路会毫不停歇地向江洲进发。

    柏灵小心地咀嚼着,生怕粘在嘴上的胡子会不小心掉下来。

    “你当时怎么答得那么干脆啊。”柏灵轻声问道,“万一整个镖局里,头上有疤的不止客栈里的那一个呢?”

    李一如干笑了两声,“我没想那么多……”

    “你那个‘三叔’呢?”一旁牧成问道,“一整晚也没看到他人。”

    “他说今早会来找我们的,”李一如叹了口气,“他好像是在最后面那趟车上。”

    说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李一如现在还觉得胆战心惊。

    在他顺利说出那个刀疤男脸上的疤痕位置之后,镖头暂时放过了他。

    顺利出城以后,这位郝三爷让所有人列队站起,然后一张张脸看了过去,队伍里所有他觉得脸生的人,他全都给挑了出来。

    这支队伍组建并不久,除了柏灵和牧成以外,还有约莫二三十个,郝镖师瞧着有些认不出——而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经由秦四爷的手招进来的。

    不过这个脸带刀疤的秦四爷现在正和胖衙役一块儿在州府的大牢里躺着,郝镖师让他们各自找人作保,能找到的就留下,找不到的,就地滚蛋。

    柏灵和牧成的作保人,也是在李一如这个“三叔”的安排下搞定的。

    牧成想着昨晚的种种,觉得这事情的峰回路转着实有些不寻常,他不死心地看向李一如,“你们不认识?”

    李一如摇头,“不认识。”

    “真不认识?”牧成又问了一遍。

    “真的。”

    “那或许是他认得你。”牧成喃喃,“又或者是看上了你的钱。”

    “那就不知道了,我来这儿才几天……”李一如轻声道。

    “来了。”柏灵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轻轻打了一下少年的手臂,“看,你三叔。”

    牧成和李一如都应声抬头,果然看见昨晚帮少年解围的那人慢慢走了过来。

    中年人挥了挥手,示意李一如在那儿坐着就行,不用站起来。

    然后中年人找了块干燥的地,在三人面前坐了下来。

    再见恩人,李一如本想道谢,却见对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这眼神看得三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恩公这是……?”

    “不用喊我恩公,”那中年人两手插进袖管,低声道,“我救你们,也是有条件的。”

    听到这句话,牧成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您说说看。”

    “鄙姓徐。”那人轻声道,“这孩子喊我三叔,你们喊我老徐就可以了。”

    “……老徐。”

    “嗯,”老徐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是怎么混进来的?混进来做什么?”

    “我们……”几人脸上都浮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别和我说谎,”老徐补了一句,“要是你们话里有一句被我发现是假的,我马上检举你们——哼,看我干什么,我自己有的是办法解释昨晚的事,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李一如先开了口,从三人当初去客栈应征协兵说起,大致和老徐概括了一下这两天以来的离奇遭遇。

    柏灵和牧成在一旁一言不发,诚然这个老徐昨晚确实是帮了一个大忙,可一旦谈及自身,两人都有些谨慎。

    听着李一如毫不隐瞒地说起往事,柏灵和牧成都盯着这个老徐的反应——他看上去并不惊讶,反而露出几分冷笑。

    故事还没讲完,老徐挥了挥手,“行了,后面我都知道了。”

    李一如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所以昨天中午,官府忽然全城贴告示抓你们嘛。因为你们不仅跑出来了,还想坏他们的好事。”老徐轻声道,“你们三个也是命里有福,要是那晚一直待在房里,你们知道现在自己会在哪儿么?”

    几人都摇了摇头,但身体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听好,”老徐的目光严肃起来,“我看你们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是我救了你们,你们也得帮我去救人。”

    “救谁?”柏灵问道,“去哪儿救,怎么救?”

    老徐刚要开口,队伍前头就开始鸣锣——晨间的换班休息结束了。

    “我得走了,”老徐站起身,“事情今晚说,你们都找人换换班,挑夜里的时候干活儿。”

    “诶。”三人都点了点头。

    老徐走后,柏灵和李一如狼吞虎咽地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干粮啃完,然后回到了各自的粮车旁。

    夜里赶路是个苦差事,几人主动提出要换夜班之后,其他人都欣然答应了下来。

    ……

    往北又走了十几里,躺靠在粮车上养精蓄锐的几人,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一些变化。

    从北方吹来的风里,渐渐夹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每年稻子三熟之后,土地里总是要烧秸秆灰来给地里沤肥,所以每年秋天,田野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灰蒙蒙的也很常见。

    但这气味又有些不同。

    它有些像硫磺,又有些像石灰,总归呛得人不大好受。

    那些经验丰富的镖师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都从容地从衣服里取出蒙面的布罩,然后拿水囊把这些布罩都浇湿,盖住自己的口鼻。

    没有准备的新人只能勉强用衣袖捂住鼻子。

    在这样的灰天里走了没一会儿,许多人都咳嗽起来。

    前面的镖头没有半点让人休息的意思,反而几次鸣锣,反反复复地催促后面的队伍走快一点。

    “这烟都烧得人肺疼了还催……”赶马的人骂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少数两句吧,”一旁的人劝道,“这段烟路好像就七八里,咱们走快些,趟过去了就不难受了。”

    柏灵探出头去,“诶,这位大哥以前走过这段路?”

    底下人仰起头,“嗯,走过。”

    柏灵叹了口气,“我之前没听人说起过徽州和江洲之间的路上,还有这么一段遭罪的时候啊。这儿一直是这样吗?”

    “反正十几年了,都这样。”底下人道,“你没听说过应该是这条路平时没人走——这是徽州往江洲正经八百的直线近道,不知道为什么建熙年间就给封了,这次估计是这镖局有关系,拿到了过路权。”

第十五章 下井

    李一如沉默下来。

    翻过眼前最后的一座山头,众人也终于停了下了脚步。

    月亮再一次从云翳后出现,向他们眼前的山峦投下一片清晖。

    延绵的群山在这里消失了,他们脚下是一片巨大的、裸露的岩地——而先前柏灵听见的声响,正是远处开采石料的壮丁发出的。

    柏灵看向一旁的牧成,“这里是采石场吧?”

    “嗯。”牧成掩着口鼻,抬头看向老徐。

    老徐带着人,往一旁背风的地方去了,几人一道跟随着坐下休息。

    其他几人递来了水囊,但柏灵几人没有接。

    “喝点吧,”一人劝道,“一会儿下去了,喉咙干得受不了,有你们渴的时候。”

    “下去?”牧成颦眉,“下这采石场里去?”

    “我来说说今晚要做的事情吧。”老徐两手插在袖中,“一会儿老二老三,还有你们俩——”他伸手指了指牧成和柏灵,“都跟我下井。”

    接着他看向人群中另一个瘦弱一些的年轻人,“老四就在外头把风,顺便看着他们的这个病号,看好别让他跑了。”

    “我也跟你们丑话说前头,”老徐说着,起身走到柏灵和牧成的身旁,“这一片地方都是官家的地,夜里看着没什么人,白天到处都是巡逻的。路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暗井……别想着自己跑,你们跑了,回头麻烦只会更大,知道么?

    “安安心心跟我下井救人,”老徐颦眉道,“人救出来了,明天一早我们两拨人一拍两散,我送你们回外头的正路。”

    柏灵和牧成没有说话。

    难怪这个老徐要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原来是吃准了没了他带路,他们仨自己出不去啊。

    “可以。”柏灵和牧成答道。

    老徐笑起来,“爽快,那走,剩下的事我们路上说。”

    ……

    对这一片采石场,老徐表现出了惊人的熟悉。

    五人沿着石壁上潦草凿就的阶梯慢慢往下走,月色忽明忽暗,老徐则带着人在这明暗之间穿行。

    “……这么说来,那些客栈里的协兵都被带到这里来采石料了?”

    “来这儿还算好的,这边采的都是石灰,”老徐哼了一声,“离这儿十几里地,还有一座开采硝石,被安排到那边才苦。”

    “等等,”柏灵有些想不通,“这地方规模这么大,难道是私矿?”

    “当然不是了,不是都说了吗,是官家的。”老徐答道,“不然这一片的路能封?哪个私家有这种通天的本事?”

    牧成接口道,“可官家采矿用得着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直接加征徭役不就行了。”

    老徐没有回答,带着众人翻过一道圆木围栏。

    柏灵看了看老徐,“我们今晚是去救谁?”

    “我儿子。”老徐轻声答道,“还有我同村好几户人家的儿子。”

    “您也不是徽州当地人吧?”

    “不是,”另一人回答道,“我们青州的,不过已经来徽州两年了。”

    “都是为了救人?”柏灵问道。

    “对,”老徐点头,“得亏是阴差阳错进了永平镖局,上上个月才把事情查清楚……”

    几人忽然安静下来。

    不远处,有官差提着灯笼漫步而过。

    等到巡逻者走过,老徐又开口,“那个秦四爷就是个蛇头,专门给这片采石场招人的。官家的粮这两年都是走镖局来运,衙门里要的人,秦四来弄。

    “那个协兵的告示就是秦四的主意——他们都不招本地人,就是为了之后方便送到这里来。”

    另一人接道,“说是干满五年就放人。什么时候满五年了,什么时候给银子走人,但在这鬼地方,能不能活满五年都不知道!”

    “嗯,老三的娃娃是去年来徽州探亲丢的吧?”老徐看过去,“丧心病狂了。”

    “孩子多大?”柏灵颦眉。

    “虚岁十岁。”老徐答道,“除了招外地协兵,他们还有别的法子弄人。”

    牧成看起来困惑极了,“可这么小的孩子抓来能干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你没下过井吧?”

    “没。”牧成老实答道。

    “井下头好些地方窄得很,”老徐压低了声音,“就是这么个年纪的娃娃才好过。”

    前面又来了一队巡逻兵。

    在进入采石场之后,这样的队伍慢慢多了起来。

    等到他们走过了之后,老徐才鬼头鬼脑地探出身子,接着往前走。

    “下井必须得五六个人,”老徐说道,“本来我们人都是算好了的,结果这次你们那边协兵出岔子,我们有两个人也和秦四一起被牵连下了狱,刚好碰见了你们……也算是老天自有安排了。”

    “我刚还想问呢,”牧成轻声道,“这么大的事情到了才告诉我们,万一我们做不了呢?”

    “能做得了是你们的运气。”老徐轻声答道。

    牧成颦眉,没有听明白。

    一旁的柏灵忽然开口,“听徐师傅的意思,要是我们刚才来的路上体力不支了,你们是打算就地就把我们给解决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老徐干笑了两声,“总归现在有人帮忙是好的,你们虽然有一个干不了活儿的,不过放在上头望风正好。”

    牧成心里才涌起来的一点同情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必须得五六个人?”柏灵又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老徐低声道,“这里说不清楚。”

    不多时,几人终于来到一处漆黑的石洞前。

    为了加固,洞口和依循着灯光隐约可见的内壁上,都能看见用于做支撑的木桩和木板。

    “走吧。”老徐轻声招呼道。

    这石道看起来幽深晦暗,老徐轻车熟路地取下墙壁上的火把,示意柏灵和牧成跟过来。

    “前面就到了。”

    进洞之后,约莫走了十来步,柏灵和牧成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徐说这个地方必须得有五个人来——一道吊索拉着的铁笼子悬在半空中,笼子的两边各有一处绞着铁索的滚轮。

    看起来,滚轮是需要人操作的。

    “老二老三站在上头,”老徐低声道,“你们俩跟着我下去。”

    牧成和柏灵没有再推辞,等三人都进了铁笼子,只听得老徐一声“抓好!”,几人就感觉脚下一空。

    铁笼子开始往下坠落。

第十六章 好奇心

    一瞬间,坠落的失重感。

    “抓住把手!”老徐的声音和下落的风声一起传来。

    柏灵和牧成本能地抓住了铁笼子上的栅栏——而后他们很快发现每一根栅栏的上头都有一个活动的把手。

    柏灵忽然感觉笼子下坠的速度在变缓,她整个人被一股力狠狠压在笼底——似乎是铁笼上的绳索开始拉紧了。

    “用力!把把手拉下来!”

    老徐说话间,一道刺耳的摩擦声传来,柏灵和牧成转头望去,只见黑暗的隧道中多了一道火星的光路——老徐拉下的把手撬动了铁笼外的铁爪,和狭窄的石道擦出了耀眼的火花。

    然而,铁笼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顶多就是下落的加速度稍稍放缓了些。

    牧成和柏灵什么也来不及想,在惊慌失措中他们也同样拉下了自己那一侧的把手。

    铁笼下坠的速度这才明显有了变化。

    一阵电光石火之后,柏灵才慢慢能看清铁笼外的石墙——总算是刹住车了。

    等到这一刻,柏灵才终于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在剧烈地跳动,双手微微颤抖。

    “徐师傅……”牧成有些气短,“这种事……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嗯?”老徐回头望了两人一眼,“哦,前脚还聊着下井的事儿呢,后脚就忘了你们俩没来过了……这边走!”

    地底又是另一番世界了。

    先前的火把老徐留在了铁笼子里,他提着一盏小灯望地下的过道里走。

    这里看起来似乎更加逼仄,而且比上头要闷热得多,柏灵不当心,一脚踢翻了路边的一个水桶。

    “小心脚下。”老徐头也不回地说道。

    几人接着往前走,才发现这边的过道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个盛水的木桶。

    “底下灰大,得常常浇水。”老徐解释道。

    “还考虑得还挺周全的。”牧成道,“洒了水好受些。”

    “在这种近乎密闭的地方,地上的灰要是扬了起来,碰着火星就炸了。”老徐看了牧成一眼,“你当这儿的管事这么好心?”

    牧成挠了挠头,不再说话。

    柏灵嗅了嗅地下的空气。

    老实说,这里虽然沉闷,但气味闻起来比地面上清爽多了,这倒真是奇奇怪怪……是因为地下反而洒水更勤的缘故么。

    “徐师傅从前就在井下干过吧?”柏灵随口问道,“我看您这一路过来,驾轻就熟的。”

    老徐只是咧咧嘴,“……摸底摸得好罢了。”

    柏灵没有再追问什么。

    先前这位徐师傅说上上个月才找到了孩子们可能在矿区的线索,那么从锁定矿区到下井,再到谋划这样一场援救行动,中间耗费的精力必然是巨大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毫无矿井经验的人能够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到这种程度吗?

    三人接着往里走,不一会儿,柏灵听见了敲敲打打的声音。

    这声音很微弱,但老徐显然也听见了——他骤然加快了脚步,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经过某处转角的时候,他回头对柏灵和牧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牧成和柏灵瞬间止步,然后听着老徐的脚步声远去。

    两人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远处传来欣喜的哭声。

    孩子们的哭声,还有老徐的哭声,这些声音在地底的石道中回荡。

    唯一的光源被老徐带走了,四下漆黑一片,柏灵和牧成各自靠在石壁上,沉默中,柏灵听见牧成那边传来了些微的响动。

    “牧大哥是在准备抽刀吗?”

    “嗯。”牧成轻声道,“……声音这么大,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人。”

    “我觉得还好。”柏灵笑了笑,“老徐既然敢跟孩子们一块儿哭,我猜这井里头除了我们之外,已经没别人了。”

    牧成不为所动,“防备着总是好的。”

    听着远处的童声,柏灵忽然想起什么,看向牧成,“牧大哥成家了么?”

    “……”牧成没有回答。

    柏灵接着道,“我看这位徐师傅和牧大哥你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牧大哥在越州待了五年,这转眼又要去涿州……家人一定也很舍不得。”

    牧成看了过来——柏灵又开始没话找话地试探起来了。

    “……你话太多了。”牧成毫不上当。

    柏灵那边笑了一声,见牧成不接话头,也就不提了。

    她伸手摸了摸这儿的石壁往前走,感觉手上蹭了一层灰。

    等柏灵大约往前走了四五步时,牧成又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就在这附近晃晃,不去哪儿。”柏灵轻声道,“刚才就着灯光,感觉这里头的石道蛮深的……看着不太像人挖出来的。”

    “嗯,应该是在地下天然石洞的基础上开采出来的。”牧成轻声道,“你不要乱跑,到时候洞穴连着洞穴,跑丢了可追不回来。”

    柏灵应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老徐带着六个孩子回来了,最大的看起来已经十二三岁,已经长到了柏灵的肩膀,最小的可能才六七岁,还不到牧成的腰。

    孩子们见到一脸凶相的牧成,一时有些胆怯,除了其中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少年,其他孩子们都缩在了老徐身后。

    “走。”老徐拍着孩子们的肩膀,“别耽误,你们二伯三伯还在上头等!”

    “诶!”少年最先反应过来,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往入口的地方冲了过去,但老徐自己没有动,他提着灯看向牧成和柏灵,“你们和它们一块儿上去,铁笼子地下有个拉锁,得你们和老二、老三一起拉,那笼子才上得去。”

    “徐师傅不和我们一起上去吗?”柏灵问道。

    老徐答得干脆,“你们上第一趟,第二趟你们几个一起在上头拉我……不要耽误了!”

    “好。”牧成拉着柏灵,飞快地追向了孩子们。

    奔跑中,柏灵有些在意地回头——老徐没有站在原地等他们或是跟过来,他已经提着灯转过身,向着石道的更深处去了。

    六个孩子差不多占了铁笼子一半的地,牧成也很快跳进了笼子,正当他转身想拉柏灵一把的时候,柏灵已经从外面把门关了起来。

    柏灵抓起一旁的石头,在悬垂的锁链上敲了起来。

    上头很快有了反应——松垮地堆在铁笼顶部的链条被网上拽拉,并再次绷紧,悬空的铁笼开始晃动。

    “你干什么!?”牧成在铁笼子里抓紧了栅栏。

    “笼子里太挤了,你们先上去,”柏灵轻声道,“我一会儿和徐师傅一道上来。”

第十七章 意外的撞破

    黑暗中,柏灵辨认着已经远去的细微脚步声,屏气凝神地跟了上去。

    看起来老徐对这一片也并不完全熟悉,在好几个岔路口择路的时候,他看起来都有些犹豫。

    这让他的速度进一步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柏灵终于追上了远处的一点火光,她潜在黑暗中不再往前,目光小心地追踪着老徐的踪影。

    这深邃的山洞越往里走,越不像一个矿井。

    柏灵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虽然感觉下坡的路比上坡的路要多,可是闷热的感觉却越来越轻了。

    某个转角过后,柏灵忽然觉得一阵凉爽,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风。

    老徐就在这时停了下来,然后俯身一跳,不见了踪影。

    柏灵正要追上去看,就感觉有人在黑暗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就听见牧成在身后说,“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柏灵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牧成一眼。

    ——这个人走路简直没有声音。

    等到柏灵回过神来,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追得这么快?上下都来回一趟了你也能追上来?”

    “我没和他们一块儿上去。”牧成轻声道,“反正他们当中那个大孩子看起来也有点力气,顶多就是爬升得慢一点儿吧——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来看看老徐到底干什么来了。”柏灵轻声道,“感觉有古怪。”

    “你就天到晚觉得有古怪……有什么古怪?”

    柏灵笑了一声,“先前这位徐师傅不是说,他们上上个月才找到了孩子们可能在矿区的线索么?那从锁定矿区到下井,再到谋划这样一场援救行动,中间耗费的精力必然是巨大的……”

    柏灵轻声道,“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毫无矿井经验的人能够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到这种程度吗……我不信。”

    “……”牧成微微颦眉。

    “要么他在得到线索的时间上说了谎,要么就是有意不承认自己以前下过井。”柏灵望着前面的一点灯火慢慢淡去,连忙站起来,“咱们快跟上。”

    ——果然,在老徐身影消失的地方多有一条凹陷的栈道。

    越往前走,牧成就越觉得不对劲。

    脚下的地面越来越平整,两侧墙面人工的痕迹也越来越重,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嶙峋的墙面变成了厚重的方砖。

    直到老徐停了下来,柏灵和牧成也旋即止步。

    在除了这条细长狭窄的石道之后,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但看起来一切还是在地下,除了老徐手里的那一点微光,什么也看不清。

    柏灵和目光凝视着老徐的身影……从有限的景象中,他们看见老徐身后堆放着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货墙,大部分货物都用黑色的布裹盖着,直到老徐走到角落处——那里的东西没有什么遮盖,许多简易的木盒整齐地叠放着。

    看起来,这里是一间地下的库房。

    老徐一直弯着腰,沿着库房的墙面绕圈,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牧成轻轻戳了一下柏灵的肩膀,打了个往左走的手势。

    柏灵明白过来,给牧成让出道路。

    牧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库房的地面上。

    老徐此时绕去了西北角,牧成则无声地迂回到东南角,而后俯身,小心地摸索着地面。

    几乎在手触碰到地面的瞬间,牧成就明白了脚下的东西是什么——他站起身,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厉喝,“老徐,你在干什么?”

    库房里的灯光晃了一下。

    老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又很快恢复了镇静,看见眼前的来人,他微微颦眉,“你怎么没走?”

    牧成两三步走到老徐的近旁、走到那堆没有被黑布包裹的木盒旁,并且迅速揭开了盖子。即便只有微弱的光,牧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里面的东西——八枚炮弹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

    牧成已经拔刀,直至老徐。

    “别误会。”老徐把灯慢慢地放在了一旁的木盒子上,“我可以解释……”

    “松青!”牧成完全没有理会老徐的辩解,他高喊一声,“快走!快去报官!”

    黑暗中的柏灵怔了一下。

    牧成又道,“这儿应该是官府存放弹药的库房……这家伙,这家伙一直在地上铺引信!”

    老徐心中一惊——未曾想这里竟然不止眼前的牧成一人。

    柏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而后也顾不上脚下发出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然而,还未等牧成开口质问老徐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就听见柏灵逃走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入口处又慢慢多了一点火光,似乎有人正拿着灯慢慢靠近。

    老徐和牧成彼此对峙,但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用余光紧紧锁定着入口那边的变化。

    先是柏灵缓缓退了出来。

    ——在她的对面,先前在上面留守等候的一个人提着灯跳进了库房。

    “老三!”老徐又喜又惊,“你怎么下来了?娃娃们呢?”

    “娃娃们让老二先带着走了,”老三一手握刀,一手提灯,“我看这两个没上来,又听虎子说他们要跟你一趟走,就下来看看。”

    柏灵喉咙动了动。

    “你们不是什么青州村民,”她的手也握住了腰后的匕首,柏灵下颌略沉,“……你们是金贼的内应?”

    “屁内应!”老三的火气蹭地一下就蹿了上来,“狗官抓人的时候一言不合就说人是金贼是青袍匪,老子安安生生过了半辈子,金贼的毛都没见过!”

    牧成斥道,“不是金贼,那你们烧我大周的军火库干什么!”

    老徐已经冷静了下来。

    “咱们有话慢慢说,我们确实不是金贼,也不是什么青袍匪,”老徐轻声道,“我们会说谎,那些小娃娃不会,是不是?”

    牧成想起方才在石道里听到的,那些情真意切的重逢哭声,“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没想毁什么军火库,只是意外发现这里有一片存军火的库房而已,”老徐轻声道,“但这片吃人的矿井,再不能留了。”

第十八章 劝服无效

    柏灵握着匕首,缓缓地退到牧成身后。

    “要是井下还有其他人呢?”牧成冷声道。

    “这一片已经没有人了。”老徐答道,“这批军火正好就是今晚运来的,为了免得前面的人听到声响,所以今晚这井停工……要不娃娃们也不好藏。”

    “但这边存放弹药的库房,应该不止这一个吧。”牧成厉声道,“要是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库房接连引燃,这一片的矿区里的人,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老徐笑了一下,“可能是吧。”

    “可能?”牧成的声音拔高了一些,“人命在你们眼里也这么不值钱?”

    “那能怎么办,”老徐摊开手,“这是个人的运数,我们也管不了。不把这批矿井炸了,往后还有数不清的人要被骗到这个地方来。你觉得今晚死在这儿的人可怜,那今后那些个被押来做工、不停送死的人不可怜么?更不要说夜里井下的人还是少的……”

    老三附和道,“就是,这里的矿井每个月都有出事的,不如直接一窝端了,永绝后患!”

    牧成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但又一下不知该如何反驳。

    “矿井炸了,官府也可以再挖,到时候要招工的人更多。”柏灵忽然道,她望向老三,“你们想泄私愤就明明白白地承认,不要给自己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库房里的空气安静了下来。

    “……总之你们俩今晚就是杠上了,是吧。”老徐问道。

    牧成握紧了手中的刀,“你们现在就走,往后也不要再动烧军火库的念头,那我可以当什么也没看见。”

    “但你还是会去报官?”

    “但凡我今晚出了这矿井的门一步,”牧成沉静道,“我就要去报官——你们最好逃得远远的,不要再想回头。”

    老徐不怒反笑,“报官?是我把你们从官府手里救下来的,你还想报官?”

    “……两码事。”牧成低声答道,“今天只要我在这里,你们休想轻举妄动。”

    “那我也提一句,”老徐眯起眼睛,“别忘了你们仨的通缉令现在还贴在徽州城里,你们去报官,就是去自投罗网……这种事情,你乐意做,你身边的朋友也乐意么?”

    说着,他看向柏灵,“韦兄弟呢?我看你倒像个识时务的,你怎么说?”

    “我也一样。”柏灵抬起短刀,指向老三那边,“我看你们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这太平是怎么来的。”

    “……啧。”

    几乎就在老徐叹息的这一瞬,他忽然伸手打向一旁的烛灯,烛灯陡然翻落——牧成眼疾手快,一个横扑冲到了老徐的面前。

    他的刀像风一样快,烛灯应声而裂,从中间砍成了两半,然后牧成一个腾跃,稳稳地落在了老徐的身后。

    柏灵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见他手中已经抓住了正在燃烧的半截蜡烛。

    牧成“呼”地一声吹熄了它。

    他和老徐所在的那一角旋即陷入一片昏暗。

    另一头的老三也立刻反应过来——他手中的灯成了此刻库房中唯一的火光,老三随手将灯丢了出去引开柏灵,而后迅速地潜伏进库房的黑暗角落。

    柏灵在黑暗中擎着灯,才一转身,忽然听见左前方传来一记踢踹的闷响。

    而后牧成提着老三,丢到了柏灵的脚边。

    “把他绑了!”牧成沉声道。

    柏灵放下灯,而后一把撤下老三的腰带,将他两手按在后背,和脚踝绑在了一起。

    另一头的牧成已经以手臂为轴,迅速将地上的引线绕上自己的左臂,以此寻找引线的源头。

    柏灵也很快过来帮忙,然而两人缠到一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引线的两头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但刺耳的“滋——”,西南角闪过一道影子,那是老徐,他将绑得不得动弹的老三扛在了肩上,正大笑着向着来时的洞口飞奔而去。

    “你们就在这儿一起等死吧哈哈哈哈——呃啊!”

    老徐一个趔趄,他侧目回望,才见柏灵的短刀已经飞甩出手,那把刀深深地没入了自己的左肩。

    而牧成的影子也已经旋即出现在了眼前,还没来得及老徐自己拔刀,牧成已经先握住了刀柄——只听得老徐一声惨叫,飞溅的献血在墙上划出一道弧线。

    老徐失去了平衡,他和老三都重重地摔倒在地。

    牧成用的膝盖将老徐整个人抵压在地上,而后左手将那把带血的短刀滑向了柏灵。

    “停下来!引线烧去哪里了!现在就让它停下来!”牧成的声音里带着锐利的杀气,“否则我现在就——”

    “那你们就出库房看看好了。”老徐声音有些虚弱,但还是带着一点笑意,“别在这儿耽误了,引信烧起来……可比人跑得快多了。”

    柏灵迅速跑去了库房紧闭的正门——然而门是从外面锁起来的。

    “松青让开!”

    牧成大喝一声,助跑了几步,然后咆哮着冲向了库门。

    “砰——”

    大门一侧的铁枢整个掉落了下来,墙与门的连接处出现了一道空隙,牧成迅速追了出去。

    漆黑的过道里没有灯火,他停下来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然而他只能听见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和自己的呼吸声,方才那一声“滋”却始终没有再现。

    ——直到黑暗中的前方忽然闪现出一道火星。

    “我看到了!”牧成冲进了黑暗中。

    库房里,老徐的右手死死地压在左肩上试图止血,他趴在地上喘息,然后挣扎着要去给一旁的老三松绑。

    “别动。”柏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徐停下了脚步。

    他回转过身,“……怎么,不去追上去……你不怕死?”

    柏灵握着短刀,重新在老徐的面前蹲了下来。

    “我有话要问你。”

    ……

    深邃的库房过道里,牧成已经追着这引线跑了几十步远,这一点星火,引着牧成不断地向这个地下仓库的更深处跑去。

    不管先前老徐说了多少个谎,但至少有一点他说得没错。

    引线烧起来,跑得真的比人快多了。

第十九章 缘由

    两盏茶的时间,在柏灵和老徐的谈话中,慢慢过去了。

    躺在地上的老徐,表情从听天由命,变成了不可置信——意料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不管外面的引线铺了多长,总不至于烧了这么久,都还没有烧到它应当抵达的位置。

    ……牧成成功了?

    老徐挣扎着想要起身,另一边的老三则一直在嗷嗷叫,想要将手脚从柏灵捆好的绳结里挣脱出来。

    柏灵两手拖着老三,将他拉拽到库房的一角,和木箱子栓在了一起。

    然后她又如法炮制,从木盒上拆下麻绳,把老徐困在库房的角落。

    “我建议你不要乱动。”柏灵一边打结一边道,“不管你是想自己跑,还是老三带着你跑,你大概都会先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里。”

    老徐表情复杂地笑了一声。

    “当然,明天等官府来人,你们俩的命估计也一样是保不住的。”柏灵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好自为之吧。”

    “等等……”见柏灵起身要走,老徐忽然喊了一声,“你们三个……到底是什么人?”

    柏灵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俩不清楚,我反正一介布衣,平头百姓。”

    顺着先前牧成撞开的那道门缝,柏灵跳了出去。

    ……

    晨曦的微光里,三个人一道走在山脊的裸岩上——李一如依然脸色苍白地趴在柏灵的背上。

    “前面有棵树,我们过去歇歇吧?”牧成提议道,“我身上还有最后一点干粮,咱们仨分分。”

    “走。”柏灵点头答道。

    三人很快坐下来,牧成把手里的干粮掰开——每块干粮上都印着他的黑指印,但李一如和柏灵还是照常接过,大口咀嚼。

    经过昨夜的一番缠斗,牧成和柏灵两人的脸上都落满了灰,只有李一如还像先前一样白白净净,但也在不断地咳嗽。

    “你昨晚是怎么想着找过来的?”牧成望向李一如。

    “他们那个老二,带着孩子先回来了,”李一如艰难地吞咽着硬邦邦的面饼,“然后看着我的那个人,就问那个老二,‘老三怎么没一起回来’。”

    柏灵一笑,“然后你就都听见了?”

    “是啊,他们还特意走远,想避开我,”李一如略略挑眉,“然后我就听到他们说,你们留在井下,好像是打算去找老徐的麻烦,所以老三就跟着下去,以防万一……”

    “也多亏你这双耳朵了,”牧成有些疲惫地靠在树干上,“就最后那一会儿,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是真的找不着那个引信到底是烧到哪儿了。”

    “那我们报官吗,现在?”李一如看了看牧成。

    牧成半闭着眼睛,像是有些要睡着过去,他低声道,“这会儿没有纸笔,等我们到了下一个城镇——”

    “我带了!”李一如从靴子里掏出一只笔,然后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白纸,“你们说,我写?”

    牧成和柏灵都有些意外,“你还随身带纸笔啊?”

    李一如干笑了两声,而后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是啊。”

    “那松青你说吧,信里最好是得把昨晚老徐跟你讲的那些事情,都写上。”牧成闭上了眼睛,“我不行了……我睡一会儿。”

    柏灵点了点头。

    “我想想……”

    ……

    “我有话要问你。”昏暗的库房里,柏灵蹲下望着老徐。

    “看来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老徐捂着伤口,冷笑了一声,“问吧,好歹也算是帮了我一把……我也让你死个明白。”

    “你以前就在井下干过吧,徐师傅。”柏灵又问了一遍。

    “这个重要么?你总盯着问……”老徐咳了几声,“是啊,青州那边出煤,我们几个村子都有矿井,公家的私家的都有。”

    “孩子们也经常跟你们下井?”

    “算是。”老徐轻声道,“之前也说了,井下有一些地方,不能挖得太宽,娃娃们身型反而合适。”

    “你先前说这些孩子们是探亲过来的,真的么?”

    “……”老徐咳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要是抓过来的成年人,在这儿都不一定能活过五年,那那些孩子是怎么在这儿熬过的这三年?”柏灵轻声道,“六个孩子,一个不差,要么就是这儿对他们有照顾,要么就是他们自己懂事,知道怎么避险。”

    老徐脸色难看了一些。

    “……是,孩子当初都是我们送走的,但没想送到这里来。”

    “怎么说?”

    “先前是青州府衙门贴出了告示,说徽州几个造瓷器的官窑要人。地方么……恰好贴着青州和徽州之间,离得……不远。”老徐轻声道,“我们几个就,商量着,把孩子送去学个手艺,想着……总比一直待在地底下强吧。”

    “嗯。”柏灵点了点头。

    “要说那个告示,也是奇了怪,我们当初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老徐轻声道,“说是家里一根独苗的不要,兄弟里有抗金死了的不要……条件还挑得很……

    “结果娃娃们离了家就被送到这儿了,当时官府还赔了我们一笔银子,说是路上翻车了,几个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徐看了库房另一头的老三一眼,“老三疼孩子,一直养在家里头上学,想着怎么也供个秀才出来,就没跟我们那几个孩子一道走……

    “当时还庆幸呢,结果来徽州探亲的时候,娃娃也没了。

    “他就找,我们几个觉得事情古怪,就跑来跟着一起找。”老徐低声道。

    “最后找到了这里?”柏灵问道。

    老徐点头。

    “怎么就认定是官家的人动的手?”柏灵问道,“也有可能是半路被人贩子掠走的?”

    老徐嗤笑了一声,“跟你讲……也讲不清楚。”

    “……徐师傅讲讲看。”

    老徐抬头看了柏灵一眼,“我们先前也闹不明白……往年衙门要做什么事情,哪儿用得着留这一手,官家的人直接找各村的里长,要人、要粮……何必搞这种弯弯绕。

    “我们也是……前不久才懂的……”

    “为什么?”

    “因为前几年……朝廷下了死令,”老徐笑了笑,“说是……地方衙门,不准加征赋税……”

第二十章 最好的信差

    李一如的笔停了下来。

    “不准加征赋税……不是好事么?”

    “好事当然是好事,”柏灵低声道,“但升明四年、升明五年和升明六年的抗金之战,也不是凭空打出来的。”

    李一如颦眉,“……我不是很了解这些。”

    “因为一如一直在蜀州吧。”柏灵笑了一声,喃喃道,“……蜀道难,哪里的蜀道都一样。”

    李一如点了点头,“也是,前几年我跟着我爹在川宁乡下住,山里闭塞,我们到升明三年的时候才知道老皇上驾崩了,还连着死了两个。”

    柏灵轻声道,“朝廷不准下面加赋税,但北部和东部的战役又要粮食和火器。京里拿了一套自己的方案出来要下面执行,但各地的情况又不一样,所以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李一如想了想措辞,将这一段也加在了文书里。

    柏灵等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徽州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它和青州共同承担了大周约莫三四成的火器生产,又和楚州并称为大周的粮仓……徽南的耕地不能动,农人更不能动,但徽北的采矿也不能停……

    “我记得前几年徽州的流民治理效果显著,京里还专门表彰过,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根本没有让流民安居,而是直接把人抓去采矿了——啊这一段不要写,这只是我的推测。”

    “没关系,”李一如笔尖飞动,“我标明这一段是推测,没有实据就行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一如再次望向柏灵,“现在前情都写完了,接下来写什么?”

    柏灵沉默不语。

    李一如用笔杆挠了挠头,“……一般应该是解决办法了吧?因为什么什么的缘故,所以应当这样那样去做……之类。”

    柏灵望着远处,单手撑着下巴,良久才道,“……不知道啊。”

    “你之后是想把折子送去哪里?”

    柏灵回过头,见牧成又睁开了眼睛,正目光严肃地望着自己。

    柏灵笑了笑,“牧大哥不是睡了么?”

    牧成坐了起来,面带疲倦地看了看李一如和柏灵,“……没睡着有什么办法。接下来怎么写,当然是看这封文书究竟是送去哪里。”

    李一如的眼睛亮了起来,“展开讲讲?”

    牧成轻声道,“……我的想法是托人寄往平京,交给督察院,之后的事情就让他们去做。我们升斗小民本来就不该管这种事,昨晚那个情形是不得已而为之,眼看有人要炸军火库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但点到为止,将事情说清楚就行,最后要怎么做是上面的事,我们不要陷得太深了。”

    李一如点了点头,“嗯,我觉得牧大哥说得有礼。”

    “我同意后半部分,”柏灵轻声道,“事情怎么做我们不好管也管不了,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但交给督察院不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牧成问道。

    “我昨晚问过老徐,他是怎么拿到的从矿井往军火库的路线,但他不肯说。”柏灵低声道,“不说不说吧,但这件事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李一如眉头拧紧,“……什么意思?”

    柏灵看向李一如,“这些人在徽州游荡了三年也没发现是徽州府从中作祟,但两个月前,事情却突然就进展飞速,他们不仅知道了突破口在永平镖局,老徐还直接混成了一个颇有声望的走镖人……这不是很蹊跷么?”

    “我昨晚也觉得奇怪,”牧成眯起眼睛,“他们对这边的换班、巡逻的间隔点把握得很准,像是提前就全部摸清楚了一样。”

    “是啊,再加上他们原本就是青州的矿工熟手,在井下身手灵活得很。”柏灵轻声道,“……除了有人暗中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提供了帮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你怀疑,他们是被利用的?”

    柏灵点头,“是啊,他们有强烈的作案动机,只是在作案能力上还差些火候罢了,有人正巧在两个月前发现了他们,于是一拍即合……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说不定老徐他们真的是在给金贼或者青袍匪余孽卖命,只不过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牧成和李一如都屏住了呼吸。

    “所以我说这件事不太方便走督察院,”柏灵轻声道,“都察院都是公开上书,京城一有风吹草动,徽州府这边很快就会得到风声——我们先前已经打草惊蛇过一次,徽州这边说不定已经有了防备,要是都察院再吵成一锅粥,事情反而没法聚焦。到时候,说不定根本没人会信老徐这边的经历,连同什么官府抓人、平民下井之类的事也一口咬准是金人散布的谣言。”

    “有理!”牧成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那你想怎么办?”

    “我们最好是能悄悄把信送去京中,送进内阁,让他们派人到徽州暗访,追查地方衙门巧立名目、捉外乡人下井的事情。”柏灵轻声道,“事情不闹大,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要真是闹到了台面上,如今外有金贼当前……说不定朝中真的有人会提出为了大局为重,主动把这件事压下去。”

    牧成和李一如都点了点头,“谁能替我们送这信?”

    “我倒是有一个人选。”柏灵轻声道。

    “谁?”

    “当朝次辅的长子,张敬贞。”柏灵轻声道。

    李一如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你认识次辅家的大公子!?”

    “当然……不认识了。”柏灵两手抱怀。

    李一如和牧成的表情瞬间寡淡。

    柏灵笑起来,“但我知道,他几年前成婚后和夫人一起留住在了江洲。张敬贞和当今圣上是少年旧友,即便不能让这文书直达天听,也能将信递给张守中张大人。”

    牧成靠在了树上,颦眉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个次辅的大公子真的会做么。”

    “我觉得他会,”柏灵低声道,“……我相信他会。”

    牧成深深地看了柏灵一眼。

    李一如原本虚弱的脸此刻已经振奋起来,“那岂不是说我今天写的这个东西有可能会被呈到御前?”

    “嗯哼。”

    李一如伸手捂住了胸口,呼吸也渐渐急促——他认真地重新审视起自己手中褶皱的白纸。

    “等……等到了江洲,我要好好把这封信誊一遍!”李一如震声说道。

第二十一章 我住在南方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牧成看了李一如一眼,“刚才不是也说过了么,如今外贼当前,朝中人说不定会大局为重,直接把这件事压下去呢。”

    李一如怔了一下,“……这么恶劣的事,会吗?”

    “那就在末尾再加一段好了,”柏灵轻声道,“告诉他们不要轻视这样的苗头。”

    李一如坐直了,手中的笔再次立了起来,“你说,加什么。”

    “你就加……”

    柏灵仰头想了一会儿。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她轻声说道。

    ……

    几人略作休整,等到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牧成带着身后的两人,成功回到了普通的商路上。

    这一路根本不像老徐说的那样有什么“难以避开的巡逻队”,从离开矿井到重回主路之间,他们一个官差也没看见。

    想来,所谓“我带你们回主路”,大抵也只是老徐凭空捏造的一道锁链,锁着三人老老实实地随他同行吧。

    远离矿区之后,那个时不时出现并让李一如倍感折磨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他耳朵塞着棉花,靠在柏灵的肩膀上睡了过去,直到午后才终于醒来。

    傍晚时分,几人趁着黄昏又往前跑了几里,还是没有发现附近有可以投宿的村庄,于是只好在夜色降临之前折返回之前遇到的一处破庙。

    不一会儿,山庙的屋顶就再次出现在三人的视野里。

    “总感觉那个庙门口守着的人看起来怪怪的,”柏灵皱着眉说道,“真的要去那里过夜吗?说不定还不如夜宿郊野。”

    “怕什么,”牧成笑了笑,“你不是能跑么,发现了不对咱们夜里逃走就是了。”

    “对啊,交给我,”李一如颇有把握地拍了拍柏灵的肩膀,“我今天给你们俩守夜!”

    柏灵抬头望了望头顶的乌云,眼看这天又是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勉强跟着两人继续往前。

    才走到庙门口,天已经落起雨来。

    几人前脚躲进屋檐下,后脚外头的地就淅淅沥沥地被淋湿了。

    “是避雨还是投宿啊?”一个声音从三人的左手边传来。

    几人回头,见一个一身腱子肉的壮汉站在了三人旁边——这壮汉的腰,看起来有三个李一如的那么粗。

    壮汉低头望着眼前的三人,表情无比认真。

    “投宿……吧。”牧成望了望那人身后的庙,“怎么,这庙还不是白住的?”

    “要在外头避雨,随你们,如果想进里头去,得额外掏钱。”那壮汉抬起手,“三个人总共三钱银——”

    眼看李一如就要低头掏银子,牧成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拉到了身后,然后从腰间摸出十来个铜板,“我们身上就这点钱,多了也没有,能住么。”

    那壮汉锁紧了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高喊了一声,“姐!”

    庙里跑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身子纤细,手还是湿的,正不住地往身前的围裙上擦。

    壮汉低头,小声地和她说了些什么,期间柏灵目光和这个姑娘对上了一会儿,她眯起眼睛,向柏灵露出一个笑脸。

    不一会儿,那姑娘又很快跑进了庙里,壮汉也回过头来,“今天刚好还剩四个床位,空着也是空着,我姐姐说你们可以来住,但如果晚上想喝粥,得另外掏钱。”

    “成。”牧成点头。

    在壮汉的带领下,三人进了庙门,庙里很暗,台子上不知道供奉着哪路神仙,李一如在供台前稍稍停了一下,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然后才跟着柏灵和牧成继续往里走。

    庙里的空地已经全部被改成了大通铺,草席和褥子直接铺在地上,一个狭长的过道里睡着十几个人。

    一进门,柏灵就闻到空气中的淡淡米香,肚子旋即叫了起来——离开徽州府这几天,几人吃的都是硬到硌牙的粮饼,这会儿竟然撞上有人在破庙里卖粥,当即加钱要了三碗。

    然而,那位姑娘有些抱歉地告知,这一锅米粥已经全被要光了,他们只能等下一锅。

    三人饥肠辘辘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颇为艳羡地听着四下咂巴嘴的声音。

    庙外飘起大雨。

    风雨声中,柏灵感觉脑袋一凉,抬起头,一滴雨水砸落在她的脸上。

    她伸出手,又一滴雨水落在她的手心。

    “你这儿漏雨啊,”李一如爬到柏灵身旁,也抬头看了看,然后一个骨碌爬起来,跑去找那个壮汉给柏灵调地方。

    柏灵坐在那里没有动,表情反而温和起来。

    “坐边上一点就淋不到了。”一旁牧成忍不住提醒道。

    “……我是想起来我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柏灵笑了笑,“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里就下小雨。”

    牧成看了看柏灵,又收回视线。

    柏灵又道,“所以雨天的时候,我就睡客厅桌子上。小时候还行,后来长高了,就睡不下了。”

    “嗯。”牧成点了点头,“南方确实经常下雨,徽州这边好些。”

    雨声渐渐变大。

    柏灵隐隐听见有歌声从破庙的另一端传来,那是正在后院熬粥的姐姐,正在唱着不知名的山歌。

    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听到她在唱歌之后,整个破庙里原先聊天的人也不做声了,大家靠在各自的被褥和枕头上,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一曲终临,柏灵刚想和牧成说这歌唱得真好听,就听见那歌声又飘了过来。

    “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

    “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

    一时间,柏灵恍若雷击。

    另一头,李一如已经喊来了那个壮汉弟弟。

    壮汉手里抱着干燥的新铺盖,要来给柏灵换床位。

    还没等李一如喊柏灵起来,柏灵已经一个翻身站起了身,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朝着破庙的后院飞奔而去。

    那歌声还在继续唱着。

    “想起从前待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

    许多那里的颜色,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我家门前的湖边,这时谁还在流连……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南方……

    “南方……

第二十二章 姐姐的青年旅舍

    牧成和李一如都跟着追了出来,见柏灵正站在那个熬粥的姑娘跟前,有些着急地比划着什么。

    “这首歌吗?”煮粥的姐姐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也是一个在这庙里过了夜的客人教我的。”

    柏灵目光一亮,“是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

    姐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小声道,“你认识他们?”

    柏灵用力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

    “可以告诉你哦,但是……”姐姐指了指自己正在冒泡的大锅,“我晚上还是很忙的,没有时间闲聊,除非……”

    “我来帮您!”柏灵主动说道。

    李一如看了看柏灵,也上前一步,“啊那我也来。”

    姐姐看起来很高兴,目光望向牧成,“那这边的这位大哥……?”

    “不关我的事。”牧成两手抱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不要看我。”

    很快,柏灵端着粥锅,跟在那位姐姐的身后去庙前的大通铺分粥,李一如则跟着弟弟去了庙后的一间石头房子,那里是姐弟俩用来放粮食的地方。

    牧成靠在院子里听雨,果然一下也没动。

    几人忙前忙后,忙到雨停,柏灵擦了擦汗,原以为活儿应该是干完了,却看见姐姐又从另一间屋子里抱着一个堆满了脏衣服的木盆子出来。

    李一如满身大汗,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用手给自己扇风。

    姐姐递给柏灵一块搓衣板,也分了她一个木盆,两人一块儿打了水,在庙后开始洗衣服。

    弟弟到通铺那边去守夜,李一如和牧成则坐在柏灵身旁干等。

    “看你洗衣服也蛮手熟的嘛,”姐姐笑道,“在家也经常自己干活儿?”

    “嗯。”柏灵点头。

    姐姐看起来有点感慨,“像你们这样的小伙子真是不多了……看看我弟弟,一顿能吃一斤米,让他自己洗个衣服就哭爹喊娘的。”

    她抓了一把皂角涂在衣服上,“他们俩是你什么人哪?”

    “是我……朋友。”柏灵轻声道,“年长的那位老大夫,救过我的命。”

    “难怪你这么激动……”姐姐叹道,神情一时有些寥落,她用挽起的衣袖擦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汗,“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们是被官差押到这里的,当时也是正赶上下雨,所以一伙人就到了这儿来落脚——”

    牧成微微颦眉,“被官差押到这里的?”

    “是啊,一对父子,都是大夫,”姐姐轻声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被当成囚犯似的押着……”

    李一如眨了眨眼睛,忽然笑起来,“小时候我娘也派人掠过大夫来给我看病。”

    “前几年江洲那边不是闹时疫吗,”姐姐看了李一如一眼,“他们是去那边给百姓治病的。”

    “然后呢?”柏灵关切问道。

    “那时候我们还没在这破庙里做起这挡营生呢,”姐姐笑道,“我弟弟那会儿被山上的豪猪顶了腿,我在山里找了半天,才背着他到这儿落脚,我前脚到,那两位大夫后脚就进来了,一见我弟弟的伤势,就过来帮忙,手里的家伙可多了——”

    “你背着……他?”李一如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姐姐,想了想外头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那姐姐并不忌讳,只是笑着道,“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开客栈,身上总得有点本事才行吧?”

    李一如不自觉地往往后靠了靠,一旁牧成笑了一声。

    “再然后呢?”柏灵停下了手里的搓洗,凝神望着那位姐姐。

    姐姐脸上浮起红晕,显是想扶着两颊,但手上的泡沫又让她停了下来。

    “那个小大夫一边清理创口,一边哼着曲子——就是我刚才唱的,我觉得好听,就拜托他教我。”姐姐笑道,“后来我们在一块儿聊天,他说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这么个破庙避风雨真是运气,就是庙里灰大,不大干净,要是能扫一扫做个青年旅舍也好。

    “当时以为天亮就会分别的,结果前面传来消息,说有匪徒正和官兵作战,所以他们在这里待了三天,才走。”

    李一如已经从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带着起哄一般的笑意望着眼前的大姐姐。

    “现在想起来总觉得还是昨天的事呢。”她叹了口气,“我弟弟伤痊愈了以后,我还去了一趟江洲,在他们的杏林馆里帮着做了一会儿事。”

    柏灵有些好奇地望着她,“那……那你和那位柏大夫……”

    “这么说吧,他们俩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姐姐看向柏灵,“当年江洲还有青袍匪作乱,他们俩在郊野采药的时候遇袭,马车滚落山崖……已经尸骨无存了。”

    柏灵勉强自己做出了一个哀伤的表情,而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才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姐姐又低头搓了几下衣服,“不过既然找不到尸骨……是不是也有可能人没死?”

    “嗯。”柏灵点了点头,“是可能的。”

    “当时柏大夫说他一定会回平京的,”姐姐低声道,“因为他还有个妹妹在那里。”

    柏灵垂下眸子,“嗯。”

    姐姐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又轻松了起来,“他要是回平京,应该还是会从这边经过吧?”

    ……

    这天晚上,柏灵帮着姐姐把衣服全都在庙后的空地里晾了起来,才回到自己的铺位前。

    壮汉弟弟已经帮柏灵铺好新的铺盖,柏灵怀着重重心事坐了下来。

    眼前这间破庙的一切,对她而言忽然变得有些不同。

    柏奕和柏世钧曾经在这里歇脚,如今她也来了,只是差了三年。

    这种空间上的重叠让柏灵百感交集,一时间甚至有些鼻酸。

    她回过头,牧成已经睡下了,李一如……正拿着一盏蜡烛窝在角落里刨墙。

    柏灵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平复了气息之后,她走到李一如的身后,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

    少年回过头来,小声笑道,“我发现这面墙上有我的名字,后来发现好像是首诗!”

    柏灵也凑了过来,“……让我看看?”

    李一如提着灯靠近墙面。

    老旧的石灰墙面上,隐隐约约地刻着四个字——

    彼一如我。

第二十三章 《大卫》

    “好像还是古体诗……但残缺的地方太多了,”李一如小声道,“这里粘了好些稻草和灰,我把它们都——你怎么了?”

    昏黄的灯光下,李一如看见柏灵一下红了眼眶。

    柏灵俯身,也跪坐在李一如的枕边,轻轻伸手揭下上面的一捋苇草。

    这座破庙后来应该是被粉刷过,只是现在墙皮又纷纷掉落下来,再次露出了里面的灰砖。

    这是一首用刀刻在墙面上的诗,看起来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柏灵轻轻抚摸转上的痕迹,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滴落。

    一旁李一如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突然哭泣的同伴,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拔出了腰后的匕首,在墙面上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划刻。

    “莫依偎我……”李一如的目光追随着柏灵的短刀,“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

    请扶持我,你等待我,我逝彼临……

    柏灵放下了刀——最后的两句,则是李一如最先看见两句。

    彼一如我。

    彼一如我。

    做完这一切以后,柏灵什么也没有说,独自回到了自己的铺盖上,然后躺了下去。

    黑暗中,李一如听见柏灵安静而克制的抽泣。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柏灵侧卧的背影,而后又再次望向这墙面上再次清晰的诗句,即便在柏灵补全了这首诗之后,他也一样觉得这文字看起来有些奇诡,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不过他大概能猜到,这可能是那两位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留下的。

    我逝,彼临。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柏灵。

    次日一早。

    牧成醒来,精神大好。

    在外这么久,他已经很少这样踏实地睡过觉了。

    柏灵和李一如都已经醒了,两人端着碗,正坐在自己的铺上喝粥,牧成问他们粥是从哪儿弄的,李一如指了指门口——和昨晚一样,要喝粥得单独花钱。

    牧成也直接去找门口的姐弟俩买了一碗。

    天还蒙蒙亮,破庙里的许多旅人还没有醒,三人已经检查了一遍各自身上的东西,告别了庙中的姐弟后,再一次踏上了旅程。

    姐姐站在门口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总觉得昨夜和她询问柏奕的那个小伙子,身上有种违和的气质。

    “姐,你是看上他们里头的哪一个了吗?”壮汉弟弟凑过来,也顺着姐姐的方向看去,“他们都还没走远,姐要是喜欢,我可以现在去帮你掳一个来。”

    姐姐皱眉,一记手刀敲在弟弟的脑袋上,“去把他们的铺盖收拾了!我去后面收衣服!”

    壮汉抱头揉了揉,看着姐姐往后院去了。

    收拾铺盖的时候,他很快发现,李一如昨晚睡的那个位置,落了一大堆灰白的墙皮。

    “姐!感觉这边还得再刷一刷!”他对着后院喊道,“墙又秃了!”

    “你自己弄!”后院的声音传来,“我这儿也忙着呢!”

    壮汉噔噔噔地跑去了后面的石头房子,不一会儿就抓着一把刷子和一桶浓浓的石灰水走了过来,不一会儿就把那一片露了砖的墙头重新粉刷好。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甚至没有发现墙上又多了几行字:

    不要跟在我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

    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

    请走在我身边,做我的朋友。

    ……

    八月下旬,柏灵一行终于到了江洲附近。

    他们途中经过了好几处城镇,靠着李一如惊人的财力购下了三匹马,牧成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新的路引,期间三人几次遇上官差的突击检查,全部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而今江洲就在眼前,路上的行人也明显多了起来,路边开始零零散散地支棱起茶水铺子。

    几人下马步行,最后停在某处露天的茶铺外头歇脚。

    还没有进城,几人就已经感受到了江洲和徽州的差异。

    这边看起来要比徽州凋敝多了,路上遇到的商队看起来也更凶,手里的家伙也狠戾。

    正吃着面,李一如抬起头来看向柏灵,“松青打算怎么把信交给那个谁?”

    “等进了城再说吧,”柏灵轻声道,“现在江洲诚里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先去摸摸底。”

    “咱们不能在江洲诚耽误太长时间。”牧成在一旁道,“最多两日,现在天气就在渐渐转凉,越往北越冷,路也越难走。”

    “两天应该够了。”柏灵点头,“牧大哥不用担心,我会尽快。”

    小二就在这时端上了三碗阳春面,他听着几人的谈话,脸色一时有些惊异,“几位客官到了江洲,还要向北啊?”

    牧成望着这小二的脸色,“怎么了?”

    “可不敢再往北边去了!”小二做出一个吓人的表情,“过了江,那就不是人活的地方了!”

    柏灵笑了笑,“哪有这么夸张,北境四州这几年不是一直守得好好的吗?”

    “北境四州归北境四州,城里有兵当然好些,可路上匪乱多啊,”小二压低了声音,“更何况往年能守得住,今年可说不准呢!”

    李一如抬头,“今年怎么了?”

    小二看了看他们,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拇指和食指在托盘下轻轻搓了搓。

    李一如学乖了,这次掏出了几枚铜板,丢在了小二的托盘上,轻声道,“小哥和我们讲讲呗?”

    那小二眉开眼笑地收了钱,而后弯下腰来,轻声道,“这事儿我也是听过路的其他客人讲的,说申老将军这两年越来越不行了。”

    牧成叱了一声,“这种谣言早年间就有了,都是金贼的污蔑,不可信。”

    “哎呀,客官听我说完呀,”那小二连忙道,“您说的‘早年间’是七八年前的事吧?当时申将军应召回过一趟京城,回来之后确实是好些了,但这两年情况不一样,我也不是光听一个人这么说了。”

    柏灵皱起眉头,“申将军到底怎么了?”

第二十四章 白缠喉旧闻

    那小二左右看了看,声音又轻了一些。

    “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申将军上阵指挥了,”小二说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人听说是金贼请了高人作法,捉了申将军的元神——”

    牧成又笑,“这种话你们也信?”

    “客官啊,信不信是一码事,但申老将军闭门不出总是实情吧?”那小二颦眉,严肃道,“得亏咱们江洲北边隔着一条见安江,不然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

    这边小二话音未落,那边的老板娘已经叫了起来,没几下就扭着小二的耳朵回去了,临了还和柏灵几人赔不是,把李一如先前给到小二的铜板重新还了回来。

    再次上路,李一如看起来有些不安,他骑在马上,看看左边的柏灵,又看看右边的牧成。

    “方才那个小二的话,听起来怪玄乎的。”

    “都是道听途说的话,不足为信。”牧成回头,见李一如眉头紧锁,不由得笑道,“这就被吓破胆了?”

    “什么吓破胆,哪有吓破胆!”李一如挺起胸膛,“我就是……觉得,要是北地那么凶险,那咱们在江洲得好好筹备筹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松青你说是不是?松青?”

    柏灵回过神来,“什么?”

    李一如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牧成也看了过来,“想什么呢?”

    “哎,没什么,”柏灵摇了摇头,“就是在发呆……过了江洲,再往北是不是就到涿州地界了?”

    “是啊。”李一如点头。

    “申将军这段时间,应该都在涿州府驻镇吧,”柏灵轻声道,“那个小二说的是否是实情,到时候就知道了。”

    柏灵望着前路,从离开茶水铺子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在想着申集川的事。

    许久未见了,不知道申老将军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不远处,江州的城门渐渐近了。

    城门外排起了等候进城检查的长队,三人一道下马步行。保险起见,几人的路引都收在牧成那里保管,每次到了城门口,也是牧成走在前头,像个带着后辈出行的家长。

    江州府的城墙看起来要比徽州府那边要高得多,也厚得多,今日的城墙仍在修葺之中,走近了就听见铁锤敲敲打打的声音。

    柏灵一听见这声音,就有些担心地看向了李一如——不过少年这次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受影响,他正怀着满心的好奇四下张望。

    尽管这边的路况远远逊色于徽州府的光景,但城门口伫立的士兵比徽州府那边的看起来要威严得多。

    “不愧是江州府,”李一如忍不住喃喃,“到底是打过仗的地方。”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临近正午,头上的太阳开始烈了起来。

    “一如你水囊里还有水么?”柏灵擦了擦额上的汗,转身看向身后的李一如,“刚才我忘记让小二给我水囊添满了……”

    “啊,有。”李一如顺手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水囊,丢给了前面的柏灵。

    他顺势往前看了看,再次留意到了一对立在城门两侧的石碑。

    那对石碑一左一右,看起来大约有三四人高,在日光的映照下金光闪闪,颇有气势。

    方才隔得远,上面的字还瞧不清,这会儿离得近了些,李一如眯着眼睛,轻声把石碑上的字念了一遍。

    才刚念完上半句,正在喝水的柏灵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牧成旋即感觉脖子一凉,半个背都被柏灵给喷湿了。

    李一如和牧成同时看向柏灵。

    柏灵抓着自己的喉咙,已经咳红了脸。

    “……没事吧你?”牧成连忙上拍打柏灵的背,“喝个水也能呛成这样……?”

    柏灵说不出话来,只好摆摆手,一边咳,一边示意自己没事。

    等到气息平顺下来,她瞪着李一如,“……你……你刚才说什么?”

    李一如不知所措地指了指前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柏灵终于看见不远处城门口的石碑,那石碑上头,写着两列她再熟悉不过的句子——

    *******

    岂因福祸避趋之

    柏灵怔在那里,而后哑然失笑。

    牧成也转头看了看,“……这字怎么了?”

    柏灵抬袖,胡乱擦了擦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水,“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它……听着耳熟。”

    “松青觉得耳熟吗?”李一如听罢,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良久才道,“上面好像没有写落款诶,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话。”

    柏灵扶住了额头,还能有谁……

    林则徐啊!

    一旁一个老翁往这边看了过来,“你们是第一次来江洲哇?”

    “诶。”李一如点了点头,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老丈怎么看出来的?”

    老翁笑了一声,“猜的,你们几个就算不是第一次来,这几年里,也肯定是没来过江洲的。不然怎么会不晓得这两块石碑的来历……”

    柏灵怔了怔,连忙望向老者,“还请老丈赐教。”

    那老翁摸了一把胡子,看起来心情甚好,“什么赐不赐教的,你们这些外乡人不知道,老头子我给你们讲讲就是了……”

    老翁的话很快引起了周遭旅人的注意——显然附近不少人也都是第一次来江洲。

    “升明三年的时候,江洲这边闹‘白缠喉’,你们知道吧?”老翁开口问道。

    李一如摇了摇头。

    “白缠喉呀,”老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锁喉风,听过没?”

    见李一如和近旁几人还是摇头,一旁牧成轻声道,“升明三年,江洲时疫,许多百姓都高热不退,喉咙肿胀,尤其是咽喉附近会出现白色的斑点,所以叫白缠喉、锁喉风。”

    老翁竖起大拇指,“不错,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

    牧成没有接话,只是嘴角提了提。

    老翁又道,“这白缠喉啊,之前涿州府那边也闹过几次,早先时候是从金贼的残兵败将那边传过来的,金贼狡猾啊,故意留一些得了病的士兵被我们周兵俘虏,结果就传进我们大周了。

    “升明三年的时候也是,听说江洲这片的病,就是当时和金贼暗中勾结的青袍匪带进来的。”

第二十五章 医者留名

    那老翁咳了一声,两手抓着手里的木拐,表情严肃。

    “这病,好发在青壮年和娃娃的身上,大人还能挺一挺,娃娃得了那就是个死,没活路了。”老翁皱起眉头来,“这病在江洲诚里闹了一冬,家家户户都不敢叫孩子出门。”

    那老翁又道,“一开始,因为江州府里从来没人得过白缠喉,所以大家都没往那方面想。后来是咱们杏林馆里的老大夫赵何仁遍寻医书,终于在前朝的《疮疡全书》里翻到了这病,才真相大白。

    “这赵老先生连夜将事情报去了州府衙门,公羊大人次日便同时向京城和涿州府两边递了求救折子,急寻名医前来支援。”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涿州府那边的大夫赶在年关之前就来了。等升明四年初,皇上也从京城派了大夫来,一位叫柏世钧,另一位叫柏奕。

    “听名字就知道了,这两个人是父子,可又不是普通父子——他们俩那都是太医院里一等一的名医,所以皇上才会将江洲诚的担子,交到了他们身上。”

    “这江州府前立着的两块石碑,也和京里来的这两位大夫脱不开关系。”

    柏灵在一旁听得五味杂陈。

    没想到柏奕和柏世钧北上的事情传来传去,最后竟传成了这样的君民佳话。

    “先前涿州府来的大夫们,大都是军医,那都是老江湖了,”老翁绘声绘色地伸手比划,“他们一到城中,看过了病患,当即就认出这病确如赵老大夫所言,就是‘白缠喉’。只是白缠喉这病到底不好治,他们也只能像从前涿州府军营里头一样,熬制汤药,分发给病患。

    “可江洲不比涿州,江洲人多地少,气候也湿润些,总归城里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病倒,风头紧的时候,大家吓得连药都不敢去领,生怕被这妖风锁了喉。趁着晴日的晚上,大家都想方设法地往别处逃……”

    老翁说到这里,不由得拿手中木拐轻轻顿了一下地。

    “不过事情在两位太医来了之后,又不一样了。”老翁笑道。

    “两位大夫药到病除?”李一如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哪里有那么神呢,病去如抽丝啊,何况是白缠喉这种顽疾。”

    老翁抚须道,“这两位柏大夫抵达江洲后不久,就告诉大伙儿不用怕,这病呢,靠直接传播和飞沫传播,只要平日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和人讲话隔上三尺远,且咳嗽喷嚏的时候要拿手绢掩着口鼻……就能防住。”

    李一如歪了脑袋,“听起来……挺容易的啊?”

    老翁颦眉看了他一眼,“怎么容易?当年光是守住福安寺里的那些善男信女,就抽调了咱们江州府三千的精锐!守了足足半个多月呢!”

    “福安寺?”李一如不解,“这关……佛寺什么事?”

    见李一如表情困惑,老翁的脸上又显露出自得的神色来,他轻声道,“福安寺是咱们江州府最大的佛寺,平日里去烧香拜佛的信徒就络绎不绝,更不要说是白缠喉闹得最凶的时候了。

    “那会儿大家不懂啊,都相信庙里的香熏一熏,邪魔也就被驱散了,当时还有人卖佛土和香灰,说拿这些东西冲水服用,就能百病不侵。可那些佛土贵得很,平头百姓买不起,也就只能在山上发愿。

    “当时正赶上二月二十八,是福安寺一年一次的礼佛大典。虽然先前官府再三重申,疫病期间,民众不得聚集,寺里也早早宣布那年的大典取消了,但不少害了白缠喉病的人家,还是赶在二月二十七的晚上,把自家的病人抬上了山。

    “那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哪,只能求佛祖庇护。

    “柏大夫料事如神,一听二月里有礼佛盛事,就猜到先前官府的通告会不管用,但当时离福安寺的礼佛大节已经不远,再要拦截已经不易,更何况这些人知道官道上查得紧,都是赶着小路去的,防不胜防。”

    老翁又捋了一把胡子,“所以官兵们全副武装,潜在山脚,等到二十八天一亮,官府当即下令封山,直接征用福安寺和所在山林作为医治之所,又抽调了一批大夫过去,按着先前说的办法把所有人隔开安置。”

    “白缠喉这病最多五天发病,当时所有人都被关在山上待了五日,没有发病的就放下山,其他人刚好留在寺里养病。”

    老翁看了李一如一眼,“要不说京城来的太医见多识广呢,这些事情你不提前说想得到么?一个粗心大意,就是功亏一篑呀。”

    李一如笑道,“受教了!”

    “那会儿做的事,还远不止这些,”那老翁又道,“当时城里也人心惶惶的,官府下令宵禁,每天夜里都有巡兵敲锣,和大伙儿喊‘隔三尺’‘防飞沫’的保命三字经。

    “州府的杏林院、城北的几处高门空宅,还有城南的一些个老仓库……那会儿全都被征用了,用来安置病患。这也是因着柏大夫的提议,多一个病人在外头就多一个传染的源头,很容易导致又多一批新的病患。

    “现在那些地方也都立着碑呢。”老翁颇为感慨,“就这么着,白缠喉在江洲诚里闹了两个多月,到四月就散了!这样的大捷,你翻遍史书,也是没有的。”

    周围传来一阵啧啧声。

    那老翁撑着腰,表情中满是自豪,“一会儿进了城,你们还可以好好看看咱们江洲诚的街道,江洲城里的排污渠都是暗渠,极少有明沟,好几处排污用的老渗井也不用了——这也是三年前柏大夫倡议的。这样到了夏日,地面的污水不会招惹蚊蝇,没了蚊蝇,疟疾也就少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一声。

    “可惜啊,”老翁望向石碑,“可惜老天无眼,两位柏大夫都没能看到暗渠建成的那一天,就被青袍匪给害了。

    “你们眼前的这个石碑,就是升明四年,皇上北巡时为两位太医立的。”老翁指着不远处的石碑说道,“正面是当初柏奕柏大夫的豪言壮语,碑后则刻着那年殒命的所有医者姓名。

    “我们江洲百姓,到现在都记着他们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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