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林间
六月初六,兰字号的马车一早就停在了偏门的门口。
柏灵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的包袱由侍女收着,已经先备在了马车上。
“不用送了呀,”柏灵笑着道,“我就是去山上看看老朋友,然后就回来了。”
“不,不,”艾松青摇了摇头,“还是让我送送你吧。”
说着,艾松青抱着一叠已经打包好的蚊帐走到了车边,将东西递给马夫,让他帮忙放进车里。
“为什么?”柏灵有些好笑。
艾松青转过头来,她自己也有些莫名,于是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就是想来送送你。”
车厢里的马夫询问艾松青应当把这包袱放哪里,艾松青连忙探头去看。
身后的柏灵望着艾松青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酸涩。
柏灵上前轻轻拍了拍艾松青的肩膀,“回去看念念吧,她这会儿应该醒了,我这儿一切都好。”
艾松青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后天上午回来?”
“嗯。”
“也不用那么久吧,玄青观那边……快的话当天来回也可以的。”
柏灵笑了笑,“当天来回,那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上了山就下来。”
艾松青没有再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柏灵。
她想开口让柏灵不要走,因为她有个隐秘而荒唐的预感,好像今日的分别就是永别,柏灵乘车而去,便不会再回来。
“……怎么哭了?”柏灵望了她一眼,又收回了即将踏上马车的脚。
艾松青摇了摇头。
柏灵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已,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临别的时候,自己就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了,又不吉利,还平白糟了柏灵出去游玩的心情……但艾松青觉得心底骤然涌出了一阵难以言表的哀愁。
她忽然想到,在百花涯的这几年,她几乎不曾和柏灵真正分别过。
是这个原因吗?
可她又不是念念……她早就不是无人陪伴就要哭闹落泪的小姑娘了。
艾松青说不出话,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落下。
两人在马车前简短地拥抱了一会儿。
柏灵轻轻拍着艾松青的背,然后仰头,最后望了一眼兰字号成片的楼宇。
在晨曦的微光里,整个百花涯好像还没有醒来,一切都静悄悄的。
“来百花涯这三年,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碰到了你和念念。”柏灵忽然说道。
艾松青觉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柏灵又说道。
“呸呸呸。”艾松青连忙道,她胡乱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都怪我把气氛搞坏了,我们在这干嘛呢……你就去山里好好散心,后天中午我等你回来吃饭。”
“嗯,好啊。”柏灵双眉微动,“兰馨会那边的事情你也多留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要记住啊。”
“记得的。”艾松青吸了吸鼻子,“去吧去吧,不说这些了。”
马车载着柏灵,在兰字号外的街道上渐渐远去。
艾松青站在门口,目送着柏灵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她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块地方,似乎也随着这辆马车的消失而变得空荡。
送别之后,艾松青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独自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才这股无由来的伤感退去了,而她也擦干了这些莫名的眼泪,她才转过身再次踏入兰字号的门槛。
今日又是事务繁忙的一天。
……
玄青观外,宜康独自站在一处山头北望。
湖面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飘来一艘小船,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身向着山脚的码头步行而去。
山道上的这些青石板,这三年来,她一个人不知走过了多少回。
等到宜康飞快地来到山脚码头,柏灵的船也正好穿过了幽幽的晨雾,慢慢停靠在岸边。
船舱的布帘揭开了,两个女孩子的目光碰在了一块儿。
当年十一岁的柏灵和十三岁的宜康站在一起,旁人还能明显看出双方年纪的大小,而今十八岁的柏灵和二十岁的宜康则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分别。
宜康还是像从前一样向柏灵伸出了手,柏灵很快握住了,然后平稳地上了岸。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走,身后的船夫一篙撑在岸上,小船又慢慢悠悠地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波纹,渐渐融进清幽的雾气里。
“怎么就你一个人?”柏灵看了看,“你身边那个丫头呢,我记得是叫什么香的——”
“她去年嫁人了,”宜康答道,“从这儿往南几里的一个村子,嫁给了一个樵夫,最近好像要生了吧。”
柏灵怔了一下,而后笑着叹了一声,“……好快啊。”
“是啊。”宜康笑道,“我东西都备好了,本来打算这两天找个时间给她送过去。”
柏灵又望了宜康一眼。
宜康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十三四岁的一点刁蛮已经完全褪去了,好像是陆面上激烈的湾流慢慢渗入了地下,静水流深,靠近时柏灵闻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香气。
清晨的山林间,四处都能听见鸟鸣,两人经过的地方,不时会惊起几只鸟雀振翅欲飞。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柏灵问道,“你都在做什么?”
“……我姐姐病了。”宜康轻声道。
“宜宁郡主吗?”柏灵微微颦眉,“是怎么了?”
“不知道,大夫也不清楚,但反正人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已经两年多了。”宜康轻声道,“我能做的不多,就是照顾她,然后种药,采药,熬药……不过不见起色。”
宜康笑了一声,望向柏灵,“要是柏太医还在就好了。”
柏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宜康的身后。
“大夫说我姐姐可能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宜康轻声道,“你这会儿来得正好,再晚一些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你想去哪儿?”
“还没想好,”宜康轻声道,“北边在打仗,所以可能往西边或者南边走吧……从小就待在平京,还没有出去看过。”
柏灵点了点头,“出去看看也好。”
话音未落,柏灵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一阵响动,一只白腹棕背的雀鸟正从她的头顶掠过,那只雀鸟的头上立着一撮橙黄色的羽毛,在晨光中霎是好看。
它发出悦耳的鸣叫,从她的头顶自在地飞向山下,而后落去了某处柏灵看不清的林间。
“这是什么鸟?”柏灵轻声问道。
“这是百灵啊。”宜康笑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围炉夜话
这一天,柏灵先是跟着宜康一道去探望了宜宁郡主。
昔日的冷峻美人如今气若游丝,瘦若枯骨,在她的病榻前,柏灵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她曾经在黄崇德的塌前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死亡的气味。
宜宁郡主已经认不出来人,她枯瘦的脸看起来如同皱缩的树皮,整个人靠在床榻上发出意味不明的呓语。
宜康打了热水来,坐在她身边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身体擦拭。
屋子里没有侍女,那些观中的道人们也都不在这里。柏灵原想搭把手帮忙,但宜康让柏灵出去等。
大抵以宜宁郡主的高傲,即便已经没有了人形,也总是不愿让旁人看见自己丑陋而赤裸的身体吧。
入夜,两人点着香,对坐烹茶。
“其实我一直觉得蛮奇怪的,”宜康轻声道,“在陈翊琮做了这么多……这样的事以后,你怎么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柏灵怔了一下,“……留在他身边?”
“你要是真的想走,早就走了吧。”宜康为自己和柏灵斟茶,她看了柏灵一眼,“百花涯真的能困住你吗,我不觉得。”
热水的雾气从杯中弥散起来。
柏灵无言地捧着杯盏,没有立刻回答。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宜康轻声道,“当初让我去送别柏奕的是你,我还以为你很快就会去找他们,现在你又开始留恋这平京城里的风景了。”
“不过也好,”她轻声道,“有你在,陈翊琮身边至少还算有双眼睛在盯着,往后也不至于再胡作非为。”
宜康叹了一声。
“虽然你现在是奴籍,但凭着兰字号这几年的作为,你要再进宫也不是不可能。”宜康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有些冷漠地说道,“我是不会去参加你们的大礼了……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幸福吧。”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柏灵放下了杯盏,两只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向屋中被烛火熏得有些发黑的天顶。
锅中的清水再次沸腾起来,宜康扬汤止沸。
“我之前答应过一个朋友,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柏灵喃喃地说道,“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错过了。
“后来再见到她时,是在百花涯的花弄里。”
宜康抬起头来,望着柏灵。
柏灵接着道,“她嫁了人,死了丈夫,被娘家又卖给另一个男人,身边还带着孩子。当时她的男人好赌,所以她勤勤恳恳做苦力,赚钱养家。
柏灵也望向宜康,“明明有那么多人是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才走到了一个悲惨的终局,她不是,没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而且她为人正直,心地也好,吃苦耐劳,我觉得这样的人应当有好的生活。
“看着这样的人被欺负……我受不了这个。”柏灵轻声道,“所以我去帮了她,我试图去帮她。”
柏灵微微颦眉,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然后呢。”宜康问道。
柏灵有些回过神来,却岔开了话题,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
“很早很早以前,我玩过一个——不是,看过一个话本。是说一个村子被一只怪物占据,怪物每年要吃一个人,所以村民们每年都搞一次献祭。”
“嗯。”宜康点了点头。
“直到有一天,一个勇者来到这里,他下井救了被村民们献祭的女人,可是怪物被他从井下赶了出来,跑到了村子里开始杀戮。
“当勇者再回到村子的时候,幸存的村民们怨恨他——明明之前只要一年献祭一个人就可以了,可现在一下就死了这么多人。”柏灵轻声道,“郡主怎么看?”
“……无辜的村民是很可怜。”宜康轻声道,“但要杀掉怪物,他们也不可能什么风险都不承担吧。在村民看来当然是每年都献祭一个比较好,可被献祭的那些人呢?”
宜康笑了一声,“无非是一种权衡吧,用小的牺牲来换取大的安宁。我要是勇者,我也去杀怪物,心安理得用别人的血来换取安宁……这样的人还是被怪物吃掉好了,我不会愧疚的。”
灯火下,柏灵望着宜康生动的表情,忽然觉得从前的郡主似乎又回来了。
宜康看过来,“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故事?”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当了一回勇者。”柏灵轻声道,“在忍受怪物的痛苦和忍受献祭的痛苦之间,村民们已经习惯了后者……而习惯了的痛苦,大概已经不算痛苦了。”
柏灵又望向了天花板。
“你那个朋友最后怎样了?”
“她的丈夫欠下巨额赌债,赌坊的人四处追杀,恰好那段时间她又一直偷偷地给丈夫送钱,某次刚好遭遇了赌坊的打手,就被连累了。”柏灵轻声道。
宜康的眸色暗了暗。
“她去世以后,我一直就在想……我那么想去替她斩杀她的怪物,我自己的怪物呢?”柏灵轻声道,“到底怎样算献祭,怎样算下井呢?自从皇上即位,我就一直在想着怎么逃走。但逃去了别处,生活一定会好吗?把自己藏起来,藏去无人知晓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地活,就能过得顺遂平安了么?”
“用这样的忍受来换平安,”柏灵轻声道,“这种权衡,我也不想要。”
宜康微微眯起眼睛,蜷起了双腿。
“‘人应当忠于事实,以及事实所指向的真理,不论那个真理看起来是否对社会有益,是否惊世骇俗,或是与他的信仰相悖’……”
柏灵垂眸望着茶锅下跃动的火苗。
“……而同时,‘我们也应当学会容忍各种异见者,因为仇视和憎恨的火焰一旦燃起,会烧到每一个人’。
“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想这两句话,到底,要怎么做呢……”
宜康怔了一下,“……所以你建了那个兰馨会?”
“是啊,”柏灵轻声道,“如果我不能走出自己的路,那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更何况三年前那个时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样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宜康望着眼前的柏灵,忽然觉得,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没有改变过。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雨夜彩虹
“这不就来看你了吗?”柏灵笑起来,“这几年一直闷在兰字号里,一直都没有机会往你这儿来。”
宜康的表情也在火光里慢慢柔和起来。
“明天我带你去山里转转吧。”宜康轻声笑道,“今天不早了,快去休息。”
……
次日清晨,陈翊琮从噩梦中惊醒。
他又梦见了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如今他已经比当年的父亲更高也更强壮,但在梦里,他始终是一个孩童。
即便愤怒,即便仇恨,即便悲恸,都无法与父亲抗衡。
一旁的卢豆连忙递来毛巾,看着皇上喘息且没有血色的脸,他有些心疼地道,“皇上又做噩梦了?”
“嗯。”陈翊琮淡然点头,也迅速从先前的状态里调整了过来,“开窗吧,太闷了。”
“诶。”
卢豆命人拉帘开窗,陈翊琮抬头,望见今日的殿外阴云一片。
这一整日,陈翊琮都有些心不在焉。
六月的雷雨天一向干脆,然而今天却闷沉了一整日,到傍晚的时候才隐隐听见雷声,好似要落雨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感觉像是要出事。
夜里,陈翊琮丢下笔,少见地在养心殿踱起步来。
“玄青观的锦衣卫呢?”陈翊琮终于反应过来,“怎么今晚到现在还没有人过来?”
他话音才落,外头突然亮起一道青蓝色的闪电,而后一声惊雷在天穹炸响。
卢豆先是被皇上吓了一跳,然后又被这闪电和雷声吓了一跳,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道,“皇上不用急,许是雨天路不好走,耽误了。”
陈翊琮显然没有被这样的理由劝服。
时间每过去一点,他就比先前更烦躁一分。
这种烦躁没有什么理由,若是在往常他或许还能克制,但今天从睁眼开始,就一直有种莫名的不安弥散,叫人坐立不安。
又过了半个时辰,养心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和平常不同,来人的鞋底踩在地面上,有额外的咯吱声,听起来靴子似乎是被雨水浸透了。
陈翊琮起身去迎,差点和成礼撞了个满怀。
——成立脸上满是雨水和泥痕,裸露的手背上,还有几道刮蹭的血印。
陈翊琮心中的不安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皇上……”成礼声音略略缠斗,“玄青观……出事了。”
……
瓢泼的大雨中,陈翊琮纵马疾驰。
在他身后大约两三个身位,锦衣卫紧紧追随着。
雨水浇透了他的头发,浸湿了他的衣服,他甚至顾不上披上斗笠,任由这夜的风雨迎面侵袭。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少年时的某个雷雨之夜,他也曾像今夜这样奋不顾身地冲进雨中……只想快一点赶到心上人的身旁。
闪电与惊雷交替着在他们的头顶出现,发出骇人的光与响,但陈翊琮只觉得天地间一片安静,他听不见雨声,听不见雷声,也听不见身下与身后的马蹄。
此刻的脑海中,只有成礼的一句话在反复回响。
——柏灵跳崖了
——柏灵跳崖了
——柏灵跳崖了
在靠近码头的地方,陈翊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减速,仍旧全力地往前冲,直到码头的石板路近在咫尺,他才骤然勒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马在雨中发出嘶鸣。
下马、换船、靠岸……玄青观的山脚下,已经有人打着伞,擎着火把在岸边等候。
陈翊琮一上岸,他们便立刻带着皇上往山上走。
“怎么回事?”陈翊琮声音嘶哑,“人好好的,为什么会跌落山涧!”
“回……皇上,”一旁的锦衣卫艰难地开口,“属下们已经在找了——”
“朕是问你们!人好好的为什么回跌落山涧!!”陈翊琮怒不可遏,“这样的雨天,你们竟然就放任她一个人去什么悬崖边!?你们是怎么当的值!?”
“皇上……原本郡主是和柏灵一起的。”锦衣卫很快答道,“因为……因为今早,郡主说,有时候山林里的雨夜,在月光的映照下也能看到彩虹,所以——”
“那柏灵为什么会跌下去!”
“……属下也不知道,”那锦衣卫战战兢兢道,“我们确实是一直在暗处盯着,柏灵姑娘就撑着伞坐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然后……”
他的话顿了顿,声音也小了下去,“然后她忽然丢开了伞,几步就冲到了崖边,我们当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
话未说完,那锦衣卫突然感觉腰间一道寒光——他腰间的绣春刀被陈翊琮骤然拔出,冰冷的刀刃瞬间抵靠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雨中,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被刀抵住脖子的锦衣卫手中雨伞跌落,滂沱的大雨落在他脸上,他惊恐地眨着眼睛。
雨幕中的陈翊琮眼睛发红,像一只失去了理智的狮子。
“皇上!现在找人要紧!要追责什么时候都可以追!”身后,终于赶上大部队的成礼近乎吼叫地说出这句话,“我们还是先去事发地看看,这个人当时在现场,我们留着他才好找人啊!”
陈翊琮冷笑一声,他后退了两步,弃了刀,又沿着石阶大步大步地往山上走。
山越来越高了。
所有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但是没有人敢停下。
辗转了几条小路,道路两边忽然多了几个一直拿着火把的官兵。等到穿过了最后的一片松林,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断崖边,宜康正坐在雨中大哭,对着山涧大呼着柏灵的名字。
一路飞奔至此的陈翊琮,此刻反而像失了魂一样地,走不动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宜康的旁边,大雨中,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颜色。
在他的脚下,只有深不见底的山林。
陈翊琮几次想哭,却发现酸涩的眼睛已经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微微张开口,胸口剧烈地起伏。
对着脚下寂静而幽深的山岗,陈翊琮唇齿微动,声音在雨幕中几不可闻。
他在反复呢喃着柏灵的名字,然而山林的一切都在夜晚中沉默,只有风声,雨声,还有宜康的恸哭。
“朕错了——”
陈翊琮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啸。
“是朕错了,柏灵——”
第二百二十六章 请等待我
雨幕中,对面山崖的某处洞口,柏灵已经换了一身男装,在雨夜下的断崖望去。
她听到陈翊琮肝肠寸断的哭声和道歉,看到有人撑着伞快步走到他身后……众人慌乱地给他遮风挡雨。
“小皇帝可伤心呢。”韦英的话连同他的笑声一道从柏灵身后传来,“你们女孩子啊,平日里装得连蚂蚁也不敢杀,这种时候一个个又都变得铁石心肠了。”
柏灵两手抱怀,脑袋轻轻倚靠在凸起的山石上。
“当初他不就是这么对柏奕的吗,”柏灵笑了笑,“现在知道错了,早做什么去了?”
韦英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笑道,“你还真是喜欢以牙还牙啊。”
“我们走吧。韦师傅。”柏灵轻轻舒了口气,脸上又不自觉地浮起微笑,“……都结束了。”
韦英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雨中的火把。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洞深邃的黑暗中。
雨越下越大。
夜更深的时候,柏灵和韦英出现在山洞的另一头,那里拴着一匹骏马和一个粗布包袱。
“韦师傅不和我一起走吗?”柏灵轻声道,“在这平京城待着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还有什么地方的酒比京城的酒更香啊?”韦英略略挑眉,“老头子和你们这些年轻娃娃不一样,我在这儿快活得很,休想骗我一道走。”
柏灵不置可否地看向韦英。
想起几年前韦英的那句“替我杀了衡原君”,柏灵就觉得他方才的话是在说谎。
但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她要走,他要留,这又有什么好勉强的呢?
柏灵沉眸叹了口气。
“后会有期了,师傅。”柏灵郑重地向韦英行礼。
韦英望着柏灵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然后解开系在石头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我迟早会回钱桑,”柏灵在马背上忽然说道,“等师傅在平京的事了了,想换个地方养老,可以去钱桑找我们……或者等我们。”
韦英努努嘴,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我走了。”
柏灵不再回头。
飞奔的马冲进雨中,在它和雨幕之间激起一阵薄薄的水雾。韦英站在原地目送柏灵远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掌,掌心中是曾经从柏灵那里取回来的半印。
韦英的拇指轻轻在半印的底部摩挲,而后稍一用力,那半印在他手中断裂成了几块。
天地间苍茫一片,韦英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对着虚空中的什么低声喃喃。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
后半夜,宜康一身疲惫地换了衣服,睡前她还是先到姐姐的房间里看了看。
宜宁竟没有睡,她靠坐在床头,静静地望着推门而入的宜康。
“姐姐怎么还不休息。”宜康走到宜宁的身旁,重新给她调整了宜宁身下的枕头。
宜宁又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呢喃。
在身体像花朵一样开始枯萎之后,连她的舌头也渐渐开始变得不大听话。
宜康俯下身,仔细听了几遍。
“哦,”宜康轻声道,“你是问我晚上做什么去了?”
宜宁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
宜康笑了笑,她轻轻拨开几缕覆在宜宁面上的头发,低声道,“我去送了一个朋友。”
床榻上的宜宁这才用模模糊糊的上扬语气,说出了柏灵的名字。
昏暗的灯火中,宜康点了点头。
宜宁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窗外雨打老树发出斑驳的微响,宜康握着姐姐的手,目光投向了今夜的大雨。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那个站在见安湖畔花灯下的身影,想起那个两人从半空中纵身一跃的月夜,想起那时端庄而严肃的姐姐,还有日复一日在湖畔侍弄水田和等待游船的日子……
这些回忆……真的都发生过吗?
为什么回想起来,都觉得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了呢。
宜康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她俯下身,像小时候一样蜷卧在姐姐的身边。
宜宁颤巍巍地抬手,努力将已经干枯的手轻轻放在了宜康的脑袋上。
……
幕天席地的大雨中,柏灵一路纵马向北。
在她身后,偌大的平京城正离她越来越远,这个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此刻正安静地在雨中入眠。
然而城中的百姓却不断地被惊醒,他们推开窗,就看见街道上不时有官兵正匆匆往北门跑去。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彼此不安地交谈着,就在离他们几里之外的玄青观,数不清的人正漫山遍野地检索着柏灵的尸体。
陈翊琮失魂落魄地被接到玄青观中避雨——那是他为柏灵精心铺就的客房,席子褥子用的都是新的,然而柏灵似乎从未踏进过这里,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所有东西都像宫中一样被归置得好好的。
整个房间没有半点有人住过的气息。
他慢慢在床榻边坐下,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初的.asxs.,陈翊琮睡不下,也哭不出,他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中,整个人近乎虚脱地望着眼前的黑暗。
而百花涯中,艾松青在黑暗中醒来。
她点起灯去念念屋子里看了看——小姑娘果然又把被子给蹬了,艾松青上前,重新帮孩子把被子捻好。
窗外急风骤雨,艾松青也推窗看了一眼。
今晚这么大的雨,明天的山路肯定不好走……估计柏灵的马车又得在路上耽误一段了吧。
放下窗,她叹了口气。
明天还是得早点起,得去和厨房叮嘱一下晚饭迟些做,不然等柏灵回来的时候,估计饭菜都凉了。
……
群山的轮廓在夜幕中沉默,柏灵路过孤村,路过田野,路过寂静无人的山道。
远天的一切像是冥冥中的一种召唤,雨水落在柏灵的脸上,然后迅速被风刮成一道细长的雨丝。
柏灵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就快要跳了出来,她想在雨中大笑或是狂舞,想弃马在平原上打滚,甚至想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但今夜特殊极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陈翊琮起疑心之前趁夜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柏灵全程弓着背,在大雨里骑行。
今夜风是自由来去的风,雨是恣意淋漓的雨。
她没有说话,但望着前方的目光却越来越炽热。
终于自由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柏灵无声地笑起来。
再没有什么能绑住她,再没有了。
她要去找柏奕和父亲,她要去找十四。
她要束起长发,然后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奔向他们……
柏灵的呼吸颤抖起来,喉中一阵哽咽。
等着我吧。
等着我来……
我会用我最快、最快的速度,回到你们身边。
-本卷完-
第五卷总结
啊,第五卷乱世佳人写完了。
本来今天想好好写一下这个第五卷总结,然后就停笔休息,但又突然意识到我今天还在大封推上。
在大封推的时候单更……编辑大概会鲨了我吧。
所以写完了这一卷的总结,就开始写下一章。
要特别谢谢追更到这里的读者们。
心理师从去年三月下旬开始发布,还差一点点就一年辽。今天也是这本书第349天的连续更新,还差16天我就拿到“连续一年不断更”的成就了——起点并没有这个官方成就,但每次一想到我从开书到现在就没有断过更,就觉得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这一卷的中段我写得不是很满意,如果以后有机会重修的话应该能做得更好。
但写得不满意并不仅仅是写作技巧上的问题,更多的可能是当时精力和状态的问题。就我自己的体会而言,我感觉长篇小说的写作已经不像是在设计些什么,更像是在经历些什么。
有时候人会陷入低谷,那个时候码字就变成了苦差事,这个时候逼迫自己去码字是没有用的,反而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调整作息,去保证睡眠和三餐的规律。
当人的状态好起来了以后,工作上的事情也会慢慢好起来……在这个过程当中,很感谢来自书友的,源源不断的鼓励。
这本书越往后越觉得写得艰难,可能是因为每一个角色都在慢慢长大的缘故吧。
柏灵、柏奕、十四、小皇帝……他们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那接下来就要开始这本书的最终卷了:烽火人间
第一章 启程
七月末,风吹落叶。
傍晚时分,柏灵一身布衣,站在了徽州客商集散地的大门前。
她六月中旬就离开了平京……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这个进度,着实让柏灵感到非常不满意。
在逃离平京的次日傍晚,她很快就来到了平京和徽州府之间的一处小镇上。
那镇子说大不大,骑着马不用一个时辰就能绕着跑一圈,可说小也不小,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柏灵当晚在入驻客栈之前,就已经跑了趟当地的镖局——这镖局的外墙上,通常会有一块儿专门留着贴征集告示的地方。若是有人想搭伙一起北上或南下,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信息。
早在上个月,柏灵就已经通过裕章票号和这家镖局打好招呼,为她安排一个可靠的同行队伍,她要去江洲。
镖局这边的事情办得很漂亮——在看过了柏灵的路引和票号的凭证之后,他们拿出一沓纸笺给柏灵过目。
原来镖局选中了一户要北上去江洲寻亲的母女严氏,她们从越州一路来到这里,有自己的马车,除了一个家仆和一个马夫以外,沿途一直雇了他们镖局在越州分号的镖师护航。
柏灵来的时间正巧,因为这对母女恰好就要在三日后启程。
她们之所以想要搭伙,主要是想找人平摊雇镖师的银子,但如果实在没有人,她们也会按时离开,不作等待。
唯一难办的事,是这对母女对同伴的要求就一条,同行者得是女子,不能有男人。
不过柏灵看起来比较文弱,镖局决定第二天安排她们见一见,看能不能说服那位夫人允许同行。
柏灵答应下来,原是想按计划,等到天亮再去镖局商议同行的事情,结果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不仅如此,柏灵还很快发现,自己发了高烧——毕竟是整晚的暴雨加上一天一夜的骑行,疲惫的时候又淋雨,生病真是太合理了!
柏灵不得不暂缓所有的出行计划。
在最初的计划里,她原想马不停蹄地赶去江洲,从柏奕和柏世钧的.asxs.开始打听他们三人的消息……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光是在这个中转的小镇上,她就足足耽误了半个来月。
这让柏灵相当遗憾。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柏灵过得小心翼翼,然而平京那边始终非常平静,除了百花涯里有个很有名的姑娘跌落山涧、尸骨下落不明外,几乎没有别的新闻。
她最担心的官府搜寻没有发生,也从没有什么人质疑过她手中的路引。
这或许是因为镇上有许多往来于平京和徽州的商人、仆从或是信差,所以像柏灵这样的客人不算显眼。
她一面谨慎地养病,一边在镇子上打听和江洲有关的消息。
等到身体差不多痊愈,她正好赶上先前的那家镖局往徽州走镖,且从镖局那里,柏灵得知,近日不知为何,所有从平京往江洲的商道都在严查,底下的官差狐假虎威,动辄就扣下货管商队要赎金。
“小哥你看啊,现在要是再走去江洲的镖,那就得从徽州这边绕。”镖头大哥指着地图和柏灵道,“那价钱就得贵一倍,所以最近没什么差事是往江洲那边去的。”
柏灵微微颦眉,“官差是在严查什么,许大哥知道么?”
“这上哪儿知道去。”镖头两手一摊,“说不定就是他们最近手头没钱了,就搞这一出呗。”
柏灵笑了笑,“那您是建议我也跟着你们先去徽州?”
地图上,江洲在平京的西北面,徽州府则在更偏西的方向,大方向是对的,但路程稍稍有点儿绕。
“对,”镖头点了点头,“徽州可比我们这儿大多了,等到了那边,我们可以找当地徽州府分号的兄弟送你往江洲去,那条路现在应该还是通的,没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关卡。”
“成。”柏灵沉眸望着地图上的江洲,“那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这么一来二去,等到柏灵真正进徽州的时候,就七月末了。
作为江南最富庶的几个州府之一,徽州的外城规模几乎与平京无异,只是在建筑的雕饰上要稍稍低调一些。
尽管这几年沿海和北方都时常有异族侵袭,但对徽州来说,它的东面有平京,南边有越州和瀛州,上头有江洲和楚州,只要这些城池还平安,那徽州府就永远高枕无忧。
柏灵在镖师们的带领下,先去拜访了一下徽州府当地的镖局分号,然而这边与她来接洽的镖师却让柏灵无端地有些不信任。
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一道贯穿了额头到颧骨的长疤,或许是此人总是喜欢拍着胸脯把话说满,又或者是对方总是假装不经意地询问柏灵究竟想去江洲做什么。
总之,当老镖师前脚离开这里的时候,她也紧跟着后脚也踏出了分号的门槛。临走时既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再送了,你们忙吧。”老镖师开口道。
“行行行,”那刀疤男看了柏灵一眼,“那小哥你什么时候要走了,什么时候到局里来找我……”
“嗯。”柏灵客气地点点头,“一定。”
“哎,老许你们真是……”那人又叹了一声,“回去路上小心啊,一定要留神。”
这话反倒勾起了老镖师的兴趣,“怎么了突然就讲这个?”
“嗯?”那人有些疑惑,“你最近没得着什么消息么?”
“什么消息啊。”
“就是先前有对从越州去江洲的母女……我听说就你们镖局送出去的啊。”
老镖师的柏灵一时都想了起来。
“那对母女怎么了?”柏灵问道。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啊,”那人眨了眨眼睛,“就快到江洲的时候,她们连夜赶山路,刚好当时山上一棵老树被雷劈断了往下砸……那是当场车毁人亡啊,就没一个人活下来了。哦,也是,你们这段时间在路上走镖,这些事情没听说也平常。”
柏灵忽然觉得腿软了一下。
要不是先前的那场大病,她大概也坐在那辆车上。
第二章 老街
从镖局出来之后,这件事就一直在柏灵的脑海中回荡。
这又是人生的另一重不可预料了……
没有什么缘由,灾厄突然就降临下来。
逃出一劫的人固然能松一口气,但这也并非因为他们有意做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幸运,因为一点阴差阳错……
柏灵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些迷思暂时甩脱脑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今晚没有留在那个镖局,而是自己在城东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
柏灵带着随身的二两银子,慢悠悠地从徽州城的北边——她的客栈所在的位置,晃荡到了城东,也即是徽州的客商集散地。
东边的店家告诉她,一般客商、旅者都喜欢往这边来,这里应该会有很多关于北边的消息,说不定其中会有一些柏灵需要的。
她抬头望了一眼徽州的客商集散地的大门——两根上了年头的圆木柱子插在这条街的街口,两柱中间是一块已经掉漆的匾额,上面写着“汇……天……”共四个大字,然而只有两个字斑驳可见。
这条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处处都带着一股风尘破败之感。
在这种地方……能找到可靠的同行者吗?
柏灵微微颦眉。
她在门口驻足观望,听见两边有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进去住店或吃饭。
这些小二的眼睛很尖,有些客人虽然穿着粗犷但是出口阔绰有油水可捞,有些客人虽然看起来举止雅静,但实际上不仅抠门而且事多八欠……
这些微妙的差别,放在旁人或许难以辨别,但这就是小厮们吃饭的本事。
从柏灵站到这里开始,就不断有人试图来邀她去店里。
柏灵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继续往里头走。
从这些小二的反应里,柏灵就明白有些东西人是藏不住的。就比如说此刻她一个人牵着马在街道上走,不论她将自己打扮成何种模样,一个独行的人——独行,且看起来身型单薄的人,看起来就是比较容易拿捏的客人。
只不过城北的客栈比较讲究,往日里去住的大都是颇有几分家底的文人或是官员,所以店里的伙计姿态便不会像城东表现得这般热络和接地气。
徽州靠近大周的都城,且又是自古富庶之地,入夜以后也依旧热闹,尚且不用担心有人劫掠。
可继续往北就不一定了。
一旦这个情境换做了郊野,只怕自己会很容易就成为被集火的目标——不论是被强盗盯上,还是被流民盯上。
即便每一次自己都能侥幸逃脱……但何必呢,人多毕竟是威慑,不如结伴同行,这样即便路上遇到意外,伺机而动的余地就更多一些,总是要更安全一些的吧……
一个少年就在此时突然从后面撞了过来。
柏灵还未觉察到具体是什么危险,身体已经本能地往一旁避闪,那少年几乎是擦着柏灵的肩膀,重重栽倒在地。
一声哎呦之后,柏灵牵着马停了下来,脸色冷漠。
这是遇到小偷了?
还是碰瓷的?
不管是哪一种,都无妨。
值钱的东西是随身带着更安全,还是放在客栈里更安全?
显然都不安全。
所以柏灵这段时间身上基本没有带钱,她的二两银子一块藏在腰带里,一块儿藏在头上的发冠中。
在江洲以南,到处都能找到裕章票号的分号,所以她从来不带大钱在身上,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去票号里取一点。
至于说碰瓷么——
“抱歉……”那少年三两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左手揉着磕在地上的右手手肘,“走快了,一不小心左脚绊住了右脚……你没事儿吧小兄弟?”
看着这少年友善的模样,柏灵狐疑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少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向着柏灵挥了挥手,“不好意思啊!”
少年说罢,继续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前跑去。
柏灵望着这人的背影,心里有些疑惑——方才匆匆一眼,这少年牙齿齐整,色泽雪白。
不要说商旅之中,在大部分平民间,这样好看的牙齿都很少见。除开每天的清洗,要有这样的一副牙口,多少意味着饮食上的精细……
但他的口音又不像当地人,并且也是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半个小厮……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柏灵正要往前走,忽然看见自己的脚前——也即是少年方才跌倒的地方,落着一片金叶子。
柏灵俯身拾起,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难道不是碰瓷,也不是小偷……是想诬赖人偷盗然后趁机讹一把?
柏灵左右看了看,见一旁有个正在打瞌睡的乞丐,顺手把金叶子丢进了他的碗里。
金叶砸在碗中发出清脆而低微的声响,乞丐皱了皱,翻了个身继续睡了下去。
柏灵接着往前走。
她用余光打量着这条街的两侧,不时能看见腿脚上满是泥浆的男人,牵着载满货物的马队,慢慢往街道两边的巷子里头走——看起来,巷子后头应该是客栈的马厩或者后院。
有身形壮硕的男人正坐在街边的石阶上,穿着没有系扣的马褂,露着浑圆的肚子,手不时在上面拍打几下。
虽然已是秋天,但他们身上仍有一股子汗气。对他们而言,在干完活儿、换班的当口,不这么坐着晾一会儿,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老街的最深处还有一家赌坊,这赌坊开得隐蔽极了,但从里面传来的激烈叫骂和欢呼,还是让柏灵经过它的第一瞬就意识到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柏灵微微颦眉,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赌博的都是些什么人。想到方才载着货的马队,柏灵忽然有些担心起来——这上了桌的赌徒一向六亲不认,更不要说还能想着自己手上还在做什么营生……
倘使真的有谁家的脚夫趁着休息的时候来这儿玩乐,那真是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来。
就这么悠悠地逛着,柏灵从街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这条街是个有趣的地方,可惜今天时间有些太晚了,柏灵调转马头,决定回程,明天再专门到这儿。
然而,就在这时,柏灵的目光扫过街道尽头的一家客栈。她停了下来。
她看见方才那个撞了自己且还落了一片金叶子的少年——少年此刻正独自坐在客栈大堂的一处方桌旁。
第三章 路见不平
这并不是最让柏灵留意的地方,而是这客栈大堂里统共二十来张桌子,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两个人,然而里头一片死寂。
没有人聊天,没有人谈笑,也没有人起身祝酒,只有少数几张桌子上放着茶壶和杯盏——看起来是单点的。
这家客栈的小二埋头站在柜台旁边,不知道看着什么,一言不发,也不拉客。
这地方一看就有猫腻……
柏灵转身要走,忽然被人从身后喊了一声,“诶诶——你,你不就是,就是那个谁——”
这个声音,柏灵是熟悉的。
柏灵回过头来——果然,来人不是别人,就是今天早上那个镖局分号里,让柏灵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刀疤男。
那人笑着走近,扬手就要来揽柏灵的肩膀,柏灵身体后仰,刀疤男的手扑了个空。
刀疤男悻悻地收回了手,但转眸又笑,“嗨呀,我还说呢,你下午那会儿走得急,我也没问你住哪儿,什么时候启程。你这些事情没讲明白,我怎么给你安排去江洲的事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客栈,又看了看柏灵,“所以小哥你是打算自己走啊?”
“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柏灵笑了笑,“我这两天就到处逛逛,听说这片地方夜市热闹,就来转转。”
“我说呢。”刀疤男笑道,“不过看热闹进来看啊,我还想着下次你来的时候,再把去江洲的事情和你好好说说——”
“今晚就算了,”柏灵打断道,“我回去了。”
“诶诶——别走啊!”刀疤男挡住了柏灵的去路,“你这是怎么说,许大宏把你人交到我手上,我就得好好送你一程吧?你这老想跑是怎么——”
刀疤男说着便要去抓柏灵的肩膀和手臂,柏灵左躲右避,硬是躲过了他的几次伸手。
刀疤男有些好笑地“嘿”了一声,他先前地动作确实不大认真,然而这个知名不具的小伙子未免也太不给面子。
于是刀疤男眉头皱紧,这一次眼疾手快、出其不意地抓向柏灵的手腕,眼看就要得手,另一只手忽然从背后被人折了起来。
“诶诶诶——”刀疤男想回头,却感觉自己被反折地右手似乎被钳制得更紧了,右臂的关节好似要脱臼了那么疼。
柏灵抬头,见刀疤男的背后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这人身型瘦长,看起来并不远不如刀疤满的一身腱子肉那么精壮,手上的力气却很大。
他长着细长的眼睛和眉毛,下颌长着一些混乱的胡渣,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
“光天化——”那人才一开口,忽然意识到这会儿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便住了口,换词道,“这里这么多人,你怎么敢当街拦路抢劫?”
“不是抢劫……不是抢劫!”刀疤男艰难地道,“我们认识啊,大哥,不信你问!你问!”
中年男人的眼睛往柏灵这里看了过来,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笑意,满是肃穆和官差的威严。
“确实是认识,他是附近的镖师。”柏灵答道,“多谢这位大叔搭救。”
中年男人松开了手,将刀疤男往前推了一步。
刀疤男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回头半是讨好地望向这人,“这位大哥也是来应征官家协兵的?”
“是啊,在城南那片看到告示了,就过来看看。”他低声道。
“嗨呀,您这身手给官家当协兵那不浪费了么!”刀疤满说着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们镖局最近也在招募临时的镖师,和官差这边一样的,都是往江洲和楚州方向走,给的钱绝对比——”
“让开。”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低声道。
刀疤男的声音戛然而止,识相地往一旁退了退。
那中年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往客栈的大堂去了。
此刻堂中已经没有了空桌,他左右看了看,最后坐在了金叶子少年的旁边。
柏灵的目光再次望向那间看起来沉默得近乎诡异的客栈。
原来如此……那这样就很合理了。
这一片之所以会这么安静,是因为这个客栈今晚被官家征用,招募往江洲和楚州去的协兵啊。
柏灵颦眉想了片刻,未等一旁刀疤男再开口,便径直跟着那个中年男人的步子进了大堂。
刀疤男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哼笑,柏灵没有理会。
她进屋后也左右看了一会儿,最后坐在了大叔的对面,少年的旁边。
中年大叔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了目光,索性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一个小二拎着一壶茶和一个杯子上来了,他将茶壶与杯子放在了少年的面前,正要退去时,少年忽然道,“诶,店家,再拿两个杯子过来吧,我们这桌有三个人呢!”
小二正要应声,那中年人微微睁开了眼睛,“谢了,不用。”
柏灵也一样紧跟着道,“多谢,我也不用。”
少年有些奇怪,“……你们,不渴吗?”
中年人没有回答,柏灵想了想,也保持了沉默。
“这边的茶也太贵了,就这么一壶茉莉花,就要一两银子。不过还好,他们说之后续水不要钱,所以想喝多少喝多少。”少年笑道,“我叫李一如,蜀州人,你们呢?”
没有人回答。
桌面上一片尴尬的沉默。
这少年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虽然他方才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这里这里安静,这两人肯定听见了。
他看了看左手边的大叔,又看了看右手边的柏灵,喉咙动了动。
而后,他的目光忽然又落在柏灵身上。
越看,少年的眉头皱得越紧。
半晌,他终于犹豫着再次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好眼熟啊,看起来。”
柏灵笑了一声,轻声道,“刚才你在外面摔了一跤,还记得吗?”
“哦哦哦……”少年反应过来,“原来你也是来应征官府协兵的呀,我先前还以为我迟到了,路赶得急,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柏灵轻声道。
她看了看对座的中年人,这位大哥又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打算参与任何谈话。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衙役官袍的胖子从客栈的后堂走过来。
他咳了一声,“人都到齐了吧?”
第四章 这个少年很有钱
底下没人说话,那胖衙役对柜台后面的小厮轻轻努了一下嘴,小厮佝着背跑出去,把外头的木牌子翻了一面,挂出了“打烊”的字样。
胖衙役皱着眉,嘴中念念有词,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反复点了点,看起来似乎在轻点人数。
“咦。”柏灵轻轻歪头——她看见先前的刀疤男此时已经走到了胖衙役的身侧。
“怎么才三十四个……”胖衙役脸色不大好看,他扭头望向刀疤男,“就这么点?”
刀疤男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小声地在胖衙役耳边耳语了几句,衙役显然不买他的帐,发出了低声的训斥。
隔了好几张桌子,柏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一旁的少年的耳朵却动了动,“诶……好像缺人手。”
柏灵和中年男人同时看向少年。
中年男人低声道,“你听得到他们说话?”
少年点头,“勉强能听到一点点,那个官差好像是说,要是八月前还是找不齐人,就从他镖局里抓人来补。”
中年人反而有些怀疑地皱起了眉。
不一会儿,小厮给每个人手里都发了一个号牌,每次喊五个人到前头去询问详情和签字画押。
轮到柏灵这边的时候,他们这桌三个和后一桌的两个一同起身,走到了前面。
柏灵余光望向那个中年男人,才留心到在他斗篷之下,左胯旁边,挂着两把刀,双刀的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鸣响。
随着中年男人的起身,近旁的人也再次听见了这声响。
在大周,能携刀剑上街的都不是寻常人——不是身上原本就挂着官家的差事,就是祖上荫庇有此殊荣。
三人走到最前头,那胖衙役坐在一道长桌的当中,目光望着中年男人腰间的佩刀,“……怎么,有来历?”
“在下是原越州府衙门捕快,”中年男人低声道,“满五年了,不能留任,衙门给了我一封荐信去涿州,路过徽州的时候看你们这里招兵,就来看看。”
“同行啊!”那胖衙役笑起来,又看了一旁的刀疤男一眼,“不过您这,怎么跑这平民堆里来接这种苦差事了,这协兵可没什么油水……”
刀疤男也适时地上前,“是啊官爷,我们镖局里给的钱比这儿宽裕多了,您要不——”
“管吃管住就成。”中年人没有理会刀疤男殷勤,“我也不是奔挣钱来的。”
柏灵在中年人的背后听着,看着,她莫名觉得此刻胖衙役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行吧。”胖衙役喉咙动了动,“押金是二两银子,等你们运送官粮到江洲后,押金会和你们这段时间的工钱一起返还给你们——”
中年人皱眉,“还要押金?”
“对啊,万一协兵途中吃不了苦,半路跑了,那我们不是白白浪费了养人的粮食,”胖衙役望着眼前人,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身上连二两银子都没有吧?”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低头从胸前取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封。
“……府台大人的荐信呢,”他问道,“这个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不会跑。”
“那不行。”胖衙役大手一挥,笑起来,“我做不了这个主,要不你明天拿着信去找咱们知府老爷,看他能不能给你额外批个字条?”
胖衙役的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知府的衙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再说这荐信又不是写给徽州府衙门的……
“请吧。”胖衙役抬手指了指门,“我们也是时间紧迫,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您也办过衙门的差事,应该知道的,别在我这儿耽误功夫了。”
那中年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正转身要走,金叶子少年忽然举起手来。
“这位大哥的押金我来付!”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那少年走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大银锭,“我身上也没碎银子,这里是十两,从我这儿起往后五个人的押金——都在这儿了。”
中年人回过头来,看向少年,“你干什么?”
“我太爷爷说了,出门在外靠朋友,今天能碰上就是缘分,我既能帮就帮一把。”李一如笑道,“再说这钱也不算花出去,等到了江洲,你们得了返银,再各自还给我二两银子就是了!”
柏灵静静地站在少年和中年人的身后,她的余光一直落在镖局的刀疤男和胖衙役那边。
——总觉得这个胖衙役不是很想让这个中年人加入进来。
胖衙役将银子放在灯下看了一会儿,又拿剪刀来把银锭绞成了三块——外头里头成色都差不多,并不是假钱。
柏灵望了望李一如,这个蜀州少年从方才起就一直出手阔绰……这是想收买人心么?
如果是,那他也未免把这世道想得太轻巧了。
胖衙役半推半就地收了银子,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眼前的捕快,轻声道,“那……那就这样吧。”
很快,柏灵跟在少年身后,也迅速地完成了自己的签字画押。她用路引上的假名直接录入了相关的身份信息,全程都非常顺利。
所有人的录入结束之后,他们跟着胖衙役,去到衙门附近的官舍休息。
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幕下,三十几人的队伍显得浩浩荡荡,不过众人还没走几步就被告知已经到了地方。
从离开客栈时起,官差的数量似乎就变得多了。
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迎面跑来,嘴里兴奋地喊着“金子!金子!”,然后又消失在街角。
这景象引得许多人为之侧目,但柏灵只是驻足望着眼前的官舍。
站在这里,还能听见远处从赌坊传来的嘈杂人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昏暗,官舍的大门看起来略有些阴森。
“磨磨蹭蹭做什么!快点走啊。”官差在身后催促道。
柏灵跨过了门槛,然后又听着安排上了二楼,进屋休息。
这里的客房大约有十来间,每间住了两三个人。和柏灵同住的人她不认得,那少年和中年人去了哪里,她也不甚关心。
在进屋之后,她没有睡床,而是自觉从柜子里拉出一床被子坐去了角落,然后闭上眼睛。
讲道理,原本“参加当地的协兵,往江洲运粮”是个还算不错的出行方式,然而在进了客栈以后,她很快就觉得这里哪儿哪儿都不对。
所以什么也不用说了,等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白天,直接跑路吧。
第五章 同路人
后半夜,同屋者的鼾声响了起来。
柏灵原先还在警惕——虽然是在闭着眼睛装睡,但可千万别真的睡着了。
现在看,这个担心根本是多余的。
另外两人的鼾声如同天雷地火,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人耳根炸裂,脑浆翻涌。
柏灵偷偷拉开一条门缝——官舍走廊里的灯熄了不少,但楼梯转角处有官差正在打瞌睡,且大堂还不断传来窃窃私语和笑声。
她轻轻合上门缝,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窗边,她所住的这间屋子通向官舍的后院。
柏灵纵身轻跳,翻过了窗沿,然后轻轻地落在下一层的屋檐上。
这块地方此刻没有什么人,然而后门外头却有火把移动的光亮——显然有人在那边巡逻值夜。
柏灵在屋檐上观察了许久,然后沿着廊柱滑了下去。
只是才一落地,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近旁响起,“你也溜出来啦?”
她吓了一跳,见李一如已经换了身衣服,站在后院的廊柱旁。
“你这么在这里?”柏灵抢先发问。
“……和我一屋的人呼噜声太响啦,”李一如叹道,他摇了摇头,“吵得人睡不着。”
柏灵轻声笑了一声,“我也是。”
这是实话。
“我在屋里听到厨房这边有动静,这会儿也有点儿饿了……”李一如望向柏灵,“你也是爬起来找吃的的吗?”
柏灵点了点头。
“走走走——”李一如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轻轻推开了厨房里的门,还未等柏灵跟上来,李一如的身体就僵在了那里。
他慢慢地举起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厨房里,一个隐于黑暗的人影步步紧逼,慢慢朝外走。
这人影瘦长,稍稍背弓,左手持着短刀,右手挡在胸前,随时准备着应付对手的反击。
黑暗中柏灵和李一如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这凌厉的杀意已经足以使他们的神经紧绷起来。
柏灵的手探向了身后的匕首,她也略略弓身,随时准备着迎敌。
直到李一如退到了月光下。
那架在他肩上的短刀忽然收回。
“……怎么是你啊。”黑影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柏、李二人都反应过来,这声音不就是方才的中年捕快吗?
果然,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终于映着了他的脸——他嘴角的胡茬上还落着几粒米饭。
李一如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我是来厨房找东西吃的啊……”
中年捕快收回了手,那短刀忽地消失了,不知是收去了哪里。
这个动作让柏灵着实觉得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已经没有现成的了。”他轻声回答,“得自己做。”
“这……”李一如犯了难,“你们俩谁会做饭吗?”
“我来吧。”中年捕快撸起袖子,转身又步入了黑暗中。
李一如和柏灵都跟着进了厨房。
中年人的话很少,且刀工极其了得。在生好火以后,他拿着菜刀在过水的磨刀石上抹了两把,然后开始切豆皮。
那边锅里煮的水已经沸腾,他暂时停下手里的刀,随手把一旁洗好的豆芽和叶子菜丢进去焯水。
回头又接着切豆皮,半点功夫不耽误。
他切菜很快,但声音却不重——可见手上的力道控制得多好。
菜叶过水以后,立刻显出某种好看的清翠,他拿着长筷在锅里搅和了几下,两三筷子就把一锅的豆芽和菜叶都捞进了大碗。
那边切成丝的豆皮,他也放在大铁漏勺里稍稍荡了荡,然后一勺子扣在碗里。
除了柏奕,柏灵还从来没有在这儿看到过哪家男人有这样的手艺——很快,空气里传来麻油和香醋的香气,一大碗拌三丝递到了李一如面前,他一脸的惊叹,但还是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和小碗,然后端着小碗吃。
灶下的火还没有完全熄,就着炭火和厨房的暗烛,三人拿着小板凳围坐在一起。
“吃了你做的饭,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李一如望向中年捕快。
“……牧成。”中年人答道。
“原来是牧大哥,”李一如笑了笑,“我要是也有你这么好的身手就好了,我太爷爷以前老嘀咕要我学点功夫防身,我小时候不愿吃苦,就没学。”
“你太爷爷是谁?”牧成问道。
“李元。”少年笑道,“牧大哥听过他名字没有?”
柏灵又升起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这个名字,她应该也是在哪儿见过的……
可是在哪儿呢……
牧成直接摇了摇头。
“我太爷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把大周的大半江山都走遍了,还写了好几本游记,”李一如笑道,想到这里他忽然叹了一声,“不过他到老都没有去过鄢州以北的地方,临终前遗憾极了。”
柏灵看了看少年,总觉得这少年话中颇有几分要替他太爷爷完成心愿的意思。
“……所以,你是打算去鄢州吗?”柏灵问道。
“是啊,我这段时间就是沿着我太爷爷从前的路线走,”少年点了点头,“你们呢?”
“涿州。”牧成答道,“我得年底前赶到涿州上任。”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柏灵。
“我也是,不过我是去寻亲的,只知道他们在北境,具体不知道在哪儿……”柏灵轻声道,“所以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
牧成的眸子暗了暗。
“那咱们同路啊!”少年惊喜道,“我这一路就没怎么遇到要往江洲以北去的人,还担心路上就我一个不安全呢,咱们可以结伴同行啊!”
柏灵和牧成都没有说话。
两人都在对方身上感觉到某种和自己相似的的审慎和小心。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牧成脑海中正想着先前柏灵和那个刀疤男在客栈前的纠葛,而柏灵则想着方才牧成开门的反应——就算是李一如贸然进门的动作吓着了他,但一个正常的捕快,会在这种场合下直接拔刀吗?
两人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这个人显然也有点问题。
“等到了江洲再说吧。”牧成轻声道。
“嗯,赞成。”柏灵点了点头。
李一如刚想问为什么,忽然表情变了变,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门外。
“怎么了?”柏灵和牧成同时问道。
“……鼾声变弱了。”李一如的眉头皱了起来,“而且……外面好多脚步声。”
第六章 你的耳朵又立功了!
牧成和柏灵眼疾手快,一人跳起来吹灭了蜡烛,另一人拿木板盖住了灶门。
而后两人同时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向门边。
“你们……”李一如怔怔地望着两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厨房的门再次被拉开一道门缝,三人的脑袋排成一竖同时往外看去——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柏灵和牧成屏气凝神,只能听见不远处官舍的房屋里似乎确实传来了一些响动,但大体上还是安静的。
但想到先前李一如隔着几张桌子也能听清胖衙役的谈话,两人不敢掉以轻心。
牧成的鼻子嗅了嗅,“这味道不大对……”
“脚步过来了!”李一如压低了声音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官舍通向后院的门才忽然打开了,一群人拿着火把冲进了院子,飞快地打开了后院的门。
在后院大门外巡逻的官差有些意外,“你们怎么过来了?”
胖衙役这时候也步入了后院,他几步走到那巡逻的官差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后门离开?”
“没有啊,大人。”外头的两个官差连忙道,“我们一直在这儿巡逻,别说是人,一只鸟也没有飞出来!”
“这奇了怪了!”胖衙役跺了一脚,“那他们是被鬼捉了!?三个人全都不在自己的屋里!”
厨房的木门后面,柏灵听见一声轻微的扰动——那是牧成缓慢拔刀的声音。
忽地,胖衙役面带怀疑地转身,看向了厨房。
深夜的厨房,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然而空气里却飘来一阵麻油的香气,还有一阵隐约的醋香。
胖衙役的眉头皱了皱,带着几分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这神情与动作迅速被周围的官差领悟,所有人都无声地转向了厨房,十几双眼睛全部直直望向那虚掩的木门。
“喊弓弩手来。”胖衙役轻声道。
“大人,这院子太小了,就算弓弩手——”
胖衙役翻了个白眼,声音像是从喉管里拼命挤压出来的,“叫——你——去——”
近旁的官差打了个抖,飞也似的从后院们跑了出去。
“糟了,被发现了!”李一如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了看牧成,又看了看柏灵,“……诶,但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批协兵的招募有问题。”柏灵轻声说道。
“嗯。”牧成应和了一声。
柏灵略略抬头,“你刚才是说什么味道不对?”
“风。”牧成低声答道,“有迷烟。”
李一如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这些官兵是假的?!”
牧成望着外面缓慢逼近的队伍,哼笑了一声,“真得不能再真了。”
“什么人藏在里面!”胖衙役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厨房,“我数三个数——”
李一如回头,飞快地跑向灶台抄起一把菜刀,但这菜刀又短又沉,非常不趁手。
“一!”
他迅速把菜刀换成了一旁捅炉子用的铁钩,这东西有一臂长,虽然不比菜刀轻到哪里去,但好歹是个能打架的武器……大概。
“二!”
李一如飞快地跑了回来,还未等他站稳,牧成和柏灵已经一人一边,将门拉开了。
“好哇李一如!原来你藏在这里!”胖衙役呵斥一声,“你手里头拿着什么!?”
李一如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哐当一下把手里的铁棍扔在了一旁的地上。
“……我就是,夜里饿了,来厨房找找吃的。”李一如的两只手自觉地举了起来,“大人这是……?”
“你出来!”
牧成在门后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慌,慢慢往外走。
李一如壮着胆子,迈着碎步往外移动。
“快点儿!”胖衙役催促道。
眼见李一如就要踏出门槛,牧成忽然看向柏灵,“你跑得动吧?”
“还行。”柏灵轻声道,“你管好他就行了,我跟着你们。”
牧成在门后望着外头,低声道,“你半夜跑出来,又不吃东西……是也想摸黑逃走的么。”
柏灵应了一声,牧成这句话李的“也”字让她微微颦眉。
她看向牧成,“所以刚才你是把李一如当成搜查的官兵了?”
“你们……”已经快要走出厨房的李一如,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求救,“接下来要干嘛啊?”
“你走到院子里。”牧成对着李一如轻声道,“离后院墙越近越好。”
“……好。”李一如定了定神,再次往外挪动。
牧成从门缝里往外望着,确认着院子里的官兵数量和位置,他右手握着刀,左手的袖间又渐渐滑出一道寒刃。
这一次,柏灵看清了——牧成的左手佩着袖剑,难怪方才他手一放下,那道架在李一如脖子上的短刀就没有了影子。
这也是十四的战斗标配。
外头胖衙役的声音传来,“另外两个人呢?”
“不知道啊,我没见过别的人了。”李一如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壮着胆子,轻轻移开指向自己鼻尖的抢尖,“那个……我就吃了你们一点豆芽菜,我可以付你们银子,能不能……”
“银子?”胖衙役笑了一声,“你倒是提醒我了,来人!”
“大人。”旁边两人上前一步。
“搜他的身,”胖衙役勒令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青袍匪余孽的信物!”
还未等李一如开口耍赖,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人像小鸡一样提起了后领,然后脚尖便离开了地面——等到反应过来,牧成已经将他抛上了后院的矮墙。
“跑!”牧成沉声说道。
是夜的月光下,这刀光泛着寒影,迅速在院中杀出一片空白之地。
被刀击中的官差纷纷惨叫倒地——然后又有些恍惚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没有伤口。
——牧成全程都在用刀背御敌。
在牧成的火力吸引下,柏灵在厨房过道的阴影中迅速奔后院的院墙,她两三步踩上石墙的墙头,正要纵身翻阅,李一如拉住了她。
“怎么?”柏灵望向李一如。
“……有,有人。”
李一如看着此刻空无一人的深巷,耳朵又动了动。
一切好像变慢了,他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旋即拉着柏灵的手,重新往院子里跳。
——“是弓弦的声音!”
话音未落,柏灵在下坠的失重之中,感觉一支箭似乎轻飘飘地擦过了自己的头顶。
第七章 从旅人到恶人
牧成此时也已经移到了后院的门边,看着又翻身重回墙内的两人,他呵道,“怎么不走!”
“外面有埋伏!”柏灵和李一如同时答道,两人说着话,合力将后院通往外头的门闩了起来。
胖衙役慌忙扶了扶自己混乱中被撞歪的官帽,指向柏、李二人,“先抓这两个!先抓这两个!”
牧成的眉头皱了起来,余光里他看见四五个衙役向着柏灵和李一如的方向扑了过去,然而他此刻深陷缠斗之中,才往这两个年轻人身边靠近两步,就不得不被逼退一步——
“小心!”
“啊——”
牧成的呼声和衙役的惨叫同时响起。
牧成为之侧目——月色下,李一如面色苍白地倚墙滑坐,在他身前,柏灵已经拔出了匕首,一刀捅在了某个官差的右臂上。
柏灵利落地拔刀,被捅的官差哭丧着往后退了几步。
血腥味弥散开来,其他过来捡软柿子捏的衙役也随即慢慢后退了几步。
柏灵的脸上沾着一些淋漓的血点,她左手轻轻抹开,便是一道血痕。
持刀的柏灵,右手如残影一般在风中斜斜划出一道直线,刀刃上的鲜血顺势被甩离在地面上。
这场景叫人看得牙关打颤……
而后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李一如的身前。
“放马过来。”柏灵声音低沉,目光凌厉地举起了短刀。
几个衙役喉咙动了动,很快再次举起刀,他们发出了洪亮而愤怒的咆哮——然后旋即转身,向着身后被围攻的牧成冲了过去。
“你悠着点!”牧成刀背一击,撞开两三个挡在面前的衙役,“这些是官兵!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柏灵有些好笑,要是牧成知道这把刀上曾经沾过谁的血……岂不是要吓死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血色的李一如,“喂,你还好吗?”
李一如缓过神来,蹭地一下站起身,“我我我没事儿。”
柏灵一把扶助尚且有些站不稳的李一如,“咱们躲到走廊的屋檐下面去!”
几乎就在这时,后院的石墙上方就冒出了许多弓箭手,然而露天的庭院里,牧成和十来个官差打得难舍难分,弓箭手瞄准许久,始终未发一箭。
胖衙役站在院子的边角缩着头望着这一幕,他本是想等众人耗干了牧成的体力,然而被围攻的牧成却大有一番越战越勇之势——或许是因为徽州府一向太平,他在衙门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战力如此惊人的对手。
更要命的是,这后院的打斗声已经惊动了整条街——等明日天一亮,这一客栈里的人要醒,他也要给上面人一个说法。
倘若留着这三个人……
胖衙役沉了沉嘴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几个人跑去了一旁的屋檐下头,对着墙面上的弓箭手厉声开口道,“放——”
某种冰凉的触感抵住了他的脖子,胖衙役的声音霎时没了。
“让他们都住手。”柏灵轻声说道,“别让我为难。”
“都……都给我……住手……”
随着这一声细微而虚浮的声音,柏灵架着胖衙役慢慢走到了院子的中间。
“住手……住手……都听到没有?”胖衙役慌张地扑腾着两手,“别打了,退到旁边去。”
一直在挨打的衙役们如释重负地退去了两边。
“还有弓箭手。”柏灵冷声道。
“还有弓箭手!”那胖衙役连忙补充道。
“让他们备一辆马车。”柏灵轻声道。
“去……去备一辆马车……”
柏灵手上突然用力,“听不见。”
“备一辆马车!快去备一辆马车嗷嗷嗷——”胖衙役哭唧唧地叫起来,“愣在这儿干嘛,去啊!”
他有些讨好地把眼睛往后翻,“这……这位小爷还要什么?”
“还要一条绳子,一团塞口布。”柏灵轻声说道。
……
明明昨天还是普通的旅人,今天却成了挟持官差的大恶人,牧成的心情有些复杂。
胖衙役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马车的车厢里,像一条蠕动的胖虫。
李一如看起来兴奋不已,怀里紧紧抱着从方才的小院里捡来的一把官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恶劣。
马车忽然一个趔趄,开始加速。
“我们现在在往哪儿走?”牧成望向外头正在挥鞭赶车的柏灵。
“西城的城门。”
“这个时辰城门肯定已经关了,去了是送死啊。”牧成说道。
“我知道,”柏灵轻声道,“咱们准备跳车。”
“什——”
牧成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从自己的位置上消失了。
李一如见状,连忙起身,刚想往下跳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没什么功夫,回头道,“牧大哥带我一程吧?”
牧成黑着脸,叹了一声,他看一眼一旁官帽又滚落了的胖衙役,顺手帮他把帽子拣了回来,重新扣在了那个半秃的脑袋上。
“对不住啊。”牧成轻声道,然后抓着李一如的肩膀,也顺势跳下了车。
不一会儿,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慢悠悠地在西城们停了下来。
城门处的官兵早已接到了消息,此时正严阵以待,几轮试探过后,他们终于上前揭开了马车的车帘。
胖衙役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求救。
……
牧成跟在柏灵的身后,三人小心地在凌晨的深巷里疾走。
他心里有些后悔,要是当初不要那么谨慎,不要等着后半夜大部分人都休息再走,而先溜之大吉,这会儿说不定都在哪个破庙里睡上了。
“你们画押的时候,留的都是真名吗?”柏灵问道。
“不是。”牧成和李一如异口同声地答道。
三人一时都有些意外——
牧成自己为人谨慎,当时的情况下会留一手也情有可原……李一如这么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也提防着!
几个人一时都笑起来。
“你叫什么?”牧成看了看柏灵,“一直没问你名字。”
柏灵刚想报出自己路引上的假名,李一如已经先一步抢答道,“他姓韦!”
柏灵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短刀的刀柄上有个韦字,”李一如笑道,“我方才就看见了!”
柏灵眨了眨眼睛——这家伙看来不仅耳朵敏锐,眼睛也尖得很啊。
“韦什么?”牧成问道。
“……韦松青。”柏灵回答,然后又补了一句,“松柏常青的松青。”
这多半又是个假名,不过没关系,出门在外,有个能拿来称呼的代号就好。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牧成问道。
“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柏灵轻声道,“等天亮,我去一趟永平镖局。”
第八章 漆黑的库房
牧成和李一如刚想点头,柏灵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脚下速度也慢了慢,“等等……”
“……你又想到了什么?”
“我觉得今晚我们就可以先去那家镖局。”柏灵轻声道。
“去镖局做什么?”
“休息,顺便躲一躲搜查。”柏灵回答,“今晚的镖局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
等三人赶到“永平镖局”的时候,这一片街区还保持着宁静。
只是后半夜忽然起风,原本看起来晴朗的夜空忽然又是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
镖局的门紧闭着,但院落里到处都有值夜的人。
牧成显然已经是老江湖了,他在队伍的最前面控制着三人行进的节奏,李一如有些气喘吁吁地跟在中间,柏灵负责殿后。
在进了这儿的大门之后,牧成就很快明白柏灵为什么会想到往这边来——因为这家镖局实在是很阔气,前头就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后面打通了墙,连着一个朴素的大院,地面上没有铺砖,都是踩实了的黄土。
这一片库房支棱着几十个大帐篷,所有的帐篷里都没有点灯,只有院子入口的石头房子里亮着蜡烛。
但帐篷外的过道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整片库房,而在这些过道上,每一行都有几个年轻人在职守。
他们百无聊赖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压低了声音聊着一些荤段子,一旦笑得大声了,石头房子里就会传来骂声,勒令这些年轻人好好站岗。
看起来,这里是镖局的临时库房。
三人在一处凹角的阴影里躲藏着,观察着守夜人的巡逻规律。
李一如一直跟在牧成后头,他望着已经看不到月亮的阴天,“牧大哥……咱们什么时候过去呀。”
“嘘。”牧成轻声道,“别说话。”
牧成警惕地望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身后的两人七拐八绕,以一种极巧妙的角度迂回着绕开了守夜人的目光,最后飞快地跑进了西南角最边沿的一处帐篷里。
帐篷里一片漆黑,堆满了沙袋,几人摸索着走到远离入口的一侧,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外面终于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太刺激了!”李一如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黑暗里传来他猛然坐下的声音。
另外两人也缓缓坐下,牧成在黑暗中看向柏灵的一侧,“为什么说这里是最安全的?”
柏灵笑了几声,“我要是说我是猜的,牧大哥会打我吗?”
牧成哼了一声,“这不好笑……理由呢?”
“晚上的那个刀疤男就是这儿的镖师。”柏灵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他们抓人是想干什么,但肯定和永平镖局的徽州分号脱不开联系。”
“那个胖子刚才还说我是青袍匪余孽。”李一如小声道,“真是的……青袍匪不是几年前就被皇上给剿灭了吗?”
“青袍匪和见安阁是连在一块儿的,他说你是青袍匪余孽,就是说你是逆党。”柏灵轻声道,“会谋反的那种。”
李一如这才打了个寒战。
他愣了一会儿,“那我们就这样跑了,他岂不是——”
“所以我们才要把胖子捆了,送到城门去,”柏灵轻声道,“一般州府的城防和地方衙门之间是平行的,彼此没有什么明确的管辖关系。
“城防那边要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可能绕开客栈,”柏灵接着道,“现在客栈里可以是一堆被迷倒的壮汉……他们想捂也捂不住。”
牧成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凉,正要发问,就听得柏灵接着说了下去。
“胖子想脱罪,一多半就要把客栈里发生的这些事往我们三个身上推。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又要去通知上官,又要去救治那些新征的协兵……够他们忙一阵了。”
“再说回那个胖子,他要自保,就肯定要想方设法地保住这里。因为官府招募协兵的事情既然和永平镖局有牵扯,不管他们之间究竟做了什么交易,拿解运粮草这种事来谋利,一旦被发现就是个死。”
柏灵极轻地打了个响指,“所以我觉得今晚镖局这儿是最安全的,过了明天就不一定了。”
李一如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
一旁的牧成两手抱怀,“那天亮以后呢?到时候他已经把谎圆完了,再给我们来个全城抓捕,你又打算怎么办?”
“让他圆着吧,圆谎哪有那么容易。”柏灵伸了个懒腰,“我们先好好睡一晚,明天再想明天的事。”
牧成那边传来一声厚重的叹息。
诚然这种推测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百分百保险——如果那个胖衙役露的马脚太多直接导致事情败露,那么其他官差们第一个就会追到这里来。
“也只能这样了,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牧成低声道,“咱们轮守值夜吧,我先来。”
“嗯,好。”李一如和柏灵同时应道。
几人都各自调整了自己身后的厚实麻袋,将它们推拉出一定的斜角,然后轻轻枕靠在上面。
黑暗中,李一如忽然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音很清脆,柏灵望向声音的源头,“什么声音?”
“啊,我数一会儿钱先。”李一如轻声答道,“你们先睡你们的。”
“金叶子?”柏灵问道。
“你怎么知道?”李一如有些奇怪,进而有些惊喜,“你也能听声辨物么?”
“不能。”柏灵摇了摇头,她刚想解释原因,就听见李一如“咦”了一声。
“怎么少了一片……我丢钱了?”李一如喃喃低语,然后变成一点无奈,“我都这么小心了怎么还有人偷我的钱?”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牧成低声道,“我看你也不像缺钱的人家,快睡吧。”
黑暗里传来李一如抓耳挠腮的声音。
“这些金叶子很珍贵吗?”柏灵问道。
“也没有,都是些普通的糙金子,没什么珍贵的……”李一如小声道。
这句话让牧成眼皮略略跳了一下。
“……就是可惜,这些金叶子是我拿来防身用的,”李一如叹了口气,“用一片少一片。”
柏灵有些意外,“金叶子怎么防身?”
“你听。”李一如轻声道。
黑暗里传来一道轻微的切割声,而后哗啦一声,厚厚的麻袋里一下跌出来许多细小的颗粒,它们也滚到柏灵的脚边,她伸手捏了捏,感觉是没有去皮的稻谷。
——李一如手里的金叶子,瞬间就把这厚厚的麻袋划破了。
第九章 不该出现
李一如有些手忙脚乱地捂住刚刚被自己切开的口子,稻谷持续跌落的声音才慢慢缓和下来。
他艰难地调整麻袋的方向,将豁口的方向调整到正上方,才轻轻擦了下头上的汗。
“厉害!”柏灵由衷道。
难怪这个看起来有些莽撞地少年,能从蜀州一路平安地来到徽州……他防身的本事,有时候实在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剩下这些我得好好保管……”少年有些肉痛地道,“之前遇不上票号的时候,我还拿这叶子换过几顿饭……”
少年话音未落,牧成已经从他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他走到李一如跟前,伸手道,“给我看看。”
李一如也抬手递了过去,“捏叶柄弯向的那一侧,那一侧不割手。”
牧成接过了金叶,并没有拿在手上把玩,而是马上转身,随便划开了另一处麻袋的正面,然后伸手进去探了探。
如是再三,他一连割开了四五个袋子。
“怎么了?”柏灵和李一如都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这儿放的全是粮食。”牧成低声道。
一瞬间,柏灵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好像被人敲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
牧成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他轻声道,“这儿十几个帐篷库房,不会也全是粮食吧?”
李一如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些狗官敢动军粮?”
牧成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道,“这么个露天场地,真要放的都是粮食,起码得有十万石。”
“不可能啊,”柏灵颦眉,“动谁的粮食也不敢动军粮,前线那么多兵要吃饭……粮食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要说徽州离平京近得很,江洲离平京也不远,要是有十万石粮食在徽州这里被扣了,江洲府会不吭声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再次退回到自己先前坐着的地方。
脚下的木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柏灵这时才意识到,或许脚下的木框就是用来防潮的……以免像今夜这样的雨浸湿了粮米。
她上次来镖局时没有走得这样深,只是匆忙间见到这里支着一些帐篷,当时还没有留意,只是听得镖局里的人介绍说这边是永平镖局的临时库房。
“……说起来,”柏灵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这个镖局的下一趟要走的大镖好像也是往江洲那边去的。”
柏灵这么一说,牧成也想了起来。
当时在客栈的门外,在他进大堂之前,那个镖局的镖师就曾经试图劝说他到镖局里来做事,当时还专门强调了“和协兵们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去江洲”。
柏灵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会不会是……”
“不可能。”牧成斩钉截铁答道。
“可牧大哥我还没有说完诶。”
“你想说粮食换成永平镖局来运了?”牧成的反问没有半点认可这个推测的意思,但柏灵点了点头——她确实是怎么猜测的。
“徽州府不可能给这样的授权。”牧成答道。
“……不过就算真的是永平镖局在运,”李一如皱起眉头,“那官府那边招协兵是要去干什么?”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几人一下又想起昨夜李一如听见的那句“怎么才三十四个”,那个胖衙役显然是非常缺人手的——而且一到后半夜,就直接用迷烟把人都给放倒了,这效率简直高到惊人。
要不是今晚他们仨因为各自的原因从房间跑去了厨房,只怕也成了那若干昏厥者当中的一个了。
把人迷晕,是要送去做什么?
能来应征协兵的都是男丁,不说他们身上有没有功夫,手里肯定都是有点儿力气的。
这样的人就算暂时用迷烟给迷倒了,等他们醒来,也比妇人、孩童更加难控制……
几个人一下也想不出,收来的这些男人能做什么。
“真是撞了邪了。”牧成低声道。
“不想了,不想了,”柏灵摇头,“再想下去天都亮了。”
几人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位置,李一如和柏灵都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李一如和柏灵直接一觉睡到了天亮。
牧成焦虑得有点儿睡不着,索性就趁着这股担心一口气守到了最后,直到外头换班的声音吵醒了李一如,他们才短暂地换了会儿班。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牧成问道。
“天生就是这样的。”李一如苦笑答道。
眼见天就要亮,两人喊醒了柏灵。
光从帐篷的几处缝隙里投了下来,三人趁着镖局晨练和早饭的当口,还按着昨夜的神奇走位溜去了前院的一处空屋。
这里看起来像个卧房,该有的陈设都有,但到处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儿住过了——他们进来的时候,门也虚掩着。
昨晚溜进来的时候牧成就注意到了这里,不过夜里前院的值守严得很,他当时不敢冒险潜入。
几人进屋之后也不敢造次,直接躲在了这里头某张盖着桌布的大桌后头,大家席地而坐。
虽然关着门,关着窗,但日光还是透过白色的窗户纸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李一如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柏灵和牧成这时才发现,这个少年脸色着实有些苍白,昨天的烛光下看着还不太明显,这会儿天亮了,两人才发现他眼底一片暗青——黑眼圈相当严重。
“你昨天没睡吗?”柏灵惊奇发问,“没事吧?你看起来……”
“睡了,睡了。”李一如摆了摆手,一副“我已经习惯了”的表情,他轻声解释道,“主要是自从离了家以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外头实在是太吵了。”
柏灵和牧成很快领悟过来。
对这个能够轻易听见十几步外弓弦紧绷的少年来说,外头的世界也许确实过于喧嚣了。
柏灵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辛苦你了。”
“没事儿。”少年打起精神,“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要是能找到那个刀疤男住的房间就好了。”柏灵一边从虚掩的窗沿往下看,一面轻声说道,“牧大哥能办到吗?”
“不能。”牧成答道,“夜晚或许可以,在白天,这种事没人能办得到。”
第十四章 我比较擅长奔跑
天色将暮,这条在同行者口中“七八里”的烟路,走到黄昏时才差不多走完。
队伍停下来休整,并再次换班。在底下赶了一天车的人回到粮车上头休息,等到明早再这么换一次。
柏灵跳下车,和已经坐在车边的李一如、牧成坐在了一块儿。
李一如的耳朵里塞着棉花,脸色比起白天似乎更差了。
“管用吗,这个?”柏灵指了指他的耳朵。
李一如摇了摇头。
“平常是管用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但这一片实在太吵了,尤其是中午那一会儿,吵得我现在都在头疼。”
“……你都听见什么了?”
“不知道怎么说……”李一如两只手抱着手臂,“啊,光是想想就难受。”
“这烟味闻着也不对。”牧成在一旁轻声道,“不是庄稼秸秆,倒像是采石冶炼。”
“我白天也听到有人在聊这个。”
柏灵将听来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也是,这么讲就说得通了。”牧成望着粮队队尾的方向,“我今天也在奇怪,这条路走下来……我们一路就没碰见过别的行路人。徽州和江洲之间往来的商客这几年虽然少了,但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碰不上。”
“啊……”李一如手里的干粮掉在地上,他两只手捂着耳朵,“又开始了!”
“什么又开始了?”
“那个声音。”李一如佝下腰。
柏灵和牧成都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远方的声音——然而四下是火把在“毕毕剥剥”地燃烧,马匹的低声嘶鸣,人们的笑闹……
除此之外,柏灵和牧成什么也没有听见。
正当柏灵和牧成有些无措,三个身型壮硕的青年站在了他们跟前。
牧成抬头,看向这三人,“你们是……?”
“老徐喊你们过去,”其中一人扬起大拇指,冲着车尾的方向指了指,“这儿换我们!动作快点!”
牧成顺着他们的指向看了一眼,“老徐在哪儿?”
“最后一车!”来人口气不太客气,“还特么能在哪儿,老徐不一直在后头盯着么?”
牧成点了点头,“不急这一会儿吧,等我们吃完了手里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几个来人已经注意到了蹲坐在地上的李一如。
“特么跟你说话,你捂耳朵?”青年的火气窜了上来,“叫你们几个现在就过去!听不懂人话?”
李一如正想勉强站起身,对面已经一脚踹了过来,少年本能地用手挡住了面门——对面却迟迟没有落脚。
他迟疑地睁开眼睛,见牧成已经一手提起了那人的后领,像拎着一只兔子一样,把他拎去了旁边。
悬在半空中的青年徒劳地蹬脚,茫然地发出一串“诶诶诶诶诶诶——?”
“出门在外不要火气这么大。”牧成冷着脸把他丢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手,“对人还是要客气一点。”
李一如松了口气。
“能走吗?”柏灵看向李一如。
“能。”李一如点头,“感觉现在声音轻了一点。”
三人一起往粮队的末尾走去。
“一会儿到车尾你还是上车休息吧,”牧成提着李一如的肩,“熬过这一段,等到了江洲你再找个僻静的地方。”
“嗯。”李一如点了点头,“多谢牧大哥。”
“客气。”
柏灵不时回头,那三个青年已经坐在了他们先前的位置。
“看来这个老徐说话还蛮有分量的,”柏灵轻声道,“和底下人走得近,镖头那里也能说上话。”
“嗯。”牧成应了一声,“咱们小心行事。”
柏灵又看了一眼牧成,“话说,像昨晚城门口那个情形,如果老徐没救我们,牧大哥有把握突围出去么?”
“难说。”牧成目视前方,低声道,“如果只有我一个,说不定可以,但拖的时间长了就……”
“万一今天又遇到那种情况……你们俩就自己跑吧,”李一如艰难地开口,“我被官府抓了也没事……顶多就是……回家挨一顿打。”
“先不提这个,”牧成的目光越过李一如,望向柏灵,“你呢?”
“我可打不过,”柏灵轻声道,“城墙上又是枪兵又是弓箭手的……我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况。”
“那你擅长什么?”
“我比较擅长奔跑。”柏灵答道,“短距离长距离都比较擅长。”
面色苍白的李一如笑出了声。
他们很快找到了老徐所在的位置——不过并不是在队尾,而是在倒数第四五车的位置。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
月亮在云朵中穿行,大地忽明忽暗。
车队大约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老徐趁着粮队汲水的空档,带着一支七人的小队查验最后十辆粮车的情况。
等到粮队在夜色中再度启程,老徐消失了。
中间的人以为他去了最后,最后的人以为他还在前头,昏黄的火把中,没人发现有些同伴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柏灵三人此刻正跟着老徐和他的同伴一路飞奔向东。
他们也渐渐听到了一些声响——听着像大榔头砸铁锥,但这似乎并不是令李一如感到痛苦的原因。
四下的烟尘越来越重,途中老徐停下来,给众人分发了沾湿了的布罩。
众人听着老徐的指挥,在前行的路上走走停停。
这一路上,李一如和牧成算是明白柏灵的“擅长奔跑”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一旦出现就折磨得少年痛苦不已的声音中途消失了好一段时间,每当它再次出现,柏灵就背着李一如往前跑。
期间牧成几次和柏灵交替,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并不是耐力型选手,在这种布满烟尘的环境下,负重长时间奔跑带来的消耗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但柏灵跑到现在,虽然也一样满头大汗,但气息一直都没有乱过。
“松青……可以放我下来了。”李一如在柏灵的背上低声道。
“那个声音消失了吗?”柏灵问道。
“没有……但我觉得……现在听着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李一如低声说道,“我现在应该……能跟上你们。”
“那你就再蓄一会儿力吧。”柏灵低声道,“还不知道老徐一会儿到底是要我们干什么,你养精蓄锐,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