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更坏的消息
(此处没有缺章,上一章章节名的数字写错了。
第二天傍晚,秦州与楚州最早南下的两支五千援兵已到。
这一万的兵力一到,平京城里的监国大臣们便立时安下心来。
然而,这一晚南面的深林却再没有传来任何号角声。
训练有素的部队从南门出城,在夜色下寻找敌人的踪迹,却只找到了一片废弃的帐篷旧址,还有无数已经被砸毁的长弩遗骸。
直到最后,平京城中的守将也未能弄清楚,在最初的两天夜里,平京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三日晨曦,一路向京城奔走接应的第二批部队——大约十万人左右的大军,已经急行至平京北面三十里处。
依旧是张守中亲自出城去迎。按说楚州十万、秦州十万,应当有二十万大军前来,然而不知为何,来的这一批只有秦州的十万人
得知平京的危机似乎已经解除,将领们不再前行,而是重新安排大军就地驻扎下来,等候平京城里接下来的消息。
如此又过去三日。
在这期间,张守中接到了楚州将领的回函——他在和江洲的守将商量过后,觉得事有蹊跷,所以决定违抗平京的调令,继续带着自己的十几万大军守在原地。
消息递到内阁,朝野一片哗然,几个文官当场参奏此等逆行。
然而孙北吉不置可否,没有当场作出决定,只是说现下大敌当前,严惩肃罚的事情往后再说。
张守中看出,孙北吉这是想把事情暂且缓一缓,于是也附和着说了自己的几条理由,暂且安抚住了躁动的群臣。
等到私下人群散去时,张守中只是摇头叹息。
“不用奇怪,大家是这个反应也不难理解。”孙北吉淡淡道,“毕竟现在京中人人自危,倘若平京真的失陷,皇上又外出未归,确实会有些难办。”
“我是在叹楚州守将,”张守中低声道,“这种紧要关头,却不听京中的调令,这莫非也是有不臣之心?”
“未必,楚州现在是薛继崇在守……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不会做欺君罔上的事情。”孙北吉轻声道,“先看看,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三天的时间李,近万人在城外不断搜寻潜在的威胁——然而外面确实没有再见到任何可疑的人群。
内阁责令周边州府密切留心是否有反贼的动向,但是,不论是越州、徽州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没有任何人看见有可疑的部队经过。
前些天夜间响彻云霄的咆哮,和那些穿云而过的箭矢,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留下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痕迹,然后就人间蒸发了。
那支在平京三十里外驻扎的大军,在确定都城无虞之后,很快再次北上。他们原本就是要调去北境抗金的部队,这一来一往大约耽误了将近六天,虽然粮草充备,但单拎出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平京终于彻底解除了围城的状态,但是依旧维系着每晚的宵禁。
然而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更坏的消息从北边传来。
——陈翊琮在江洲到楚州的路途中,被疑似金人的部队伏击了。
这个消息传回内阁的时候,好几位大臣当场就晕了过去。
“金贼?”张守中的眼睛瞪大了,“我大周腹地怎么会有金贼?北境的防线从来就没有被突破过!”
“李将军判断,这批金贼可能是从西南方向翻山而来的。”传令人答道,“具体的情况他们也还在查!”
“那皇上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传令人咬牙道,“先前秦州和楚州从平京北上的部队,现在就在楚、江之间激战,没有发现皇上的踪影!”
原本一直站着听底下说话的张北吉,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等到传令人大抵说完了前线的情况,几位大臣都围绕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各自的意见。
在这混乱之中,孙北吉忽然拍了桌子,吵闹声戛然而止。
“皇上现在是带着多少人马来着?”孙北吉颦眉道,他目光如炼,望向张守中,“我记得先前的奏报里说,皇上留了一部分部队在涿州?”
“是。”张守中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现下随行的兵力,即便把我们先前派去的一千守陵人算上,皇上身边也就只有两千五的兵力。”
“这就够了。”孙北吉握紧了手掌放,“倘若皇上已经被俘,金贼势必会先一步挟天子来威逼我军,倘若皇上出了事,两千五百人就是都死了,也是一座尸山。”
内阁诸员怔了一下,眼中慢慢又有了希望。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皇上说不定是金蝉脱壳,逃走了!
“金人号称有三十万大军奇袭,想声东击西,趁乱吃下江、楚、秦三个州府,但江洲和楚州这次都没有南下,所以反应很快。”孙北吉低声道,“现在战线还在楚州和江洲之间,我们自己不能慌。”
底下一人走出,“阁老,何不趁此机会,让涿州的驻军南下,和我们江、楚一带的部队共同夹击这一股金贼?”
“……不可。”张守中立刻道,“万一这也是声东击西呢?涿州的部队一南下,金贼再趁机南犯,你这‘夹击’就变成‘被夹击’了!
“北境不能动。”孙北吉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几分令人安心的老成持重,“等吧。”
“等?等什么?”
“等皇上回来。”孙北吉颦眉道,“皇上是在江洲失联的,从江洲回平京,快马加鞭,三天足矣。”
……
这天夜里,艾松青从外面回来,一进屋柏灵就对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念念正在午睡,好不容易才睡下。
艾松青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才到嘴边,又忍了下去。
柏灵走近几步,给艾松青倒了杯水,“怎么了?”
艾松青叹了口气,“前几天不是说平京除了夜里宵禁,其他危机都解除了吗……我今天出去了一趟,怎么感觉最近外面管得反而越来越严了。”
“怎么个严法?”
“巡逻队到处都是,看见谁可以就当场扣下来盘问。”艾松青皱眉,“我今天跟师傅一起出门给琴配新弦,结果说话的时候被巡逻队的听到,说我是楚州口音,根本不听我解释就要把我抓走盘问。”
柏灵怔了一下,连忙靠近拉着艾松青看了看,“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是那位袁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公公刚好经过,给我作保才放我回来的,”艾松青擦了擦额上的汗,“不然一律抓到城南那边的营地里去。”
第二百零九章 重回平京
“我们回来的时候,听马车的车夫说,这几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抓到城南那边去了。”艾松青接着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查什么。”
“……不知道上面又在怕什么。”柏灵轻声道。
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诡异。
要说平安无事,之前几天夜里的喊杀、箭雨都是实实在在的;
可要说真的是被兵临城下,那也不像。
城南那边偶尔有青烟升起,但总是很快就熄灭了,从南面吹来的风并没有任何血腥气味,四面也从来没有听到惨叫或是哭号。
柏灵确实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但她确信,这绝对不是战时该有的状态。
“是呀。”艾松青皱着眉说道,“就现在这种情况,和白天也禁足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这几天我和乐坊那边的师傅都不打算出去了……”
艾松青说着,就开始换衣服。她余光里见书桌前的灯亮着,且笔墨纸砚也铺在那里,但纸上空空如也,就知道柏灵多半又要写东西了。
“你今晚又要写什么了?”艾松青有些好奇地问道。
“明天王端要来了,”柏灵轻声道,“我得再理一理他的事情。”
“嗯?但明天不是都十七了吗?”
“是呀,因为前段时间都不太方便出门。”柏灵轻声道,“这几天稍微松了一点,他就派人来问下一次的时间了。”
艾松青感叹地望向柏灵,“他是真的惦记着你啊。”
柏灵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前段时间还给乐坊那边捐银子了呢,”艾松青笑着道,“我和你说过这件事儿吗?他用的还是你的名义。”
柏灵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
“我听乐坊那边的姐妹说,这段时间见到王端,都觉得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一样。”艾松青望着柏灵,“但反正大家见他都见得少了。”
“是吗。”柏灵又笑了笑。
艾松青围过来,“我都说这么多了,你也和我说说嘛……你每次和王端都聊什么呢?”
“你想知道的话,下次见到王端自己去问他呀,”柏灵轻声说道,“如果他愿意讲的话,他会说的。”
“告诉我嘛柏灵,”艾松青笑道,“我答应你不说出去好不好?”
柏灵也笑,“我也答应了王端不说出去。”
两人闹了一会儿,直到床上传来念念翻身的声音,柏灵和艾松青才收敛起来。
晚一些时候,艾松青坐在吃饭的小圆桌边上给念念缝衣服——反正柏灵伏案写作的时候,肯定是不许别人站在她边上的。
缝得乏了,艾松青会抬头看看屋子里的景象。
柏灵在桌前若有所思,侧脸看起来严肃极了;
念念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时不时动动自己的鼻子和手脚;
暖橘的灯火下,自己在做缝补的活计……
某种程度上说,这大抵也是她从前幻想过的,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
不过下一刻,艾松青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逗笑了——柏灵又不是男孩子,床上的小娃娃也不是自己的,难道说自己也是年纪到了,开始恨嫁了么?
柏灵略略抬头,“在笑什么?”
“没什么。”艾松青连忙摇头,又低下头笑了笑,“就是觉得现在真好啊。”
柏灵脸上的表情更温和了一些,然后又认真伏案。
……
八月十九,平京城的北城门再一次敞开了。
通向宫门的主干道又一次被官兵们封了起来,百官没有在太和殿等候——他们实在也没有心情在太和殿等候了,老老少少都穿着官服,等在城门后的路口处。
今早,有信使飞报,说皇上在江洲被袭之后平安逃脱,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很快”到底是多久,没有人知道。
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天,两天?
大臣们甚至没有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就已经雀跃着在这日下朝后涌上北门的街头。
城北的城门一共有三道门,这段时间以来,中间和右边的门洞基本就没有开过,左边的小门也架着尖锐的刺木,小心而缓慢地检查着为数不多的进城者。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没有过多久,城楼的守军得令,敞开中间的大门。
这消息渐渐传开,来到城门口等候的官员也越来越多,直到孙北吉也露了面,围观者才真正确信,皇上“今天”大概就要回来了。
正午的日头渐渐烈起来,但所有人都站在日光下,张守中借来一把伞给孙北吉遮阳,但孙北吉摇了摇头,低声让张守中把伞移开。
又过了片刻,远处开始扬尘。
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都踮起了脚尖,屏住了呼吸望向那里。
在黄尘之中,有一支队伍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浮现了。
最初那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人影,仅仅是一些黑色的点块而已。
然而很快,孙北吉的眼眶湿润了——作为昔日恭王府的座上宾,他和张守中都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年慢慢长大的。
远处的那个模糊身影,即便还不能真正看清五官,但只是望见那个轮廓,他们就已经认出了来人。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是皇上!是皇上啊!”
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和欢呼
远处,陈翊琮身着布衣,策马扬鞭,正骑行而来,在他身后,大约十几个守陵人的战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皇上平安回来了!”
“皇上平安回来了!”
陈翊琮的战马疾驰而来,在北门前,他骤然勒紧了缰绳。
黑马扬起了它的两只前蹄,眼前的臣民则像潮水一样跪了下去。
孙北吉亦然。
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阔别已久的年轻皇帝。
许久未见,陈翊琮看起来比去时长得更高了一些,身型似乎也变得更健壮了一些,他双莫测高深的眼睛,似乎比先前要来得多了几分凶猛。
孙北吉知道,这一次北巡和以往都不同。
这一次北巡,陈翊琮是真正趟过了尸山血海。
陈翊琮的马蹄缓慢地穿过北门的城楼。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在城楼的门洞里回荡,带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威严和从容,“让开,朕要回宫!”
第二百一十章 帝王气象
城门前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陈翊琮目不斜视地扬鞭南去。
从城门到宫门之间,许多百姓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见若干守陵人追随着一个布衣青年一路向南,纵马疾驰,大家都纷纷追上前看热闹,然后又被巡逻的官兵勒令散开。
马蹄声还没过去多久,不少身着官袍的官员就快步追了上来。
这些人中,有孙北吉这样鹤发长须的老人,也有张守中这样正值壮年的中年人,大家彼此相扶,甚至顾不上说话,只是带着盈盈笑意追着那马背上的身影而去。
人群窃窃私,等到这批官员也走过之后,许多人才恍然明白方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谁。
原来刚才那个马背上的男人是皇上……
皇上回京了!
人们竭尽所能地奔走相告,向邻里或家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在街道上看见或听见的事情。
在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月的戒严之后,平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好消息。
尽管大部分百姓都不明白皇上回京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许多人还是突然就觉得安心了下来——没有了皇帝的京城,那还能叫京城吗?更何况这个八月出了多少幺蛾子,到处都人心惶惶。
一些消息灵通的往外透露了一些风声,有人猜金贼是不是已经打过了见安江,也有人猜皇帝这一路频频遇匪徒,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死在了外面。
阴谋论甚嚣尘上,且每一种说法都能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平头百姓忧心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金贼”,南迁的北人和那些高门大户则已经开始计划若是平京失陷,下一处逃生的地点。
但如今,皇上毕竟平安回来了。
那平京城,或许就还是从前的那个平京城吧?
……
重新回到平京,陈翊琮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宫。
尽管他只离开了这里四个多月,但当他再一次踩在宫门的御道上,望着眼前渐渐清晰的起来的红墙金瓦,还是觉得一切恍若隔世。
内廷的宫人们得的消息晚,大家临时商量了一会儿,觉得就算立刻往北门去肯定也占不着前头的位置了,所以袁振、徐直便带着司礼监的众人,等在太和门的前面。
当陈翊琮出现在宫门前的时候,一众宫人再次跪拜。
“都起来吧。”
陈翊琮脚下飞快,他瞥了袁振一眼,袁振立刻小跑着跟上了陈翊琮的步伐。
“朕上次收到你的奏报还是八月初六。”陈翊琮声音轻快,“这期间还有什么要事没有?”
“有,兰字号的帐全都清理完了,贼逆逃得匆忙,大部分库存的银两都没有来得及带走,目前已经收归国库。”
“有多少。”
“三千五百万两。”袁振低声答道。
陈翊琮整个人停顿了一下,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闪过一丝惊异,“多少?”
“三千五百万两,白银,这是存在兰字号的地下钱库里的。”袁振又重复了一遍,“据查他们还有一个专门存放黄金的库房,在衡原山附近,我们还在找,现下还不确定东西在不在。”
陈翊琮轻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走。
“好好找。”陈翊琮冷声道,“一下就能拿出五万两黄金买人,我看他们底子殷实得很。”
“诶。”袁振缩了缩脖子,乖巧答道。
等回了养心殿,一早就等在那里的卢豆才一见陈翊琮,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和袁振这等即位后才相熟的太监不同,卢豆是自小照顾陈翊琮衣食起居的大伴。
望着他的眼泪,陈翊琮自己忽然有些唏嘘,他笑着打发了卢豆去给他准备浴汤,自己则沉默地在养心殿里坐了下来。
回来了。
尽管他已经许久未归,但这养心殿中没有一处蒙尘,和他先前离去时一模一样。可见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这里的宫人大抵是时时擦拭的。
陈翊琮抬眸望了一眼墙角的宫人,这些太监宫女都低着头,面容恭谦地站在那里,等候着命令。
四面没有了连天的炮火,也没有了冲杀的叫喊。
面对空荡而肃穆的宫殿,陈翊琮忽然觉得有一些冷清。
他无言地坐在那里出神,然后极迅速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出脑海。
在稍作休息之后,他很快起身去沐浴更衣。
由于的右臂还有未曾愈合的箭伤,不能碰水,所以陈翊琮全程举着还裹着绷带的右手。
卢豆帮他拆下了束起的长发,仔细地搓洗着。
这头发实在太脏了,洗了两道水搓出来的沫子还是灰的,卢豆前前后后足足洗了五道才好。在这整个过程里,卢豆几乎一直在心疼地吸鼻子——这头发还是好的,最让他难受的,还是陈翊琮后背的几处青紫和新好的疤痕。
左肩后面的那个窟窿眼虽然已经愈合了,但却留下了一块凸起的狰狞粉肉,像是一条野蛮生长的短藤。
“哭什么,”陈翊琮甩了甩头发,“朕这不是好好的吗?”
“奴婢……奴婢是想起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卢豆把手里的毛巾搓了几遍,动作轻柔地给陈翊琮擦头发,“那时候皇上也是这样,老弄得自己一身是伤。”
陈翊琮笑了一声,然后笑容又很快褪去。
“是啊,那个时候母妃总是会拿生姜沾酒来给我消淤青。”陈翊琮低声道,他的左手捏碎了几个浮在水面的泡泡,“擦得时候疼得很,但过后总是很快就好了。”
卢豆怔了一下,不敢再接话,低头专心给陈翊琮擦头发。
陈翊琮也很快看懂了卢豆的不敢,索性也就不再说什么。等到擦干了身上的水,几个宫人上前为陈翊琮拆换右臂的绷带,不多时,他重新换上了龙袍。
在这样一番梳洗之后,那些从战火里沾染的风尘全然不见。
卢豆望着眼前的皇帝,一时间觉得激动又畏惧,他从前没怎么见过建熙帝,平日里见到的恭王也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懦弱王爷,然而此时望着眼前的陈翊琮,他忽然从心底里觉得,那些书里头说的帝王气象,约莫也就是如此吧。
陈翊琮自己低头整理着袖口,低声道,“你去传旨,让内阁阁员,还有六部的官员半个时辰内到养心殿里来,朕有话要同他们讲。”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将计就计
再次进宫的孙北吉有一点喘。
一进养心殿,卢豆就贴心地搬来了一个木墩,张守中扶着孙北吉坐了上去。
听着孙北吉有些艰难的呼吸声,陈翊琮又让人端了清茶过来。
孙北吉喝了茶,又沉默地坐在那里,好一会儿脸色才从白转红。
“所以阁老是从北门一路走回来的?”陈翊琮颦眉问道。
孙北吉有些羞惭,“是。”
“阁老这把年纪还这样乱跑什么?”陈翊琮有些责怪地看向张守中,“该喊轿辇啊。”
“老臣是高兴……”孙北吉笑道,“就忘了。”
张守中也有些不好意思,“臣也是忘了。”
陈翊琮半是生气地笑了起来,养心殿里的其他几位尚书也忍俊不禁,大殿里满是快活的空气。
上一次这样轻松是什么时候?连张守中都快记不起来了,他望着龙椅上的陈翊琮,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到现在还记得,在听到陈翊琮亲自带兵剿灭青袍匪的时候,自己的忧心和焦虑。在出江洲之后,这种消息更是三番五次地从兵部的密函里传来。
陈翊琮的这次北巡充满了变数,原本这一趟北巡的计划只有两个月,毕竟只是北上送一批军备,然而因为陈翊琮沿途不愿闲着,一个月的时间才从平京走到了江洲。
等到了涿州,陈翊琮又派人传信回来,说可能会待得更久一些,张守中和孙北吉着实是一口气提了上来——因为按照陈翊琮先前的表现,这话的意思基本上等同于“朕想御驾亲征试试,先跟你们通个气”。
然而没过多久,陈翊琮又突然变卦,快马加鞭从涿州返程。
孙、张二人的心情跌跌撞撞,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尤其是前几天忽然得知江洲和楚州一带出现大批金贼,且陈翊琮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失联,说丝毫不慌是假的,孙北吉这个年纪了,当天夜里愁得根本睡不着觉。
但是看看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孙北吉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
在场的官员开始一一向陈翊琮呈报近半月以来等候批复的要事。
君臣之间对答如流,很显然,在外的这些日子,尽管陈翊琮在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在孙北吉等人给出的意见上画个圈,很少直接给出明确批复,但每一封北上的奏报他显然都认真度过,没有放松。
轮到张守中的时候,陈翊琮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禁锢,并让其他人暂时退下,只留孙、张二人在殿中。
在众人离去之后,张守中向陈翊琮谈及了前些日子的诡异“守城”。
“这件事朕知道一些。”陈翊琮平静答道,“楚州的兵,是朕下令不准动的。薛将军不算抗旨,只是奉了朕的密旨而已。”
张守中怔了一下,“皇上早就知道平京会有假围城?”
陈翊琮摇头,“朕给他密旨的时候,还是五月末。当时是因为见了申集川和常胜,觉得今年金贼的动向有些过于安静了。再加上从去年起金贼就一直在往西面征讨,所以在想他们会不会从其他地方突入。”
孙北吉颦眉,“西南西北崇山峻岭,人尚且难以通行,何况骑兵?金贼突然带领三十万大军从天而降,这——”
“没有三十万,”陈翊琮打断道,“而且那些人也不是金人,从兵到马都不是。”
孙、张哗然。
“……是见安阁?”张守中先反应了过来。
陈翊琮半垂了眼眸,脸上的笑带着几分嘲弄和冷峻,“是。”
他停顿片刻,又道,“那些人不过是换了身皮的山匪,总数还不到五千。”
“五千”两个字一出,众人再次愕然,整个养心殿一时鸦雀无声。
“但江洲公羊恩报上来的数字,就是三十万。”孙北吉有些不解,“三十万,五千……这也差得太远了。”
“公羊恩也没说错,他们也只是估计罢了,从县到省,大家被金贼杀怕了,一层层都夸大之后,合计就是这么多,”陈翊琮开口道,“因为真正和这批人正面交过手的,也就是只有江洲府的驻军罢了。”
“什么!?”张守中哑然,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皇上亲眼所见?”
“差不多吧。”陈翊琮答道。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张守中满意,他皱眉郑重道,“这几日兵部收到的消息,一直是我军正在江、楚之间与金兵激战,每日折损的兵力、剿灭的金贼人数也数以万计——”
“将计就计罢了。”陈翊琮轻声道,“你们前些天不是也和见安阁的叛军激战了数日吗?”
张守中喉咙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骗过别人,先骗过自己。”陈翊琮笑了笑,“江洲府驻军的守将李然麾下刚好有个草包先锋,在白蛇岭一带和这批‘金贼’缠斗,你们看到的那些折损,一多半是他报上来的。”
“……是……是假的?”
“假的。”陈翊琮低声道,“但挺好的,朕也专门叮咛了李然不要拆穿,他说什么就报什么。江、楚、秦的兵营加在一起将近有八十万的兵力,这场奇袭不痛不痒,完全不用担心。”
孙北吉的眼睛微微眯起,“那皇上……是想将计就计?”
“对。”陈翊琮点头,“五月朕见常胜的时候,得知了阿尔斯兰部的一些新动向,加上先前在江洲碰上的那群青袍匪,朕觉得今年可能会和往年不太一样。”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屏住了呼吸,两人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陈翊琮方才要屏退旁人。
陈翊琮轻声道,“朕想,金贼、或者说是见安阁的这帮叛臣,大约就是想看我们在这半个月的时间,把军队调来调去,疲于奔命,最后再集中在江州一带……那这场戏,我们也配合着虚晃一枪,是最好的。
“公羊恩这个人虽然直,但不蠢,他虽然现在报了三十万,但最多再过半个月,他也会发现一些端倪,今年金贼和我们决战的战线绝不是在我大周的腹地。”
“还是在北境么?”
“也有可能直取平京,阿尔斯兰部去年打下了西边的一处海岛之国。”陈翊琮轻声道,“他们,有战船了。”
二百一十二章 往事如梦
孙、张二人一时间不知应该作何表情。
平京并不靠海,但离海也不算远。如果金贼真的从海上进攻,那么大周就要面临双线作战。
且平京不比北境四州。
那条天堑一般的见安江,比任何铜墙铁壁都要坚固,自大周立国以来,尽管纷争不断,但从来没有异族打到过江洲以南。
奔腾不息的流水如同一道强有力的臂弯,将富庶安和的江南紧紧护在怀中。
“皇上打算怎么办?”
“该来的躲不了。”陈翊琮低声道,“所以我回来了。”
张守中这才明白为什么陈翊琮临时变卦,又从北境赶回。
“北境就交给常、申两位将军,”陈翊琮接着道,“朕应当守在大周的南疆。”
孙北吉轻轻叹了一声,他望着陈翊琮,既觉得忧虑,又带着几分激赏。
“当如此也。”
……
这天下午,在结束了与大部分六部官员的会晤之后,陈翊琮骑着马回了一趟恭王府。
他在母亲的灵位前细细讲述了这次出行的种种见闻,讲述他的几次死里逃生,和他看见的人间炼狱。
陈翊琮几次哽咽,甄氏的灵位在高处安静地聆听着。
这天,陈翊琮在恭王府傍晚一直待到了傍晚,才启程重新回宫。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要热得多,如今都已经过了中秋,白天的暑气却还是没有完全散去。
只有等到入夜,四下静寂,夜风习习的时候,才让人觉得秋日确实是来了。
卢豆提着灯笼跟在陈翊琮的身侧,他不时抬头,用余光去看陈翊琮的侧脸,陈翊琮看起来似乎正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皇上,”卢豆轻声道,“咱们好像走错了。”
陈翊琮停下了脚步,这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眼前的一切。
“养心殿应该往那边走。”卢豆指了指东南的方向,“奴婢看您想事情想得出神……”
陈翊琮沉眸。
“……没走错。”他低声道。
卢豆怔了一下,知趣地低下了头,他小心地跟在陈翊琮的一旁,为皇帝照亮前路。
先前陈翊琮还未曾觉察到,直到此刻卢豆点破,他才意识到自己正不自觉地往曾经的小院走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很多次。
路上,陈翊琮不时碰见交班离去的太医,他们之中,有些人还没有得到皇上已经回宫的消息,于是双方走得很近了,他们才看清眼前人是圣上。
太医们纷纷慌忙跪下行礼,陈翊琮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介怀。
这情景让陈翊琮觉得熟悉,从前在去柏灵的小院时,他也经常碰见这些太医——毕竟那间小院就在太医院值房的隔壁。
昔日的小院看起来似乎更加破败了。
陈翊琮推了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闩着的。
他对着眼前的木门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赵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朕。”陈翊琮低声答道。
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应答,都让陈翊琮感到某种时空交叠的错愕。
因为,从前……也是这样。
赵七开了门,当即就给陈翊琮跪了下去,他诚惶诚恐地望着突然驾到的皇帝,眼中带着惊惧。
木门一开,陈翊琮瞬间回到现实。
这还不到一年,整个小院,已经破败了。
庭院里的杂草无人修剪,疯长了一整个夏天,如今已是一片枯黄,柏灵放在树下的摇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像这样难得的秋日夜晚,她应该会拿着书卷,坐在院子里夜读。
空气中弥散着桂树的香气。
陈翊琮慢慢走过这间庭院,这里的每一样事物,都显露着一种无人照看的荒芜。
“你就是这么打理这院子的吗?”陈翊琮回头望了赵七一眼。
“奴婢……奴婢该死!”赵七立刻磕头,“实……实在是没有办法,内务府……内务府这半年,什么都不给拨……所以……”
“为什么不给拨?”陈翊琮冷声道,他看了看此刻寂静的庭院,有颦眉道,“这里就你一个人?朕之前调过来的那些宫女呢?”
“都……都调走了。”赵七颤抖着答道。
陈翊琮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踩着台阶,慢慢走到正屋的门前。
屋门紧闭,但没有锁,他稍一用力便推开了大门。
借着今夜的清晖,陈翊琮看见他的正对面还挂着当年皇爷爷笔力苍劲的题字——贞善流芳。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他轻轻抚过曾经和柏灵一起吃饭的方桌,抚过椅背,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
那天夜里他浑身湿漉漉地走进这里,那时屋里的灯火是暖橘色的,柏灵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站在椅背后面,给他擦头发。
卢豆就在这时点燃了屋子里的灯。
陈翊琮看见,他方才抚摸过的地方,已经多了几道清晰的指印——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他喉咙动了动,收回目光,往东边的卧房走去。
卢豆连忙端着灯盏跟了上去。
正厅和卧房之间没有木门,但柏灵挂了一道帘子在进门的地方。侍女说,柏灵非常反感其他人未经她同意就进她的房间,即便下人们只是单纯地去做一些擦拭和整理的活儿,也一样会引来她的不快。
所以这间屋子,日常都是柏灵自己在打理。
陈翊琮望着屋子里的陈设,慢慢在桌边站定。
就是这把椅子……在行刺的那天晚上,他和柏灵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亲吻。
柏灵坐在他的膝上,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小小的,温暖的柏灵。
漫长的,沉默的亲吻。
“皇上……”卢豆在一旁忍不住道,“这儿灰大,要不奴婢今晚让人来打扫一下,您明天再来看看?”
“不用了。”陈翊琮轻声道,“拆了吧。”
“什么……?”
“把这间院子拆了吧。”陈翊琮轻声道,“……徐直那边不是一直叨叨底下人手不够吗,让赵七调过去跟他做事吧。”
“……诶,明白。”卢豆点了点头,但眼里还是带着几分不解。他听见陈翊琮叹了口气,以为皇上要走了,刚想转身,就发觉陈翊琮并没有折返,而是慢慢走到了靠窗的梳妆台边上,卢豆又举着灯跟了过去。
桌上,还放着用了一小半的鲸腊。
二百一十三章 消息
因为没有放在冰室,这一点点的鲸蜡已经有些发臭了。陈翊琮打开贝壳的盖子看了一眼,又丢去了一旁。
身后卢豆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陈翊琮回头看了一眼,半笑不笑地道,“你看你脚下踩着什么?”
卢豆茫然低头,见脚下有一团乌黑的污渍。
“是血。”陈翊琮冷不丁地说道。
卢豆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端着灯跳去了另一边。
陈翊琮舒了眉,“吓什么,是朕的血。”
卢豆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皇帝,“皇……皇上……奴婢胆子小……您……”
“胆子小就出去等。”陈翊琮轻声道。
卢豆摇了摇头。
“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陈翊琮换了口吻说道。
卢豆听出这话已不再是玩笑,虽然有些为难,但一个人慢慢地退出去,临走前,卢豆才把灯盏留在桌上,就听见陈翊琮又开口道,“把灯拿走。”
“皇上,这儿很暗呀。”
陈翊琮背对着他,没有应声。
卢豆不得已,只好端着灯出去了。
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月光透过窗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朦朦胧胧,好像梦中的景象。
陈翊琮在柏灵的床边坐了下来,然后侧卧着躺了下去。
枕头上早就没有柏灵的气味了,许久没有晾晒的被褥并不好闻,他这么躺了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仰卧着。
自从出了平京,和柏灵有关的一切就慢慢从他的脑海里远去了,直到陈信来信,他终于决定拆看这段时间以来柏灵在百花涯里的动向。
看起来柏灵过得不错,这既让他感到挫败,却又隐隐觉得松了口气。
如今再想起柏灵,陈翊琮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心痛。
他感觉心里的某一处地方像是成了废墟,空空荡荡,就像这间已经蒙尘的屋子一样,带着某种麻木不仁的冷漠。
柏灵变成了某种和月光一样朦胧的、模糊的影子,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就能掀起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柏灵。
陈翊琮在黑暗中再次无声地喊了一遍这个名字。
等到这两天有空的时候,也找个机会去看看她吧,当面和她聊聊她的那封关于百花涯的奏折。
有些事情,似乎也应当放下了。
柏灵。
柏灵。
陈翊琮又轻轻张口。
柏灵。
柏灵。
柏灵。
……
“刚刚是你在喊我吗?”柏灵转头望向艾松青。
“没有啊。”艾松青有些莫名地看了看柏灵,然后有些疑惑,“我没听见哪儿有声音啊。”
柏灵颦眉,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
“奇怪……”
“是你最近太累了吧,睡得太少了。”艾松青轻叹一声,“今晚早点休息?”
“现在的整个作息都已经往后移了,”柏灵撑了个懒腰,“就算你让我现在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啊。”
“你就躺着,闭上眼睛。”艾松青一本正经道,“闭着眼睛,那就也是在休息。”
柏灵揉了揉自己的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好吧……那我现在去洗漱。”
兰字号的侍女们端来热水,柏灵先捧出一些水搓了搓沾了墨的手,而后才将整块毛巾浸去了盆中。
“今天外头可热闹了。”艾松青轻声道,“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皇上回来了。”艾松青轻声笑道。
柏灵的动作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扫清了脸上的阴沉。
她若无其事地望了艾松青一眼,“皇上回来就回来,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大家都高兴啊。”艾松青仍是笑,“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儿,也就这一件让人高兴了……先前不是都在传金贼可能会从打到平京来吗,皇上既然回来了,那就不用我们担心了。”
“皇帝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又不能以一敌百,怎么就不用怕了。”
“不一样。”艾松青轻声道,“皇上毕竟是真龙天子,只要他还在这京中,金人就破不了平京。”
“哦,真龙天子。”柏灵轻声道,“可金人又不信君君臣臣那一套,管你是不是大周正统,不都一样是血肉之躯么。”
艾松青没有再吭声,她承认柏灵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人不仅仅有血肉之躯,人还有信念——皇帝在不在京城坐镇,对士气的影响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百花涯里排了好几场新戏,将升明帝这一路的北巡故事讲了个明明白白。
再没有什么比一个骁勇的帝君重返回京城,更能安抚民心的了。
不过,和柏灵争执这些也没有什么必要,既然柏灵不喜欢听,她不说就是了。
“柏灵明天是要带那些孩子们出去么?”艾松青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道。
念念在床上蹦来蹦去,踩得整张床咯咯作响。艾松青一把抱住孩子,把她放到了脚边,可眨眼间,念念又一个轱辘翻上了床。
“念念。”艾松青的声音沉下来,“你这样不乖哦。”
“我也想出去!”念念笑着在床上打滚,“明天我也要出去!”
“不是明天,是后天。”柏灵纠正道,“我昨天刚和袁公公打了招呼,想找个时间带孩子们去东林山上晨练。老待在百花涯这些逼仄的房子里,哪还能唱出什么好声音呢。”
“真好啊。”艾松青叹道,“那位袁公公待人真随和……总是这么好讲话。”
柏灵再次笑了出来,头上缓缓升起几个问号。
“后天你有事吗?一起去?”柏灵问道。
艾松青怔了一下,“我也能和你们一道去吗?”
“多带一个琴师罢了,底下人不会拿这个难为我的。”柏灵轻声道,“除了上次安葬李姐,你也好久没有出城了吧,我们带着念念一起出去透透气。”
“好!”艾松青笑着拍了拍手,“那我明天去和乐坊的师傅们告个假!”
念念也高兴起来。
……
在陈翊琮回京后的第二天,当初跟随他一道离开的大部队才整装进城。
陈翊琮亲自去北门接应。
直到看到这一批部队的伤亡情况,孙北吉才意识到陈翊琮口中的迂回返城,过程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轻松,至少在孙北吉眼里,守陵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京中设好了专门为这些伤兵准备的疗养处,他们当中许多人的伤口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有太医专程前去驻诊。
一连好几天,不论朝中事务有多繁忙,陈翊琮都会找时间去探望。
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有意为之,这几天袁振盘算着皇上应该是要问起柏灵的事情了。可是陈翊琮每天都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搞得袁振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主动去和圣上提。
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天。
第二百一十四章 换个活法
九月在望,天气终于转凉,陈翊琮从伤兵的疗养处回宫,还身着夏衣的他一出轿辇就觉得微微有些寒意。
卢豆几乎立刻捧上一件薄披风,陈翊琮看了一眼,但没有接,只是兀自往养心殿快步走去。
这一路上,袁振跟在他的身侧,轻声汇报昨日的一些消息,陈翊琮不时打断询问细情,或是给出新的指令,袁振时不时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养心殿里,午膳已经备好,陈翊琮独坐用膳,他吃了几口,望向近旁的卢豆,“今天是怎么了,老瞥见你笑。”
卢豆连忙肃容,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低声道,“奴婢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陈翊琮默默咀嚼,目光依然落在眼前的菜肴上,等着卢豆继续说下去。
卢豆轻声道,“就是镇南侯府的那个王二公子,王端,皇上还有印象嘛?”
陈翊琮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
当然有印象……
王端是柏灵在兰字号的恩客,他怎么可能会忘。
“嗯。”陈翊琮表情平静,“以前老和久岩过不去的那个……他怎么了?”
“奴婢也是昨天听袁公公讲的,说是镇南侯府的老侯爷又递了一封请恩书到国子监,希望能送王二公子重新入学……”卢豆笑起来,“这都老大不小了,真要是又去了,才是闹笑话呢。”
陈翊琮哼笑一声,“他今年都二十二了吧,早先朕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见过他……老侯爷这回又想干什么,王端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朕以为他早就看清了。”
“奇就奇在这儿了不是?”卢豆笑道,“这请恩书是王端求他父亲写的。”
陈翊琮望了卢豆一眼,“他受什么刺激了?”
“就……”卢豆刚要回答,突然想起来,这再往下就该说到柏灵了,于是才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噎在了喉咙里。
“就什么?”陈翊琮追问道。
“就……奴婢也不太清楚,”卢豆傻笑两声,“都是听袁公公说的,说王端这是……逛窑子逛出来的上进。”
陈翊琮把碗放了下来。
“什么意思?”陈翊琮轻声问道。
整个养心殿里鸦雀无声,卢豆的背弯得更低了些,他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奴婢……也不清楚,听袁公公说,前两天京里放松了管制,有好几家高门大户的人家,都带着自家的小辈亲自到兰字号里讨教去了。”
“长辈带着小辈去青楼,是这个意思吗?”
“也……也不是,”卢豆为难地抬起头来,声音低了不少,“毕竟王二公子……跟着兰字号里的姑娘跟了四个月,就……就那样了……”
卢豆战战兢兢地望着陈翊琮,但陈翊琮的神情根本没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任何喜怒。
片刻的沉默过后,陈翊琮漫不经心地问道,“国子监那边什么回复?”
“说是……几位老师傅还在商量。”卢豆轻声道。
“你去传旨,让王端进宫。”陈翊琮轻声道。
“……现在?”
“不然呢。”陈翊琮又瞥了卢豆一眼,“同样的话要朕说几次?”
卢豆咽下一口唾沫,“奴婢这就去。”
……
养心殿,王端不时抬头看一看眼前正低头专心批阅奏折的皇帝。
他在这大殿里已经跪了至少一盏茶的时间了,但皇上看起来没有半点要问话的意思。
卢豆恭恭敬敬地站在陈翊琮的一旁,一声不吭的,从进来之后,目光就没有再和王端交流过一次。
王端看着这情景,心里有点发怵,喉咙也渐渐干了起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陈翊琮就在这时忽然合上了奏折,“很久不见了。”
王端俯身,“皇上此次北巡,声名远扬……臣在京中也时时听得您的英名,倒觉得皇上从没离远过。”
“现在倒变得会说话了。”
王端尴尬一笑,陈翊琮的声音听起来不紧不慢,一时听不出情绪。
想起从前和曾久岩对着干的时候自己也没少顺带着坑陈翊琮,王端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从前年少气盛的时候不懂事,还请……皇上——”
“如今懂事了,”陈翊琮打断道,“不过这会儿再进国子监,不觉得晚么。”
王端正想回答,陈翊琮又开口,“谁让你去的国子监?”
“……是臣自己。”
陈翊琮笑了一声,“不是说百花涯里有位姑娘劝人向善么?”
王端怔了怔,而后低头笑道,“原来皇上都知道了……确实也有百灵姑娘的关系。”
陈翊琮目光复杂起来,他低声道,“朕听说这两天又有不少人因着你的缘故往兰字号跑,那种烟花柳巷之地岂是尔等世家子弟应该流连的,你可真是给大家开了个好头。”
“皇上容禀,”王端连忙解释道,“臣——”
“急什么。”陈翊琮轻笑,“朕又没有怪你。”
王端不敢说话了,他余光望着看起来有些阴沉不定的皇帝,一时间拿不准陈翊琮究竟想干什么。
陈翊琮冷声道,“你这次又想鼓捣什么?兰字号里的人就是想赚钱也不用造这么个噱头,国子监是国学重地,若是坏了我大周的风气,朕……定严惩不赦。”
“……皇上误会了,”王端再次叩首,“虽然先前是和兰字号的百灵姑娘商量过,但重回学府确实是臣自己的主意。”
“你也想求取功名了?”
“臣还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试试另一种活法。”王端答道,“臣知道自己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所以这次请恩书求的也不是国子监的荫生名额,只要旁听就好。
“至于说,今后臣究竟要做什么,臣现在也答不上来,须得今后找机会试他一试才知道。”
“这些都是谁和你说的。”陈翊琮低声道,“也是兰字号里的姑娘么。”
“不是,”王端轻声道,“其实臣前几年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最近才觉得未尝不可……没想到竟因为这个惊动了圣驾,实在是……”
陈翊琮身体微微前倾,“为什么最近才觉得未尝不可?”
“臣……一时也说不清楚。”王端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先前和百灵姑娘的几次彻夜长谈吧。”
听到“彻夜长谈”四个字,陈翊琮觉得心里有根线绷了一下。
“彻夜……?”陈翊琮的声音,“你们在一块儿待了一整晚?”
“是啊,每次去到百灵姑娘那里,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王端叹了一声,“如果不是她身价实在太高了,臣是真心想将她赎买了接到侯府里来,即便给她个侧室的名分也是可以的。”
第二百一十五章 醋意
这边话音才落,陈翊琮那头就传来一声微弱的“咔”。
王端此时跪着,看不真切,但卢豆这头就看得很清楚了——陈翊琮右手握着的笔,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节生生折成了两段。
“侧室……”陈翊琮的头微微低了下去。
关于的柏灵消息里,确实提到了柏灵与王端时常聊天的事情。
但是从来没有讲过两个人曾几次聊了一整晚。
更不要说王端这边竟还惦记着纳柏灵为侧室……
“是啊,这位百灵姑娘再好,毕竟还是奴籍。”王端轻声道,“不过她也从没和臣提过这方面的要求,像如今这样,臣觉得也挺好的。”
“你碰过她了么?”
“……嗯?”王端一下没反应过来,再看皇帝,觉得他脸色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连忙答道,“……那倒没有,连手也是不曾牵过的。”
陈翊琮的杀心降下去几分,“真的?”
“当然是真的,天涯何处无芳草,臣心里拿这位姑娘当知己,不会勉强她做不情愿的事情。”
“你们都聊了什么?”陈翊琮面色铁青,“你还记得多少,全都给朕说出来。”
……
王端离去后,陈翊琮觉得烦躁不已。
他知道柏灵的这种“聊天”,也见过柏灵在小院里设置的“咨询室”。
在这样谈话的时候,屋子里不会有第三人。
在王端有些犹疑地说了几段他和柏灵的谈话之后,陈翊琮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和柏灵相识的这些年,他甚至不曾有一次和柏灵单独的“彻夜长谈”过。
王端几次提及的,柏灵身上的那种“好”,他更是完全明白。
然而如今,这种“好”转而就落在了其他人的身上,他无可抑制地觉得恼怒,但又觉得自己可笑。
在把柏灵送进了百花涯这样的地方以后,他难道还要指望柏灵保有以往的矜持吗。
或许真正令他感到恼怒的,就是这种矜持吧。
陈翊琮起身而站,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回京已经快半个月了,他确实几次冒出过去百花涯看一看的念头——并不是因为他旧情难忘或是怎样,仅仅是因为湖字号里发生过那样骇人听闻的丑闻,而柏灵又为此给他写过折子而已。
他原本就应该召柏灵来问话的……只是现下似乎还不是好时机。
至少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不知道。
要准备什么?
说不清。
陈翊琮咬紧了牙齿,他有些厌恶自己的这种状态。
在北上的路途中,他放过了柏奕和柏世钧,就如同放过了自己……甚至回到平京以后的这段时间,他也常常怀着某种平静的心绪,回想从前柏灵还在宫中的种种。
他拆掉了柏灵的小院,并且下令将那片土地改成了一处新的花园。
他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放手了。
他应当找个机会向柏灵道别。
或者不道别也可以。
陈翊琮有些冷酷地想,直接下令将柏灵驱逐出去,永远不得再回平京……反正柏灵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吧。
这个念头让陈翊琮有些沮丧,但这沮丧下一刻就变成了对自己的懊恼,明明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却在为这种不值一提的私情而伤神。
卢豆站在一边,早就觉得山雨欲来,一声不吭地在一旁守着。
良久,卢豆听见站在窗边的陈翊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皇上是想去见一见柏灵么?”卢豆适时地开口,“袁公公那边一直和柏司药有联系,她们最近——”
“住口!”陈翊琮呵斥道。
卢豆怔了一下,连忙又低下了头。
“不要——和朕——提这个人!”陈翊琮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一字一顿,“听到没有!”
“……是,是是。”卢豆连忙应声点头,“奴婢再不提了。”
这天,陈翊琮在养心殿里看奏章看到深夜。
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折子可看,毕竟这段时间奏章走内阁和司礼监就已经处理了大半,所以没有多少积压下来的奏章。
但他还是就着内阁的票拟重新写了一些批示。
这样的忙碌让他觉得平静多了。
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他无法解释在听见王端提及柏灵时涌起的强烈醋意,那么就不去解释。
他确实对柏灵动过心,这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但扪心自问,陈翊琮觉得自己并不算一个坏人,柏灵的性命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但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非常克制,尤其是在北巡结束之后。
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觉得自己身上属于母亲的那一部分情感常常占据他理性的主导,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倘若天上真的有一双母亲的眼睛,大概会为他所做的这些事情而叹息。
也正是为了这一声叹息,他艰难地和心底那些暴戾的、强横的声音对抗着。
要驾驭自己的心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前几天在听到柏灵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按捺不住地找了王端过来问话。
这是否又是一种近乡情怯,陈翊琮没有让自己深想下去,这个问题本身就让他感到不适。
然而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这座城池里有太多他少年时期的回忆,甚至几次想到久岩的时候,与柏灵有关的一切还是莫名地涌上了脑海。
九月初六,大雨。
傍晚时分,卢豆撑着伞跟在陈翊琮的身旁,止不住地劝道,“皇上,今天太晚了,雨又这么大,还是不要去疗养处了吧,您等明早雨停了再去也好呀。”
“朕说了这个月每天都要去看他们,那就不能食言。”陈翊琮颦眉道,“你现在真的越来越唠叨了,再多说一句,你就把伞扔了,自己去慎刑司领一顿板子!”
“……诶呦。”卢豆哭丧着脸,“那您走慢着点,您这手上的伤要是淋了雨,那就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了。”
“闭嘴!”陈翊琮冷声道。
在众人的簇拥下,陈翊琮再次坐上了去往守陵人伤员所在的轿辇。
轿子在雨声中走得飞快,这场秋雨把整个平京城都下得更凉了一些。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反复
守陵人的疗养处在城西,官府征用了三家商户的别院,并强行打通了这些院子的隔墙,使它合成了一处极大的院落。
雨夜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陈翊琮轻装出行,没有惊动百姓。
他坐在轿子里,听见打更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又渐渐被他甩在身后,街道两侧的门户偶尔传来一些笑声和争吵声,也很快融在雨声里。
“落轿!”卢豆的声音传来,陈翊琮感到轿子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他解开轿帘,伞已经打在了他的头顶,他目不斜视地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轻车熟路地向东而去。这是他一贯探视的路线,从正门进入后,自院落的最东头慢慢往西走,结束后直接从西门离开回宫,整个过程大概要一个多时辰。
还没走几步,陈翊琮就微微颦眉,望向南面,“……什么声音?”
雨幕中,有断断续续的人声传来,有些嘈杂,却又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回皇上,是夜场的戏班。”一旁的陪同者笑着解释道,“上个月皇上不是说,怕大家觉得闷,让我们想些法子提提士气吗,刚好这几个月,城里出了好几部讲剿匪的新戏,下官就找了班子来,每个月月中、月末各来唱两场。”
“嗯。”陈翊琮点了点头,“效果怎么样。”
“昨儿刚演了第一场呢,大伙儿都喜欢,尤其里头有些事情是他们经历过的,”那陪同者笑道,“戏文里头几处地方演得失了真,他们还帮着改了词。”
陈翊琮笑了笑,“怎么都没听你跟朕提过。”
“下官也是想试一试……若是没有用,也不好拿这些小事来耽误圣上的时间。”那人轻声道,“再就是以往皇上都是白天来,前几天我也确实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事儿办得好。”陈翊琮带着几分赞许说道,一旁的官员连忙谦虚起来,把背压得更低了些。
“那现在要带皇上去水榭边看看吗?戏班离这儿不远。”
“不用。”陈翊琮轻声道,“他们既然在看戏,朕就不去打扰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先去看看那些还在卧床的人吧。”
“是。”
是夜的雨声浇得人有些心烦意乱,但皇帝趁夜而来的消息,还是让许多兵士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们上午仍像往常一样整理好仪容等候皇帝每日例行的驾临检阅,但随后消息传来,说今早宫里有别的事,皇上大概是抽不开身——未曾想圣上白天虽然忙碌,夜里还是来了。
此时屋里的许多床位都空着——但凡还有力气下地的,似乎都整装去附近的水榭看戏去了。
留下的,大都是伤势颇重或是心情尤其沉闷、无心再做其他事情的伤员。
陈翊琮一一穿过
不比先前蜻蜓点水地探望,因为今天人少,所以陈翊琮和每个人都说上了几句话。
他坐在病床边上,或是询问病情,或是闲叙家常。正巧这里头许多人陈翊琮都看得眼熟但却叫不出名字,他趁着今夜都问了一遍,等到离去的时候,更是郑重地与伤病们握了握手。
他能看出伤员们眼中的喜悦——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谈话,握手,就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安慰,甚至让不少伤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陈翊琮低声安抚着他们。
尽管就年纪来说,这里的许多人都比他要年长,但陈翊琮依旧能感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是一种超越年龄的信赖和虔诚。
他对这些伤兵的探视,似乎给他们带去了某种神圣的庇护。
这是假装的忠诚吗?又或者是对一切权贵的谄媚?
但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欣悦和诚恳,又让陈翊琮不忍去怀疑这些士兵的初心——他们是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士,远非官场上那些虚以委蛇的文臣。
……还是说他们真的相信,被自己抚摸过的伤口会比其他人好得更快?
陈翊琮一时觉得荒诞起来。
他只知道,自己左臂上的箭伤也一样疼了一个多月,并没有比这个院落里同样在养伤的年轻人好到哪里去。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结束了东园的探视,而后再次踏入雨中,慢慢向西走去。
雨小了一些,雨声也小了一些。
先前那些嘈杂的戏腔不见了,鼓点和弦音也不见了,天地都安静下来,这静谧的雨夜让陈翊琮再次有了些孤家寡人的寂寥。
他回头望了一眼东园楼宇的飞檐,想着方才的种种,慢慢回过神来。
陈翊琮颇为自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臂,而后再次启程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皇爷爷的英容笑貌忽然闯进了他的脑海。
他还记得,在少年时,张守中曾经旁敲侧击地与他说起往昔昏君渴求长生的故事,虽然当时的张守中并没有点明要他引以为戒的用意,但陈翊琮自己是懂的。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这样浅显的道理为什么皇爷爷会想不明白……
难道皇爷爷少年时就没有一位张师傅领他读过史书么?
那些渴求长生的帝王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何以一向敏锐聪颖的皇爷爷却深陷其中,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张守中,后来几次想问母妃,但又觉得一旦开口就是对皇爷爷的大不敬,犹豫再三最后只能沉默。
如今站在建熙帝曾经的位置上,在真正宰执四海之后,这些曾经让他感到难以开口的疑问,才渐渐显露出一点真相的端倪。
或许皇爷爷一开始也是不信的。
然而被那一双双炽诚的目光看得太久,在宋伯宗之流的吹捧之下,事情就起了变化。
谁又是无辜的呢。
陈翊琮的脚步放慢了一些,他的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官员,尽管此刻他们每个人都低着头,带着恭谦的神情,但陈翊琮却忽然觉得有些寒意漫上心头。
他再次想念起曾久岩,这天大地大,不知道小侯爷如今身在哪里,世间事向来无情,对君王大概尤其如此吧。
陈翊琮叹了一声,也几乎就此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空灵的歌声。
第二百一十七章 明天会更好
雨声小了之后,水榭边的乐声比先前要清晰了不少,陈翊琮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似乎带着一些禅意。
这声音并不是寻常的戏腔,反而带着几分孩童的青涩,只是合声抹去了一些吐字的棱角,叫人有些听不清唱词。
“她们在唱什么?”陈翊琮回头问道。
“回皇上,是百花涯的新曲《春歌》,也不知她们是从哪间佛寺里取的词,当真是首好曲。”陪同者笑道,“皇上要有兴趣,可以移步一观。”
陈翊琮刚想拒绝,又听见那人道,“既已唱到了《春歌》,那今晚的歌舞就差不多要结束了,不会耽误很久的。”
陈翊琮想了想,示意那人在前带路。
一行人慢慢往南去了。
这一路上,那首《春歌》一直没有停。
伴奏里没有弦音,只有缓慢而低沉的鼓声,反而将童声衬得更加悠远,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等走到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陈翊琮终于听清了这些童声在唱什么。
“春有百花秋有月……”他轻声和道,“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原来从方才开始就一刻不停的歌声,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吟唱这四句话而已。
然而不知为何,这歌声的反复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让人听得整颗心都静了下来。
陈翊琮在院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头的歌声渐渐微弱下去,而后一切又再次陷入了沉寂,他有些不舍地靠近石墙上镂空的窗,往里头望去。
他看见台上站着大约二十来个孩童,她们穿着白色的纱裙,手中擎着一盏小小的花灯。水榭之下的幽深湖面映照着这点点星火,秋雨让一切看起来朦胧得如同仙境。
先前的鼓声又慢慢响起来,与之前的低沉暗淡不同,这一次的鼓点要紧凑和磅礴许多,如同战场上战鼓的对峙,间或有一两声不成曲调的弦音陡然响起,如同这萧瑟秋风横扫千万里的落叶。
两侧的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激烈,就在鼓声即将攀至最高最强烈的顶点之时,一道清幽而激越的金器骤然鸣响。
似乎是编钟,又似乎是铜磬,这悠扬的金鸣突然打破了鼓点,在整个院落的上空徘徊回荡,而擎着灯笼的孩子们则随即跟上了这乐声,开口唱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就像先前的《春歌》一样,这一首歌也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吟诵这一句话而已,只是曲调比起先前的歌更富有一些变化。
置身于这样的歌声里,陈翊琮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停止了。
“这首是《千江月》,”一旁的人适时地开口道,“也是一道佛谒。”
陈翊琮微微垂下眼眸。
此刻站在台上的那些孩童大概并不能理解她们口中正在吟唱的歌是什么意思,包括像上一首春歌里的那番闲情……
倘若放去四年前,他大约只会觉得无聊罢了。
然而世事变迁,光阴流转,他竟也开始会被这似有若无的禅意所打动。
歌中的虚实与远近,短暂和永恒,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了陈翊琮的心上。
或许这样的歌就是应当让孩童来唱吧,正因为孩童不懂,所以唱得无情。而这无情……陈翊琮有些疑惑了,方才他还为世间事的无情感到寂寥,这一刻又忽然觉得安慰。
“这是百花涯哪家字号排的歌舞?”陈翊琮有些在意地问道。
“哦,回禀陛下,是兰字号。”一旁的官员轻声答道。
陈翊琮觉得脑海中似是嗡了一声。
他猛然回想起柏灵先前的那封奏折,她的折子里含糊其辞,只是说希望这段时间袁公公能帮她扫清一些障碍,好让她能做一些自己的尝试。
……这就是柏灵的尝试吗。
陈翊琮忽然哑然失笑。
他慢慢伸手,抵靠在墙边,目光再次望向那些身着白裙的女童。
他应该说什么呢……不愧是柏灵吗?
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陈翊琮看不清她们的五官,夜色下每个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但她们之中没有人在笑,没有人在做表情,她们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起来既冷漠,又疏离。
这样的白裙,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见柏灵穿过。
“……兰字号的人来了吗?”陈翊琮低声道。
“来了,就坐在下面呢。”随行的官员遥手一指,陈翊琮顺势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陈翊琮表情复杂,他听得舞台上的童声又渐渐弱了下去,明白这首《千江月》大概也已经唱到了末尾,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带朕去看看吧。朕……倒要见见是什么人能排出这样的歌舞。”
“是,臣一会儿就派人喊她们来。”一旁的人轻声道,“不过这地方人多口杂的,皇上若是想见她们,不如到近旁的会客室里,如何?”
“也好。”陈翊琮点了点头,“……对了,去喊人的时候,不要和她们说要来见的人是朕。”
陈翊琮鬼使神差地开口提了这么个要求,等看见随行官员脸上的困惑表情,他旋即有些后悔说这个。
在这疗养处,负责的官员去传话,难道兰字号的人还能不来么。
他有什么好掩饰的……就算是现在不说,见了面不也一样会知道么。
陈翊琮轻咳了一声,“……朕是怕会吓到她们,。”
“哦哦,”一旁的官员恍然大悟,“皇上真是待人宽厚,微臣明白,往后还有一曲,可能还要等上一会儿……皇上若是累了,臣现在就带您去附近休息吧。”
“不用。”陈翊琮摇头,他再次望向台上,“既然只剩一曲了,朕就在这儿听完。”
舞台上的小姑娘们放下了灯笼,将里头的烛盏取出,小心地捧在手里。
蜡烛的光映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忽地人群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先开了口,只是雨这时又大了一些,陈翊琮再次觉得有些听不清楚。
他将耳朵贴在窗上,而后又只能放弃——隔着雨幕,要听清女声的独唱实在太难。
他只好有些遗憾地站在那里听着旋律,直到最后的合唱。
女童们不断重复的歌声里,他只能勉强听清最后一句,“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故人何处
当兰字号和乐坊的众人出现在陈翊琮面前时,他认真打量了每一个的脸。
没有柏灵。
“这就是你们所有人了吗?”陈翊琮问道。
为首的老人连忙躬身道,“唱歌的娃娃们年纪还小,也没有教过礼数,贸然带过来,我们怕惊了圣驾……”
“除了孩子呢?”陈翊琮颦眉道,“没有别人了吗?”
站在后面的艾松青微微颦眉,忽然想起先前在汐字号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她和柏灵在给那个死去的美妾唱夜场时,也曾有锦衣卫突然闯来搜查,但后来又莫名离去了……
艾松青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不远处的皇帝。
难道那个时候,带着锦衣卫来的人,就是眼前的皇帝吗……
“皇上……”艾松青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要找柏灵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陈翊琮眼睛微亮,但很快又按捺下心头的急切,用依旧平静的声音开口问道,“……她在哪里。”
“刚才雨停了一会儿,她带念念——我们兰字号里的一个孩子——去茅房那边了。”艾松青轻声道,“可能这会儿——”
艾松青话音未落,陈翊琮已经大步离开了这间会客厅。
卢豆才撑了伞跟上陈翊琮的脚步,就被陈翊琮一把夺过了伞柄,“你不要跟着朕了,在这儿等着。”
还不等卢豆反应过来,陈翊琮就一个人撑着伞走进了雨幕里。
……
这一路上,陈翊琮与好几拨巡逻的侍卫打了个照面。
他们显然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突然碰到独行的皇帝,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停下行礼,但陈翊琮什么也不理会,脚下不知踩碎了多少浅浅的雨水,一路飞速向前。
直到远处的一个孤亭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柏灵背对着他,正和一个孩子坐在孤亭的石桌旁。
两人对坐着,似乎是在翻花绳,又或者是在玩着别的什么游戏。
陈翊琮停下了脚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就这么站在雨幕里看了一会儿,直到念念发现了他。
然后,柏灵回过头来。
天地间只有雨声,陈翊琮远远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雨幕里,他看不真切柏灵的表情,但见她慢慢站起了身。
陈翊琮拿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的伞檐稍稍向前倾斜,挡住了自己和柏灵的视线。
雨声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也还是这样。
有些事情是骗不了人的,越是想要隐藏,越是想要否认,它们就越是汹涌。
陈翊琮在雨幕里向着前方的孤亭踏出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这一段路让陈翊琮觉得无比漫长,等再一次站到柏灵面前,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缩在了柏灵的身后。
四下无人,柏灵也没有行大礼,只是向着自己轻轻一福,就像从前一样。
陈翊琮想象过很多次和柏灵的重逢,但今晚的不期而遇,远远胜过他从前所有的想象。
柏灵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她今晚甚至没有特意梳妆。
但陈翊琮的目光几乎难以从那双鹿一样温柔的眼睛上移开。
“朕……刚好路过。”陈翊琮先开了口,“撑朕的伞一起走吧。”
柏灵摇了摇头,“三个人,一把伞怎么撑得下,我和念念还是等雨停再走吧。”
“嗯,等雨停!”念念跟着重复了一声。
柏灵把念念抱在怀里,又看向陈翊琮,“皇上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迷路了吗?”
“……嗯。”陈翊琮艰难地点了点头,“迷路了。”
说着,他也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和柏灵一道将目光投向亭外的雨帘。
但过了一会儿,他便有些不自觉地再次看向柏灵这边。
柏灵仍旧望着外头。
陈翊琮收回了目光,他低垂了眼眸,轻声道,“……还好吗,这段时间。”
“都好。”柏灵平静答道。
“你……你去百花涯这件事,朕——”
“是孙阁老的主意,皇上当时并不知情,”柏灵温声说道,“郡王殿下已经同我说过了。”
“嗯。”
陈翊琮衣袖里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
他深深地呼吸,“……你还在怪朕吗?”
柏灵反而笑了起来,她轻声道,“怪皇上什么……这件事不是个误会吗?”
“是啊,误会。”陈翊琮点了点头。
他望着自己的脚尖。
既然是误会,我们把这个误会解开好不好?
“朕见到柏奕和柏世钧了,”陈翊琮忽然道,“在江洲。”
柏灵的动作有一瞬的迟滞,而后调整了一下怀中念念的姿势,叹息一般地问道,“他们还好吗?”
“……应该,都好吧。”陈翊琮轻声道,“朕已经下令,不再追究杏林院医官竹林失踪的事情,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去了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柏灵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而后也笑了一声。
“朕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看见朕的诚意。”陈翊琮低声道。
柏灵再次低头莞尔,没有接话。
“你在百花涯里吃的苦,朕也会想办法弥补——”
“谢谢,”柏灵看向他,“有皇上这句话,之后我在兰字号里的事也就更好做了。”
陈翊琮有些意外,“……你还是想待在兰字号?”
柏灵点了点头,“是啊,具体的事情皇上可以问问袁公公,这段时间袁公公真的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了我照应。”
“应该的……”陈翊琮颦眉,“但如果——”
“啊,雨停了。”柏灵忽然说道。
陈翊琮缓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外头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弱得几不可察。
“差不多该走了呢。”柏灵把念念放在地上,牵起她的手,“皇上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退了……”
“嗯。”陈翊琮再次点头,“是得走了。”
然而,当柏灵走下孤亭的台阶,陈翊琮再次忍不住喊了一声。
“柏灵!”
柏灵停下了脚步,有些不解地回过头。
陈翊琮觉得自己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天晚上的事情……朕不怪你,朕早就不怪你了。”
柏灵再次微笑。
四目相对,陈翊琮有些看不懂柏灵的目光。
尽管今晚的柏灵似乎一直在笑着,但这笑容却显得冷漠而疏远。
“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柏灵轻声道。
陈翊琮怔在了那里。
柏灵抱着念念,再次向陈翊琮躬身行礼,然后慢慢走进夜色里。
陈翊琮目送她离去,不知为何,忽然间失去了追上前的勇气。
等到柏灵的背影彻底不见,他一个人扶着石桌,有些失神地坐了下去。
也差不多是在这时,他意识到先前自己想要“放生”的念头有多浅薄。
他不能放柏灵走。
他不能。
第二百一十九章 柏灵能做到的事
不论他曾经独自将这件事咀嚼了多少次,下过怎样的决心,又或是对镜自嘲过多久……
在今晚看见柏灵的第一眼,陈翊琮就明白这件事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何妨再任性一次?
谁又能拦得住他?
陈翊琮自己也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笑声苦涩。
这整件事都荒谬极了。
但他终于明白,不论这件事重来多少次,他还是想要把柏灵留在身边。
倘使她觉得皇宫的笼子太小,那他也愿意为柏灵换一个再大一些的笼子。
柏灵想做什么,都由她去……
唯独不能放她走。
……
“你和皇上已经打过照面了?”
回程路上,艾松青的眼睛瞪圆了。
柏灵点了点头。
“但你还是坚持要继续留在兰字号?”
“嗯。”柏灵答道。
马车里,念念靠在艾松青的腿上,已经睡了过去。
“……上次去程家的时候就有人在猜是不是宫里在找什么人,”艾松青后知后觉地皱起了眉,她忽然恍然大悟“所以那一次真的是皇上?皇上是专程来找你的?”
柏灵不置可否地沉了沉嘴角。
“天呐……”艾松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柏灵,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风吹起马车的车帘,柏灵叹了一声,“……流落百花涯的可怜人啊。”
“那你为什么不走?”
“这么多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走得开,”柏灵笑道,“这两天合唱团的效果我很满意,接下来要推的事情就更多了。”
艾松青有些莫名地望着她,也说不出究竟是惊讶还是感慨。
她叹了口气,往柏灵那边靠了靠。
“那你想好了吗,合唱团的名字?”艾松青低声道,“昨天袁公公说,要不就叫小百灵合唱团算了……”
“噫——不要。”柏灵嫌弃地摇摇头,“是个合唱团就叫小百灵、百灵鸟,太俗了。”
“俗吗?”艾松青愕然,“而且哪里还有其他合唱团?”
“再想想,再想想。”柏灵坚持道。
两人为这名字闲谈了一路,等回到兰字号,把半梦半醒的念念捉着洗完脸,已经是深夜。
熄灯之后,屋子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艾松青听到柏灵那边又传来一声叹息。
“柏灵还在想什么,不睡么?”
“很累,但是睡不着。”
艾松青换了个姿势,“……嗯,我也有点,但你明天一早,不是要去给那些新人仆妇做团体吗?”
“是啊,事情都得一件一件做……得养足精神才行。”柏灵忽然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从前看的那些话本,常常在故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冒出一句‘三年后’‘五年后’来,就好比这个场景里主角正在苦读,翻一页,就写到他金榜题名。几年的艰辛啊……这么一翻页,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
艾松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也想有人给你写个‘几年后’么?”
“是啊,”柏灵也笑,“这些事情千头万绪的,可一件一件去做总能做得完,就是需要时间……”
柏灵闭着眼睛说道。
“那你还不赶紧睡,”艾松青笑道,“梦里什么都有。”
两人一时笑起来,睡在中间的念念好像被吵醒了,咕哝着说了些什么。
柏灵和艾松青都安静下来,等到念念再次没了声响,两人才又小声开口。
“我也不贪,”柏灵叹了口气,“直接来个三年后就可以了……”
“三年啊。”
艾松青喃喃着看向天花板。
也不知道三年后,这兰字号里,究竟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
三年后。
大周升明七年,夏。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过得格外艰难,而人总是对痛苦的事情更加敏锐吧。当柏灵再次回忆她刚进百花涯的头一年时,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只是这三年的时光,却过得飞快,一切就像是从指缝中瞬息而过的流水,她都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再回首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起初兰字号里一直设着暗卫,这些人在暗中看守着她的行踪。柏灵不用追问就知道这些人来自何方,在早先的一段时间里,不论她去到哪里,总有龟爪子或是宫中的锦衣卫在“保驾护航”。
然而这三年下来,柏灵的所行所为,渐渐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在兰字号的后方,大周建起了历史上第一个妇女救助组织,人们称之为“兰馨会”。
这个名字是在刚创建的时候所有人共同投票选出来的,虽然柏灵并不喜欢——它听起来总是很容易让人想起“蕙质兰心”这样的夸赞,天然带着某种旧时代女性特有的美德。
贤惠,善良,天真顺从,无怨无悔。
但艾松青劝道,这听起来才像一个正经的、普通的名字,也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让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稍稍放下一些戒心。
柏灵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但最后还是遵从了大家的意见。
兰馨会所提供的救助主要有两种,对那些本身就有一技之长、但因各种原因流落他乡、衣食无着的妇女,兰馨会负责牵线,在通过考核之后,由专人将她们介绍去平京或平京周边的工坊。
而对于技艺不够过关的妇女,则还有第二种选择,即是接受兰馨会的正式救助,和兰字号签订三年到五年不等的长约,期间会有专门的师傅教学,帮助她们继续打磨自己的技艺——但代价是要在右臂上留下终身不能洗去的兰花刺青。
对于更小、几乎不能做工的孩子,兰字号里也有她们的去处。
这三年里,那些空灵而洁净的童声合唱俘获了许多高门大户者的心。
尤其是在升明四年的秋天以后。
人人都不忘不了那一年的秋天,异族的战船从平京的南面和东面共同登陆。临海的炮台日夜咆哮,传到平京来的消息一天一个变化,今天有人说“北境失守了”,明天有人说“南边越州沦陷了”,每天夜里,人们都梦见金贼兵临城下,攻破了平京的大门,然后血腥屠城。
然而这一切毕竟没有发生。
北境守住了,越州守住了,平京的东海岸在炮台的轰隆声下固若金汤。
第二百二十章 没有回答
战乱之中,百花涯每日的进账不降反升,三年时间里,单日进账的记录刷新了十七次,且一次比一次凶猛。
一堆一堆的银子堆成银山,流进大内,然后又转去国库,汇成军费开支里的一条涓流。
而与此同时,被百姓津津乐道的还有另一道奇景。
在每年开春过后,平京里总是有纨绔子弟被自家的长辈领去百花涯的兰字号。
然而预约的队伍长长长长长,等待的名单上头不仅有平京住人的名字,就连徽州的好几户人家也慕名而来——无他,大都觉得自家孩子不够上进,便死马当活马医地送到这里来让这里的百灵姑娘瞧瞧,看还有救没有。
毕竟,升明四年后,王端的表现众人有目共睹。
当年他短暂地回到了国子监,勉强旁听了两个月左右便再次离开了,在那之后,他玩的花样更是一个接着一个,甚至靠父亲的举荐做了半年的官府小吏。
虽然每一件事都做不长,但镇南侯府上下依旧为之欣喜。
对这个一向在胡作非为的儿子,老侯爷从来没有怀抱什么盼他成才的希望,如今的王端虽然也终日没什么正型,可毕竟不像从前那样在外为非作歹。
升明四年末,王端辞了官职,回家按父母的意思成了亲,然后带着新妇去了镇南侯府在平京与徽州之间的一处庄园。
大约就在那时起,王端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生的兴趣所在——种田。
他确实不是什么读书的材料,然而不知为何,作为一个一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在开春几次随着自家长工探视田野之后,他竟对这些土地里冒出的嫩芽抱起了极大的热忱。
升明五年,京中大旱,王端的庄园也不能幸免。
当时第一批通过专司科举选拔上任的农官中,有一个叫柏农安的新官引起了王端的主意。
最初是柏灵与他说起的此人——柏农安几次提出了抗旱的新策,但每一条都被户部的上官驳回,气得他当场摔了官帽走人。
于是王端很快派人把柏农安接到了自己的庄子里,直接将自家的百亩良田交到了柏农安的手中。
五月,其他人田里的庄稼还是青黄一片,旱得打蔫儿,王端的庄园里却是一片盎然绿意——显然等到六月的时候,这里会像往年一样一片金黄。
这样傲人的成绩很快引来了京中的注意,王端则很快将柏农安的治旱新策,连同几株即将长成的水稻一同送进了京里。
于是朝野震动,户部尤其如此,当时打压农官的几个侍郎亦被迅速追责。
经此一役,陈翊琮直接给农工二院开了面授机宜的特权——如有必要,农院与工院官员可以让自己的奏疏不经内阁、司礼监的整理,直接呈到御前。
陈翊琮的锐意决断再次让所有人感受到了他当年在专司科举上的决心。
尽管这一年人们错过了当年的一熟,但五月末,官民一道搞起了农忙双抢,至少保住了这年秋后的收成。
王端也因此名声大噪。
等民间开始传送起这件传奇的始末,众人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在平京和徽州之间拥有百亩良田、且力挽狂澜保住了今年秋收的王端,不就是当年那个作奸犯科的镇南侯府二公子么?
于是人们兴致勃勃地往前追溯,才意识到,一切的变化似乎是从当年百花涯的兰字号开始的。
就这样,来找柏灵的人越来越多。柏灵会按照预约的顺序,亲自见一见这些被带到兰字号里的少年,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和她约定之后长谈的机会。按照柏灵的说法,她时间有限,只能把机会留给那些期望改变发生的人。
至于说那些被强扭着带到兰字号的少年,尽管有些着实需要帮助,但她也确实没有精力了。
不过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于,并不是每次咨询的结果都像王端那么好——譬如在升明六年,就曾有一位封疆大吏的公子在经过了半年的咨询之后,决定去西南一带经商。
这个结果比他先前的作为更让家人觉得蒙羞,他一封奏疏呈上宫廷,狠狠参了兰字号一本,说这花窑不好好做自家该做的事情,反而劝人走上邪道。
陈翊琮一笑置之。
柏灵这样生机勃勃地活在兰字号里,本身就让他感到安慰。
只是有时午夜梦回,他突然醒来,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还是会觉得有几分怅然。
每当这些心绪搅得他不得安宁的时候,他会去给母亲和皇爷爷扫墓,某一天他站在建熙帝的墓前,突然想到皇爷爷一生都未曾立后,原本大家以为那位屈贵妃登上后位大概只是时间问题,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不曾预料。
少年时他没有细想,只觉得皇爷爷性情乖张,凡事都不愿遂那些“忠臣良将”的意,别人要他向东,他就偏要向西。
如今想起来,陈翊琮忽然又有了别的猜测。
可是眼下,建熙帝的永陵只剩下一堆青砖黄土。
在寂静无人的皇陵中,他问出的问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
“皇上又要我进宫?”柏灵眉头微颦,“之前不是定了每月初一十五去下棋吗,今天又不到日子,我去做什么?”
眼前的宫人带着几分谄笑,温声道,“今日御膳房备了一道新菜,皇上不愿独享,所以……”
“我今晚没有时间。”
“哎呀,柏姑娘这又是何必呢,”宫人走近了几分,“您今晚,也没咨询吧?”
柏灵望了对方一眼——这位公公显然是做过一些功课的。
“是没有,但我要查账。”柏灵轻声道。
“这种事,交给下面做就可以了。”宫人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哪用得着您在旁边盯着。”
柏灵望着眼前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脱的宫人,心里觉得厌恶。
又开始了。
陈翊琮又开始了。
“松青。”她回头唤了一声,“你晚上空吗?”
艾松青看了看表情不善的柏灵和一旁油腻腻的太监,斟酌地开口道,“倒是……没什么事。”
“那你替我去对账吧。”柏灵轻声道,“今天大家要碰下个月兰馨会的预算。”
艾松青点了点头,她走近几步,低声道,“你又要进宫吗?”
柏灵平静地点了点头,“嗯。”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见海棠
从兰字号到宫门,柏灵一路都乘着轿辇。
时值盛夏,轿辇中放着冰盏,所以尤为凉爽。
柏灵倚靠在窗边,望着平京城依旧安和繁华的街道,往昔的旧时光慢慢浮现在眼前。
那时她经常在晨间带着菜篮子从家到附近的早市上买菜,每天都要蹲在炉灶前生火、煮饭,后来柏奕从百味楼回来,跟着父亲一起进了太医院,这些事情就又慢慢回到柏奕手上。
当时他们经常在一起抱怨,这些没法自动化的家务琐事,实在太消耗人的精力了。
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当时那种烦闷而无奈的心情完全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只有怀念。
轿辇很快停在宫门前头,柏灵下车步行。
夏夜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再次穿过宫门长而幽深的石廊,听见头顶传来她脚下的回声。
柏灵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她望着脚下的青石板,忽然有些感慨。
这些铺在皇宫里的沉默方砖,不知道看了多少出人间的悲喜聚散。
“柏姑娘怎么不走了?”身后的宫人也停了下来,“皇上正等着呢。”
柏灵笑了笑,又再次向前走去。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为了进宫去捞过于耿直的老爹,她和柏奕曾经一起经过这里。
似乎一切的故事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而后她所做的所有努力,也都是为了能逃离这里。可是天不遂人愿,越想远离,反而就在这宫廷之中陷得越深。
柏灵一边想着,一边从容地抬脚,跨过几处内宫甬道的门槛。
往养心殿的路,她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了。
她抬头望了望宫墙高处寂静而空落的瓦檐,曾经她轻唤一声,十四就会从这样的地方出现。
宫道漫长,柏灵回忆起所有曾经与她同行的身影。
他们之中,有些人远去了,有些人留了下来;
有些人已经在地下长眠,有些人还在人间游荡。
夏夜,养心殿外的四季海棠正在盛开,柏灵的目光轻轻扫过这些美丽而娇柔的花瓣,只觉得这一晚的宫廷格外寂寥。
在升明六年行过冠礼之后,陈翊琮开始蓄须。
只不过是在上唇和鼻子之间留下了薄薄的一层胡须而已,就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老成而威严。
升明三年的时候,还有老臣敢在朝堂上倚老卖老,到了升明七年,所有经历过建熙一朝的官员,全部都找回了当年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不过对这些臣子而言,仍有一点值得庆幸。升明帝不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他会嘉奖,会暴怒,会嫌弃某地的请安折子太多,无端端占用了他的时间。
不过这样的抱怨,他也只会在内阁的议会上和孙北吉他们提起,又或是偶尔在和柏灵下棋的时候,当成笑话来博柏灵一笑。
……虽然柏灵并不能领悟到这其中的笑点,但每一次也都应和着笑了。
今晚的养心殿佳肴飘香,柏灵才进殿门就闻到了,在向陈翊琮请安过后,两人对席而坐。
这一晚也像先前许多次两人一道吃饭的情景一样,陈翊琮说一些自己的事,又问一问柏灵的事,两人像从前一样闲谈,好似相交多年的故友。
柏灵今晚显然有些厌倦了这一套,话说得很少。
片刻之后,陈翊琮放下了碗筷,沉默地望着眼前的柏灵。
“朕最近听说了一件事。”陈翊琮轻声道。
“嗯。”
“你这个月,将很多自己在做的事,都正式交接给了旁人。”陈翊琮低声道,“是吗?”
“嗯。”柏灵再次点头。
“为什么?”陈翊琮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克制,“……你,有别的打算了吗?”
“皇上想多了吧。”柏灵笑了笑,“兰馨会若是想发展,肯定不能事事都经我的手。我带了她们三年,她们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只不过是我还在这里,她们才一直没有把握。”
“你要去哪里?”陈翊琮警惕道。
柏灵叹了口气,也放下了筷子,“……你又想把我关到什么地方去?”
陈翊琮喉咙微动,“……朕没有这个意思。”
“那皇上什么意思,”柏灵垂眸道,“现在已经不是四年前了,皇上。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能像从前那么对我……你就错了。”
这话里的锋芒让陈翊琮移开了目光。
说来也奇怪,每当柏灵像这样板起面孔,他就无端觉得有些紧张。
平心而论,他现在变得有些害怕柏灵冲自己发脾气,这三年来,他尽力修补着和柏灵的关系,不论时局多么艰难,他始终会留出一些时间——有时是他去兰字号探望,有时是柏灵进宫来。
今年上元佳节,他和柏灵一道去见安湖畔看了花灯,一切仿佛回到往昔,也让陈翊琮觉得这几年的努力大抵是看到了一些回报。
然而这个月却又听到柏灵在兰字号里做交接的消息。
他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柏灵想做什么。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皇帝无声地深呼吸,而后也垂眸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继续吃饭吧。”
“嗯。”柏灵点了点头。
……
这天从宫中回来,柏灵跟着艾松青一道复盘了今晚兰馨会的对账始末。
柏灵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一些问题,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艾松青一旦遇到资历看起来比自己深的“前辈”,就很容易被对方劝服,不再坚持自己原有的观点,这种软弱如果不想办法克服,迟早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艾松青怔了怔——柏灵先前也和她讲过几次这样的问题,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直白过。
她有些低落,但柏灵罕见地没有给出任何安慰,在结束了谈话之后,直接去洗漱然后独自入睡了。
艾松青却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今晚的问题,最后忍不住下床,重新拿纸笔,开始写明天去和兰馨会几位婆婆们重新交涉的发言提纲。
这一晚,当柏灵再次按照韦英的指引,来到一处无人盯梢的死角开始今晚的刺杀练习时,韦英笑眯眯地告诉他,今晚同她一道从宫中回来的暗卫,比从前多了一倍。
“这么多人一起盯着,明天老夫不一定有机会再现身了。”
柏灵却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世上的盐
艾松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自从今年开春之后,柏灵就变得益发严厉了起来,尤其是在兰馨会的事务上。
只有偶尔夜间她们一道去探望念念的时候,艾松青才觉得从前的柏灵似乎又回来了。
念念已经到了要启蒙的年纪,平日里已经不再和柏灵、艾松青待在一处,而是去合唱团里和其他孩子一块儿去梨园唱歌,只在休沐的时候才会回到兰字号,跟柏灵和艾松青分享她在梨园的见闻。
六岁的念念眉眼已经能看出几分从前宝鸳的影子,柏灵有时候听着她讲话,看着她的眼睛,会有些出神,每当这个时候,念念就会突然停下来,问柏灵“我刚才讲到哪里啦?”
柏灵答不上来,念念就从头开始再讲一遍。
这天夜里,念念被梨园的龟爪子们送回兰字号,一进门就挥舞着手里的一张纸笺,“松青姐姐!柏灵姐姐!”
艾松青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念念回来啦。”
“嗯!”念念跑到艾松青边上,“松青姐姐帮我想个名字吧!梨园里要用!”
柏灵听见声音,也从自己的卧房走了出来。
“你有名字啊,”艾松青弯下腰,在念念的身边轻声道,“你叫乔念。”
“不是真名,是花名。”念念笑着答道,“梨园里的其他哥哥姐姐都有的,我也想起一个。”
“她们都起了什么?”柏灵倚着门问道。
念念回过头,“小小叫谢流莺,牙子哥叫尤天明,阿姝的最好听,叫海上灯。”
艾松青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眼里都带着笑。三个人很快在桌前坐好,艾松青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开始从里头挑字。
两人前前后后想了很多,初穗,识音,河川……念念都不喜欢。
虽然念念也说不清楚原因,但总觉得与“海上灯”这种听起来就有画面感的名字比起来,这些名字都不够厉害。
“也不一定就要三个字吧。”柏灵右手撑着脸,轻声道,“名字是单字,是不是也可以?”
念念已经有点困了,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然后才点了点头,“吴师傅说都行的,我们不算梨园子弟,所以不用按梨园的一套来排辈,单字也可以。”
“那叫这个吧……”柏灵提笔在纸上又开始写字。
念念和艾松青都凑了上前。
“盐。”艾松青轻声念了出来,然后微微皱眉,“乔盐……这不大像个女孩儿的名字。”
念念也歪了歪脑袋。
柏灵看向念念,“你是世上的盐,你让这个世界有味道。”
念念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哇了一声。
尽管她尚且不大明白什么是“世上的盐”,但这个表述的诗意依旧迅速地抓住了念念的心。她笑着把柏灵写的“盐”字叠好放进衣服里,然后笑眯眯地道,“那我要再搭一个好听一点的姓!”
“明天去梨园找吴老师傅借本姓氏谱吧。”艾松青笑道,“今天不早了,该睡了。”
“嗯!”念念再次打了个呵欠,“我也是困了……”
洗漱了之后,念念疲惫地跑回了自己的小屋,进门之前不忘和柏灵、艾松青两人道声晚安。
房门轻轻合起,艾松青看向柏灵,“你今晚看起来很闲嘛。”
“有吗。”
“这种花名他们也就新鲜两天……”艾松青笑了笑,“合唱团现在虽然放在梨园,但向来就不守梨园的规矩,吴师傅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嗯。”柏灵仍望着念念的门,轻轻点了点头。
“……柏灵不开心吗?”艾松青问道。
“没有。”柏灵收回目光,轻声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啊。”
“是啊。”艾松青附和道,“一下就长高了。”
“松青今晚空吗?”
“诶……”艾松青心里的某根弦又绷紧了,她喉咙动了动,看向柏灵,“……今天兰馨会应该没什么别的事要做了我记得。”
柏灵低声笑了出来,“确实是没有,如果你今晚有空,我去洗点水果,感觉我们好久都没有闲聊过了。”
艾松青莫名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好啊。”
两人端着茶几出了屋,而后站在兰字号高处的走廊上往下俯瞰。
今日的百花涯依旧灯火辉煌,光鲜得不似人间。
“有些人站在高处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生出想要往下跳的念头,”柏灵忽然道,“松青会有吗?”
艾松青往楼下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有时候会。”柏灵轻声道,“尤其是在山上,听着山涧的回响,就让人也想融进开阔的天地里,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艾松青怔了一下,她有些不自觉地拉住了柏灵的衣服。
“嗯?”柏灵看了过来。
艾松青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下一刻柏灵就要翻跃这道木栏,从这里纵身跳下。
从方才开始,她就觉得柏灵的眼中带着一种微妙的不舍和伤感。
“不要跳。”艾松青有些磕绊地道,“我们……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柏灵笑了起来,“嗯,要好好活着。”
……
柏灵的时间一日一日地空了下来。
直到六月末,除了每个月固定的几次歌舞和皇帝的传召,她几乎不再出门了。
据说她也开始试着在屋子里养起了兰花,每天勤加照看,然而室内的墨兰一直蔫蔫的。
于是柏灵寄了一张拜帖出去,询问玄青观的宜康郡主何日有时间,想和她请教如何侍养花草。
这封拜帖很快摆在了陈翊琮的桌上,陈翊琮没有翻看,他正在伏案处理公务,一边一目十行地看折子,一面听近旁的暗卫低声概括了内容。
“好啊,”陈翊琮轻声道,“让她出去散散心吧,这样也好,总是闷在兰字号里怎么行。”
暗卫拱手,“明白,那臣去安排。”
陈翊琮点了点头,正要落笔写批复,忽然想起什么来,“等等。”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季节里山上虫蛇比较多,让内务府那边也帮着想想办法吧。”陈翊琮轻声道,“宜宁郡主喜欢苦修,山上条件估计不是很好……你们先去一趟,把该补齐的东西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