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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买命钱

    柏灵眉眼微动,表情里流露出一种真切又诚挚的同情来。

    她沉下眼眸,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像是带着一些为难,又带着一些犹豫。

    “姑娘是……有什么难处?”李生问道。

    “实话说,”柏灵轻声道,“我今日来,也是带着一桩未了的事来的。”

    李生低低地啊了一声,而后关切道,“姑娘请说。”

    柏灵站起身,“我也和李公子直说了吧,虽然李姐刚走,有些事现在就讲未免太残酷了……但我看李公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想着,还是直接放在台面上把话说清楚了比较好。”

    “嗯。”李生连连点头。

    “就这么说吧,”柏灵回过头来,“念念这个小姑娘,我们兰字号看上了。”

    李生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几乎是立刻站起来,“不行,不行不行,姑娘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念念是阿棉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念想,我不能让她——”

    “兰字号能给出来的价格,是百花涯里任何一家字号都比不了的。”柏灵轻声打断了李生的话,“这一点,李公子应该明白。”

    四下安静下来,一切忽然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李生笑了一声,人的表情有时候确实非常奇妙,有时候只是眉角轻微地动一动,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就从一端落到另一端。

    “那……姑娘都知道了?”

    柏灵的表情露出了些微茫然,“知道什么?”

    李生的脸僵硬在那里,又很快恢复成先前人畜无害的模样,他余光小心地打量着柏灵,带着几分试探地开口,“……阿棉以前,没有和姑娘说过念念的事吗?”

    柏灵看向他,略带几分遗憾地摇了摇头。

    “李姐那个性格,你也知道,”柏灵叹了口气,“她太要强了。”

    “啊……”李生忽地松了口气——听眼前人的口气,她应该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做主把念念卖给过湖字号的。

    也是,如果柏灵真的知道这些事,她不会从进门开始就对自己那么客气,可能早就板下一张脸来和自己谈价钱了。

    想通了这一层,李生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稍稍落地。

    柏灵有些狐疑地开口,“刚才李公子问我知不知道,是问的什么?”

    李生看起来也有些犹豫,“其实……我和念念,并非亲生父女。”

    “竟是这样,”柏灵一时震惊状,“那念念是——”

    “怎么,难道阿棉竟然连这个都没有告诉姑娘么?”

    柏灵摇了摇头,面带自责,“……我对李姐的了解,果然还是太少了。”

    “不怪你,”李生表情有些不忍,他讲起念念的身世来,末了又叹道,“阿棉这辈子确实太苦了,她一个女人家,又那么要强,总免不了要吃许多苦头。”

    柏灵点头附和,又道,“你肯对念念这样视如己出,也难怪李姐心里总是惦念着你……”

    李生连忙摇头,“姑娘哪里话……”

    “但恕我直言,往后李公子之后总是要续弦的,带一个这样的女儿在身边,恐怕也未必能照顾好。”

    “这……”

    “我和李姐也算相识一场,恰好兰字号又看中念念这么一个乖巧的孩子,所以上面才让我来和李公子开口。”柏灵轻声道,“在兰字号,念念将来一定是享福的,这一点李公子大可放心。”

    李生又犹豫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似要割舍下一块心头肉那么难过。

    他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见柏灵总也不说下文,索性也不顾旁的,直接问道,“但不知兰字号能给到多少?”

    “……五十两。”柏灵轻声道。

    李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当初湖字号给的也是五十两——这兰字号还夸口什么自己能给到的价格不是百花涯其他花窑能比得上的呢……说真的,当初要不是因为急用钱,所以没怎么和湖字号的老板还价,他肯定还能把念念卖到更高的价钱……

    “这……”李生移开了目光,心里已经带了几分轻慢,“要不还是——”

    “我可能没说清楚,”柏灵轻声道,“五十两黄金。”

    李生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这五十两黄金,就单是念念的卖身钱。”柏灵轻声道,“除此之外,我们还专门准备了二百两银子,给李公子当安家费,这钱我原本是给你和李姐一起留着的,想让你们去外面买一间屋子住,不用再忍受花弄里的破屋……”

    柏灵说着,眼眶有些红了,“如今李姐已经走了,这钱我自己留着也没有意思,也一并赠予李公子。”

    李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嘴角颤抖着往上扬,然后又被他强行遏止住,那张想要大笑却又不得不装作一副悲痛模样的脸反复扭曲着,令柏灵几欲作呕。

    但柏灵仍旧保持着原初的微笑。

    这一天,柏灵亲自送李生出门,临行前,柏灵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李生的衣角,轻唤了一声,“李公子!”

    李生怀里抱着沉甸甸的黄金和白银,在他身后是柏灵特意嘱咐护送他回家的龟爪子。

    “柏灵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李生的声音已经藏不住兴奋,但碍于大金主还在眼前,他还强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

    “最近湖字号被严查的事情,相信李公子也有所耳闻吧。”柏灵低声道,“念念卖给兰字号的事情,还请李公子一定保密。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了……我的麻烦就大了。”

    最后的半句话,柏灵咬字咬得极重。

    李生只觉得今天的馅饼掉得有点密集,密集得他都快有些接不住了。

    不过也是,眼前的姑娘看起来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本质上还是个年轻孩子——她要是不提这一茬,李生都要把湖字号因为童妓被查处的事情给忘了!

    这么大的把柄就这么直接送到了自己手上,李生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他忽然有些怜悯地望向柏灵——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李生往后退了两步,举目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兰字号楼宇。

    李棉啊李棉,你真是我的好媳妇啊,活着的时候任劳任怨,死了也不忘给我留一棵这么粗的摇钱树……

    “放心吧。”他郑重地向柏灵承诺道。

    “那就多谢李公子了。”柏灵向着李生轻轻一福。

    李生转身走了,柏灵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表情漠然。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终有一死

    这一天,柏灵和其他几个等候问话的人一直等到深夜,也没有等到袁振的第二次传召。

    但柏灵看见有龟爪子扛着一箱又一箱的账册往金阁走。

    想来,那应该就是袁振和十几位兰字号的婆婆今天在着手整理的事情了,袁振正带着他司礼监里的一帮亲信,把兰字号里近五年的账目全部过一遍。

    金阁里传来珠算的声音,一直到午夜也没有停下。

    子时过了,隔壁的宫人缓缓走来,告诉柏灵这些一直在近旁屋舍里等候的人,今夜可以暂时回去休息了,明早天亮时,还需要再来这里等候问话。

    柏灵跟随众人鱼贯而出,但并没有回自己的屋舍,而是直接去了兰字号角楼底下——念念和宝鸳从前住的那个屋子。

    她先是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于是柏灵试探地推了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看起来艾松青和念念已经睡了。

    柏灵才踏进屋的脚又迈了出来,既是已经睡了,那就让她们俩好好地——

    门缝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了柏灵的裙摆。

    一个熟悉的稚嫩面孔走到走廊的灯光下,念念红着眼睛,一见来人是柏灵,有些失望地松开手。

    柏灵一怔,半蹲下来,“怎么还没睡?你松青姐姐呢?”

    念念指了指床——艾松青正睡在那里。

    “我睡不下。”念念轻声道,“我想等我娘回来。”

    柏灵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口道,“……你一直守在门边吗?”

    念念没有回答,但无声地点了点头。

    柏灵忽然觉得一阵鼻酸,眼前视线模糊起来。

    念念有些疑惑地看着柏灵,她低下头,从腰间抽出自己的小手帕,轻轻按了几下柏灵的眼眶。

    屋子里,床榻上的艾松青像是听见了这边的响动,轻轻翻了个身。

    “我们去那边说话,好吗?”柏灵指了指不远处的台阶口。

    念念点了点头。

    后半夜,角楼的世界一片寂静,只能听得见蝉鸣。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念念低头玩着自己的腰带,嘴里小声地咕哝着什么,但柏灵听不太清楚。

    “你在说什么?”柏灵问道。

    “我把衣服又弄破了。”念念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但还是很小,“……所以我娘生我的气,就不回来了,我以后都乖乖的,我娘就能回来看我了……”

    柏灵摇了摇头,“不是的。”

    “松青姐姐说,我娘睡着了,但是永远都不会醒。”念念低着头,小声说道,她忽然抬头看向柏灵,“我也会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吗?”

    柏灵又摇了摇头。

    “……怎么才能让我娘回来呢,”念念叹了一声,又撅起了嘴巴,“我不要我娘变成星星,变成花,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我要她回来。”

    变成星星,变成花吗……

    柏灵已经想要了要说的话,为此她一直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阿婉姐姐说我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我明明看见他们把我娘埋起来了,”念念忽然抽泣起来,“松青姐姐后来也说我娘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可她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念念擦起了眼泪,又抬头看向柏灵,“柏灵姐姐知道我娘去了哪里吗?”

    柏灵点了点头。

    “我也想去。”念念抿起了嘴巴,“柏灵姐姐能带我去找我娘吗?”

    柏灵终于平顺了自己的呼吸,她轻轻将念念抱在怀里,低声道,“你娘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也不是睡着了。”

    柏灵的声音很轻。

    “你娘是因为一场意外死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念念想了一会儿。

    “……什么是‘死’去了?”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解释什么是死亡,是一件过程漫长,需要长久耐心的事情。

    “死,就是身体停止了工作。”柏灵握住念念的手,轻声说道,“死去的人,心不会再跳,也不会再说话,不能走路,也不会觉得疼,不会伤心,也不会笑。”

    念念睁大了眼睛,“她永远都不会再和我说话了吗?如果我永远都不惹她生气呢?她也不理我吗?”

    柏灵拢了拢念念耳边的头发,“你娘没有生你的气,念念也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能理你,是因为她已经‘死’了。”

    这个陌生的概念让念念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望着柏灵,原本一直在抠腰带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她不会再有感觉,也不能再吃东西,也不会继续长大,变老。”柏灵轻声道,“死去的人,也无法再活过来。”

    柏灵感觉念念忽然抓紧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念念抽了抽鼻子,“……那,那柏灵姐姐也会死吗?”

    “嗯,我也会。”柏灵轻声道,“但如果我好好保护自己,那就会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一定会死的吗?”

    柏灵点头,“人,小鸟,蝉,这些树……都会活一段时间,然后死去。”

    念念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嗯。”柏灵再次点头。

    她忽然抱紧了柏灵的胳膊,哽咽着道,“……可我不想我娘死,我还是想她活过来。”

    柏灵轻轻摸了摸念念的头,“念念在哭,是因为念念觉得害怕吗?”

    念念摇了摇头。

    “是因为伤心?”

    小女孩点了点头,她仔细想了想,又颤声说道,“我……我好想我娘……”

    柏灵叹了一声,将孩子抱在怀里。

    “我也是,我也很想她……”柏灵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念念一个人能听见,“……我也很伤心。”

    这一晚,等念念再睡过去的时候,小姑娘的整张脸又哭花了。

    柏灵抱着她回屋,小心地把她重新放在了艾松青的身旁。

    这一晚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拿这里的几把椅子拼了一张小床,然后侧卧着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艾松青先醒了过来,一见柏灵也在屋子里,她先是一惊,然后赶紧起身喊柏灵起来,到床上睡。

    只是这一醒,柏灵反而又觉得睡不着了。

    侍女们很快端来早餐,三人一道做在桌上吃饭。念念留出了自己的碗,剥好一个鸡蛋放进去,但没有动。

    “柏灵姐姐,”念念又拿起一个鸡蛋,自己剥了起来,“我以后也会死吗?”

    艾松青听到这个“死”字,手里的筷子一时没有拿稳,落在了桌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让她哭

    还没有等艾松青那句“你从哪里听来的词”说出口,一旁柏灵就答道,“是啊,人都会死。”

    艾松青倏然望向柏灵,又见柏灵看向小姑娘,接着道,“但那要过很久很久才会到念念。”

    “具体是多久呢?”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但如果没有遇到什么大灾大难,活到五六十岁应该是可以的吧。”

    “柏灵姐姐也是吗?”

    “是的啊。”

    “一岁就是一年……”念念小声道,“五六十岁,就是五六十年……”

    “嗯。”

    念念皱起眉重复着,“五六十年……五六十年……”

    “就是过五六十个夏天。”柏灵小声道,“很久很久了。”

    念念松了口气,忽然像想起什么,轻声道,“我能数到一百。”

    柏灵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数数吗?”

    “嗯!”念念点头,“我还会从一百数到一!”

    柏灵看起来有些惊讶,“这么厉害吗。”

    念念用力点头,然后就想开始数给柏灵听,柏灵制止了,约定好等吃完饭再听。

    念念答应下来,然后闷头喝粥,一旁艾松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辰时,金阁那边来人,要柏灵过去答话。临行前,艾松青跟着柏灵一起走到了屋外。

    柏灵望向她,“怎么了?”

    “你怎么和孩子说那些事情……”艾松青轻轻皱起眉,“她还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生啊,死啊,就告诉她,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好吗?”

    柏灵止住了脚步,回头对那宫人欠身,询问能否等一等。

    “也行,上头也正排着队,”那宫人笑道,“我去外头转转,一会儿过来。”

    走廊里只剩下几个正在干活儿的侍女还有柏灵和艾松青两人。

    “我原本也打算今天和你聊聊这件事的,”柏灵轻声道,“松青,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我们最好都坦诚一点,不要骗她。”

    “但你之前不是也给念念讲睡前故事吗?你也给她讲一个她妈妈走了的故事,让她先好好地过完这几年,不行吗?”艾松青有些动容,“有些事她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柏灵摇了摇头,“这个谎你编不圆的。”

    “为什么?”

    “你说李姐去了其他地方,她会问你你能不能带她一起去,什么时候去,为什么李姐一直不回来……有的孩子还会离家出走,因为大人不带她去找妈妈,所以她就只能自己去找。”

    柏灵停了一会儿,“有些事情,虽然大人不教孩子自己也会懂,但是那也不是突然就懂的,那是孩子从别处学来的——你不教,你就不知道她会从别处学来什么,你也不知道她之后会干些什么。”

    “这不是骗,也不是说谎,”艾松青也认真起来,“你不觉得直接和孩子说死太残忍了吗?”

    “不残忍啊。”柏灵望向她,“就因为她是孩子所以才不残忍。孩子根本不忌讳谈论死,不敢谈死的是我们。”

    艾松青怔了一下。

    柏灵又接着道,“念念才三岁,她现在这个年纪还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他们也很难理解什么是不幸什么是意外,你不和他们说清楚,他们就会认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所以娘就不要自己了。”

    “可这种话题哪里是好一直提的……”艾松青有些难过,“昨天你是不在,一提到她娘,她就哭得特别厉害——”

    “……这很正常啊,”柏灵也皱起了眉,“你要求一个孩子两天就要从失去母亲的阴影里走出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艾松青有些着急,“我是说,念念要是一直伤心的话要怎么办呢?”

    “她当然要伤心了……”柏灵答道,“她本来就是我们几个人里最伤心的那个啊。”

    “可我们要是一直由着她想这件事,一直和她谈起这件事,她怎么能好得起来?”

    柏灵依旧颦眉,“她伤心是因为她母亲走了,我们不和念念说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发生吗?松青,换做是你,如果是你永远地失去了家人,你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艾松青一下答不上来。

    柏灵认真道,“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大人有时候会需要一点时间空间自己一个人来消化,孩子要教。

    “念念这个年纪,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有些问题她会反反复复问我们,这都是正常的,不是我们哪里没做好……你不要太紧张。她想哭的时候,我们抱着她让她哭就是了。

    “你也不要怕在念念面前伤心,不管是对孩子还是对我们,伤心都是非常重要的愈合方式,”柏灵郑重说道,“而且有些情绪你想藏也藏不了……孩子最敏感了,你越不说,他们越怕。”

    “可万一说多了呢……”艾松青依旧担忧,“我们告诉念念她娘‘死’了,那她会不会也觉得‘死’了才能见到李姐?她会不会自己也寻死呢?”

    说话间,艾松青又想起来在灵堂里,看见念念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幕,她这才哽咽着把这件事告诉了柏灵。

    如果那天她没有发现,说不定等到下葬的时候,念念就真的被关在那个棺材里一起埋下去了。

    每次一想起这件事,艾松青就觉得后怕。

    柏灵也听得眼圈微红,她轻轻叹了一口,抱着艾松青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以前也遇到过那种人。”柏灵轻声道。

    “哪种人?”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父母不在身边,一直寄居在一个长辈那里……当时有个邻居逗我,说我父母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回来,是因为他们死在了外面,我要是想见他们,也得死了才行。”

    艾松青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然后呢?”

    “我分辨不清这是不是真的,就去问了我的那位长辈。”柏灵轻声道,“她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告诉我不要这样做。她还——”

    她还立刻找了部电话,打给了柏灵远在外地的父母亲,柏灵在电话里听到了父母的声音,于是安下心来。

    不过这一段没法讲给艾松青。

    “总之,”柏灵看着艾松青,“小孩子虽然很多事都不懂,但也不蠢,她遇到了拿不准的事情就会来问你的……只要她觉得你不会骗她,不会责骂她,她会来找你求助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赌棍的死法

    送别了柏灵,艾松青擦了擦眼睛,回到屋内。

    念念在椅子上蹲着,半个身子伏靠在桌上,手里抓着一支柳木烧成的炭条,正在写写画画。

    艾松青关上门,走到念念的桌边,“念念在干什么呢?”

    “在画画。”念念小声回答道。

    艾松青望着念念手下压着的纸,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想着方才柏灵说的那些话,她大概能明白那个道理,但道理归道理,柏灵永远有一堆道理,艾松青回想起来,感觉自己总是说不过她。

    这几日乐坊的日课不知道为什么都停了,艾松青自己坐在屋子里练琴。

    但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伏案的念念身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去看了看,“还在画吗?”

    “嗯。”念念点头。

    “你在画什么啊。”

    艾松青歪起脑袋看着念念手里的画——隐约能看出上面画了四个人。

    “我在画我们早上吃饭。”念念回答道,她指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小人说道,“这个是我,这个是我娘,这个是松青姐姐,这个是柏灵姐姐。”

    艾松青表情变得复杂,她低声道,“……怎么想到要画这个呢?”

    “柏灵姐姐说,我想我娘的时候可以给她写信。”念念轻声道,“但念念还不会写字,所以就画画。”

    念念的笔停了下来,“松青姐姐会写字吗?”

    艾松青点点头。

    念念笑了一下,“那松青姐姐一会儿帮我写信好不好。”

    “嗯……好。”艾松青点头说道。

    ……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一如柏灵所说,念念并不总是像这一天早晨一方风平浪静。

    很多次——大部分时间是在夜里突然醒来,念念哭闹着一定要去找妈妈,无论柏灵还是艾松青如何安抚,念念都不理会,除了宝鸳回来,任何其他事情都无法抚平她的煎熬。

    然而宝鸳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念念始终不能领悟和理解这一点,但柏灵和艾松青还是一遍遍地解释。

    她们和念念一起整理宝鸳留下来的衣服,听念念说过去她和宝鸳的故事……柏灵给念念带回了一只布偶兔子,念念很快把它当作了最亲的伙伴,无论是吃饭或是睡觉,都始终抱着它。

    念念每天都画四五张画,把她一天会做的事情都画下来,然后等入夜的时候和柏灵一起出去烧了。

    偶尔有几次,她做梦的时候梦到了宝鸳——无一例外的是,每当梦醒的时候都伴着眼泪。

    在柏灵的安排下,念念的生活很快恢复了规律,大部分时间里,艾松青和柏灵总有一个人是留在房间里的——这也是柏灵的主意,即便有时候不得不两人都离开,也会认真和念念约定好再回来的时间。

    只会早回,不会迟到。

    夜里,等艾松青和念念都睡着了以后,柏灵又会起身离开,去到与韦英约定的地方继续她的训练。

    有时候是在兰字号里的某个角落,有时候是在梨园后面,有时候又会回到屋顶。

    在进入百花涯之后,柏灵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小臂和上臂的肌肉非常明显,小腿肚子也渐渐变得紧实、坚硬,她可以轻松地从角楼的小屋里一路加速地奔向金阁,也可以轻松地翻跃某些大约到她腰上的矮墙。

    七月很快结束。

    这天夜里,柏灵的动作频频出错,韦英非常恼火。

    “抱歉,今天我可能不太适合练习。”柏灵直言道。

    “你在想什么?”

    “……我今天……在等一个消息。”柏灵轻声道。

    韦英气得吹胡子,“什么消息?”

    “……就是,那个李生。”柏灵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感觉今晚一直被韦英打中的手臂估计回去要淤青,但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一直去揉,“不知道韦师傅还有没有印象。”

    韦英眯起眼睛——他当然不会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赌徒。”柏灵提示道。

    韦英轻轻哼了一声,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柏灵送了金子又送银子的赌棍。

    这件事柏灵不提他还忘了。

    韦英冷笑了一声——在柏灵送了一大笔钱之后,他出于好奇盯了这个李生几天,所谓的“去百花涯外安置宅院”或是“找一份正经行当谋生”……这些正经事他一件也没有做。

    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黄金拿去兑了等价的银票,然后进了赌坊就再也没有出来。

    当然,反正这钱出在柏灵头上,柏灵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也懒得管。

    “等他的消息?”韦英冷嘲了一声,“赌棍会传回来的消息就只有两个,要么输了钱,要么没了命,不会再有其他可能了。”

    “是啊,”柏灵说着收起了匕首,“但没命也有很多种没命。”

    这句回答引来了韦英的兴趣。

    他望向柏灵,“你除了给他钱,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

    柏灵摇头,“没有别的了。”

    韦英单眉轻挑,想了片刻,忽地明白过来。

    柏灵这时才低声道,“我这个人受不了看别人受折磨。就算当初把他扣在了兰字号里,让这兰字号里再凭空多了一具尸体,他也吃不了多少苦头,保不齐我自己还会被牵扯进去,这种事情我不做。”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赌棍,应该有赌棍的死法。”

    韦英笑了一声,手中的碎石又飞了出去,柏灵闪身躲过。

    “那你就尽管想着这件事情,”韦英开口道,“今晚的训练不能停。”

    “为什么?”柏灵申辩道,“我这样是静不下心练习的——”

    “所以今晚才更要练习,”韦英双手抱怀,直接打断了柏灵的话,“拔出你的匕首来。”

    柏灵愣了一下。

    是的,韦英说得很对。

    ……

    后半夜,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地从一处树影下闪到了另一处,打更人提着灯笼走过,等到声音远去,两个百花涯的夜巡者又迎面而来。

    那身影在灌木丛后潜藏了许久,直到这条路上再没有别的人迹,他才探出头来,几步就冲去了兰字号的侧门。

    “等等!干什么的!”侧门的守卫呵斥道。

    “我……我找柏灵!”

    那个身影从身上摸出一张名帖——那还是上一次和柏灵相见的时候,柏灵放在银两当中的,说是有需要时,可以凭此名帖相见。

    守卫提着灯笼走近,那人看着极为脸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几乎看不出人形来。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名帖——诶,上头还真是百灵姑娘的印信。

第一百九十七章 借刀杀人

    角楼的屋子里,艾松青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

    她一面应着“来了”一面下地,打开门却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侍女,来人对她道,外面有拿着名帖的人深夜到访,说今夜必须见到柏灵才行。

    底下人拿不准,怕耽误了柏灵的事,就特意上来问问。

    艾松青这才端起烛台往回走——然而,床上只有一个刚刚才醒的念念,柏灵平常睡的那个部分,是空的。

    “诶,”艾松青眨眨眼睛,“柏灵不在……”

    于此同时,外头隐隐传来吵闹声。

    “什么声音?”艾松青颦眉问道。

    “应该是那个来找百灵姑娘的人,”那侍女小声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地痞无赖,怎么就得了百灵姑娘的名帖——”

    “阿婉呢?你去问问阿婉知不知道这件事。”艾松青轻声道,“柏灵这会儿不在这儿,不知道是不是在阿婉那边……”

    “诶。”那侍女点头,连忙退下往楼上去了。

    “松青姐姐?”床榻上的念念睡眼惺忪地揉起了眼睛。

    艾松青合上门,回头笑道,“没事儿,我们继续睡。”

    ……

    尽管今夜的兰字号依旧热闹,夜半三更也仍旧有人且歌且唱,但在金阁依旧是一片听起来颇为寂寥的珠算之声。

    每年年初,内阁和司礼监都要对账,约莫二十多个人昼夜不停地算上将近一个月,才能将朝廷一年的开支用度核算清楚。

    这次袁振就是带着这套班底来的兰字号——不过没有全部带来,只领了七个人。

    他们自己在宫里也都兼着各自的差事,除开刚进兰字号的那两日袁振几乎是在金阁里泡了两天,这半个月里的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才来。

    七个小公公各自带着自己趁手的算盘,跟着袁振一道从宫里悄无声息地绕到兰字号的偏门,然后从小路直插金阁。

    他们每天大约在金阁里核算一个多时辰的账目,干完了当天的活儿直接在附近休息,天亮后再一道回宫。

    兰字号五年来的流水,就在这每天一点点的清算中慢慢捋清了,袁振看了一眼余下的待查账本,心里估摸着大概往后再干两日,他就有底气去和皇上交差了。

    正此时,金阁的门外忽然快步走进来一个宫人,那人毕恭毕敬地对着袁振行了个礼,然后走到袁振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有人闹事?”袁振哼了一声,笑容冷鸷,“打出去呀,这花花窑子里养那么些打手是做什么的?这也要来问我?”

    那人又低声说了一串的话,袁振越往后听,脸色越差。

    “人在哪里?”袁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柏灵那丫头呢?”

    “那个人我们已经扣住了,免得他一直在外头胡乱咧咧,”那宫人低声道,“底下人找了好些个地方,都没有找见柏姑娘在哪儿。”

    宫人顿了顿,抬眸望了袁振一眼,“会不会是怕担责任,所以柏姑娘干脆就趁乱跑了……?”

    袁振冷笑一声。

    那宫人着实被袁振的这一笑给吓着了,连忙俯身磕头,说自己已经派了兰字号的龟爪子趁夜出了兰字号,在百花涯一带找寻,柏灵肯定插翅难逃。

    “知道了,”袁振的声音带着一贯的鼻音和拖延,“你先下去,看好那个来跟咱们讹钱的人,我这儿还有一点儿事情要收尾,一会儿我亲自下去瞧瞧。”

    “诶。”那宫人连忙点头。

    “不用再出去找什么柏灵了,让他们都回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袁振又道。

    “这……?”宫人抬起头来,额上的抬头纹挤在一块儿,显露出几分疑惑。

    “虽说我们还没对外讲这兰字号的事是宫里在管,可迟早要讲的,现在有人来污蔑天家的官窑里养童妓……”

    袁振又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过后他脸上最后的一点笑意也褪去了。

    “你不要脸,皇上还要脸呢!”

    这一声厉呵让那宫人为之一颤,立马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明、明白了!”

    这人走后,袁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亲自分理七人复核后的结果。

    对着看着手里的数字望了一会儿,袁振忽然觉得,自己这会儿怕是没什么心思再干这种精细活儿了。

    他无比确信,柏灵今晚肯定还在兰字号的哪个地方藏着,绝对不可能跑。

    且不说柏灵这段时间花了多少精力在那个叫念念的小姑娘身上,就拿这段时间,底下棚居者录用的事情来说,这件事现在基本就是柏灵在推——连袁振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得出来,柏灵对这两件事抱有极大的决心和信念。

    任何时候,柏灵都可能趁乱逃走,唯独这段时间不可能。

    而且柏灵何许人也,当初对林婕妤那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如何炉火纯青,旁人不清楚,他袁振还不清楚吗?

    这么个人精似的小姑娘,突然就蠢到去信一个赌棍,又给钱又给名帖,好像生怕这个麻烦将来不会找上门似的……

    这不是在借刀,又是在做什么了?

    袁振站起了身,“我出去一趟,你们核算的结果先暂时都放在手边,等我回来看。”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大步朝外走去了,身后的珠算声略停,传来七人不高不低的和声。

    “明白”。

    ……

    还没等袁振跨过兰字号通向最边沿院落的那座栈桥,他就听见夜风中隐隐传来熟悉的呜咽。

    这种声音,他在慎刑司里听得很多。一般那些个拎不清自己身份的宫女妃嫔,在被人堵住了嘴一路拖向地牢的路上,就会发出这样的嚷嚷。

    声嘶力竭,可又说不出一个旁人能听懂的字,所以听起来就像动物的呜咽。

    随行者上前为袁振推开了屋门,在屋内的烛火下,袁振看见一个身上散发着臭气的男人被吊在横梁上。

    袁振有几分厌恶地掩住了鼻子,才踏进屋子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

    “先拖出来拿水冲一冲。”他轻声道。

    几个龟爪子连忙上前把李生放下来,方才还在鬼哭狼嚎的李生忽然安静下来——他怔怔地望着袁振的身影。

    这个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公公?

    兰字号里为什么会有太监?

第一百九十八章 登高跌重

    李生怔了一下,旋即又明白了过来——眼前这个,十有八九应该是教坊司的公公。

    毕竟前段时间外面还在传,兰字号那个如花似玉的大老板卷了一笔钱跑了,那这会儿教坊司派了人来这儿看着,也是可能的。

    李生思忖了片刻,刚想抬头就被一桶迎面浇来的凉水冲懵了。

    他嗷嗷呜呜地喘息了一会儿。

    袁振见他这个表情,轻声道,“去把他衣服剥了。”

    ——果然,在他的衣服下面、那些尚且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口。

    有些是鞭伤,有些是擦伤,有些正在结痂,有些一碰就要淌脓……伤口浸着凉水,疼得他撕心裂肺。

    袁振低下头,睥睨着眼前双手被缚在身后的李生,悠悠然开口,“谁派你来的?”

    近旁的龟爪子上前,一手取出了那个塞在他嘴里的用绢布包裹的铁球。

    李生的下颌先前一直被这东西顶着,这会儿刚取下,下巴一时还收不回来,旁人粗暴地抓住了他的下颚,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就“咯”地一声给他把嘴巴合了起来。

    一阵剧痛之后,李生觉得自己好像又能说话了。

    “我……我找柏灵……我有名帖……”

    “还在这里搅浑水是吧……”袁振低声道,“咱家且再问你,你和安勇是什么关系?”

    “安勇……什么安勇……”李生茫然抬头。

    “青袍匪头子,安勇,”袁振微微眯起眼睛,“上个月刚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为他打抱不平,所以专程来污蔑天家,往圣上脸上泼脏水的,是么?”

    这些话,每一个字李生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李生不明白。

    不过,即便不明白,他也完全能听得出袁振这番指认的分量。

    他脸色苍白,连忙摇头,“没……没有的事——”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袁振的声音陡然抬高,他的脸在原本就暗沉的夜色里显得益发阴森,如同真正的阎罗,可下一瞬,他的声音又忽然变轻,好像寻常问话似的轻声开口道,“你最好给我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个明白。”

    李生两股战战。

    “我……我就是……我就是来找柏灵姑娘的呀,她给了我名帖,说我今后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可以来和她——”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一旁的龟爪子粗声打断道,“你一听百灵姑娘现在不在房中,就破口大骂,说她买卖童妓,如今被抓住了,就做了缩头乌龟不敢露面!”

    李生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龟爪子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还说你在外头安排了线人,要是今晚我们敢拿你怎么样,你就把兰字号买卖童妓的事情捅出去,你不好过,我们就都别好过——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股腥臊味。

    几人的目光落在在李生的身下——先前被井水打湿的地面,这会儿又流出了一条涓涓细流。

    李生的脸霎时绯红。

    在袁振的授意下,一个龟爪子绕到李生身后,一脚踏在了他的背上,又有意将他的整个头都踩进湿漉漉的泥地里。

    李生再次发出痛苦的呜咽,不仅仅是因为脸被按在污秽之中——而是他背后的伤口,此刻被坚硬的鞋底碾得近乎撕裂。

    袁振笑了起来,几个龟爪子也笑了起来,笑声和着李生的哀嚎在院子里回荡。

    “好了,”袁振慢慢蹲下来,笑着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吧,就这一次机会了,好好想想再说。”

    李生哭道,“我实话实说!我都实话实说!我是鬼迷心窍了呀,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呀……柏灵姑娘前段时间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出去好好过日子,我没听,拿去长乐坊赌光了,现在还欠着一千多两的外债……他们,他们说我要是还不上,就要我的命啊……”

    “多少?”袁振忽然颦眉。

    “一、一千多两银子。”

    “一千多少?”

    “一千……一千八百多两。”李生哭道。

    几个龟爪子的喉咙都动了动。

    袁振轻轻挑眉,“知道你是个烂赌棍,他们还肯让你赊这么多钱?”

    “我……我不止在长乐坊借了,还有聚贤庄,金宝楼,逍遥居……还、还有……”李生艰难地回忆着,“反正最后算下来,只要有两千两银子,这条命才能保得住啊……”

    他微微昂起头,眼眶全红了,“公公,您通融一下,让我见见柏灵姑娘成么?她心地一等一的好,对我老婆我女儿都好,你们都是坐在金山上的人,随便洒洒水,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就能鸡犬升天——”

    “还是把他嘴堵了吧,臭得很。”袁振说道,“你的命还能值两千两银子?把你一身肉剁碎了作粮都卖不出一贯钱。”

    听得袁振此话,李生脸色又变了,他看出眼前人到底是不打算饶他一命了,于是沉下心,在几个龟爪子又要将他推搡着关回屋里的时候,他忽然纵身一跃,两只脚竟不知什么时候松了绑——下一刻先前系在他手上的绳子也落在了地上。

    这困兽之斗激起了李生最大的求生欲,他撞开措手不及的龟爪子,向着门口狂奔而去——

    袁振静静地站在原地,冷眼望着这个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只听得一声惨叫,李生重重地跌在地上。

    一个身着夜行服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李生近旁,提着他的衣领,老鹰抓小鸡似的重新将他丢在了袁振的面前。

    还没有等龟爪子们反应过来,这个忽然出现的暗卫,又很快消失不见。

    “来人呐。”袁振轻声开口,“传我的令,将这个人抓起来,叫教坊司的人亲自来审。”

    “是!”

    袁振又看了李生一眼,补充道,“提醒他们一声,要好好地、慢慢地审。”

    龟爪子们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明白。”

    “我回去了,”袁振轻声道,“今晚上你们谁见了柏灵,就让她到金阁来找我,我有事儿要和她说。”

    “但……但百灵姑娘现在——”

    “再过一会儿就出现了。”袁振答道,“等着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所谓「人情」

    “差不多该回去了……”柏灵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今天就到这里吧,韦师傅。”

    韦英像往常一样蹲坐在离柏灵不远的高檐上,点了点头。

    柏灵在夜风里站了一会儿,俯身去开通向底下楼梯的门。

    “柏灵。”韦英忽然开口。

    柏灵转过头,见韦英在檐角上站了起来。

    “师傅还有别的事要交待吗?”

    韦英沉默片刻,眼皮耷拉下来,“算了,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你走吧。”

    柏灵笑了笑,身影很快消失在这片屋顶。

    韦英听见小姑娘的脚步慢慢远去,忽然回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临时起意想收柏灵为徒的那会儿。

    那时他要柏灵去杀衡原君,“用衡原君的方式让衡原君死,就像当初那个林氏一样”。

    但柏灵当时拒绝了。

    虽然如此,韦英也并没有对此觉得可惜——因为他原本也没有把宝押在柏灵这里。且这种迂回作战、请君入瓮的方式,也不是韦英一贯的风格。

    作为一个暗卫,他并不喜欢在死前让猎物受到太多折磨……尽管他确实好奇柏灵是否有办法能做到那一步。

    但有一件事,韦英至今印象深刻。他到现在也记得,在林婕妤殒命前后,柏灵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焦虑和消沉。

    这种青涩的负担,韦英再明白不过。

    人的底线只能突破一次……而在这件事上,柏灵确实变得越来越熟练了。

    ……

    “所以你今晚是到哪里去了呢?”袁振端着茶,目光始终落在茶盏里浮起的茶叶上。

    “今晚睡不着,所以就去了岸芷汀兰附近练舞。”柏灵从容回答。

    这话单听起来,其实完全没有在说谎。

    袁振抬眼扫了一眼柏灵,她身上汗涔涔的,额头和颈脖上都粘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看起来确实是去活动了一番筋骨。

    “岸芷汀兰附近是在哪个附近,”袁振颦眉,“为什么那些个龟爪子都说找遍了地方都没看见你?”

    “那就要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找的人了。”柏灵叹了一声,“公公要是不信,你让搜了兰芷汀兰的龟爪子们来和我对峙也行。”

    袁振笑起来。

    “没必要,反正我是不信你今晚会因为睡不着跑去什么什么地方跳舞。”袁振轻声道,“说说吧,欠我的这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您有事吩咐就是了,”柏灵笑道,“不欠人情的时候我也一样尽力。”

    袁振笑了笑,“一码归一码吧,有些事我要是强迫你做了,回头丘实还不知道要怎么念我。”

    柏灵微微怔了一下。

    袁振又道,“那个李生满嘴没几句实话,但有一句他说对了。”袁振放下杯盏,看向柏灵,“柏司药你心地好,是一等一地好。这几年逢年过节的,你一直往皇陵跑,好给丘实送些日常家用的东西,没的你这些帮扶,他这几年是要吃好些苦头了。”

    “这没什么……从前在宫里的时候黄公公挺照顾我的。”柏灵轻声道,“我主要都是去看他老人家,看到丘公公那边缺东西我顺手就带过去了。”

    “瞧瞧,”袁振笑道,“这就是知恩图报么,柏司药你就别谦虚了,”

    想着袁振这个人轻易不说什么好话,像今天这样突然开门见山就是一通赞扬,反而让柏灵心里有些波澜,摸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笑了笑,“袁公公说吧,我能帮上您什么忙。”

    “事情呢是这样的,”袁振轻声道,“半个多月前,上洛郡王给皇上写了一封折子,我上半夜刚收到了皇上的密函。”

    柏灵双眸微亮——陈信听了她的。

    袁振瞧着柏灵的表情,“柏司药这是已经猜到折子里说的什么了?”

    “……是为先前湖字号里的童妓,对么?”柏灵轻声答道。

    袁振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

    “要说教坊司在百花涯这一块,宫里出面还真不太好动,里头盘根错节的东西太多了。百花涯里的这么多花窑,一下全都交给宫里来查办,不现实。且有些事情,你要在面上去查是查不出来的,除非你把整个百花涯都连根拔起了,一条条地去捋它的须子。可拨出萝卜带出泥,这百花涯里比童妓脏得多的事儿,可是多了去。

    “真要这么干了,引得这些个花窑的老板、鸨娘一个个恐慌起来,那这地方的生意也就毁光了。今年孙阁老他们可还指望着从这儿的花窑里再榨出一批军备来……

    “我这些天在兰字号里做的事,柏司药也都看在眼里,”袁振轻声道,“这一番来兰字号探了路,知道了一些详情,也是为明年重改百花涯的税收打底,这是个天大的事情,皇上信了我才把事情交到我这边,家国大事,不能辜负。”

    柏灵沉默无言,这真是令人熟悉的“大局为重”。

    “再说我上半夜收到的折子。”袁振停了下来,“皇上的意思呢,是童妓的事情必须肃清,他不日就要回京,到时他会亲自来过问这件事。我这思前想后,感觉办法也只有一个了。”

    “公公想怎么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家也都是老熟人了,柏司药自己去个折子把这活儿揽了吧。”袁振轻声道,“你亲自告诉皇上,这件事现在做不了,至少得推到明年开春以后。”

    柏灵笑了起来。

    从讲到内阁的时候起,她就听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还人情的事。

    即便今晚没有李生,袁振也必定是要来和她说这件事的。

    ……不过这种和稀泥的主意,真的是袁振自己想出来的么?

    不像。

    “柏司药怎么个想法?”袁振问道。

    “活儿我可以揽。”柏灵轻声道,“但折子里写什么,还是我自己做主吧。”

    袁振十分高兴,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好——”,然后又轻声道,“不过司药也不要忘了这件事的初衷,这折子大抵得是个什么方向,你心里得有数。”

    “放心,我懂公公的意思,”柏灵轻声道,“我不会耽误百花涯里头的生意。”

    “司药想怎么做呢?”

    “……我要想想。”柏灵轻声答道,“明天再给公公答复吧。”

第二百章 圣上的平安符

    “成。”袁振点头,“那我就等柏司药的消息了。”

    这晚,袁振送柏灵出门,临别前,柏灵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那个李生,袁公公打算怎么处置?”

    提起这个,袁振笑着把晚上的事情大抵说了一遍。

    教坊司的地牢配置和宫里的慎刑司基本是一样的,只不过地牢没那么大,空房也少得多。

    但装个李生,绰绰有余。

    唯一有些棘手的事,是李生声称在外头安排了个线人,若是今晚他没能平安回去,那他的那个朋友就会把兰字号买卖童妓的事情传出去。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已经在审了,”袁振轻声道,“等撬开了他的嘴,问出了他的那个朋友是谁,这事儿今晚就能结。”

    柏灵沉眸一笑,摇了摇头,“……不用这么麻烦。”

    “哦,”袁振看向柏灵,“你还有什么主意?”

    “公公不如今晚就让锦衣卫出面,去把他赊了账的七家赌坊都查一遍,放出消息说李生有通金的嫌疑,官府要找他的同党。”柏灵轻声道,“然后我们再连夜公布个悬赏,但凡谁有李生下落的消息,一经核实立刻赏予重金,就好了。

    柏灵抬头望向袁振,“这样一来,他那个线人恐怕是逃都来不及,就算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人会信了。”

    “……通金,”袁振笑了笑,“柏司药这是想让他尽快死在地牢里呀。”

    “不。”柏灵摇了摇头,“我还正想和袁公公提呢……在地牢里折磨得差不多了,还是放他出来吧。”

    “嗯?”袁振显然有些意外,“你这是又心软了?”

    柏灵摇了摇头。

    “他不该死在教坊司。”柏灵轻声答道。

    袁振也反应了一会儿,等到忽然想明白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惊了一下。

    柏灵释放出的恶意比寻常人更寒冷——因为她不仅作恶,而且在这之前她总是要给人留下一点甜头,一点希望,营造一个事情正在变好的假象,然后再落下重锤,把敌人彻底碾碎。

    林氏和贾遇春如此,如今的李生……亦然。

    袁振微微眯起眼睛,这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事么?

    如果是,那也太可怕了。

    ……皇帝们是不是都对这样蛇蝎一样的美人情有独钟?

    想起这个,袁振忽然道,“对了……”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平安符,而后轻声道,“皇上随信附了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司药……”

    ——那正是先前柏灵被囚在宫中的日子里,她交还给陈翊琮的。

    “接下来这个月,平京会有些艰难。”袁振轻声道,“这枚平安符,也算是圣上的一点牵挂吧。”

    柏灵没有接,她颦眉道,“……有些艰难是什么意思?”

    “这就不能透露了,”袁振笑道,“不过柏司药你不用担心,这场火,烧不到百花涯。”

    柏灵看着袁振,试图从他这里再探听到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然而袁振的嘴很严,在几番交锋之后,柏灵动作僵硬地从袁振这里接过了平安符。

    两人顺着长廊往下走,袁振又笑,“这多少是个台阶,柏司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闹得太僵比较好啊。”

    柏灵应了一声。

    “这趟出行,皇上也算九死一生了。”袁振轻声道,“过了江洲的那一路皇上是怎么走的,你在百花涯里耳濡目染,应该也都在戏文里听过了。”

    “嗯。”

    “司药这段日子在百花涯里的遭遇,其实一直以来都有人记录着往上呈报,只不过皇上这一路诸事繁忙,无暇查看,直到上洛郡王的那封信写过去,他才想起这回事,连夜将所有平京寄过去的呈报都看了,”袁振轻声道,“司药受苦了,圣上都知道。”

    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去应对此时的袁振。

    不知道在袁振看来,此刻的自己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委屈的?

    伤心的?

    感怀的?

    还是受宠若惊的?

    “是吗。”柏灵淡淡道,“皇上可真是辛苦了。”

    “眼下都八月了,”袁振轻声道,“皇上应该会在中秋前后回来,这声辛苦了,司药还是留着去和皇上说吧。”

    柏灵停下了脚步,走在前头的袁振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了?”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向着袁振稍稍欠身,“……公公不用送我了,剩下的路,我自己慢慢走,您请回吧。”

    袁振表情微妙地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

    柏灵摇了摇头,并没有接。

    “我看得清。”柏灵温声道,“这段路我很熟了,灯笼还是袁公公自己留着吧。”

    “也行。”袁振站在那里,“去吧。”

    柏灵再次向袁振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袁振目送柏灵的背影,眼光有些复杂,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阴森。

    忽地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袁振缓过神来,沿着这声音找了半天,在一处地板的缝隙里看见一只卡在里头的小猫。

    “诶呦喂……”袁振低声喊了一句,“来人呐!”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敲柏灵和艾松青的房门,柏灵睡得浅,听见了声音就起来开门。

    开门后,外头的侍女很快表明了来意——今日乐坊那边要人,请艾松青赶紧过去。

    “日课不是已经停了吗?”柏灵有些奇怪地问,“这个时候去乐坊那边要干什么?”

    “好像是要演出吧,不是日课。”那侍女答道,“乐坊那边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

    “演出?”柏灵问道,“什么演出?”

    “姑娘应该还不知道吧,”那侍女道,“从昨夜子时起,平京城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许进,不许出了,咱们百花涯里有蛮多本来这几天要离京的商客,这会儿都出不去了,还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乐坊那边忽然要加演,只是突然不许任何人离京这个操作,她有点不明白。

    “知道了。”柏灵点头,“我去和松青说。”

    侍女走后,柏灵将艾松青喊起来,听得今日要去乐坊,艾松青很快清醒过来,下床开始了今日的洗漱。

    “诶,这是什么。”艾松青看见梳妆台上随手放着一个陌生的平安符,“柏灵昨晚拿回来的吗?”

    柏灵望向艾松青那边,忽地想起昨夜袁振的那句,“接下来这个月,平京会有些艰难。”

    艾松青看着柏灵忽然凝重的表情,“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柏灵摇了摇头,“……不是。”

第二百零一章 春歌

    “你出了兰字号多小心,尽量少在外逗留吧。”柏灵补了一句,“最近……可能不太平。”

    艾松青有些不解,想问柏灵详情,但柏灵也只能摇头——她也只是从袁振那里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罢了。

    “这样啊……”艾松青有些遗憾地看向念念,忽然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

    柏灵有些意外,小声问道,“怎么了?”

    “念念昨晚说想出去转转,我本来是想后天带她去乐坊看看的……”艾松青说道,“昨晚还教了她几首歌,说到时候可以一起唱。”

    柏灵明白过来。

    艾松青看向柏灵,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要是宫里头都说最近不太平了,我们是不是也不要带孩子出去比较好?”

    柏灵一时没有说话——要不是艾松青提起这个,她自己都没留心,这段时间念念基本没怎么出过兰字号,大部分时候她活动的地方就是这间屋子,还有外面没怎么除过草的小院。

    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念念也觉察到这边突然的沉默,抬头往柏灵这边看了过来。

    小姑娘原本正坐在床上和兔子玩偶过家家,一抬头就看见艾松青和柏灵两人都望着自己,她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又把怀里的兔子抱得紧了一些。

    “没事,”柏灵笑着道,“我和你松青姐姐在说后天带你去乐坊的事。”

    念念抱着兔子跳下床,走到柏灵和艾松青的身边,“……可以去吗?”

    对着念念的眼睛,柏灵和艾松青一下都有些为难。

    柏灵喉咙动了动,又轻声对艾松青道,“……其实袁公公昨晚也说过,‘火烧不到百花涯’。”

    艾松青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即便是柏灵,也不忍心在念念面前当个坏人。

    “那我们到时小心一些。”艾松青笑着说道,“我今天去乐坊时,也顺便探探消息吧。”

    ……

    这天上午,柏灵和念念一起待在小院里。

    念念换了一身旧衣服在院子里捉蚂蚱,柏灵就坐在角楼的台阶上看着她。

    先前捉的蚂蚱都在近旁的小罐子里,她用一块薄木板盖着罐口,但念念对此毫不理会,她不知从哪里又捡来一根枯枝,正用力地在地上刨坑。

    阳光落在院子里,把念念的几绺头发映成了浅黄色。此刻的念念正在忘我地玩耍,那个小小的泥坑就是她当下最重要的事业。

    柏灵两肘抵靠着身后的台阶,远远看着半张脸上已经有了好几个灰黑手印的念念,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美好。

    但下一刻,一种轻微的伤感又抓住了柏灵的心魄。

    一样在这百花涯,也许就在离她不足百米的地方,那些和念念同龄亦或比她年长的孩子正在过的日子,大概完全不同。

    不知道她们此刻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柏灵的双眉微微颦蹙,她昨夜答应袁振,今天要动笔给陈翊琮写折子,讲一讲百花涯中童妓的事情要如何处理。

    她要拿出一个办法,一个既不伤及其他花窑,又能够救出一些孩子的办法。

    远处,念念哗啦一下把装了七八只蚂蚱的罐子头朝下抖了抖,那些蚂蚱一下全都半跳半飞地跑了出来,念念全然不怕,确定罐子里没有虫子了之后,她抱着小罐跑到不远处的积水坑里,舀了一点水,浇到自己刚挖好的土坑里头。

    她把自己的鞋小心地脱到一旁,然后赤着脚和泥,一边哼着歌,一边玩泥巴。

    柏灵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但那调子听起来颇有几分禅意。

    她站起身,走到离念念更近的地方又听了一会儿。

    念念在反反复复地重复一首歌。

    “念念,”柏灵轻声喊道,“你在唱什么?”

    念念抬起头,“我在唱昨天松青姐姐教的歌。”

    柏灵又问了一会儿,终于听清了,虽然调子前后来去变幻,但念念从头到尾唱的就只有一句词——千山同映月,万户尽皆春。

    听起来这应该是佛家的一句偈语。

    柏灵跟着念念学着唱了一遍,念念听得拍手,直夸柏灵学得快。

    柏灵又笑问,“这首歌叫什么?”

    “《春歌》。”念念答道,“松青姐姐说是唱春天的,她还会唱好多首这样的歌。”

    “啊……我也听过一首《春歌》。”柏灵忽然道。

    念念丢下了手里的枯枝,跑到了柏灵的身旁,“柏灵姐姐会唱吗?”

    柏灵想了一会儿,摸索着唱了起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念念学了几遍,也飞快地学会了,两人坐在院子里轻轻地唱。

    快到正午时,天上的日头烈了起来,念念玩了一上午,这会儿有些饿也有些累,柏灵打了一桶清水来给念念冲洗手脚,等吃过了午饭,念念一个人趴去床上午睡的时候,柏灵则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她铺开纸张,倒水入砚,用墨棒轻轻研开水墨之后,柏灵提笔在纸上写下,“前内廷心理师、今教坊司罪属柏灵谨奏”。

    这一封奏折,柏灵写得快,她下笔千言,几乎没有什么修改和停顿就完成了。

    柏灵捧着纸张站到外头的走廊下,让外面燥热的日光直接晒在纸上,上头的余墨不一会儿就干了。

    柏灵将纸卷好,直接将它交到了这一层走廊上当值的龟爪子手里,让他帮忙送去金阁,交给袁振。

    这边柏灵话音才落,屋子里突然爆出了一阵哭声,柏灵回过头,心知应该是念念睡醒了,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催促那龟爪子快走。

    果然,柏灵推开门,就看见念念抱着玩偶兔子,已经哭得满头大汗。

    见柏灵又出现了,念念很快张开手向着柏灵这边跑过来,柏灵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拍着她的背。

    念念的哭声很快从嚎啕转成了呜咽,两只手甚至没有去擦脸上的眼泪,而是紧紧地抓着柏灵垂落在肩上的头发。

    柏灵抱着孩子坐回到床上,仍像先前一样小声地和念念说着话。

    在母亲离开以后的二十多天里,念念已经渐渐学会用一些基本的情绪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哽咽地告诉柏灵,在醒来之后她看见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害怕。

    柏灵握着小姑娘的手,一面安抚,一面解释。

    等到念念的哭声止住,艾松青也从乐坊回来了。

第二百零二章 互助小组

    “……怎么就回来了?”柏灵怀里还抱着念念,望着被日头晒得有些憔悴的艾松青,“难道这个演出就只有日间场?”

    艾松青没来得及回答,先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柏灵看了看她,又意识到一处不大对劲的地方,“你琴呢?今天没背回来?”

    “后天肯定是去不了乐坊了。”艾松青艰难地回答道,“上午突然来了一群官兵,说指令改了,接下来不仅不能出城,而且要全城戒严三日,所有人都只能待在自己的住所不能乱跑……”

    “全城戒严?”柏灵怔了一下,“白天也要?”

    “对,听说百花涯外面的城区已经都禁足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艾松青这时才留意到念念发红的眼眶,声音忽然转柔,“诶,念念怎么哭啦?”

    柏灵顺势将念念递到艾松青怀里。

    “这下出不去了,”艾松青轻声道,“念念是在哭这个吗?”

    念念摇头,又像八爪鱼一样抱住了艾松青。

    “那这些滞留在百花涯的商客是怎么个安排?”柏灵问道。

    “直接就地安顿了,”艾松青轻声道,“乐坊那边每个房间住一个人,姑娘们就被各自遣回各自的字号,不让带任何东西出来。”

    “是吗,”柏灵眨了眨眼睛,“这动静闹得挺大啊……”

    艾松青叹了口气,“这几天整个百花涯应该都不能营业了。”

    说着,艾松青低下头,笑着道,“念念是不是开心啦?这下我和柏灵姐姐就只能待在屋子里啦。”

    念念没有回答,只是把脸上剩下的眼泪都擦在了艾松青的肩上。

    外头此时又传来敲门声,柏灵开门,见是这些日子负责棚居者事宜的两位婆婆。

    两人面色肃然,向着柏灵点头致意,柏灵回头看了一眼艾松青,低声道,“我出去一下。”

    艾松青点头,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她们的来意。

    柏灵从外面合上了屋门,然后与两位婆婆一道走到院中。

    这两位婆婆,柏灵即便现在见着也是面生的,这些日以来,柏灵和她们的交流大都是通过阿婉的传话。

    这里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柏灵并不熟悉兰字号招募新人的细节,所以对招募的具体事务她并不插手,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从前兰芷君还在时,他会给予这些可靠的属下极大的信任,这两位婆婆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老人了,故而柏灵也只与她们言说主旨和目的,具体的方式和处置则让她们自己拿捏。

    “看起来两位婆婆是遇到一些难题了?”柏灵轻声问道。

    “是。”其中一人点头,她看了看身旁的同伴,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或许我们这次短时间内招不满五百人了。”

    “是怎么了?”

    “先前按姑娘的意思,放出了要刺青的消息,当时就陆陆续续走了些,”另一个婆婆开口道,“剩下人里也不尽然就都是愿意接受刺青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没走完教坊司那边的程序,所以要刺青这件事我们一直没有下定论,这些人也就还想跟着赌一把罢了。”

    “嗯。”柏灵点头,“这些人还有多少?”

    “六百多。”那婆婆轻声道,“但这是昨晚的事了,今早官府派人来清点,说全城戒严,家家户户须得按户籍落实人口,倘若查到谁家缺人,即按通金罪论处。”

    “……通金?”柏灵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是谁和她昨晚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也算好事。”另一位婆婆道,“棚居者大都没有户籍,若是有人藏着自己的户籍说自己也是棚居者,我们也很难查出来。”

    “对,官府现在来人威吓,反而一下就把那些人给遣散了。”另一人道,“只是剩下的人,着实是少了些。”

    “剩了多少?”

    “六十七个。”

    柏灵笑了笑,“是没先前我们估算得那么多,但如果都是货真价实的棚居者,那也不算少。”

    两位婆婆彼此对望了一眼,“但姑娘先前说,我们招募棚居者来做工,是为了让兰字号成为这些无家可归者的倚仗,如果只有六十几个的话……”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柏灵低声道,“那些棚居者在外风餐露宿也不愿到这兰字号里来,无非是对在这里做工感到顾忌,宁可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苦一些也不想碰皮肉生意。那我们就好好带一带这六十七个愿意留下来的棚居者,等到她们自己有了本事在外立足,其他人自然会望风而来的。”

    两位婆婆想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先开口道,“也是的。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会拖长。”

    “是的,我们的工约目前是三年一签,不论是陶绘、刺绣、制衣或是别的什么活计,真要想学到点本事,三年是远远不够的。”另一人道,“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这边牵了个头,她们在外头至少也能找到学徒的活计来做。”

    “三年确实太长了。”柏灵轻声道,“不过也未必要等到三年期满她们才能回去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旁人听,我们每月多给两日休憩就是了。”

    “一个月休息四天?”其中一位婆婆颦眉,“是不是太多了些?”

    “不多,不多。”柏灵摇头答道。

    她想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除了这四天的休假,我们每个月还要再额外留出半天时间给她们做团体交流。”

    “交流?”两位婆婆同时皱眉,“姑娘想让她们交流什么?”

    “嗯……就是说说自己的事情。”

    柏灵笑着答道,没有展开。

    这件事原本也很难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两个婆婆虽然都觉得有些奇怪,但柏灵既然如此要求了,她们也只好点点头。

    “六十七个人……差不多能拆成三个互助小组。”柏灵轻声道,“这三个小组的交流时间需要错开,每一个我都要亲自参与,这件事也由两位婆婆帮忙定下吧。”

    “好,那教坊司那边刺青凭证的事情,也麻烦姑娘再和上面催一催。”其中一人道,“毕竟只能等刺青这件事定下来,我们才好开始推定工约的流程。”

    “明白。”柏灵点头,“辛苦两位了,我一会儿就去。”

第二百零三章 敌在南方

    这日下午,正在城南巡视的郑密忽然接到下人传报,说有人找。

    “找我?”郑密眉头皱了起来。

    “是啊,说是先去了一趟衙门,然后没寻见大人才又找到这里的,”长吏答道,“马车在那边路口被拦下来了,让我来看看大人现在有没有空……”

    “还马车,今天全城戒严,哪家的王孙公子又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儿胡闹!”郑密一甩袖子,“哪里的马车?”

    “宫……宫里的。”长吏答道。

    郑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不废话,大步朝着长吏所指的方向快步而去。

    果然,就在街角大门紧闭的商铺门口,有一辆宫里的马车正停在那里,郑密强压下心里的厌烦,但脸上还是带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在湖字号的争执过后,他对从宫里来的所有消息都带着本能的厌恶。

    然而又往前走了几步,郑密忽然在马车的另一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柏灵?”

    柏灵转过身来,笑着行礼,“郑大人。”

    郑密左右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别的大人物,只有几个品阶较低的宫人在柏灵的近旁等候着,似乎是一路的随行者。

    “你怎么来了?就你自己吗?”

    “嗯。”柏灵点头,“我求袁公公派了马车,让我现在来见郑大人一趟,我有事找您。”

    “哎呀,这段时间不要出来乱走动!”郑密锁眉,压低了声音,“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柏灵笑了一下,“袁公公和我说的是晚上绝不能出来,白天还能稍微通融一下……”

    “什么事?”

    “我想来问问郑大人,上次那些被你从湖字号里救走的孩子,现在都找到人家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让郑密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会儿,“二十七个孩子已经有七个送走了,都是五岁以下的。”

    “也就是还有二十二个?”

    “是,”郑密点头,“主要民间想抱养孩子的都盼着孩子小,下面人审核背景也需要时间。”

    “剩下的孩子都在哪儿呢?”

    “这段时间是在教坊司的另一处浣衣房里。”郑密答道。

    “啊。”柏灵轻轻感叹了一声,“还是在教坊司那边啊……”

    郑密摊手道,“只是暂时住在那边而已,我总不能把她们都关在衙门里啊……怎么,你是为这些孩子来的?”

    柏灵点了点头,她往郑密那边又靠近了一步,并小声将昨夜袁振与自己的谈话概括地说了一遍。

    “等到明年开春?”郑密极轻地笑了一声,“只怕到了明年开春,又有别的大局要顾了……”

    “我想也是。”柏灵低声道,“所以我今日来找郑大人……因为我需要郑大人帮我一个忙。”

    “要我做什么?”

    “这段时间既是要戒严,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要领养孩子的人上门了,郑大人可否把这二十二个小姑娘送到兰字号里来,交给我?”

    郑密怔了一下,半晌才问道,“你……你要这些孩子进兰字号干什么?”

    “我来带她们做一些事情。”柏灵坦然答道,“我中午已经把要呈给皇上的折子交给袁公公了,恰好这段时间百花涯里又没有客人,我这边也清闲……”

    “等等等等……”郑密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具体是打算带她们做什么?”

    “合唱。”柏灵答道,“童声合唱。”

    ……

    从这一日起,每一个从城门进入平京城的人——不论是商客、官员、农人、工匠,全部都被先羁押到城门角。

    大批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在这其中,又有数不清的锦衣卫穿行其中,他们以二比一的人数比,一批一批地押送那些进城的人回家。

    每到一户,锦衣卫都会让这一户里住的人出来指认,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认得外头的归人是谁,身份对得上,那么放旅人回家,然后当即把这一家家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具体是做什么的……全部登记在册。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护送都这么顺利。

    在这批进城的人当中,有一小部分始终支支吾吾,说不清自己家在哪里,也找不到一户熟悉他们的朋友、亲眷,甚至还有在进城时录入的信息上撒谎,走到半路,眼看谎言就要被揭穿,于是强行要跑的。

    无一例外,这一小撮人全部被解送的锦衣卫和巡逻的亲卫队当场击杀或捉拿,死的搜身拖走,活的押进城南新建的牢狱里审问。

    仅仅半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官府便捉住了十来个见安阁旧部的疑似线人。

    深夜,内阁值房,一封急递快马加鞭地送了进来。

    片刻之后,张守中带着信封去到孙北吉面前,这段时间,除了每天早晨去一趟六部和各位尚书进行例会以外,他们基本已经把家搬到了这里。

    孙北吉看了一眼张守中手上已经拆开的信,立刻明白了来意,“皇上到哪里了?”

    “皇上也在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再过两天应该就到江洲了。”张守中轻声道,“照这个进度,可能不用等中秋,再过七八日,皇上就能带着先锋队赶回来了。”

    “真快呀。”孙北吉微微松了口气,“现在各个城门的兵力布防如何?”

    “十六处城门目前有四处小门已经封死了,余下的各有八百精兵驻守,北门的人多一些,有一千八百人。”张守中轻声道,“城内还有两千的机动部队,一旦有变,可以迅速反应。”

    孙北吉眨了眨眼睛,将桌上的一张纸笺推到了张守中的那边。

    “这是……”张守中伸手拾起,一见字迹,他微微颦眉,“衡原君?”

    孙北吉点头。

    “衡原君猜,叛军多半会从南面来,而不是北面。”孙北吉缓声说道。

    “南面?”张守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我们南面就是越州,一向也没怎么听过有匪徒活跃的消息啊。”

    张守中扫了一眼纸张,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这张纸上除了“敌在南方”四个字外,再没有别的线索。

    “阁老觉得……他的话还可信吗?”张守中低声问道。

第二百零四章 带好毛巾

    孙北吉低声道,“……你了解那个兰芷君吗?”

    张守中摇了摇头。

    “见过吗?”孙北吉又问道。

    张守中再次摇头。

    孙北吉表情平静,“我们之中,熟悉这个人的……大概就只有衡原君了吧。”

    “但是——”

    “平京锁城,只进不出的计策,其实也是衡原君的主意。”孙北吉忽然道。

    张守中怔了一下,原想开口的反驳也暂时压了下去,他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是衡原君的主意?”

    孙北吉点头,“因为见安阁的信使常常轮岗,并不像其他常驻的线报细作……这些信使平日混迹于商旅之间,很少在一地有什么亲眷、朋友。

    “今日朝廷锁城,正好能杀这些平日往来递信的信使一个措手不及,暂时斩断他们城内和城外的接应……不过,外面的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张守中认同地点了点头——所谓打草惊蛇么。

    孙北吉轻声道,“衡原君判断,一旦城外有军队攻城,那么内城就会开始有人向水源投毒,并四处纵火。”

    “所以接下来,是全城禁足,严防死守……直到皇上回来。”孙北吉望向张守中,“秦州和楚州的驻军呢,联系过了吗?”

    张守中点了点头。

    “我今早已发信给秦州和楚州的兵营,”张守中答道,“他们会先调五千精兵南下,之后我们每日一封信函报平安。倘若哪天这平安信断了,二十万大军不出三日就能赶来支援。”

    孙北吉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

    次日一早,各条街巷上都多出一人手拿铜锣,反反复复地告知众人禁足的详情。

    柏灵和艾松青一早也带着念念去到了临街的走廊上,专程去听那敲锣者说了什么,他们站得高,离得远,两人蹲下来,抓着木栏听了好几遍,也只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艾松青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他说的那个逆贼宋伯宗,是建熙年间的那个谋反的首辅大臣吗?”

    “嗯。”柏灵点头。

    “那人不是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被灭了满门吗?怎么还能集结什么乌合之众闹事?”艾松青问道,“我记得那年,楚州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讲这一段,足足讲了一个多月……”

    “不是宋家闹事。”柏灵低声回答,眼见那敲锣者又讲到了先前她没有听清的地方,柏灵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看向艾松青,“他是说当年宋家养的门客心怀不忿,假借沁园太子之名意图谋反。”

    “沁园太子……”艾松青目露茫然之色,“这是个什么太子?”

    “啊……无关紧要,就是一些皇家秘辛。”柏灵轻声道,“我大概听明白了,总之就是这段时间有人想里应外合破平京的城防,所以为了安全,家家户户不得出门,水食由衙门从各家商户调配,倘若有人在这段时间胡乱走动,就直接抓去城南的营地里关起来。”

    艾松青的表情顿了一下,“这么严重……?”

    “是啊。”柏灵稍稍颦眉,“……他们昨天还说全城戒严三日,今天只提戒严,不提期限了。”

    “……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柏灵摇了摇头,“应该不至于,这里是平京啊。”

    平京的北面和西北面是秦州和楚州的兵营,两地的常驻军至少三十万起步,即便去年调了一部分军队北上驰援,余留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觑。

    “哪里有人能打得到平京来?”柏灵有些不确定地喃喃。

    恍惚间,柏灵忽然觉得这番对话有些熟悉,似乎几年前自己也和十四谈过这个问题。

    只是时光流逝,如今她的位置已经倒转了过来。

    ……

    这天下午,郑密派人将二十二个年轻的女孩子们送到了兰字号。由于年纪最小的几个孩子都已经被挑走,余下的这些姑娘们最小的九岁,大的已经十一二岁,有个子窜得快的,看起来只比柏灵矮那么一点儿。

    见到马车又重新带着她们回到了百花涯,许多人还没有下马车便开始痛哭起来。直到柏灵将她们接到一处干净通风的房间,告诉她们只需在这里待上三个月且期间绝不会再有接客的事情发生,哭声才渐渐熄止。

    柏灵专程请来了梨园的师傅帮忙,除却两个五音不全和声音尖涩的孩子,剩下的二十个直接跟着梨园的师傅学习气息的吐纳,而那两个不能唱歌的姑娘则帮忙负担起这二十人的后勤。

    也同样在这一日,因为教坊司那头的刺青凭证迟迟没有后文,袁振直接就这件事给了批复,给柏灵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入夜,柏灵带着六十七个无家可归的棚居者来到教坊司的地下冶炼厂。

    今天这里已经不像上次她来时那么热闹,捶打铁器的工匠们今日都不在,空空落落的地下室里没有半点人气。

    刺青的师傅们等在道路尽头的隔间里。

    女人们依旧垂泪,每当看见这样伤心的脸,刺青的师傅们便会低声告知,如果不愿意,随时可以走,兰字号并不勉强。

    但垂泪的人只是摇头,她们之中并没有人离开。

    每个人都默默挽起自己的衣袖,然后别过脸去。

    柏灵表情平静地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

    刺青的师傅们在这些棚居女人的右臂内侧文下了兰花,这张图还是柏灵从兰芷君收藏的那些图册里特意挑选的。

    墨兰舒展的长叶带着几分从容和优雅——在文人墨客的,这种娇弱而美丽的花卉多半象征着某种内心的淡泊高洁。

    然而现在,这些被刺在血肉上的兰花更像是一种和恶魔的交易。

    从此刻开始,她们不再寻求那些熟悉的、世俗的庇护,转而投向一个不确定的深渊。

    从今天开始,她们是兰字号的长工了。

    新的选择带来新的忧虑,但或许也有新的盼望……柏灵站在通向道路出口的地方,给每个离开的人发一条特制的毛巾。她们有些犹豫和疑惑,但还是一一接过并向柏灵道谢。

    每条毛巾的右下角都绣着一行小字:

    带好毛巾,不要惊慌。

第二百零五章 星火号角

    入夜,艾松青也拿着同样款式的毛巾,她摸着下面的那一行小字轻轻念白。

    念念此刻还在桌前,抓紧睡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画画——她今天跟着艾松青学了好一会儿瑶琴,又跟着柏灵一起去接了那些年轻的大姐姐、小姐姐们。

    这些小姐姐就住在她们的楼上,有个白胡子老师傅今天教了她们一下午怎么唱歌。

    说是唱歌可能还不准确,因为吴师傅今天只是教了她们一些吊嗓的窍门而已,所有人跟着师傅一起啊啊啊啊,这让念念觉得有趣极了。

    虽然去不了乐坊,但她怀着满腔的热忱留了下来。

    湖字号的女孩子们有人认出了念念,认出了这个在湖字号里只待过半个晚上,然后就被杨老板不知送到哪里去的小姑娘。

    她们趁着闲暇围住了念念,仔细问她在兰字号里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念念先是说了许多高兴的事情,而后又忽然想起母亲不会再回来,再次哭得无法自已。

    众人七手八脚地想给念念擦眼泪,梨园的师傅却拦了下来。

    他抱起念念,让众人好好听听小孩子是怎么哭的。

    老师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引导众人来看念念的肚皮、咽喉,分析起念念是怎么呼吸、怎么张嘴、发声的位置是在什么地方……等等。

    众人听着听着,恍然大悟——要不然怎么小孩子哭起来不费嗓子呢,原来是年纪越小,越懂得“用气不用力”的精髓。

    念念一边哭一边听,最后反而被老师傅的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哽咽着擦了擦眼泪,老师傅这时才把孩子重新放了下来,她又重新回到这些湖字号的小姐姐们当中去。

    入夜以后,念念跟着艾松青一道,去给这些住在楼上的小姐姐送饭……这一天下来,可谓是过得相当充实。

    天完全黑了,柏灵终于也再次回到了这间小屋里,她还没有坐定,念念就抱着自己今天的画作来找柏灵。

    她一张口,柏灵就是一愣,“念念嗓子怎么哑了?”

    一旁艾松青笑起来,“还不是吴师傅夸她哭得好,哭得洪亮,结果念念在楼上嚎了一下午,嗓子就冒烟了。”

    柏灵哈哈大笑,在念念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孩子的嗓子也会哑的呀,你这到底是嚎了多久啊……”

    不多时,三人一起到院子里架火盆,给宝鸳烧念念今天的绘画日记。

    念念靠在艾松青的怀里,看着柏灵一张一张地把宣纸放进火盆。

    “你发下去的那些毛巾是什么意思?”艾松青轻声道,“我看每条毛巾上都写着‘带好毛巾,不要惊慌’,是有什么说法吗?”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柏灵答道。

    艾松青笑起来,“我不信……你才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柏灵也笑,她的脸被火盆里的火焰映成了温柔的橘色,但说起这个话题,柏灵自己也觉得心里升起些微的暖意。

    “其实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话本里的。”柏灵沉吟了片刻,还是笑着把书名给说了出来,“银河漫游指南。”

    “天上的银河吗?”

    “是啊,”柏灵笑着道,“有人幻想在未来,或许有一天人能飞去天上游赏,这本书就是讲在群星中漫游的故事。”

    艾松青叹了口气,“你真的花了很多时间去看这些神魔故事啊……”

    “没有神仙。”柏灵轻声道,“故事里,那些星星上并没有住着神仙人。”

    “……那住着谁?”

    “住着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的人。”柏灵轻声说道,“书里说,如果一个在群星中穿行的人,随身带着毛巾,那么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一个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人。”

    艾松青微微颦眉,“……为什么?”

    “因为,当一个人在广袤的星河里游荡,他势必会碰见许多可怕的困难和危局,如果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仍然能弄得清楚自己的毛巾在哪里,就说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理性。”

    柏灵忽然笑了一下,她迅速地垂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后又将一张念念的画投进了火里。

    “有人说这是写书人的讽刺,讽刺那些装模作样的繁文缛节……但我喜欢这个带好毛巾的说法。”

    这样的谈话对念念来说太多艰深了,她调整了一下自己在艾松青怀里的姿势,翻身把头靠在了艾松青的肩膀上。

    在漆黑的夜空中,忽地一点星火在念念的眼中升起。

    它无声地绽放在南方的夜空中,然后化作无数星雨。

    在柏灵和艾松青回望以前,念念已经笑了起来,她指着远天的一角,高兴地喊了出来。

    “烟花!是烟花诶!”

    柏灵的艾松青循声而望。

    那并不是普通的烟火,它没有绚烂的颜色,也没有接连不断上升的火团。

    只有一颗白亮的光球在夜空中爆炸、开裂,照亮了那一隅的夜空。

    柏灵将手里剩下的画全部放进了火盆里,在看见它们迅速被火舌吞没之后,立刻带着艾松青和念念回了屋。

    此刻,所有还在街巷、城楼上的人,都看见了那颗冉冉升起的星火。

    街巷上响起接连不断的传令。

    “去南门!!”

    “去南门!!”

    “去南门!!”

    街道上还在各自坚守的巡逻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们之中有人高举着火把,所有队伍都加快了在各个街巷里巡逻的速度和频次。

    而另一部分禁卫军和锦衣卫则沉默地潜伏在平京城的各处水井旁。

    ——在他们接到的命令里,明确地提及一定会有人趁乱出击,一经发现,立即诛杀。

    骇人的号角声穿透浓厚的夜色从南方传来,如同鬼怪乘着这一晚的长风飘然而至。不少百姓悄然点灯,开门向外张望,然而随即就被外头的巡逻队呵斥关门。

    奔袭的脚步声、城楼上的猎猎鼓声、不时传来的叫骂和犬吠,共同闯进了人们忧心忡忡的耳畔。

    六部的值房,仍在守夜的官员也都走出了各自的房间,人们望着南方的夜空,带着几分不安窃窃私语着。

    孙北吉也慢慢走到人群之中,张守中回望,“阁老,果然是在南方。”

    孙北吉目光平和地点了点头。

    这又是一次不眠之夜。

第二百零六章 攻与守

    平京城度过了战战兢兢的一夜。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守城的年轻士兵有些手忙脚乱——从他们开始在这片城墙里巡逻开始,就从来没有遭遇、甚至想象过这里被兵临城下的情景。

    巨石、粪水、木叉被接连扛上城墙宽阔的走道,弓弩业已就位,然而深重的夜色里,除了不时闪耀又熄灭的火箭不痛不痒地落在城墙上,城下始终没有一支队伍靠近。

    然而那令人胆颤的号角和一阵一阵指挥有序的冲杀声,竟是在城外响了整整一夜。

    拂晓时分,孙北吉在平京守将的陪同下,亲自登上了南门——大约一刻之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声音,而后南门外的一切就恢复了平静。

    孙北吉扶着城墙往南望去,眼前是一片寂静的焦土,有一些还在冒烟的箭矢还插在城墙的缝隙和城下的空地上,却没有任何敌方的残甲、尸体、血泊或是足印。

    “不知道这是在故弄什么玄虚。”守将眉头紧锁,“一整晚也没有看见人。”

    “再等两日。”孙北吉低声道,“在秦、楚的援军赶到之前,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自然。”守将低声道,他的目光也往下看去,“他们人不多,一整晚上了三四十趟箭雨才留下这么些痕迹,我估算下来,可能两千人都不到。”

    孙北吉望了望南面的深林,想着昨夜城中多处捕获的投毒者,轻轻摇了摇头。

    “谨防有诈,我们还是等到援军到了之后,再看。”

    这日上午,所有靠近南门三十丈以内的民房,官兵们都清检了一遍,在将百姓全部引去一处集中住所之后,他们拿着油毡,将这些空置的屋子遮挡起来——屋顶、向南的木墙……无一例外。

    在这些人铺油毡的时候,另外一群官兵则抬着一个又一个的大水缸从他们身边穿行。

    这些水缸大部分是从城北的大户人家还有皇宫中直接征用的,士兵将水缸放下之后,又就近取井打水,直到将每一个走水缸都添满才退下。

    这一日,城中的百姓仍旧不被允许出门,但在经过昨夜的那顿狼哭鬼嚎之后,许多人也暂时打消了出门的念头。

    一些深巷里的人家趁着官兵过了,偷偷打开门小声说话。大家都听见了昨日响锣人说的话,但事情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这事情的真假。

    这会儿刚好也出不去,锦衣卫又忙得像狗,百姓们索性隔着街巷,蹲在各家的门口一起唠那位沁园太子的八卦。

    大宅院里,许多人已经暗自收拾好了细软,深院里的男人女人们也和外头的平民一样惴惴不安,但好在宅子里可以自由走动,于是一家人聚在一块,彼此商量着万一出事,这拖家带口的究竟该往哪个方向逃。

    这平京城里,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今日这样平静而肃穆。

    这天夜里,城墙上的守军依旧严阵以待。

    敌人仍然没有正面进攻,然而那些从浓黑的夜色中穿透而来的火箭,却不知为何突然增加了将近一倍的射程。

    它们越过城墙,落进城南的地界,这些箭头裹着浸满了鱼油和硫磺的湿布,即便经过了长程的飞行也依旧带燃烧的明火。

    这些火箭扎扎实实地射在了白天士兵们布置的油毡上,少数角度刁钻、仍旧引燃了的箭矢,则被伏守在近旁的盾兵迅速提水浇灭。

    夜间的一切秩序井然。

    拂晓时分,南面的深林再次响起鸣金之声。

    当晨曦的微光照亮这片陆地,守城将领看见的依旧是底下空荡无人的地表,还有更加密集的焦黑箭矢。

    孙北吉再次登楼巡视,确定城防依旧固若金汤。

    其实就在昨天夜里,一支送信的队伍已经从平京的西面和北面冒死潜出——不过他们并不是向着秦州和楚州的兵营去的,这些信差一路南下,向着越州进发。

    ——等到秦、楚援军一到,那么他们这边追,越州那边截,势必能将这支受兰芷君调遣的千人队伍一个不留、全部歼灭。

    ……

    “这就是打仗吗?”

    艾松青坐在床榻边,一只手轻轻给熟睡的念念打扇,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念念的背。

    这个夜晚,除了有些吵闹之外,和以往那些宁静的夏夜没有任何区别。

    那些从远处传来的冲锋号角在初听时还有些吓人,但人真要适应起来,也挺快的。

    “……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呢。”艾松青低声道。

    “不知道。”柏灵低声回答,“可能平京比较难打吧,所以我们这儿没什么感觉。”

    柏灵正坐在桌前,伏案写作。

    此刻她正在努力回忆歌词,并且将它们默在纸上。有些实在想不起来的,就只好硬着头皮,按韵脚现编。

    “也不知道艾芊现在怎么样了……”艾松青垂眸望着念念,“我听说她被养在城南的一个院子里,也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人给她送吃的。”

    “这几天肯定是有的。”柏灵没有回头,她抽出一沓新纸在桌上铺开,“过了这段时间就不好说了。”

    艾松青刚想说什么,念念翻了个身,她原本靠在艾松青这边的脑袋转向了床的里侧。

    艾松青调整了一下念念的小枕头,然后把被角盖在她的肚皮上。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艾松青轻声道。

    柏灵停下了手中的笔,“……你想把你姐姐接过来?”

    艾松青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前段时间和鸨娘打听的,她说那宅子里养着好些从百花涯或是别地买来的姑娘。我姐姐虽然娇蛮一些,但本心不坏……她一个人待在那里,过得很不好。”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

    艾松青又低声道,“其实不用太费心,其实只要让她和那些棚居的女人们在一块儿就好。”

    “……她未必愿意来。”柏灵轻声说道。

    “我可以去劝她。”

    柏灵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你在这里,她才未必愿意来。”

    回想起艾芊的种种,艾松青仿佛被点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柏灵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坐到柏灵身旁。

    “……话说柏灵以后,是什么打算?”

    柏灵一下没听懂艾松青想问什么,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什么打算?’我最近要做的事情,都和松青你说过了啊。”

    艾松青望着她,“但你肯定不会一直留在兰字号的,是不是?”

第二百零五章 我的谜题

    柏灵眨了眨眼睛,发出一声很轻的“嗯……”,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艾松青的这个问题。

    艾松青却像是已经得了答案,她轻轻叹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将侧脸贴在了柏灵的桌子上,带着几分羡慕望向柏灵。

    “松青想离开这里吗?”柏灵轻声问道。

    艾松青的目光带着几分忧愁——这是柏灵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想,当然想。

    做梦都想。

    但是出去了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艾松青低声道。

    柏灵笑了笑,又伏案去写歌词。

    艾松青的目光追随着柏灵的笔尖,在桌上慢慢地移动。

    “我今天中午和念念午休的时候做了个梦,”艾松青轻声道,“我梦见你留下一封信走了。”

    柏灵没有停笔,只是问道,“我信里说了什么?”

    “信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张白纸。”艾松青的声音暗淡下去,“醒来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担心桌上真的个一个信封,担心你是真的走了。”

    “我可能确实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柏灵面色平静地答道。

    艾松青慢慢坐直了,“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都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呢。”柏灵笑了笑,“至少要把手上的这些事情先理出个头绪吧。”

    艾松青又重新趴在了桌案上,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柏灵。

    “……柏灵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她喃喃问道,“很麻烦的吧。”

    “还好。”柏灵轻声道,“蛮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

    “嗯……”柏灵仰起头,认真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回过头来,“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

    艾松青点了点头。

    说起柏奕,柏灵的脸上又浮起淡淡的微笑。

    “我几年前就和他聊过打仗的事情,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是极端反战的人。”柏灵轻声道,“他觉得战场上没有英雄,只有荒谬的牺牲。他当时还和我谈罗素——”

    “罗素?”

    “一个在我们那里很有名的先哲。”柏灵轻声道。

    艾松青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听柏灵讲下去。

    “他当时和我谈罗素,说有一次外面在打仗,有个老妇人看到罗素却没有从戎参军,就上前问他,小伙子,别的年轻人都为了保卫我们的文明——”

    柏灵停了下来,她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和艾松青解释“文明”这个词。

    “文教昌明?”艾松青自己接话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别的年轻人都为了保卫这些灿烂的文化上前线了,你一个人缩在这里,不觉得羞愧吗?

    “结果罗素回答,我就是他们要保卫的那种‘文明’。”

    艾松青也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先哲呀,我看就是怕死。”

    柏灵也笑,“他当时没有把话说明白,但我觉得他多少有点想说自己也是绝不会上战场的人。”

    “也情有可原啊。”艾松青低声道,“若不是家里吃不上饭,又或是被抓了壮丁,谁想上前线呢?”

    柏灵的目光落在纸面上,她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闭上眼睛,让干涩的双眼休息一会儿。

    “可我哥哥现在在哪里呢。”柏灵脸上带着笑,“……前段时间我也得了他的消息,我原本以为他会和我爹一起回老家,或者去什么太平的地方待着……”

    “嗯?”艾松青有些好奇地看着柏灵的表情。

    “可他们俩去北境了。”柏灵轻声答道,“他,我父亲,都去北境了。”

    艾松青怔在了那里。

    “眼下也入秋了,他们两个大夫,去北境干什么呢?去观赏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吗?”柏灵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但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固执起来,我父亲一定是拗不过他的。”

    “为什么?”艾松青问道,“你爹会更好说话一些么?”

    柏灵看了艾松青一眼,笑道,“……完全不会。他们俩都很倔强,倔劲上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那……”

    “我爹肯定我打不过我哥哥呀。”柏灵笑道,“要是我哥哥真的不愿意北上,他完全可以把我爹用麻绳一捆,往车里一丢,总是能带着跑的。”

    艾松青对这个解释感到愕然。

    柏灵两手交叠在脑后,慢慢舒了一口气,“我前几天也在想罗素。

    “有人曾经问他,倘若接下来的谈话可以在世间一直保留下去,哪怕一千年以后,人们也能够读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那么,他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后人的事情。

    “罗素当时说了两件事。一件关于智慧,一件关于道德。具体的说辞我不太记得了,但大意是:做研究的人应当忠于事实,以及事实所指向的真理——不论那个真理看起来是否对社会有益,是否惊世骇俗,或是与他的信仰相悖;

    “而关于道德的那一条,则是说,倘使我们想要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而不是一起走向毁灭,那么我应当学会容忍各种各样的异见者,因为我们生活的地方正在日渐变得紧密,仇视和憎恨的火焰一旦燃起,会烧到每一个人。”

    艾松青稍稍皱起了眉,安静地倾听着。

    柏灵的话仿佛是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带着某种灿烂而不切实际的浪漫。

    柏灵轻快地说完这样的一大段话,而后轻轻伸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我也应当做出我的。”柏灵轻声说道,“见面并不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我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以怎样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下去。”

    柏灵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变得平静起来。

    她看向艾松青,“在我自己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无论我人走到了哪里,身上的锁链都是不会断的……我现在,就在试图解开这个谜题。”

    柏灵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变得平静起来。

    她看向艾松青,“在我自己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无论我人走到了哪里,身上的锁链都是不会断的……我现在,就在试图解开这个谜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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