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双生
“其中一人立刻背过身去,也不知做了什么,孩子的呜咽很快就止了下去。”孙北吉轻声道,他看向张守中,“我当时……表情大概就和你现在差不多。”
“这些人,这些人难道是……”
“不知道。”孙北吉低声道,“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那方才那首诗……”
“是那位带着病容的青年,临雪吟诵的。”孙北吉低声道,“那晚的情景,我至今忘却不了……守中知不知道‘书白’是谁的名字?”
张守中点了点头。
“我后来也多有怀疑,因为害怕,那天天一亮,我就去查了前一晚户部召集进宫的人员名单……当然,是不可能有所获的。”孙北吉轻声道,“我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每天都在担心有官差忽然到家里来,问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但是没有,对吗?”张守中问道。
“嗯,”孙北吉垂眸说道,他的脸上表情平静,“没有。”
“那天晚上,阁老见到的,带着病容的青年……”张守中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否……就是建熙年间住在沁园的——”
孙北吉点了点头。
“宋氏父子倒台以后,圣上予我首辅大臣之职,我也因此可以授命出入卷籍司。”孙北吉低声道,“在先前查阅天下藩王何人可作王储备选的时候,我也顺势去看了看沁园先太子的那一支……”
“衡原君,就生于建熙十七年的秋天。”孙北吉轻声道。
张守中听得冷汗涔涔。
孙北吉又道,“当时皇上下令,可留这孩子一条性命,但不得起名,不得造册……但卷籍中载,先太子仍旧私下为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只是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喊,得知此事的宫人也将这件事报给了皇上,但皇上也没有追究。”
“……我也听过一些风声,”张守中抬袖擦了擦额头,“只是,不像阁老说得这么细。”
“‘千里长路待君行’,”孙北吉低声道,“想来,那天夜里被送出宫的孩子,该是被连夜送往异乡了,从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这皇家的种种纷争,大抵也不用理会。”
“那现在还在沁园的这位衡原君……”
“我有时也会想,他是谁呢。”孙北吉低声道,“也许谁也不是吧。”
“这些话,阁老与皇上说过吗?”
“我谁也没有说过。”孙北吉低声道,他抬起头望向张守中,“毕竟过去的那个见安阁,在升明元年的时候,就已经倒了。”
张守中眉头紧皱。
“要说么?”孙北吉望着桌上被污水沾染的不完整供词,“即便现在说了,当初那个被去了千里之外的孩子,又还能找得到么。”
“也许线索在那位百花涯的兰芷君身上。”张守中低声道,“我们就这样直接放柏灵回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孙北吉叹了口气,摇头道,“打草惊蛇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
兰芷君一夜未眠。
金阁里没有点蜡烛,也没有开窗,昨夜他在漆黑的房间里静坐,等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拂晓的时候,官差来人带走了柏灵,天亮以后,柏灵又独自回来了。
凤栖隔着门问,是否要现在去喊柏灵上来问话,兰芷君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不用。
他昨晚就听说了衡原君被抓的事,这么多年以来,朝廷还是第一次这样动作激进。在建熙一朝,衡原君的名字是一个禁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禁忌,从来没有人会将他放到明面上来,更不要说是提至大理寺审问。
四年前他曾经突然将见安阁的一切和盘托出,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然而那些死去的人不会知道,供出他们身份的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效力的“明公”。
那么昨晚,衡原君又会在牢狱里说什么呢。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兰芷君望向门外,凤栖的声音很快响起。
“兰君,柏灵姑娘想来见你。”
屋子里久久没有传来回复。
凤栖回过头,小声道,“我说了吧,兰君现在要么还在休息,要么就是不想见任何人,你主动过来又有什么用?”
柏灵望着金阁紧闭的大门,“他肯定没在休息。”
“你就知道?”
柏灵想了想,对着门道,“我昨晚见到衡原君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柏灵又道,“我和他聊了很久,而且聊到了你。”
凤栖的脸色忽地一变。
柏灵看了看她,又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金阁的门,“兰芷君就算手腕再神通,应该也没有伸在大理寺监牢里的触角吧……昨夜我与衡原君说过什么,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来告诉你。”
金阁的门推开了。
兰芷君站在门口,望着柏灵。
“进来吧。”
凤栖也随之跟在身后,正要合起门,兰芷君忽然道,“凤栖出去。”
她怔了一下,但很快低下头,从外面带起了门。
在金阁的中央,柏灵和兰芷君席地而坐,中间是大约两尺高的茶桌。
“看起来,兰芷君昨晚也没睡好,”柏灵望着兰芷君的眼眶,轻声道,“昨晚很多人都没有睡好。”
兰芷君笑了笑,“有些人夜里就是睡不好的,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我和衡原君在狱里讲起了一首诗和一个名字,”柏灵轻声道,“我才知道,原来之前我在兰芷君这里看到的,是沁园太子留给衡原君的书册。
“我回来之后一直在想,为什么兰芷君这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也在想你奇怪的胜负心,因为衡原君说,和你下棋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柏灵轻声道,“而这种胜负心,我也曾在你这里体会到。”
“我很好奇在那样一个地方,衡原君为什么要一直提起你的名字,一直把话题往你的身上引,我觉得这几乎算是一种指路,”柏灵望着面色平和的兰芷君,“说起来好笑……我也是在昨天晚上才真的相信,你们真的不是朋友,他几乎想置你于死地。”
柏灵望向兰芷君,“你呢,也是一样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知道
“你和衡原君……就说了这些吗?”兰芷君的表情十分安和,“别的呢?”
柏灵微微歪了脑袋,“兰芷君觉得,衡原君还会告诉我什么?”
“他有没有告诉你,当年柏司药送去徽州的那几个宫人……”兰芷君低声道,“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柏灵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宫人?”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原来柏司药不记得了,当年在储秀宫,你以祝由之术让几个宫人开口说了实话。”
兰芷君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那几个宫人被打进慎刑司后不久,你向圣上求情,让他们前往徽州。”
柏灵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亲自送他们出了宫门,他们也向你道谢。”兰芷君的声音很轻,且带着几分浅笑,“但他们的马车,在出了平京城门后,甚至没有走出十里……司药想不想听听他们是怎么死的?”
柏灵的表情已然僵硬在那里。
“……你的消息是从哪里得到的?”柏灵的眉心已经皱了起来。
“哈。”兰芷君目光低垂,“司药看起来还不太相信……或许等下一次你再见韩冲的时候,可以亲自问一问他,当初究竟是怎么领命,怎么为圣上除掉那几个出宫的宫人。”
柏灵的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愧疚吗,自责吗。”兰芷君轻声道,“你当然不是有心的,但这些人却是实实在在地受你牵连,因你而死。你以为你能保住他们,但实际上你只能为他们选一个死法。
“要么,他们死在慎刑司里,要么,他们死在郊野。”兰芷君笑了笑,“这不是老皇帝第一次玩这样的把戏了……面上假意放人,背后再痛下杀手。
“你能救谁?”兰芷君轻声问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柏灵的咽喉动了动。
她望着眼前的兰芷君,只觉得今日的兰芷君看起来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从容。
“衡原君和你讲了那个雪夜出行的故事吗?”兰芷君又问道。
“什么……雪夜出行?”
兰芷君垂眸而笑,“下次见他时,你可以问他一问,建熙十七年的冬天,平京城里发生了什么。”
建熙十七年……
“当然,他应该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知道的。”兰芷君笑着道,他的目光扫向近旁的兰花,“亡命天涯固然辛苦,独困一隅也不是什么好滋味……若是有什么地方我是欠他的,大概就这一处吧。”
柏灵默默听着兰芷君的感慨,既觉得心中一阵惊诧,却又满头的雾水。
良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建熙三十五年……是沁园里那位先太子亡故的年份吗。”
兰芷君点头。
过了片刻,轻声补充道,“说起来,太后也是在那一年,开始被囚禁在慈宁宫的。”
柏灵望着眼前的兰芷君,心中着实感慨,“……你到底是谁?”
兰芷君没有回答。
两只燕子在这时顺着金阁上方的镂空木窗飞进了它们在屋檐上筑起的巢。
兰芷君和柏灵都听见了声音,同时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我是谁呢。”
柏灵听见兰芷君低声喃喃。
……
大理寺的监牢里,时间过得很慢。
几人将意识模糊的韩冲从木架上抬了下来,然后粗暴地丢进了衡原君隔壁的牢房。
肉身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官差退了出去,将手臂一般粗细的铁链绕上牢门,重新上锁。那锁链与铁栅栏碰撞的声音,在地牢幽深的长廊里听起来近乎震耳欲聋。
但韩冲趴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力气让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在锁好了牢门之后,这些官差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们转身就去了下一间牢门。
韩冲的目光原本只是散漫地望着走廊的方向,直到他听见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意识到,此刻明公就在隔壁。
即便是在地牢之中,官差们也不敢对衡原君们下重手。
这个人的身份,狱卒们虽然不甚清楚,但从孙阁老待他的态度上,所有人就都明白,这不是一个他们惹得起的对象。
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衡原君就已经虚弱得如同一片秋日飘零的枯草落叶,倘若他们也像押解其他犯人一样粗暴拖拽,只怕这个苍白且虚弱的青年还没有登上地牢的台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于是狱卒们呵斥着,要衡原君快走,但谁也不敢上前推搡。
经过韩冲牢门前的时候,衡原君停了下来。
他侧目而望,看见昔日的下属此刻满身血污地倒在地上,衡原君的手抓住了牢门外的铁栅栏,而后慢慢俯身蹲下。
韩冲想喊一声明公,但一开口,就是一阵干痒难耐的剧烈咳嗽。
血的味道弥散在他的整个口腔,此刻充血、青紫的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他只能看见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但仅仅是轮廓,他也一样能认出来人。
“不说话了。”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竭力调整呼吸,咳嗽声也慢慢停止下来,四肢里只有左手还勉强有力气,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挣扎着向牢门那边移过去。
狱卒们立刻抽出腰间的棍子要去打。
衡原君的脸向着狱卒这边转了几分,轻声呵了一声,“都住手。”
这声音并不算高,而衡原君自身显然也不会带来太多威胁,然而狱卒们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训得微微一怔——甚至于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被眼前人的呵斥勾起恐惧。
这恐惧在片刻后消散,一个年轻狱卒倒吸一口气,轻声喃了一句“哟嗬?”,而后双眉倒竖,扬手就要举棍来教衡原君做人,近旁人一见,连忙冲上来集体按住了他。
衡原君全然不看身后的混乱。
在韩冲终于移到附近之后,隔着监牢的铁栅栏,他缓缓伸出了手。
韩冲用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翻了个身,好仰面望着外面的明公,他竭力开口,但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甚至连自己也听不明白。
四目相对,韩冲只得无声开口。
——我没有,说任何,不利于……明公的话。
衡原君垂眸望着他,同样无声地答道。
——我知道。
第一百八十章 父亲
衡原君的手伸进牢中,韩冲勉强抬起左手。
两人的手在空中简短地相握,而后又松开。
衡原君扶着栅栏慢慢站起身,拖着脚上重重的的铁链继续往前走,韩冲目送他离去,直到那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才再次闭上了眼睛。
……
外面已是正午了。
夏天的日头照下来,衡原君许久没有适应这里的光。
有人牵着他的胳膊,慢慢引他上一辆马车。在片刻的修整之后,他在车中轻轻揭开布帘——这是在往沁园大宅的方向去。
马车一路颠簸,等到再停下时,果然如衡原君先前所料,停在了沁园的正门口。
这里已经又换了一波官差看守,这些守门人的脸孔总是在变,衡原君拾级而上,在前后的围堵中,慢慢向着沁园的大门走去。
昔日里可以很快踏过去的门槛,今日拖着重重的铁链,就有些艰难。
进门后的第一个院子里,乱糟糟地堆着许多东西,有敞口的木箱、散落的书册,有他换洗的布衣,还有他如今只用作私人珍藏的破旧棋盘……衡原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景象,而后不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人身上。
那是亲自前来的孙北吉,此刻,老人正背对着衡原君站在大门的不远处,他两手交叠在身后,此时听到通传,才回过身来。
烈日下,衡原君没有站多久,呼吸就已经重了起来。
“去阴凉处说话吧。”孙北吉轻声道。
衡原君笑了笑,“多谢阁老……体谅。”
一组锦衣卫一直紧紧跟随在衡原君和孙北吉的附近,随时准备着抵御潜在的威胁。
有下人在这时端上来两杯茶水,孙北吉没有动,衡原君亦然。
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扫向不远处正在继续往院子里搬东西的官差们。
“不知道阁老在我这里找什么?”衡原君轻声道。
“衡原君何必在这里和老夫装傻。”孙北吉轻声道,“先前皇上对你颇为信赖,免你禁足之苦,往你这里送过诸多御前的卷宗。”
“我都是遵照旨意读的,并没有强要。”衡原君答道,“且看完之后,从来都是原样送回,不会留抄本。”
“究竟有没有留过,我们稍后就知道了。”孙北吉声音平淡,“今日将你带回这里,是我有话要问你。”
“阁老请问。”
“眼下证据确凿,抚州、大邺一带的匪患,和见安阁的关系千丝万缕,你却一口咬定自己对一切一无所知,”孙北吉看向衡原君,“你觉得,单就这样的口供,能保得下你自己的这条性命么?”
衡原君叹了一声,“该交代的,四年前我已经向皇上交代了,这四年来我近乎与世隔绝。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皇上若是想杀我,什么样的理由不可以呢。”
孙北吉淡然笑之,“即便身在内廷,也一样能和外人下棋……这样也算与世隔绝吗?”
衡原君微微颦眉,“孙阁老偷听了我与柏司药昨夜的谈话啊。”
“衡原君,”孙北吉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老夫已经开诚布公,你如果还要继续装下去,那今日这场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衡原君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孙北吉目光凛冽,“当年送出宫的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衡原君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而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阁老是笃定……我一定会知道。”衡原君问道。
“你当然会知道。”孙北吉沉声回答,“在外,大家都觉得你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真正接手的见安阁,但在沁园太子最后还在世的那四五年,他的情况如何我很清楚。那样虚弱的一个病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心力再去辖管见安阁这样庞大的组织。
“从那时起,接手见安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孙北吉轻声道,“当初他们冒死也要保护的那个孩子,会到你这里就彻底不管么?”
“这完全是两件事啊,阁老。”衡原君望着远处的院子,“您是不是忘了,当年那个孩子被送出宫的时候,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婴孩。这天下之大,就算我得知真相之后也一心想找到那人的下落,可搜寻一个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藏匿人海的陌生人谈何容易。
“那么,我也救不了你。”孙北吉缓缓站起了身,“按皇上的旨意,倘若你在这件事上消极怠惰,那你和你那些部下的性命也就不必再留着。”
原以为衡原君大概是要改口,未曾想,他竟是慢慢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
“也好。”他轻声说道,“那我在父亲临终前答应了他的事,也终究是办到了。”
……
京兆尹衙门里,郑密正在和自家的小女儿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的玩躲猫猫。
先前公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白天累得够呛,夜里也睡不着,这几日内阁那边下令面壁思过,所有的工作全部暂且移交出去,郑密反倒是真的舒舒服服地开始了休息。
他把头靠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大声喊道,“藏好了没有啊?”
东南角的方向,传来一声稚嫩的“好啦!”
郑密抬起头,朝东南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见假山后面露着一截裙角,小姑娘好像是也发现这裙角露了馅儿,在假山后面轻轻一抽,衣服角又不见了。
“那爹可来找啦!”
郑密没有往东南边去,反是先往西边走了几步,装模作样地四处走走看看。
假山后面的小姑娘从石头缝后面往这边望,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勉勉强强没有笑出声音。
“是不是藏这大水缸后面啦?”郑密动作夸张地拂开角落里旺盛的绿草,“没有啊……哈哈,我都看见你了!是不是藏这边砖墙后头啦?”
郑密一惊一乍地往墙后跑,然而才一转角,他正想再喊一声“怎么又不在呀”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在那里——
院子外面的甬道上,有宫人正面色冷峻地朝这后院的方向走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个答复
郑密迅速褪去了脸上的笑容,肃容挺身,掸了掸两袖,然后颦眉等在原地。
小姑娘在假山后看了一会儿,笑哈哈地悄然走到父亲身后,突然伸手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爹,我在这儿呢!”
郑密连忙回过头,对不远处的下人挥手,让他们把女儿带下去。
小姑娘有些疑惑,想要用力挣脱仆人的手,但还是聒噪地被抱去了别处。
郑密站在原地等着宫人走近。
那宫人在相离四五步的时候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郑密,勾嘴角轻提,温声道,“阁下就是郑密郑大人吧。”
“是。”郑密答道,“几位公公突然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我们是奉袁公公之命,来传话的。”为首那人笑道,“这几日郑大人也在衙门里闷坏了吧?”
郑密也笑,“这就不用袁公公操心了。”
“这话说的……多生分哪。”那人轻声道,“教坊司那边,袁公公已经亲自训斥过了,二十多个孩子现在由宫里出面,在民间找合适的人家领养,郑大人不用担心她们的去处了。”
郑密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其他的花窑呢?”他问道,“教坊司打算怎么查?”
那宫人又笑了一声,“郑大人一向是明白事理的,有些事情,你急也急不得。”
“公公什么意思?”
“您别忘了,百花涯说到底是教坊司的地界,您是平京百姓的父母官,教坊司里头管着的那么些个罪属,万一牵扯出什么大案来……那郑大人您是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的。”那人仍旧柔声细语,“但这一次郑大人闯百花涯,毕竟是一片好心,事情捅到了内阁那里,孙阁老又偏偏有心安抚,上头的好意,您得兜着。”
郑密又笑了一声,“公公说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是要怎么个兜法?”
“各家的事情,各家自己来处理。”那人轻声道,“教坊司里的事,教坊司自己会查……不劳您动手。”
“不知教坊司打算怎么查?”
“郑大人,您这怎么不听劝呢?”那人笑道,“咱家都说了,这是教坊司的事情,您别多事儿。”
“在我平京的地界上卖儿鬻女,我怎么是多事!?”
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略一低头,而后又看向郑密,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在郑密的耳边轻声道,“事关天家颜面,大人三思。”
郑密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咱家也言尽于此。”宫人笑了笑,“大人从今日起,就不必再面壁反思了,袁公公也说了,您身上担子重,要是为了这些事情耽误了正经事,那我们身上的罪过就重了……所以还是尽早让您这里恢复公务的好。”
说罢,那人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稍一颔首,“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事情,郑大人自己琢磨吧。”
待宫人们走后,郑密一个人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妻子听说了前面来人的消息,已经从衣柜里重新取出了郑密的官袍,放在了桌上。
“上面……怎么说?”妻子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说。”郑密开始解自己的衣带,重新换上官袍,“帮我研墨,我要写封信。”
……
“所以这两天时间,就已经招到三百多人了?”柏灵轻声问道。
“是啊,等今天结束,事情的第一阶段就算做完了。”凤栖笑道,“她们原本都风餐露宿的,听说这里管吃管住,傻子才不来呢。”
两人站在楼上,望着底下熙攘的人群。
在龟爪子的安排下,新往兰字号来的妇人们排起了长队,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一行拼起来的长桌,人们在那里录入信息,然后跟着龟爪子去另一个地方按手印、讲安排。
柏灵皱起了眉,“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都是我们从城南、还有朝天街外头那片泥地里招来的啊。”
“确定吗?”
“我们就只在这两块地方贴过告示,”凤栖略略有些不快,“而且今日他们在这里留下的信息,我们接下来都是要去核对的,身份若不合我们的要求,兰字号是不会要的。你是在怀疑什么?”
“……我也不确定,”柏灵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她们穿的衣服……似乎有些太好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这些人穿的衣服并不好,要么裁剪看起来并不合身,要么就是水洗得发白的旧衣。
但是大部分人穿来的衣服上没有什么补丁。
柏灵见过那些在朝天街外的女人,当时柏奕告诉她,这些女人和孩子们在棚子里生活,接一些缝补的活计,因为没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她们夜间才会出棚子去如厕。
而现在眼前的这些女人,虽然她们也一样身型清瘦,面容沧桑,但柏灵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柏灵又忽然问道,“我们没有上来就和这些人签长工的工约吧?”
“那肯定不会的。”凤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工约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呢,至少等这些人能在这里干满三个月才好订长约。”
“那就好,”柏灵点了点头,“先看看吧。”
入夜,赶完了兰字号的夜场,柏灵又去了一趟宝鸳的住所,不过当她敲门的时候,来开门的却是念念。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但念念一个人在屋舍里,还没有睡觉。
她身上穿着先前从柏灵这里带走的袄裙,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道姑头,应该是宝鸳的手艺。
“你娘呢?”柏灵问道。
“还没有回来!”念念大声回答,“娘下午回来吃了晚饭,然后又出去啦。”
柏灵刚想问知不知道宝鸳什么时候回来,就看见念念两只手一直背在后面。
“你手挡着什么呢?”柏灵问道。
念念脸一红,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当心,把裙子勾破了……”
“那再给你做条新的?”柏灵轻声道。
念念摇头,“……我等我娘回来给我缝。”
她这才低下头,把屁股后面的裙面拉到前面来,给柏灵看——那不是什么很明显的口子,确实是缝一缝就好了。
“姐姐可以帮我缝吗?”
“我倒是很愿意,但我针线不好,”柏灵笑道,“我要是动手了,一会儿你娘回来了估计要嫌弃。”
念念打了个呵欠,望向窗户那边。
柏灵把孩子抱起来,放去床上,“这几天你娘都回得这么晚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计划之外
念念摇了摇头。
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头才一沾枕头,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柏灵也不再问什么,只是给她捻被角。
念念抓着柏灵的手,她先前一直不敢一个人睡,所以在屋子里等到现在。
不一会儿,柏灵感觉念念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重新坐回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等宝鸳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窸窣的响动,门被悄然推开——宝鸳回来了。
柏灵站起身来小声打了个招呼,这轻微的声响却霎时把宝鸳整个人吓得一个哆嗦。
“你怎么在这儿……?”宝鸳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但在昏暗的灯光之下,柏灵看得并不真切。
柏灵伸手在唇边比划了一下,“孩子睡了,小点儿声。”
宝鸳看了看已经放下了纱帐的床榻,然后点了点头。
“突然想到你们,就来看看。”柏灵轻声道,“我拿了一些应季的水果过来,放在门边了。”
宝鸳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小筐摆在那边。
她松了口气,这才坐回桌边。
“怎么回得这么晚,”柏灵小声问道,“他们给你派了很多活儿吗?”
宝鸳摇了摇头,“今天……今天确实动作慢了一些。”
这会儿离得近了,柏灵望着宝鸳脸上虚浮的慌张,颦眉道,“……是吗?”
宝鸳一见柏灵锁眉,心里便知道对方起了疑,她叹了一声,“哎,就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今天我确实是原本干活儿就干得晚了一些,再加上回了一趟家,所以——”
“你回家干什么?”
宝鸳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来,“之前挣的二十文我给藏在墙角了,上次走得急,忘记拿了,所以……”
柏灵松了口气。
“二十文还要它干什么,”柏灵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被林婕妤害死的那个小姑娘?为了一支簪子,结果送了命。”
“我知道。”宝鸳低下头,“但都是血汗钱,就白白放在那里……舍不得。没事儿,我是摸黑回去的,家里也没有人——”
床上的念念翻了个身,宝鸳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的视线同时转向了床榻,但念念并没有醒,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总之,我很平安啦。”宝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好吧……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也想和宝鸳姐姐说一声,问问你的意思。”柏灵低声道。
“什么事?”
“最近兰字号里招了的那批新人,我想请宝鸳姐姐去带一带。”
宝鸳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道,“我?”
“嗯。”柏灵点头,“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百花涯又是这样一个名声狼藉的地方……我猜大家刚到的时候心里都会有惶恐和担心。宝鸳姐姐你是懂这种心情的,我觉得对大家来说,口号喊得再多,都不如看见一个实实在在的榜样来得可靠。”
“……我,”宝鸳叹了一声,“我不是一个好榜样。”
“也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到最好。”柏灵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去,明天我就让凤栖给你安排去新的位置,你之前在宫里也有带人的经验,对你来说应该会轻松一些。”
宝鸳有些犹豫。
“当然,月例也会比现在高。”柏灵低声道,“毕竟那样就算踏上管理岗了。”
“……会高多少?”宝鸳有些拿不准地问道。
“我不太清楚兰字号这边的规矩,”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涨三成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吧。”
“好,那我试试。”宝鸳点头道,“但……也不敢保证能做得多好。”
柏灵笑了笑,“像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一样就行了。”
这一晚,送走了柏灵,宝鸳合上门,表情有些复杂。
她端着烛灯走到镜前,小心地拨起长发,看了看自己的颈侧,那里落着一溜暗紫色的桃花痕。
宝鸳叹了口气,又将领子拨弄好,把它们全都盖了起来。
她将蜡烛放在一旁,然后对镜梳妆,镜子里,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她尝试微笑,眼眶下几条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细纹立刻明显起来。
这张脸已经开始慢慢变得衰老,不再年轻了。
放下梳子,宝鸳手腕上细细的银镯碰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低头望着这镯子,又一次紧紧抿住了嘴唇,仿佛再一次下定了某种决心。
……
柏灵回到屋中,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封信。
柏灵上前细看——信封看起来像衙门的信封,但上头没有留任何署名。
她猜想大约是郑大人遣人送了信来,于是直接拆信一读——果然。
柏灵双手握着信,在屋子里缓缓踱步,从郑密的信里,她得知那二十多个从湖字号里出去的孩子已经由内廷接手,交给民间领养。
郑密在信里安慰柏灵,他比较清楚内廷领养的那一套程序,在最后对接民间的时候,还是得经手走一趟京兆尹衙门——他会盯着这件事的,那么至少这二十多个孩子的将来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了。
郑密还在信里写道,宫里来人的时候,他正在和小女儿一起游戏。想起百花涯的那些花窑里,还不知有多少未曾浮出水面的女童,他觉得无比揪心。
同时,这件事已经被抬到了事关“天家颜面”的高度,郑密建议,柏灵这边还是不要再有什么主动的牵连,倘若之后又有了确切的消息,希望她能像这次一样告知。
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剩下的事情,他会来想办法。
放下信,柏灵一时感慨。
深夜,她一个人站去了屋外的长廊,她也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俯瞰这里的万千灯火。
风带着远处的笑声一起刮过来,柏灵极目远眺,一时无言。
“又在这儿一个人发呆么?”一个声音忽然从她的头顶传来,“这么久不见,小司药看起来气色好了蛮多嘛。”
柏灵怔了一下,抬起头,一个熟悉的影子倒吊在屋檐上,他一身夜行服,沉默的时候,几乎与这个夜晚融为一体。
“韦师傅……”柏灵有些惊喜,“你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次探望
韦英伸手够住屋檐下的另一道横木,两脚轻荡,落地近乎无声。
他看起来气色依旧很好,只是发须上还带着风尘,乍一看,也像是分生的树根。
“你这儿现在也是清净,我刚看着还觉得奇怪,怎么这附近就剩一个人在盯梢了。”韦英轻声道,“兰芷君现在不看着你了?”
柏灵微微怔了一下,“剩下的那个不是兰字号的暗哨?”
“不是哦,”韦英轻声道,“是宫里的暗卫——我刚刚把他们支开了。”
“……暗卫啊。”柏灵轻叹一声,正要接着开口,抬眸却见先前韦英站着的地方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姑娘,”一声熟悉的侍女声从身后传来,柏灵回过头,见侍女提着食盒缓步而来,“底下方才让我来看看姑娘睡没睡,要是没睡,这儿是今晚的酸梅汤,我送一些来给姑娘解暑。”
“谢谢。”柏灵轻声道,她双手接过食盒,“有心了。”
侍女向着柏灵欠身,然后退了下去。
柏灵提着食盒目送对方离去,旋即感到身后似又多了一道气息。
“这段时间,小司药有没有偷懒?”韦英的声音又传来。
柏灵没有回答,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过身,腰后利刃出鞘,寒影直逼韦英的心口。
韦英双手合十,在空中击了一道响亮的掌声,将柏灵的匕首挡在离心口寸许的位置。
“速度可以,”韦英笑起来,“就是气势……还是太凶了。杀气,要藏着。”
“这太难了……”柏灵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浅笑,在作势要将匕首插回腰间的当口,她忽然伸手撑了一把近旁的围栏,整个人再次借力刺向韦英,韦英稍稍后仰,那刀剑擦过他的鼻尖,差点削去他一缕头发。
“对。”韦英笑道,“就是这样。”
柏灵收回了匕首,轻声道,“韦师傅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去给一个故人送东西去了。”韦英轻声道,他话锋一转,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顺便……你猜猜我在涿州碰见了谁?”
“……皇上?”柏灵猜道,“之前好像是说,他人在涿州?”
韦英颦眉,“我和小皇帝又不熟,见他作甚。”
柏灵怔了一下,这个“不熟”似乎是在暗指,韦英在涿州碰见的人,与他是相熟的。
他已经在这个世上假死了许多年,能称得上是熟人的,大概屈指可数。
那么——
“十四,还有你父兄,”韦英低声道,“这会儿都在涿州”
柏灵心中错愕,“涿州?”
韦英点头,“我走的时候他们在收拾行李,打算往靖州去……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
柏灵那句“韦师傅没看错吧”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但转念又将这话压了下去——韦英不会认错自己的徒弟。
“靖州……”柏灵低低重复了一声,她抬眸望向韦英,“韦师傅见到了他们,他们有带什么话回来吗?”
韦英望着柏灵,她竭力忍耐着情绪,因此牙关紧闭,目光还带着几分期许,韦英一时好笑,轻叹一声,“我只说是我见到了他们,又没说他们也见着了我。”
柏灵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一些,“这样……”
“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好。”韦英又补了一句。
柏灵点了点头,“……我也很好。”
她小声说道,而后又对着北面低声重复了几句。
……
隔了几日,柏灵再次被官差送到沁园——据说是因为太医判断,衡原君的身体吃不住地下的阴寒,为了能暂且留下他的性命,前几天官府就将他从地下撤了出来。
沁园里看起来很乱。
地面上多了很多杂乱而无人收拾的东西,破损的书册,碎瓷片,还有被夏日骤雨打落的叶子和细枝,整个园子亦不复原初的雅致。
沁园内外设着重重看守,才踏进衡原君的庭院,柏灵就听见了里屋传来的咳嗽声。
这声音,像是直接从人的肺管里发出来的,带着粗重的喘息和混乱的节奏。
门是开着的,踏进去,柏灵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衡原君。
这件事屋子如今看起来依旧整洁,或许是因为衡原君的东西原本就很少。屋子里在伺候的是柏灵从未见过的宫人,见柏灵来了,他往一旁退了几步,让出了衡原君床榻前的位置来,然后悄声出了房门。
听见这声响,衡原君睁开了眼睛。
“你又来了。”他低声道。
柏灵回过头,看见离开的宫人已经将门关了起来,于是她走到窗边,将两扇木窗全部打开通风。
床榻上,衡原君的嘴唇虽然已经没有了多少血色,但两颊却带着些微的潮红,这病容如同是给人涂了胭脂,让这张长相原本就带着几分阴柔意味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美好。
“按照孙阁老的吩咐,”柏灵轻声开口,“我时不时来和你说会话,可能对你好一些。”
衡原君又咳了几声,低声笑道,“……最近在忙什么?”
柏灵找了块坐垫,放在离衡原君六七步远的地面上,她席地而坐,轻声答道,“在想怎么救人。”
“救谁……?”
“救和我差不多的人,”柏灵轻声回答,“和我一样籍籍无名的人……在百花涯里的人。”
“是吗……”衡原君的眼睛半闭着,“要……怎么救。”
“让她们工作。”柏灵低声回答,“学一些谋生的技艺,靠自己过。下了决心,总能活得体面一些。”
“体面……”衡原君微微侧目,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女孩子,笑道,“你现在还在想怎么活得体面吗。”
“是啊。”柏灵轻声答。
她听出衡原君声音里的虚弱,望着不远处的棋盘,“你今天还想下棋吗?”
“不下了……”衡原君摇了摇头,“现在想想,我也未必是真的喜欢下棋。”
柏灵有些诧异地看向床上的人,“……你说什么?”
“对弈常常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衡原君低声道,“好像万事万物的道理都在其中……好像世事就是一盘大棋……”
衡原君轻声咳嗽起来,他脸上透露出几分欣快,“但弈者和棋子的身份,从来……都不绝对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沁园旧事
“衡原君是在说,你和兰芷君吗?”柏灵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开口道。
衡原君沉默不言——柏灵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这也是自己当初想让她进沁园的原因……
“……有个问题,兰芷君让我来问你。”
“嗯?”衡原君音调微微上扬,“他要你来问我什么?”
柏灵略一停顿,而后轻声道,“他和我说起了建熙十七年的冬天,但是没有告诉我那个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衡原君双眉微微动,“所以……?”
柏灵点头,“他说,这个问题我可以留着来问你,至少衡原君在建熙三十五年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
“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他当时还提了一句,”柏灵低声道,“太后在也是在那一年,被皇上囚禁在慈宁宫……这两件事情,有牵连对吗?”
衡原君嘴角微提。
就在此时,在两人的门外,侍从们面色严肃地记录着两人的对谈。
有两人紧紧抵着门,以免剩下那人在倚门听墙角时弄出什么响动来。
当下屋子里正在发生的,就是孙北吉最期望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叫衡原君,你没有名字。”柏灵轻声道,“但是你有,虽然没有录入在册,但你的名字是陈书白,这是先太子……你父亲给你的名字。
“兰芷君是你什么人?”柏灵微微颦眉,“你们是兄弟?”
衡原君摇了摇头。
“其实和你讲讲,也无妨。”衡原君轻声道,“不过这种故事,若是听了,可能就再见不到来日的太阳。即便是这样,也要听吗?”
柏灵笑了一声,“我的命早也不在我自己手上了,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将来也要死个明白。”
“陈书白这个名字,我用了……十七年。”衡原君低声道,“但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柏灵静静地望着他。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棋是谁教的?”衡原君忽然问道。
“说过,”柏灵回答,“一位是你的师傅,还有一位是当年亡故于沁园的先太子。”
衡原君闭上了眼睛,陷入回忆。
“是啊,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人。”
片刻的沉默之后,衡原君又道,“故事说起来很简单,都是人之常情,父亲想要保住刚刚出生的孩子,却又无力改变周遭的压迫……于是策划了几个月,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将他自己的孩子送出去,再从宫外接一个孩子回来,视如己出地抚养……好瞒骗过上面的眼睛。
“如此,即便将来一切在劫难逃,”衡原君低声道,“也是李代桃僵。”
柏灵坐在那里,一开始还没有完全明白,但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这个故事的答案。
“原本的计划是,送去北方。”衡原君轻声道,“送去离平京最远的靖州,即便将来事情败露,靖州以北就是雪原,能够给那个孩子藏身的地方,何止千里万里……
“不过事情还是出了一些变数,他们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计划,在一开始就败露了。
“建熙帝当时登基已经快二十年了,手段比他们所有人都要高明。”衡原君的脸上始终带着浅笑,“他知道沁园里的人,要趁一个机会将孩子送出去,所以就干脆给了这个机会,在建熙十七年的那天晚上,留了一个自由出入皇城的口,让他们把孩子,送出去。
“其实这件事,在老皇帝的眼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不同。从沁园化为囚笼的时候起,那个孩子的命运就注定了——送出去或是留在里面,结局都是一样的,无非只是,死法不同而已。”衡原君轻声说道。
突然之间,兰芷君先前的话窜入柏灵的脑海。
——“你以为你能保住他们,但实际上你只能为他们选择一个死法。”
“或许对当时的皇帝来说,送出去了,反而更好动手。”衡原君轻声道,“但他没有想到见安阁旧部护卫少主的决心,也没有想到自己鹰爪的无能。”
“那个孩子……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但也没有逃出去。”衡原君望向柏灵,“他只是逃出了皇宫,根本没有机会逃出平京城。
“那个冬天,京城起了时疫,被宣布得病的都是在秋天出生的孩子。”衡原君轻声道,“杀了多少人呢,这笔数字,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记下来过?
“后来他们终于按图索骥,找到了一个身上还裹着沁园绣帕的婴孩。斩杀了这一个,京城的时疫也就灭了。”
柏灵衣袖里的十指握紧了。
“……那个孩子,后来去了百花涯?”
衡原君点了点头,“那个孩子,被藏在百花涯里,百花涯能藏污纳垢,自然也能藏得住一个人畜无害的孩童。
“见安阁中,从此有一支极小的队伍,负责照料这逃出生天的血脉。当时建熙帝仍旧对这孩子的下落抱有孩童,所以平京之外,各地都在搜查来历不明的、带着婴孩的车马。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衡原君低声道,“他怎么会想到,他一心想要诛杀的那个孩子,就躺在他自己的金库里头呢?”
衡原君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他轻咳了几声,又接着讲了下去。
“这是在外面的那个孩子。”衡原君低声道,他拿袖子掩住口鼻,等到这一阵的咳嗽过去之后,又开口道,“我们再来说说在宫里的这个。”
“从建熙十七年秋到建熙三十五年夏,这十七年间,他过得很好。”
“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柏灵轻声问道。
“没有。”衡原君低声道,“囚禁这件事……有时候是需要对比的,人总是要见过外面的世界,才会知道自己被囚禁了。
“生下来就被告知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久了倒也不难过,会习惯。
“唯一让他揪心的事情,”衡原君低声道,“是每天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里都有一碗药,宫人们会站在一边盯着他父亲把这碗药喝下去。
”在建熙三十五年之后,“衡原君笑着道,“这碗药轮到他开始喝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从容离去
“……这是你现在总是生病的原因吗?”柏灵低声问道。
“大概吧。”衡原君轻声回答。
“陈翊琮即位以后呢?”柏灵又道,“药还继续吗?”
衡原君笑了笑,“停了。”
柏灵点了点头。
“所以……建熙三十五年夏,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衡原君也点头,“临终前,父亲拜托我照顾好他,这是这些年来他对我最后的希望。”
柏灵静静地听着。
她望着床榻上的衡原君,即便是此刻,她依旧觉得衡原君看起来和建熙帝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尤其是当他双眸低垂,脸上带笑的时候,那种对万事万物的冷漠和无情,与当年的那个暴君如出一辙。
柏灵移开了目光,或许这并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情态。
“衡原君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兰芷君,”柏灵微微侧目,“从来……也没有人告诉你?”
衡原君没有回答,只是轻声感叹了一句,“所以才说,对弈者有时候也是他人棋盘里的棋子嘛……一夜之间,就不一样了,你能想象吗?”
柏灵没有说话。
但这个问题在此刻忽然令她觉得有些刺痛。
如衡原君所说,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昔日的身份忽然破碎,他成为了他自身的傀儡。
恩师、慈父倾注的友爱和关切到底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为了保护那个在百花涯里真正的陈书白……他不得而知。
甚至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的叮嘱里也没有衡原君自己的位置。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难怪你要说你没有名字。”
“在我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之后,我才真正和兰芷君有了接触。”衡原君轻声道,“他似乎自幼就知道我的存在,迫切地想见到我,但我一直在宫中,这是做不到的事。”
“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的兰芷君呢?”柏灵轻声道,“……你们见过吗?”
“见过啊。”衡原君笑了笑,“不过那已经是升明三年的事情了……”
衡原君右手撑着床沿,好让自己坐得再直一些,“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父亲的影子,这倒……让我觉得欣慰。”
柏灵也笑了起来。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兰芷君的胜负心。
“难怪他对于赢下你这么执着……”柏灵低声笑道,“他不愿输给自己的傀儡啊。”
“从有胜负心的时候起,人就赢不了了。”衡原君也笑,“斗志固然重要……但棋盘上的厮杀是冰冷的,容不得别的杂念。放在别处也是一样的,可惜……”
可惜韩冲好像现在也没想通这个道理。
衡原君两手抱袖,轻轻叹了一声。
“那见安阁如今的少主,究竟是谁呢?”柏灵问道,“究竟是你,还是他?”
“这个问题不重要了。”衡原君轻声道,“那个我一手带起来的见安阁,在升明元年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我记得是你亲手把旧部的名单交给了陈翊琮。”柏灵轻声道。
衡原君嘴角微提,没有说话。
柏灵想了想,“看来就算是你们这个见安阁的内部,也是一直缠斗不断。”
“看看吧。”衡原君低声道,“看看是谁会笑到最后。”
……
就在这一日,北镇抚司再次出兵,派锦衣卫围了百花涯的兰字号。
官兵们将各处出口都封了起来,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突入检查。
指挥使带着一支小队,径直往着最高处的金阁去了,为防有诈,六个盾兵走在前面,先行撞开了大门开道。
然而,想象中的机关并没有触发,等待他们的只有一间人去楼空的屋子。
“跑了!?”指挥使大步迈进了屋中,“搜!”
锦衣卫的小队顺着金阁的几个小门一路往里搜寻,外面的人则在小心地探寻现场,他们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抽下翻阅,找寻是否还有屋主留下的蛛丝马迹。
“大人,有题字的那本书找到了!”一个小旗官捧着书走到指挥使的面前,两手将一本旧书呈递过去。
指挥使稍一翻阅,看了看封面的赠吾儿书白和封底的诗句,立刻转身道,“来人。”
一人上前领命,他将书交付过去,轻声道,“将此书送去内阁,告诉孙阁老一句,我们来迟了,那个兰芷君,应该已经望风而逃了。”
“是!”
待传令人走后,指挥使自己在这金阁中往返踱步。
这间屋子确实造得非常雅致,他抄过那么多京官的宅邸,也依然觉得这件屋舍的布置是不输那些朝员的。走到东侧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处木质的隔断横板所吸引。
他几步上前——这种隔断在很多大宅的屋舍里都非常流行,大部分情况下,它们会被用来当作一种软区隔,譬如前面是客厅,后面是书房。在立起这样的横板之后,加一道帘子,就可以了。
但金阁显然没有多余的帘子,进门之后,除了挡在南面的一处屏风,一切一览无余。
指挥使略略颦眉,他弯下腰,伸手在凹陷的横板里轻轻抚摸,再抬起时,指尖沾染了一些湿润的泥土。
他忽然反应过来,先前有消息说兰芷君偏爱兰草,然而看看此刻的金阁,哪里还有一株兰花留下?
——兰芷君走得并不匆忙!
他恐怕一早就有了准备,以至于这次临行前,他甚至有时间将自己一手栽培的兰花们运走!
“来人!”指挥使高声道,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去和孙北吉报备,“备车!”
……
这一日晚上,一向门庭若市的兰字号前变得空无一人。
但整个百花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着官家白天的
今夜整个兰字号人心惶惶——官兵将整个兰字号的人都就地审问并关押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兰芷君和凤栖姑姑一早就不见了。
人们猜测着原因,甚至想着脱身的办法,而另外几个兰字号里更年长的几位姑姑则在这时出来主持大局,安抚惊慌失措的众人。
于是这一晚,柏灵身上的担子反而轻了很多,连日的登台过后,她今夜忽然能够休息下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归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手里抓着一个十字锁——这是白天从沁园离开时,衡原君随手送的。
这个东西柏灵着实眼熟,在这里它叫十字锁,在柏灵的印象里,它也叫孔明锁、鲁班锁,是一种易拆难装的玩具。
衡原君给了她两个十字锁,一个复杂一些,一个简单一些,柏灵已经将那个简易版的拆完并重装了,她打算今天晚一些时候把这个玩具也送给念念。
“你在做什么呢?”艾松青的声音忽然从门边传来,柏灵回过头,见她背着琴往屋子里走。
“新得了一个玩具。”柏灵笑答,“还挺有意思的。”
艾松青着实好笑——柏灵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坐在这里玩这些东西……
她抱着琴回屋,然后也坐到柏灵的身旁,“我和你说一件事儿。”
“嗯?”
“花字号的鸨娘,今天专程来和我聊了聊。”艾松青轻声道,“她说兰字号估计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不出一个月可能就要倒了。”
“是吗。”柏灵望了艾松青一眼,“她是想来挖墙脚?”
“嗯,”艾松青点头,“她问我考不考虑偷偷去她那里。”
“先等等吧。”柏灵轻声道,“我倒是觉得,兰字号不会倒……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倒。”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柏灵低声道,“事情闹大了,牵扯出更多的前尘旧事,有些人就会脸上无光。”
柏灵拆下最后拼接在一起的几块木头,只听得哗啦一声,余下的木块也落在了桌上。
“你答应花字号的鸨娘了吗?”柏灵问道。
艾松青摇了摇头。
“嗯……我也打个赌,”柏灵轻声道,“我猜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来接管兰字号,而且十有八九,是个后台颇硬的人。”
“你既这样说,那我心里也有底了。”艾松青轻轻叹了口气。
柏灵笑着站起来,“今晚难得有空,你陪我下一趟楼吧。”
“去哪里?”
“这个小的,我想拿去给念念。”柏灵将十字锁在手中轻轻一颠,“咱们去和念念玩一会儿好不好?”
艾松青一笑,立刻答应下来。
两人结伴出门,虽然这一路上关卡颇多,但那些官差却并未为难柏灵,这一日的兰字号道路空旷,屋舍寂静,所有的笑闹歌舞都从远处传来,在她们的头顶,只有最简单的灯笼还挂在屋角上。
还没有走到宝鸳和念念的门前,柏灵就听见念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和艾松青彼此看了看,一时都笑了出来——看来今天来得不巧,正遇上念念发脾气的时候。
推开门,屋子里只有念念和一个兰字号的侍女。
那侍女回过头,见是柏灵,像是松了口气,“你看看你,哭得这么大声,柏灵姐姐也来看你了。”
念念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微微扭头望向柏灵,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但我要我娘嘛。”
“宝鸳还没有回来?”柏灵有些奇怪地问,“今天不是所有的活儿都停了吗?”
“是啊,”那侍女轻声道,“我们也喊人去找过了,后厨,还有那些新人的屋舍里,都找不见人,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念念没有不听话。”侍女怀里的念念哭着道,“娘说会一起回来吃晚饭的,但饭来了娘没有回来!”
柏灵这时才看见桌上的食盒,看来侍女今日是来送饭的。
“你下去吧,这里交给我,”柏灵轻声道,“你再托人去找找吧,今天大家都在屋子里,说不定宝鸳也是被官差关在了哪个地方,一时脱不了身。”
“嗯。”那侍女点头,“那这里就劳烦姑娘了。”
“不麻烦。”柏灵轻声道。
她从侍女怀里接过念念,然后和艾松青一起坐在了桌旁,柏灵轻声道,“以前你娘和我说,她白天夜里出去干活儿,你一个人会乖乖待在家里,从来不让她操心……是这样的吗?”
“嗯!”念念点头。
“那今天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柏灵低声道,“有人欺负你吗?”
念念摇头。
“你是担心你娘?”
“……嗯。”小朋友噙着泪点点头,“她答应了要回来吃饭的。”
“那姐姐陪你一起等吧。”柏灵轻声道,“这会儿到点了,我们也不要饿着,先吃好不好?”
念念摇头。
柏灵和艾松青彼此看了一眼,都叹了口气——小姑娘真的是只认娘亲啊。
她把十字锁拿出来放到念念的手里,小朋友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将这木头疙瘩放在手里把玩,虽然念念依旧坚持不吃东西,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新玩具吸引。
三人在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深夜,柏灵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宝鸳不会一声不响地把孩子放在这里放这么久,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手上事情多,忙不过来,肯定也会托人回来和念念说一声,不至于这样一直没有消息。
“念念,你知道你娘今天是去哪儿了吗?”柏灵忽然问道。
小朋友摇了摇头。
“那你娘今天出门前都拿了什么?”柏灵又问,“这个你还记得吗?”
“嗯……”念念的眉头皱了起来,“拿了很多银子!”
这次轮到柏灵皱眉了——她原是想从念念的回答里推测一下宝鸳的去向,未曾想会得到这个回答。
“为什么要带银子?”
念念忽然闭紧了嘴巴,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这个表情,柏灵很熟悉——这不是念念的“不知道”,而是念念的“不能说”。
柏灵心中一沉,正想继续追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颇为急促的敲门声,柏灵起身去开门,来人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她脸色微凝,而后点了点头,答了一声,“知道了。”
艾松青站起身跟过来,“怎么了?”
“我要……出去一趟。”柏灵轻声道,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玩十字锁的孩子,“松青帮我在这儿继续看一会儿吧。”
艾松青连忙抓住柏灵的衣袖,小声道,“到底是怎么了,和我总是可以说的呀。”
“李姐……”柏灵的声音非常轻,“出事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切荒诞
与艾松青分别,柏灵跟着前来通报的侍女一路往南。
侍女也说不清宝鸳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是有人要找她们家的麻烦,这些天一直派人在她家附近守株待兔。
几个龟爪子跟在她的身后护航,他们手里打着兰字号的灯笼,飞快地穿过百花涯夜晚的街道,向着南边的花弄奔行而去。
还没有走到宝鸳在花弄的旧屋门口,她就听见一声声老妇人的哭号。柏灵觉得有些不对劲,让龟爪子和侍女都在身后等候,自己一个人钻进看热闹的人群中,慢慢接近那个中心。
教坊司的人已经到了,他们打着灯笼站在最前面,一个宫人面带几分不善,轻声道,“这位婶子……”
“不要喊我!”先前在哭号的老妇人厉声道,“好端端的女儿嫁过来,人就这么没了!”
柏灵听得心里一紧,用力推开了挤在她前面的最后两人。
——在教坊司的灯火下,眼前一位老妇人坐在地上,她怀里抱着一个浸在血泊里的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半睁着,始终没有合上。
“我的女儿啊!”老妇人哭天抢地,“你是最孝顺的啊……你不能就这么撒手走了,留娘一个人在这世上……你让娘怎么活啊……”
“娘!姐姐的事,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去报官!”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
柏灵这才留意到,老妇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
那教坊司的宫人冷笑了一声,“报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报官,我看你们是嫌命长。”
“我们老乔家也不是好欺负的!”那年轻男人拍着胸膛说道,“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们一家都杀了!要不然老子一个个告上去,你们谁也别想好!”
那宫人刚想说什么,近旁一人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两句。
他眼中的揶揄进而变成了笑意,又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男人,“这位小兄弟,是死者的弟弟?”
“是!”
“行,现在她丈夫也找不到了,她的后事就你来做主吧。”那宫人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都是一笔糊涂账,和死人算也算不清楚……人既然死在我们百花涯的花弄里,我们呢,也会担一些我们应担的责任。”
那年轻男人哼了一声,“……你们想怎么了?这事儿没有五十两银子,谁也别想好过!”
那宫人笑了笑,“这儿呢,不是个方便说话的地方,这会儿天也热,你娘也哭这么久,咱们去外头找间亮堂屋子详谈,如何?”
老妇人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那年轻男人转身将老人扶起来,“娘,咱们去给姐姐讨个公道。”
“嗯,嗯!”老人连连点头,“可不能让你姐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宫人们清出一条向外的道路,为首的公公走在前面,那对哭丧的母子走在后面,与柏灵近乎擦肩而过。
女人的尸首就这么被放在夜幕的街道上,几个宫人站在一旁看着。
柏灵慢慢上前,将要靠近的时候宫人上前,没好气道,“干什么干什么?没见过死人哪?”
“这位……公公,”柏灵低头取出腰牌,“我是兰字号的……我们听到消息,说这可能是我们字号的一个长工,所以……就来看看。”
那宫人接过柏灵的腰牌,眯着眼睛对着自家灯笼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将腰牌还给了柏灵。
既是百花涯——尤其是兰字号里来的人,那可以算是教坊司的半个自己人。
宫人让出一条路,“那你看看吧。”
柏灵走到女人的尸首边,慢慢蹲下来,女人在地上侧卧着,脸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这件衣服,柏灵认得。
柏灵蹲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公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说这个女人?”那宫人挑眉问道。
“嗯。”柏灵点头。
宫人努努嘴,“看也知道吧,被刀砍中了后颈,大罗神仙也就不回来啊。”
“……谁下的手?”
“长乐坊吧好像,一个赌坊,离咱百花涯不远。”
那宫人伸手摸了摸下巴,稍稍回忆了一下。
“她男人先前在外头一个赌坊里欠了一个百两,前些日子刚还上,转头又在长乐坊里输了三四百两进去,听街坊说,最近这男人常常偷偷摸摸晚上回来,从媳妇这儿拿点小钱过活。前些日子长乐坊的人知道了,就过来守着。结果没守着那个男人,守见了他媳妇。”
宫人嘴角沉了沉,“你们也是,下回找长工,也找个背景干净点儿。”
“……那她丈夫呢,”柏灵轻声道,“她丈夫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啊。”那宫人两手一摊,“谁知道这会儿在哪张床上睡着呢,长乐坊也在找呢。”
说着,他有些忿忿起来,“以往这花弄,住的都是咱百花涯的自己人,现在占着这块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哪,乱哄哄的,上面早该管管了——”
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道。
柏灵轻轻牵起地上女人的手,那双手已经冷了。
这么稍稍的扰动,让侧卧的女人朝着另一侧翻去,整个人平躺在了地面上。
灯火下,宝鸳的脸变得清晰。
柏灵摸见她手腕上多了一个镯子,她低下头,拉起袖子,只见宝鸳的手腕上多了一个带血的银镯。
“诶,这些东西别拿走啊。”那宫人望见柏灵的动作,立刻道,“一会儿她娘家人望见什么不见了,可说不清楚。”
柏灵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柏灵静静地坐在宝鸳的尸首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柏灵脑海空空,一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想,她伸手试图去合上宝鸳的眼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一直半睁着,合上了也一样重新弹开。
是死不瞑目吗……
你是觉得死不瞑目吗,宝鸳姐姐?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还要瞒着我……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都没有了力气。
她此刻并没有感到多少伤心,也不觉得愤怒,她只觉得眼下一切荒诞,什么都像是假的。
让人疲惫,让人困乏。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为什么啊,宝鸳……
你告诉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寻人
时间凝固下来,柏灵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雕像。
直到身后再次变得嘈杂起来,有人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柏灵抬起头,见方才那个跟着宫人离去的年轻男人和老妇人回来了。
年轻男人身上多了个包袱,那包袱被他系在怀中,还有一只手一直捂着。
“娘,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喊车来拉人。”那男人轻声道。
“诶,”那老妇人眼角还噙着泪,声音亦有些哽咽,“老板车就行了,让他们再拿个席子来,卷着……”
“知道知道。”
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此刻都看见了坐在宝鸳身边的柏灵,柏灵也正抬头望着他们。
“你是……?”那男人脸上出现几分警惕。
“我是宝鸳的朋友。”柏灵低声道,“听说她出事了,就来看看。”
听见柏灵喊姐姐“宝鸳”,那男人脸上的警惕更重了些,“朋友?百花涯里的朋友还是哪里的朋友?”
柏灵垂眸,没有回答,她望向男人和老妇人脚边的地面,低声问道,“宝鸳的后事,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还后事……”那男人皱眉笑了一声,“你谁啊,管着么?”
“如果你们家不宽裕,可以交给我。”柏灵答道。
母子二人这时才定睛打量起柏灵——她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素净,但能瞧得出来,这材质不是普通的粗布衣裳。
男人的眼神移到了柏灵的心口,可惜今日柏灵穿的衣服并不露肩,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柏灵究竟是不是百花涯里的姑娘。他也往前几步,蹲了下来,脸上带着些微轻浮的笑意,“看不出来,我姐在这儿,还交上了富贵朋友啊。”
柏灵没有回答。
“我看你小姑娘还长得挺标志的,你是那个,那个……钥字号的吗?我听说她们一直想拉我姐姐去那边做事,我姐不肯。”那男人轻声道,“你们是小姐妹?”
柏灵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
见柏灵一直不回答,那男人心里已经有了底,他伸手探向柏灵胸口,想要拨开她的衣领看看左肩下究竟是不是带着百花涯的刺青,然而手还没有碰着柏灵的外衣,有人便提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不要动手动脚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陈信。
陈信随手将那看起来颇有几分痞气的青年丢到一旁。
“郡王殿下。”柏灵低头行礼。
陈信看了一眼柏灵和她身前平躺的尸体,轻叹了一声。
“不必多礼。我方才去兰字号找你,里面的人说你到南边花弄这儿来了,我就跟来了。”
一旁被丢开的男人此时已经在母亲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你们干什么!?我姐姐尸骨未寒,你们在这边打情骂俏?”
“嘴里放干净点!”陈信斥道。
然而,那个男人的腰杆却好似一下硬了起来,“怎么的?我们就是要带我姐回家,是这个小娘子自己说要帮忙料理后事的,我就是确认一下她的身份,怎么的?”
陈信的随从怒喝道,“这是上洛郡王,不得无礼!”
那男人愣了一下,旋即便没了声音。
这边陈信还没有说话,那边的老妇人已经哭哭啼啼地擦起了眼睛。
“官兵欺负人了啊!”
老人嘴里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这世道真叫人活不下去啊,才将将承受女儿离世的苦痛,眼下又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被郡王刁难啊……
周围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陈信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时间脸竟有些微红。这里不在上洛,他调动不了官差来驱散百姓,教坊司的宫人也在一旁冷眼袖手,没有半点要插手解围意思。
柏灵望着眼前牛皮膏药一样的男人和老妇,忽然笑了一声。
她走到老妇人面前,半蹲下来,低声道,“别演了,婆婆开个价吧。”
那妇人从指缝里看了柏灵一眼,止了哭,小声道,“教坊司给了五十两,那你们也给五十两吧,给了钱,人就你们拉走。”
陈信听得怒从心起,“你——”
“阿婉。”柏灵对着街的另一头喊了一声,那边的侍女很快走了过来,“拿十两银子过来。”
“诶诶,我是说五十两!”那老妇人连忙说道。
“只有十两。”柏灵冷冷望了他一眼,“爱要不要。”
老妇人的话憋在嘴里闷了一会儿,“……十两就十两。”
侍女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交到了柏灵手中,柏灵丢在地上,那老妇人含泪笑着,很快将钱袋捡起来在身上擦了两下,重新揣进怀中。
一旁的男人一手抱着怀里的包袱,一手搀着母亲,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真是便宜了他们!”陈信有些羞恼地说道。
“阿婉,喊辆车来。”柏灵望向近旁的侍女,“把人带回去。”
“诶。”侍女点了点头,回身去张罗。
……
陈信原是专程为了衡原君的事而来,但今晚见柏灵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他送柏灵回到兰字号后,也一直在旁边搭手帮忙。
宝鸳被送到兰字号外的一个小院里。
原本发生这样的砍人惨案,是必定要惊动衙门的,然而今夜的事发地毕竟在百花涯的花弄里,且教坊司也先一步赶到,和死者的家属定好了私了的事宜,所以如仵作验尸、衙门审讯等一系列官府的流程,也都不必再走。
柏灵连夜请来了入殓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她就发现,宝鸳的脖子和肩膀之间,就只剩下一层皮肉粘连。
先前躺在地上的时候发现不了这差别,但在抬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为此小心小心再小心。
入殓人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她显然也是见过风浪的,望着这样的尸首,她很快取出针线,拨开宝鸳的上衣,而后一点一点将外面的皮肉缝好。
在缝合时,老人口中轻声吟唱着听不出调的经文,时不时会伸手在宝鸳的后背上拍打。
这陌生而悠扬的声调,在深夜时听来,带着几分悲怆和诡谲。
柏灵全程在一旁看着,听着。
天蒙蒙亮时,尸首缝好,但宝鸳的手脚已经僵硬。
在入殓人的指导下,两人一起艰难地给宝鸳换上了新的衣服。
院外,阿婉连夜找来的棺椁也已经由板车拉来,灵堂已经在另一间院子布置好。
尽管一夜未眠,但柏灵一点也不困。
“辛苦了,”她对侍女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去找个可靠的人做吧。”
“姑娘还想做什么?”
“她的丈夫……”柏灵轻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阿婉面带难色,“兰字号今时不比以往,这件事如果连长乐坊也一直找不见人,我们就算再怎么大张旗鼓地找,恐怕也——”
“不用大张旗鼓,”柏灵轻声道,“你带着银子,去一趟长乐坊,把李姐她丈夫欠的钱都还了。”
阿婉愣了愣,一下没有明白。
“还了钱之后,留个信说我在找这个人。”柏灵低声道,“不用我们去找,等他自己上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方故人
百花涯里的女人死后通常是没有葬礼的,在离百花涯几十里地外有一个埋葬之地,各家字号的鸨娘会用草席将亡者裹好,然后派人把死者拖到乱坟那边,找个空地埋好。
柏灵不想这么做,她还是想给宝鸳办一个体面一些的葬礼,可是百花涯地属教坊司,寻常客人可以自由进出,但外面的白货铺和吹鼓手们却不能。
要好好办一场白事,就要去外面租一处屋舍——兰字号不缺这个钱,但问题是没有屋主愿意将自家的屋子租出来,给一个死在百花涯花弄里的女子作灵堂。
阿婉有些为难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柏灵。
“没有屋舍,就算了。”柏灵低声道,“我们搭一个临时的吧。”
“姑娘想搭在哪里?”侍女轻声问道,“兰字号恐怕没有适合搭设灵堂的地方,百花涯里可能都没有。”
“有,有一处。”柏灵低声道,“兰芷君有一间别院,就在这百花涯里面,我知道在哪里。”
“那李姐下葬的地方……”
“我亲自去一趟东林寺问问。”柏灵轻声道,“东林山上应该有位置。”
侍女点头,很快出了这庭院。
眼见天就要亮,柏灵也跟在侍女的身后往外走,一出门就看见等在院子外的陈信,她有些意外,“殿下还没有走?”
陈信摇了摇头,“柏灵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东林寺。”
“那我送姑娘一程吧。”陈信轻声道,“刚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柏灵想了想,“那就有劳殿下了。”
……
晨光熹微,柏灵坐在车马中一言不发,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陈信几次往柏灵这边看来,见她漠然望着窗外的景象,似有所思的样子,总觉得此刻并不是一个搭话的好时机。
但有些话,他也不得不问,思前想后,陈信开口道,“昨夜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
陈信想着这个“算是”,总觉得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奇怪。
“自从上次东林寺一别,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陈信轻声道。
“嗯,兰芷君和我说过了。”柏灵轻声道,“他觉得还是不要再让你来见我比较好。”
陈信怔了片刻,“他都和你说过了?”
柏灵点头,“嗯……不见也好,以免又牵涉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
陈信的眉头微凝,“恕我冒昧……柏灵姑娘,莫非也是见安阁旧人?”
“我么?我不是。”柏灵答得很干脆,“只是平日里离他比较近罢了。”
陈信手里的扇子略一展开,而后又收起,他想了想,低声道,“……或许他希望你将来会是吧。”
柏灵没有接话。
她望着陈信的手,然后慢慢将目光再次移向窗外。
也难怪她偶尔会在兰芷君身上觉得亲切——这或许是因为在这百花涯里,他们都是被宫廷放逐的人。
“殿下想要查清的事,现在都查清了吗?”柏灵忽然问道。
“嗯,”陈信点头,“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没想到衡原君直接把当年旧事和盘托出了,那许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这么说来,当年的惠施大师,确实是被害的?”
陈信再次点头,“……当年他给我父亲写信,说如今见安阁少数身份似乎有疑,他手里已有证据,但他一介游僧,只怕那些东西放在寺中并不保险,所以想带给我父亲。
“如今想来,应该是衡原君动的手。”陈信低声道。
“是吗……”
“为了将见安阁牢牢握在手中吧。”陈信轻哂了一声,“他哪里料得到,在那之后不久,新帝登基,第一个拆的就是见安阁呢。”
“……诸事无常。”
“是啊,诸事无常。”陈信看向柏灵,“我今日来,是受一位故人之托,带姑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
柏灵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也笑,“这次又是哪位故人?”
陈信一时疑惑,“难道之前也有人来和姑娘说过一样的话?”
“是啊。”柏灵沉眸道,“不管你背后是哪位故人,替我谢谢他的好心……也别再做这种徒劳的事了,我不是寻常罪属,小心救人不成,反被我拖累。”
陈信眉头紧皱,“虽然不知道此前的人究竟是谁,但请姑娘信我这一次。”
柏灵望向他,“殿下既知道我曾是内宫司药,那知道我是为什么落到今日这般光景的么?你背后的人也知道么?”
陈信喉中微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半晌,他轻声道,“我毕竟不是京城中人,许多事知道得都比别人要慢半拍。金丝笼里第一次见你时,我还真的只当你是这百花涯里的一位寻常美姬……等后来知道了你曾在宫中做司药,甚至与衡原君相处甚久时,我也着实惊讶。至于说柏司药落入百花涯的原因……说来惭愧,我还是几日前才知道的。
“我没有要为任何人辩解的意思……”陈信低声道,“柏司药信也好,不信也好,这都不是今上的本意。”
在听到“没有为任何辩解的意思”时,柏灵就已经猜到陈信十有八九是要为什么人说话,只是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陈翊琮。
“你的这个故人是谁?”柏灵歪着头笑道,“不会是皇帝吧?”
陈信轻咳了一声,“这……我一个上洛郡的郡王,此番进京还是我第一次南下……怎么可能认得皇上呢。”
“那你说的‘不是今上本意’是听谁说的?”柏灵轻声道,“除了今上自己,还有谁知道他的本意?”
“柏司药这就不知了,当初你……你刺伤了皇上,他连日高烧,没有力气处置你。”陈信低声道,“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了孙北吉和张守中,下令将你放入百花涯的,也是这两位大人,皇上并不知情。”
“是吗,”柏灵低声道,“两位大人没有皇上的批复,就敢直接饶一个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死,殿下,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信吗?”
“司药大可以直接去问孙阁老和张大人,看看我这话是真是假。”
柏灵笑了起来。
“司药笑什么?”
“当皇帝可真好啊,”柏灵轻声道,“他想让谁出来背这个黑锅,谁就得出来把这口锅顶上……反正说到底,他永远有苦衷,永远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一百九十章 念念的下落
“柏灵,注意你的言辞,”陈信颦眉道,“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追究的。”
柏灵笑道,“那殿下想让我做什么……跟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之后去哪里?”
“我前几日在京中购得了一处院所,”陈信轻声道,“柏司药可以先在那里住下。”
“先住下?”柏灵微微颦眉,“然后呢?”
“这段时间,本王会照顾好司药,”陈信郑重说道,“你不必再在百花涯中抛头露面,在小院中,自会有人服侍司药的衣食起居——”
“停车!”柏灵肃然开口。
马车依然奔驰行进着。
柏灵从座位上站起身,伸手去探马车的车门,“立刻停车,我要下车!”
“司药不要这样!危险!”陈信连忙抓住了柏灵的手腕,他的马车车窗很大,大到足以让柏灵栽倒跌出去。
柏灵一手甩开,而后跌坐在马车的另一侧,她怒道,“回去告诉你的那位故人,我不用他的怜悯!”
“那司药究竟想怎样?”陈信追问道,他面带局促,“若是司药想要一家团圆……其实也可以想办法。”
“你在说什么?”柏灵呵斥道,“难道你还想让皇帝把我父兄再捉回来?让我们一家在牢笼里团圆?”
“我……”陈信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再说话。
“如果他真心悔过,那就让他当着朝臣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什么……他敢吗?”柏灵怒视着陈信,声音更抬高了几分,“他敢吗?”
“柏灵,”陈信有些为难道,“这件事要是真的传了出去,难免会有一些别有用心者拿来做文章,建熙四十五年金人细作的事情你是亲身经历的——”
“是啊,光是百花涯里有童妓,上面的人就遮遮掩掩,生怕伤及了天家颜面,”柏灵又笑了起来,“就因为教坊司属于宫廷,得利归于内帑,你们不就已经在害怕摆在台面上会说不清楚吗?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嘴里的‘别有用心者’到底是谁?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但凡他还有一点良知,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会愤慨吗?不会觉得悲哀吗?
“事情已经做了,现在却怕人拎出来说?”柏灵吸了一口气,又发出两声冷笑,“我都忘了,你们哪里在乎这个……你们有自己的大局要顾,这些草民的生死,和你们颜面相比根本就无足轻重。”
陈信怔在那里,“……童妓?”
“你不知道?”
陈信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就去好好打听一下前些日子湖字号和京兆尹衙门的冲突吧!”柏灵两手抓着车内的扶手,而后一脚踹破了马车的车门,“叫你停车!你聋了吗!”
只听得哎呦一声,马车的车夫终于停了下来。
“殿……殿下。”车夫有些懵懂地望里看过来。
“没事。”陈信摆手说道。
柏灵已经轻轻跳落马车,站在了地上,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而后大步向前走去。
“柏灵!等等!”
柏灵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陈信,四目相对,她呼吸起伏不定。
“你手里要是真的有能通天的笔,”柏灵目光冷冽,“不要把笔墨浪费在我身上!”
车夫小心地将柏灵踢歪的车门扶正,而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陈信坐在马车中,目光仍然望着不远处柏灵消失的转角。
“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车夫问道,“还去东林寺吗?”
陈信摇了摇头。
他坐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颦眉道,“去……张大人府邸吧。”
……
这天夜里,宝鸳的灵堂在东林山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里立了起来。
念念披麻戴孝给宝鸳守灵。
需要柏灵去亲自料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灵堂里,只有艾松青陪着念念——不远处,兰字号的龟爪子们一直在牢牢看守着这里。尽管现在兰芷君不在了,但整个兰字号的秩序并没有乱。
子时前后,柏灵从东林寺里下来,她和寺中的和尚们终于商定好了明日入土的时间,法事也已经都落实好。
按照东林寺的规矩,入夜之后阴气重,不适合操办丧礼,只能等明日天亮。
柏灵与他们确认好细节,而后顺着山路慢慢往宝鸳的灵堂走,龟爪子们一前一后打着灯笼,但山路依旧崎岖难行。
进到灵堂,柏灵一眼就看见艾松青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她上前轻轻推了推艾松青的肩膀,“我回来了。”
艾松青这时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是柏灵,松了口气。
“你去后面睡一会儿吧,后半夜换我来守。”柏灵轻声道,“念念呢?”
艾松青望了望身侧,她身旁的椅子空空荡荡。
“……刚还在这儿呢,念念今晚可乖了,从头到尾都没闹过。”艾松青眨了眨眼睛,她站起身,“我去后面看看……”
“别紧张,慢慢找。”
艾松青连忙点头。
她快步走到灵堂后头——那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床,还堆放着许多灵堂搭建后剩下的废料,艾松青前后左右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念念的影子。
柏灵出门问了问一直在这边守着的龟爪子,然而没有人看到有小女孩从灵堂的任何一个出口出来过。
两人前后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念念的踪影。
柏灵立刻派几个龟爪子上山,通知寺里的僧人,不多时,一些年轻的僧人打着火把,跟着柏灵一道下来,以灵堂为中心,向着四野散开寻找。
艾松青本想跟着柏灵一块儿出去,但柏灵摇头,说若是念念回来了,看见灵堂里没有人,说不定又会去别处。
艾松青也没有办法,只得同意了。
听着远处渐次传来的“念念”“念念”,艾松青着实紧张起来,若是在百花涯里,到处都是人和花窑,她们还有地方打听,可现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岭,念念若是走失了,要怎么寻?
山林里若是再碰上虎狼……艾松青不敢再想下去,眼眶已红了半圈。她坐立不安地在灵堂中踱步,最后跪在宝鸳架在中间的棺椁前小声祈祷,希望宝鸳在天之灵能保佑她的女儿不要出事。
也便在此时,艾松青忽然发觉宝鸳的棺盖是斜开着的。
这没有道理,这棺盖是她和柏灵看着合上的……虽然还没有上胶,但也不至于重开。
艾松青忽然害怕起来。
她闭着眼睛又向着宝鸳磕了几个头,然后慢慢走近,她这时才看清,在棺椁的后面,放着一个凳子。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几步上前,用力推开了斜放的棺盖。
昏黄的灯火下,面色青紫的宝鸳仍然静静地躺在棺材中,念念蜷成小小的一团,仍像往常一样抱着母亲的手臂,轻轻地呼吸着。
第一百九十一章 青烟里没有救赎
次日一早,宝鸳下葬,念念尚不明白所谓生死,但看见几个僧人将她的母亲放进挖好的土坑中便哭闹起来。
小小的女孩子在这件事上显露出极大的固执,不论是谁上前劝阻都无法止息她的哭声。
但她的哭声也一样无用,这哭声丝毫阻挡不了一铲一铲的黄土落在宝鸳的棺椁上,渐渐拢成一个土堆。
在僧人们的诵经声中,宝鸳入土为安。
哭到最后,念念终于哭得乏了,靠在艾松青的肩上睡了过去。
柏灵和僧人中的领事又在一旁说了许久的话,确认这个墓地之后的修缮进程——这些工作会由东林寺的僧人们主导,而柏灵可以随时来监督进度。
回程的马车上,三人都一言不发。
柏灵差不多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从前天夜里开始,她就觉得整个身体都透着一种虚乏的无力,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困意。
她看着马车上的念念。
小女孩头靠在艾松青的身上,脚放在柏灵的腿上,尽管闭着眼睛但她的眼窝里还是不断沁出了眼泪。
望着已经哭花了脸的念念,柏灵忽然又想起欧文亚隆的那几句话来。
我们及我们所爱的人,终将不可避免地死亡;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身生活方式的自由;
人始终是孑然一身的孤独;
以及,人生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了起来,她透过车窗回望宝鸳坟冢的方向,她仍能看见袅袅的青烟从远处的山头上升起,那是僧人们为超度亡魂而做的法事。
法师们用自身的善念帮助死难者早日脱离地狱苦海,令亡灵得以往生净土。
死者已矣,生者则慨叹着祝福着她的来世……这既是对死者的追思,也是对生者的告慰。倘使宝鸳有机会亲自操办自己的丧礼,她大概也会尽量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吧。
但柏灵知道那团青烟里没有救赎。
一如柏奕曾经在东林寺里和她说的,无神论者只有此生,没有来世。
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一双眼睛在天上看着,呵护着世间的公道。
所有的“天道好还”,都是人在复仇,在争斗,在讨还。
倘使一个人始终无法认清这一点,那他供奉再多的虔诚,献祭再多的隐忍,再深重的苦难,都换不回想要的生活。
那些飘渺的女诫、礼教,不会给宝鸳带来任何荫蔽。
那些背后饶舌的邻里和亲眷,也不会给念念留下丝毫仁慈。
要惩恶扬善,要报应不爽,都只能靠人们自己的双手。
这个道理,不知道宝鸳到死,想明白了吗?
柏灵握紧了拳头,她再次感受到冥冥中那个站在她对面的庞然大物。
那是历史的车轮。
……
回到兰字号,柏灵甚至还来不及更衣,就被几个宫人再次领到了金阁,金阁的大门一开,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袁公公?”柏灵一时怔在了那里。
眼前人确实是袁振无疑,但却和她印象中的袁振变了副模样。
算起来,虽然她离宫还不到一年,但真正和袁振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已经是几年前了。
在永陵里给建熙帝守陵的丘实日复一日地瘦了下去,但袁振这几年里显然是发福了,他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身型明显在向几年前的丘实靠拢。
只有那双狭长的眼睛,还保留着先前的阴鸷和冷酷。
袁振的脖子微微后仰,眉毛也挑了起来,他伸手轻轻挡住了鼻子,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这才出宫多久啊……怎么就变得臭烘烘的了?”
柏灵抬手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虽然她自己闻不出什么臭味,但她确实已经几天没有换过衣服了。
“金阁这边传得急,”柏灵抬头道,“所以来不及换洗就过来了。”
袁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去把自己洗干净再过来答话吧……诶呦,我在宫里养的猫都比你干净。”
柏灵忽地笑了出来,“那可能要好一会儿,公公能等么?”
“我这两日都在兰字号。”袁振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急。”
柏灵点了点头,这才又退出了金阁。
她回到房中,阿婉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隔着屏风,柏灵一边沐浴,外面的阿婉一边和她说外面的情形。
艾松青已经带着念念先回了她和宝鸳之前住的屋子,这会儿也打了好些热水过去,这会儿暂且是不用担心的了,不过另一边有两个婆婆先前专程过来了一趟,现下宫里果然派了人来接管兰字号——且来人的规格已经远超教坊司一众,听说是司礼监直接来了位大公公。
柏灵点头,“这个我知道。”
袁振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直接来接管兰字号,那就远不是为了平息兰芷君的混乱而来的了。
“那两个婆婆找我具体是什么事?”柏灵问道。
“是关于前些日子招募的棚居者的事情,”阿婉轻声道,“两个婆婆先前就觉得有些不对,暗中使计,发现有几个女人并非是棚居者,而是被家里人劝到这里来干活儿的,因为我们不仅给银钱,而且工约里实实在在写着会教她们一些针线、陶绘或是编织的本事,所以她们才来的。
“那几个女人被抓住了,两位婆婆要赶她们出去,她们不仅不依,反说我们这次招来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是这样的。”阿婉颦眉道,“两位婆婆让她们指认,可剩下的那些人又吵闹起来,都不承认。”
阿婉叹了一声,“先前这些事情两位婆婆都是和凤栖那边商量,但现在凤栖不在了,所以就想着来和姑娘说一声。她们想把工约里的银钱降一降,至少降得比外面低一半,这样应该就能筛出一部分为钱来的人了。
“姑娘觉得呢?”阿婉轻声道。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躺在浴盆中,闭上眼睛,把整个人都沉在水里。
过了一会儿,她浮上水面。
“我觉得……不必。”
“姑娘是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柏灵轻声道,“嗯,你去和那两位婆婆说,所有针对棚居者的长工工约里加一条,这些长工一经聘用,都需要按兰字号的要求,在整个手臂上留下永久刺青。”
第一百九十二条 李生其人
“这……”阿婉着实一惊,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时跌在地上,“这恐怕……这恐怕不妥,刺青这种东西……都是些犯了事的人才有的。”
看见阿婉这样的反应,柏灵的信念反而更坚定了一些。
“也不是,”她轻声道,“我看外面一些镖师、屠夫,还会自己花钱去找人买刺青,也没见别人拿他们当犯人。”
“不一样啊,姑娘,他们是男人,而且做的事情本身煞气又重。”阿婉辩解道,“正常好人家的,没有人会在自己身上弄这个。”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柏灵低声道,“过着这种日子的,还能算正常的好人家吗?”
阿婉一时答不上来。
柏灵叹了一声,从屏风上取下毛巾,开始擦自己的身上的水渍和潮湿的头发。
柏灵轻声道,“采用棚居者的建议最初是我和兰芷君提的,为的是让兰字号能够成为一些无家可归者的依靠。只有当我们成为了这些流民、半流民最后的依靠,我们才能凭借他们在之后的风雨里活下去。如果我们挑选出的这批棚居者有退路,那兰字号就没有退路了,你明白吗?”
阿婉愣了愣——她显然不明白,此前也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要招募棚居者做长工的初衷。
“那……那我们……”
“不要说是这些原本就有家可回的人了,”柏灵低声道,“就算是那些真的被娘家或夫家彻底抛弃了的女人,你也保不准她们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等到她们在兰字号里赚到了钱,会不会马上想方设法地送回家里?她们的家里人又会不会想法设法地榨取她们的最大价值……人为了被需要,什么做不出来呢。”
阿婉微微垂眸,她大抵听出来柏灵这是在说宝鸳。
“那我一会儿就去和两位婆婆说一说姑娘的意思。”她轻声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再就是……我感觉这件事情真正麻烦的地方可能还不在这里。”
“姑娘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兰字号作为一个花窑,本身可能没有资格给自己的长工批量刺青。这件事到最后可能还是靠教坊司那边……总之最后怎么办才合理合法,我们也要从长计议。”柏灵低声道,“但消息可以先放出去,看看底下的反应。”
“诶。”阿婉点头,“明白。”
等沐浴更衣过后,柏灵再次来到金阁,这一次金阁内已经有人了。
十几位一直在兰字号幕后操持的婆婆和姑姑们此刻齐聚金阁,接受袁振的问话。门紧闭着,柏灵虽然听不清里面的的谈话内容,但她能够确信,里面的谈话几乎就没有冷场或终止过的时候。
看来袁振此番前来,身上确实是背着一些任务。
等到日子将要到正午的时候,里面的宫人出来,让外头还在等候的人先散了,看起来袁公公和这十几位婆婆的谈话没几个时辰是下不来的。于是各人从长廊上退到另一间离金阁不远的屋舍里等候。
午后,大约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屋舍外蝉鸣阵阵,听得人心烦意乱。
在这样的闷热中,柏灵总算是能合上眼睛稍稍打一会儿盹儿——然而并没有过多久,她的侍女阿婉再次出现在门口。
在和宫人说明了来意之后,阿婉进屋快步走到柏灵的身旁,她带来了一个柏灵等候已久的消息:
宝鸳的丈夫在得知兰字号里有贵人帮他还清了长乐坊的赌债之后,果然很快找上门来。
此刻,兰字号的下人们已经将他引到岸芷汀兰的一间厢房里等候。
柏灵听到这个消息,眼中终于浮起久违的快意,她立时便站起了身,准备出门。
“站住,”外头的宫人连忙道,“干什么去?”
柏灵微微欠身,轻声道,“有一位贵客到了,我得亲自去迎……公公不用担心,我只是要去说几句话,用不了两盏茶的时间肯定回来。”
那宫人还算讲道理,在问清了柏灵的去向之后很快放行。
从金阁一路往下,柏灵脚下如风,某种难以言说的恶意点燃了她的心火,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一见这位一切的始作俑者。
白天的岸芷汀兰是空空落落的,柏灵沿着阶梯网上,去到了二楼的厢房,阿婉引着她走到一间临街的屋舍。
房门开着,柏灵望着那道从屋中透出来的日影,久久没有再向前一步。
她的下颌因为激动和憎恶而微微颤动,直到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往昔的温和,柏灵才再次迈步,踩上了屋中的地毯。
在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男人,他正翘着二郎腿,望着底下沿街的人群,还没有意识到屋子里已经进了旁人。
“李生,”阿婉在柏灵的身后喊了一声,“我们姑娘来了。”
那人旋即回头。
柏灵微微颦眉。
她不是没想过宝鸳的丈夫会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一个会嗜赌、家暴,甚至卖女换钱的人渣会长成什么样子?大约应该有松垮的肚腩,脏乱的胡渣……然而不,当这个叫李生的人从座位上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柏灵作揖,甚至还带着几分哽咽向柏灵道谢的时候,柏灵竟然觉得无法将那些宝鸳经历过的暴行和眼前的这张脸联系起来。
尽管早已经过而立之年,但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青涩,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看起来彬彬有礼。
他痛哭流涕地向着柏灵忏悔起这些年来宝鸳对他的好,还有在宝鸳抱着念念正式住进兰字号之后,他几次前来“真心”悔过,而宝鸳最终是原谅了他的故事。
两人越是谈笑风声,柏灵越是明白过来。
想想前天在花弄里见到的那个青年和老妇人,再看看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
若非是他颧骨上还有未曾消退的淤青,眼眶因为这数日的饥饿和颠沛而深深凹陷,或许柏灵也无法在这样的人身上找出什么纰漏。
难怪这样的一个人能一直在衙门吃着空饷,难怪能几次哄得宝鸳回心转意。
柏灵几次忍不住看向别处,咬紧了牙关。
“哎,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真是……真是让人感叹造化弄人啊。”李生再次抬手拭泪,“我今日来,是听说我爱女还在姑娘这里……阿棉生前最疼惜这个女儿了,姑娘把念念交还给我吧,我们父女往后就去外头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