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患不均
这一晚,柏灵睡不着,坐在床边为念念守夜。
她打开了窗户,月光飘洒进来。
就在此刻,她忽然想起川端康成的《睡美人》。
那个故事里写的也是一家花窑,它秘密地接待那些已经老去,不再有性能力的老人。
在某一次旁听文学院的赏析课时,柏灵听到了这个故事。
正值青春的美人在服药之后毫无知觉地躺在床榻上,次日醒来后,他们对前一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浑然不知。
故事荒诞,但是川端康成的行文毫不下作,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
这是川端康成的晚期作品,柏灵记得,文学院的老师着重提起了当时作者的心理状态,并将这部作品里的病态和忧郁,都归结于作者自身的消沉和颓废。
她记得当时的课堂里,同学们隐隐发笑。比起文学上所谓的美,这种病态所带来的猎奇更让人兴奋。
柏灵当时想了很多,像老年人的性需求这类社会问题在她本专业的课上就会讨论,而看着同一个教室里其他同学的表情,她又想起人们对性的耻感,和因为性的压抑,在其他事务上寻求的更加汹涌的补偿……
总之她想到了很多,但唯独没有去想故事里的“睡美人”本身。
或许是因为这些美人的象征意味太重,反而令人忽略她们作为个体的意志;
又或是因为在作者的视角里,她们太像是美则美矣的玩物,以至于读者会为这年轻的身体美而叹惋,会为她们的境遇唏嘘……
但她唯独没有将自己代入到这些美人的视角,去反向审视作者那个作为客人的“我”。
故事里的美人是沉默的,不论是对她们的客人,还是对书卷外的读者。
但这也正常,没有人会料想这样的命运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或是临近者的身上吧……
柏灵望着床榻上的念念。
小朋友一脚蹬开了被子,柏灵又重新将被角盖回来。
念念才三岁,伸手差不多能够到柏灵的腰,抱在怀里大概三十四斤重,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而每每想到湖字号里会有人拿她们做生意,柏灵就觉得浑身都颤栗起来。
她低下头,忽然又想起小满,如果小满还活着,今年差不多要十岁了吧。
柏灵早就已经记不清小满长什么样子了,但在想起来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眼眶一热。
那时她还是宫里的司药,父亲和柏奕都还是在太医院做事的医官,十四也一直在近旁护卫陪伴。
然而那一晚她和柏奕还是差遣不动在吟风园的亲卫,十四历经曲折,也没有留住小满的性命。
当初在楼上掷钗、有意引人上钩作乐的林婕妤已经死了。
而她说到底也不过是这百花涯里曾经的一片红花,在宫里宫外的波诡云谲里覆灭……覆灭的又何止是林婕妤一个。
在这个世道里,好像从来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笑到最后,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柏灵伸手再次揉了揉眼睛,她觉得心里像是有个声音,要对着虚空疾呼高喊为什么、凭什么,但她自己又隐约明白那个答案。
屋门忽然慢慢开了,柏灵抬头,见艾松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望见柏灵,她叹了口气,小声道,“……你果然还没睡。”
“睡不着。”柏灵低声答道。
艾松青抬手向柏灵挥了挥,示意她过来,柏灵起身,望了一眼念念,然后跟着艾松青出了门。
“怎么了?”柏灵问道。
“我也睡不着,就来看看你,”艾松青轻声道,“和你聊聊天也是好的。”
柏灵看了看她,“你明天不用早起去乐坊吗?”
艾松青摇头,“……明天休息,乐坊和梨园里都不用去了。”
艾松青说着,用火折点燃了客厅的灯,外头值守的侍女望见灯火,便走过来看了看。两人趁这机会,正好让她去叫两碗面端来。
夜里热度退下,不像白天那么热,正是舒服的时候,艾松青和柏灵两人都出了屋子,靠在外头走廊的栏杆上远眺。
在她们脚下,今夜的兰字号依旧灯火通明。
“你怎么也睡不着?”柏灵问道。
艾松青笑了笑,轻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笑我。”
柏灵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之前躺在床上,就在想你说的,李姐把自家的米和面送给邻居的事情。”艾松青的目光微微垂落下来,“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也懂她。”
柏灵没有说话。
艾松青接着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爹要和我伯伯一起进京述职,临行前问了家里的几个孩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想了好久。
“艾芊她们几个女孩子有的要了衣服,有的要了首饰,我也跟着要了花绳串子……”艾松青抬起手腕,“就是可以绕在腕子上的那种绳饰。”
“嗯。”柏灵点头,“看到过。”
“平京这边花绳串子特别便宜,花样又多,真要是用买衣服买首饰差不多的钱来买这个,估计能拉上一车回去。”艾松青沉眸笑道,“所以我爹不仅给我买了一大盒的花绳串子,还带了好些珠花和这边染好了色的细绳回去,让我自己编着玩。”
“真好。”柏灵轻声道,“……然后呢?”
艾松青的声音很轻,“她们要了衣服,首饰的,东西穿着、戴着,久了就不新鲜了。不像我的花绳,每天都可以换个花样,而且就算一个样子的花绳看久了不喜欢,我还可以拆了它重新再编一个。
“所以那段时间,我头上,手上戴的东西,基本就没重过样。”
“……嗯。”柏灵点了点头,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艾松青叹了口气,“结果其他几个姐妹就生我的气,但又不和我讲,就是忽然不和我玩了。
“后来这件事还连累我哥哥挨骂,带我的乳母赶紧把我的那些花绳分了,挨个儿给几个姐妹送过去,事情才平息下来——可我后来也从来没见她们几个戴过,也没有人和我客气或是道谢。”
艾松青的表情微微和缓下来,“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化
柏灵叹了一声,她整个人都靠在栏杆上,下巴抵着木头,轻声道,“她们大概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花绳吧。”
“嗯。”艾松青点了点头,“那些东西,本来也不值多少钱……”
“那也一样是有了她们没有的东西……她们即便不在乎自己有没有,但还是在乎你有。”柏灵轻声道。
两人一时沉默,柏灵想着花弄里宝鸳的处境,又翻过身来,两手手肘撑在栏杆上,仰头望着夜空,叹了一声,“好难啊。”
艾松青又道,“我方才躺着,就在想,若当初处在那里的人是你,会有什么不同。”
柏灵望了望她。
艾松青笑起来,“你大概会干脆就不往来吧,随便她们说什么闹什么……就像先前我们在汐字号一样。”
柏灵也笑了笑。
“这还……真不好说……”
……
六月初七,王端如约而至。
他与柏灵约定的见面时间在上午,这令许多人都感到惊讶。
赌局已过,但仍有好事者在目送王端进了柏灵的另一间屋子之后,推测他这一次要多久才会出来,有人猜两个时辰,有人猜三个时辰,还有人猜非得天黑再出来不可。
但实际上,这一次王端只用了半个时辰。
在兰字号里干活儿的龟爪子们都兀自低着头,一直用余光打量着这位突然又恢复了神速的公子哥——尽管他脚下如风,但还是不少人瞧见了他的脸。
王端脸上隐有泪痕——和先前的传言一样。
众人不禁泛起遐思,这百灵姑娘究竟是在屋子里对王公子做了什么……
难得王端有心在一个姑娘屋里过夜,结果两次都被欺负哭了,也不知是该说这天底下一物降一物,还是百灵姑娘下手不知轻重。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柏灵自己也从屋子里出来,她看起来表情并无二致,临走之前,平平静静地将门重新锁了起来,然后才往自己平时住的屋子那头走去。
众人也照样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姑娘,等到柏灵一走,众人又忍不住去望那间咨询室。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柏灵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
除了之前白天的花窑六艺,她夜间仍旧需要参与一些酒局,有一些是在兰字号“岸芷汀兰”的贵客厢房,有一些是在别院,还有两次依旧是在金丝笼里,只是又换了一批客人。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位又是她的故人——豫章票号的王员外,王裕章。
在柏灵差人去取当年宝鸳赠予的那个木匣的晚上,王老板就意识到了事情并不简单。只是他在百花涯内并无什么熟悉的朋友,只有一位——湖字号的杨老板。
这位杨老板一直想入股票号的商队,这勉强能算得上是一个可以帮忙打听的人。
于是就在那天夜里,他亲自来了一趟百花涯,向湖字号的老板登门请教,这里的兰字号最近是新收了什么厉害人物。
如此一来二去,王老板也确信了柏灵还活着。
等到两人相见时,柏灵几次以茶代酒,提杯感谢。
她提起那日主动前往湖字号打听消息的事。
那时柏灵原是想干脆闹出一些乱子,然后再伺机请求京兆尹衙门的郑密郑大人介入,未曾想那位杨老板见面后,对方起先确实是冷言冷语,然而一知晓她的身份就是兰字号的百灵时,就换了一副脸孔。
因着这层关系,她才打听到了许多外头并无风传的消息,这才真正明白等在宝鸳和念念之前的路会是怎样的。
王裕章叹了一声,对于柏灵“在这种时候还在管其他人的闲事”这一点,他也着实是有些感叹。而每当王裕章问起柏灵到底是因何落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时,柏灵总是三缄其口,并嘱咐王老板不要问,最好也不要打听。
这番话里的分量,王裕章多少能明白一些。
六月,随着几次盛大的歌舞宴会,柏灵的名字渐渐在兰字号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她的嗓子和她的歌都无愧于“百灵”这个名字,越来越多的客人因着好奇开始往兰字号里涌,而想要一亲芳泽的人也渐渐变多。
这些人带着礼物和礼金一趟趟地往兰字号里跑,兰芷君每日核对账册的时候,心情也愈加美丽。
如果非要说这段时间里,有什么地方有些奇怪,让柏灵一直记挂、忧心的,那可能是韦英一直没有回来。
他先前说五月底有事要出去一趟,但并没有说明究竟是怎样的事,也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
唯一不变的,大约是这些天里,柏灵一日也没有松懈的刺刀练习。
一切如韦英所说,每一天的坚持都很重要。一日偷闲固然无人知晓,但对信念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
只是,当韦英离开后,没有人再来为她避开那些在暗处的眼睛。
她不再选择在夜里爬上房顶,而是将手中的刀刃换成了丝绸,在舞坊一次一次的起跳和下落里,反复练习着抽拔与刺穿的动作。
舞坊的师傅几次见到都忍不住喊停,说像柏灵这样杀气太重。
人应当微笑。
且挥袖时,目光中也应带着柔和与温从。
在保留身体力道的同时,柏灵照做了。
她偶尔甚至会觉得庆幸——或许舞坊师傅给出的建议是对的,挥刀时如果将杀意写在脸上,大概本身就是破绽吧。
但偶尔休息的间隙,柏灵还是会有些好奇地想,韦老师傅,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呢……
她无法知晓,眼下也只能等他回来,再一问究竟。
在后来的六月十四和六月二十一,王端也同样再次现身了。他这两次露面的时间依旧是在上午,且在柏灵屋子里也同样是待了半个时辰。
柏灵和王端都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屋中说出的每一件事,都会在之后原封不动地传回金阁。
兰芷君通常都在一边忙自己的事,一边和凤栖一道把全程讲述的东西听完。
事实上,他们都关注到了同一件事。
在王端开始见柏灵之后,他来百花涯——而不仅仅是兰字号——的次数,变少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睡前故事
六月底,宝鸳和他的丈夫终于走完了一整套调查与核实的流程,被放出了大牢。
那一整个匣子的珠宝首饰,虽然确实是归宝鸳所有,但毕竟属于前朝贵妃的赏赐,如今被这样贱价典当着实不敬。
因此,这些赏赐,京兆尹衙门将原封不动地交还回宫。
为了这件事,宝鸳的丈夫曾在牢里破口大骂,但宝鸳一直蜷坐在角落,一直表情恹恹地望着眼前一小块湿漉肮脏的空地。
在刚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宝鸳曾焦急地拜托衙役替她回百花涯边沿的花弄看看,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当初抓人的时候太急,她甚至来不及和念念说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听闻家里还有无人照顾的幼儿,衙役在第二天便专程去跑了一趟。实在不行,就把孩子也带到牢里来照顾着也好,反正牢里不缺这口粮食。
然而当衙役回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念念的身影。
“家里没有人。”衙役给出了这样的答复,“我找你邻居问了一圈,说是兰字号里一个姑娘昨晚过来看了看,把孩子带走了。”
宝鸳立刻明白过来。
这一日,出了牢门,她顾不得身后的丈夫,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满身的污秽,大步地往兰字号跑去。
此时已是傍晚,兰字号前正渐渐变得热闹,宝鸳才踏上兰字号外的台阶,就被这里的龟爪子拦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叫花子也敢往里闯?走走走!”
“我要见柏灵……”宝鸳喃喃地说。
“什么?”
“我要见柏灵!让我见见柏灵!”
外头的几个龟爪子彼此看了一眼,然后爆发出了笑声。
“想见我们百灵姑娘的多了!”
见宝鸳仍是固执地想要往里走,几个龟爪子抽出了腰间的棍子,在一通乱揍之后他们架着宝鸳往外走。
正此时,迎面一辆堂皇富丽的马车驶来,一个龟爪子停下来,在路旁指着那马车,嘲弄地道,“看见这马车了吗?”
宝鸳抬起了头,马车上,绸缎装饰的车帘正随着前进的风在车外飘扬。
“想见百灵,你得先用这样的马车拉上两箱银子过来,之后百灵姑娘什么时候有空,会来告诉你的……明白吗?”龟爪子大笑起来。
宝鸳用最后的力气甩开了龟爪子钳住她肩膀的手,她站在不远处仰起脸,深深地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兰字号高楼。
而后她低下头,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这里。
……
这天深夜,天上又落雨,屋子里几个墙角都在漏水,但宝鸳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拿脚盆去接了。
雨水打湿了床脚,虽是盛夏,宝鸳仍觉得有些寒冷。
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门其实没有锁,因为她的丈夫今晚还没有回来,她得为他留门。
“谁啊。”
隔着门,噪杂的雨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娘!”
宝鸳连忙坐起来,拉开门,念念肩膀上扛着一把和她身体大小不相称的雨伞,站在外头。
她连忙抱起念念,打起伞往街上看去——夜晚的雨幕里空无一人。
宝鸳收了伞,连忙把念念抱回屋。
“你到哪里去了!”宝鸳眼泪涌了上来,她把念念紧紧抱在怀里。
“我一直在柏灵姐姐和松青姐姐那里……”念念感觉自己被抱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屋子里没有灯,宝鸳看不清念念的脸,但能闻见女儿身上的气味——念念身上很干净,穿的衣服闻起来也有一股太阳晒过的馨香。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换洗了,连忙又将念念松开。
她重新将床铺平,然后把孩子放在仍旧干燥温暖的那片地方。
“娘?”念念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娘在,”宝鸳轻声道,“我去换身衣服。”
宝鸳声音哽咽,先前到家之后,她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甚至感觉不到饥饿,整个人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愿动。
今晚也没有时间再洗澡了,只能明早去。
“爹爹呢?”念念又问道。
宝鸳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低声道,“他在外面有事,今晚可能也不回来了。”
念念应了一声。
宝鸳自己心口一阵发紧——其实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又去哪里赊账喝酒了吧……
母女俩很快都在床上躺了下来,念念听话地把头枕靠在母亲的手臂上,虽然宝鸳身上并不好闻,但念念还是抱得很紧。
宝鸳感觉女儿像一只小猫似的蜷在自己怀里,顿时鼻子一酸,她轻声道,“……你在柏灵姐姐那里乖吗,这段时间?”
“可乖了。”念念小声回答,她抬起头,软软的额发蹭在宝鸳的下巴上,“娘下次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念念一起走好不好……念念好想你。”
宝鸳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什么也说不出,只好连连点头。
“我以后还能去柏灵姐姐那里吗?”念念忽然又问道。
宝鸳怔了一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为什么?”她忍着悲伤问道,“……你觉得柏灵姐姐那里比娘这儿好是不是?”
念念摇了摇头。
“柏灵姐姐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念念轻声道,“她本来是说,等故事讲完的时候,娘就回来了,但昨天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宝鸳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再次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
念念虽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但非常懂事地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宝鸳才平息了自己的呼吸。
“柏灵姐姐都给你讲了什么故事?”宝鸳轻声问道,“你也讲给娘听好不好?”
念念听话地点头,“那我给娘讲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当初在讲述的时候,被柏灵拆成了五个部分,哄着念念睡了五个晚上。
重新连贯复述的时候,念念漏了一些细节,但整个故事的脉络都记得很清晰。
念念讲得很兴奋,只是此刻时间着实太晚,在说完了这一个之后,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困意。
念念轻声告诉宝鸳,还有小红帽,灰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勇敢的小裁缝……这样那样很多很多个故事。
以后每天晚上睡前,她都可以把这些故事,也讲给娘听。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新衣
第二天一早,念念还没有醒,宝鸳已经在屋子的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
她自己捡了一些砖瓦、稻草和泥浆来,趁着这一日的晴天重新去补自家的屋顶。
一个月没有回来,小屋里已经布满了灰尘,虽然家里原本也没有几件家具,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把墙面、几个箱子和仅有的一个木柜都给擦了个遍。
家里还剩一天的口粮——刚好今天她男人也没有回来,中午还能煮一锅粥应付。
等下午她把脏衣服洗了、晾好,晚上再去外面接几趟临时拉夜车的活儿,明天的口粮也就赚到了。
太阳很快升了起来,念念也下地来一起帮忙。
屋子里亮堂起来,宝鸳这时才第一次望清楚女儿的脸。
一个月不见,念念比之前胖了一些——至少脸上和胳膊上看起来有肉了。小女孩的脸颊上透着粉色的红晕,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要干活儿前,念念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从前已经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短褐。
“这件衣服也是柏灵姐姐给你做的吗?”宝鸳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念念将它们抱在怀里,很是珍惜地放到靠墙的一口箱子里,“昨天柏灵姐姐问要不要全都带上,念念说穿这一件就可以了,因为念念最喜欢这一件!”
宝鸳的目光落在重新盖好的木箱上。
“还记得娘从前和你说过的话吗?”宝鸳轻声道,“别人给的东西……要怎么样?”
念念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没有回答。
宝鸳又问了一遍,“要怎么样?”
“要先拿给娘看,然后才能收……”
“不然呢?”
“不然可能会被拍花子的骗走。”念念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看起来有点沮丧,“但柏灵姐姐不是拍花子的……”
宝鸳上前蹲了下来,“柏灵姐姐确实不是拍花子的,但念念下次再收别人的东西,要记住娘的话,知道吗?”
念念点了点头,“……那这身裙子,能留着吗?”
宝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感觉自己想说的每一句话,在此刻都变得有些苍白。
她一时眼眶又热了起来。
宝鸳忽然有了些患得患失的慌乱,尽管她无比确信女儿还是那个懂事的女儿,但谁能保证将来她不会觉得柏灵那边才是更好的去向呢?
毕竟和兰字号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这里的家实在……
“娘,”念念又喊了一声,“可以吗?”
宝鸳背过脸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实在想留,就留着吧。”
……
宝鸳没有再去兰字号,尽管那里给的工钱是其他地方的几倍。
她撸起袖子,继续去金字部和水字部的花窑里碰运气,路上有人认出她来,有些是住在她附近的邻居,宝鸳很讨厌这些十几岁的野孩子,他们远远地对着宝鸳喊“娘娘”,然后发出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等到开始接活儿的时候,她试图和花窑里管事的讲价,那人看了看她,也是一声冷哼,“我这儿可不是伺候娘娘的地方,你要是嫌少,去别地儿啊。”
管事的声音很大,一时间所有人都往宝鸳这里看了过来。
于是宝鸳明白过来,在她丈夫偷偷将首饰拿去典当之后,她曾经侍候过贵妃的事情,大抵已经在这里传开了。
熟悉的低笑和议论声像是刀子一样扎在她的耳朵里。她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将粗绳绕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拉上了一辆破板车就往外走。
几个交接登记的关口,都有过往的熟人凑上来和她打招呼,几句寒暄之后,大家都会来问几句。其中一人,正是先前想方设法想拉宝鸳去钥字号的皮条客,他前前后后绕着宝鸳,“外头传的是不是真的啊,你是真在宫里待过?”
“那你见过皇上么?”
“你以前在宫里是不是就相当于大户人家里的通房丫头?”
宝鸳停下脚步,一口唾沫吐在那人脸上,然后拉着车继续往前走。
那人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拿袖子抹了抹脸,几步跟上来,小声笑道,“那李老幺娶了你是真没娶亏,这算是享着了上头的福啊。”
宝鸳怒道,“就凭你这句话,明天锦衣卫就能把你全家都逮起来!”
那人仍是没脸没皮地笑着,“李姐有能耐就去呗,反正我全家就我一个,也不怕这个——”
宝鸳不再理会,只是闷头向前走。
不一会儿,她听见身后人道,“你这人也真开不得玩笑,罢了罢了,我不讲了,不讲!。”
那人转身跑了,但宝鸳明白,这些没名堂的话转头就会传出去,传得添油加醋。
她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对这一切感到习惯。但是很难,不论过了多少次,每当她想起这些人可能在背后说起的话,都觉得手脚发抖。
只有劳作能让她短暂地甩开他们。
后半夜,宝鸳带着一小袋铜板和一身的疲惫回到家中,然而才一推开门,她明显闻到了一股酒气。
宝鸳迟疑了片刻,很快,她听到了鼾声。
宝鸳明白过来,她沉默地合起了门,然后解下自己的钱袋,小心地把它藏去了一个角落,最后用扫帚把一切都挡了起来。
她拿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一身衣服,也躺去床上。
男人的身体斜斜地躺在了床榻的对角线上,宝鸳习惯性地往床角探了探——然而那里并没有念念。
她愣了一下,又立刻向靠墙那一侧的床角摸了摸。
——都是空的。
“念念?”宝鸳突然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床上的男人倒是翻了个身,压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念念!”
宝鸳的声音尖锐起来,一旁的男人也被惊醒,“吵什么,半夜三更的……”
宝鸳顾不得别的,摸着黑点燃了家里仅有的一支蜡烛,顺着光,宝鸳看见自家男人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而床上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我女儿呢!?”宝鸳厉声问道,然而还没有等她听到答案,她就看见家里一向用来当饭桌的木箱子上,放着一小碟没吃完的片牛肉和一坛子酒。
宝鸳怔了一下,“……你哪里来的钱买肉买酒?”
“我买什么你别管,总之送你女儿去享福了。”男人答得颇不耐烦,“蜡烛熄了,点着晃眼睛!”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险
金丝笼外,柏灵正靠在外面的栏杆上吹风。
今夜的酒局刚刚结束,她一时兴起,也浅酌了几杯,而今夜色渐深,几个客人已经纷纷离席退场,在金丝笼里层的会客厅里,仆从们正在收拾残羹冷炙。
有侍女趟着小碎步,一路穿过兰字号里的小路,最后走到了柏灵身边,她俯身在柏灵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柏灵红着脸回头,微微皱起了眉头,“湖字号老板说什么?你大点儿声,听不清……”
那侍女怔了一下,只好道,“湖字号那边前半夜的时候派人过来了。”
一时间,柏灵清醒了几分。
“来的人有几个?”
“来了辆马车,但他们不让咱们的人看,说是前几天姑娘专门过去和他们打过一个招呼,所以今天接到人,就专程送来了。”侍女原封不动地转呈道。
柏灵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算起来,昨天傍晚宝鸳夫妇才从衙门里被放出来,何以今天夜里,念念就被卖了呢……这也太快了。
“带我去。”柏灵轻声道。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或宽或窄,或长或短的楼梯和栈道下楼。
“事情应该有人报给过兰芷君了吧?”柏灵忽然想到这一出,“凤栖肯定知道了,对不对?”
“是,他们闹着要见姑娘的时候,您还在金丝笼里抽不开身,所以凤栖姑姑就先去料理了。”
“那你们现在来找我,是受了谁的吩咐?”
“也是凤栖姑姑。”侍女如实答道。
柏灵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兰字号的侧门,那里人不多,远远的,柏灵很快就看到了马车,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飞快地向着马车跑去。
车门口守着的人也认出是柏灵,两人离着还有四五步远时,他躬身作揖,笑着说了一句“见过百灵姑娘”。
柏灵无心寒暄,但仍旧与他问了几声好,那人很快转身,揭开车帘——马车里,念念被堵着嘴,困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姑娘体谅一下,小孩子喜欢乱叫,为了方便送到您这儿来,只能先这么干了。”
“……你们这是干了什么?”
“喂了点儿药,能安静点儿。”那人笑道,“不打紧的——”
柏灵变了脸色,她爬进车里,将念念手上和嘴里的东西全都拆了下来,然后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念念软绵绵地瘫靠在柏灵怀里,柏灵一手抱着她的身体,一手扶着她的后颈。
“……给这么小的孩子喂药,”柏灵的目光望向马车前的男人,眼里几乎要冒火,“要是出了事情,我要你们负责!”
那男人愣了一下,才要解释,柏灵已经抱着孩子转身走了。
那人向着柏灵的背影骂了一声狼心狗肺,转身赶着车走了。
……
未等柏灵抱着念念重新回到兰字号的屋舍之中,念念就已经在这晃动中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柏灵觉察到怀里的孩子在动,很快停下了脚步,念念扑腾着重新站在了地上,然后哇啦一下吐了出来。
柏灵在一旁给小女孩抚背。
吐出来的大部分是酸水,还有一点没有消化完的米汤。
柏灵拿自己的帕子给小女孩擦嘴,念念这才晕晕乎乎地抬头。
等终于清醒过来了,她发出了令人震耳欲聋的哭号。
柏灵试图去哄,但念念蹲在地上,不认任何人,即便是柏灵的靠近也让她无比抗拒,只哭着要娘亲抱抱。
柏灵这时才想起来,应该再派一个人去找宝鸳。
在派出去几个龟爪子找人之后,很快,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宝鸳终于也来到了兰字号的侧门。母女俩抱在一起,宝鸳哭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巴,不时大口喘息。
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因着这哭声往这边望过来,兰字号的龟爪子们驱散了围观的人群。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柏灵终于开口,“你今晚还有地方去么?”
宝鸳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原来柏灵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不远。
她才要说话,鼻子又是一酸,发不出声音,便只好摇摇头。
“我想也是,”柏灵轻声道,“你走的那晚,我抱着念念挨家挨户问你的邻居,谁能收留一下孩子,就没一个人是肯的。”
宝鸳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柏灵又道,“这样的忙,我也只能帮得上一次,湖字号的老板未必今后还会应我的情。且就算今后湖字号没有收下念念,外头总还是有地方会收的。念念今晚能被卖第一次,往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些事情,你自己想想清楚。”
宝鸳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向柏灵,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柏灵转过头去,“那今晚就在兰字号过夜吧。”
“谢谢……”宝鸳呜咽着说道。
……
等到柏灵再回到自己的屋舍时,她发现艾松青又在屋里等她。她还没有开口问松青为什么又起了,艾松青便问起念念的详情来,柏灵一一回答,她也松了口气。
眼下,窗外已是拂晓,再睡也睡不着了,艾松青索性也推开门,在走廊上吹一会儿夜风。
“这样念念和李姐就都算救下来了吧。”艾松青低声道。
柏灵靠着栏杆,望着此刻睡梦中的百花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猜过几日她夫家会上门,”艾松青忽然望向柏灵,“李姐再怎么说,过去也是他家里一个肯做苦力能挣钱的女人,到时候他说不定连着念念一起要回去,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那就来吧。”柏灵轻声道。
艾松青皱起了眉,她顺着自己方才的思路一路细想下去,越想越觉得担心。
“若是来硬的,他们肯定要不到人,但怕就怕他们到时候闹到对簿公堂,说兰字号里扣留良家妇女——”
“但这儿是教坊司的地盘,衙门本来也管不着。”柏灵轻声道。
“是,但就算是教坊司的地盘,对方要是拿着公序良俗的事情来做文章,我们怎么都不占理的——他毕竟是李姐的丈夫啊,这都是他们的家务事。”艾松青担忧地开口,“真要是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教坊司也不会出面,只会把人都往外推……
“而且柏灵,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柏灵望向她。
艾松青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到时候,若是李姐也站在我们这边,或许还有一点胜算,可若是李姐只是在今晚,情急之下听了你的。等来日那男人上门,又花言巧语哄得李姐回心转意,到时你哄骗良家的把柄,岂不就真的被对方拿捏在手里了?”
“……你说的对。”柏灵也皱起了眉,“得想个办法,把这风险规避一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肉食者谋
艾松青又与柏灵讨论了许久,直到远天稍稍透出些微的亮光,两人才稍稍有了些倦意。
有些话,两人都没有说,但又各自都在心里琢磨。
这样的事情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觉得寒心,但又不能不防。
“该休息了。”柏灵低声道,“你今天还要去乐坊的吧。”
“嗯。”艾松青点了点头,“偶尔熬这么一会儿,没事的。”
两人各自转身,往屋舍的厅堂走去,在柏灵进屋之前,艾松青又喊了她一声。
柏灵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就是,突然想起我们刚到百花涯的那会儿,”艾松青轻声道,“那时候,你从来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柏灵也笑了笑,“那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呢。”
艾松青微微垂眸,和柏灵道别,两人各自回屋去了。
……
“阁老,有新消息了!”
皇宫中内阁的值房,张守中站在孙北吉的身旁,声音努力压抑着,却又难掩语气中的兴奋。
孙北吉抬起头,见张守中手中捏着一封信函。
“这是……”孙北吉微微颦眉,“皇上回函了?”
“是,和今日兵部的密函一起寄到的,是一封信中信,皇上在旨意中说,让我将这封信函交给阁老,阁老自会明白。”
孙北吉站起身,双手接过张守中手里的信封。
“皇上在给兵部的信函里说了什么?”孙北吉问道。
“已经按规矩印发呈给各部了,阁老回到内阁六部,就能看到原文。”张守中答道,“大抵还是在承述先前已经提过的那些问题,当下最关心的就三样,前方的粮草解运、今年专司科举后两院的建设,再就是阁老手中的这封信了。
“我猜想,应该是与牢狱中的那批青袍匪有关。”
张守中说话的当口,孙北吉已经把信封给拆了。
信封是用火漆住的,蜡滴完好,形状也规整。他取出一柄小刀,顺着信封口将它切开。
孙北吉取出里面的信纸,两手将里面四叠的信纸抚平,转身看了起来。
张守中站在原地,目光低垂,落在孙北吉桌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候孙北吉阅览完毕。
屋子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孙北吉缓慢踱步的声音。
“确实是拿到实锤了。”孙北吉将信收了起来,“守中帮我点个蜡烛吧。”
“嗯。”张守中照做了。
蜡烛的火焰升起,孙北吉将陈翊琮从远方寄回的信件置于火舌之上。
“阁老这是……”
“阅后即焚。”孙北吉轻声答道。
“是否一星半点也不能透露?”
“不是,”孙北吉摇了摇头,“你别多想,只是皇上这么吩咐,我就这么照做罢了。信的内容,我来复述给你听……”
孙北吉多少能猜到一点陈翊琮让他阅后即焚的理由——张守中这过目不忘的本领,着实叫人心里有些防备。
有些话,陈翊琮即便说出了口,也不会希望它们一直原样留存在这世上。
孙北吉明白,有些事情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再好不过——他虽然记性确实不如年轻时候那么灵光,但好在提纲挈领的本事一流。
焚信之后,他脑海里会留下该做的事情,却不会一直记得陈翊琮具体的措辞。
也许皇上要的就要这个。
“皇上说,四年前衡原君留过一封见安阁旧部的名单。”孙北吉轻声道,“皇上放在了养心殿。”
张守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孙北吉轻声道,“但是在恭王府,还有一份见安阁旧部的名单,是当初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娘娘留给他的。
“他一早就比对过两份名单,发现两边略有出入,但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就按着衡原君给出的那份名单,把见安阁清洗了一遍。”
张守中怔了怔,“……娘娘为什么会知晓哪些人是见安阁旧部?”
“这里面的话,说起来就长了……”孙北吉目光平和,“总之,娘娘就是知道。”
张守中脸色微白——有些话,孙北吉不用说透,像这样略一点拨,他马上就能想明白。
其实张守中今年前便有些在意起甄氏的身份,论起来,她的父亲是先太子钦点的师傅,专门在沁园之中给衡原君上课。
虽然与先太子有那样近的联系,甄氏最后却嫁给了恭王。
倘若甄氏到最后,竟然也和见安阁有所牵连,甚至能拿得出旧部的人员名单这样的东西……那有些事情,真是经不得细想。
“如今皇上要我们留心两拨人。”孙北吉轻声道,“一拨,是衡原君写了,但娘娘没写的一批人。另一拨,是娘娘写了,但衡原君没写的那批。
“前者,我们先想办法控制起来,后者么……”孙北吉缓缓看向张守中,把手轻轻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杀。”
张守中怔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接过这样的旨意。
“当然,事情不用我们去做。”孙北吉又道,“但两份名单,一份在养心殿,一份在旧王府,我们需要去取,然后交给北镇抚司……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那我……?”
“上洛郡王陈信五月底就来京了,”孙北吉轻声道,“他身上背着皇命,这会儿已经在京城待了一个多月,需要人去帮一把。”
张守中微微颦眉,“这就是皇上交给我的事吗?”
孙北吉点了点头,“应该也是考虑到敬贞和他年纪相仿吧。”
“具体要做些什么呢?”
“看郡王那边的情况,”孙北吉轻声道,“他现在就住在孺子路上,你今日找个时间,登门去会一会吧。”
张守中露出颇为疑惑的神情。
孙北吉又道,“你与郡王那边的交往,之后也不必走我这边通传,陈信自己有直达天听的办法,以免事情节外生枝。”
出了内阁值房,张守中觉得,自己原先理得颇为清晰的脑子又变得有些混沌起来。
皇上一早就怀疑青袍匪有其他来历,而后又发现这些人有通金的嫌疑。
但是陈翊琮并没有立刻下令将这批囚犯诛杀于秋后,反而是马上把目光投向了见安阁的旧部,并且下手极重——一出手就要暗地里杀掉一批人。
若非是已经拿到了此番匪乱与见安阁旧部有所牵连的铁证,皇上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裁决。
但倘若真的如皇上判断的那样——见安阁如今依旧在活跃,那么今年的这场仗,他们面临的敌人,就不止是关外的金人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将来
外头天已经大亮了,但宝鸳抱着念念,仍旧躺在床上。
孩子还在睡——多半是装睡,看那双一直动个不停的眼睫毛就知道了,念念的手一直抱着宝鸳的胳膊,一下也没有松开。
宝鸳望着女儿,也没有戳穿她。
不一会儿,她的目光绕过女儿,投向了床帐外的房间。
她睡的这间房在兰字号里算是很老旧的一间,因为墙面的颜色已经微微有些发黄。
但是,这间屋子不漏雨,夜里也没有老鼠来爬床。
房间里点着香,宝鸳知道这多半是用来驱虫的,不仅如此,床顶还放着纱帐,用来隔绝夏夜里的飞蚊。
房间虽然很小,但该有的桌椅、杯壶都不缺,枕头和被子也带着淡淡的熏香味道。
昨天的这一觉,是这段时间里她睡得最好的一觉。
不一会儿,她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听出那是柏灵在问“还没有起吗?”
宝鸳正想回答,外面已经有个清脆的女声答道,“屋里还没有动静。”
宝鸳又沉默下来,她一时眼热——看来昨夜柏灵还专门安排了人在这边照看着。
“那辛苦你在这儿继续看着了,”门外,柏灵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今天应该也要等到后半夜才有自己的时间,你帮我和宝鸳转达,让她今晚等一等我。”
宝鸳这时才立刻坐起,很快用衣袖拭了拭眼睛,高声道,“是柏灵吗?”
外面的声音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柏灵推门进来了。
“已经醒了吗?”柏灵问道。
念念有些舍不得母亲的怀抱,但这会儿也没法再装睡下去了,她睁开眼睛,还是缩靠在宝鸳的臂弯里,见来人是柏灵,绽开了一个微笑。
宝鸳点头。
这边柏灵刚进屋,那边的侍女就迈着快步去端了早点来,都是非常粗糙的炸糕、汤包、鸡蛋和豆浆。念念闻见了香味,这时才松开了宝鸳的手,勉勉强强爬上了椅子,坐在桌前。
侍女退下,柏灵和宝鸳也在圆桌前坐了下来。
“慢点吃。”柏灵望着念念,笑道,“还有的是。”
念念闷声不响地笑了笑,虽然嘴里还在嚼,但手已经又抓了一块炸糕。
宝鸳的手在桌下纠成了一团,没有碰筷子。
“我想来问问你今后的打算。”柏灵轻声道,“你还要回去吗?”
宝鸳沉默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说不回去,还是不知道?”
“不回了。”宝鸳叹息一般地回答道,“说什么也不回了。”
柏灵微微松了口气,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带着几分淡漠,“那之后要住哪里呢?”
“我昨晚想了想,可以先把念念送去她奶奶家。念念现在大了,又懂事,照顾起来不麻烦,说不定还能帮她奶奶做些事情……”
宝鸳还没有说完,那边的念念手里的炸糕忽然掉在了桌上,小孩子的眼睛忽然泛起眼泪,含混不清地嚷起来。
宝鸳连忙拿碗递到念念身前,让小朋友把嘴里在嚼的东西吐出来。
“娘在和柏灵姐姐说很重要的事情。”宝鸳目光严肃,“先让我们俩把话说完,然后再挺你说,好吗?”
念念的声音小了一些,她把油乎乎的手在身上擦了擦,然后跳下椅子,再次跑到宝鸳身边,紧紧抱住了母亲。
宝鸳索性把女儿抱坐在自己身上,又看向柏灵,“我现在这样,在外面干活儿大概也没有哪家会要……毕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有人闹上门,所以多半,还是得待在百花涯里。”
她顿了顿,抬眸望了柏灵一眼,又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
“如果兰字号可以的话……”
“可以是可以,”柏灵轻声道,“但兰字号也不是我开的,再加上你这次又突然旷工——”
“之后不会了。”宝鸳颦眉道,她的声音带着些微急切,“我可以吃住都在兰字号里,做长工,工钱少一些也没关系,只要——”
“不会少你的工钱。”柏灵低声道,“但是该走的流程,这次一个也不能省……你要直接和兰字号订长工的工约,时间从三年起。
“这三年间,你的身契也会放在兰字号。”柏灵看了看她怀里的念念,“不过你不用担心兰字号会强迫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情,这边的前台和后勤一直分得很开。”
“明白,明白。”宝鸳连连点头。
“长工的工约每个月都是会报备到教坊司那里的,这件事你自己想清楚再答应。”柏灵轻声道,“如果之后再旷工,违约金是会直接折算成工时的。”
“这个我明白。”宝鸳轻声道,“其他字号也都是这样。”
“那就这样吧。”柏灵站起身,“剩下的,你一会儿和外面的女孩子说就可以了,有什么问题晚上再来找我——”
“我不要去奶奶那边!”念念终于在这时大声喊了出来,她有些期待地望着柏灵,然后又看看自家娘亲。
柏灵走到念念身前蹲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也是劝你最好把念念带在身边。”柏灵看向宝鸳,“你夫家娘家都知道这孩子是你的心头肉,到时候说不准就把孩子抢了来要挟你。她奶奶要是真能护得住你们,当初你也不会被你娘家人卖给现在这个丈夫了。”
宝鸳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嗯。”
念念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柏灵话中的因果逻辑,但从母亲的反应里,也多少感到自己似乎是可以留下的。她等待着母亲给出更具体的回应,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仰头望着宝鸳。
宝鸳又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虽然柏灵言语冷漠,但她依旧能从话语中明白柏灵的好意——在这个时刻,真正在她身边能够伸以援手的,似乎也就只有柏灵一个了。
想起六月里的最后那次见面时的对话,宝鸳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宝鸳低声道。
“嗯,你说。”
“上次你说的,和离……”宝鸳垂眸说道,“我的情况应该是够不上和离的,我只能等他休我……”
柏灵轻声回答,“按大周律,丈夫逼迫妻子为娼,妻子就可以提出和离。卖女儿……应该也可以参考这一条。”
第一百七十章 无家可归者
离开宝鸳的屋子,柏灵慢慢往回走。
这一路上,所有迎面而来的人都与她打招呼,但她有些心不在焉。
她今早有两门六艺的课,下午要去舞坊,等到入夜戌时的时候,在岸芷汀兰那里还有一场新的歌舞,今天的一整日都是满的,是忙碌的。
但此刻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在拾级而上的时候,望着楼底小小的人影,柏灵停下驻足看了一会儿。
若是地上人此时抬头,望见楼上的自己,大约也是一样小小的影子。
远处,柏灵能看见艾松青平日常去的那间乐坊,在建筑的阴翳里,她看不清那些灰蒙的窗口后面究竟是什么。
又一拨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们口中的“百灵姑娘”将柏灵从神游中惊醒,她忽然想起来这会儿还应该先去一趟金阁,把自己的安排和凤栖说一遍,于是加快了脚步。
不过,今早的凤栖不在金阁,里面只有兰芷君一人。
柏灵正要离去,兰芷君忽然道,“正巧你来了,陪我再下一局棋吧。”
“改天吧,今天课是满的,没有时间。”
兰芷君两手拢在袖中,缓缓走向屋子东边的矮桌棋盘,他轻声笑道,“兰字号到底是听谁的?是听你那些授课师傅的,还是听我的?”
柏灵微微侧目,“……兰芷君是想在这里下,还是去别院?”
“我倒是想去别院。”兰芷君轻声道,“但你大概是想速战速决吧。”
柏灵也没有多话,提着衣摆走到兰芷君的对座,正身坐了下来。
两人各自打开眼前的棋篓,开始猜子定先后,柏灵执黑先行。
“你今早还给衙门那边送了信?”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并不抬眸,“嗯。我把昨夜李某卖女的事情写信告知了郑大人。”
兰芷君笑了一声,“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多余吗?”柏灵迅速地落子,“我可是给兰芷君找了一个又肯吃苦,又肯用心的长工。她的绣活得的是当年贵妃娘娘的真传,在宫里也是有名的……拿一个长工的价钱雇这样的人来,兰芷君怎么想也不吃亏吧。”
兰芷君嘴角提了提,“我听凤栖说,你上个月和她打听过兰字号后勤的部署。”
“是,但凤栖没有告诉我。”柏灵轻声道,“我原本也是想这两天亲自来问问兰芷君的。”
“你又想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兰字号着想,提前留一些退路了。”柏灵轻声道,“有件事,不知道兰芷君听说了没有。”
“什么?”
“现在朝廷里在紧锣密鼓地讨论新税。”柏灵这时才抬眸望向兰芷君,“现在还在草创阶段,除了几个京中的衙门,目前还没有波及其他。”
“嗯。”兰芷君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把火,迟早要烧到教坊司的头上来,”柏灵轻声道,“不知兰芷君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你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兰芷君就不必多问了,我自然有我的信源。”柏灵轻声道,“我太了解今上的脾气了,为了北境的战事,只要能征到新饷,不要说是让他把教坊司的收入从内帑调入国库,就算是把整个百花涯都拆了,他大概也在所不惜。
“到时,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柏灵轻声道,“兰字号是个销金窟,但想活下去,单靠吸金的本事,是不够的。”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脆响。
“不如先说说你的想法。”
“先说远的,”柏灵轻声道,“百花涯之所以能在建熙年间昌盛起来,朝廷也放任自流,不加干预,还是因为先皇花钱花得太狠。就不说他私底下为了玄修建的那些个殿宇了,单就见安江上的那片游园,还有他偷偷养五千守陵人和火器营的开支,就已经是天文数字。
“教坊司的收入不进国库,而直接进大内的内帑,也就直接进了皇帝本人的钱袋。
“当初建熙帝喜怒无常,城府又深,自然没有人敢过问他自己的小金库。
“可今上不一样,到现在教坊司的收入还是避开国库直接进内帑,大抵只是因为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龙椅底下,有一座他皇爷爷留给他的金山。”
柏灵再次执子而落。
“皇上到现现在登基才四年,就已经北巡了两次,他对抗金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如今既然上面已经有了动作,把以往年底才开始做的重整税头提到了年中,那么这阵风刮到百花涯头上,就指日可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百花涯也一样,在建熙年间能赚钱就是最大的忠心,在升明年间不一样了。
“多少人盯着这里的暴利,只要上面给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就会有无数人带刀来瓜分这里的肥肉,毕竟这钱是你赚,是他赚,对皇上来说都没差……等到了那个时候,谁能拿出官府最想要的东西,谁就能站稳脚跟。”
柏灵稍稍停了片刻,“兰芷君觉得,我说得对吗?”
兰芷君面不改色,“你觉得官府想要什么?”
“官府想要底下人帮他们分忧。”
“什么忧?”
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良久才道,“流民。”
兰芷君不再插嘴,任由柏灵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道兰芷君有没有出过百花涯?就在离朝天街仅一巷之隔的地方,就有一片贫民窟,里面有很多因为家里男人上了前线,没能回来,结果被亲戚吃了绝户的女人孩子。
“这几年流民南迁,虽然官府也有安置,但因为那里离朝天街近,乞讨方便,棚居在那里的人有增无减,城中如此,城南就多了,”柏灵轻声道,“等到今年秋后,我想只怕情况会更糟。”
“我先前打听兰字号后勤的时候就发现,兰字号不比其他花窑,为了把事情做牢靠,我们零工用得少,大部分情况——哪怕是不在兰字号里吃住的仆从,我们也更偏好招长工。
“只不过普通人家碍于脸面,很少有人愿意和百花涯里的花窑签上三五年工约,他们都是把这儿的苦力当零活儿或者不得已的救急来接,接了也不会和自己身边的人讲。”
柏灵轻声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去招一批棚居者来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兰芷君沉吟片刻,脸上依旧带着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容我想想。”
“不急。”柏灵轻声道,“兰芷君这几天,也可以再去探探上面的口风,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说的那样。”
这局棋下得很慢,最终兰芷君再次投子认输。
“承让。”柏灵轻声道。
“这棋盘上的对弈终究是不适合我。”兰芷君叹了一声,“你把衡原君的那本《清乐集》拿走吧,在我的书桌上,原本也是给你的。”
柏灵怔了一下。
“衡原君给我的?”
“嗯。”兰芷君点头,“上个月我去沁园找他复盘的时候,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柏灵默然,她起身走到兰芷君的桌前,果然,以往被锁在柜中的那本棋谱,今天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难怪,”柏灵轻声道,“我说这本书怎么没有折角……原来又是出自衡原君那里。”
柏灵抬起头,“多谢兰芷君割爱。”
兰芷君颇为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不得什么割爱,这黑白之弈,我今后是不会再碰了。”
“为什么?”柏灵有些意外,“下棋不有趣吗?”
“赢不了,就没有什么有趣可言。”兰芷君轻声道,“兴趣使然的事,必然是人所擅长的……你会一直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吗。”
柏灵陡然想起来当初第一次在别院和兰芷君对弈时,从他身上体会到的那种强烈的胜负心。
“棋盘上衡原君倒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柏灵岔开了话题,她轻声笑道,“我到现在还没有赢过他呢。”
“哦,你倒是个越挫越勇的人,”兰芷君笑了笑,“进来百花涯之后,把这兰字号当善心堂来用的你也是头一个。”
柏灵也笑,没有说话。
“我该说你什么?”兰芷君接着道,“不愧是那位柏太医的后人?”
柏灵跟着笑了一声,提起父亲,她忽然有些感慨。
“话说去年刚入冬那会儿,我去过一趟乡下大伯家。”她忽然道。
“嗯。”兰芷君轻声了一句。
“当时我大伯告诉我,他和我爹的名字都是他们自己取的。‘钧’是制陶时用的一种转轮。”柏灵目光低垂,“我问他,为什么我爹要用陶钧来做名字,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得问我爹自己。
“可后来回了家,事情太多,我也忘记问他‘世钧’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不过我自己有一些猜测。”
兰芷君望向她。
柏灵接着道,“在烧制之前,匠人要先慢慢把陶土捏制成形,再趁着粘土还湿润的时候嵌入把手和器耳,再之后又要刮磨内壁和外壁,让陶胚表面光滑……这一切都是要放在陶钧上做的,匠人要不断旋转转轮,来调整粘土的形状。
“很奇怪,我爹在起名的时候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个在捏制陶土的工匠,也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件被精心烧制的陶器瓷器,他将自己视为一个小小的陶钧,可又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陶钧——他要做这个世界的陶钧。
“所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一个又内敛但是又心怀豪情的人,既能体会人行天地间的渺小,又希望能尽己之力,不至于虚度光阴。即便他自己不是最后那件凝结着无数心力的作品本身,也会是这个作品诞生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柏灵声音轻缓,“他一直都是个没什么私心的人。”
“什么是私心,什么又是公心,对外人的公心,不就是他自己的私心么。”兰芷君轻嘲了一声,“倘若当初他肯忍住一时口快,你和你的兄长,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柏灵望向兰芷君,“我柏家沦落到今日这一步,可不止是因为我爹当初在贵妃病情上的一时口快。”
“高谈阔论是无用的。”兰芷君轻声道,“世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世道,他一个陶钧变不了,你一只百灵……也变不了,若是趁早把你们无用的‘公心’收一收,或许你们的结局就不会像今日这样悲惨。”
“……”柏灵笑了笑,“可能你是对的吧。”
兰芷君听出柏灵语气中的几分不以为然,他笑道,“不服么。”
柏灵没有看他,只是轻叹一声,“没有。只是在到了百花涯之后,我自己也常常会回忆、反思……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嗯。”
“公心这个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公心却会影响乃至于决定另一群人往后生活的走向。”柏灵轻声说道。
她忽然又想起了黄崇德,想起黄崇德当初给她讲的战火中有始有终的故事,想起柏世钧在山林小路上捡起女婴,想起十四,想起柏奕,想起那个雪夜陈翊琮惊怒交加的样子……甚至还有当初从西南一隅的慈济堂里走出的、那些她素未谋面的人。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笑道,“要不然怎么说人和人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呢。有些人你觉得和你无关,其实有关,有些事你以为自己并不在场,其实在场。
“把时间的尺度拉长一点,不只看这一时的得失,想一想自己现在踩在历史里的哪一段,有的人就会知道当下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柏灵带着几分浅笑,轻声念白。
“‘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柏灵看向兰芷君,“有人教过你这样的道理吗?”
兰芷君微微颦眉。
“像我爹这样的人,有人敬他,有人笑他,也有人怨他……因为他在做抉择的时候,始终会坚持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即便这条路很‘艰难’。这样的勇气我是没有的,很多人都是没有的。
“我爹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也确实言传身教地教了我一些道理……”柏灵垂眸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郑密的热血
柏灵走后,兰芷君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棋局。
整个金阁里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屋顶上传来几声燕子的低喃。
他轻叹一声,而后略略低头,手肘撑在棋盘上,上面的棋子一扫而乱,四五个黑白子滚落在地上,几声乱响过后又趋于静谧。
兰芷君的五指插在自己的发间,良久才抬起头,轻轻拉了拉近旁的铃铛。
……
“兰君想招纳‘棚居者’来做兰字号的长工?”凤栖眉头拧紧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兰芷君,“我知道今早柏灵来过了,但兰君不能这样纵容她,这么荒唐的决议,她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您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不关柏灵的事。”
“兰君这个时候还在维护她?!”
兰芷君笑了一声,目光示意凤栖去书桌旁看看。
凤栖强压下一肚子的话,遵从着兰芷君的意思,快步走到桌边,但桌上的一切一览无余,笔墨纸砚,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镇纸下面。”兰芷君轻声道。
凤栖这才将目光移向桌角的一叠宣纸,移开上面的云纹镇纸,几张宣纸之下,夹着两张写满了字的信笺。
凤栖将纸抽出细读,信里所写的就是招募棚居者进兰字号的具体办法,这办法写得极为细致,可她越看越恼,直到望见这信笺的落款日期,她的表情又忽地凝固下来。
——这是两天前写下的。
“兰君早就想这么做了?”凤栖小声问道。
“百花涯要变天了。”兰芷君轻声道,“建熙年间的做法已经不能照搬了,我们也该尽早应变。先前盘下来的那几栋新楼也腾出来住人,再提一提我们洗扫的频次,让这些招进来的人都有活可做。”
凤栖怔了一下,“那为什么兰君两日前不说?”
“等机会。”兰芷君轻声道,“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开始从棚居者里招人,不是太招摇了吗?”
“所以今早……柏灵确实是来和兰君提了招纳棚居者的事?”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这件事,按我说的办,但名都记到她那里……现在不要宣扬,等官府自己发现。”
“……明白。”凤栖轻声道。
“去做吧,给你十天的时间。”兰芷君轻声道,“你的执行力,一向是很强的。”
……
傍晚,柏灵照例在后台上妆,如今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裙已经挂满了两副铁架,它们大都有着长长的水袖,但用的布料材质却并非白绸,而是各种颜色的轻纱,仙得很。
这样的风格是兰芷君定下的,也很合乎柏灵自己的喜好。
勾眉的时候,为她上妆的师傅轻声道,“百灵姑娘这都连着登台十几日了,累着了吗?”
“还行。”柏灵轻声道,“每天都上,反而不觉得累。”
上妆的师傅笑了一声,“要是每个姑娘都这么想,那兰芷君估计要笑出花儿来。”
柏灵也笑,“外头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还不如在这儿多登一登台呢。”
“这姑娘就不知道了吧?”那人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你这成天都闷在兰字号里,外面发生了什么,估计消息也不太灵通的。”
“怎么了?”
“湖字号今天被衙门抄底了。”
柏灵立时扭头望向上妆的师傅,“什么?”
“唉!”勾眉的墨笔在柏灵的脑门上划出一道灰痕,上妆的师傅登时笑了,转身去拿湿帕子来擦,“我就说姑娘消息不灵通吧,今天下午百花涯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儿呢。”
“好师傅,别和我卖关子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姑娘坐好,我慢慢讲,你慢慢听,成吗?”
柏灵只得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下午还是郑大人亲自带人来抄的,说是收到举报,这里头有人拿孩童作妓。”那师傅轻声道,“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我们还以为郑大人是得了上头的什么授命呢,结果没一会儿,教坊司那边来人了,勒令京兆尹放人——这热闹得芽,两拨官差就这么在湖字号的门口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湖字号的杨老板,姑娘认识么?”
“认得。”
“他也是这百花涯里的老江湖了,根基摆在那里,本来也不是一个地方官能动得了的,谁知道那位郑大人是吃了什么呛药直接带人来查,把当时在湖字号里的二十来个八九岁的孩子全都带出来了,搞得所有人面子上都不好看……”那人轻声道,“后来郑大人直接调用了京兆尹衙门里的一支火铳小队,才带着人突出了的重围。
“事情反正现在已经捅破大天了,据说内阁在事后一个时辰不到就出了指令,将郑大人和教坊司这边的掌事双双禁足,静候调查。”
柏灵听得攥紧了拳头。
湖字号里有童妓的事,是她昨日写信告诉郑密的。
未曾想他今天就直接带了官差过来救人,丝毫不顾及这里是教坊司的势力范围……
“哎呀,姑娘这怎么哭了,忍着忍着!”
上妆的师傅连忙取出帕子塞到柏灵的手心,柏灵仰起头,避免眼泪落出眼眶,而后轻轻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眼泪一落,妆就花了。”那人轻声道,“哎,怪我,我不该和姑娘说这些,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
柏灵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这就是高兴的事情。”
那人望着镜中的柏灵,又叹了一声,有些忍不住道,“我觉得吧,悬。”
“为什么?”柏灵望向他,“你觉得朝廷不会站在郑大人那边吗?”
“朝廷的事,我不懂,”那人轻声道,“不过我知道,这百花涯里收童男童女的,可不止湖字号一家,这块肉,草木字部的花窑财大气粗,能舍得下,可底下金字部、水字部的花窑,那都是指着一些生意给自己拉流水的。”
那人换了一支笔,重新调整了一下柏灵脸的角度,又接着道,“郑大人能今日能闯得下湖字号一家,能把这百花涯里百来家花窑全起一片底么?就算他真的有这个决心,教坊司那边的公公,会答应么?”
那人顿了顿,转身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来,轻轻抹去柏灵额角的一片灰蒙。
“所以,难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理寺监牢
柏灵明白,事情正在起变化。
即便是在此时此地,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都不可能容忍百花涯里的花窑把心思放在孩子的身上。
柏灵不知道今夜郑密还能否安眠,但想起这件事,想起现在已经在京兆尹衙门里被安置的孩子们,她只觉得心潮搅动,从心底里升起了几分对郑密的敬意。
在这一晚的歌舞结束之后,柏灵和从前一样专程去几间厢房对今夜有赏的贵客表达谢意,这一番谈笑很快就让时间走到了深夜,她卸下妆容回去屋舍,就看见凤栖两手抱怀,再次等在自己的门口。
凤栖神态冰冷,但语言简要地和柏灵说起了今早兰芷君的安排。
她略去了兰芷君在这件事上的原始动机,而只与柏灵谈及了之后具体实施的举措,这让柏灵几乎感到惊艳——因为她今早还只是和兰芷君谈了谈想法,没曾想入夜时兰芷君已经有了一套大致的方案。
“关于这些做法,兰君让我来和你谈谈,”凤栖微微仰着脸,“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新想法。”
“暂时……没有。”柏灵轻声道。
“那好,打明日起,咱们每天晚上就这个时候碰个面,我把当天的进展也和你说一声。”凤栖冷声道,“当中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随时问。”
柏灵有些意外地望着凤栖——她相信这个命令一定是兰芷君亲自下的,否则以凤栖的脾气,定然不会有半点要和自己这边支会的念头。
“听到了就说话啊。”凤栖颦眉催促道。
“听到了。”柏灵垂眸笑道,“有劳凤栖姐姐。”
……
这一晚,柏灵辗转难眠。
今日忙碌了一整个白昼,无暇顾及其他,而此刻,她忽然又想起早晨兰芷君略带玩笑的那句“不愧是柏太医的女儿”。
霎时间,对父亲和柏奕的思念又汹涌席来。
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父亲是不是带着柏奕回了钱桑……回慈济堂了呢?
听说西南边陲之地草木繁盛,山路尤其崎岖,他们还平安吗?
柏灵的忧心才起,忽然又想到,既然十四已经将他们救出了江洲,那在确认他们平安之前,想必是不会离去的。
眼泪打湿枕头,柏灵索性坐起来,重新点燃了屋里的灯。
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翻起了衡原君的那本棋谱。在这样难以独自消磨的深夜,这些黑与白的对阵实在是很妥帖的陪伴。
柏灵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决定就这么坐到拂晓,等到明早天亮,困意袭来的时候,再回床上休息,至于说明日的早课……就先由它们去吧。
然而,五更天,窗外还是浓雾愁云,柏灵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脚步声。
它们急促,声音交杂,不是偶尔经过这里的龟爪子或是侍女,很快,这些脚步停了下来,柏灵听见佩刀与衣摆撞击摩擦的微响。
外面很快响起了敲门声。
“哪位?”
“柏灵姑娘在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烦请开门。”
柏灵微微皱眉,径直去打开了房间的木门。
外面的官差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柏灵开门开得如此之快。
两个官差迅速一前一后往里闯,开始翻动柏灵屋子里的东西。
“莫怕,这就是例行检查,”来人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也往里走了几步,绷着脸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看起来,柏灵姑娘今晚也一直没睡啊。”
“嗯。”柏灵轻声道,“夜里喝了茶,这会儿睡不着。”
“大人!”先前闯进屋中的一位官差跑到为首者的那人面前立正站好,“请看!”
柏灵望见,她先前摊开在桌上的那本《清乐集》此刻被那官差握在手里,呈递给上差。
上差扫了一眼书册,“柏灵应该是知道这书是何人所作的吧?”
“知道。”柏灵点头。
“如今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奉大周监国大臣之命,如今要请柏司药跟我们回一趟大理寺……有些事,上面要问你。”
“……上面是哪个上面?”柏灵望着来人,“是孙大人,还是张大人?”
那人脸色微沉,声音带着几分威胁,“柏司药。”
柏灵微微一怔,没想到来人竟是个知道自己身份的。
“有些话不用我多说,”那人声音低沉,“虽然来的时候上面打了招呼,要对你客气一点,但也请你掂量掂量自己现在的分量……不该问的,就不要在这里开口了。”
柏灵冷笑了一声,这些官样的恐吓,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就凭你这一句‘柏司药’,等到圣上回京的时候,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要掉几回。”
柏灵轻笑,不等对方问起,又接着道,“你说的那个柏司药,去年就死了,还是皇上亲自主持的丧葬……现在百花涯里又出一个司药,难道前事有假?”
那人表情微凝,“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就老老实实回答我,谁找我,找我为的什么?”
官差轻咳了一声,“是孙阁老亲自下的令。”
柏灵心中立刻浮起了猜测,“是为了今天湖字号和郑大人的事情吗?”
“不是,”官差冷声道,“是为调查沁园谋反一案。”
听到“沁园谋反”四个字,柏灵的目光微微震了一下。
“带走!”
官差一声令下,几人走到柏灵身后,要去捉她的肩膀,她奋力甩开了他们,“我自己会走。”
对屋的艾松青这时才换好衣服走出来,一见外面的情形,顿时吓得愣在了哪里。
“……柏灵!”
柏灵摇了摇头,食指轻轻在唇边点了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柏灵带着几分好奇,跟着官差一道离去。
拂晓的百花涯,许多人都在沉睡,这一路柏灵沉默无言,直到官差们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外。
柏灵跟随着引路人一路往地牢里走。
某一条路的尽头,柏灵看见有人被困在木架上,那人看起来和所有被下狱的犯人无异——乱糟糟的头发,带着血污的破烂囚服,正在淌血的伤口……
柏灵正疑心这人是谁,对方听到响动,慢慢抬起头来。
是韩冲。
第一百七十四章 孙北吉的问话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视线相接,她慢慢往韩冲的跟前走去。
官差们正在等他们的上差前来,这时也没有人上前阻拦。
韩冲看起来伤得非常重。他在太医院里躺了那么久才稍有起色的伤势,今晚被大理寺里的酷刑打回了原型。
尽管柏灵暂时还看不出来什么,但韩冲自己明白,今晚过去,他的右臂大概是保不住了。
柏灵站在韩冲的身前,仰头望着这个被绑在木架上的男人。
“你也有今天,”她轻声笑了笑,“真是天道好轮回……”
韩冲冷冷地瞥了柏灵一眼,而后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柏灵望着韩冲脸上的血污,“衡原君今晚也在这大理寺的地牢里么?”
韩冲没有回答。
柏灵又笑了一声,“看来是在了。不然孙阁老大概也不会喊我来。”
“孙阁老……是孙阁老?”
韩冲的目光突然凶恶起来,他睁开眼睛望向柏灵,喉管里发出嘶哑而干枯的声音——这是喊叫和长时间缺水共同导致的。
柏灵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不明白韩冲眸光里的怒火究竟是从何而来,但她隐隐感到几分快意。
不多时,官差又领着她去往别处的隔间。
在一个用牢狱临时改成的值房里,柏灵再一次见到了孙北吉。
他坐在房间正当中的桌子后面,桌子的两侧各立着一盏烛灯,将孙北吉的脸颊照亮。
在屋子的侧面靠墙位置,还放着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一个中年文书,桌面上垒着一叠白纸,他手中执笔,似乎是在准备着接下来的记录。
柏灵又望向孙北吉,虽然他发须已经全白,但这位老人今晚看起来精神很好。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全然没有丝毫的倦怠。
“阁老。”柏灵俯身行礼。
“快起来,”孙北吉轻声道,“半年不见,柏司药看起来又变了。”
柏灵站起身。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位长辈不太熟,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并不会见面,而即便见了面,两人之间也很少聊一些寒暄之外的事情。
一旁的官差搬来椅子,放在了孙北吉木桌的正前方三四步远的地方。
“坐吧。”孙北吉轻声道。
小而昏暗的房间里,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张木桌,柏灵望着桌角的蜡烛,意识到今晚的问话大概就要开始了。
“这半年,辛苦你在百花涯里煎熬。”孙北吉低声道,“最近日子过得可还好啊?”
“都好。”柏灵轻声道,“但有两件事一会儿也想问问阁老……您有什么想问我的,现在问吧,我知无不言。”
孙北吉轻轻叹了口气,“今晚要问你的话,事关机要,你一定不要有任何隐瞒。”
“明白。”柏灵点头,“阁老请问”
一直坐在一旁的文书在这时低下头去,开始了今夜的奋笔疾书。
“请问柏司药,在衡原君在宫内被幽禁的那三年里,你经常去探望他,是吗?”
“是。”柏灵点头,“皇上专门留了我一道旨意,让我能够随时出入当时内宫的沁园,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
“为什么要去看他?”
“……”柏灵想了片刻——最初究竟是为什么,动了要去沁园探望衡原君的念头的呢?
“怎么不说话。”
“……可能,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吧。”柏灵垂眸道,“毕竟宋家父子起事的那一晚,如果不是他突然带人出现,那晚的结局也许就是另一种了……
“当时我听皇上说,娘娘留下的密信要将他永远禁锢在沁园,心里是有些唏嘘的。
“阁老可能不大清楚当时沁园里的情形,”柏灵笑道,“那段时间里,衡原君在沁园确实过得很拮据,因为有时候他的一些份例会被宫人克扣,所以我偶尔会带些家里吃不完的东西过去。
“相对的,他教我下棋。”柏灵轻声道,“其实那段时间里,我也经常和皇上谈及我在沁园里的一些趣事……现在看来,可能我不应该说的。”
“为何?”孙北吉问道。
“我原先以为皇上真的会永远将衡原君关在里面,哪里知道后来他不仅出了宫,还有一间新的庭院呢?”柏灵有些自嘲地看着地面,“也许我的讲述,也让皇上对这个人放下了戒心吧。”
孙北吉略略沉默,余光则一直望着近旁的文书,直到他终于暂时地停笔,才接着道,“你觉得衡原君应当一直囚禁在沁园?”
“嗯。”
“理由是什么。”
“阁老可以回想一下,自从皇上重新调韩冲重回沁园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想想皇上突然的变化。”
柏灵低声道,有些来自韦英的证据,她自知不能说出口,便只好将它们化作自己的推论。
“某些时候,我确实感觉衡原君是一个相处起来还挺愉快的人,但这人的蛇蝎之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傲慢……也着实让人厌恶。
“偏偏皇上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柏灵低声道,“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被当成了别人的工具。”
文书的笔忽然停了一下,抬头望向孙北吉。
孙北吉也看向他,轻声叮嘱道,“你如实记录,不要有顾忌。”
“可、可……”
“若是之后追究下来,有老夫顶着。”孙北吉又补了一句。
那文书这时才战战兢兢地写下柏灵的原话。
“你出入沁园,跟随衡原君学棋的那三年里,可有觉察到沁园中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迹?”
“没有。”柏灵低声道,“而且我基本能确信是没有的。”
“哦?”孙北吉轻轻应了一声,“证据呢?”
“证据现在已经不在平京了,”柏灵轻声道,“如果阁老还有印象,应该知道当年我身边有一个太后的暗卫,这件事我向他确认过。”
“你当初又是怎么冒出要确认这件事的念头的呢?”孙北吉又问道。
“因为衡原君当时看起来,已经认命了。”柏灵轻声道,“……但这件事本身,还挺让我觉得怀疑的,所以前后可能有十几次,错开时间让十四去盯梢过一阵——但那段时间里,除了下棋,他几乎不做其他任何额外的事。
讲到这里,柏灵又补充了一句,“这些事,皇上应该也是知道的。”
“为何?”
“因为十四在沁园偶然撞见过成礼。”柏灵轻声道,“而当时成礼也潜伏在暗处,观察衡原君的言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内廷私事
柏灵又说了几个自己还有印象的细节,末了,她望向孙北吉,“皇上没有和阁老提过这件事吗?”
孙北吉没有回答。
在那之后,孙北吉又接着问了许多,近乎事无巨细向柏灵求证了一些衡原君在沁园囚禁时的情况。
然而那三年——一如柏灵所说,他确实是以一种认命的姿态苟活着,即便是孙北吉如何询问,柏灵也答不出更多的话来。
一个多时辰的问话让柏灵有些疲惫了,但更让人疲惫的大概是柏灵给出的各种否定。
没有看到过旁人出入。
没有觉察到衡原君有任何不满或怨恨。
也没有从他那里听出过任何不妥或野心。
“不过……”柏灵忽然颦眉,“我之前被关在慎刑司的时候,他特意来问过我,考不考虑此后去沁园。”
孙北吉目光微亮。
“去沁园……”孙北吉低声喃喃,“他有什么办法让你去沁园?”
“办法总是有的,陈——皇上都能想到如何金蝉脱壳地把我关在小院,衡原君又怎么会没有办法暗度陈仓呢。”
柏灵沉眸说道。
“我猜想他大概是想将我收入麾下,我拒绝了,也没有询问详情……至于后来的事,阁老都知道了。”
柏灵平静地望着孙北吉。
孙北吉目光复杂——眼前的姑娘此时应该还不清楚她当初被送往百花涯的内情,也许正因如此,孙北吉才更加觉得有几分晃荡。
“老夫明白了。”他低声道,“今天原本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柏灵微微颦眉,她忽然打断了孙北吉的话,“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外人进入沁园,但这几年衡原君和外头一定是有联络的。”
“……怎么?”
“这几年来,衡原君一直在和百花涯兰字号里的老板下棋。”柏灵轻声道,“我先前委托郑密郑大人帮我留心兰字号老板的底细,但郑大人后来一直也没给下文。”
“兰字号的老板?”孙北吉眉心皱起来,“叫什么?”
“不清楚真名,我只知道大家喊他兰芷君,亲近的仆从喊他兰君。”
柏灵回忆着,将她曾看到的别院,以及衡原君新送来的棋谱都一一说了。
孙北吉安静地听着。
自从去年衡原君搬出内宫起,皇上对他的态度虽然也有起伏,但总体来说已是多有宽宥,他能与外头的朋友联络也并非什么新闻。
只是,如果当初严囚的时候,也照样能够靠着内宫里的线人与外头对弈……这就着实有些骇人。
百花涯里竟然还有衡原君埋下的一条线,这让人如何能想得到……
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这些事,老夫会亲自去查。”孙北吉轻声道,“柏司药当初没有答应随衡原君去沁园,实乃大幸。此君身居平京,却包藏祸心,暗自策划了千里之外的几处匪乱,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在查。”
匪乱……
柏灵的表情微微凝结。
“方才老夫有句话没有讲完,”孙北吉轻声道,“原本我们也并没有想到要来和司药询问什么,但在昨夜召太医来狱中诊治之后,他问了句,是能否再召你来下棋。”
柏灵垂眸,想起方才看到的韩冲,她轻声道,“衡原君那样的身体,应该是撑不过任何审问的。”
“我们没有对他用刑——也是出于同样饿考虑。他的身份毕竟特殊,皇上还要留着他一口气,回来亲自审讯。”孙北吉看了一旁的文书一眼,“就到这里吧。”
那文书点了点头,继续添笔写了几句落款之后,取出袖中的印泥与印章,先按上了自己的方印,而后又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柏灵也接着这么做了。
地牢里没有光,柏灵一时也拿不准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多久,但这一会儿,她也着实觉得困倦了。
“阁老,关于郑大人昨日在百花涯里抢人的事情……”柏灵轻声开口。
“这件事我听说了,”孙北吉轻声道,“这种有悖人伦的恶事,郑密作为平京的父母官,不能不管。”
“那我能不能理解成,在这件事上,内阁是支持郑大人的?”
孙北吉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需要时间做什么?”
“需要等皇上回信。”孙北吉轻声道,“昨晚袁公公亲自来和我说了这件事,教坊司的事情说大不大,但也毕竟算是宫里的私事。底下人罚自然得罚,百花涯也要整治,他们拟了一些办法,但没有皇上的批复,这会儿也不好乱动。”
柏灵愣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变得不解。
“……皇上现在都已经在前线了,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道折子,京城里一个花窑有童妓这样的小事,他会看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孙北吉轻声道,“但现在还是要以家国大事为重,所以……这件事最迟就等到皇上回来。”
“可皇上什么时候能回来?”
孙北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开口,更何况他现在自己也不确定。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皇上四月离京,扣去路程大概九月就能返京……但从现在每天收到的消息来看,陈翊琮怕是想直接在涿州督军,看着大周的军队把今年秋天的这场保卫战给打了。
“退一万步,”柏灵接着道,“等到皇上回来,如果他是得胜凯旋,那到时候整个天下都会盛赞他的神勇。这种时候,让司礼监递一个这样的糟心折子上去,他们肯吗?如果战事不顺,皇上龙心不悦,那这个时候让司礼监递折子,他们敢吗?
“孙大人,我听说当初您也坐过御史大夫的位置,这件事到底是内宫的私事,还是关乎百姓民生的公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柏灵目光灼灼,孙北吉毫不闪避,只是低声答道,“事分轻重缓急,柏司药,眼下,没有比前线更重要的事了。”
“我知道,”柏灵的声音低了下来,“更何况这件事也没有传开,那些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大人,您心里没有一杆称吗?郑大人肯在这个时候怒发冲冠,您……能不能也抬一抬手?”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的名字
“柏司药,这些事情你不要参与得太深,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孙北吉轻声道,“等到皇上回来,不论胜败,我都会去和皇上去请一道赦免你的旨意。”
“我本来就没有罪。”柏灵轻声道,“用不着任何人赦免。”
……
从孙北吉的审讯间出来,柏灵被带去了另一条幽深的过道。
路的尽头,衡原君躺靠在床榻上。
听见脚步声,衡原君抬眸往这边看了看,见是柏灵,他笑了笑,而后带起了一阵咳嗽。
几个官差将柏灵带到牢门前就离开了,牢门没有锁,但柏灵也没有进去,她走到栅栏前,俯视着里面的衡原君。
虽然是在盛夏,衡原君依旧穿着往日的银灰色宽袍,也许是因为好几日都不见太阳,他的脸看起来比往日更加苍白虚弱,病容更重了。
“这个场景好眼熟啊。”柏灵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起伏,“只不过这次换你在里面了。”
“……他们还真让你来了。”衡原君笑道。
柏灵扫了一眼衡原君的牢房,这里和其他牢房比起来显然被精心打扫过,除了不见天日,没有窗户,和他平日居住的房屋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正当中的空地上铺着一块方毯,上面放着一各矮桌和棋盘。
“我答应了孙阁老,”柏灵轻声道,“往后每隔几日,就会来一次。”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过了,”衡原君轻声道,“他们让你来套话……也没有用。”
柏灵笑了一声,“其实我也觉得应该不是你。”
衡原君微微昂起脸,“哦,为什么?”
“凭你的手段,我觉得你大概率会在皇帝身上下功夫,”柏灵轻声道,“主动佣兵作乱反而不像是你的风格……你没有那个心力,更何况你随便动动口舌就能叫陈翊琮变一副脸,又何必要主动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衡原君又笑了笑。
他勉强扶着床沿下地,而后坐在了棋盘边,“既然来了,就不要站在外面了。”
柏灵没有动。
“我今天不想下棋,”她轻声道,“在这儿站够了时间,我就走。”
暗处,有人正逐字逐句地记录着柏灵和衡原君的对话。
尽管柏灵和衡原君都没有看见此人,也未曾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眼下的一举一动,都将落在他人的眼中。
孙北吉绝不会单纯为了满足衡原君的一个愿望,而特意安排柏灵的探望,柏灵自己亦清楚这一点。
监牢里一片静默,远处有莫名的滴水声,一点一点地落在地面上。
烛光里,衡原君叹了一声,自己打开了棋篓,开始在棋盘上落子。
棋子轻微的声响,在这空旷幽深的监牢里,听着让人心绪不宁。
“和兰芷君下棋,很无趣吧。”衡原君突然问道。
柏灵看向他,良久才道,“也还行……”
衡原君目光落在棋盘上,“你在兰字号这么久了……和他下过的棋,是不是一只手也能数过来。”
柏灵想了一会儿,“嗯。”
“因为和他下棋很无趣。”衡原君再次说道,“他的每一局棋,都是抱着必胜的心在下……不能赢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
柏灵没有说话。
“你想和我谈谈兰芷君吗?”她轻声问道,“在这里?”
衡原君没有回答,只是先问了一句,“《清乐集》是不是已经给你了?”
“嗯。”柏灵点头,“他说棋盘上的对弈终究不是他擅长的事,以后就不下了。”
衡原君听得笑了起来。
“这不怪他,他年幼的时候,也没有跟正经师傅学过。”衡原君轻声道,“不像我。”
柏灵听出衡原君话里留下的一截话头,她想了想,还是顺着这谈话继续问道,“衡原君的围棋师傅,是谁?”
“有两位,”衡原君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柏灵一眼,“我的父亲,还有詹事府的甄大人……他们俩都是弈棋的高手,我到现在也常常怀念当年他们还在的时光。”
“……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确实是很久以前了。”衡原君轻声道。
“你和兰芷君相识,也是在那个时候吗?”柏灵问道。
“……相识。”衡原君略略抬眸,“怎样算相识?”
“第一次见面?”柏灵答道。
“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衡原君轻声道,“我知道这个人,比我见到他要久……要久得多。”
柏灵一时愕然,“……他这么有名吗?”
“当然了,他很有名。”衡原君轻声道。
柏灵没有说话——她凝神细思,有时候衡原君的话不仅仅要听字面意思,更要留心他究竟是在向谁开口。
在这个大理寺的监牢,在视线之外的盲区太多了,柏灵不信衡原君会天真到以为今日的这场谈话只是他们两人的谈话。
他要在这里说兰芷君,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正在伸手,将那位兰芷君从金阁之中拖下。
“我从前以为你们是朋友,”柏灵轻声道,“但他告诉我不是。”
“当然不是。”
“……我也想过他会不会又是你安插在百花涯的旧部,”柏灵的声音更低了,“但看起来,他从来没有半点把你当主子的意思。”
衡原君一笑,手中棋子落盘的声音甚至重了一些。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柏灵轻声道,“衡原君应该知道的吧。”
“他的名字……”衡原君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样的问题,你问过他自己吗?”
“没有,但即便问,我想他也不会告诉我。就好像我问他,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也没有回答我一样。”
“是还挺难回答的。”衡原君轻声道。
忽然间,柏灵想起那本在金阁里看到的园林书册,她顺着牢门外的栅栏慢慢蹲下来,好和衡原君视线平齐。
柏灵的目光完全落在了衡原君的脸上,对面的一颦一笑,此刻尽收眼底。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柏灵双眉微动,带着几分不确定,轻轻念出了那个名字。
“书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建熙十七年
对话的记录只能勉强看到这里,再往后的白纸上沾满了污水,字迹已不可看。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怔在了那里。
“之后的对话呢?他们还说了什么?”孙北吉望向眼前的文书。
“属下该死,当时手里的纸笔没有拿稳,落在了地上。”那人佝偻着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后面勉强又记了一些,但出来之后一看,墨汁在纸上已经全都晕开了……”
“那当时他们又说了什么,你还有没有印象?”
“属下都记得。”那人连忙道,“原本想把记录都誊录一遍,再给阁老一并送来的,但您这边要得急,所以……”
“你就在这里口述吧。”张守中皱眉说道。
“是,”那文书点头,“衡原君问柏司药,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个名字。柏司药说是在那位兰芷君的金阁书架上,一本讲园艺的书的扉页。衡原君又问扉页上具体都写的什么,柏司药答,‘赠吾儿书白’。”
那人顿了顿,又道,“衡原君当时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吟了一首诗。”
“什么诗?”
文书有些支吾起来,“属下有些记不全了,记得开头是……‘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却将……却将……’”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孙北吉低声接道。
“对,是这句。”那文书低头答道。
孙北吉摘下了眼镜,轻轻叹了一声,接着道,“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后面是这样的吗?”
张守中不由得望向了孙北吉——这首诗他是从未听过的,但孙阁老却能这样流畅地背出来,大概是有些特别的来历。
“是。”文书答道,“柏司药说,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她也在那本园艺书的封底上见过。衡原君说,这是他父亲曾经引用过的一首送别诗,原作不详,这些年的冬天,每逢下雪他便会想起这首诗来。”
“然后呢?”孙北吉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柏司药笑了一声,听起来颇有几分嘲讽之意,衡原君问他为什么要发笑,司药说,君家的一片雪,落在人间、落在百姓头上就是一座山,此间的轻重,怕是很难说得清楚。然后衡原君也笑起来,说柏司药讲得是。”
“后来衡原君又问她,这些年随柏世钧四处奔走,有没有去过靖州,柏司药说没有,衡原君又说了一些靖州的风土人情,说司药今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去看看。那里的景色,想来也绝不比西南的山林逊色。”
文书接着说了下去,衡原君和柏灵的聊天跨度极大,两人之后又聊了棋艺,聊了歌舞,直到官差前来提示柏灵时间已道,她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孙北吉又问了一些细节,而后让文书也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人。
“守中别站着了,”孙北吉指了指近旁的椅子,“坐吧。”
张守中这才在一旁坐了下来,他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思前想后也只是望着孙北吉,一句话都没有说。
“应该是,建熙二十几年的时候吧……”孙北吉忽然道,他目光飘忽,掐指算了算,“不对,应该是建熙十七年。”
张守中静静地点头。
“那年冬天,我受恭亲王举荐,被调进户部。当时正是年终要开始清算账目的时候,”孙北吉低声道,“但因为十七年年初的税改,朝廷清洗了户部三分之一的官员,人手不够,所以即便像我这样的新人,也一样破例被召去内阁,协理账目的清点。”
“隆冬时节,我在值房守夜,有一天夜里忽然飘起大雪,恰好那一晚我手上该做的事又做完了。于是一时兴起,我便提着灯笼,外出赏雪。”
孙北吉声音低沉,他的眼睛半垂着,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那年雪真大啊,差点在南方这片引起冻灾,后来我大周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孙北吉轻声道,“那天晚上我一直仰着头,看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的灯笼熄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深夜在宫中乱走,往轻了说是狂悖无礼目无法纪,往重了说,就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于是我立刻转身,想寻着记忆往原路折返,但那晚一直在下雪,天上无星无月,我越走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直到我在风雪中遇到了另一行人。”
“……对方是谁?”张守中问道。
“我原先见对面也提着户部的灯笼,以为是同僚,于是便快步上前想打招呼,顺便问一问路。”孙北吉轻声道,“哪里知道,上前一看,对面的人我是一个都不认得。这倒也不稀奇,毕竟我也才新进户部不久,许多人都没有认全。
“不过,这那三五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宇轩昂之姿,虽然当时天暗,我看不清他们胸口的补子,但如此气质,也像是朝中同僚。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其中一人面色苍白,似是病体。他眉目间有几分像圣上,却比圣上看起来苍老许多。
“我先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对面却没有说他们的,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当我告诉他们我迷了路,想要重回内阁值房的时候,他们主动提出,可以带我同往。”
“同往?”张守中轻轻颦眉,“是要带阁老去哪里?”
“没有明说,我也没有细问。”孙北吉低声道,“但在当时的语境里,除了去内阁值房,还能去哪里呢?”
“这一路上,他们大大方方地走,遇到值夜的侍卫也不闪躲,直到侍卫盘问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为了方便这几日内阁的账目清算,六部之中的官员若是得了户部的传召,是可以不经内廷专审就直接进宫的——当然,不能往后宫去,只能在西华门到内阁值房之间通行。
“每当侍卫问起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就如实答话,因为更深夜重,对内宫又不甚熟悉,所以迷了路,侍卫们也不为难什么,在查验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就都放行了。
“但是快到值房的时候,他们却停下了脚步,与我告别。”孙北吉轻声道,“我原想追问原因,却听见他们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
张守中听到这里,只觉得脑后一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