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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新戏

    柏灵心情复杂地站在竹帘之前,此后也便无心再听郑密的许多闲谈。

    这一晚的时间过得飞快。

    在好几处换幕的时候,柏灵看见底下有人正抬手用衣袖擦拭眼睛。

    平心而论,今夜的这出戏很出彩,即便是为了歌功颂德,它的剧情也很好看。

    还未到弱冠之年的皇帝率亲兵剿匪,以将近一比十的兵力差距,攻下了青袍匪所在的寨营——这是许多前线将领都要为之惊叹的成就。

    昔日她曾听过慕容冲阵前不穿战甲冲锋,一心渴死的故事——这是民间的以讹传讹,柏灵知道。

    但戏里的陈翊琮,也一样未着战甲。

    这个细节……是真的么?

    柏灵看见台上戏子手持的道具中,有一种刷着黑漆的木棍,且木棍的前端为了美观还专程挂上了花边小旗。

    这大约是在模仿前线的火铳吧……

    只是梨园里的老师傅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火铳和火炮,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把这描述成一种天兵手中的神器,不需近身便可取敌性命。

    然而这一场仗打得着实艰辛。

    柏灵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乐观里忽略了地势,在佯攻和夜袭的背景下,带着火器的陈翊琮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碾压之势——虽然这一段在戏中只是一笔带过。

    毕竟这一出新戏,主要还是为了体现帝君的晓勇。

    人们最爱这种以少胜多,奇兵制胜的故事,且当主角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时,这种感动则被放大成令人难以自持的震撼。

    柏灵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叹惋。

    早知是这样的戏,她大概也就不会来看了。

    “难怪要郑大人亲自坐镇。”柏灵转过头,轻声道,“戏子来扮演当朝的帝君……这在大周有过先例吗?”

    “少,不过有的。”郑密笑道,“还是咱们盛元帝开的先河,后面几代也有地方用过——你贴告示说前面哪里哪里打了胜仗,老百姓没概念,你得把故事讲出来。

    “再者也不止是这个戏,这两天外头茶馆的说书人也都安排上了。”郑密笑道,“这些事情,我听说江洲当天就有百姓自发做了,咱们还是没有经验。”

    “盛元帝……”柏灵眨了眨眼睛。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位大周开国皇帝的名字了,记得当初在裕章票号的时候就听他们家的掌柜说起,早年间盛元帝为商人大开方便之门,以此鼓励各地通行商路。

    这个思路放在如今,也还是挺超前的。

    今夜的这出戏,柏灵是全程站着看完的。

    直到结束,她与郑密告别,然后独自去后台看望艾松青——后台里全是还处于兴奋中的年轻男女,从底下看官们的反应来看,他们这半个多月夜以继日的排练,是值得的。

    “借过,借过。”柏灵在人群中穿行,终于看到了正在和其他人谈笑的艾松青。

    今晚的艾松青很好认,她没有勾面,甚至没有穿上戏服,她今晚一直在幕后抚琴。

    柏灵没有立刻上前打招呼,而是在近旁等了一会儿,直到艾松青某个不经意的回头突然看见柏灵的身影,她才抬手对着松青打了个招呼。

    艾松青当即站起身往柏灵这边小跑了过来,很是激动地抱住了柏灵的肩膀。

    两人说了会儿话,艾松青便挽起柏灵的胳膊,要与她一道回兰字号去。

    “你们今晚没有庆功宴吗?”柏灵有些意外,“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有是有,但我早就请过假了。”艾松青笑道,“我原本也只是被老师傅拉来梨园帮忙的……也不用守他们这儿的规矩。”

    艾松青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又略略垮塌下来,她有些愧疚地望着柏灵,“原本我和师傅们说好,上个月三十一的时候让我回一趟兰字号的,但……”

    “你这边有自己要忙的事,出入也由不得你。”柏灵笑了笑,“那咱们走吧。”

    两人离开了这里的舞坊,慢慢往百花涯中心的兰字号走去。

    艾松青怀里抱着琴,也恰好用它挡着自己左前侧的刺青。这一路上,艾松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前后看了看,这才疑惑道,“诶……怎么没有龟爪子跟着咱们?”

    “没有龟爪子了,”柏灵笑道,“但应该有兰字号的暗哨。”

    “……暗哨?”

    “别看了,”柏灵笑道,“反正有人保护我们的安危,现在看不出来,要是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他们会出现的。”

    眼看艾松青柏哦青困惑,柏灵叹了口气——前脚刚和郑密讲了一遍自己在亮相当日的种种经历,如今看来又要和艾松青再说一次了。

    如果再算上先前凤栖带宝鸳来时的那次,她已经解释了三遍。

    但之后可能还是要一遍遍地讲……这大概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两人边走边说话,等回到兰字号的屋舍里,夜已经很深,才推门,柏灵就看见宝鸳还等在里面。

    “宝鸳姐姐怎么还在这里?”柏灵怔了一下,“我不是说今晚你不用等我回来吗?”

    “不亲眼见你回来,我放心不下。”宝鸳说着便走出了门,“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小厨房端点东西过来。”

    艾松青望着眼前的陌生妇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目送着她小步快跑离开的背影。

    “这位是……?”

    “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很可靠的人。”柏灵温声道,“一会儿再介绍你们认识吧……”

    不一会儿,宝鸳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

    “呀!薏米红豆羹!”艾松青先叫了起来。

    “难得这里还能有自己的冰窖。”宝鸳笑起来,“我都多少年没做过这个了……手艺也不知道生疏了没有。”

    三人坐在一块儿,一人一碗,在盛夏之夜,一碗冰镇的薏米红豆着实解暑。

    “还有吗?”柏灵问道,“宝鸳姐姐也带点回去给念念呀。”

    “有,就是冰块不太够了。”宝鸳轻声道,“不过孩子还小,也不好让她吃这种凉的东西。”

    柏灵没有反驳——其实就这么一点浮着碎冰的红豆汤,念念未必就不能吃。

    只是冰在这里着实金贵,每天都有各自的份额,今天她和艾松青回来得晚,想必是都用完了。

    “……念念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吗?”柏灵问道。

    “没事儿,我出门前把她送到邻居家去了,”宝鸳一面说,一面摘下了干活儿的袖套,“以往夜里有急活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很乖,知道要听话的,我现在就回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狼与狈

    宝鸳转身要走,柏灵忽然想起了什么,上前追出门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等屋子里就只剩艾松青和柏灵两人时,艾松青才开口问柏灵做什么去了。

    “就是今晚听戏的时候,听旁边的人说,京兆尹衙门好像最近要精简人员,”柏灵轻声道,“宝——李姐的丈夫恰好在衙门里做事,我就去给她提个醒。”

    “精简人员啊……”艾松青低头喃喃道,“前些年楚州也做过,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

    “你家也经历过么?”

    艾松青连连摇头,“不是我家被精简,是我伯伯当时就兼着这个活儿,一开始还想动真格的,但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推不下去,结果怎样我也不知道……也是平日听我爹提了一嘴罢了。”

    “且看吧。”柏灵望着夜色,轻声叹了一声,“今天也累着了,我们都早点洗漱,早点睡。”

    艾松青笑起来,“嗯!”

    ……

    次日一早,太医院的西柴房里,韩冲早早醒了。

    如今六月酷暑,一日之中也就这晨光熹微之时太阳还算温和。

    他依旧浑身疼痛,但这儿的大夫仍旧要求他每天挑个时间起来坐坐、走走,哪怕是从屋子的西边走到东边。

    韩冲一直掐指算着日子,如今在这里躺了半个多月,他自己觉着也差不多该回沁园了。

    但这里年轻的大夫们显然不这么觉得。

    一早,太医院的学徒们端来带了比前几日的米汤更浓稠一些的稀饭和鸡蛋——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探病时常见的鸡汤、大骨汤这里一概没有,大部分情况下提供的饭菜都是相当挺淡的鱼肉、鸡蛋、羊奶和一些青菜。

    韩冲开初对羊奶极为抗拒——又不是襁褓里的孩子喝什么奶啊,还不如鸡汤来得补……

    然而他哪里料到,这些年轻的大夫竟趁着衡原君来探望的时候,把他拉去一旁的屋子里做思想工作——韩冲拗得过这些学徒,但着实拗不过自家的主子。

    外头传来脚步声,韩冲循声抬头,见衡原君又戴着口罩出现在了门口。

    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起身要去迎,衡原君抬手让他坐着,自己快步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韩冲小餐桌上的饮食,“今早怎么没有羊奶了。”

    “说是还在‘消毒’。”韩冲答道,一提起这个话题,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煮又不煮开,这样能‘消’什么‘毒’了——”

    韩冲这边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煮开了,这牛奶里的好东西就给‘煮死’了!”

    衡原君和韩冲同时抬头,见这半个月一直在负责他们这床的学徒端着一个白瓷碗进来。

    韩冲悻悻地住了口。

    “今日份的羊奶,喝吧。”那学徒笑着道,“也不是每个病人都能有这个待遇的,你既然能喝,就还是多喝点儿。”

    韩冲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

    衡原君一直坐在一旁望着,这时也好奇问道,“什么待遇才能喝?”

    “这个不看别的,看病人自己。差不多一半人都喝不了,喝了奶就胀气拉肚子,从前柏大夫在的时候说这叫‘乳糖不耐’,虽然不会有什么害处,但是病人自己难受,就算了。”年轻学徒笑着解释道。

    说话的当儿,韩冲已经放了碗——碗底干干净净。

    “这就好啊,”那学徒上前,收拾起桌上的鸡蛋壳来,“还是要多听大夫的,大夫最盼你好。”

    韩冲冷嘲了一声,“……让吃鸡蛋,不让喝鸡汤,有什么道理?”

    那学徒一听,脸色严肃起来,手里的动作也停住了,转身望着韩冲道,“那这个我可以跟你好生掰扯掰扯,好些伤筋动骨的病人都喜欢炖鸡汤骨头汤,油旺旺的一大碗,但你就是把一只鸡炖烂了,到头来能融进汤里的营养也不到百分之五,那么油喝下去,你肠胃就先受不了了;

    “至于说骨头汤,骨头汤的钙含量还不到你手里这碗羊奶的一成……”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停了下来,“知道什么是钙么?”

    韩冲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眼前的学徒。

    那学徒一见韩冲吃瘪,立刻乐了,“不知道吧?你也不用知道,反正你知道这东西对骨头好就行,什么虫草灵芝,都没这个管用。”

    衡原君全程无话,只是在一旁笑着听。

    韩冲不好发作,只是面色铁青地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拿被子直接盖在了脸上。

    等学徒端着餐盘和空碗走了,韩冲才又重新坐了起来。

    “明公,我想回沁园。”他低声道,“……这地方呆久了头疼。”

    “再过两日吧,大夫说你这几日还在反复发烧,等烧完全退了再走比较稳妥……”衡原君沉眸笑道,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韩冲,“不过就算回了沁园,你也还是要遵医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闹。”

    “……”韩冲默然。

    “前日给你带来的八卦锁,你解开了吗?”衡原君问道。

    韩冲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拆倒是拆开了……但没试出来要怎么拼回去。”

    “重拼确实比拆要难。”

    衡原君接过了韩冲手里的小布包,将它在自己的腿上铺平,而后则动手将里面的零件一一组合。

    韩冲望着衡原君的手——在明公的手下,九条八卦锁的榫卯分分咬合,很快就恢复成了最初的十字模样。

    衡原君将八卦所轻轻抛向韩冲,韩冲伸手接住了。

    “无聊的时候就用这个打发打发时间吧。”衡原君笑了笑,“还是挺好玩的,是不是。”

    韩冲没有回答。

    尽管他丝毫没有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但既然明公如此交待,他无非就将这当作一个病榻里的任务来执行。

    “我也盼着你回沁园,”衡原君轻声道,“有件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半月之前,上洛郡王陈信又来京了。”

    韩冲表情微变,抬眸望向衡原君,“是为惠施和尚来的么?”

    “尚不清楚。不过他前几日去东林寺祭拜了惠施。”衡原君低声答道,他难得地叹口气,望向韩冲,“你不在,很多事我一个人做起来……确实不太方便。”

第一百五十章 故地重游

    百花涯内,柏灵此时正与陈信对桌而坐。

    柏灵看起来还有些睡眼惺忪——来到百花涯之后,她已经很少在前半夜睡下了,在这里的作息比起从前,起码要迟一到两个时辰。

    “小王是不是来得太早了?”陈信带着几分歉意问道,“昨夜柏灵姑娘睡得还好?”

    “还好,”柏灵温声答道,“不过殿下来得确实有些早,以往这个时候,我一般还没起……”

    “唐突了。”陈信拱手说道,“那晚未能保下姑娘,着实遗憾……我此番进京,着实想不到还会碰上这样的事情,当时已经是将随行身家全都押上了,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殿下不要这样说,”柏灵连忙道,“我也从未在心里责备过谁……殿下一早到此,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不全是。”陈信轻声道,“其实前几日就该来了,但这番进京游历是受家中长辈之命,这几日里我都有要事在身,所以无暇过来……今早无事,就赶紧来看看姑娘怎样了。”

    柏灵这才低头笑了笑,“殿下牵挂了。”

    “我听兰字号的人问过了姑娘今日的安排,”陈信面色微红,“没想到柏灵姑娘现在每日还有这么多的日课要上,真是辛苦。”

    “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且日课本身也有乐趣。”

    “嗯,我今日……”陈信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我今日是来约姑娘外出一叙的。”

    “外出……?”柏灵的目光稍稍有些意外,“单独就我一人吗?”

    陈信点了点头,“兰字号那边,我已经都打点过了,他们说这事儿看姑娘你的意思,若是愿意的话——”

    “愿意啊。”柏灵笑起来,这都已经多少日子没有出过百花涯了,“殿下想带我去哪儿?”

    陈信也笑起来,“我今日还要再去一趟东林寺进香,之后想去见安湖上游船,如果百灵姑娘也肯一道前往,那实在不胜荣幸。”

    东林寺。

    柏灵双眸微垂,这个名字也是许久都没有听过了。

    “好啊。”她轻声道,“我也好久,都没有吃过东林寺的半生瓜了。”

    ……

    柏灵回屋稍作了一番准备,等再出行时,兰字号也专程派了侍女和护卫出来跟随。

    虽然上洛郡王陈信没有与她提及,但柏灵已经多少猜到了,这大概也是兰字号的挣钱方法之一,让姑娘们出外与客人一道赏玩,而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不论是真正的意外还是人为的意外,兰字号自己也派人跟从盯梢。

    随行的侍卫柏灵看着都非常面生,但其中有几人,步行的脚步非常轻,柏灵用余光跟从了他们许久,多少能看出这些人身上带着功夫。

    只能说不愧是兰字号,不愧是兰芷君,做事还是滴水不漏的。

    从百花涯到东林山的山脚,一路宝马雕车,柏灵在车中与陈信谈笑,询问他从上洛进京途中的见闻,陈信并不是个健谈的人,不过也确实聊得很开心。

    车马进入东林山的山道之后,比之前要颠簸一些,陈信下令马夫慢行,以免柏灵不适。

    中途马车停下休整的时候,柏灵揭开车帘,只见外面郁郁葱葱,青绿一片。

    四年了。

    上山的路,陈信一行没有从寻常香客上山的那一条走,而是专程走了那条有挑夫上下的小道。

    柏灵和陈信都坐着竹轿,一路脚下几乎没有怎么沾过地。

    这条路柏灵先前也走过,如今再看时,往事的一幕幕重新浮上心头,几乎有恍若隔世之感。

    当初被大火烧毁的金殿如今已经重新粉刷一新,西客舍也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屋,只有昔日里的青石板道,还有山顶供奉的香火依旧如常。

    尽管这位上洛郡王看起来像是第一次进京,可是他在东林寺中受到的招待显然颇有几分老客的意味。

    柏灵一进东林寺,便借口觉得香火呛人,想寻处茶室单独等候——她原是想着,三年前她曾以司药的身份来此,见过这里的方丈和主持,如今若被认出,大抵也会带来一些困扰。

    未曾想陈信很快答应下来,临走前甚至说了一句,“是我考虑不周了,柏灵姑娘不好乱走,若是被人认了出来,倒也麻烦。”

    这句话初听时柏灵尚觉得奇怪,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

    今日与这位郡王相见,他的言行举止比起上次金丝笼里的时候要客气太多了。

    即便他是个家教严谨的郡王,待人接物都知情有礼,似乎也不至于这样客套……那完全不是对待一个百花涯中女子的态度。

    ……总不至于,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郡王,已经知晓了自己过去的身份?

    这太荒谬了……但如果不然,那句“柏灵姑娘先前应该也是来过这里的”要怎么理解?

    柏灵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条理由能解释得通,那就是他觉得自己带着百花涯里的姑娘进入寺庙不太妥当,担心被寺庙中的香客、僧人认出。

    片刻之后,门从外头被推开了。

    有个面生的年轻僧人端着一碗苦瓜饭走了进来,摆在了柏灵的面前。

    “施主慢用。”僧人双手合十,向着柏灵微微欠身。

    柏灵也很快还礼。

    屋子里又很快只剩下柏灵和其他几个侍女。

    她带着几分不安在这里等候,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还未等柏灵起身去看,门已经被再次打开了。

    上洛郡王领着一位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进了屋——此人柏灵没有见过。

    陈信看了一眼近旁兰字号的随从,轻声道,“本王接下来要与大师讲谈佛法,你们就下去吧。”

    兰字号的侍女们没有半点抗拒,而那些护卫则几乎是最先迈步踏出屋子的。

    柏灵略略颦眉,虽然不知道这个陈信现在想做什么,但眼前这情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护卫一定不会真的走,说不定才一出门,就翻身上了屋顶或是窗角。

    等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柏灵望向陈信,“殿下今日是……?”

    陈信的目光转向那位老僧,轻声道,“师傅,这位就是我先前和你提过的柏灵,柏司药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另一种说法

    尽管先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听到“柏司药”三个字从陈信的口中说出来时,柏灵还是在一瞬间感觉到几分脊背发凉。

    眼前的陈信是从何时知晓的她的身份,特意带她到东林寺中又意欲何为……柏灵略有些懵。

    眼前的老僧对着柏灵伸手揖礼,柏灵这时才反应过来,起身向老僧还礼。

    她喉咙微动,看了看僧人,又望向陈信。

    考虑到兰芷君的眼线如今很有可能就潜藏在她尚未发觉的角落,柏灵才想开口问陈信想做什么,便又沉默了下去。

    三人面面相觑,老僧先说话了。

    “小施主先坐。”那僧人抬手,示意柏灵回原位坐下。

    柏灵表情微凝,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殿下也坐。”那僧人又回头道。

    三人就这么在这个小小的屋舍里坐了下来,尽管桌上已经摆好了留给客人的空杯和装满茶水的茶壶,但没有人伸手去碰它们。

    “老衲法号惠弘,”那老僧望向柏灵,又开口道,“四年前死于西客舍大火的惠施,是我的师弟。”

    柏灵沉眸,表情平和道,“斯人已逝,大师节哀顺变。”

    “……难啊。”惠弘突然叹了一声。

    陈信看向柏灵,“柏司药先前——”

    “这里没有什么柏司药。”柏灵低声打断道,她微微侧头,“郡王殿下大抵是认错人了,倘若你有什么想对那位柏司药说的话,也切莫与我讲。”

    “不要紧。”惠弘抚了一把自己斑白的灰胡子,“有人在听……就好。”

    柏灵不再看眼前的两人,只是垂下视线,低头喝茶。

    那边的老僧惠弘,果然旁若无人地开口讲述起来。

    “我与惠施,幼时便是一同长大的流浪儿,后来又是一同投的佛门,渊源不可谓不深。这些年来,我常驻平京,师弟东奔西顾,再加上信男善女一直以来的虔诚,寺中一向富庶,平日也有专门的库银交予游僧做善事,所以我们这样,倒也算是在彼此照应。

    “四年前,他忽然回京,此前也没有和我打过招呼,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西客舍……再后来就是那场大火。”

    说到这里,惠弘忽然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道,“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有人纵火。”

    陈信目光灼灼,“大师此言可有凭证?”

    “自然。”惠弘轻声道,“屋内的起火点足足有十几处,若真是烛台倾倒,引燃窗帘,那不会是这种痕迹,这只能是纵火而已。”

    惠弘又道,“寺中当时流言四起,大家都非常愤慨……柏司药应该也是知道这些事的吧?”

    柏灵依旧沉默,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惊讶。

    ——这件事,她四年前就知道了。

    她记得当时东林山上漫山遍野的山民,那都是自发赶来,为惠施大师送葬的百姓。

    当年她还在西客舍的门外遭遇了韩冲,并和几个哭泣的小沙弥说了会儿话。

    尽管柏灵什么也没有说,但惠弘老师傅看起来也没有半点尴尬。

    他叹了一声,“我原本也一直等着官府去缉拿真凶,但后来……宫里来了旨意。”

    听到“旨意”二字,柏灵的目光才微微晃了晃。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下达“旨意”。

    在建熙四十五年,这个人是建熙帝。

    “宫里的人是在一天夜里来的,从山道上来,统共有两拨。”惠弘轻声道,“一拨是宫里的公公们,当时的掌印太监黄崇德亲自见了我们主持,也见了我,那位公公和颜悦色,温言抚恤,告诉我们圣上也牵挂着东林寺的这场大火。

    “另一拨,是锦衣卫。

    “在黄公公见我们的时候,他们把西客舍的断壁残垣都给拆了,按照寺里的规矩,惠施师弟的舍利原本应当供奉去寺内的九层塔上……但那一晚,原本就已经被烧成焦炭的尸骨,也被锦衣卫们弄走了。

    “现在东林山后面立的碑,其实是师弟的衣冠冢,他的尸骨如今到底埋在了哪里,有没有被埋葬……我们都不知道。”

    柏灵握着杯子的手僵在了那里,许久都没有再抬起。

    这些话,与先前柏灵听东林寺主持虚云的所言大相径庭。

    惠弘又道,“这件事,大家掂量着轻重,之后就再没有人提及了。即便外人中还是有人觉得惠施师弟的死并非出自意外,大约也不会怀疑到宫里去,毕竟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在哪里结下了什么暗仇,也未可知。

    “再说世事无常,”惠弘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是说一个人行善积累,便能长命百岁,世间因缘果报错综复杂……也并非凡俗之人可以妄断。”

    陈信颦眉,“那惠施大师先前有留下什么线索吗?他无缘无故突然回京,应该也是有所目的的吧。”

    惠弘摇了摇头,“他当时只是给了我一串青檀佛珠和一套话术,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将佛珠转给当时在京中的申集川,申将军。”

    柏灵的睫毛再次轻轻颤动——她之前听将军府的副将说起过那串佛珠。

    “这些话,我原本是不打算与任何人讲的。”惠弘又叹了一声,“只是如今时日无多,常常在梦中见到师弟。日前又恰逢殿下拜访……想来,约莫也是机缘。”

    柏灵这时才微微侧目,“大师怎么了?”

    惠弘刚想开口,又摇了摇头,“罢了,不提这些吧……”

    ……

    惠弘离开后,在外头蹲守的侍女守卫又重新进屋,他们给屋里换上的新的热水。

    柏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陈信坐在对面,似乎一直在等柏灵开口,然而柏灵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伸手拾起筷子,将筷子头在桌面上轻轻撞齐。

    她夹了一片青绿色的苦瓜,放进口中咀嚼。

    “惠弘大师得了重疾,”陈信又开口了,“家父与他曾是故交,若非因着这一层关系,恐怕我前日来,惠弘大师也是不会与我托底的。柏司药——”

    “殿下不尝尝这斋菜吗。”柏灵抬眸问道,“东林寺的半生瓜,很有来历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只有你能帮的忙

    陈信的话被噎在那里,他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顾左右而言他的柏灵。

    ——从始至终,柏灵没有表现出对惠施亡故这件事一丝半点的好奇和关心。

    这太不像那个传言中会在流民聚集时挺身而出的少年巾帼……

    更何况他得到的消息是,当初的那位柏司药曾经在惠施亡故前后几次上东林山——何以如今这样冷漠,不闻不问。

    柏灵仍旧沉眸,一言不发地咀嚼着。

    强烈到令人难耐的苦涩从舌根传来,每一次唇齿的咬合,都让这苦涩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柏灵感觉自己的一整个口腔,此刻都弥散着苦瓜清苦。

    最难的部分是吞咽,吞咽的时候,她忽然涌上一股本能的呕吐冲动。

    然后呼吸,深呼吸……柏灵默默地将苦瓜咽下去。

    东林寺里的苦瓜,似乎是特意没有用绞洗、烹饪的手法去除原有的苦味。

    “真苦啊。”柏灵有些艰难地说道。

    陈信也望着眼前的清炒苦瓜,但没有动筷。

    “殿下不尝尝吗?”

    “我不爱吃苦瓜。”他轻声道。

    “还是可以试试的,”柏灵端起碗,用筷子挑起一小块饭团,“那位在西客舍殒命的惠施大师曾说,人若是尝出了苦瓜的滋味,半生也就过去了。”

    陈信微微颦眉,他将信将疑地拿起竹筷,慢慢将一片苦瓜送入口中。

    几乎还没有咀嚼,他的表情便狰狞起来,很快取出随身带着的绣帕,将那片苦瓜吐了出来。

    柏灵低头吃饭,她想着着惠施的那句话,隐隐觉得有几分想笑。

    到底什么是苦瓜的滋味……亏她先前还认认真真地想了那么久。

    那不就是苦吗?

    ……

    等下了东林山,已是午后。

    车马中又只剩柏灵与陈信两人,车中宽敞,中间放着冰盏,人靠着冰盏,会比在车外头要凉爽许多。

    “柏灵姑娘。”陈信再次开口,“小王知道你父兄的事情,也明白你现在不愿再牵扯到其他麻烦里的心情,但这件事……着实事关重大。”

    “殿下,”柏灵轻声道,“你这一路都在说话,就不怕隔墙有耳吗?”

    陈信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有谁胆敢来偷听,我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

    “那我呢?”柏灵轻声道,“回去之后,若是有人来逼问我,你与我说了什么,殿下就不怕我全盘托出吗?”

    “……”陈信的眉头又皱紧了,“我……”

    “我们也就只有金丝笼里的那一面之缘而已,”柏灵低声道,“殿下就那么轻信吗?”

    “我有我自己的取信渠道。”陈信沉声道,“我虽此前人在上洛,却也听说过那位柏司药的故事……我既确信你是太医院医官之女柏灵,那你就定不会是宵小之辈,而且……”

    “嗯?”

    “且当下,整个平京城中,也就只有司药你,能帮上我们的忙了。”

    柏灵只是低头一笑,显是没有将陈信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这绝非夸大,柏司药。”陈信的声音也小了几分,“在这京城里,只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柏司药这样,既非衡原君心腹,却又曾那么频繁出入沁园的人了。”

    柏灵的呼吸在一瞬间稍稍凝滞。

    衡原君。

    又是衡原君。

    她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叹道,“殿下,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我不是什么司药,更帮不上什么忙。”

    陈信表情有些伤感,“姑娘可还是在为那一晚我未能救下你而——”

    “没有,这个问题,我今早就已经答过殿下了呀,”柏灵笑了笑,“今后殿下若是想和人说话,也可以常到兰字号来找我。但凡约下了日子,我绝不会轻易爽约。”

    陈信叹了一声。

    “罢了,今日确实是我太唐突了,姑娘会是这个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他抬起头望向柏灵,“只是我时间也有限,金笼夜宴那一晚,也多亏柏姑娘在中间牵线,省去我不少主动结识旁人的麻烦。”

    “不客气,应该的。”

    “那……今日就到这里吧。”陈信轻声道,“这会儿正是酷暑,想必柏姑娘也没有什么游湖的兴致……”

    柏灵没有拒绝陈信的这番好意。

    上洛郡王的马车一路将柏灵送到了百花涯的入口,陈信原想将柏灵送到兰字号的大门口再走,但柏灵婉拒了。

    陈信感觉自己一路上都在被拒绝,一时间着实觉得有些挫败,他没有再坚持什么,只是顺着柏灵的意思,自行乘车离去了。

    一旁兰字号的侍女为柏灵撑着伞,几人站在路口目送陈信的车马远去。

    “走吧。”柏灵转过身,“往北。”

    “……姑娘,咱们兰字号在这入口的南边。”

    “我知道。”柏灵轻声道,“我说往北。”

    ……

    正午的太阳着实毒辣,整个街道上都不见什么人影。

    一直往北走,也就是一直在百花涯的外沿穿行。

    守卫没有制止柏灵突如其来的烈日漫步,只是两人在前,四人在后紧紧跟随。而几个侍女则暗自猜测,柏灵或许是要去找她先前那个住在花弄外侧的朋友。

    但很快,她们发现不是。

    因为柏灵几乎就没有往那片区域动过。

    柏灵凭着残存的一点点印象,在午间的花弄里来来往往不知绕了多久,她已经完全无法主动忆起那几晚她是如何跟随着阿离步行到此处,只有在看到几处熟悉的地势和岔口时,她才能勉强带起一些印象。

    很快,柏灵在一处空荡的间隔砖墙前停了下来——花弄里的屋子原本都是一排一排连着的,中间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空荡,但这里确实空出了大约一间房屋的地界。

    她已经路过这里七八次了,这次停下,柏灵越看越觉得这块空地就是自己想找的地方。

    她敲了敲近旁人家的门。

    “谁啊?”屋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

    “劳驾,想找个人——”柏灵答道。

    “到别处找去!”

    “我给银子。”柏灵又追加了一句。

    门很快拉开一个小缝,门里的人狐疑地往外看了一眼,一见柏灵身后还跟着人,立刻就要把门重新关上,柏灵眼疾脚快,一脚踩在了这户人家的门缝里,而后整个人往里一撞。

    只听“咚——”地一声,门后的人跌在地上。

    “别怕呀,”柏灵笑了笑,“我就想打听一下,从前那个画鼻烟壶的沈姨呢?她应该就是住在这隔壁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命君命

    柏灵说着就从腰间取出一颗碎银,往里丢进了那人的怀中。

    那人捧着银子对光瞧了瞧,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你找沈姨?”

    “嗯。”柏灵点头,“她人呢?”

    “早就一把火烧没啦!这一片屋子全是四年前新盖的,全都烧没了!”那人有些忿忿,“就这么个破地方,老婆子还在屋子里架炉灶……简直是找死。”

    “烧没了?”柏灵着实惊讶,“具体是几月?你还记得吗?”

    “六月吧。”那人勉强想了想。

    说罢,他将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了起来,里头很快又响起门闩插上的声音。

    柏灵在屋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又缓步走到一旁没有再建任何屋舍的空地。

    柏灵前后望了望,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焦灼的痕迹,而两边的屋子也绝看不出是四年前新搭建的,和其他地方一样的老旧、破败,沾着各种深褐色或是灰黑色的污迹。

    又是一把大火吗。

    “我们回去吧。”柏灵轻声道。

    ……

    兰字号里,柏灵在自己的屋子中换了身衣服——午间着实炎热,从外面回来之后,身上几乎已经全部汗湿了。

    侍女们已经在屋中准备了新的冰盏,但几乎杯水车薪。

    在新戏结束之后,除了几次日间的复演,其他大部分时间艾松青几乎都在乐坊里待着,不到天黑不回来。

    柏灵在屋子里坐了许久,等到觉得暑气散了一些,便起身往外走去。

    侍女连忙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金阁。”柏灵轻声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去帮我准备一些洗澡用的热水吧。”

    “嗯,好的。”

    在屋子里才待了这么一会儿,一出门,外头的热浪几乎让柏灵感受到了风的实感。

    从曲折蜿蜒的栈道往上走,柏灵已经尽量避荫了,但稍一活动,身上又不免出汗。

    这一路上,有许多入口都有人把守,轻易不放行,但柏灵已经拿到了兰芷君可以出入金阁翻看棋谱的许可,故而一路畅行。

    金阁的门此时没有关,柏灵放慢了脚步,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兰芷君在否?”

    没有人应答。

    “凤栖姐姐?”

    依旧没有回答。

    柏灵抬脚迈过门槛,独自走了进去。

    兰芷君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都不放冰盏,只是屋子里多少还是比外头要凉爽一些。

    凤栖不在,屋中只有兰芷君一人握着书卷躺卧在竹椅上,看起来似乎在午休。

    柏灵靠近看了看,熟睡的兰芷君睫毛正在微微颤动,他看起来似乎在做梦,表情有一些不安。

    这个时候的兰芷君,看起来没有平日里那么难以捉摸,更像一个普通人。

    柏灵就这么望了他一会儿,然后退去不远处的圆桌边坐下,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她又觉得有些无聊,起身沿着金阁两侧墙面的书架,一路慢悠悠地看过去。

    以往她到这里来,看的都是这边的棋谱。

    兰芷君的藏书主要就两个主题,除了棋谱,还有许多与兰草有关的图鉴。

    大周的兰草众多,主要有五类,细数起来有两万多种,这还不算每年各地都有新种兰草的培育,故而兰芷君的这一爱好,着实能让他消磨不少时间。

    柏灵就这么一路晃荡着,晃荡着,不时取书下来翻开。

    直到靠近兰芷君书桌的位置,那一片的书架上,摆着一本封面无字的图册。

    柏灵有些好奇地翻开看了看。

    书册的扉页上写着,赠吾儿书白。

    没有写日期。

    柏灵草草翻了几页,这本书里收录的东西比其他那些兰花要杂一些。

    从假山山石到园林盆栽,里面都有一些收录,且从字迹看也不像出自雕版印刷,更像是人的手书。

    书里的内容大抵是讲,在布置园子时,可以用的一些素材。

    柏灵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她随意地翻了翻书里的插画,而后轻轻合上书册,打算将它放回原处。

    然而就在这时,她余光好像又望见了什么。

    她重新将书拿回眼前,这次直接翻去了书的封底。

    果然,那里有一行小字,与全书的字迹相比略有不同——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

    目光扫过这行字的一瞬,柏灵的心也稍稍慢了一拍。

    这句话即便是放在她和柏奕身上,也丝毫不错。

    身后就在这时传来了竹椅摇动的声音,柏灵转过身,见兰芷君正扶着摇椅的扶手坐起来。

    “兰芷君醒了,”柏灵踮脚,将书放回了书架,“……我吵到你了吗?”

    兰芷君的表情看起来还有些懵懂,他抬眸望了柏灵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柏灵轻声说道,“兰芷君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阁吗,按说我现在应该是在游湖。”

    兰芷君笑着哼了一声,“你不是都猜到我派人盯着你了吗?”

    “我怎么就猜到了?”

    “若没有猜到,你和惠弘见面时,怎么什么话也不说。”

    兰芷君站起身,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臂膀,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今天好像睡得太久了。”

    “我来时兰芷君在做梦。”柏灵轻声道,“噩梦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兰芷君起身去给自己沏茶,他背对着柏灵,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说是对的,不要掺合到陈信的那些事情里去。”

    “看来兰芷君早就知道郡王殿下此次入京的目的了。”

    兰芷君依旧没有回答。

    水流落入杯中,激起轻微的声响。

    “我回来之后,还去沈姨那边看了看。”柏灵又道。

    兰芷君眼波微动——想来是在返程时,暗哨已经先行返回金阁了,所以没有留心到这一层。

    柏灵望着他,接着说道,“她的住所已经付之一炬了……我实在好奇,她如今人还活着吗?”

    兰芷君低头饮茶,良久才平静地开口,“她的死活,和你有什么相干?”

    “没有吗?是她把林婕妤抚养成人,然后才被衡原君相中,送去了宫中。”柏灵声音低缓,“棋子一废,便立刻痛下杀手……倒也很像衡原君的手段。

    “我一直很好奇,兰芷君,你和沁园里的衡原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意外来客

    “你怎么什么都敢问?”兰芷君笑道,“难道你问了,我就会明明白白告诉你?”

    柏灵一时无言,低头莞尔。

    兰芷君又道,“这件事你最好就不要管。你在兰字号,往后会见到的贵人还有很多,要是每见一个,就要刨根问底地把事情搞清楚……那你在这儿怕是活不过三个月。”

    柏灵沉默片刻,“有些事情我不敢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敢不知道。”

    “这个月里,你就不要和陈信再见了,他来兰字号时,底下人会帮你挡下来。”兰芷君微笑着说道。

    “好啊。”柏灵点头,她起身走到兰芷君的书桌旁,“我今日还想再来看看那本《清乐集》。”

    兰芷君放下茶杯,取出随身带着的金钥匙,打开了抽屉上的一道锁。

    棋谱就放在里面。

    兰芷君任柏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书——总归是不能带出这里的,这足见他对这本棋谱的珍视。

    其实在先前拿到书的时候,柏灵就立刻意识到,这边呢清乐集不是她原先的那一本。

    柏灵自己读书有个极坏的习惯,就是在看到好看的地方,喜欢折页作标记。

    虽然后来被柏奕强行纠正,用上了书签,但在翻书的时候,遇到精彩的地方还是会忍不住折角——那本放在皇宫小院里的棋谱也是如此。

    但兰芷君这里的这本,没有一页有折痕,且这本书的字迹仍是衡原君的手书。

    那只能说,衡原君大抵是又亲自誊了一本给他吧。

    再次翻开《清乐集》,柏灵将眼前的字迹和方才不小心翻到的那一行小字在心中作了比对。

    应该不是同一人。

    ……

    等出了金阁,柏灵才忽然想起来,中午离开自己的住所前,吩咐屋子里的仆从帮忙准备了热水。

    她在金阁里等兰芷君醒来的时候,把这件事儿给等忘了。

    等到她小跑着回了屋,果然,浴盆已经在屋中的屏风后面架好了,而侍女则告诉她,水一直在反复重烧,所以没有凉。

    柏灵道过了谢,正要宽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按说这会儿宝鸳应该到了。

    “这会儿应该已经过申时了吧?”柏灵问道。

    “是,刚过。”那侍女点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柏灵摇头,“没什么吩咐,就是想着这会儿李姐是不是该来换你的班了。”

    那侍女怔了一下,而后笑道,“姑娘不说我还没注意,是呢,看来今儿李姐是来迟了。”

    “你要还有别的事儿,就先去忙吧,这儿有我自己就行。”

    “不了,我还是在这儿先侍候着吧。”那侍女摇头说道,“顶多今天多顶上的时间,明儿让她来帮我顶着。”

    柏灵点了点头。

    也说不上为什么,柏灵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稳。

    这天傍晚,外头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宝鸳足足迟来了一个多时辰,柏灵这会儿正坐在屋子里,拿着道具练习烹茶的姿势,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便抬起头来——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

    “没事儿。”柏灵轻声道,她刚想安慰两句问问细情,就看见一个小脑袋很快从宝鸳的身后探出来,向自己这边张望。

    “……柏灵姐姐?”小姑娘有些胆怯地喊了一声。

    柏灵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今日来的不止宝鸳一个——她背着念念一起过来了。

    柏灵起身,几步走到门前,宝鸳那边刚把孩子放下来,柏灵便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屋子里走。

    一旁侍女见了,转身便端上来几碟点心,放在柏灵和那孩子近旁的桌上,柏灵喊住她,让她去问问附近能不能找见什么给孩子玩的小玩意,侍女点头,很快退下了。

    “不用这么麻烦,”宝鸳连忙道,“我今日带她来已经不合规矩了——”

    “宝鸳姐姐不必和我客气。”柏灵轻声道,“你今日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没有麻烦,就是这会儿没人照顾……”

    宝鸳没有抬头,很快答道。

    她今日的头发不像往常一样盘在脑后,而是在两边耳畔各放了一绺头发。

    柏灵刚想夸赞说她这样看起来更活泼些,宝鸳便转过身去,动作爽利地从身前的兜裙里取出袖套,准备开始干活儿。

    “不急,外头热,先坐下来喝口茶吧。”

    柏灵把念念抱在怀里,好让她伸手自己拿碟子里的点心。

    念念的眼圈还是红的。

    “你娘不肯告诉我,念念告诉我吧?”柏灵轻声哄道,“下午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事儿。”近旁的宝鸳又接过了话茬。

    “要真是没有事儿,你就不会带孩子来这儿。”柏灵望向宝鸳,“你先前说过的,最忌讳干活儿的时候带孩子来这种地方,怕遇上什么情况污了她的眼睛……怎么今天就不忌讳了?”

    宝鸳一时答不上来。

    念念往柏灵怀里缩了缩,但果然还是听话地沉默着。

    “姐姐给你再拿好吃的,要不要?”柏灵又问道。

    念念摇头,眼睛只是望着宝鸳,“……不要。”

    柏灵又试着哄了几句,念念的嘴巴就跟上了锁似的,怎么也撬不开,她只得放弃。

    入夜,春婆又来教柏灵一些正正经经的新花样,柏灵把念念藏在了屋子里,然后和春婆去到别的地方开始今日的晚课,等再回来时,夜已深了。

    艾松青不知什么回来了,此时正在柏灵的屋子里,给睡着的念念打扇,听见柏灵的脚步声,她也走了出来。

    “明日我会早来一个时辰,”宝鸳说道,“柏灵替我和阿婉姑娘转告一声吧,今日真是辛苦她了。”

    “嗯。”柏灵点头。

    “那我差不多该带念念走了。”

    “不急,”柏灵轻声道,她目光望着外头,“你再等一会儿,也让孩子多睡会儿吧。”

    宝鸳只得坐下。

    不一会儿,有穿着兰字号字样服饰的龟爪子小跑着上来了,他将一个小布囊恭敬地交给了柏灵,柏灵接过道谢。

    “你这是拿了什么来?”宝鸳问道。

    柏灵将绸布包着的布囊转递给宝鸳,“宝鸳姐姐打开看看吧。”

    宝鸳颦眉,犹豫片刻之后,还是伸手解开了上面的结。

    布囊里包着一个她十分眼熟的木匣子。

    “这还是你当初给我的。”柏灵望着眼前的木匣,“我一直存在票号里,都是干干净净的首饰,谁也没沾过的。

    “你不便拿回家,也可以在我这儿放着,你要支银子,铜板,都从我这儿走,就当用这东西抵着。”

    柏灵面容严肃,“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这会儿都不算问题了……到底是怎么了,你要是不说,我今日就不放你走。”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人言可畏

    宝鸳慢慢伸手,推开木匣上面的盖子,那些在匣中安静置放的珠宝依旧熠熠生辉。

    “……你都还留着啊。”

    “我一早就留着。”柏灵轻声答道。

    宝鸳的手指轻轻划过其中的几支珠钗——它们是当年贵妃亲手赠予的赏赐。

    望着这些首饰,宝鸳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痛苦起来,抬起衣袖轻轻擦了擦眼睛。

    就在宝鸳抬手的当口,柏灵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柏灵拨开宝鸳另一侧脸颊旁的长发——上面有两道被挠下的血痕,且颧骨外还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柏灵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你的脸……”

    宝鸳将手从柏灵手里用力抽出来,她侧过身去,几下重新理好了自己的长发。

    “我家的……这几日有些心烦,”宝鸳低声道,“平时不这样。”

    柏灵立刻接口道,“是为上次说的,衙门精简的事吗?”

    宝鸳点了点头。

    “这几日衙门里好些人都被赶回家了,说是要在家等消息。”宝鸳轻叹了一口气,“昨天夜里,他好像是有几个朋友得了消息,说可以回衙门复工了,但一直都没人来支会我们……”

    宝鸳眉心颦蹙,“他今早跑了趟衙门,问是什么缘故,衙门里的人也只是让他回去等消息……”

    柏灵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听起来,宝鸳家的这位是铁定被辞了。

    也对,这样一个终日往赌坊跑、却在衙门吃空饷的蠹虫,衙门早也该将他辞退了!

    “他傍晚去问了几个去复工的朋友,”宝鸳目光低垂,“他们说,这都是……给长吏的孝敬没有到位的缘故。”

    “那几个复工的都送了礼?”柏灵问道。

    宝鸳点了点头,“说是都送了,有的送了二十两银子,也有说送五十两的,但我们家这会儿……实在是拿不出这个钱来。”

    宝鸳两手捂着眼睛,竭力忍耐着,几次深呼吸过后,她红着眼圈望向柏灵。

    “我其实心里是盼着他能被打发回家的,他现在年纪也不算大,手上又有力气,要是肯到这百花涯里来做活儿,勤快一点儿,挣得不比他在衙门的时候少……

    “到时候我俩不仅能有个照应,他也知道这钱来得辛苦,说不定赌性就改了……且我也去打听过,等到年底的时候,衙门还会按资历给一笔打发银子……

    “上回你不是问我,要不要在外面新置个屋舍,好好过日子吗?”宝鸳哽咽起来,“我前几天就算好了,要是我们夫妻两一起干活儿,再添上年底衙门的打发银两,等到明年,还真是能咬咬牙在城南那片买块地的……”

    柏灵递去一块手帕,“你和他都说过了?”

    宝鸳点头。

    “那他怎么说?”柏灵问道。

    宝鸳又长长地吁了一声。

    “他现在整天都盯着衙门那边的消息,别的什么也管不上……我也知道他现在听不进去,所以就只跟他提过一次。

    “我原是想再等等,最迟六月底,辞工的名单也该下来了。到时他死了这条心,怎么样也得另谋出路了吧……但他今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得了主意,在念念身上动了歪心思!”

    柏灵也惊,“念念?”

    “他今天喝了酒回来就一直盯着念念,我问他要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跟我说想拿念念出去换银子——说什么就暂时抵一阵,等把长吏那边打点好了,保住衙门里的位子,下半年他就攒钱把念念赎回来——我是死都不肯!

    “等等——”柏灵颦眉,“他想卖了念念?”

    宝鸳点头。

    “但卖到哪儿去?”柏灵声音微高,“念念才三岁,卖出去能干什么?”

    宝鸳声音颤抖,“湖字号的老板……收女童,一贯是收七八岁的,三四岁的也有,他们收着……自己养大,说是,有客人就好这口……”

    宝鸳这边话没有说完,柏灵已经感到一阵恶寒从胸口涌上来。

    她惊怒交加,半晌才反应过来。

    “念念又不是奴籍,湖字号敢收!?他们不怕衙门追责?”

    “这事儿怪我,真怪我。”宝鸳哭起来,“我之前觉得麻烦,想着户籍三年一造,到了日子衙门里的人会自己上门的,就没给念念主动上户籍……”

    “……”

    柏灵怔在了那里,良久,她才站起身走到宝鸳身边,轻轻拍抚她的背。

    “姐姐先别哭……没有户籍又怎么样,那她也不是奴籍啊?天子脚下买卖平民,这种犯法的事,湖字号他们也敢做?”

    宝鸳面容苦涩,哽咽道,“我下午去找几个相熟的鸨娘问过,她们说这百花涯原就是教坊司的地界,要是再没有户籍,那官府就更管不到这块儿……”

    宝鸳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把念念带在身边。”

    “这让我说什么好,赌徒哪有会回头的……”柏灵喃喃道,“今日想到卖女,明日说不定回头就把姐姐也给卖了,可你还想着和他一起过日子。”

    宝鸳哽咽,一时无言。

    “这样吧,宝鸳姐姐。”柏灵扶起宝鸳的肩,“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带着念念在兰字号住下吧。”

    宝鸳有些茫然地抬头。

    柏灵接着道,“不管是你男人也好,你家里的兄弟也好,他们都追不到这里来。百花涯里,没人敢找兰字号的麻烦——”

    柏灵话还未说完,宝鸳就迅速地摇起了头,“不能的。”

    “为什么?”柏灵有些不解。

    “我……我来兰字号干活儿已经够麻烦你了,不能再——”

    “有什么麻烦的,无非是在这屋子里再搭两张床。”柏灵连忙道,“要是觉得不宽敞,我明日去为你们俩专门求一间屋子就是了。”

    宝鸳仍旧摇头。

    柏灵又劝了不下半盏茶的时间,宝鸳竟不松口,去意坚决。

    劝到最后,柏灵也恼了,言辞锋利起来。

    可宝鸳照单全收,没有半点反驳,她沉默半晌,终是低头道,“你不懂,柏灵……”

    “我到底不懂什么?”

    “现在我带着念念,本来就住在百花涯的花弄里头……”

    宝鸳的声音极低,她红着眼睛望着柏灵。

    “要是……要是再让人知道,我在花窑里过了夜……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各人的路

    “你要说清楚什么?”柏灵皱紧了眉头,“你要和谁说清楚?”

    宝鸳已经能听出柏灵声音里抑制不住的怒火。

    艾松青原本一直倚着门望着这边,这会儿也赶紧走了出来,将柏灵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消消火儿,都别吵了,一会儿孩子该醒了。”

    柏灵这才意识到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有些高了。

    她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转身在屋子里踱步绕了一个圈。

    倾听,倾听,倾听。

    不要发怒……

    要先听听宝鸳的想法……

    这样生气没有任何用处……

    但柏灵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几次深呼吸,最后站在原地,望着宝鸳。

    “留下来吧。”柏灵声音轻了一些,“以后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

    宝鸳仍旧摇头。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千言万语噎在喉中。

    “这段时间,兰字号送来的粮食和果蔬……真的很感谢,”宝鸳有些艰难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但光是这样,周围就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嘴长在别人身上,人言……人言……”

    柏灵衣袖里的手掌霎时握紧了。

    “这些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戳你脊梁骨的人,你在乎他们干什么?这些人会盼你好吗?他们会心疼你吗?他们会在乎念念能不能好好长大吗?”

    宝鸳无言。

    “他们不会啊!”柏灵声音恳切,“这种人当初在宫里我们见得少吗?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爱嚼舌根的人永远都在嚼舌根,你越害怕,他们嚼得越开心——”

    望着宝鸳益发沉默的表情,柏灵心里有个声音再次响起。

    不要再指责了……

    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讲……

    这样只会让宝鸳越来越难以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柏灵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一片沉默。

    宝鸳叹了一声,“柏灵,你现在站在这个位置,可以不在乎,但我……我不能。”

    柏灵有些意外地望向宝鸳,“……我现在的位置,是什么位置?”

    宝鸳望了一眼柏灵肩上的刺青,低下头道,“你……你现在,已经是兰字号的姑娘了。”

    柏灵怔在那里——她一时有些听不懂宝鸳这句话里的意思。

    “我已经是兰字号的姑娘了……”

    柏灵低声喃喃,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等到回味过来,柏灵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我已经是兰字号的姑娘了,且我的父亲兄弟也都不在身边,这个京城也没什么人认得我,在乎我。所以就算我在兰字号里卖舞卖唱也没关系,你……你是想说这个吗?”

    宝鸳连忙摇头,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良久,宝鸳又轻声道,“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我明白……我也知道,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但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底线,我本来……也不该向你伸手的,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懂了,我懂了……”柏灵连连点头。

    “柏……柏灵。”艾松青望着柏灵的表情,忽地心疼起来。

    柏灵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心口剧烈起伏。

    “你是贫,我是娼,你安贫乐道,我身为下贱……是不是?”

    柏灵眼眶也红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我真是……我真是不知好歹,还一直想着,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柏灵,”宝鸳有些慌张起来,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唯恐越描越黑,“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走吧,走吧。”柏灵站起身,她沉下嘴角,“木匣里的东西你拿走,要打点什么人你和你男人自己看着办,我管不了。”

    宝鸳垂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步去了柏灵的房间,将女儿抱出来。

    念念靠在宝鸳的肩上,这时候还睡眼惺忪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宝鸳向着柏灵略略躬身,“你恼我,恨我,都没关系……”

    柏灵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红着眼圈望着眼前人。

    宝鸳又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帮衬,我也是打心底感激……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我这几日也在想,是不是我平日里走得离花窑们太近了,才叫他动了这样的心思。

    “之前总在百花涯找事情做,也是因为离家近,方便照顾念念。等在这儿把六月的活儿干完了,下个月,我也想出去看看别处有没有事情可做……”

    念念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宝鸳怀里动了动。

    “念念很乖。”小姑娘轻声道。

    “嗯,很乖的。”宝鸳重新掂了掂怀里的孩子,上前拿起了桌案上的首饰,“谢谢,真的……今后也不必再让兰字号的人给我送什么去了,总让人瞧见兰字号往我家送东西,确实……不大好。”

    柏灵吸了口气,“好,以后不送了。”

    “那……柏灵你多保重。”宝鸳轻声道,“接下来要我去哪里干活儿,我明天也等你安排。”

    “……你就在我这屋子做事,别的哪儿也不用去,”柏灵轻声道,“按你说的,先把六月的活儿干完吧。”

    “嗯。”宝鸳应了下来,她抱着念念往外走。

    小姑娘趴在宝鸳的肩上,望着柏灵和艾松青,挥着手道了一声“姐姐再见”。

    艾松青也勉强带起一个微笑,向着念念挥了挥手。

    柏灵沉默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望着宝鸳母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艾松青回过头来。

    在进了这百花涯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柏灵哭。

    她抽出手帕,递给柏灵。

    柏灵低下头去擦眼泪,然而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到最后只得掩面抽泣起来。

    艾松青上前轻轻抱住柏灵。

    “其实……李姐说得也没错,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轻声道,“至少她们过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未必需要我们来怜悯。”

    柏灵抑着哭声点头。

    “哎……不哭了,柏灵,你今晚还是早些休息吧?”艾松青轻声道,“明儿王公子是不是又要来了?”

    柏灵摇头,断续道,“今天是初四,他是初七过来,大后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局限

    这一晚,艾松青抱来枕头,又和柏灵躺在了一处,她陪着柏灵聊了一会儿,等到外面四更天的打更声响起,两人都沉默下来。

    该睡了。

    艾松青闭上眼睛,将睡未睡的时候,她听见柏灵又翻了个声,而后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向着柏灵那边看去,“还是睡不着吗?”

    柏灵轻轻“嗯”了一声。

    “在想晚上的事?”

    “嗯。”

    “其实李姐应该没有恶意的。”艾松青轻声道,“她……大概是太在乎其他人眼光了。”

    “我知道,”柏灵低声道,“她要是有恶意,我现在就不想了。”

    “柏灵和李姐……从前是在‘宫里’做事的吗?”艾松青问道。

    “……嗯。”

    艾松青也叹了口气,“那我就懂了。”

    柏灵侧目看过来,“松青懂什么了?”

    艾松青半转过身,对着柏灵这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到百花涯那会儿就有人寻死,好些女孩子每天都在哭。”

    柏灵点点头。

    黑暗里,艾松青看不见柏灵的动作,但能听见她的脸颊与枕头之间摩挲的沙沙声。

    艾松青接着道,“其实我也是……我从楚州一直哭到了平京,从知道我要被打入教坊司为妓的时候起,我就认认真真地想过死,但这一路上浑浑噩噩,官差看管得也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柏灵喉中微动,再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你上次问我,要是有机会离开百花涯了,要去哪里……我后来想了一圈,可能这天底下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回楚州,不能回家。”

    “因为奴籍的身份?”柏灵轻声道。

    “不仅是奴籍,而是在百花涯里待过。”

    艾松青轻声道,她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左肩下的刺青,它们摸起来还有凹凸不平的触感。

    “我心里明白,要是我一头撞死了,族里的其他几支亲眷可能会给我立牌坊,但我要是回去了,他们大概也一样觉得我脏……这未必就是他们冷血,只是……”

    艾松青有些磕绊地想了好一会儿,仍旧说不出下文,良久才有些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没办法强求?”柏灵接口道。

    “嗯,是。”

    “但你肯站在他们的那一边去想他们,”柏灵低声道,“他们会这样站在你这里为你想吗?”

    艾松青沉默了片刻,“……或许也是有的吧,只是他们也要顾全大局。”

    “大局……”

    柏灵的眼前好像又浮现起宝鸳的脸。

    宝鸳的大局是什么呢?

    是邻里的风评?是念念的将来?还是夫家的态度和愿望?

    但不论她想要的是哪一个,她大概都会过得很艰难……因为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能真正握在手里的。

    街头巷尾的议论像风一样,今天说你好,说你辛苦养家,把你捧到天上去,明日就一万只脚踩上来,说你挣钱的手段不干净,把你贬得一文不名。

    更不要说她那个好赌的丈夫,如今已经盘算着如何将没有血亲的女儿卖给其他花窑,以此换钱来保住自己在衙门里的官职……

    宝鸳又能制止什么呢?

    她什么也制止不了。

    女子出嫁从夫,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天,今日明明是宝鸳自己被打了,她还要为丈夫辩解一句“他今日是喝了酒,平日不这样。”

    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人,甚至不如她在百花涯里找到的那些苦力活更可靠,但她现在却在想着是否应当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放弃在百花涯里已有的谋生之道。

    甚至是……把自己推开。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

    柏灵觉得眼眶又热了起来。

    艾松青听见柏灵的忽然又重起来的鼻息,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不想了,我不想了。”柏灵摇头道,“明日你醒时也喊我一声,我和你一起出门。”

    “你要去哪里?”

    “我去湖字号看看。”柏灵轻声说道。

    艾松青怔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她大概能猜到柏灵是为了什么去的,心里有些担忧,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柏灵把被子往脖子上拉了拉,再次和艾松青道了一声晚安。

    黑暗中,艾松青也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柏灵具体想做什么,但也许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柏灵……总是有办法。

    ……

    次日一早,柏灵前脚出门,后脚陈信又来百花涯探望。

    “这么早?”陈信愣了一下,“她去哪里了?”

    前来接待的侍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什么时候回来?”

    侍从依旧摇头,“不知。”

    陈信隐隐觉察出了几分异样,“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哎,殿下,要不您先进厢房等,小的去安排几位——”

    “我就等柏灵一个。”陈信冷声说道。

    “这……恐怕不好。”侍从赔笑,“柏灵姑娘今后,可能不方便再见您了。”

    “为什么?该付的银子,我一分也没有拖欠你们的,也一直守着你们的规矩,凭什么突然不让见人?”

    侍从低下头,稍稍靠近几分,低声道,“具体为什么,郡王殿下心里不清楚么?”

    陈信面色微白,再看眼前侍从时,目光也变了。

    “什么意思?”

    “殿下,小的就是个平头百姓,您别问我了。”

    “你们兰字号的老板呢?”陈信的眉头皱了起来,“叫他出来见我!”

    “我们兰芷君这会儿还没起,您要是想见他,小的现在就去给您通传——”

    陈信笑了两声,声音一时高了起来,“你们兰字号好大的架子啊,我堂堂上洛郡王,大周宗室,要见你们一个花窑的老板,还得等你通传!”

    那侍从脸上并没有多少畏惧,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些。

    “殿下非得现在就见,也不是不行,那您随我来吧。”

    说着,他转过身去,带着陈信往里走。

    陈信刚要迈步,身边的随从连忙跟上细语,“殿下,小心有诈。”

    “我倒要看看他一家窑子,能和我使出什么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叮咛

    沁园,韩冲拄着木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近旁有两个锦衣卫小旗官跟着。

    他今日的脸色苍白发青,反而不如昨日在太医院西柴房时气色好——昨天傍晚,西柴房的大夫们来查验了他的伤口,尽管他们建议最好还是再住院观察几日,以免再出什么意外,但韩冲去意已决,当晚就回了沁园。

    一回沁园,几个下属就给他端了一碗炖鸡汤,想着要给自家大人补补,然而韩冲清淡饮食了多日,突然来了一顿油汪汪的大餐,当天夜里就上吐下泻,折腾了整整一晚。

    衡原君拂晓就醒了过来,他专程去到韩冲那里来取笑了一番,而后命韩冲身边的两个小旗官,从今日起,沁园每日仍需要去太医院西柴房跑一趟,取用太医院每日备下的简餐,送来给韩大人。

    韩冲闷声不响地接受了。

    尽管他是为了昨日衡原君那句“你不在,很多事我一个人做起来不太方便”而赶回来的,但一回来就搞得沁园里也不得安宁,也着实让他郁闷了一把。

    一只鸽子这时从外面飞进了院落,韩冲望着它停去了隔壁的庭院里,便回过头示意属下去取。

    小旗官飞快地跑去又跑回,将灰白的信鸽递到韩冲面前。

    他飞快地拆下鸽子腿上的铜环,展开里面存放的纸卷。

    韩冲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他立刻抱紧了自己的木拐,朝着大门走去。

    “韩大人!您去哪儿?”

    “去见明公。”

    衡原君此刻,正坐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转眼已是六月,算起来,他大概已经有快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柏灵了。

    尽管兰字号里的消息每日都在往他的沁园里送,但线下没有人和他对弈,也着实有些寂寞。

    韩冲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衡原君庭院的门外,衡原君抬起头,就看见韩冲拄着拐进来。

    两个小旗官自觉地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衡原君望见韩冲手中的纸笺,未等韩冲开口,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轻声道,“让我猜猜……”

    韩冲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等着衡原君的下文。

    “是不是陈信去见兰芷君了。”

    “……”韩冲沉默点头。

    “看看他想干什么吧。”衡原君轻声道,“我们等就是了。”

    “可就这么等下去,万一陈信真的查到了什么——”

    “陈信查到了什么,我到时不太关心,我说的‘他’,是兰芷君。”衡原君轻声道,“看看他想干什么。”

    韩冲望着衡原君,只觉得这句话说得似乎别有深意。

    “这些年一直待在百花涯里,他大概也憋坏了吧。”衡原君笑了笑,“若不是江洲出了事,我倒看不出……他有这样的野心。”

    “明公的意思是……?”

    “弈局者,亦是其他弈局里的棋子……”衡原君笑着低语,“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不知道兰芷君现在,明白了没有呢?”

    韩冲深吸了一口气。

    有时候他实在是很想开口,要求衡原君把话说明白一点。

    “那现在需要做什么?”韩冲直截了当地问道。

    “兰字号那边,你继续看着就好了,我们什么也不用做。该上门的时候他会自己找上门。”衡原君轻声道,他抬眸看了看韩冲,“柏灵今天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消息。”

    衡原君叹了一声,“没人下棋,好无聊啊。”

    韩冲皱眉品了品衡原君的话,“明公是想见柏灵一面?”

    衡原君摇了摇头。

    “不见了。”他沉眸说道,过了一会儿,衡原君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让人去提醒兰芷君一声。”

    韩冲立刻打起了精神,“提醒什么?”

    “那本棋谱,是让他转交给柏灵的,不是让他自己藏在他的金阁里的。”衡原君轻声道,“他自己想看,让下人誊个副本不行么,原书还是直接给柏灵吧。”

    韩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隐隐觉得当下已经到了波诡云谲的关口,却不知为何,周遭的人——不论是衡原君还是兰芷君,都没有半点紧迫感,每天都在做些奇奇怪怪,不知所谓的事情。

    “……好。”韩冲仍旧点头答道,“明公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你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衡原君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棋盘,“……不要搞事。”

    ……

    “姑娘,前面就是湖字号了。”百花涯的边沿,引路的侍女转头对柏灵说道。

    “辛苦阿婉了。”柏灵轻声道,“你不用跟我一道去,让这些龟——守卫在外头看着就行。”

    侍女点头,犹豫了片刻,仍是开口道,“有件事我出来的时候没和姑娘讲,现在还是和你提个醒儿吧。”

    “嗯?”

    “出门前,我把姑娘要来湖字号的事情,报给了凤栖姑姑。”那侍女低声说道,“这也是之前凤栖姑姑给我们下的嘱咐,姑娘这边有什么走动的消息,得和她说一声。虽然姑娘今早要我们不要声张,但……”

    “哦,没事。”柏灵点头,“我说不要声张,只是不想这事儿闹大,原也是该和凤栖支会一声的,是我忘了。”

    “那姑娘去吧,湖字号里人人都认得我是兰字号的人,本来也不太方面露面……我就在这儿等着,要是有什么事儿,姑娘在里面闹一闹,我们听到了就闯进去。”

    柏灵笑起来,“我又不是来这儿闹事的,你轻松点。”

    侍女阿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而后目送柏灵走出十几步远,踏进湖字号的大门。

    就跟这百花涯里的其他花窑一样,晨间的湖字号非常安静。

    大部分昨夜宿醉的客人要等到上午的时候才醒来,这会儿只有零星的几个跑堂在擦拭大厅里的桌子。

    百花涯里少有女客,且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女客,一般都是跑来揪自家男人耳朵的。

    是以,柏灵才一露面,就引起了前台掌柜的注意。

    “这位姑娘是来……?”掌柜话音未落,就望见柏灵锁骨下的刺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并很快换了一副口吻,“哪家字号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通金之嫌

    沿着曲曲折折的栈道,陈信来到了兰字号的高处。

    他不时向着近旁的阑干俯瞰。

    兰字号地处百花涯的中心,而兰芷君的金阁之前又没有更高的楼宇阻挡。

    虽然百花涯所处之地地势较低,但从这里往下看,依旧能够看到小半个平京城的平民瓦房。

    望着这情景,陈信忽然隐隐觉得有几分恼火,一个区区花窑的老板,每日竟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着这样的景致,这难道合乎大周的规制吗?

    金阁的大门开着,兰芷君已经沏好茶坐在了日常闲叙的小桌前,等候陈信的驾临。

    ……

    内阁,孙北吉刚刚主持完一场阁员的晨间议事,他摘下眼镜,慢慢扶着桌子的边沿坐下来。

    他的两指轻轻捏着鼻梁,趁着这会儿没人的当口,赶紧眯上眼睛歇息一会儿。

    但熟悉的脚步声很快又出现了,尽管很轻微,但孙北吉还是听出了来人——是张守中。

    “阁老,皇上前日已经到涿州了。”张守中将一封信函放在了孙北吉的桌上,“圣上还亲自写了一封短书,您看看?”

    “守中说给我听吧。”孙北吉有些疲惫地说道。

    张守中轻声道,“主要还是追问我们青袍匪的后续审问结果。”

    “……这在当下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们如实上奏,就是了。”

    张守中沉默不言,这沉默令孙北吉睁开了眼睛。

    “守中在顾虑什么?”

    “……今日兵部还收到一个消息,暂时还只是谣传,没有证据。”张守中沉眸道,“但是申老将军传回来的。”

    孙北吉的目光肃然起来,“你说。”

    “涿州知府上个月月初,曾抓过两个懂金语的百姓,但后来查清他们只是回江洲城内探亲的农人,所以又放了。”张守中轻声道,“当时为了核查这两人身份,涿州府衙门将审讯的供词发到了江洲这边,这才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但后来江州府清理青袍匪余孽,在录入信息的时候,又发现了这两个人。”

    “申将军……是怀疑青袍匪和金人勾结?”孙北吉略略颦眉。

    “没有证据,”张守中轻声道,“这件事会被发现,本身就是个天大的巧合。当时江州府缺人手,底下衙门里的几个文书也一道上山协助清理尸首,结果发现匪徒的寨子里还藏着十几个伤者。

    “官府就地录入他们的身份——结果那几个现场的文书里,有一个恰好就是先前整理过涿州府供词的,这才认了出来。

    “但那两人伤得太重,还没来得及下山就死了。”张守中轻声道,“公羊恩得知了此事,当即就报给了涿州那边,也发了一份文书到京里来。”

    孙北吉颦眉,“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还是这段时间各地的急报太多了,底下人整理的时候,会看具体的事由和事件的出现频次,这件事公羊恩只报了一次,且多是猜测之辞,所以下面人没把这件事呈报上内阁,直到今日申将军用他的急递又发了一遍,它才呈上来了。”

    孙北吉想了想,“也是……涿州在大周边界,其中百姓有些会说金语,原是很平常的事。守中,是担心皇上的安危吗?”

    “是,我正担心皇上此行的安危!”张守中沉声说道,“……四年前,皇上亲手斩断了先太子见安阁的架构。但倘若当初的太子旧人,会因为不满衡原君拱手让出见安阁而落草为寇,那今时今日,皇上北巡——”

    “这不是皇上的第一次北巡,”孙北吉低声道,“升明二年的时候,圣上就去过一趟北境。更何况这一次还有神机营伴身,应该不会有事……”

    孙北吉颦眉,又道,“反是京城里,我们要留心了。”

    张守中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建熙四十五年的那一场京城剧变。

    “是啊……”张守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情势在变……”

    张守中忽地在屋中踱起步来。

    “阁老,你还记不记得,青袍匪虽然在升明元年就有了,但却是在升明二年年末才突然壮大起来的。”

    “有印象。”孙北吉低声道,“那年江洲一带大旱,夏末绝收。”

    “是,我们当时原是将这件事和当年的旱灾放在一起看,百姓活不下去就只好落草,这才叫青袍匪嚣张了起来。但如今看来……这件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我们先不要急着下这个结论。”孙北吉的背直了起来,“还是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既然皇上问了我们对青袍匪的审讯结果,我们就先把供词和后续处置都誊一份送去。

    “皇上现在人就在涿州,和申老将军待在一块儿,那许多北境的波诡云谲,恐怕圣上此刻比我们更清楚……相信皇上吧。”

    张守中有些懊悔,“当初我着实不该临时抽调一千守陵人北上。”

    “千金难买早知道,我们也是牵挂皇上的安危。”孙北吉低声道,“再说这件事也是我同意的,你不要一个人自责。”

    孙北吉站起了身,他抬手举杯,饮了一口已经完全凉下来的清茶。

    “京城已经不比四年前了,不论来日情势如何,我们是有准备的。”孙北吉安慰道,“这件事我们暂且听令,眼下已经六月,秋天又要到了,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明白。”张守中点头。

    整个大周都盯着今年的北境。

    秋天到了,草原上的虎豹豺狼又要卷土重来,或许又有一批百姓不得不化作流民南迁。

    “对了,”孙北吉沉眸道,“沁园那边,也还是需要人盯着……稍后我去找一趟袁公公,最好还是像今年年初一样,完全断了衡原与外界的联络。”

    “阁老与那位衡原君,这些年来有过往来吗?”张守中问道。

    孙北吉摇了摇头,“我和你一样,除了宋氏父子谋反那一晚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都未曾与此人打过照面。”

    “太神秘了。”张守中低声叹了一句。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孙北吉双眉微展,“倘使此君真的有通金之实,我们也可以先将其诛杀在沁园之中。”

第一百六十章 死因

    金阁之内,茶香袅袅。

    “殿下为何不坐。”兰芷君浅笑问道。

    陈信完全没有看他,在进屋之后,陈信沿着金阁的四面墙缓缓踱步,一言不发地望着这屋子里的陈设。

    平心而论,这间屋子布置得很雅致,尤其是挂在当中柱子上的那两副对联,风流之中透出几分冷峻,倒是让陈信真的刮目相看了几分。

    屋子里四处都是兰草,陈信虽不养花,但庐陵与上洛都是墨兰的产地,他耳濡目染也知晓几分,看这里的花草,不仅养得很好,修剪得也别出心裁,不落窠臼。

    看得出,着实是花了心思的。

    这样望了一圈,陈信先前的恼火便稍稍消散了几分。

    他瞥见放在东侧的棋盘和瑶琴,“看来兰芷君也是颇好风雅之人。”

    兰芷君笑了笑,“无非是找些打发度日的活计罢了,在这百花涯中,哪里有什么真的风雅。”

    陈信轻哼了一声。

    兰芷君这样自嘲,他倒是不好再开口说些什么了,陈信咳了一声,正酝酿着如何开口,那边兰芷君先发话了。

    “不知老王爷这几年,身体可还康泰?”

    陈信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甩了过去,“你在问哪个王爷?”

    “当然是令尊肃王了……”兰芷君淡然答道。

    “你认得家父?”陈信眉头皱起来,很快又反应过来,他两手负于身后,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怒容,“呵,是啊,你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找柏灵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殿下是什么人,才重要。”兰芷君低声道,“到此为止吧,看在老王爷一生辛劳的份上,不要给他找麻烦。”

    “是谁在找麻烦?我此趟进京,就是受了家父的嘱托,要来查当年不明不白之事。”陈信冷冷望向兰芷君,“我不管你是谁,或是你背后是谁,最好都不要插手——除非,你们就是当年害死惠施大师的真凶!”

    “我确实是。”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陈信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他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猜你可能是想问,为什么要杀了他,是不是?”

    兰芷君沉眸问道。

    不等陈信那边开口,兰芷君便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也不难想,因为惠施变了。他和明公有了矛盾,而后他自己捏造了一些谎言,且有意想要把这件事透露给令尊,这就是他的死因。”

    陈信听得愕然,“你到底,你到底是……”

    “令尊四年前就已经脱离见安阁了,但他早年立下的功劳,明公都记得,所以……这几年里一直相安无事。”兰芷君轻声道,“但他如果一意孤行,那也难免会连累他自己——甚至包括你——步当年惠施的后尘。

    “兹事体大,回去劝一劝你父亲,别做这些无谓的事了。”

    兰芷君单手提起茶壶,将对坐的空杯斟满。

    “是不是吓着了?”兰芷君笑道,“来喝杯茶,压压惊。”

    陈信狐疑不决地走到兰芷君的面前坐下。

    “你也是见安阁的人?”陈信端起杯盏,轻声问道。

    “算是吧。”

    “你见过……明公?”

    “嗯。”

    陈信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哪个明公?”

    “见安阁的主子,天底下只有一个。”兰芷君轻声道,“就是先太子的遗孤。不论他戴了多少面具,辗转了多少线人……明公都只有一个。”

    陈信皱眉。

    这话说得固然正确……但是没用。

    “证据呢。”陈信轻声道。

    兰芷君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不一会儿,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捆书信。

    “拆开看看。”兰芷君递来一把剪刀。

    陈信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了刀,很快剪开上面的细麻绳。这里的信封上都没有任何字迹,他随意拾起一封,从中取出信笺。

    只一眼,陈信的脸色便微微凝固,他抬眸望了兰芷君一眼,“是家父的字……”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都是早些时候,他和先太子的通信,太子殿下被彻底禁锢沁园的那几年,一直惦念着你父亲的安危,这些书信是他特意整理出来,带在身边的。”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这儿有的东西,多了。”兰芷君轻声道。

    陈信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又拆了好几封书信,这些书信中,有一些内容父亲也曾与他提过——譬如在每一封信的末尾,陈信的父亲都会写一句遥祝。

    如此看了七八封,陈信叹了口气。

    “家父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陈信轻声道,“但一直记挂着惠施大师的事。”

    “毕竟同僚一场,记挂也是应当的……但不要做些飞蛾扑火的事。”

    陈信没有说话。

    良久,他认真道,“非要说这是在飞蛾扑火,我也认了。四年前惠施曾来信说,他无意中发现几件与衡原君有关的怪事,约定要来一趟上洛与家父亲谈。

    “家父当时虽然已经卧病在床,但丝毫不敢耽误……可旋即就听说惠施大师葬身火海的消息。

    “后来家父也想方设法,给兰老板你口中的那位明公写过信,可没有人给他答复。

    “现在他已经时日无多,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件事的真相而已。”

    陈信的声音说得很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也变得坚决起来,“先太子对家父而言,也是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他出身平京,自小就多受先太子照拂,此事既关乎先太子唯一的血脉衡原君,他必不会坐视不理。

    “倘使兰老板能见到那位衡原君,或许也可替我传话,不论这件事里他有何苦衷,我为了父亲,都会将这件事追查到底。”

    兰芷君表情淡漠。

    “为什么要这么相信一个被明公下令处死的和尚呢?”

    陈信望着兰芷君,“恕我直言,兰老板对于当年惠施大师究竟和我父亲说了什么,是不是一无所知?”

    兰芷君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眼前的陈信。

    “既是如此,”陈信如同已经得了答案,“那我也无可奉告了。”

    他起身站起来,“既然兰老板不愿我来你这里找柏灵,那我今后不来兰字号就是了,不过我不是你们见安阁的人,也不忌惮你们这些老阁员……如果我在平京出了事,会有人为我出头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未曾露面

    陈信离开后不久,凤栖迈着轻步走了进来。

    她向着兰芷君轻轻欠身,“兰君。”

    “怎么了?”兰芷君望向她,“这么早过来。”

    “柏灵今早去了湖字号。”凤栖轻声道,“现在人还在那边。”

    “……他去湖字号做什么?”

    “不知道,阿婉也没有跟着,人都守在湖字号的外面。”凤栖轻声道,“听说也是柏灵下的令,不让人跟着她进去。”

    见兰芷君眉心微皱,凤栖又补充道,“不过咱们的暗哨没有传消息回来,柏灵应该还平安。”

    “她不该乱跑。”兰芷君轻声道。

    凤栖点头,紧接着道,“她现在主意可多了,要去哪儿,见什么人,都是自己拿主意。”

    兰芷君望了凤栖一眼,“你不拦着?”

    “就是想拦,我也拦不住啊,柏灵毕竟是咱们兰字号用金山银山买回来的,平日又得了兰君的恩准可以自由进出金阁……我又哪里敢作主阻拦她做什么”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

    凤栖站在那里,等着兰芷君的反应。

    “那就不拦。”他轻声道。

    凤栖半天没有动,但表情已经变得有些难看。

    她前后几次调整呼吸,而后才用很低的声音问道,“……兰君不觉得,你对她太偏袒了吗?”

    “有什么问题?”

    凤栖沉默许久,才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小娅是因她而死的。”

    兰芷君这时才深深地看了凤栖一眼。

    “兰君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说错了吗?”凤栖有几分委屈,“小娅之所以会被那个昏君活活凌迟,就是因为——”

    “若要这么追究,当初将她送出百花涯的人,是我……”兰芷君声音平顺,“你也要怪我么?”

    凤栖立即摇头,她咬住了唇。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想。”

    若是为了兰芷君要成的事,即便献上自己的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些话凤栖没有说出口,不过她也明白,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兰芷君心里应该是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柏灵现在这样太招摇……”凤栖轻声道,“已经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她过往的身份,若是将来传开了,难免又会掀起什么风浪。

    “这样的人,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留在兰字号里。”凤栖顿了顿,“我原本以为,当初兰君将她买下,是想趁机杀了她,没想到……”

    兰芷君笑了笑,“这些事情本不该由你来想的。”

    凤栖颦眉,“那兰君就不怕有人拿柏灵过去的身份做文章?”

    “求之不得。”

    “……为什么?”

    兰芷君再次笑了笑。

    “那百姓就可以趁机看看,他们颂扬的这个少年皇帝,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

    等到柏灵从湖字号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正午了。

    出门的时候,湖字号的老板亲自相送,这一幕令外面兰字号的侍从们惊谔。

    柏灵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

    “就到这里吧,杨老板。”柏灵止步,抬头望向身旁的中年人,“您不用再送我了,我的人就在前面等着。”

    “那好,”湖字号的老板点了点头,他看着柏灵的表情,笑叹了一声,“有些话我知道不好听,但还是要和百灵姑娘讲讲。”

    “您说。”柏灵点头。

    湖字号老板笑得促狭,“有时候生意上的事情,你不能把它想太细。想太细了,那就什么都没法做。”

    “嗯,杨老板放心,这种道理我都明白。”柏灵神情木然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湖字号的老板又笑起来,“改日裕章票号那边问起我来,百灵姑娘多和他们讲讲,我这湖字号是老字号了,流水从来就没断过,那真是可靠的很呐。”

    柏灵苦笑,“这话我可应不下来,我都半年多没见过他们票号的王老板了。”

    中年人摇摇手,“哎呀,您就别说这种客套话啦……”他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几次王老板的面,昨晚还是他头一回跑来和我打听咱们百花涯里的姑娘,可见百姑娘您在他心里的分量……”

    柏灵听得后颈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杨老板过誉了,”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总之……这几天要是有男人送三四岁的女孩子来,您帮我留个心眼。”

    “放心!”那人笑道,“百灵姑娘吩咐的,我肯定上心!”

    柏灵笑了笑,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着湖字号的老板又躬了躬身,然后匆匆离开了。

    恶寒。

    这大约是柏灵此刻唯一的心情。

    她一路沉默回程,阿婉试图开口问了问她在湖字号里的情形,柏灵只是摇头,不愿开口再提。

    这日中午,柏灵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然后便应着兰字号里的安排,去舞坊练舞。

    临出门前,她叮嘱屋内的侍女阿婉,下午和宝鸳交班的时候麻烦和宝鸳说一句,今晚无论如何要等她回来。

    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和宝鸳讲。

    阿婉应下了。

    然而这一日,当柏灵天黑回来之后,她发现在屋子里守着的依旧是阿婉——宝鸳下午没有来。

    柏灵心中的不安立刻喷薄而出,她原是打算将今日在湖字号里听那位杨老板打听到的消息,和宝鸳全都说一遍,谁曾想今日宝鸳竟就不再来了——她昨日明明还记挂着,已经领了六月的工钱,所以要把六月的活儿先做完的。

    “不行,我得再出去一趟。”柏灵又起身站了起来。

    阿婉连忙上前,“姑娘,凤栖姑姑白天特别叮嘱了我,说您这才亮相不久,总是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好,您还是——”

    “那你让凤栖过来,我带她一道去。”

    阿婉欲言又止,犹豫地说道,“……姑娘,昨晚李姐应该也和您说过她的难处了吧?”

    柏灵表情微变,“是说了……她也和你说了吗?”

    阿婉点了点头,“其实我一早就明白李姐在咱们这儿干不长的……您该做的也做了,若是今晚又上门去,说不定……反会让她难堪。”

    柏灵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皱紧了眉头,带着几分微微的恼怒。

    “难堪又怎样……答应了在我这儿干一个月的活儿,那就得干满一个月,我工钱都付过了,她说不来就不来吗?”

    柏灵看向侍女,眼中似有火光,“你如果要去请示凤栖,现在就去请示!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处的生意

    约莫小半个时辰,柏灵戴着纱帽再次从兰字号的偏门离开。

    凤栖站在高处,望着柏灵带着人一路小跑,消失在夜间曲折的深巷——从进了兰字号之后,柏灵几乎就没有消停过。

    偏偏兰芷君又不作阻拦,任其行事,凤栖本想眼不见为净,哪里料得兰芷君又专门将与柏灵有关的事宜都对接到了自己这边。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近旁一个侍女向着凤栖走来。

    “凤栖姑姑,事情已经查清了。”

    凤栖看了她一眼,“这么快?”

    “是,这事儿下午在花弄里传得沸沸扬扬,我们稍一打听就了解了原委。”

    凤栖哼了一声,“……所以那个李棉今天是为什么没来?”

    “他们夫妻俩今天都被衙门抓起来了,说是有偷盗嫌疑,所以先扣押审理。”

    “偷盗?”凤栖颦眉,“李棉看起来挺本分的,是她男人在外面犯事了?”

    “具体是怎样现在还不清楚,总之今早,李棉她男人拿着一个玉镯去百花涯东的徐记当铺抵当。徐掌柜说,那镯子一眼看去至少也是白银五百两起,但李棉她男人开口只要二十两银子,所以徐掌柜就起了疑,问他东西是哪儿来的。”

    “她男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自家女人的嫁妆,徐掌柜将计就计,说这首饰看起来成色很好,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徐记当铺可以一并收了,她男人果然就回家又拿了一批首饰来。

    “再之后,徐掌柜在其中一支珠钗上看见了内宫的标识,猜测这家人估计是从什么地方得了赃物,所以上他那儿销赃去了,当即就报了官。再后来,衙门里来了人,把他们一家就都带走了。”

    凤栖听得冷笑了一声,“所以现在李棉也在牢里咯?”

    “是,”侍女点头道,“毕竟东西和宫里有关,衙门也不敢怠慢的。”

    “知道了。”凤栖点头,“你下去吧。”

    那侍女没有立刻离去,她抬起头望向凤栖,“那,这事儿一会儿要去和百灵姑娘说吗?”

    “不用,”凤栖的目光又扫了一眼远处的花弄,笑道,“她不是非要亲自去看看吗,就让她自己打听去吧,你不要多事。”

    “明白。”

    ……

    这一晚,等柏灵再回来的时候,艾松青已经在屋子里等候多时了。

    她一听见脚步声就往屋外迎去——来人确实是柏灵,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念念。

    艾松青顿时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把李姐的孩子抱过来了!”

    柏灵腾出一只手,对着艾松青做了个“嘘”的动作,艾松青连忙噤了声,两人一道把孩子抱去了里屋睡觉。

    因为天气热,柏灵只用被角盖住了念念的肚子,然后两人才退出了房间。

    二人在厅中坐下,柏灵这时才把她今晚从宝鸳邻居们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和艾松青说了一遍。

    “这也太不是东西了。”艾松青颦眉道,“那男的连李姐盒子里的首饰价值多少都闹不明白,肯定是背着李姐偷偷拿去典当的……现在要怎么办?明天你还要去衙门里捞人吗?”

    “不用……”柏灵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柏灵叹了一声,她这会儿着实累了,望着桌上的杯子和水壶,柏灵站起来给自己倒水。

    她接着道,“李姐的背景衙门应该能查得到,那些珠宝首饰的来历,都是能解释清楚的。就是这段时间衙门里忙,不知道他们俩会在牢里关上多久……所以我先把念念抱回来了。”

    “念念是一个人在家吗?”艾松青有些疑惑,“边上也没人照顾?”

    “嗯。”柏灵点头,“我问了附近的几户住家,都不愿管。我看李姐家米缸也是空的,顶多能凑出明天一天的口粮吧。”

    “怎么还是空的?”艾松青愣了一下,“先前你送去的那些米和面呢,不是说凤栖叫人扛了好几袋过去吗,总不至于这半个月都不到就吃完了?”

    提起这个,柏灵气得面色发白。

    她咬紧牙关,冷声道,“宝……李棉把那些东西都分了。”

    “分了?”艾松青皱起眉,着实有些莫不着头脑,“她家现在不就三口人吗,能分给谁?”

    “就她附近几家的住户。”

    柏灵提壶的手重重落下,水壶砸在桌面上,发出撞击声。

    “她大概是以为把这些花窑里送来的东西分给旁人,人家就不会嚼她的舌根了。反正她自己有手有脚,能给念念把吃的穿的都挣回来。”

    “……”

    艾松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许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有些难以思考。

    柏灵两手扶住了额头,“总之,这几天先让这孩子睡我屋里吧。”

    艾松青望着眼前的柏灵,叹了一声。

    她能理解几分柏灵此刻的烦躁和忧虑,但也对此无能为力。

    艾松青看了一眼茶壶,里面的水已经快见底了,她提着壶站起身,出门招呼外面的侍女进来添水。

    而后,艾松青又重新坐回柏灵的身旁,“那你上午去过湖字号了吗?”

    “嗯。”柏灵点头。

    “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

    柏灵再次点头,“……我今天,见到了湖字号的老板。”

    “怎么样?”艾松青有些关切地问道,“李姐昨天说的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收三四岁的女童?”

    “是,他们收,”柏灵的表情又恢复了白天的冰冷,“……而且有件事,李棉搞错了。”

    艾松青凝神静听。

    “不是说孩子送进去,先给你平平安安地养到七八岁。”柏灵面无表情地开口,“湖字号里有一门生意是专跟老人家做的……不计较年龄,多大的人都能安排去做。”

    “什么……生意?”

    柏灵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复杂。

    每每想到这里,那种熟悉的恶心又冒了上来。

    “他们会把女孩子迷晕,在屋子里放一晚。”柏灵尽可能说得言简意赅,“……随便客人在里面做什么。”

    艾松青的手僵在那里,有些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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