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荒诞
在五月的一整个下半月,春婆每一晚都来。
她带来的不仅仅是某些令人大开眼界的花招和技巧,且还有许许多多在外难以听到的见闻,譬如那些深闺大院中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被春婆几句话讲得叫人击掌叫绝。
总归听这些要比学辨茶辨花来得放松不少,白日里教习她茶艺的也是一位婆婆,那人年纪比春婆要小一些,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但她其实很少展露真正的笑颜。
她教的,与春婆夜间教的,完全是两种方向。
在学茶的时候,柏灵觉得自己像是被当作高门淑女,一颦一笑都有其规章,而入夜时分,事情颠倒过来,所有白日里的那些规矩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和失败的反例。
有些话白天的柏灵只能忍着不说,等夜里春婆来了,便和她谈笑起来。
这倒也挺合乎兰字号里的规矩——在厅堂之中和床榻之上,人原本就是两种样子。
这反差越大,在欢场之中才越叫人追逐。
然而有些话,即便是春婆在眼前,柏灵也很难畅快开口,有好几次她几乎要笑出了声,因为眼前的荒诞实在挠到了她的痒处。
春婆问过好几次,姑娘到底在笑什么?
柏灵打了好几次哈哈,最后一次自觉再岔开话题也有些过于扫兴了,便拿出子虚国乌有乡来与春婆说道。
在遥远的子虚之国,乌有之乡,女子一样能读书,一样能做官做生意,全不似今日世界这般不成婚便活不下去。
然而吊诡的是——虽世殊事异,但若是将百花涯直接搬去那里,只怕百花涯里的这些规矩是改都不用改的。
春婆只当是个玩笑话,索性顺着柏灵的话往下说,若真是女子一样读书,一样能做官做生意,且不说还有谁要来做这些下贱差事,想必到那时节,男人们喜欢的类型就变了。
柏灵又笑起来。
春婆望着柏灵,始终也不能明白她觉得好笑的点。
亮相的前夜,柏灵有些好奇地问春婆,撇开那些无师自通的本能技艺,像她这样突击教学教出来的茶艺琴技,难道恩客们也会买账么?
春婆则摇了摇头,笑道,这走的是另一条路,这百花涯中,那些样样出挑的姑娘固然惹人喜爱,然而对某些贵客而言,他们更喜欢自己亲自上手。
固而,这不仅不算蹩脚,反是一张白纸的珍贵之处。
也正因如此,兰字号里的六艺教学,在亮相之后非但不会停下,反而比之前要来得更加繁重。
春婆笑容婉转,让柏灵不用着急,之后一步一步来。虽说她们这些教习的婆子们平日里彼此并不打照面,但早在亮相的事宜定下之前,就已经聚在一块儿把总体的计划都定了下来。
“都是如此吗?”
“都是如此的。”春婆笑道,“且这计划是要兰芷君亲自过目的——这让恩客来亲自上手参与教习的规矩,就是兰芷君立下的,也有其他几家花窑想学我们,到底是学不会。”
“为什么?”
“姑娘再想想?”春婆笑而不语。
柏灵依旧不解。
“说是让恩客上手,实际上还不是得咱们自己来?姑娘这几日应该也能瞧出来,说到底,兰字号里能请到的人,别家想都不要想。”春婆笑着道。
柏灵这才明白过来。
要说百花涯经久不衰,一直门庭若市,而兰字号又能独占鳌头,这实在不是没有道理——兰芷君的这一手,既叫人体验了养成系的快乐,又避开了养成途中的烦恼。
“兰芷君先前说过,姑娘是个聪明的,适合这么做。”春婆笑着道,“若真是在某些事情上一点天赋也没有,那只能笨鸟先飞,放去乐坊舞坊历练一段时间再说了。”
柏灵着实感叹,又露出了让春婆熟悉的微笑。
在兰字号里,也有因材施教的做法啊……
“婆婆今天要教我什么呢?”柏灵问道。
“今日不教了,今日姑娘早点睡。”春婆叹了一声,握住柏灵的手,“一切……都待明日自见分晓。”
……
次日一早,柏灵从醒时便体会到了所谓“亮相”的隆重,今日来侍候她梳妆打扮的侍女少说也有二十多个,这还没有算上在外面候着递送东西的那些龟爪子。
这些人,从清早到入夜,全部都围着柏灵打转。
这在百花涯里,是近乎媲美姑娘们出嫁的事情。
那位季师傅又被兰芷君请来了,说是要复刻一遍五月牙行时的火凤鸟,但柏灵拒绝了。
季老师傅自己显然也不太乐意再来一遍——自初九过后,火凤鸟的彩绘便突然在百花涯里传开了,许多人都不曾见过地下牙行里的那一幕,只当这是别家的创意。
那些彩绘不论从色彩或是意形上,都差季老师傅不止一个档次,他看过只是嗤之以鼻,甚至拒绝让徒子徒孙将头一回火凤鸟的彩绘是出自他的手笔透露出去。
这一切,柏灵显然是不知道的,他心里倒是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不过季老师傅没有做声,只是等在一旁抱壁上观,柏灵吩咐侍女们继续给自己上装,凤栖在一旁恼着,果真转身去了金阁,直接唤来了兰芷君本尊。
在兰芷君出现之后,周遭人们又变得噤若寒蝉,一如那一日兰芷君领柏灵去别院一样。
兰芷君脸上还是带着一贯的风平浪静,但他既肯出金阁,本身就说明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柏灵正对镜而坐,由于头上顶着的金钗太重,她没有像旁人一样低头行礼,而是缓缓转过身来。
“为什么不画?”兰芷君问道。
他扫了一眼柏灵头上的金饰——顶着这一头的家伙,人自然躺不下来。
他略略颦眉,“拆了。”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要动手,柏灵抬手,示意她们等等。
柏灵径直走到了兰芷君面前,“为什么一定要画呢?”
“自然是要让客人们看看真正的火凤鸟!”凤栖在一旁声音严厉,“这是在别家花窑都看不到的!”
“但春婆给我看过今晚来参加筵席的名单,”柏灵轻声道,“来客里,有三分之一的客人,先前是亲历了地下牙行现场的——他们早就见过我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没有旨意
“那也还有一般多从未见过,”凤栖颦眉道,“先前的几个婆子应该也和你说过了,不少客人就是为了那一晚的火凤妖娆专程定了今晚的席位,由不得你自己擅作主张。”
柏灵沉眸笑了笑,望向兰芷君,“越是如此,越不该复刻。”
兰芷君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的两只手仍旧拢在衣袖之中,只是轻声道,“为什么?”
“那一晚的火凤鸟令人印象深刻,是天时地利人和,”柏灵轻声道,“当时戏台上的姑娘大都抚琴弹唱,底下的客人待得都乏闷了,难得上来一个舞剑的,自然夺目。
“唱第一段的时候,我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谁也没想到我后面还有一段,这种惊艳是需要抖包袱的,今晚只是夜宴,没有戏台上的歌舞,这种落差自然也打不出来——而且按照春婆之前的教习,落差也不是打在饭局上。
“再者,就算季老师傅再怎么手艺惊人,我们也不可能在饭局上恢复那一晚牙行的光影,老客见了,自然会觉察出差别,新客早就从别处看了火凤鸟的仿装,也不会觉得有多么惊艳……
柏灵顿了顿,“大抵,反而会在心里觉得‘不过尔尔’。”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那你又往自己的头上堆这些金粉俗物做什么。”
“这样看起来端庄,”柏灵两手轻轻扶住了头上的发髻,重新对镜而笑,“我今晚不就是要把自己嫁出去吗,这样……像不像新娘子呢?”
兰芷君目光打量着眼前的柏灵,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轻声道,“那便由你吧。”他望向一旁的季师傅,“就是辛苦季师傅白跑一趟了,钱我们还是照付。”
季老师傅在一旁哼笑一声。
“季老师傅不着急走,”柏灵连忙接道,“我还有事想问来着。”
不多时,兰芷君退了出来,重回金阁,身后凤栖紧紧跟随。
“你留在那里吧。”兰芷君回眸说道。
“但兰君,我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凤栖颦眉道。
“嗯?那你继续讲。”
“今夜我们还是留个人在柏灵屋中盯梢比较好。”凤栖轻声道,“我选了几个人,也想请兰君先过目。”
“盯梢……”兰芷君低声重复了一句,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便看见凤栖递来的一张对折的信笺,上头写了几个他们都很熟悉的名字。
“人倒都是可信的,”兰芷君将信笺递还,“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当初为什么会到百花涯来……难道您忘了吗?卧于君侧尚敢行刺,谁知道她今晚会不会做出什么叫我们难堪的事情来。”凤栖沉声说道,“所以……我还是想在屋子里放一个有功夫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铸成大错。”
兰芷君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这个场景,便禁不住觉得好笑,“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不过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你安排就是了。”
“兰君为什么觉得没有必要?”凤栖追问道,“您就那么笃定她肯定会顺从行事?”
“多半是吧。”
兰芷君接着缓步往前走,凤栖也旋即追了上去。
“可……为什么?”
“你应该去问问春婆,”兰芷君轻声道,“看看她是如何与春婆相处的。若不是因为这一向顺利,今日我便不会专程去请季师傅。”
“春婆……”凤栖喃喃,“那万一,她在春婆面前的听话是装的呢?”
“她在春婆面前可不算听话。”兰芷君笑道,“你实在好奇,可以去调阅她们的谈话记录,那都是春婆每日结束教习后即时记录的……有些也着实有趣,闲暇时也可堪一阅。”
凤栖愣了愣。
“倒是你,”兰芷君轻声道,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捋顺凤栖耳畔下吊坠的银流苏,“这些事情本不该由你来做的,忙完了柏灵这边,你还是回金阁吧……这才半个来月,你眉心都打皱了。”
凤栖连忙低下头。
她低声答是,而后站在原地,目送兰芷君离去了。
四下又安静下来。
其实还有一层缘由,凤栖没有说——因为那只是她某种毫无依据的直觉。
即便说出来了,也无非是让兰芷君笑话而已。
自进入兰字号之后,柏灵在许多事情上,都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抗拒,这种顺从让她觉得虚假——她不信兰芷君会看不出来,抑或者兰君有他自己的安排?
凤栖想不明白,转身重新向柏灵的屋子而去。想起方才兰芷君的提醒,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难道是近日皱眉次数太多,方才皱了眉头,自己都没有觉察么……
……
落日时分,郑密特意跑了一趟兵部。
今天的首辅次辅依旧忙碌,他直到天黑才见到张守中从孙北吉那边回来。
一见郑密,张守中就猜到了几分他的来意。
张守中抓了抓自己的额角,目光略有几分闪避。
两人在兵部寒暄了几句,等到四下无人时,郑密才小声开口道,“今夜张大人这边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小司药那边呀,”见张守中装作不知道,郑密直接开口道,“今夜不比以往了,皇上就没有往平京这边送什么信来?”
张守中脸色如故,他转过身去,继续整理桌面,但默然叹了口气。
“难道没有?”郑密颦眉,跑到张守中的桌前,“不会真的什么都没有吧?”
张守中低声道,“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过问过柏灵的事情了,听成大人的回信,锦衣卫那边送过去的消息,皇上似乎也是拆都不拆的。”
“不拆?”郑密瞪圆了眼睛,“不拆还送去干什么?”
“就放着。”张守中轻声道,“皇上也没有命令下旨不收。”
“这不是闹小性子的时候啊!”郑密有些着急,“我都打听清楚了,他们今晚酉时末开宴,一顿饭吃起来,顶多也就吃上一个多时辰吧?再之后——”
“郑大人。”张守中轻声打断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密一眼,“没有旨意,有时候也是一种旨意。”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宴
这个道理,郑密又怎么会不明白。
但凡有一道旨意落过来,字里行间总能找到那么一两处圣意的转圜余地……若皇帝回心转意,有心放过,那自然皆大欢喜,但即便皇帝依旧心怀怨怼,那也大可以作写文章,再派人把柏灵捉回牢里去。
没有旨意,那便是一潭死水。
“柏灵身份实在特别……反而,不能以常理待之。”张守中沉眸道,“京中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郑大人,你……你别做什么傻事。”
郑密苦笑,张守中这句话真是高看他了。
他自诩官场沉浮多年,全凭一双能辨出实非轻重的慧眼,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件事背后的暗涌。
这四年里升明帝的所行所为都能称得上是一代英主……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点道理不讲。
圣心难测,谁知道皇帝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呢?或许他就是想看柏灵堕入污秽之地,看她任人凌辱,如此放能消解心头之恨?
若是他们这些为臣者,在鲁莽之下触了逆鳞,事情再起牵连时,更不知会扬起怎样的波澜……
想起五月牙行里的那群被明码标价的小姑娘们,郑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屋内一片沉默,等张守中收拾好桌子,想着再和郑密叮咛两句的时候,他发现郑密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他一人而已。
张守中面无表情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的孤灯映照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有些怀疑,当初自己让柏灵去到百花涯的想法是否错了——与干净利落的死相比,他为柏灵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更为残忍艰难?
……
夜宴就在百花涯最高处的金丝笼之中。
直到此时,柏灵才知道原来今夜在这儿亮相的花窑不止兰字号一家——她是今夜兰字号里送来的,唯一的人选。
金丝笼是一处圆形的高台,直到进了这儿才看出原来这里面还分了里外两层,中间用水波似的琉璃墙隔开。
要去到筵席上,得先从金丝笼的外边绕上半圈,然后才能见着通向里侧的入口台阶。
柏灵的步子迈得很慢。
她她伸手轻轻抚过一道道金骨似的栏栅,目光一直投向金丝笼外的夜空。
今夜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百花涯高处的夜景从来就没有让人失望过。
“姑娘,就差你了,快些进去吧。”身后的侍女这样提醒道。
柏灵提了提嘴角,转身向着铺着厚软红毯的台阶去了,在她身后,长长的花摆落在地上。
从她进门开始,筵席上众人的目光就没有从柏灵身上移开。
今夜柏灵的妆容非常隆重,如同一个待嫁的新娘。
她上衣衣口开阔,整个肩膀都裸露在外面,左肩下漆黑的刺青花码周围没有画上任何彩绘,在肩颈那片的肌肤间显得无比醒目,像是一滴墨洇染在雪地上,非常刺眼。
胸口,一支金色的百灵鸟胸针牢牢系着两侧的交领。
她在侍女的引导下慢慢落座,柏灵全程没有抬眸,一直略略颔首,人们一时分不清她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因为胭脂,还是因着她的羞怯。
男人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筵席上一共有十张漆黑的矮桌,也即有十位来客,不过今夜入笼的姑娘一共只有四人。
姑娘们是没有专座的,她们只有一块锦绣软垫,也像其他人一样跪坐在那里,没有饮食也没有酒水。
一张金丝笼里的漆黑矮桌本身就要以重金购得,具体是多少,春婆没有同柏灵讲过,但她余光扫了一眼这里人的穿着,还有他们腰间悬挂的玉饰便知道,不论那价格是多少,对此间的贵宾而言,大概都是无关痛痒的开销。
能坐到这里来,客人凭借的已经不仅是财力了。
在春婆先前给到柏灵的那张名单上,她们仔细研究了一遍这些贵人的身份,大都是住在平京的公伯、郡王、赴京的大官和他们家的公子。
柏灵不得不感慨,平京真不愧是大周的都城,想她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这里的许多公侯名讳她竟是连听都没有听过,更不要说他们家的公子了。
不多时,丝竹声响,宴起,男人们开始聊起天来。
即便这一场夜宴的噱头是这些亮相的姑娘,但在金丝笼里,她们永远只是点缀在其间的一些佐料。
百花涯的夜晚永远属于在这里挥金如土的男人——春婆甚至说过,有时候也会有一种情况,就是席间会有某个平日里极难拜访得见的贵客,于是那一场夜宴一席难求。
那并非是为了姑娘,而是为了男人们自己个儿的前程。
不过今夜的席间并没有这样的人物。
柏灵再次扫了一眼在座的坐席——旋即发现,有一张矮桌竟是空的,她颦眉想了一会儿,一时回忆不起坐在那儿的人,索性便将这件事暂且放去一边。
女孩子们在一旁听着男人们说起围猎、书画,说起北境的战事,然后适时地插一两句话。
同样按照春婆的说法——男人们聚在一起时,当着彼此的面,对女子的态度大都矜持,即便再怎么喜欢也不会露出主动接近的姿态来。
这时候的主动权其实掌握在姑娘们手上。
从一两句的聊天,主动斟酒的回应上,姑娘们可以稍稍判定眼前人对自己的兴趣,而后再决定是否要继续坐在这人的身边。
遵循着先前的教导,柏灵没有起身去为谁斟酒,而是一直留心坐着近旁的一位年轻郡王和一位年近中年的太守。
谁的杯子空了,她便上前为他们斟满酒杯,绝不做先开口的那人。
直到有人望了望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你是……兰字号的百灵姑娘吧?”,柏灵才浅笑点头,询问对方的身份。
挑起了话头,接下来的谈话便顺当许多。
有件事大概连春婆都没有想到,尽管这样的大宴并不是柏灵擅长应对的场景,但当交谈中只有两三人而已时,她对话题的驾御几乎如鱼得水。
柏灵很少抛出什么新的话题,反是略略后撤,引着那位老太守和年轻郡王攀谈起来,她坐在其中聆听着。
宴席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保持着带着几分陌生的客套。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争抢
约莫一刻之后,柏灵试图起身,近旁的年轻郡王伸手来扶,她微笑着将手搭去他的掌心,而后轻声道谢。
许多人的余光朝柏灵这边看过来。
她提着衣裙慢慢顺着台阶离去,不一会儿又回来——看时间大约是出恭去了。
这一进一出,等柏灵再回来时,她很是自然地坐去了另一处位置——因为那里的贵人酒杯空了,她仍是像先前一样静默斟酒。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一直默默等下去。斟酒时,她听到与先前郡王、太守也曾谈论的话题,便抛出一二先前的谈笑。
这些话引来了另两人的兴趣,她便主动来作引荐,带这几人去到她先前的位置上。
于是顷刻之间,十人的席位里就有四人坐在了一处。柏灵两手握着白玉雕琢的酒壶,也一直笑着坐在人群中间。
在她左手边的年轻郡王,原本的家姓是徐,后在祖父一代被赐国姓陈,单名一个信字。
这位郡王的封地在楚州上洛境内,和庐陵郡比邻,上个月才刚进京游历,正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而一旁的太守虽然如今在越州做官,但却是庐陵郡人。
这二人在一处,自然有话聊。
另两人也是同理。
这些消息其他几家花窑大抵也都是知晓的,然而此前竟没有人这样去想——在客人之间做一些横向的联系。
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大碍,即便柏灵此刻先占住了四人又如何呢,兰字号说到底也就只派了柏灵一人出马而已,即便她真的把这四人迷得神魂颠倒,全都占在了裙下,那算上此刻还未出现的第十人,那也还有六人盈余。
其他花窑的姑娘们也着实做足了功课,此刻她们与各自挑定的目标想谈甚欢,彼此都在按着各自的计划行事。
如是再三,众人很快便彼此熟络,人们将各自的矮桌拉拢到一处,使彼此不至于相隔太远,而是围坐成一个小圈。
人们的笑声与舞池中心的丝竹弹唱相映——这倒是极少见的。
通常来说,只有在一些旧识的聚会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今夜的姑娘都是新人,且大部分客人彼此并不认识,本该是三三两两结对,而后再互相敬酒寒暄。
未曾想,今时不同往日,这才开宴多久,大家就聚得这样近了。
……
酒过三巡时候,杯盘狼藉,许多人的脸都微微泛红。
忽有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拿来两个海碗斟满了酒,而后端着走到柏灵近旁,将酒碗放在她的跟前。
“百灵姑娘,我来敬你一杯!”
柏灵望着眼前人,余光瞥向他先前坐着的位置,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镇南侯府家的二公子,王端。
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曾久岩不相上下,但容姿气度却相去甚远。
柏灵犹豫了片刻,刚伸出双手想要接过,却被近旁的年轻郡王挡下,“王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王端看起来已经有几分熏醉,他挺着肚子,脸上带着些微调侃轻浮,他看了近旁的郡王一眼,笑道,“不瞒殿下,我和百灵姑娘算起来,其实有几分旧情的。
“方才你们谈笑甚欢,我也没有打扰……这会儿该让我和百灵姑娘说说体己话了,哈哈,你也让一让吧。”
柏灵微微睁大了一些眼睛,她仰目望向眼前的陌生人,眼中带着几分意外。
“王公子认得我么?”
那郡王一听,便知晓所谓“旧情”多半是此人胡诌,眼前酒喝多了便开始闹起疯来。
他正要答话,偏巧这时外头传来一些响动,众人侧目望去,声音又安静了片刻。
可很快,那奇怪的响动又传了过来,且比上一次更激烈——听起来,像是有人正在往这里头撞门。
“诸位爷稍等,我去看看。”一个侍女轻轻欠身,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去了。
金丝笼内又安稳下来。
乐声依旧,年轻的郡王也站起了身,脸上带着几分调笑,“美人在侧,岂有相让之礼,这会儿还没有到送杏子酥的时候,王公子还是再等等吧。”
“殿下,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王姓公子嗤笑了一声,脸色微微有几分难堪,“你既也知道这会儿没有到送杏子酥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我等呢?”
年轻郡王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也半开玩笑道,“……听起来,阁下倒像是对百灵姑娘志在必得了?”
“是啊,”那浪荡子笑道,“我也不瞒各位,这位百灵是我一个旧友求之不得的美人,当初牙行买卖,他没有得手,伤心得留书一封就此离家……我今晚就是专程为她来的。”
柏灵怔了一下,心中忽然惊疑,难道曾久岩临走之前,还真的嘱咐了朋友过来一趟么?
倘若他是曾久岩的朋友——
王端俯身,一手撑在柏灵近旁的矮桌上,另一只手轻轻抓住她的侧脸,而后不甚客气地向下,粗暴地抚过她的脖子,柏灵就在这时本能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仍是笑着道,“公子自重。”
“自重自重。”他连连点头,笑容更是恣意,“我就是来找你喝杯酒的嘛……”
“我不会喝酒。”柏灵略略侧过脸,温声答道。
“喝酒又不用学,喝了就会了。”王端眼睛微微眯起,脸凑得更近,他声音压低,“不喝点酒,我怕你今晚受不住——”
“下作!”近旁的郡王先听不下去了,他颦眉厉声道,“我原以为会来这金涯夜宴的都是些风流人物,好歹也读过两年圣贤书吧?怎么出口尽是这等粗鄙言辞!”
“来百花涯还读什么经书啊,”王端脸上笑得更是厉害,“殿下你大概是才来京城不久,还不知道百花涯是干什么的地方……到这儿来,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把你身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什扒个干净,大家赤条条相见,这叫坦诚!”
“你——”
话音未落,先前出去的侍女又回来了,她匆匆走到柏灵身边,俯身在柏灵耳边说了句话,柏灵有些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侍女退下了,柏灵也站起了身。
“两位公子都不要动肝火,”柏灵轻声说道,“百花涯是寻欢之所,两位这样大动干戈,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年轻的郡王冷哼一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王端得意起来,又要伸手来抓柏灵的肩膀,柏灵又往后退了一步,笑道,“王公子也让一让,不巧,眼下我得出去一趟。”
第一百三十七章 意外来客
王端再次扣住了柏灵的手腕,他略一用力,将柏灵逼退至墙边的玉屏风上,柏灵脚下差点没有站稳,勉强撑着屏风没有跌倒。
“又要去哪里?”王端笑道,“外头都在传初九牙行买卖的时候,你一身火凤鸟的彩绘容姿绝美,怎么今天把背挡了个严严实实?这大热天穿这么厚,你也不嫌热么?”
他一脚踩在柏灵的衣摆上,而后将柏灵向侧面推去。
红色的外披旋即落下来,金色的胸针被挣脱落在地上,胸针下绿豆大小的金铃摔得叮当作响。
“百灵姑娘!”近旁的一人连忙上前将百灵扶起,柏灵温声道谢。
地上红毯极厚,柏灵倒是摔得不疼,但她抬眸望着眼前人,心中略有疑惑。
倘若此人真的是受曾久岩之托而来,为什么言行会如此粗暴蛮横……
“罢了,”身后的年轻郡王也再次起身,他挡在柏灵与王端之间,言语之中已是怒火难抑,“这顿饭我是吃不下去了,不如现在就上杏子酥吧。”
所谓杏子酥,是真正定下四个姑娘今夜去向的东西。
四个姑娘,四块杏子酥,这里不像五月牙行里人人竞价,你叫出一句,其他人还可跟进——在这里,每个人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而后价高者得。
也正因如此,在夜宴里杏子酥的叫价有时会按姑娘们在牙行买卖时的初价作参考,将初家的白银往上翻上几倍,大约就是今夜的杏价。
不过碍于柏灵十万两黄金的身价,这个估价方式今夜是失灵的。
想要胜过其他几人——或者说要胜出眼前这个对柏灵志在必得的王端,其他人不孤注一掷,不会有任何胜算。
柏灵看了看角落的滴漏,这才开宴不到半个时辰。
此刻连菜都没有上齐,现在就上杏子酥,今晚这场宴客就算完了,柏灵扫了一眼面前的王端,反倒有了另一个猜测。
倘若他根本不是受曾久岩之托来帮忙的呢?
柏灵对这个王端很有印象,因为在十四的无常本中,他曾经简短记叙过此君的离奇身世,他与镇南侯府世子,也即他的兄长王云本就是同胞兄弟,然而兄长出生得很顺利,轮到他时,却叫母亲难产了一天一夜,差点母子双双殒命。
镇南侯对自家夫人极其宠爱,为此,在王端历经艰险终于诞生之时,镇南侯气得当场拔剑,要砍了这个差点要了妻子性命的小畜生。
幸亏当时近旁有帮忙接生的奶娘拦下——代价是奶娘的一只手,在当时的一片混战中被削去了。
这也足可见当时镇南侯下手的轻重。
这桩逸事柏灵印象颇深,十四之所以会记下此事,乃是因为少年王端曾经与宋讷一样夜间飞速驱车,去年还在百花涯外的一条小路上撞死了一个孩童。
事发后不久,十四与阿离一道从那里路过,亲眼目睹了现场的惨象,于是回程后不久,十四便顺手查阅了此君的背景。
柏灵站起身,重新拾起自己的红披与胸针,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桌旁,单手举起了那个王端方才拿过来的海碗。
“百灵?”
柏灵抬起长而宽厚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众人隐隐可听闻吞咽之声,亦有几道细微的酒柱滴落。
不一会儿,柏灵将碗放在了桌上——碗中已空了。
她仍旧用衣袖挡着脸,另一只手从腰间取下丝帕,似乎是在擦拭嘴角。
等到柏灵再次抬眸,她脸甚至没有变色,她再次拿起空碗,笑着递去王端的面前。
王端微微挑眉,轻轻发出一声短促的“呦”,而后脸上再起笑意,“海量啊姑娘,就这还说自己不会喝酒?你这量能喝倒这屋里一半人了。”
“该轮到王公子了。”柏灵笑道,她目光示意另一张桌子上王端还没有动的海碗,“我倒好奇公子是想和我说什么,不过,先把酒喝了吧。”
“没问题啊!”王端两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地端起碗——然而他喝的势头太猛,许多酒直接从他的嘴边泼洒出来,沾得衣襟都湿透了不少。
近旁几个与王端今夜将将相熟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哄,如此热闹的当口,柏灵会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郡王微微颔首,感谢他方才肯在众人面前为自己伸出援手。
四目相对,年轻的陈信心中五味杂陈。
等到众人又恢复了先前的嬉闹玩笑之态,柏灵才站起身往外走,王端本又想闹上一闹,却见柏灵脚下似有不稳,且走路时手一直扶着额头,娇软之态甚是可爱,他轻笑一声,只当柏灵是喝多了要出去吐一吐吹吹风,便又回转了身继续与旁人笑闹。
等到彻底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柏灵的脚步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迅疾。
她沿着金丝笼的外围小跑起来,很快来到兰字号楼宇与金丝笼交汇的长廊,那里站了个熟悉的背影。
柏灵脚下的步子几乎没有声音,直到走到那人身边,她才略带怀疑地喊了一声,“……敬贞?”
张敬贞回过头,见昔日旧友站在跟前,尽管他早有准备,此时也着实感怀。
“……真的是你。”他颦眉低喃,眼中带着惊喜,“柏灵……你当真还活着!久岩没有骗我!”
柏灵笑了笑,她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别人对她说这句话了。
“是啊,我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呢。”柏灵笑道,“你今晚怎么来了?还顶着别人的名头……我说今天有个席位怎么一直空着没有人来,原来是你!”
“说来话长,总归都是久岩的安排。”张敬贞答道。
柏灵微微侧目,“为什么不进去?”
近旁有侍女经过,张敬贞有些羞涩地撇过脸转向窗口,假装在看风景。
“里面……有熟人。”张敬贞轻声道,“我一进去,只怕久岩留的这个假身份就要被当场拆穿了。”
“王端?”柏灵猜测道。
张敬贞愣了以下,“你怎么知道?久岩从前和你说过吗?”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就是先前在里头,那个王端也提到了久岩。”
“哎,咱们闲言少许,”张敬贞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来带你走的。”
柏灵怔了一下,“……你要怎么带我走?”
张敬贞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道黄色的丝绢,“……你带我去找你们兰字号的老板,别的就不用管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留下
柏灵点了点头,正佯装要动身,忽然眼疾手快抢过了张敬贞手里的黄绢,才一打开,就被开篇的四个字着实惊了一把——奉天承运。
还没有接着细读,张敬贞已经反应过来,两手将黄绢重新夺了回去。
“圣旨?”柏灵压低了声音,“你们哪里搞来的圣旨?”
张敬贞轻咳了一声,“是……是密旨,其他人不知道的。”
“别骗我了,”柏灵的声音一时严厉起来,她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很低,“如果皇上真的有密旨,现在站在这儿的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们是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
“密旨是久岩给我的。”张敬贞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不用去管他究竟是哪里得到的旨意,或许真的是皇上辗转多方,专门留了他一道旨意也未可知,真要追查起来,我也只是受了蒙蔽……且久岩现在也已经跑了,官兵未必能抓得住他。”
“那你呢?还有定边侯一家呢?”柏灵颦眉,“皇上现在不在京中,等他回来了,万一盛怒之下,谁知道他还会做什么?”
张敬贞表情复杂,“柏灵,这些你都别管了,好吗?”
“我怎么可能不管?”柏灵颦眉,“你也太小瞧兰字号的老板了,这道旨意连我都能觉出问题,何况是他?”
“之所以要动用旨意,用意就在这里,”张敬贞面容笃定,他轻声道,“即便那位老板也和你一样觉察出了问题,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放你走,因为这是圣旨,他不能抗旨——”
又有侍女从金丝笼里出来,张敬贞再次扭头看相窗外,直到侍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道长廊的尽头,张敬贞才回头望了望。
柏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敬贞扭头看向她,“你……笑什么?”
“方才我在里面,听到外面有闯门的响动,想来应该是敬贞了?”柏灵侧头问道。
张敬贞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也没有闯,我就是说想在外单独见你一面而已。久岩说到了这儿,任何仆从都不可能再对客人动粗了,所以谁闹出来的动静大,就听谁的,所以……”
柏灵扶额叹了一声,谁能想到曾久岩竟然现在还能起到这种远程指挥的作用。
柏灵心里估摸着时间,她在外头顶多就能待一刻,时间再长一些,里面的人大约也要起疑。
“你今晚到这里来,张大人知道吗?”柏灵忽然问道。
张敬贞摇了摇头,“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和你有关的任何消息告诉家父,他不知道你在百花涯,更不知道我今晚会来。”
柏灵怔了一下,一时又笑起来。
张守中怎么会不知道他在百花涯呢……郑密都已经知道了。
来日若是再遇到曾久岩,她一定要去戳一下曾久岩的脑门——阁下是怎么想的,竟会让张敬贞来做这样的事情。
“我原本也觉得很困难,”张敬贞望着柏灵,脸色诚恳,“但真的去做的时候,才发现事情一步一步来总是能办成的。今晚城里城外的接应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只要大大方方地出去——”
出不去的。
柏灵在心中轻声说道。
她听着张敬贞细细说起他的安排,许久都没有作声,直到张敬贞说完,柏灵才沉眸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张敬贞脸上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书生气息,“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很有趣的经历。”
柏灵望着他道,“敬贞现在和久岩还有联系吗?”
张敬贞愣了一下,“……怎么问这个?”
“有没有联系呢?”柏灵又追问了一句。
“……不能说。”张敬贞答道。
“没关系,那你就帮我传个话就好了。”柏灵轻声道,“以后,让他不要再试图做这样的事了,这样太危险。”
张敬贞怔了片刻,他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出的弦外之音,于是低声问道,“你还是……决定不走吗?”
柏灵点了点头,她也学着张敬贞的姿势靠在了窗台上。
“我不能走。”柏灵轻声道。
“为什么?”
风吹起柏灵的额发,数不尽的灯火长廊悬在他们的脚下。
“我倒是有个问题真的得问问你。”柏灵忽然岔开了话题。
“什么?”
“你来的时候说,你和屋子里的王端是旧相识,那他和久岩……是朋友吗?”
张敬贞颦眉,继而摇了摇头,“曾王两家确实是世家好友,但王端和久岩两人是自小就处不来的……王端是个阴险小人,我也从来不同他深交,只是从前都在一处读书,所以熟识。今晚有他在场,按说你更不该留下,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我便懂了。”柏灵极轻地舒了口气,她又望向张敬贞,“我还是挺高兴的,敬贞。”
“高兴?”张敬贞不解,“为什么啊?”
“我从来没想过,竟会有朋友为了救我愿意做到这一步……谢谢。”
“不止是为你。”张敬贞轻叹一声,摇起头来,“我也是……为了皇上。”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张敬贞又道,“……我始终不信他会甘心置你于此,今夜没有旨意来,或许是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如果他今日在平京,他一定也会放你走。”
柏灵没有辩驳。
“……你真的不跟我走吗?”张敬贞最后又问了一句。
柏灵点头。
张敬贞叹了口气,“……久岩也料到过这个结果,他说你一定是因为不愿连累我们,但我希望柏灵你能知道,这不算连累。”
“不只是因为这个。”柏灵轻声道,“我在百花涯里还有未尽之事,是我自己的事情。”
四目相对,张敬贞捏紧了双手。
“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柏灵刚想开口说没了,忽地想起什么,抬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皮革水囊,“敬贞帮我把这个处理了吧。”
张敬贞接过水囊,拔开木塞,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那个王端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柏灵的手肘靠在窗台上,手撑着自己的侧脸,“刚才在里面还想灌我的酒,幸好我早有准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赌注
张敬贞接过了酒囊。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起去年初雪的时候,”他轻声道,“想起那时大家一起去游船……”
“不想了,敬贞。”柏灵轻声道,“想也没有用。”
“我只是不明白……”
“你往后不要再来百花涯了。”柏灵望着他,“你们都该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陈翊琮把我丢到这里来,无非是想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可我偏不。
“他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百花涯里的日子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苦,抛掉外面的偏见,我现在已经算是衣食无忧了。和先前我父兄还在时固然不能相提并论,但要是拿去和那些从刀剑铁蹄下死里逃生的流民相比,我也该知足了。”
面前的张敬贞面容苦涩,欲言又止。
柏灵说着,便觉得这些话似乎又有些熟悉。
柏灵忽然又想起和宝鸳的初见。
这一瞬的恍神令她自己也觉得荒谬起来,是否如今张敬贞看她,就像当日她看宝鸳一样?
柏灵微微颦眉,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侍女来询问她何时回去,柏灵回头应了一声“就来”,而后向着张敬贞略略欠身。
有些话,大概真的难以解释。
“快回去吧。”柏灵笑着说道,然后转身向着金笼去了。
身后张敬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又想起半年前的情形,他当时满以为将来自己离开平京前往江洲时,大抵会有一场欢喜的送别,却未曾想到今日,留在平京目送他们背影的人,是他自己。
……
金丝笼里歌舞依旧,后半夜远处的天空亮起烟火,这也是金丝笼夜宴的一部分,便就在这莺歌燕舞之中,杏子酥被端了上来。
在烟火亮起之前,他们已经在私底下交付了金叶子。
这里的金叶子就如同牙行那一晚的铁球一样,代表着某种钱数。金叶子是不出示给旁人的,只让各自压食盒的底部,侍女们撤盘的时候,会小心地将它们拿去宴席之外清点。
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她们会端着杏子酥回来,并安排姑娘们将自己的杏子酥亲自递与恩客品尝。
众人一时沉寂,只是今日上来的杏子酥只有三碟——这也意味着,有一位姑娘没有被在场任何一个客人选中。
等到三个端着点心的侍女分别将各自手中的杏子酥移交时,柏灵望见同行者中果有一人旋即起身,低头离场。侍女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她恩客的名字,柏灵表情依旧,等到前两个姑娘依次起身之后,她也随之站起。
尽管上洛郡王陈信目光一直带着几分焦灼地望向柏灵这边,但很遗憾,柏灵依旧端着杏子酥停在了王端的面前。
年轻的郡王当即起身拂袖而去,徒留身后王端得意的笑声。
柏灵当即被用红色的丝绢蒙住眼睛,在其他几位侍女的牵引下从另一侧离开了金丝笼,前往今夜特别为她准备的房间。
等到了地方,侍女们才为她摘下眼前的红绢,柏灵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房间,但一样的富丽堂皇。
“姑娘去梳妆台坐吧,”身后的陌生侍女轻声道,“我们来帮你把头上的这些首饰下了……”
“不必,我自己来。”柏灵轻声道,“去帮我打盆热水吧。”
隐约中,柏灵听见楼下传来铜锣声,嘈杂声里,有人在奔走疾呼,不知在说些什么,柏灵觉得吵闹,便让侍女将那一侧的窗户合了起来。
侍女立刻照办了,那人轻声道,“姑娘别听这些,今日既是姑娘的好日子,你就按着先前的春婆教的规矩做就好。”
柏灵有些意外,“他们在嚷嚷的……难道是我吗?”
见侍女似是有些不愿开口,柏灵笑了一声,她专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将头顶的步摇小心摘下,放在桌上,一面笑道,“你说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弯弯绕。”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与姑娘说的,”那侍女上前,将柏灵摘下的首饰收去一旁的首饰盒中,“他们在下注。”
“赌什么?”
“赌……一会儿王公子多久出去。”
“是吗,他们动作这么快?”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侍女们彼此望了望,另一人答道,“也不是灵通,都是百花涯里的老规矩了,前天赌局就开好了,赌谁能买下姑娘的第一晚,不少人压的是那位新来的郡王,亏大了。”
柏灵有些好笑,“那他们赌的多久?”
“我刚上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另一个侍女也凑上前道,“这位王公子的名声在咱们兰字号也算有名了。往常别的姑娘第一晚,恩客总是照顾些,动作会慢一点儿,一觉到天明的也有……但这个人很少留到后半夜,从进屋到离开一般半个多时辰就走了,没有半点温存。”
“是啊,姑娘也是运气不好,让他成了恩客……”
“为什么这么讲?”柏灵问道。
“因为他从来不给谁家做回头客的生意,”侍女轻声道,“摊上了这样的恩客,就很难像别家姑娘一样被捧,反而失了——”
“说什么呢。”另一人连忙打断道,“别在这儿说这种浑话吓人。”
那侍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秃了嘴,连忙掩嘴道,“我也都是听说,反正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嘛。”
“所以压半个时辰的人最多?”柏灵问道。
侍女们没有立刻回答,在柏灵的目光注视下,其中一人良久才答道,“是。”
“还有呢?”柏灵又问道。
“再就是……一个时辰了。”侍女答道,“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有明早天亮。”
“有多少人押天亮?”
“……应该没有。”
“你们下注了吗?”
“没、没有。”
“真的没有?”柏灵问道。
“没有的。”其中一人答道,“我们哪有钱干这个……”
“是啊,你们可别押错了盘,到时候仅有的一点银子也都赔出去了。”柏灵笑了笑,“我这儿也用不上这么多人照顾,你们谁有空现在下楼下个注,银子我出,赢钱归她。”
几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最先说话的侍女略略举高了手,“我来吧,姑娘要押多久?”
“我现下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就一两。”柏灵顺手将银两交到侍女手里,“押天亮。”
第一百四十章 天亮
张敬贞接过了酒囊。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起去年初雪的时候,”他轻声道,“想起那时大家一起去游船……”
“不想了,敬贞。”柏灵轻声道,“想也没有用。”
“我只是不明白……”
“你往后不要再来百花涯了。”柏灵望着他,“你们都该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陈翊琮把我丢到这里来,无非是想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可我偏不。
“他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百花涯里的日子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苦,抛掉外面的偏见,我现在已经算是衣食无忧了。和先前我父兄还在时固然不能相提并论,但要是拿去和那些从刀剑铁蹄下死里逃生的流民相比,我也该知足了。”
面前的张敬贞面容苦涩,欲言又止。
柏灵说着,便觉得这些话似乎又有些熟悉。
柏灵忽然又想起和宝鸳的初见。
这一瞬的恍神令她自己也觉得荒谬起来,是否如今张敬贞看她,就像当日她看宝鸳一样?
柏灵微微颦眉,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侍女来询问她何时回去,柏灵回头应了一声“就来”,而后向着张敬贞略略欠身。
有些话,大概真的难以解释。
“快回去吧。”柏灵笑着说道,然后转身向着金笼去了。
身后张敬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又想起半年前的情形,他当时满以为将来自己离开平京前往江洲时,大抵会有一场欢喜的送别,却未曾想到今日,留在平京目送他们背影的人,是他自己。
……
金丝笼里歌舞依旧,后半夜远处的天空亮起烟火,这也是金丝笼夜宴的一部分,便就在这莺歌燕舞之中,杏子酥被端了上来。
在烟火亮起之前,他们已经在私底下交付了金叶子。
这里的金叶子就如同牙行那一晚的铁球一样,代表着某种钱数。金叶子是不出示给旁人的,只让各自压食盒的底部,侍女们撤盘的时候,会小心地将它们拿去宴席之外清点。
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她们会端着杏子酥回来,并安排姑娘们将自己的杏子酥亲自递与恩客品尝。
众人一时沉寂,只是今日上来的杏子酥只有三碟——这也意味着,有一位姑娘没有被在场任何一个客人选中。
等到三个端着点心的侍女分别将各自手中的杏子酥移交时,柏灵望见同行者中果有一人旋即起身,低头离场。侍女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她恩客的名字,柏灵表情依旧,等到前两个姑娘依次起身之后,她也随之站起。
尽管上洛郡王陈信目光一直带着几分焦灼地望向柏灵这边,但很遗憾,柏灵依旧端着杏子酥停在了王端的面前。
年轻的郡王当即起身拂袖而去,徒留身后王端得意的笑声。
柏灵当即被用红色的丝绢蒙住眼睛,在其他几位侍女的牵引下从另一侧离开了金丝笼,前往今夜特别为她准备的房间。
等到了地方,侍女们才为她摘下眼前的红绢,柏灵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房间,但一样的富丽堂皇。
“姑娘去梳妆台坐吧,”身后的陌生侍女轻声道,“我们来帮你把头上的这些首饰下了……”
“不必,我自己来。”柏灵轻声道,“去帮我打盆热水吧。”
隐约中,柏灵听见楼下传来铜锣声,嘈杂声里,有人在奔走疾呼,不知在说些什么,柏灵觉得吵闹,便让侍女将那一侧的窗户合了起来。
侍女立刻照办了,那人轻声道,“姑娘别听这些,今日既是姑娘的好日子,你就按着先前的春婆教的规矩做就好。”
柏灵有些意外,“他们在嚷嚷的……难道是我吗?”
见侍女似是有些不愿开口,柏灵笑了一声,她专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将头顶的步摇小心摘下,放在桌上,一面笑道,“你说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弯弯绕。”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与姑娘说的,”那侍女上前,将柏灵摘下的首饰收去一旁的首饰盒中,“他们在下注。”
“赌什么?”
“赌……一会儿王公子多久出去。”
“是吗,他们动作这么快?”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侍女们彼此望了望,另一人答道,“也不是灵通,都是百花涯里的老规矩了,前天赌局就开好了,赌谁能买下姑娘的第一晚,不少人压的是那位新来的郡王,亏大了。”
柏灵有些好笑,“那他们赌的多久?”
“我刚上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另一个侍女也凑上前道,“这位王公子的名声在咱们兰字号也算有名了。往常别的姑娘第一晚,恩客总是照顾些,动作会慢一点儿,一觉到天明的也有……但这个人很少留到后半夜,从进屋到离开一般半个多时辰就走了,没有半点温存。”
“是啊,姑娘也是运气不好,让他成了恩客……”
“为什么这么讲?”柏灵问道。
“因为他从来不给谁家做回头客的生意,”侍女轻声道,“摊上了这样的恩客,就很难像别家姑娘一样被捧,反而失了——”
“说什么呢。”另一人连忙打断道,“别在这儿说这种浑话吓人。”
那侍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秃了嘴,连忙掩嘴道,“我也都是听说,反正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嘛。”
“所以压半个时辰的人最多?”柏灵问道。
侍女们没有立刻回答,在柏灵的目光注视下,其中一人良久才答道,“是。”
“还有呢?”柏灵又问道。
“再就是……一个时辰了。”侍女答道,“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有明早天亮。”
“有多少人押天亮?”
“……应该没有。”
“你们下注了吗?”
“没、没有。”
“真的没有?”柏灵问道。
“没有的。”其中一人答道,“我们哪有钱干这个……”
“是啊,你们可别押错了盘,到时候仅有的一点银子也都赔出去了。”柏灵笑了笑,“我这儿也用不上这么多人照顾,你们谁有空现在下楼下个注,银子我出,赢钱归她。”
几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最先说话的侍女略略举高了手,“我来吧,姑娘要押多久?”
“我现下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就一两银子。”柏灵顺手将银两交到侍女手里,“押天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咄咄怪事
深更半夜,一群衣着各异的男人在百花涯露天的茶坊里望着那道白旗。
四盏茶的时间合半个时辰,眼瞅着又一盏茶时间过了,众人有点坐不住,纷纷站起来张望。
半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那些押了“一个时辰”的人脸上早就扬起了几分喜色,但他们强忍着笑意,生怕最后一刻被王端闯出来打脸,此时都暗搓搓地坐在茶坊的条凳上偷瞄那面白旗。
“叮铃”。
楼上的铃铛一响,楼下的叫骂声顿时沸腾——半个时辰到了!
王端没有出来!
余下十来个押了一个时辰的男人们这时才扬眉吐气地站起身。
今夜约莫有七八成的人都把银子押在了半个时辰上,二三成的押在了一个时辰,如今对后者而言,局面已经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了。要说王端今晚竟然在一个姑娘的房里待了半个多时辰,这实在叫人大跌眼睛。
“但那毕竟是兰字号十万两买的人呐,”一人笑道,“你们怎么拿这个百灵和以往其他姑娘比呢,要我我就抱着多亲几口,每一口下去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金子,金子!”另一人接口道。
“你当王公子跟你似的缺钱?”又有人笑道,“要我说,他也该遇上个能绊他一绊的姑娘了,哪能一直这么潇洒——”
“对啊,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来百花涯光顾,上一回来都是半个月前了吧。”
“肯定憋坏了!哈哈哈哈哈!”
众人笑闹着,茶坊里到处都是快活的空气。
只是眨眼之间,一个时辰的时限也快要到了,而王端与柏灵的屋子看起来也没有半点动静。
围观者的表情这才开始凝固。
王端今晚这是怎么回事,都一个时辰了还待在姑娘的屋子里不走?
总不至于……真得再等上一个时辰吧?
有好事者跑去又看了看,有多少人押了“两个时辰”和“天亮”——前者有四个,后者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绷紧了脸,暗暗惊奇——且不说那些今晚已经回去睡觉、明日才来看结果的,就但是估摸一下今晚在这里守着的人数,那赌池里少说也有三四百两银子。
按现在这个赔率,就算这四个人当初买的是最低的“一百文”,到现在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巨款了。
至于说那个押了到“天亮”的朋友……虽说这可能性就更低了,但万一真被此人押中,那最后的收益就真是“以一敌百”了。
时间越往后,等待里的煎熬就越少,某种程度上说,要是所有人都亏了,那自己也跟着亏了似乎也不算啥,只是人人都好奇今晚新亮相的这个兰字号百灵,究竟是在屋子里玩出了什么新花样,竟能缠着王端这样长的时间。
后半夜,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想着别人在高处春宵一刻,自己不仅要在外头坐着干等而且还输了银子,人们也就不愿再熬着这份辛苦,纷纷作鸟兽散。
高处挂着白旗蹲守的龟爪子自己也打了个呵欠。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东方渐渐起了熹微的晨光。
灯火渐熄的百花涯,此刻仍有许多爽眼睛正盯着昨夜王端的房间。
约莫卯时一刻的样子,外头的侍女听见里面传来响动,柏灵唤她们端些喝茶用的热水来。
侍女们在外守了一夜,她们甚至几次将耳朵贴在木门上,然而也一样没有听见她们预期中的声响。
得了柏灵的这声传唤,几人立刻行动起来——她们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踏进这间一整夜都未曾出入他人的屋子看看。
才一进门,侍女们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屋子里好像有点太过素净了……
“水就放在这儿吧。”柏灵指了指桌子,“你去吩咐一下下人备车,王公子差不多要回去了。”
“啊……明白。”侍女低头应声。
侍女一面应答,一面用余光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柏灵和王端。
此刻柏灵正坐在桌前,而王端则正背对着她们,独自一人站在窗口远眺,一言不发。
两人看起来似乎已经穿好衣服了,柏灵的长发还像昨晚一样随意地扎着,王端则仍像昨晚一样束发戴冠——难道他还让柏灵动手,帮他梳头了不成……
这倒真像是寻常夫妻会做的事情了。
正要退下时,侍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的烛台,她忽然颦眉——那烛台下的小碗里,看起来已经盛满了熔化并再次凝固的白蜡。
百花涯里的普通短蜡,一支顶多能烧上一个时辰,看这小碗都快盛满了的样子……
难道这里的烛火燃了一夜?
真要是这样,那昨晚两人在这屋子里……
“还愣着干嘛?”王端略略转过三分侧脸,“没听见让你去备车吗?”
“啊,这就去。”侍女连忙答道。
她退出了屋子,从外头把门带了起来。
门一合,两边的其他侍女便凑上来问她门内的情形,她皱起眉让她们都小点儿声,小心被屋子里听见了。
等几人往外走了几步,侍女们仍旧围作一团,脸上带着好奇的笑,“快说说嘛,里头怎么样了啊到底?”
“先去和王公子家的小厮说一声,备车吧,他要回府了。”那侍女说道。
于是另一人登时提着裙子小跑着下楼找人去了,临走前且约好让同伴给她讲讲里头的细情。
等目送同伴确实离去,那侍女才将方才在里屋的所见一一说了。
不过还有一个细节她也有些拿不准,所以谁也没有告诉——王端方才催她快走的时候,似是带着些微的鼻音,听起来……竟像是哭过一般。
这也太荒唐了。
里屋又平静下来,听不见半点声响,侍女们在外等了一会儿,又主动询问里屋的柏灵和王端要不要热水洗漱,兰字号的小厨房还备下了早餐……然而这些全都得到了“不必”的答复。
转眼间,天已大亮了。
王端终是表情肃然地从柏灵的屋中走出,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飞快地走到道路尽头的楼梯前,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金阁里,兰芷君已经端坐桌前,他望着再次回到金阁的探子。
“你是说他们聊了一夜?”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彻夜之谈
“是。”探子点头,“一晚上烧完了三根蜡烛,两人连床榻都没有沾过。”
兰芷君轻哼了一声,但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惊奇。
“你当真都看清了?”凤栖不可置信,“是不是柏灵暗中胁迫了王端什么,让他不敢动手?”
“应该没有。”探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微,但语气依旧流利,“王端聊得很动情,天亮时几次许诺要带柏灵姑娘出去,但被拒绝了。”
“……?”凤栖怔在那里。
“这两个人都聊了什么。”兰芷君轻声道,“说说吧。”
探子从心口取出一本巴掌大的本子。
他单手将本子握在右手中,左手指尖轻点,页面翻得飞快,最后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谈及的事情太多,一些细节我略过了,整个的谈话框架我记了个大概。进门时,两人其实算得上是吵了一架——”
探子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探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投向门外。
凤栖很快跑去开门,而后则单独出去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回来时才道,“是昨夜守在他们屋前的侍女。”
“哦,有什么新消息?”
凤栖摇头,“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还有王公子刚刚乘车走了。”
兰芷君又重新望向眼前的探子,“你继续说,他们吵的什么?”
“一开始王端提起了曾侯世子,问柏灵觉得曾人品如何,两人就是从这里开始吵起来的。”
“吵曾久岩是不是个好人?”
探子摇头,“不是,是柏灵在这个过程里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王端觉得她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兰芷君的眼睛微微眯起,“柏灵说什么了?”
“大抵是从曾久岩的家事开始说,柏灵说曾久岩身为侯府独子,这既是他的幸运又是他的不幸。虽则侯府上下无一不将他视为珍宝,然而代价是年纪越大,束缚越重,反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王端嗤之以鼻,说曾久岩早先已经享过了作为独子的福,如今要他承担作为独子的责任,他就甩甩袖子跑路,这不仅没什么好不幸的,反而可见此人对父母之恩毫不在乎,实乃世间少见的薄情寡义之人。”
探子顿了顿,“柏灵则在此时问王端,是否是将对自身的不甘、怒火全都撒在了曾久岩的身上,两人是从这里吵起来的。”
“……什么怒火?”凤栖有些听不明白。
探子沉吟不语。
近旁兰芷君沉眸带笑,“大抵是王端身为镇南侯次子,却难得父亲青眼的恼怒吧。”
他望了一眼探子,“你不要停,继续说,王端认么?”
“认。”探子的声音几乎不带什么感情,他语速飞快,目光跟着自己的记录,一点点游移,“他反问柏灵这有何不可,倘使如曾久岩这等恣意小人身后还能留下美名,世上才真是没了道理公义。”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道理公义几个字,从王端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才是真的有几分滑稽。
“柏灵反问何为道理公义,王端答了一些,柏灵又问了一些,如是这般,一来二去。”探子轻声说道,“王端一直在嘲讽曾的虚伪,柏灵倒不反驳,只是不断问他为何这样觉得。”
兰芷君微微颦眉,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轻声道,“你既说他们有争吵,为什么外头的侍女一直没有听见?”
“王端言辞确实激烈,但声音一直不大。”探子坦然答道,“也可能是柏灵一直在旁安慰的缘故。”
“安慰?”
凤栖轻声重复了一句,她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兰芷君——这到底是哪里有需要安慰的地方了?
王端此人乃京城有名的浪荡纨绔,若非其父贵为镇南侯,就凭他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要落得刺面发配。曾久岩就是再胡闹,至少在京郊百姓那里他有口皆碑。
——人家帮着农人争水田、翻铁案的时候,王端在做什么?
他一年之中至少有三五月都住在百花涯里,剩下的世间不是出外围猎,便是在外头自家的山庄里胡作非为,日日过得酒肉笙歌醉生忘死……
柏灵当初投湖是假,可这个王端是真的逼死过良家的姑娘。光是在这百花涯里,他就做了多少叫人说都说不出口的坏事,也就是落到了花窑里的姑娘能忍着,若真是换做了寻常人家的女儿,还不知有多少要羞愤投湖。
现在反是王端向人控诉起其他人的不是,反是旁人要来安慰他?
凭什么?
那探子接着说了下去。
凤栖听了好一会儿,几乎越听越觉得荒谬。
王端几乎骂了曾久岩一整晚,骂曾久岩占尽了他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可他自己却对此毫不在乎。
王端说起自己许多次酒醒时分的寂寥——这些话几乎让凤栖忍不住发出冷笑,它们听起来不仅做作,而且矫情,如果王端说曾久岩的不告而别算是虚伪,那他这番夜间的剖白,几乎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倘使这些话,传到了当初那对孩子被王端的车马碾过,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耳中,倘使他们知晓,如今的王端竟还在为这些不足为道的高门丑事忿忿不平,他们大概才最觉得世间没有天道公义吧。
探子仍在流利地讲述着他昨晚的见闻。
显然昨夜王端过得很不错。
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忽地找到了一个地方来演一朵白莲——凤栖听到最后,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然而一旁兰芷君显然饶有兴致。
外头此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凤栖再次小步跑到门边,低声问是怎么了。
来人仍是柏灵昨夜屋中的侍女,她们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王端派人送来了两大箱银两,但王端点名,要柏灵姑娘亲自过目清点。
“他们送来的银子他们自己不知道是多少钱?”凤栖颦眉说道。
“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侍女轻声道,“拉银子的马车现在堵在咱们兰字号的大门口呢。”
“什么人啊。”凤栖颦眉道,“你们先别放柏灵下去,我一会儿来亲自处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个要求
凤栖折返回来,刚要开口,兰芷君轻声道,“不用说了,都听到了。”
“那我去看看吧。”
“不急这一时半刻,”兰芷君转头望向探子,“后来呢,他们还说了什么?”
“王端说的大都是一些年少时的委屈,没别的了。”探子轻声道,“我先前讲王端说得极为动情,也是这一部分,不过兰芷君应该也没什么兴趣听。”
兰芷君笑了笑,“确实没有。”
探子走后,凤栖本想给兰芷君重新再沏一壶茶,但兰芷君喊住了她——沏茶这样的事情,兰芷君还是比较喜欢自己来。
“兰君。”凤栖低声道,“柏灵这样不老实,您觉得如何处置她比较合适?”
“……”兰芷君没有应声,他只是低头望着壶里的茶叶,“为什么要处置她?”
“她坏了规矩啊。”凤栖立刻接口道,“恩客下了重金,她却在第一晚耍这样的花招,不让客人近身,倘若事情传了出去——”
“你要处置她给谁看?”
“自然是给王端,还有其他对柏灵感兴趣的客人。”凤栖很快答道。
“那你觉得王端本人现在希望我们处置柏灵吗?”
凤栖能够感觉到,兰芷君的声音已经带着几分隐约的不耐烦。
但她想了片刻,仍旧坚持道,“王端今日满意,未必往后几日不会突然变卦?此人虽然富贵,但行事下作,若是被他先捏着把柄上门闹事,我们反而被动。”
凤栖顿了顿,又道,“且这个先例,我们断不能开啊——倘若今后我兰字号的姑娘,人人妄想着凭这巧舌如簧、凭些不知所谓的好话软话,就能哄得客人团团转,那我们兰字号在这百花涯里的名声,岂不成了笑话?”
“是吗,”兰芷君轻声道,“我倒觉得人心如水,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
凤栖望着兰芷君,“兰芷君的意思,是不管?”
“管啊,”他轻声笑道,“两箱银子,且堵了我们兰字号的大门,不去管管,我们今日的生意还做不做?”
说罢,兰芷君也快步出了金阁,站在外头的走廊上望着清晨尚显静谧的兰字号楼宇。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迈着大步从楼道的一侧快步穿行而去,凤栖甚至没有来得及询问兰芷君要去做什么,只能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两人转过两道悬桥长廊之后,凤栖才意识到,兰芷君是在往柏灵昨夜过夜的房间走。
果然,不一会儿,两人都站在了柏灵的门外。
屋门虽然敞开,但有侍女站在外头守着,几人见兰芷君亲自到此,先是一怔,继而连忙低头行礼,“兰芷君!”
“柏灵在里面?”
“是,”侍女们连连点头,并很快补充道,“王公子一走,百灵姑娘就睡下了。”
“喊她起来。”兰芷君轻声开口。
他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昨夜王端与柏灵聊了一夜的客厅。
——正如探子口中所说的那样,在将那些红帐春画撤走之后,整间屋子确实顿时素净了不少。
兰芷君随手拉出一个凳子,在桌边坐下静等。
不一会儿,柏灵打着呵欠从屏风后绕步走出,脸色看起来显然有些憔悴。
“兰芷君。”柏灵向着兰芷君略略点头,“早啊。”
“你们先出去。”兰芷君对近旁的几个侍女说道,而后又单独看向凤栖,“你出去看着她们,不要让人靠近这里。”
凤栖才一答应,又略略迟疑——兰芷君这是否也是在将她赶出这里?
她有些在意地望了一眼柏灵,而后从外头把门带了起来。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柏灵温声开口,“怎么了?兰芷君要亲自过来一趟。”
兰芷君抬眸望着眼前人,只见柏灵的眼周因为困倦而略略发红,此时正长发松散,草草用发绳在颈后绑成一束——显然是刚刚从床榻上起来。
“你昨晚在这儿做了什么?”兰芷君问道。
“接客。”柏灵轻声答道,“我的第一个恩客。”
兰芷君笑了笑,他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后低声说道,“不,你没有接。”
“有什么区别呢。”柏灵略略歪斜了脑袋,“兰芷君只是个商人,只要我有能力给你挣到这份钱,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又何必在意……王端公子那边,应该对我很满意吧。”
“自然……不过我好奇的是,当初你在内宫医治贵妃,也是这样做的么。”
“是。”柏灵点了点头。
对柏灵这样的直言不讳,兰芷君反而颇感几分意外。
“所以你在这里行医?”
“不是行医,我不是大夫。”柏灵纠正道,“且王公子也没有生病,只是普通人原本就有各自的心结,但没有人能帮他们梳理而已。”
兰芷君低声笑了起来——这件事若非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只怕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宫里的司药被贬到烟花之地,然后在花街柳巷里重操旧业……
听起来相当魔幻。
“有些话,我倒也不用瞒着兰芷君,”柏灵继续说道,“我这一身的本事,离了宫就都成了屠龙之术,反而是到了兰字号里才能再用起来。”
“怎么说?”
“因为需求是有先后的。寻常的升斗小民,就算心里再痛再苦,手里有了钱也得拿去买粮买布,置办家用……不可能给到我,让我来听他们的遭遇,为他们开解一二。
“也就只有宫门里的贵人,还有你这兰字号中的来客,有这样的财力,也有这样的精力。
“那位王公子,”柏灵轻声道,“我已经与他定好了之后的来访,此后他每月的初七,十四,二十一,二十七会到我这里来,所以我现在需要兰芷君给我专门空一间屋子,再给我拨两个人听我吩咐。”
兰芷君默然听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事情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原想王端今早既是送了新礼来,想必之后多半不会像过去一样不回头的了,至少这两日应该就会再登门。
未曾想,柏灵竟直接与他先定了日子,一月四回。
“你想干什么?”兰芷君轻声道。
“当然是实心用事,不遗余力地,给兰芷君挣钱。”柏灵认真答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赏银
兰芷君略略挑眉,眸中带笑,“难得你有这样的决心。”
柏灵摇了摇头,“按说我确实应当好好感谢兰芷君,即便是为我住在花弄的那位朋友……若不是兰芷君通融,她如今也不可能到兰字号来做事。”
“举手之劳。”
“不过还有件事,我想问一句……”
“嗯?”
柏灵略带几分试探地问道,“兰芷君……是不是已经拿到那本《清乐集》了?”
兰芷君捏着茶杯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嗯?怎么这么问。”
“春婆先前和我说,过了亮相的日子以后,我的日课会再添上弈棋和刺绣两门。”柏灵笑道,“我原想弈棋的时间倒是可以腾出来,把我脑子里还记得的棋谱都写下……
“不过兰芷君已经很久没有来向我催过清乐集的事了。”柏灵笑了笑,“先前你还专程让凤栖来催过……我想了想去,衡原君的棋谱你不可能不想要,但既然现在没了消息,我估摸着你可能是从其他渠道得了此书?”
兰芷君笑了一声。
“书册在金阁。”他也同样坦率地答道,“你闲暇时若是想看,也可以来借阅,只是不能带走。”
“这样啊,”柏灵目光低垂,“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没有记错,那么按照衡原君先前的说法,那本书是他亲笔写下的——是世间仅此一册的孤本。
当初这本书一直放在她的小院,后来出事了,她人被投进慎刑司,书册也应当还在那里才对……兰芷君如果真能拿到,无非是三种可能。
要么衡原君当初在说谎,这本书肯定不止一本,也不止柏灵一人看过,所以外面出现了复刻本。
要么,兰芷君手段通天,能买通宫里的宫人侍卫,派人为他从那间无名小院里将书取出。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柏灵一时还想不到。
“那我可以现在去看看吗?”柏灵问道。
“可以,”兰芷君轻声道,“不过你还是先和凤栖一起去一趟正门。”
“怎么了?”
“王端给你送了赏银,要你清点。”兰芷君低声开口,“至于说空房和配给仆人的事情,也让凤栖安排吧。”
“凤栖……”柏灵垂眸笑了笑,“兰芷君能否换个人选?”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但感觉那位凤栖姐姐,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柏灵很快答道。
兰芷君才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责骂与哭声,两人同时起身,开门去看——只见两个侍女畏畏缩缩地靠墙站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
而在她们身前,凤栖怒目而视,手中握着一张长长的黄色纸笺,那东西已经被她抓成一束,变得皱巴巴的。
柏灵一时觉得她手里拿着的这东西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
“我们真的不敢了,凤栖姑姑。”
“不会再有下次了!”
“一次都不可以!”凤栖显然非常恼火,“你们不是昨夜一整晚都在这里侍候吗?怎么还会有闲情去下头赌博——”
“是我让她们去的。”柏灵连忙接口道。
凤栖的声音忽然停在那里,她目光映着几分恼怒,重新投向柏灵,“你让她们去的?”
“我让她们帮我买了一注,”柏灵很快答道,“就是为了好玩而已……没别的意思。她们在这儿本来也是侍候我,我的命令她们也不好不听吧。”
“你押的那一注?”一旁的兰芷君忽然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天亮。”
兰芷君轻轻“啧”了一声,又问道,“押了多少?”
“一两银子。”
“……那就是,”兰芷君颦眉想了想昨夜的赔率,“四百两?”
侍女眼泪汪汪地转过身来,向着兰芷君稍稍欠身,“回兰芷君,是五百七十两,因为昨天夜里有好多人临时加注,押了一个时辰……所以,所以赔率昨晚又变了……”
兰芷君忽地大笑起来。
他转身凭阑,许久才回过头来,“你们这样算作弊,知道吗?”
“为什么?”柏灵问道,“我当时也不确定王端到底回待到什么侍候的呀。”
“但你能影响他待到什么时候,”兰芷君顺手拿起挂在腰间的烟杆,轻轻敲了一下柏灵的头,“像你这样利益相关的人跑去下注,若是被其他赌徒知道了,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可不是吗!”凤栖在一旁接过了话茬,“现在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肯定在满世界找昨夜押了‘天亮’的那个人!这个时候你们再出面,这不是在砸我们自家的牌子吗!?”
“凤栖姑姑,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也没有想这么多。”
“罢了。”兰芷君笑了一声,“赢了便是好兆头,这些赌筹,就不要再拿去换了。你们几个在当值的时候还跑去邀赌,着实不该,自己乖乖领罚吧。”
“是!是是!”
“不过既然赢了钱,也算是你柏灵的本事。”兰芷君脸上仍旧带着止不住的笑意,“这五百七十两,我来给好了,你自己想想怎么花,之后派人到我这儿来调就是了。”
“……”柏灵骤然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推辞或道谢,兰芷君就已经迈着大步离开了。
——这是什么感动大周的好老板啊?
“兰君?”凤栖愣了半天才转圜回神,才想追上去,就被柏灵从身后拉住了衣角。
“凤栖姐姐还是等等吧,”柏灵笑道,“兰芷君方才和我说,王公子派人送了赏银来,说是要我清点,还需要你带我过去呢。”
凤栖的脸略略发红,对今日的这个处置,她显然非常不满意,但如今王端的人毕竟还等在前头……
“你们几个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凤栖对着那几个侍女冷声斥道,“听到没有?”
“明白,我们就在这儿等姑姑和柏灵姑娘回来。”
柏灵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这些侍女——她们也确实是被自己连累了。她想了想,刚打算开口许诺将今日的赏钱分一些出来,就听见凤栖在前方跺了跺脚。
“姑娘还在那儿发什么愣?”凤栖冷声催促道,“赶紧跟我来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民之力
兰字号的正门口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清点银两的活儿倒是不用柏灵亲自来做,只是柏灵还未露面时,镇南侯家的下人死守着银箱不让开。
等到柏灵和凤栖到了,几人才抬着银箱进了兰字号的大厅——而外头的围观者,也在这时激动起来。
在整个百花涯,真正能将“百灵”这个名字和柏灵的脸对上号的,大约也就只有参与过五月牙行那一晚的客人和十几个龟爪子了。
王端在柏灵房中待了一整夜的事早就随着昨夜兰字号外的赌坊轶闻在百花涯里传开了。
百花涯里这样热闹的事情,上一回发生还是五月初九的牙行买卖上——没错,都是同一个人挑起来了,就是兰字号里这个叫百灵的姑娘。
人人都在往前挤,只想看一眼这个身价高到夸张的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样。
然而柏灵出门时脸上已经多了一层薄纱,再加上兰字号的龟爪子们正在外全力阻拦,且不说后排的围观者了,就连冲在前头的,也未能真正一睹芳容。
人群里的人大声交换着他们看到的信息,诸如“白裙子那个!”“戴面纱那个!”“走后头的那个!”
柏灵被这个阵势稍稍吓了一跳,才走到门前,便停下了脚步。
镇南侯府的人里有一个是昨夜与王端同行的小厮,一见柏灵,便恭敬地上前打招呼,而后招手示意其他下人开始抬箱子。
那红漆木箱极大,若非两个壮汉合力,几乎无法抬起。
人群在这时发出些微惊叹,柏灵也很快后撤回到了兰字号的大厅。
此时大厅里铺着的红毯还没有清扫,许多边边角角散落着昨夜的瓜子皮和坚果碎末,四个镇南侯的下人将银箱抬起,放在了大厅的正中心,正当凤栖要上前代兰字号答谢的时候,这几人忽然打开了箱锁,一人在后托举,一人在前开箱。
数不清的银锭就这样哗啦啦地倾倒在软毯上。
周遭的人毫无防备,被这银锭碰撞的声音震得耳朵疼。然而等他们捂住耳朵,这两箱的银子也已经倒完了。
就在兰字号主楼的大厅里,堆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山。
“得罪了!”王端的小厮上前,动作极为潇洒地拱了拱手,“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这是我们家公子的吩咐,要让百灵姑娘亲眼看到他的心意!”
凤栖表情微僵,但还是笑了笑,上前答谢,又吩咐身后的几人,可以过来清点银两数目了。
王端的小厮却在这时挡在了前头。
“怎么?”凤栖有些疑惑。
“凤栖姑姑不用谢我,”王端笑道,“这钱我家公子说了,是给百灵姑娘一个人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来,也是要做个见证,免得百灵姑娘一个刚进来的新人说不上话,最后银子拿不到手里。”
凤栖笑了一声,“这就说笑了,兰字号什么地方,还会贪你家公子这样常客的银两不成?”
“哎呀,凤栖姑姑,我家公子的脾气你知道的,”那小厮有些无奈,也陪笑道,“总之他这么吩咐了,我就得照办,万一下他再来见百灵姑娘,一问,发现今日交代我办的事儿没办好,那回去我可得吃一顿好打!”
“得啦!你家公子还打你?”凤栖挥了挥手,“那你想怎么办,这么多银两,总不至于让我们姑娘亲手来点?”
“不至于,不至于,让兰字号的下人来做就行……”那小厮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得让百灵姑娘来下这个令。”
凤栖哼了一声,回头对柏灵道,“姑娘也听到了,就劳烦过来一趟吧?”
柏灵早就在附近绕着这堆银山走了一圈。
她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然而这么多银子摆在面前,柏灵一时间也着实估算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少银子。
“姑娘?”凤栖又催了一声。
柏灵微微颦眉,望向那个小厮,“劳驾,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百灵姑娘尽管开口!我知无不言哪!”
“我今早已经和王公子说过了,他与我会面的银两按月结算,数额也已经专程定过了……”
“嗯那。”
“……这些钱肯定远远超过了之前我们约定的数额。”柏灵接着说道。
“是啊,那个单算,”小厮笑道,“这是额外的赏钱。”
“可我也说了,我一向是不收其他打赏的。”柏灵表情认真,显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倘使这钱给到兰字号,我反是不好过问。”
“这……”小厮怔了一下——这茬主子没说啊,“难道百灵姑娘的意思是不收?”
“如果你非要把钱给我,我是不收的。”柏灵点头,轻声答道。
许多人也都愣在了那里。
柏灵抬眸,便见那小厮的脸霎时白了,而后又很快涨红——这要是在往常,公子要送的东西,谁要是敢不要,他有一千八百种方法叫对方把东西收下。
然则今日不同,眼前这姑娘和公子春宵一宿,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家公子对哪个窑姐儿这样上心,可见不能硬来。
“许……许是我家公子太高兴,所以忘了。”小厮走近几步,表情立时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眼睛也很快变得盈光闪闪,“百灵姑娘,您菩萨心肠……”
“别来这个,”柏灵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尴尬地笑了笑,她看了看此刻被晾在大厅里的人,忽地计上心头,“我也知道你难做,我有个法子,你也听听?”
“百灵姑娘讲就是了!”
“你呢,先把这些银子,原封不动地装回车里——”
“哎呀!!”小厮立刻拍腿叫嚷起来,“您别拒收呀——”
“先听我把话说完,”柏灵打断道,“你把银子装车里,然后以我的名义送到京兆尹衙门,找郑密郑大人。”
小厮愣了一下,“……然后呢?”
“你就说边关备战,且南北官道上匪患四起,我虽身在平京,但也想为朝廷出一份力,只是不知这些多出来的银钱该捐去哪里,请郑大人帮忙定夺。”
“回去之后,你也把这件事和你家公子说一说,让他之后不要再违背我们之间定下的约定。”柏灵轻声道,“如何?”
小厮喉咙动了动,半晌才道,“可……可这……”
“别这这那那了,”柏灵甩袖坐下,“用这个法子,至少我也算把钱收下了,不然你就把银子重新抬回你们侯府,让王公子再来兰字号一趟,我来亲自给他个拒收的说法。”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京兆尹之急
不多时,正当外头围观的众人开始散去的时候,镇南侯府的小厮又迈着大步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四个壮汉抬着敞盖的银箱,步履稳健地跟了出来。
由于银子先前全都倒了出来,再回头往里装的时候难免摆不整齐,所以二次进箱的银子,明显堆得有些盖不住了。
箱面上头,银锭堆成的小山引来一阵“啧啧”声。
众人的好奇心再次被勾了起来,那小厮也轻咳了一声,而后坐上马车,高喊了一句,“走!去京兆尹衙门!”
马鞭落下,随着马儿的一阵轻嘶,拉着两个大银箱的车慢慢悠悠地调转了车头,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重新去了。
“京兆尹衙门?他刚才是说去京兆尹衙门吗?”
“我听着也像……带这么多钱去京兆尹衙门做什么?”
“咱跟去瞧瞧?”
“走走走!”
王端家小厮的马车像是故意放慢了速度,好让身后的好事百姓能够跟上。
这儿离京兆尹衙门其实不算太远,总共大概就相隔四个半的街区,平日里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走到,若是脚程快一些,两三盏茶的功夫也可。
原本只有五六人跟在后头,可马车一上街,众人认出这是镇南侯府的马车,又望见那车后板上敞口的银箱,又纷纷加入进随行的队伍里。
人们彼此打听着消息,最初的几人先是分享了一通昨夜在百花涯的见闻,这一下看热闹的人霎时就多了起来。
马车还没走到京兆尹衙门的街口,那边的衙役就已经得了消息,说有百姓正聚众往衙门口这边赶来——郑密此时还在衙门的后院捉笔批复今日的衙门日奏,正满面愁容地挠着头皮,忽地听底下人来报,说百姓正往衙门这儿涌,惊得当场放下笔,戴上官帽往外走。
——百姓往衙门涌那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是哪儿出了大冤情,要么是谁谁谁家和谁谁谁家起了纠纷,然后两家十几口乃至几十口人集结着跑来告状。
等郑密穿过公堂,走到衙门前的空地里时,恰好碰上王端家的车马停在了衙门口。
郑密心里不由得起了几个疙瘩——可别是镇南侯府家的二公子又作妖了。
上回撞了人被百姓告到衙门里来,好歹案子最后转去了刑部,他不用直接为这位二公子的罪责背锅,但也一样落了个“官官相护”的骂名。
这次要真是又犯事儿了,他总不能照抄上次的做法,再把案子移到刑部去。
但真要是得罪了这些个京城的爵爷,先别说人家关系如何,单就京郊附近,镇南侯家就占着好几百亩地,到时候底下办事儿,人家什么都卡你一下,那就真的恶心她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放人进来吧。”郑密在大院里站定,下令道。
门口的衙役松了挡在小厮前头的杀威棍,那小厮几步就往里冲,一见郑密便连连作揖,问候日安。
郑密看了看他身后,没见镇南侯府的二公子王端本尊,他轻咳一声,面容严肃地拂袖,“这次是又怎地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好事!好事!”那小厮躬着背,“先前我家公子麻烦了郑大人许多次,偶尔也得让大人宽宽心嘛……”
郑密轻哼了一声,又见那小厮回过身,扬手邀郑密往外去。
“大人随我出去看看吧。”
“怎么?”
“我这次吧,其实不是为我家公子来的,而是应了百花涯里一位姑娘的约,来找郑大人——她说她和您也算是有私交,虽然小的也拿不准这话有多少水分,不过受人之约,也只好忠人之事……”
“谁?”
“兰字号的百灵姑娘。”小厮恭敬地答道,说着,他目光敏锐地转向了郑密,去看郑大人的表情。
郑密果真脚下一滞,“柏灵?”
见郑密这个反应,小厮心里稍稍有了底——这看起来郑大人和那位姑娘果然是有些旧交情的,她没说谎。
而后,小厮便将今日早晨和昨日夜间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郑密听罢,快步出了衙门口,果然,两大箱银子就敞口堆在他京兆尹衙门口,且四面全是在围观的百姓。
“这是干什么!散了!”郑密颦眉道,“全聚在这里像什么话!”
衙役们得令后,才飞快上前清场,围观的百姓们这时也差不多看够了热闹,纷纷跑远。
郑密走下台阶,望着这两车银两,心情有些复杂。
“银子大人您收到,小的就可以回去复命了!”小厮松了口气,“之后大人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找百花涯的兰字号接洽吧!”
等王端家的车马走后,郑密对着地上的银箱,许久没有说话。
“大人您看……”
“搬进去清点,”郑密大手一挥,下令说道,他才一转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身旁的长吏说道,“你现在就拟文,一会儿这边清点好了,把银两的数额加上,今日内就把这件事先报去户部,请示一下做法。”
“好的,大人。”长吏连忙点头,“但户部先前说的,要精简衙内人员的事……”
“这个我自己来,他们要是问起来了,你就往我这儿推,估摸着怎么还得三五日才能拿出结果吧。”郑密叹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柏灵今日送来的银子,“钱虽不多,但也算个办法,免得户部那边天到晚过来催我们的整改,这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
在柏灵这里,日子又变得平静起来。
兰字号很快给柏灵配置了新的屋舍,咨询用的房屋与居住用的屋子不在同一个地方——这也是柏灵自己的安排。
然而凤栖给柏灵挑选过来的几个下人,柏灵全都不大满意,不是嫌这里不够聪明,就是先那里笨手笨脚,甚至还有几个调过去了,柏灵直接说“都挺好的,但面相我不太喜欢”。
就这么挑了几拨人,凤栖忽然明白过来。
她去到兰字号的楼底,找到了当时正在擦地的宝鸳,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让她跟着自己上楼——凤栖就不信了,这下柏灵还能挑出错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萍之末
六月初三。
下午,百花涯深处的梨园热闹起来,许多人在后台勾面,为傍晚的夜场作准备。
入夜,柏灵也换了身寻常的衣服,前往百花涯最外层的一处舞坊——艾松青去梨园准备了半个多月的新戏,今夜就在那个舞坊出演。
这地方酒水和饮食都比较平价,所以京城里稍稍富裕些的百姓常会到此歇脚谈天。
还没进门,柏灵便远远看见有锦衣卫在门口站岗,维持里间的秩序。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这场戏算是教坊司压下来的任务,想必也有些许官方色彩。
柏灵在远处望了一会儿,这些锦衣卫她瞧着都有些面生,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戴在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这里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多,戴着面纱或许反引人注意。
很快,柏灵便顺利进了大厅,她原以为里头大抵会比较混乱,未曾想,外头站着的是锦衣卫,里面站着的是京兆尹的官差。
以往大家聊天聊得唾沫横飞,今日连嗑瓜子都把瓜子皮小心地收在手心里。
柏灵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等着今夜的大戏开幕。
然而才坐下不久,便有官差往她这边走来。
“可是柏姑娘?”那官差低声问道。
此话一出,原本与柏灵同桌而坐的几人立刻起身站到了别处,但目光还是带着几分好奇地看过来。
柏灵见他言行客气,便点头。
“我家大人请。”那官差轻声说道,并且向柏灵示意二楼的一间厢房。
“你家大人……”柏灵怔了一下,立刻猜到了一些,她起身跟着官差上了二楼,果然在二楼的厢房外再次见到了郑密。
郑密认真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柏灵看起来还是和几日前没什么变化,甚至见面时先笑了起来。
郑密叹了口气,“还笑?”
“怎么不能笑了,”柏灵轻声道,“倒是郑大人,衙门里每天那么忙,你怎么还有闲心到这儿来看戏?”
“必须来啊,我有什么办法。”
郑密挥了挥手,让柏灵和自己一道进门。
厢房在二楼的右侧,窗口恰好可以将戏台尽收眼底,只是窗口垂落着竹帘,站在竹帘近旁,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但下头的人还是看不见里面。
两人笑着聊起了柏灵亮相那一晚的细情,这一段郑密已经听了不下七八个版本,虽然过程不同,但总归结局都是柏灵平安,着实让人松了口气。如今柏灵本尊在前,他当然不能放过求证的机会。
等听到柏灵说起她已经在兰字号专门设了个和过去宫中一样的咨询室时,郑密终于松了口气。
“我前几天本来还担心得要命,”郑密笑叹了一声,“你可以啊柏灵,给我搞那么一出……让镇南侯府的人拉两车银子到我衙门口,得亏是当时有有人晓得内情,这万一要是被百姓误以为侯府向京兆尹衙门当众行贿,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当时也没有想太多。”柏灵笑答,“给郑大人添麻烦了。”
郑密哈哈笑起来,“不麻烦,不麻烦,以后还可以多添一点。现下时局艰难,我这几天还在想怎么让乡绅多捐一点。”
“捐款?”
“前线在打仗嘛。”郑密轻声道,他屏退左右,而后低声道,“我听说前几日张守中家的公子到你这儿来过?”
“是。”柏灵点头,“他也是担心我,所以就来看看。”
“那他给你透露什么消息没有?”
柏灵心中警惕,脸上只是摇头,“敬贞本来也没有在京中任职,他……能知道什么消息。”
“行,他没给你透露,我来给你透露。”郑密轻笑一声,“你五月份的那场买卖,现在在京里搞了大地震,这个你知道吗?”
柏灵怔了一下,“……什么地震?”
“上个月月中,内阁突然拟制,要重新清点今年的各处税口,宫里宫外一视同仁。”郑密端起茶盏,“就连我这在京里排都排不上号的小衙门,也得一样响应。”
“清点税口……什么是清点税口啊?”
“说白了,就是重新捋一下,现在的纳税大户到底有哪几家,看看他们纳的合不合规。”郑密轻声道,“衙门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干这个,还得自身精简,拿出个翦除冗余的办法来……这几天忙得我是觉都没得睡,偏偏今晚这戏我还不能缺席,真是……”
柏灵沉默了片刻,想着先前郑密说这件事和五月牙行有关,她颦眉猜测道,“张大人他们是想动教坊司这边的税……?”
“动肯定是要动的,不过现在皇上不在京里,不能大张旗鼓的搞,就先小打小闹地摸摸底。”郑密轻声道,“现在内阁上下,除了孙阁老他们,平日里不出大事鸟都不鸟我一下的几位尚书大人,天天给我的小衙门下文书,都指着我这边立标杆,表示一下咱们支援北境前线的决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也是个要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呢。”
“唔……”柏灵若有所思,“如果是想动教坊司,那确实是得等皇上回来。”
“是啊,毕竟教坊司的钱是交到宫里头的。”郑密轻声道,“内阁可以核对,但不好细查,只能先拿我们打个样子。”
“听起来是好事啊,”柏灵还有有些懵懂,“……不过这和五月牙行有什么关系?”
郑密微微后仰,皱眉道,“小司药这么聪明,都瞧出会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名堂?”
柏灵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必然是那十万两黄金带来的影响。
她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摇头笑道,“……刚才懵了一下。那郑大人估计这两个月都有的忙了?”
“没事儿,应该的,忙这些比忙别的好受多了,上面压得紧,我反而好办——”
话音未落,底下的戏台传来铜锣鸣响。
紧锣密鼓排了半个月的新戏,终于开始了。
柏灵走到竹帘之前,“对了,我还一直没问过呢,这戏是讲什么的郑大人知道吗?”
“嗯?”郑密有些奇怪地哼了一声,“你不知道?”
柏灵摇头,“不知道。”
“这戏讲的就是皇上率亲兵在江洲郊野剿灭青袍匪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