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头号迷弟
张守中一眼便认出了来人——马队的为首者,正是前年新上任的江洲刺史张知易。
说起来,张守中和他之间还有一层宗亲的关系。
张家在江洲是大家,只是张守中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来平京定居,这些年来不常回家走动,也谢绝家中故亲旧友的日常拜访,除却前年妻子病逝那一次,他和本家人的见面往来实在屈指可数。
张知易的辈分排起来高张守中两辈,但年纪却小,今年只有二十五六。
他几乎是张守中的头号迷弟——十四岁那年,他听闻了坊间盛赞的张神童是自家远亲,喜不自胜。
为了表达对偶像的仰慕,张知易在读书之余,专门编撰了一本小册子,书中不仅收录了张大人的许多诗词文章,就连他年少时的一些张狂逸事也不放过,全部分门别类,然后按时间排列。
这本小册子原本只是张知易自己收集起来自娱自乐之用,但他着实没想到,没过多久,这本书的副本就落到了张守中手里。
更让张知易没有想到的是,张守中连夜读完,还给他回了一封长信。
信没有直接送到他手上,毕竟张守中也不清楚张知易其人——这封回信先寄到了张守中本家的族长那里,而后辗转好几人,终于被张知易的小叔拿到。
等到张知易得知,自己整理的诗稿竟然被偶像本人看了一遍,他面红耳赤,连气都喘不过来,当场昏倒在地,幸好当时他姐姐就在旁边,当机立断一瓢凉水把他浇醒。
年轻的张知易几乎是颤抖着打开时任兵部尚书的张守中的信——他以为自己会被痛骂一顿,但没想到,张守中开篇就对他的用心表达了感谢,他说这些年来确实想腾出时间,把过去的诗稿理一理,但碍于手上事务繁多,一直没有动手。
这其中有许多诗稿是当年他随意写下的,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还有人能找到原文,足见张知易在这件事上下的功夫。
信中,张守中将手册里一些言过其实、过于夸张的传言一一指正,并言辞婉约地要求张知易不要再将此书示人,以免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最让张知易印象深刻的是信的结尾,张守中慷慨写道,编撰诗文虽是小事,但在字里行间,他能够感受到张知易的才情,希望张知易能把自己的天赋和才能用在正途上,来日若能和他同朝为官、共谋天下人的福祉,才是真正的幸事。
张知易抱着信,当场哭出了声。
那封信后来被他誊写了一遍,贴在自己的书桌上,原件则像传家宝一样被封存起来。
如今十年过去了,在这十年之中,二人唯一一次的近距离相见,还是三年前张守中送亡妻回故里的时候。
不过那也是张知易单方面的“相见”,因为葬礼上,人到中年的张守中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虚浮,看起来精神萎顿……那实在不是一个上前寒暄的好时机。
再加上,那一次张守中也没有在江洲待很久,在亲自看着亡妻入土后的第二天,他就启程返京了。
张知易只能在若干送行者之间一同行礼告别,也不指望张守中能记得自己。
二十岁那年,张知易终于高中,名列二甲,且拿到了进士出身,但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未能留京。
这几年时间里,他好几次进京述职,但都被张家的管家挡在了门外——因为张守中有一条铁律,就是日常不接拜访,不管是外地的官员还是自家的亲友,谁也别想网开一面。
这固然可惜,但几次碰壁之后,张守中在张知易心目中的形象,却更加高大起来。
今晚对张知易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身上带着升明帝的旨意,升明帝点名道姓地让他把圣旨宣给次辅兼兵部尚书张守中——他熬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和张守中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任什么官职了。
想起这个,张知易这几天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要不是下午下了一场小雨,他傍晚时就该赶到了。
张守中望见了远处的飞尘,没有片刻耽误,即刻提着衣裳快步走下城楼等候。
这一晚天色阴沉,月光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暗红,像一只带着淤血的眼睛悬在空中。
城门缓缓打开,在侍卫们的跟从下,张守中迈着快步往外走。
张知易和身后的几个随从很快赶到,他飞身下马,迎着张守中的身影几步上前。
“张大人。”
“张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
张守中和张知易都笑了笑。
三年不见,张守中看起来气色比当年葬礼的时候好了很多,但他眼角的皱纹和两鬓的灰白也愈加明显,可见这几年来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张知易有些激动地望着眼前长者,他心中热切,只觉得偶像就是偶像,先前远看就觉得不凡,如今走近了——看看这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可见即便是老了,这明臣英姿也毫不褪色!
两人在城门下寒暄,张知易有些拘束,原本准备了的许多话题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全凭张守中做主,他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生怕自己哪里多嘴多舌,暴露了自己的短处。
很快,十几辆囚车也赶到了城下。
“这里统共有十二人。”说起正事,张知易勉强压下了飞扬的心旌,他整理肃容,接着开口道,“青袍贼的首领统共有二十三位,其中十一人作恶过重,民怨沸腾,已于三日前在江洲诚中枭首示众,以平民愤。”
“这正是我想问的,”张守中带着几分疑惑,“为什么皇上不直接在江洲城审理此案,非要将人犯押解回京呢?这路上变数众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张大人莫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们将人犯都押进了大老远,下官再与您详说此事。”
“好。”张守中点头,“这边走。”
是夜,张守中亲自带路前往刑部大牢,子夜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声声犬吠。
“皇上还好吗?”张守中在马上,转头看向张知易,“我听说,这次直捣匪巢,是皇上亲自带的兵?”
张知易叹了一声,“是啊,真是九死一生……要是圣驾在江洲府境内出了闪失,我们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九死一生?”张守中有些意外,“皇上的神机营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年之心
“折损了大约三分之一。”张知易答道,“但所幸,皇上预先派大部队带着匠人和老师傅们先一步到了江洲,这一块倒是毫发无伤。”
“什么?”张守中心中一惊,着实没有想到,“为什么有了神机营还是如此?”
“事情不像张大人想得那么简单,”张知易表情有些微妙,他看向别处,表情带着几分愧疚,“皇上有火器相助,确实有很大胜算。但那毕竟是在青袍贼盘踞已久的老巢,皇上从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山地作战的经验,加上又是仰攻……很难说到底是占到了多少便宜。
“先前听闻皇上亲自去剿匪的消息,知府公羊大人几乎都要疯了,我们是半刻都不敢耽误,但公羊大人手里没有虎符,他抱着官印半夜跑去了江州府的兵营,让那边的驻军出兵,可……”
张知易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是怎么了?”张守中问道,“江洲驻兵不肯援兵相助?”
“是。”张知易点头,他将小指和拇指押在手心,三指朝上,郑重开口道,“这说出来倒有几分挑拨的意思,但知易所讲句句属实,乃是我亲眼所见。江洲驻地的李然李将军就是不肯信公羊大人的话。
“他说他认符不认人,还说若是知府搬出皇上就能调动兵权,那今后人人都能以此为由裹挟部队了……所以绝不肯开这个先河。”
张守中略略颦眉。
这事虽然听起来着实不近人情,但也本当如此。
两军交战,若是阵前的队伍个个都“随机应变”,罔顾军令,那仗就没法打了。
“那个李然着实气人,”张知易提起此人,火气便窜了上来,“他说人但凡是有点脑子,就不可能带着区区五百人去闯青袍贼的老巢,这和送死无异……他还让公羊大人把那些声称皇上闯山的老师傅带去让他审问,看看到底是不是青袍贼的陷阱——”
张知易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当时在江北军营耽误了一夜,真真是心如死灰,公羊大人连殉国的心都有了……好在次日天亮的时候,南城传来消息,说又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行至城下,点名要见江洲知府。”
“是皇上带兵凯旋了?”张守中问道。
“正是!”张知易连连点头,他眼眶微热,一时动情,不由得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们第一眼都没找出皇上到底在哪里,所有人都是满身满脸的泥,根本看不出容貌。
“然后是皇上自己走上前,对公羊大人说,‘你就是江洲知府公羊恩?’,我们才认出眼前人就是今上。
“三百多人押解着青袍贼的三十多个疑似头目,就这么进了城。百姓只知那日皇上驾临,所以街上戒严,可谁都没想到青袍贼竟然被剿了——江洲上下,无不沸腾。
“后来知府大人传令,给皇上随行的将士们疗伤、重作补给,”张知易深吸了一口气,他声音微颤,“那些刀剑,都是下官亲自监督收集,送去重新锻造的,每一把都带着血,几乎全都卷了刃……真是,一场恶战啊。”
张守中一路聆听,心间也翻腾起惊涛骇浪,他连忙问道,“皇上身体怎么样?受伤了吗?”
“没有大碍。”张知易认真答道,“皇上也专门让我传话回来,让张大人和孙阁老都不要为他担心。不过说起这个,倒真有一件事让我和公羊大人心惊胆战。”
“是什么?”
“皇上回来的时候没有穿铠甲。”张知易颦眉开口,脸上也带着几分疑惑,“他是那几百人中唯一不穿铠甲的人……神机营绝不缺战甲,但圣上除了绑腿和砂手套,什么也不戴。”
张守中喉咙动了动,他这时才觉察到自己后背汗湿了一片。
他又感慨,又惊佩,且极度气愤。
早先陈翊琮还在恭亲王府的时候,他便看出世子不像他的父亲,反而更像早年间的建熙帝,怀着一颗勇猛精进之心……这当然是好事,可如果皇上真的在这次剿匪中出了什么闪失,那平京的内廷会发生怎样的动荡……
这一点,难道皇上自己没想过吗?
他此次北巡既为运送军备,也为慰劳北境的戍边将士,倘若出师未捷身先死,对北境四州又是何种打击。
……这一点,难道皇上也没想过吗?
作为帝师,张守中深知陈翊琮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因此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可能,陈翊琮都想过了,但他就是要去!
张守中猛然惊醒。
“……不行,得追加护卫。”
张知易一下没有听懂,见张守中骤然发白的脸,他有些茫然,“张大人……?”
“来人!”张守中回头,身后随行的两位刑部侍郎打马上前,张守中调转马头,沉声道,“你们接着带路,青袍贼乃朝廷重犯,不得有丝毫闪失。等将人犯悉数投入狱中,你们再带张刺史去京中驿馆下榻,我稍后就到。”
两位侍郎应声点头。
“张大人要去哪里?”张知易连忙问道。
“知易这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
张守中握着缰绳,胯下的骏马已经感受到他的去意,正低地嘶叫吐息。
他皱着眉,表情严肃,“我眼下有一件第一要紧的急事要去办,去去就回。”
张知易连忙拱手行礼,而后目送张守中离去。
想起方才张守中直接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张知易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没想到偶像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
张守中快马加鞭往兵部回赶。
这次北上,陈翊琮抽调了两千守陵人和神机营中的五百精兵,就这么从平京出发。
早些时候,张守中主动请缨,想跟着陈翊琮这次一道北巡。
陈翊琮拒绝了——他说朝中政务繁忙,孙阁老年纪大了,需要张守中在一旁勉力支援。
后来张守中又指了几位京中的守将,让皇上带在身边。
可是陈翊琮也拒绝了——他说自己抽调了这么多部队北上,京城城防本就比之前更脆弱,理应让这些有经验的守将留在京中。
再说,现在是夏天,路上又不会遭遇金贼,不需要那么紧张。
为表信任,陈翊琮将守陵人的虎符留给了孙北吉,在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里,京城守军三千余人,守陵人三千余人,彼此既可制衡,又可合作御敌。
张守中越想越气。
所以皇上这一次北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
犒赏三军?抚慰生民?
还是他心中有千沟万壑,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填平?
此次江洲一役,神机营的五百人折损至三百,守陵人暂时无伤。
再往北,若是又遇到何处的流寇,他还打算带着多少人去冲锋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探韩冲
夜深人静,衡原君在睡梦中忽然听见外面的响动,他睁开眼睛,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
果然,屋外的敲门声愈加清晰起来。
“是谁。”他没有动身,只是低声开口。
“大人,是我。”年轻锦衣卫的声音传来,“抱歉深夜叨扰,韩大人回来了。”
衡原君怔了一下,他扶着床榻起身,“他人呢?”
“韩大人受了伤,现在人躺在太医院,暂时还过不来,卑职先来和大人说一声。”
“太医院……”衡原君微微颦眉,“性命保得住么?”
外头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难说,毕竟现在柏大夫已经不在了,西柴房的几位医士也没有把握。”
衡原君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声。
“伤得……这么重么。”
“卑职已经让人看在那里了,有什么变化,会随时来和大人通传——”
话音未落,门已经从里面打开,尽管是夏夜,衡原君仍然穿着长衣长袖。
外面的人愣了一下,“……大人怎么起来了?”
“我亲自去太医院看看吧。”衡原君低声说道。
“这怕是不太方便,”锦衣卫连忙道,“今日江洲青袍匪押解入京,入夜以后已经全城戒严了,若是被巡视的禁卫军发现了——”
“无妨。”衡原君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皇上亲赐的令牌,除却宫闱与兵营,这平京城里,我来去自由。”
那锦衣卫着实惊了一下。
衡原君日日困于沁园,众人一直以为是皇帝的暗中拘禁,岂料他手中竟还有这样的东西……
“那卑职去帮大人安排。”
“不劳烦齐大人了,”衡原君轻声道,“你身份特殊,总是出入沁园已是冒险……这些琐事,我自己来就好。”
……
衡原君独自提着灯笼走过偌大的沁园,今夜在北门值守的是个有些眼熟的年轻人。
“什么人!”那人听到院子里的脚步,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见衡原君,他便皱紧了眉头,“入夜熄灯的规矩没听过吗!竟然还敢打灯笼在园子里晃!”
“……以前没见过你,”衡原君望了他一会儿,“在这儿值守的那位老翁呢?”
“你管的倒多,”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赶紧把灯笼熄了!这园子的园主怪得很,夜里要是见着了园里有光要罚人的,你别找事儿!”
衡原君轻叹一声,“罢了……管家呢?”
年轻门房才想发作,但再次定睛望向眼前人时,又觉得他身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贵气,不像是园子里的其他下人。
“你谁啊?”年轻门房喉咙动了动,他试探地走近几步,“让我找管家就找管家?老管家这会儿肯定睡了,再说了……我不在这儿你替我看门?”
望着眼前年轻人胡搅蛮缠的模样,衡原君一时无奈——这就是园子太大的坏处了,他自己平日里不愿出门,园子里的下人也认不得他。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过了多久,衡原君才终于坐上了去太医院的马车。
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独自出门于他而言已经是如此举步维艰的事情,
太医院的大门此时已经紧闭,只有西边的侧门还开着,衡原君几费口舌,终于到了灯火通明的西柴房。
这里和宫里的太医院值房一样,永远都有人正在值守。当年的学徒们有几人升任了医士,在柏奕出事之后,他们接起了西柴房的担子,也将柏奕先前定下的规矩继续执行了下来。
现下已是后半夜,当衡原君说明了来意,西柴房的医士们坚决谢绝了对病人的探视——即便衡原君将皇帝亲赐的令牌拿出来也无济于事,医士们也拿出了一道圣旨——
但凡在西柴房砖瓦篱墙之内看,不论来人官居几品、地位几何,在与病人有关的事务上都必须谨遵医嘱。
医士们也不认得衡原君其人,但看他面色苍白,又带病容,只当是韩冲的亲眷兄弟。
不过病人伤重,会这样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一番商量之后,几个医士领着衡原君先去近旁的候客室休息,等到天亮之后再去探视。
候客室的屋子很是雅致,里面有床榻,有书架和书桌,笔墨纸砚放在桌上,却微微蒙尘。
“这是哪位大夫的书房?”衡原君问道。
“是咱们柏大夫的。”医士答道,“之前有病人候诊也是直接等在这里,你看起来身体也不好,在这儿眯着睡一会儿吧,别明天病人醒了,你病倒了。”
衡原君点了点头。
“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床毯子。再就是探视的话,除了西门的来客登记,我们这儿还有一套表要填,很快的,你填完再睡。”
“有劳。”衡原君淡淡说道。
医士走后,衡原君在房中坐了下来。
屋子里点着一盏暗淡的灯,衡原君抬头,望见对面的的书架上放着一个半尺长的茶叶桶。
他一时好奇,上前取过,打开盖子闻了闻——竟是猴魁。
看来这位柏奕柏大夫,也是位爱喝茶的人。
衡原君将茶桶放回原处,回转过身,才看见自己方才坐靠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
衡原君望着这句话,一时无言。
医士就在这时抱着毯子和纸笔进来了。
那笔看起来是用竹管做的,笔身很短,大约只有普通毛笔的一半长。
“这是……”
衡原君接过笔,以寻常的握笔法拿在手中显然有些不合适。
“这叫双瓣合尖竹管笔,”医士笑道,“西柴房里文房四宝就是个摆设,我们平时都用这种笔,主要是不像毛笔一样用完就得洗,所以更方便……”
他说着,将竹管笔重新拿了回去,而后以一种衡原君从未见过的方式握在了手中。
“我问你答,然后我来记,好吗。”医士开口道。
“请问吧。”衡原君说道。
“名字?”
“衡原君。”他轻声道,“均衡,原野,君子。”
医士才要动手记,忽然颦眉,“……这是名字吗?有‘衡’这个姓?”
“我没有名字。”衡原君轻声道,“但你用这个称呼,很容易找到我。”
第一百二十章 同病相怜
衡原君着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个太医院的小小医官逼问自己的本名。
“没有名字”是真的——他出生时建熙帝亲自来沁园看过他,并留下一道旨意,不得给这个孩子起名。
衡原二字是他父亲的封地,也是后来下人们传起来的名讳。
“真的没有名字。”衡原君轻声道。
他有些徒劳地想,果然还是应该带上一个能镇得住场的仆从出来……现在这场景,只怕眼前的医官要误以为自己是在有心刁难了。
但这样的宫闱秘事,又实在不是能开口解释得清的。
“那你的父母兄弟私下里喊你什么?”医官看起来有些生气了,“难道也是直接喊你的号吗?”
衡原君微微垂眸,父亲喊自己什么……
这样的陈年往事,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了。
在仅存的一点印象里,他还记得一点大周先太子的残影。
被建熙帝幽禁在沁园之中的父亲;
日日服药但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
经常长吁短叹但又沉默寡言的父亲……
父亲喜欢弈棋,痴迷弈棋,偶尔精神好的时候,父亲会站在屋门口,对着院子喊他的名字。
等到自己跑到父亲跟前的时候,父亲会将自己抱起来,然后问,“好孩子,今天下棋吗?”
“……书白。”衡原君轻声开口。
等医官问清了是哪两个字,他忍不住抱怨道,“早说嘛……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摆谱的呢?对了,你姓什么?”
“陈。”
医官手里的笔停了一下,而后脸上的不快很快淡去,他轻咳了一声,不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两人一问一答,很快把表格里的信息收集完了。
医官转身要走,衡原君忽然喊住了他。
“这墙上的字,也是柏大夫的吗?”衡原君轻声问道。
“嗯,是。”
“为什么要写这个?”衡原君再次望着那副字,“大夫的房里,不是应该挂些‘药到病除’‘悬壶济世’的话吗。”
“本来是挂着‘妙手回春’的,”那医官答道,“但柏大夫说他没那个本事,就换了。”
衡原君怔了一下,但又很快沉眸,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你休息吧,等天亮能探视了,我们会来喊你的。”
“辛苦。”
年轻医官答了一声不客气,而后从外面把门带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衡原君却睡不着了,他在那副字的对面坐了下来,久久望着它出神。
他说不出是哪里引起了自己的兴趣,但他忽然在这副字里看见了几分自己。
说起来,虽然他对柏家一家的前尘往事都已经非常熟悉,但他其实还从来没有见过柏奕其人。
倘若日子能再往前推一推,他倒是真想和这个年轻人聊一聊。不过这阴差阳错的……应该是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
次日一早,韩冲慢慢醒来。
他听见有人哗啦一下拉开了病房里的帘子,于是外头的光一下就照亮了整间病房。
睁开眼睛,他的视野是模糊的,只是隐隐能看见近旁坐着一个白衣的人,那人双手抱怀,一声不吭地面向自己。
韩冲有些警惕地往床里侧靠了靠,那人轻声开口,“是我。”
——衡原君的声音。
韩冲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明公……?”他有些费力地喘息,想要坐起来,“你怎么……”
“不要动了。”衡原君轻声道,“你再乱动,这里的大夫要把我赶出去了。”
韩冲停下了挣扎,安静地躺在那里。
“现在尽兴了吧。”衡原君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结果如何?”
“输了。”韩冲低声道。
“他们人呢?”
“应该……是逃走了吧。”韩冲轻声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嗯。”衡原君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消息吧,应该也用不了多久了。”
韩冲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属下……无能。”
衡原君笑了笑——输在韦十四这样的对手之下,其实也不算丢人。
但考虑到这句话说出来颇有几分赞扬韦十四的意思,他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明公不要在这里守了,”韩冲轻声道,“属下没事……就是,需要休息。”
衡原君点了点头,他望向屋外,略略抬高了几分音量,“我能不能把帘子拉起来?”
“不行的,”外头学徒的声音响起,“这会儿得通风了。”
衡原君轻轻耸肩,兀自笑了起来——虽然只待了一晚,但这里的规矩确实大得让他好笑。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进来,他打开柜子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眼罩给韩冲戴上。
“真周到。”衡原君笑道,“多谢了。”
等到屋子里又只剩下衡原君和韩冲两人的时候,衡原君站起了身,他在屋子里缓慢地踱步,韩冲显然没有睡——尽管他戴着眼罩,但仍然望着衡原君的方向。
“明公请回吧。”韩冲再次催促道。
“事情还没有说完。”衡原君的声音沉静下来,“我还在等韩大人的答复呢。”
韩冲愣了一下,而后慢慢沉下嘴角,带着几分不甘地转回了头。
他平视着天花板,低声道,“属下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衡原君笑了笑,“你这个表情,我都不信你是最后一次啊。”
“……明公早就料定我会输吗?”韩冲有些低落地开口,见衡原君不回答,他只当是对方默认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的起伏也随之剧烈,“但这次我并不是没有胜算,只是——”
“我明白。”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原本有许多话想辩解,但此刻衡原君一声“我明白”,又让他觉得自己的辩解有些苍白——有胜算又如何,还不是输了!
他越想越觉得懊恼,被子里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明公明白什么……”韩冲低声轻语,“明公不会明白。”
“韩大人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料定了你会输,但还是放手让你去?”衡原君轻声问道。
韩冲表情微凝,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为什么?”
“当年……我不也和韩大人,是一样的心情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涧白发人
韩冲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沉默再三,最后忍着手臂上伤口的牵扯,抬手推掉了眼罩。
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衡原君已经走了。
“明公……”
……
艾松青一早醒来,听见外屋传来一阵熟悉的响动,她揉着眼睛起身,柏灵正在给放在窗台上的兰花浇水。
“你起啦?”艾松青睡眼惺忪,“现在什么时辰了?”
“早,”柏灵回头笑了笑,“已经巳时了。”
艾松青怔了一下,几乎跳着往回跑,“怎么都巳时了!我今早还要——”
“早上乐坊来人了,说今早有要事要急议,”柏灵放下水壶,追去了艾松青的屋子,她靠在门边,笑着道,“所以早课取消了,不过下午你还是可以去乐坊练习——如果你想去的话。”
“那下午师傅们在吗?”
“不知道,但我猜不在。”柏灵答道。
“诶……为什么?”
“好像教坊司那边有什么官家来的任务,他们得排一场新戏。”柏灵笑道,“乐坊的师傅今早全都进梨园了,估计未来几天都不会出来。”
“……这样啊。”艾松青穿衣的手慢了下来,她轻轻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是什么戏呀,这么要紧。”
“不知道,但宫里专门来人盯梢着,估计挺重要的。”
吃了早饭,艾松青换好了衣服出门,在目送她离去之后,柏灵也换了一身衣服等在屋中。
今早兰字号的仆从来通知乐坊今日停课的消息时,还顺便带了另一个消息给她——今天有位大人物要来拜访,预计在午时前后会来。
柏灵带着几分好奇静候,等到兰字号终于再次派人领她到一处僻静的会客间时,她也有一瞬的惊诧。
郑密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屋中。
郑密也是人到中年,所以兰字号的人撤下了矮桌和软垫,专门给他准备了高椅和圆桌。
一见柏灵,郑密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感慨,“柏司药别来无恙。”
“郑大人!”柏灵着实有些高兴,“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小侯爷告诉我的。”
柏灵心中微漾——曾久岩是走了,但又将她换了一人托付。
郑密脸上带着几分苦笑,“你这几日还好吗?定边侯府那边有没有派人来难为你?”
柏灵摇头,“……定边侯府为什么要派人来难为我?”
郑密挥挥袖子,想打个岔把话题绕过去,然而柏灵再三追问,郑密见瞒不过,只好道,“嗨,也是不久前的事。小侯爷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
“是吗?”柏灵睁大了眼睛,有几分惊奇地问道,“他去哪里了?”
“……人都不见了,这上哪儿打听去。”郑密摇摇头,“侯夫人还告了一状到我这里,说是这百花涯里有姑娘把他儿子拐跑了。昨日我听说侯爷还专门带人来百花涯闹了一场,你没见着?”
柏灵摇了摇头——昨日她和兰芷君在别院下了一整天的棋,且入夜也没什么人来找她的麻烦。
想来,这件事应该是被兰芷君给压下去了吧。
柏灵垂眸笑道,“他们家的儿子出走,怎么怪起百花涯的姑娘了?”
郑密望了柏灵一眼,“小司药还在这儿跟我装傻,那百花涯的姑娘不就是你吗?小侯爷在家安生了半年是什么缘故,你会不知道?”
“不知道。”柏灵笑呵呵地摇头。
“行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今天也不是为了老侯爷来的。”郑密脸上也笑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函,将它递去了柏灵的眼前,“我是替孙阁老来送信的。”
“孙阁老……”
柏灵眉心微皱,她双手接过那封信函,信封的正当中写着“都进奏院日函”。
柏灵一面拆信,一面好奇道,“都进奏院是什么地方?”
“是发邸报的地方。”郑密轻声道,“各州府都有专门的进奏官,每日将当地的大事记录呈递京师,京师再设都进奏院,将各地事务整理成册,制作当日邸报,然后再发与相关人等……”
柏灵取出了里面的手信,听得郑密如此介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报纸吗?
“……这封呢,是江州府寄来的部分信稿。”郑密轻声说道。
听见“江州府”三个字,柏灵猛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
郑密笑起来,“快看看。”
她飞快地将信纸抖开,才看到第一行梗概,脸上便血色全无——江州府内衙杏林馆,新到任的父子二人,于旷野采药途中不幸遭遇山匪,双双殒命。尸首疑堕下山崖,目前下落不明。
郑密连忙道,“不怕不怕,你且往下看!”
不用郑密提醒,柏灵已经一目十行地往下读起来,她双手颤抖,只觉得眼前很快模糊起来。
她几次抬手擦拭眼眶,而后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尸体,但竹林中四处是飞溅的血迹,从现场断竹的数量和截面来看,这里发生过一场极为惨烈的打斗。
杏林医官的破马车横于路边,马已经不知所踪,而车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没有了——是以,官府断定这是一场针对独行客的劫掠,很有可能就是游散在江洲府附近的青袍匪所为。
柏灵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而后发现后面还有另一则新闻。
锦衣卫指挥使韩冲,奉命前往江洲镇抚司视察,于同一日在江洲边郊被发现,身负重伤命悬一线,疑似也是同一批青袍匪所为,因事关镇抚司要人,知府不敢直接提审,现交由京师处置。
另外,由于韩冲身上的佩刀等兵器悉数被缴,无法和竹林现场的刀痕进行比对,目前尚不确定在竹林中的恶斗他本人是否有参与,希望京师在问询过韩冲之后,可将供词也抄送江州府一份,以协助缉拿杏林馆医师被害一案。
读到这里,柏灵心中已经浮起了一个完整的猜测。
她的呼吸声渐渐急促,含泪望向郑密,“这……这是……?”
“原本信上还有一段,但阁老命人在刊登的时候删去了,”郑密轻声道,“事发前几日,有乡民偶然在山涧中撞见过陌生人捕鱼,那人面容年轻,但眉发却如老翁般银白一片。
“皇上现在也在江洲,”郑密舒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和缓笑意,“圣上亲自过问了这件事,这件事就按青袍匪作乱定案,不作追究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悍匪
柏灵不再看郑密,她背过身去沉默了许久,再回过头时,眼眶周围已经是一片泪痕。
郑密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笑着道,“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柏灵用力地点头,她心湖搅成一片,几次哽咽,柏灵这才知道,原来人在激动至极的时候,也会手脚冰凉,指尖颤抖。
她终于是坐了下来,又下低头将郑密带来的信件一再读遍,从那只言片语之中,她仿佛看见了半月前的那一场竹林激战。
“皇帝走了快一个月,才刚到江洲吗?”柏灵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轻声道,“从平京到江洲,就算带着辎重,快马加鞭三五日就到了吧。”
“是,不过皇上这一路上也没闲着,所以走得慢。”郑密忽然想起今早听到的青袍贼剿匪的事来,忍不住道,“小司药想听听皇上这一月来的经历吗,那真是——”
“不想。”
得了这个答案,柏灵终于安心下来,她抱着信,笑着看向郑密,“这封信稿,郑大人要收回去吗?”
“那肯定是要收回去的。”郑密也笑,“不过如果小司药想誊一遍留在身边作纪念,也不是不可以。”
“好,好!”柏灵雀跃地站起来,“我去找纸笔。”
郑密双手抱怀站在近旁,看着柏灵找来笔墨,伏案誊抄,他在旁踱步,“小司药将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柏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笔尖,而后轻声笑道,“还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眼看着就要月底了。”郑密略略颦眉,“就算走一步看一步,也该看着下一步了吧?”
“郑大人不用为我担心。”柏灵轻声道,“我当然是有准备的。”
“什么准备呀?”郑密追问道,“在这种地方,你不要逞能,虽说这是教坊司的地界,但真要计较起来,京兆尹衙门也还是能说上些话的。”
柏灵停下了手中的笔,向着郑密微微颔首,“多谢郑大人。”
“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开口。”郑密又劝道,“我这一层不行,上面还有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情,总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柏灵一时感动,转念又叹了一声,想起前些日子见到的宝鸳来。
兰芷君已经应下去找她的下落,但至今没有消息,或许她也该去催一催了。
想到这个,柏灵忽然抬眸,“说起来……我倒真有一件事想和郑大人打听。”
“你说。”
“这百花涯里,每一家花窑的老板档案,是单独存在教坊司里吗?还是京兆尹衙门的档案里也会有一份?”
“哟,这事儿太细了,我倒不太清楚。”郑密想了想,“我回头问一问。”
“好。”柏灵点头,“我上次问了下兰字号的老板,他说他属商籍的,如果郑大人有办法能帮我探探他的底就好了。”
郑密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柏灵会开口的事情大概直接和月底的亮相有关,却未曾想她想打听兰字号老板的底细。
“怎么?小司药是怀疑,此人有什么案底把柄?”
“那倒不是。”柏灵摇头,“就是……好奇。”
“嗨,”郑密叹了口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好奇这些有的没的。”
柏灵才想辩解什么,想了想又笑着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誊写手中的这封信函。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想抱着这信,一遍一遍地细读。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
兵部的议事厅内,张知易与张守中对席而坐。
张守中面前放着已经宣读过的圣旨,他一再阅读,眉头终是不平。
“皇上竟是怀疑,这些青袍匪,并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吗……”
“其实也不奇怪,江洲一带,青袍匪为非作歹已经好几年了。”张知易轻声道,“他们平日里劫掠商旅,洗劫村落,但遇金贼入侵时也一样拼杀抵御,且一遇官兵便主动退避,因着这一层,江州府这几年一直没有动手清理这些匪徒,只是威慑他们不得靠近而已。”
“真是岂有此理。”张守中看了张知易一眼,眼中略带责备,“官府不带头剿匪,还指望匪徒抗金?”
“大人有所不知,”张知易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百姓们……委实是被四年前的金人杀怕了。”
“是百姓被杀怕了,还是他公羊恩被杀怕了?”张守中打断道。
“张大人得空时可以看看这几年江洲的征兵情况,”张知易错开目光,低声道,“公羊大人也着实难做,青袍匪狡猾就狡猾在他们划地而治,在他们治下的村落,他们非但不作屠戮,反而会将劫掠来的粮食分发下去,百姓重耕荒地,受其庇护,倒也免除了被其他流匪袭击之苦——”
“荒唐!荒唐!”张守中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迅速站起身,呼吸也因为愤怒而变得剧烈起来,“什么是青袍匪治下的村落?这天下只在一个人的治下!江洲土地被青袍匪盘踞,公羊恩可忍,彼苍者天,岂可容乎!你身为刺史,这些事情为什么没有上报过?”
张知易满脸羞红,亦说不出半个字。
张守中心中还有一肚子的火,但看着那道圣旨,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张知易带来的这些消息,也只是百姓流离的万中之一而已。
亲历了这一切的皇帝,眼中看见的必然更加真切。
在圣旨的全文之中,陈翊琮对江洲知府公羊恩的放任没有丝毫责怪,这是否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在看过了当地的情形之后,即便是陈翊琮也着实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罢了。”张守中摇了摇头,“若是皇上都没有怪罪你们,我一个身居高位远在京城的尚书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张大人不要这样说。”张知易磕磕绊绊地开口,“公羊大人早就把这其中的曲折全都写成了文书,这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等下一次他进京述职的时候,张大人可以听他细说……
“皇上在江洲,已经听过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屋脊上的练习
张守中无言,两人的目光都落回那一道简短的圣旨上,脸色凝重。
“有些话,我来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江洲如今也不像张大人以为得那么不堪。”张知易低声道,“驻兵的主要策略,还是保存实力,没有太大危害的游兵散匪暂时不管,万一今年秋天金人又来劫掠,那江洲势必能成为挡在南北咽喉之间的一道关卡。”
“……最好是能。”张守中低声道,他两手将圣旨收起来,低声叹了一句,“多谢知易与我说这些。”
张知易连忙摇头,见张守中似是要走,他也站起身道,“张大人,我此次来,从江洲给您带了一些特产,原是想今日白天差下人送去您府上,但又怕冒昧……”
“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都是些地里的东西,不算贵重。”张知易像是猜到了张守中的拒绝,连忙辩解道,“有上湖里的小银鱼和新培的幼藕,我就顺便捡了一些来,张大人若不愿收,这几日若有闲暇,也可以上我驿站一趟,我让这边的师傅把菜肴做了。
“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族里的几位老人备下,然后托我带来的……”
张知易脸色有些尴尬,他也着实不太擅长这些收礼送礼的托辞,只好把族里的一堆长辈都给搬出来——这也是实话。
不过这一招似乎颇为管用,张守中脸色稍稍和缓,他轻轻叹了一声,“那就明晚吧,我明晚去驿站一趟。”
张知易很是高兴地点头应了下来。
张守中看起来心事重重,张知易也不想再耽误下去,起身告辞。张守中仍亲自送他出了内阁的大门,而后自己才大步流星地往回赶。
有件事他还没有对张知易提及——昨晚,他连夜与孙北吉商量,从仅有的三千守陵人中又抽调了一千,配上马匹和重器,一路往北追去。
从平京到江洲之间,其实多少还算平安之地。
江洲以北数百里之外,便是城池屡屡被破的涿州——那一带才是真的离乱之所。
只希望皇上能在江洲多待一些日子,好让这一支额外分出去的队伍,能够追上他的脚步,保护圣驾的安危。
……
这一天入夜,柏灵早早爬上她这一栋楼宇的屋顶,离韦英来的时间还有将近两刻钟,但她今日高兴,所以迫不及待地上来吹吹风。
她握着手中的短刀,利刃出窍——刀身磨砂,即便是在明亮的灯火下也不会反射出引人注意的光亮。柏灵望着北方,不知道十四和柏奕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她实在想立刻挣脱所有的枷锁,去到他们的身旁。
“今天来得挺早啊。”韦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柏灵回过头,果然看见韦英两手负在身后,踩着斜瓦往自己这边走。
“韦师傅也来得挺早。”
“下次不要来这么早了,”韦英活动了一下手腕,“我挑的时间,那都是有说法的。”
“什么……说法啊?”
韦英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声音缓慢地说道,“总是得先支开那些个盯着你的人哪。”
柏灵笑了一声,“还有很多吗?”
韦英没有回答,他走到柏灵的身前,蹲坐下来。
“开始吧。”
柏灵也站起身,她动作轻盈地走到屋脊的另一端。
在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练习以后,她不敢说自己使短刀的功力进步了多少,但是在屋脊上步行的技巧她倒是肉眼可见地精进了。
韦英至始至终教的便只有一式——手从后腰拔出短刃,而后转动手腕,腰胯带动半侧身体向前一步,以最短的路径和最快的速度,猛然向前突刺。
先练习的是左手,而后是右手,为了达到两手得均衡,前者的练习要多得多。
按照韦英的说法,“站在屋脊线上练这个最好了,你若是使的劲不对,就要栽倒,手上的功夫到不到家一眼便知,瞒不住的。”
柏灵走到目的地后停步转身,而后开始了单一而重复的刺杀练习。
在最初的时候,她不敢用力,但韦英实在是一个不怎么客气的师傅,他随身带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黑白棋子,一旦柏灵哪里动作不对,他便一枚黑棋或白棋飞掷过来,柏灵着实吃痛。
几番抗议未果,她半恼半怕地豁了出去,而后果然跌倒。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韦英就已经闪身来到她身后,提住了她的后领,将她重新带回屋脊顶端。
“尽管招呼,”韦英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难道还怕老朽抓不住你不成?”
在那之后,柏灵亦不再畏缩。
刺杀的练习一直都是戴着手套做的,韦英在一开始就叮嘱了好几次。
他叫柏灵小心手掌边沿的茧,一旦发现有茧长了起来,就要把它们剥落或是磨掉。
原因很简单,百花涯里耳目众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谁在不经意间发现柏灵掌心有茧。一旦遇到了真正的内行,看一看你茧子落的地方,就大抵清楚你平日里练了什么。
柏灵认真地照做了。
这并不是柏灵唯一的练习,事实上,比起在屋脊上的刺杀训练,韦英要求她做得更多的事情,是跑步。
跑得越快越好,能够支撑的时间越长越好。
同样按照韦英的说法,在遇到外敌的时候,没有什么比逃走更有效的自卫手段——尤其是在遇到流匪或是猛兽的时候,你甚至不需要快过匪徒,只要跑得比别人更快就行了。
“左手的……手腕,已经有点酸了。”柏灵气喘吁吁道,“换右手吗?”
“换吧。”韦英靠坐在不远处煮酒,“不用勉强,人的手腕子尤其经受不住勉强。”
柏灵换了拿刀的手,但并没有立刻开始练习,“话说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嗯?”
“韦师傅教我的这个招式,我一直觉得有点眼熟。”柏灵沉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十四当初教过我一招擒拿手——”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韦英已经笑了起来,“不错,那是变式。”
难怪……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她想了想,“是不是我把这一招练好了,之后就可以练其他变式了?”
韦英努了努嘴,摇起头来。
柏灵怔了一下,“韦师傅难道是打算让我一直只练这一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招
韦英嘴角微咧,“十四有没有和你讲过他师公的故事?”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摇头笑了笑。
十四平日连韦英的事都很少讲……更不要说是他的师公。
听到这个答案,韦英看上去有些震惊——显然在他的印象里,这样有趣的事情人是不可能忍住不说的。
“嗯,他师公,也是我师傅,姓余。”韦英一面饮酒,一面让柏灵继续练习。
“是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吗?”
“当然不是,”韦英轻声答道,“可以说是籍籍无名,余岸,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柏灵摇头。
“他老人家的往事我以前和十四、韩冲都讲过……别的就不说了,就说你现下在学的这一招吧。”韦英低声道,“这原本连一个招式都不算,因为原则上你可以在任何场景,用任何姿势去刺杀眼前的人。
“只要往前突刺,就好。”
说着,韦英抬手做了一个类似的动作,他手腕灵活兜转,杯中的酒甚至未曾洒出。
他看向柏灵,“这就是我师傅最常用,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凭此一招,从无失手。所以我师娘后来给他起了个号,叫‘余一招’。这个名号倒是比他的本名要响一些……但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
“一招……”柏灵喃喃重复,听起来,那也是一个需要一招制敌、取人性命的人,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师公他……也是暗卫么?”
“曾经是,后来不是了。”韦英轻声道,“暗卫这个活儿,较真的人做不长……嗯,说这个就扯远了!”
韦英两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最上乘的功力并非在剑术或是刀法上,而是他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有些文弱……没有人会对他这样一个人设防。”
“他的手上也没有茧?”柏灵问道。
“当然了,”韦英轻声道,他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比划着,“他的手,就像一双女子的手。”
柏灵也看向韦英的五指,轻声道,“韦师傅手上茧好像还蛮重的……”
韦英略略挑眉,把手收了起来,“我现在也不在宫里了,我可以做我想做、喜欢做的事……有什么问题呢?”
柏灵将短刀重新插回身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掌。
“……原来如此。”她低声喃喃,“韦师傅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您教我的这些东西,对我确实非常合适。”
柏灵再次弓步站好,尽管如今她刀刃的路径看起来还远远不够利落,但她确实正在变得熟练。
“对了,还有一件事,”韦英悠哉开口,“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一直到六月才能回来哦。”
“明白。”柏灵轻声道,“我会勤加练习的。”
“嗯?”韦英轻咳一声,“没别的什么要和我商量的吗?”
“如果师傅是指月底我在兰字号的亮相,那么没有。”柏灵认真答道,她脸上滴着汗,带着几分胸有成组的坦然。
柏灵停下手里的动作,“这段时间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到时候打算怎么办了……有十四留下的那本无常本,应付这些事情就已经足够。”
“是吗?”韦英微微颦眉,“你想怎么做?”
柏灵迅即地回身抽刀,刀刃精准地刺向虚空中的一点,而后她退回一步,再次将刀插回后腰。
“做回我的老本行。”她轻声说道。
……
这一日的练习结束之后,柏灵像往常一样坐在高处独自歇息了一会儿。
等到微微觉得夜风有些冷了,她才顺着这里的梯子慢慢往下走。
才回到她所在的楼层,柏灵便看见有衣着独特的女子站在自家门口等候。
夏日里,那人身着袒胸的罗裙,很是好看。她有些百无聊赖地依靠在门前的廊柱上,静止着便是一副婀娜之景。
那人很快也看见了柏灵,于是转过身朝柏灵走来。
“您就是柏灵姑娘么?”
四目相对,柏灵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几分明显的轻视。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她却分明感觉眼前人似乎对自己抱着极大的敌意……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迅速地掠过眼前人。
在这个陌生女子的锁骨下,那块犹如凝脂的肌肤上,不曾留有半点烙印的痕迹,可见眼前女子并不是沦落百花涯的歌女舞姬。
但柏灵旋即又看见她腰间垂落着一块兰子坊的令牌,那是入夜之后,出入楼宇之用的通行证。
应该,是兰子号中少数能够进出金阁的侍女才有的。
再加上她上来对自己喊的是敬语“您”……这是兰芷君身旁的人吗?
“我是。”柏灵这才答道,“这位姐姐是来找我的?”
“对,前些日子姑娘托兰芷君寻人,这件事已经有了眉目。”那人轻声道,“今夜兰芷君有事,我正是为他来转达的。”
柏灵的目光几乎立刻亮了起来。
“找到了?她人在哪里?”
“姑娘先说说你今晚是到哪里去了吧?”那女人目光中带着几分怀疑,“您应该知道,除非有兰字号的通行手牌,否则你是不可以离开兰字号的地界半步的。尤其现在是晚上,您如果一个人去外面乱跑,是很容易出事的。”
说着,她便伸手戳了戳柏灵的左肩,虽然隔着衣服,但柏灵知道对方是在指自己的花码,这似乎是在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见柏灵没什么反应,那侍女又冷声补了一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明白,”柏灵没有接茬,她错开了目光,轻声道,“不过我没有乱跑,而是去楼顶吹风了。”
“楼顶?”那侍女怔了一下。
“是的,”柏灵点头,“兰芷君应该是知道的。”
“好,”那侍女恢复了冷静,“我会去和兰芷君确认,现在,你随我来吧。”
柏灵等的就是这一句,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了几分笑意。
“我们是去找宝鸳吗?”
“我不认得什么宝鸳。”侍女冷声答道,“但如果你指的是那个你想找的女人,那么是的。她叫李棉。”
柏灵眼中霎时闪过一道惊异——她再次颦眉,宝鸳确实是单名一个‘棉’字没错,但柏灵记得,她并不姓李啊。
在卷籍司看承乾宫各人档案的那一晚,她是看过宝鸳的原名的,宝鸳姓乔。
“怎么了?”侍女望着柏灵的表情,“不对么?”
“请带路吧。”柏灵抬手,示意眼前侍女引路,“……对了,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你不用知道怎么称呼我。”那人已经转过了身,“反正今后我们也没什么机会相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与小女孩
柏灵对着她的背影轻轻耸了下肩,她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侍女有些讨厌自己。
柏灵不是很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楼顶待的时间太长,让她久等,所以为她不喜,或许又是因为别的什么——但这不重要。
这一路上,柏灵已经无暇去想眼前这个第一次见的侍女,她满心关切的都是两人今晚将要去到的地方。
侍女带着柏灵下楼,这一路上她们遇到的许多其他仆从,这些人也对这位侍女带着几分与兰芷君相似的尊敬。
离开了兰字号,楼下没有备马车,只有三五个龟爪子等在那里,和她们同行。
柏灵愣了一下,这多少说明,宝鸳大概就住在附近。
不远处,引路的侍女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带着柏灵往前方的深巷而去。
柏灵半低着头,姿态谦卑地跟从在她的身后。
余光里,她看见不少人为眼前的侍女驻足——这些男人们的目光流转在她的袒露的胸口,好几人显然是想上前来搭讪的,但走近便发现,她左胸上没有百花涯的花码。
侍女的目光狠狠剜了那些试图靠近的男人们,他们便尴尬一笑,或是不屑地轻嗤一声。
柏灵兀自想着,大约平日里也会有贵人将自家的如花美眷也带到这百花涯中一道游赏。凭花码识人,大约是这里的一道铁律吧。
幸得如此,这一路也没有人来找她们的麻烦。
很快,两人来到了百花涯边沿的花弄,再往外走,就是平京城普通的地界了。
那侍女带着柏灵兜兜转转,好几次经过了同一处街角。
柏灵和随行的龟爪子都多少看出来眼前的侍女应该是迷路了,不过她看起来早就发现自己已经失了方向,此刻正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眉心紧簇,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拿着灯笼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侍女转身把兰字号的灯笼交给近旁的龟爪子,冷声道,“要是有人难为你们,你就让他瞧瞧灯笼上的字。”
龟爪子立刻振声答了一句“好嘞!”,而后便郑重接过了灯笼。
柏灵低头看了看,灯笼的正面写着一个红色的“兰”字。
看来兰字号的名头,即便是在这边沿的花弄,也一样能镇得住人。
那侍女提着裙摆就要走,后面几个龟爪子连忙道,“姑姑,您就一个人——”
“别来烦我!”年轻的侍女有些暴躁地回头瞪了龟爪子一眼,她撸起了两袖,“让你们待在这儿就待在这儿!”
几个龟爪子喉咙动了动,重新往后退到了柏灵身旁。
柏灵望着这一幕,几乎有些忍不住想笑。
侍女走后不久,天上又开始飘落雨丝。但路上的人并没有变少,这雨丝一点也不像是夏夜的雨,反而像是春日里的,轻轻绒绒落在人身上,叫人觉得有些凉爽。
柏灵不喜欢下雨,她退到近旁的屋檐下面,找了处垒着废砖的地方坐了下来。
也大约是在这时,她才留心到近旁的小土堆后头,蹲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岁出头,衣服很旧,布面上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在百花涯的花弄里很少看见这样的小女孩。
那小姑娘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柏灵望了一会儿,有些在意地向近旁的龟爪子借了灯笼,然后走去了她附近。
小姑娘正出神地盯着土堆一角——那里有一片盛开的小花,主要是白色和紫色的两簇。
借着光,小姑娘回头看了柏灵一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看花。
柏灵把灯笼放在一旁,也蹲到小女孩的身边,轻声道,“你在看什么呢?”
“嘘。”小姑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迈着小步,往柏灵这边靠了靠。她的小手搭在柏灵的耳畔,像是在说一个秘密,声音又轻又细。
“我在比这里的花……看是哪一朵最漂亮。”
柏灵怔了一下,带着几分微笑叹了一声,她的目光也落在了这些小小的野花上。
“那比出来了吗?”她轻声道。
“嗯!”小姑娘再次靠近柏灵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紫花花边上的那一朵小白花,最好看。”
柏灵顺着小姑娘的描述望向这一片小小花丛,她一眼就看见了小姑娘说的那一朵粉白色的花——它开在一簇紫红色的同类之中,分外显眼。
柏灵伸手指了指,“是这一朵吗?”
“!”
小姑娘的眼睛霎时瞪圆了,而后她皱起眉,一把抱住柏灵的手,把她的手指往回拽。
“你……你不能……你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说这个!”小姑娘拉着柏灵,往边上后退了好几步。
她看起来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两只手插在腰间,认真训斥道,“其他的花花听到会伤心的哇!”
柏灵望着眼前的小姑娘,顿时觉得心头软了一块。
“那怎么办……”柏灵带着几分歉意道,“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你和她们不熟呀。”小姑娘皱着眉头,她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看了看眼前面善的姐姐,“我去帮你说吧?”
四目相对,柏灵忽然觉得眼前小姑娘的鼻子眼睛看起来有些熟悉。
只是还未等她细看,小姑娘已经自己跑了回去。
她对着那一片小花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临了,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那一片花丛——几片花瓣旋即承受不住,随之零落。
柏灵笑了一声。
不多时,小女孩站了起来,方才的一番抚慰让她的手上沾了些灰,她把手伸去一旁的杂草叶子上搓了搓,然后又用力在身上掸了掸,往回重新走到了柏灵身边。
“好啦。”小女孩笑着道,“她们不怪你啦。”
“谢谢你,”柏灵提回了灯笼,而后蹲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小姑娘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念念。”
“大名呢?”
小姑娘不说话了,她抓着衣角,像是听不懂柏灵在说什么。
“你姓什么?”柏灵握着念念的手,“姓什么知道吗?”
“姓李!”女孩又笑起来。
柏灵的心颤了一下。
雨慢慢大了,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天,“我得回家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听消息
“等一下!”柏灵一下拉住了小女孩的手,“姐姐还有话想——”
念念吃痛叫起来,柏灵连忙松开了手,但她并没有多用力。
小女孩背过身去,撸起袖子呼起气来,她小心地揉搓着自己的上臂。
柏灵想到了什么,放下灯笼,上前将小女孩的手拉到眼前。
她将念念的袖子卷起来,在手臂的外侧有好几道明显的淤青和结痂的血痕。
未等柏灵发问,念念就将手抽了回去,“不好看,不要看。”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蹲着往前挪了几步,重新靠到小女孩的跟前,“谁打你了?”
“我娘说了,”念念轻声说道,“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讲。”
“你娘现在在家吗?”
念念看着柏灵,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呀?”柏灵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有些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柏灵,“姐姐要找我娘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是——”
“坏人!”念念飞快地挣脱了柏灵的手,“你们不要来找我娘!”
柏灵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小姑娘就飞快地跑掉了,那个方向正是侍女先前离开的方向。柏灵正想追过去,几个龟爪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雨幕里,几个龟爪子飞快地跑进了附近的深巷,等再回来时,他们的手里多了几把油伞。
雨帘顺着伞的边沿点点滴滴地落下,柏灵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为什么念念一听自己是来找她母亲的,就说她是坏人?
她口中的“你们”是谁?都有哪些人来找过宝鸳?
还有小姑娘身上的那些伤口……
柏灵越想越觉得蹊跷和后怕。
不一会儿,侍女回来了,她重新接过灯笼,瞥了柏灵一眼,“这下找到了,跟我来吧。”
一行人顺着方才小女孩离开的方向去了,每往前一步,柏灵几乎就愈加确定方才遇到的是宝鸳的女儿。
容貌像,时间也差不多对得上,且又将将好住在这附近……哪里还有其他可能呢?
柏灵忐忑地转过一个街口,侍女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破旧房屋。
“看到那个龟爪子没有?”侍女指了指前方,“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一家,你去吧。”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这条小巷他们刚才经过了至少两三次……结果都错过了。她才要迈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方才是不是已经见过她了?”
“谁?”
“住在屋子里的人啊。”柏灵轻声问道。
“是啊。”侍女略略颦眉,“怎么了?不亲眼见她,我怎么确认我找的地方对不对?”
“确认便确认,为什么要在她家门口放个龟爪子?”
“我随手招过来站门的,免得一会儿没看清又走过了。”侍女也皱起了眉毛,“有什么问题?”
“……”
柏灵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她忽然有些没把握起来——自己的拜访对宝鸳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往前才迈了两步,就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宝鸳怀里抱着一个包袱,恶狠狠地砸向站在门口的龟爪子。
柏灵本能地往近旁的门栏边靠了靠,依着木墙,她望着不远处的宝鸳正怒斥着站在门前的龟爪子。
周遭的邻里也纷纷凑到窗前来看。
那龟爪子莫名其妙地捡起宝鸳丢过来的包袱,才一上手便目光微亮——听声音,掂重量,这多半是银两啊!
他带着几分不快看了一眼宝鸳,低声骂了一句“泼妇!”,便转身向着柏灵所在的方向走来。
宝鸳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打人用的扁担,等到龟爪子走后,她很是用力地低头擦了擦眼睛。
念念在这时跑了出来,宝鸳抱起孩子,两人一同回屋。
而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姑姑。”方才与宝鸳对峙的龟爪子转眼已经走到了柏灵近旁,他手里拿着那个装着银钱的包袱,笑盈盈地看向衣着清凉的侍女,“您看这……”
“这是什么?”柏灵问道。
“兰芷君拨的一点抚恤。”侍女瞥了柏灵一眼,“有这钱,谁还用出去做苦力啊?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想的……”
“哦,她方才说了,”那个龟爪子听到这里,连忙接口道,“她说自己清清白白挣钱,不花这种不干不净的银子。”
侍女冷笑了一声,“不花就不花呗,都住进花弄了,这架子摆给谁看啊?”
“钱给我吧。”柏灵伸手道。
那龟爪子有些舍不得松手,目光望向了侍女那一头。
侍女笑了一声,“看我做什么,钱也不是我的,给。”
“诶……”龟爪子依依不舍地将包袱交到了柏灵手中,仿佛包袱里装的不是钱,是他嫡亲的孩子。
“她们母女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柏灵又问。
“嗯。”侍女点头。
“还有别人吗?”
侍女微微颦眉,她望向近旁的龟爪子,“你们知道么?”
“知道知道,”先前守在宝鸳家门口的龟爪子连忙道,“我干活儿的花窑就在这附近,这一带我都熟,这家人还有个男人,在衙门吃空饷的,是个赌棍,这几天都没回来。”
“男人……”柏灵微微颦眉,“她的丈夫?”
“算不上,也没办过筵席,就是买回来一个婆娘过日子。”龟爪子道,“这家家主在这一片也是有名了,先前不住这儿的,八九年前才搬过来,靠关系占了个不要钱的破屋,当时还带着家具呢。”
“后来赌光了是吗?”
“可不赌光了吗!这都差直接睡在赌坊里了。”龟爪子道。
“衙门是哪个衙门,京兆尹衙门?”柏灵问道。
龟爪子两手一摊,“那就不知道了。”
“打人吗,这家……家主。”柏灵再次看向龟爪子。
“打人?”龟爪子略略颦眉,“这地方不准斗殴,谁敢打架,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是说打老婆孩子吗?”柏灵重新问道,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我看那家的小姑娘手上,有淤青。”
“这话说的……”龟爪子看着柏灵凝重的神情,实在觉得对方有些大惊小怪了,他笑起来摆摆手,“这……谁家不打老婆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再相见
柏灵不再说话,只是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柏灵怀抱着沉甸甸的银两,这包袱里的银两少说也有四五十两。
宝鸳不需要钱吗?
连钥字号亏欠的三文铜钱,她都要一枚一枚地数清要回。
但既是兰字号的抚恤,宝鸳就不会收……因为她只赚清清白白的钱。
“姐姐帮我收着吧。”柏灵将包袱交到侍女手中,“麻烦在这儿等等我。”
“诶——”
柏灵迈着大步冲进雨中,有龟爪子想冲上去打伞,被侍女拦下了。
“让她一个人过去。”
夏夜的雨幕里,柏灵轻轻敲了敲门,而后试探着推了推木门——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
“不用再来了!”宝鸳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几分尖锐的破音,“不管你们是钥字号还是兰字号,我不收你们的脏钱!你们也休想让我进窑子,我不会去的!”
“宝鸳姐姐……”柏灵轻轻眨了眨眼,有雨珠落在她的睫毛上,又飞快弹落,“宝鸳姐姐,是我,你开门好吗?”
一瞬间,里屋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雨声。
柏灵在雨帘里又等了许久,才听见门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那是门闩松落的声音。
门拉开一道缝隙,柏灵抬眸望去,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你……你是……”
宝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这些年里她时常梦见那个在承乾宫里喜欢洗澡的小姑娘,但当柏灵真的站到她跟前时,她又觉得陌生起来。
这几年她辗转几户人家,虽然不闻外事,却也听说了柏灵落水投湖的事情,宝鸳哭了好几夜,一如当年听闻贵妃坠亡时一样。
只叹她们这些昔日在一块儿笑语欢歌的故人,到如今一个都没有落得好下场,世道如碾,竟是把所有人都轧了个魂飞魄散!
而今柏灵活生生地站在宝鸳面前,宝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四年过去了,柏灵脸上稚气尽褪,果然像当年初见时她预料的那样,越发出挑得标致,个子也高了不少,唯一没有变化是那双盈盈的眼睛。
宝鸳猛然回过神,她红着眼眶,连忙将门拉开,然后牵起柏灵的手,将她从外面的大雨里拉进屋。
而后门又重新合上。
不远处龟爪子们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望了一眼侍女手中怀抱的银两。
众人纷纷纳起闷来——这是带着银子进不去,不带银子才能见上面的意思?
什么道理嘛。
……
“我后来去找过你,”柏灵轻声道,她解开了发绳,用宝鸳递来的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应该就是建熙四十五年初秋的时候……”
“那时候我已经不住孺子路了。”宝鸳轻声道。
她一面与柏灵聊天,一面翻找着自己的衣服,竟是找不出一件不带补丁的来给柏灵换上。
她思前想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身压箱底的衣服是和夏被放在一块儿的,连忙跑去另一个箱子里找。
“来,进去把湿衣服换了。”宝鸳轻声道。
整个屋子其实就只是四四方方的一个一居室,但宝鸳在屋子中间格了一道帘子,勉强将它分成了里外两屋。
柏灵按照她的示意,进去里间换衣裳,拉开帘子的时候,念念从里面跳了出来,对着柏灵做了一个鬼脸,然后飞快地躲去了宝鸳身后。
“喊姐姐好了没有?”宝鸳问道。
“坏姐姐!”念念大声说道。
“诶,你这孩子怎么——”
柏灵打断了念念的话,她认真地看向宝鸳,“后来宝鸳姐姐去哪儿了呢?”
宝鸳手里的动作稍稍凝滞了一下,她轻轻叹了一声,目光也落在地上,不似先前神采。
“现在再说这些,没意思了。”宝鸳轻声道,“总之我现在都还好。”
柏灵解下了外衣,在换衣服的时候,宝鸳忽然愣了一下,“你、你胸口——”
柏灵停下了穿衣服的手,她顺着宝鸳的目光看去,意识到宝鸳正盯着自己心口的花码。
柏灵也笑了笑,而后将衣服穿了起来。
她一面系好自己的腰带,一面低声道,“这也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刚才那些人……”宝鸳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声音略有些颤抖,“你是兰字号的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
“你是他们找来当说客的?”宝鸳往后退了一步,旋即又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兰字号……兰字号也用得着,上这种手段?”
柏灵望着宝鸳霎时惊乱的表情,微微颦眉,“宝鸳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宝鸳心口剧烈起伏,她重新站定,表情倏然冷肃,“……你今晚,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柏灵望着宝鸳,便简短地将先前自己如何在钥字号门前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
“只是来看我的?”宝鸳目光中带着几分狐疑不决。
“……”
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自证——她甚至不知道宝鸳究竟在担心什么。
沉默了片刻,柏灵索性将往事从沉湖说起,这一路风雨兼程,她全部和盘托出。
越往后说,宝鸳表情越缓和,直到谈及五月牙行,宝鸳终是摇头让柏灵不必再说下去,她信此番柏灵探望的真心。
“宝鸳姐姐到底在怕什么?”
宝鸳本不想提,但柏灵诚挚至此,她前后思量,终还是叹了一声。
碍着念念也在屋中,宝鸳含含混混地答道,“她们……好几家,一直都想,拉我去。”
柏灵突然明白过来,“上次的钥字号……?”
宝鸳点了点头,她的手紧紧绞住了衣服,望向柏灵坐着的床榻。
“他……把我从前的身份说出去了。”
“谁?”柏灵一时没有听懂。
“就是……我现在的……”宝鸳颦眉,她不大愿意说“丈夫”或是“男人”,甚至连“当家的”这种词也不想用在那个赌棍身上。
而“死鬼”“遭瘟的”这种话,她又不愿当着念念的面来骂。
宝鸳一声叹息,让柏灵再次明白过来。
百花涯里从来不缺贵人的生意,就像是五月牙行里,各地的商人肯为成为罪属的富家千金下血本买回一样,一个在宫中伺候过贵妃的噱头,也一样能成为一个赚钱的好名头。
“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柏灵不由得喃喃,她终于明白方才宝鸳为什么对龟爪子那么凶狠,“当年你嫁的那户人家呢?是他们把你赶出来了吗?”
宝鸳摇了摇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锁链
故事说起来很长。
但宝鸳轻描淡写,慢慢悠悠地将这些年间的辗转往事大抵说了一遍。
她嫁去贵妃远亲家后过得很好。
只是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丈夫忽然得了重疾,病程起势很快,从发病到撒手人寰,统共不过十几日而已。那时离她成亲也不过才将将过了两个月。
她的婆家人都很好,温和知礼。为丈夫守灵的时候,她自己恍恍惚惚,只忧心是自己克死了丈夫,婆婆听了非但没有怪她,反而劝慰,说人各有命。
宝鸳感动不已——娘娘真的为她挑了一户极好的人家。
她原想此后便一生侍奉老人,但未曾想娘家人反而在这时找上来。尤其是她的弟弟,他不肯让宝鸳在这家继续守寡下去。
只有她再嫁,才能再收一趟彩礼。
婆婆不忍,不答应放宝鸳走,但老人性子软,即便占这理,也不愿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反而是娘家人日日闹、夜夜磨,泼不尽的粪水红漆,扫不清的厨余污秽,终是把这一家人也给熬病了。
宝鸳不忍看这一家才经丧子之痛,又承受自己带来的无妄之灾,便同意回家改嫁。
然后此后不久,她便发现自己有孕,她小心隐瞒着过了前四个月——恰好又到了冬日,厚衣服穿起来,照样每日干活儿不歇息。
等到家人终于找到了下家,她肚子里的念念也将近到了六个月,已经是一条人命,无法再用药堕去了。
于是新的婚事黄了,她也得以将夫家的孩子生了下来。
宝鸳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些话她没有说,但柏灵能推测到。
一户将女儿视作买卖的人家,谈好的生意忽然黄了,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宝鸳既然不愿意提,那就不提了吧。
“然后就到这里了?”柏灵问道。
宝鸳点了点头。
“他倒是想把我卖了,可这犯法。”宝鸳冷声道,“我专门找师爷问过了我这种情况,这几年尤其是流民作乱,衙门严打买卖人口的。我要真的进了花窑,他就得去吃牢饭。他自己在衙门挂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是哪个衙门?”
“京兆尹衙门。”宝鸳轻声道,“他顶了他父亲的职,每天去衙门点个卯就走,整天也没个正型的……”
柏灵心中忽然有几分安定下来,“什么职啊?”
“书办吧。”宝鸳答道,“衙门里的人也知道他的德行,我之前去过一趟,求着他们把发饷的规矩变通变通,不要再一次把钱全给他了。一日一日地给些小钱,免得他能拿去豪赌……”
“这样商量,他们竟也是肯的?”
“没有办法。”宝鸳叹了口气,“谁还能管得住他呢?给他发饷的刚好是他父亲的旧友,也是看在这层面子上才给了我通融,不然家里都揭不开锅,日日都是上门来催债的……”
“宝鸳姐姐现在每天都在外头干活儿吗?”
“是啊,不然拿什么买米下锅呢,”宝鸳笑了笑,“原本在百花涯里住着做长工能省下更多,但念念还小,我总是得带她在身边的,我怕里头呆久了,她就跟着学坏了。”
两人聊天的时候,念念就一直蜷在宝鸳的膝上,这会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念念会乖的。”
“嗯,”宝鸳低下头,绾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念念最乖了。”
柏灵叹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雨幕。
“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每天不到半夜不着家的……身上的钱不花完,他是不会回来的。”宝鸳轻声道,“家里没伞,也不能借你,一会儿雨小了你就回吧……会耽误吗?”
“不耽误。”柏灵笑道,“兰字号在我身上花了五万两,现在就指着我给他们赚回本呢,对我还是很宽容的。”
宝鸳眼中透露出几分难掩的同情。
她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只道,“那些银两,你别再让人送来了,送来了也是让他拿去赌钱……你自己攒着,以后想办法赎身啊。”
柏灵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对宝鸳来说,十几文的钱当天就能花出去,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饱腹钱;可十几两的银子花不掉,留在身边,反而落不着什么好。
“今晚这么一闹,明儿他肯定就都知道了,”宝鸳想了想,“要是他上门去找你要银子,你千万别给,听到吗。”
“嗯。”柏灵点头,“我到时候——”
“总之我挺好的,真挺好的。”宝鸳望着柏灵,“过得是苦一点,但能吃饱,有地方住,往后会慢慢好的,你别担心我。”
柏灵一时无言,她余光打量着这件家徒四壁的屋子。
这样好吗?
“哎呀,忘了灶上坐着羹汤了……”宝鸳突然站起身,她笑着道,“你吃过了吗?”
柏灵连忙摇头,“我都吃过了,不用准备我的份。”
宝鸳笑起来,“我也不跟你客气,你就别怪我抠了,就是想准备我也拿不出来呀……”
两人都笑了起来。
柏灵站起身,揭开帘子跟了出来。
念念也跟在宝鸳的身后去帮忙,小小的人端着空碗,等着宝鸳把菜羹舀到有缺口的陶碗中。
这种菜羹,柏灵也很熟悉。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宝鸳和念念两人直接坐在地上,拿一口捡来的木箱子当矮桌。
柏灵靠墙站在一旁,望着眼前一幕,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宝鸳姐姐”。
宝鸳抬头看她。
柏灵轻声道,“你想过和离吗?”
“……什么?”
“和离。那些银子可以先存在我这儿,”柏灵望着宝鸳,“和离了之后,我托人在外头置个好一点儿的屋子,你可以带着念念单过。”
“……”宝鸳一时没有回答。
“我不指着拿钱赎身,且不说我这身到底能不能用钱赎出来,就算能,这三五十两的银子也是杯水车薪,没有用的。”柏灵继续道,“但你拿去,肯定能——”
宝鸳笑了笑,表情略略有些僵硬。
“算了。”她轻声道。
“为什么?”柏灵皱紧了眉,“一个人过,总比——”
“万一下一个更糟呢?”宝鸳端着碗,轻声说道,“这个虽然好赌……但好歹能镇得住我兄弟。”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处去
“而且他人本性不坏,”宝鸳的声音甚至还带着几分安慰人的轻缓,她低声道,“除了好赌,别的也没什么了……”
“……那念念手上的伤呢,是怎么来的?”
宝鸳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她抬眸望着柏灵,“过日子是这样的,你……你不能抓着一两件小事不放。”
柏灵一时噎在那里,“打人和赌博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宝鸳叹了口气,“我刚才不该和你说那些。”
空气忽然凝固下来。
念念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然而她还太小,甚至还不明白和离是什么意思,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眼前的姐姐似乎是在说她父亲的不是。
她有些想开口,但又怕惹出母亲的眼泪。
柏灵突然发现,自己把天聊死了——反而是在面对宝鸳的时候,她难以平心静气地听。
“他也不是总打人,”宝鸳放了碗,认真说道,“是喝了酒才会动手,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闲钱……”
柏灵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心口,宝鸳口中似是求情的话,每一句在柏灵听来都在加重那个男人的罪状。
“平日里他也是讲道理的,也知道照顾念念。我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让他拿钱回来,他也听。
“还有我之前去衙门里闹,让他按日领银子,他也没有说什么,就由着我这么做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身边还带着孩子,他既愿意容我,我也甘心侍候着……”宝鸳的目光沉落,“今日赌气,和离了,明日搬去了新屋,我弟弟再上门闹一闹,就是有再多的银子,我又能守得住么?
“你不明白。”宝鸳扫了柏灵一眼,才想说些什么,又忍下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宝鸳和念念吞咽菜羹的声音。
“我吃饱了~!”念念端起空碗给宝鸳看。
“还有一点呢,吃得下吗?”
“吃得下!”念念连忙点头,“还能再吃一碗。”
宝鸳笑了笑,拿着碗到后面的灶间去添,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柏灵已经不在了。
门虚掩着,念念站在门口,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娘,那个姐姐走了。”
“哦。”宝鸳表情有些难过,但又很快微微笑道,“你和姐姐好好道别了吗?”
“说了!姐姐还给了我一个这个。”
念念摊开手,手里多了一块小小的兰字号令牌。
宝鸳愣了一下,微微颦眉,她将令牌接过,置于掌中细看,表情一时复杂。
她没有去过兰字号做事,但听其他在百花涯里干活儿的婶娘们说起过,就像金字部的价钱开得比水字部高一样,草木字的花窑,给的价钱也是更高的,且那里的人出手阔绰,用心干活儿还时不时能得着额外的奖赏。
只是想去那里干活儿,得有引荐,没有熟人作保,是过不去的。
“那个姐姐说,如果娘想去找她,可以用这个牌牌。”念念轻声道,“娘,这个姐姐是谁呀?”
“哦,是娘以前的朋友。”
“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宝鸳笑了一声,在念念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当然是好人了。”
宝鸳将令牌收在了袖子里,但转念又觉得不妥,思前想后,将这个令牌藏在了灶间的柴火下面。
再出来时,宝鸳蹲下身,认真对女儿道,“这个东西娘收起来了,念念不可以告诉爹爹哦。”
“知道啦!”念念大声答应道。
……
入夜,艾松青从乐坊回来,看见柏灵靠在屋外的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百无聊赖地望着其下回环楼宇中的艳舞莺歌。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艾松青上前,“一个人闷着吹风可不像你。”
柏灵笑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怎么不像我……我觉得可像我了。”
艾松青回屋放了琴,而后也搬了个凳子坐在柏灵旁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在看什么呢?”
底下是正在营业的兰字号花窑,只是大部分都是屋子的背面,窗户都是紧闭着的。
偶尔有经过的人影投在上面,看起来还没有到百花涯最热闹的时候。
“就随便看看。”柏灵低声喃喃,忽地,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松青,如果月底你也要和我一起亮相,你要怎么办呢?”
“……诶。”艾松青突然站了起来,脸色立刻就苍白了许多,“我……我也要……”
“不不不,”柏灵连忙摇头摆手,“你不用,我就是随口假设一下。”
艾松青吁了口气,重新扶着阑干坐下。
“……我也,不知道。”艾松青垂眸说道,“我……我可能还是接受不了被人……”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也是。”
艾松青抬眸,“柏灵是不是已经想好到时怎么办了?”
柏灵再次点头,又轻声道,“那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让你离开这里,你会走吗?”
艾松青微微颦眉。
柏灵又补充道,“不必像上次牙行买卖那样卖给谁作小,就是普普通通地走,甚至还能拿上一笔钱,足够在外面安家。”
艾松青愣了愣,她想了许久,不由得握紧了手心,带着几分不确定道,“会……的吧。”
“为什么犹豫?”柏灵看向她。
“因为……”艾松青望着柏灵,“上次柏灵也说过的吧,户籍又改不过来,在这里人人都是一样的,出去了……反倒艰难。”
“那如果户籍也可以改呢,走吗?”柏灵追问道。
这一次,艾松青依旧没有立刻回答。
她陷入了某种茫然的犹豫里,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因为刺青吗?”柏灵试探着开口。
但艾松青摇了摇头。
“那是担心什么?”柏灵不解。
艾松青依旧沉默,她听见远处的歌声慢慢悠悠地传来,隔着雨声,一切的声调都变得有些不真切。
“……出去了,能去哪里呢。”
她微微歪着头,凝望着这一片繁华的街巷,像是在问柏灵,又像是在问自己。
柏灵的目光也沉郁下来。
这个问题,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
第一百三十章 偶得
“对了,”艾松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今日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刚才进去放琴,出来就忘了。”
“怎么?”
“我明日便要和几位师傅们一起到梨园去,”艾松青开口道,“他们的好几位琴师近来也不知怎的,全都染上了风寒,所以有了空缺,师傅们看中我的琴艺,想让我试试能不能顶上。”
“好事啊。”柏灵目光微亮,“还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很要紧的新戏吗?”
“嗯。”艾松青点头,“之后半个月可能我都会待在梨园了。”
“知道了。”柏灵点头。
“你……”
“松青不用担心我,”柏灵再一次说道,“总之我会有办法的。”
“你总是有办法的,我知道。”艾松青的两只手慢慢握了过来,她垂眸叹了一声,“今日我倒是有个好消息。”
“嗯?”
“是乐坊的老师傅和我说的,一年之后,倘若我的琴艺能入百花涯乐坊的眼,那我便不必立刻回兰字号,而可以继续留下去,等到学满三年的时候,再回来就不必沦为……”
艾松青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便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那样的话,便可以留在兰字号,做琴师。”
“琴师?”
“嗯,”艾松青点头,“不用委身于人,只需工于琴艺,因为有些贵客来此,并不是独为女色而来……反正老师傅们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觉得也算一种出路吧。”
“是呢。”柏灵点了点头。
两人依着阑干,一时无言。
“如果真的能出去,柏灵会走吗?”艾松青忽然反问。
“走啊。”柏灵轻声道,“去找我哥哥,我父亲。”
“他们在哪里?”
“不知道。”
“那要怎么找……?”
“不知道,”柏灵深吸了一口气,“但总是有办法的吧。”
艾松青望着柏灵,目光中忽然浮现出些微的叹惋。
她有些不忍提醒眼前人,即便是往日相亲相敬的兄弟,即便是恩慈心善的父母,面对一个从花窑里归来的女儿,也永无一视同仁的可能了……
但既然柏灵愿意这样相信着,又有什么错呢?
要翻出这百花涯,原本就如登天之难。
“亮相那一日,柏灵还要唱歌吗?”艾松青问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再来为你和琴。”
柏灵摇了摇头,“不用了,亮相当日,我应该是要在席间与其他人一起吃晚饭。”
“吃饭?”
“嗯,”柏灵轻声道,“我也是昨日听说的,这几天其实底下已经在竞价了,买五月底那晚的席位。”
“……”艾松青着实吃惊——这钱真是……一波接着一波,每一层都有的赚啊。
“夜宴上,大家会竞价,但具体怎么竞我现在也不太清楚。”柏灵轻声道,“宴会结束之后,各花入各眼,宾客们各自去结算自己的出价,然后就是共度良宵的部分了。”
柏灵撑着脸颊平静地说道,她看了看艾松青,又笑起来,“这几天你不在也好,明晚开始就有人来给我讲课了。”
“什么课?”艾松青好奇道。
“春闺之术。”
艾松青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红着脸咳了几声,找了个由头站起身,抱着凳子回屋了。
柏灵依旧坐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雨幕,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不知道这个时间,宝鸳的那个丈夫回来了没有。
他今晚喝了酒吗,他今晚会打人吗?
龟爪子送了银两上门,却被宝鸳丢出了门外,他会为此迁怒宝鸳吗?
柏灵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究竟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
无人的长廊里,柏灵从怀中取出了十四的那本无常本,借着头顶灯笼的广,继续翻阅起来。
……
金阁的门打开了,兰芷君缓步走了近来,他少见地被雨淋湿了头发——显然是刚刚从兰字号之外回来。
在往昔,众人有时一个月都见不着兰芷君出金阁一次,但这个五月不一样了。
“兰君。”先前带着柏灵去探视宝鸳的侍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上前接过兰芷君手中拿着的文稿,眉心微蹙,“这些下人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怎么连把伞都不会撑,把您的衣服和头发都弄湿了。”
“没事。”
侍女将文稿重新整理齐整,然后放在了金阁靠南的书桌上。
“今晚怎么样了。”兰芷君低声问道。
“一切顺利。”侍女轻声回答,“但那个花弄的女人没有收下我们的银两,目前由柏灵暂为保存了。”
“是吗,”兰芷君看了侍女一眼,“为什么不收。”
“我猜这些钱太多了,她反而不好收。”侍女答道,“明日我会派人送一些果蔬和肉过去,当日送当日的份,这样应该会好一些。”
“嗯,你安排。”兰芷君轻声道,“具体怎么做不用再和我说了,去和柏灵讲。”
侍女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
“此后也一直和柏灵姑娘说么?”
“嗯。”兰芷君点头,“按她的意思来就行。”
——给宝鸳一些接济,原本就是那一局对弈的赌注,兰芷君自己对这件事本身就是漠不关心的。
但沉默间,他感觉近旁侍女的表情似乎有一些僵硬,于是他有些狐疑地抬头,“怎么,有问题?”
“倒是……没有。”侍女躬身说道,“我知道了。”
“柏灵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让你转交给我?”兰芷君又问了一句。
侍女摇了摇头。
兰芷君轻哼了一声,“你去催催她。”
“……是催什么?”
“你去催,她自己知道是什么。”兰芷君挥了挥手,“你去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侍女欲言又止,但见兰芷君今夜似有一些心不在焉,她往后退了几步,很快退出了金阁。
拉起金阁的大门之前,侍女看见兰芷君已经坐去了书桌,他用架在桌上的银簪轻轻挑了挑烛芯,而后便伏案翻阅起了方才他带回来的书稿。
觉察到门外的视线,兰芷君略略颦眉,抬眸望了过来。
侍女陡然一惊,立刻将门合上。
屋中终于恢复了寂静。
在兰芷君的案前,他手中书稿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迹模糊的《清乐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凤栖
他方才在马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这本封在硬纸袋中的棋谱拆开翻阅,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觉得这一定出自衡原君的手笔。
此刻尚未断真假,他已经坐在桌前,也顾不得换下被雨水打湿的鞋袜,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
不多时,柏灵坐在自己居所的桌前,望着眼前略有些焦躁的侍女。
明明傍晚时才说今后大概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未曾想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就再见了。
“我没有忘哦。”屋内,柏灵神情安和,她轻声道,“只是之前也没有答应过兰芷君要在什么时候给到他,他为什么今天要得这么着急?”
侍女发出轻哂,“这是兰芷君吩咐的,还轮不到你问为什么。”
“怎么轮不到。”柏灵抬头望了眼前人一眼,“我们先前订了个赌约,赢了输了各有说法。我赢了,按说原本什么也不用给,但念在他实在好奇,所以才答应得空时会动手……这是我好心在先,兰芷君自己也领这份情,不会勉强我的。”
侍女稍稍眯起了眼睛,声音压低,颇有几分克制的恼怒,“……到底是什么东西?”
柏灵伸手顶在侍女的肩膀上,慢慢将她推后。
“兰芷君让你来催,却没有告诉你他要的是什么吗?”柏灵轻声道。
侍女颦眉,“兰君……有他自己的想法,那不是我该置喙的!”
柏灵轻轻擦了一下脸,抹去了侍女溅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星。
“那看来,你的兰君可能也不大想让你知道,我也就……不说了吧。”柏灵笑了笑,“你可以回去转告他,我今晚想想,明天再说。”
侍女愣在那里,“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新进兰字号的新人敢像你这么嚣张——”
柏灵错开了目光,她起身站起来,移步到靠近自己房间的门口。
“站住!”侍女几步追了过来,拉住了柏灵的手臂。
“还是松手吧姐姐,一会儿给你拉脱臼了……”柏灵抽过了手,“且不说我月底要亮相,就说这两天万一握不了笔,那兰君想要的东西……还得再拖。”
“兰君”两个字,柏灵咬得比其他几个字要重一些,侍女隐隐感觉,柏灵的言语重带着几分调侃,又似乎含着一点威胁。
于是她重新调整呼吸,再次看向眼前的柏灵,声音也恢复了最初的冰冷。
“不要跟我嬉皮笑脸,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柏灵叹了一声,“我问过了,姐姐不肯告诉我啊。”
侍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是在金阁服侍的凤栖。”
片刻的沉默。
果然,柏灵全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懂得这名字背后究竟有什么意味,她只是兀自点头,重复了一句,像是为了把这个名字记牢一些。
“嗯,我记下了。”柏灵再次看了看她,“凤栖还有别的事吗?”
凤栖望着眼前有些不知好歹的姑娘,尽管怒火攻心,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寒霜似的表情。
“你那个住在花弄里的朋友,兰君交给我照顾了。”凤栖长眉微抬,“你最好也掂量掂量——”
“姐姐既在金阁服侍,想来应该是兰芷君身边的人,最知道分寸了。”柏灵垂眸笑了笑,“往后我可能会常常见兰芷君,大概也会常常见你。免不得要相互照顾,我会好好掂量。”
凤栖冷笑了一声,那一句“你也配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笑了笑,在柏灵跟前踱起步来。
水红色纱裙下,凤栖两腿细长,柏灵隐隐望见轮廓和裸露在外的些微春色,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林婕妤。
良久,凤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记住你了,柏灵。”
柏灵也笑,并向着她微微欠身。
“不早了,我今日要休息了,凤栖也早点回吧。”
而后,柏灵从里面关起了自己卧房的门。
关门之后,她没有接着往里走,而是在昏暗无灯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凤栖显然也一直没有走,她站在柏灵的门外盯着这道门盯了好一会儿,才提裙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柏灵再次打开了门。
望着随夜风摇摆的厅门,柏灵两手抱怀,着实有些不解。
她有个直觉:在兰芷君金阁中侍候的这位香艳美人,大约是把自己当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可是能威胁什么呢——难道还怕她会爬到兰芷君的床上去吗?
简直是疯了。
……
次日一早,松青收拾了自己日常换洗的衣服,两人一起吃了她去梨园前的最后一顿早饭,而后柏灵目送她在龟爪子的护送下,脚步轻快地下楼去了。
如今柏灵每一日的作息都非常规律。
如果这里不是百花涯,那柏灵大抵会对自己当下的人生非常满意。
在艾松青走后,她又开始了久违的近乎独居的生活。
白天,她的每一个时辰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兰字号有自己专门雇佣的六艺师傅,这里的“六艺”和礼乐射御这些贵族的家学大相径庭,乃是兰子号自己的一套流程标准——书画歌舞琴酒茶,大抵如此。
而那教授闺中术的婆婆,则很适时地被安排在入夜后来此。
她不说自己的名讳,只是说这里的人喊她“春婆”。
春婆生得慈眉善目,会先和柏灵一起吃晚饭,席间二人谈笑风生,如同忘年之交。
不过如春婆所说,这也是她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还是要先得了姑娘的信任,那之后过程里姑娘们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才好意思开口问。不然全程都是春婆在说,姑娘羞红了脸,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这算好的啦!”春婆笑着道,“好多姑娘,我把春宫图一拿出来,还没说什么是什么呢,她们就羞得眼睛都不好意思看过来了,教你可真省事儿。”
“每个姑娘,春婆都要这样单独教吗?”柏灵有些诧异,“那怎么教得过来?”
“自然是不用每一个都如此。”春婆笑道,“只有走到了亮相这一步的姑娘,才能经我手调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