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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 各就各位

    郑密一见孙北吉,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刚才怎么就嘴欠想着要来打个招呼呢?

    要说张守中出现在这里,那不稀奇,张大人现在也就四十来岁,也算年富力强吧……更何况他原配夫人前年病逝,这会儿来百花涯里找找乐子也是情有可原。

    可孙北吉不一样啊!

    孙阁老这满头都找不出一根还黑着的头发丝了,怎么也大晚上往这种地方跑,而且还是跟着张守中一块儿……

    大周的首辅次辅携手逛窑子?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张守中先打破了沉默,他望着郑密的衣袍,笑着道,“郑大人今晚这一身,倒是气宇轩昂哈。”

    郑密刚想客气两句,突然又觉得张守中这话听起来像是别有深意,他连忙摆摆手,“哪有哪有,我家里的那位一向名声在外……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到百花涯里胡来啊。”

    “那郑大人今晚是……?”

    “是小侯爷支会我来的,说今夜百花涯的五月牙行,就算千难万险也一定要来看一眼——”

    郑密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张守中和孙北吉的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

    孙张二人略带意外的目光让郑密心里不自觉地开始打鼓,嘴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自己这解释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把黑锅推给曾久岩的意思。

    那还是个和他差辈儿的小辈……这是不是越解释越黑吗,还不如直接大方承认说今晚就是来逛窑子的呢!

    然而,还不等郑密开始二轮辩解,张守中那边目光微动,“巧了!”

    郑密的脸稍稍抽了一下,“……怎么,两位也是小侯爷请来的?”

    这理由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几分难以置信,总不至于孙张两位大人也随手丢锅吧……

    “倒不是,”张守中目光灼灼,“但我和阁——孙伯,也是为了今晚的地下牙行来的。”

    郑密稍稍怔了一下,这才觉察出事情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我原本还觉得就是小侯爷年轻气盛瞎胡闹……”他微微颦眉,“可您二位也被惊动了,这牙行今晚,是要出大事啊?”

    张守中和孙北吉彼此看了看。

    “郑大人不知道详情吗?”孙北吉问道。

    郑密摇了摇头。

    张守中轻叹了一声,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咱们先走,到地方再说吧。”

    张守中带着郑密和孙北吉走了一条很是特别小路,如他先前所说,这条路并不在地面上,而是在百花涯曲曲折折的楼宇之间。

    数不清的胭脂廊桥,数不清的花灯栈道,着实让三人为此地的繁华震惊。

    “张大人对这儿……看起来很熟啊。”郑密望着前面引路的张守中,“这么绕的路,你现在放我回头我都能给走丢了……”

    “没有,我也第一次来。”张守中回头说道。

    “啊?”

    “下午研究了一下他们送来的地图。”张守中平静答道,“感觉就这条路最僻静。”

    郑密顿时肃然起敬。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所谓的地下牙行,并不在地下。

    相反,今夜的牙行买卖就在沿河的高楼边,这是百花涯的中心腹地。

    之所以喊出“地下”之名,只是因为今晚的这场交易原就不是人人都能入场。

    此刻,戏台下的堂座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二层与三层的隔间珠帘垂落,贵客们显然也已经落座。

    这些坐在厢房里的来客各自有各自的来往通道,彼此完全不用担心在这里打上照面。

    郑密此刻就带着几分好奇扒拉着手边的竹制卷帘——他总觉得隔壁的声音,听起来隐隐有点儿耳熟。

    “郑大人,过来坐吧。”张守中轻声道,“这里头的是非曲直,我现在来和郑大人讲个明白。”

    ……

    “已经要开始了?”艾松青抱着重重的筝琴站在后台,脸上略有些担心的神色,“但柏灵还没有回来啊……”

    “没回来?”鸨娘两只眼睛瞪得像鱼泡,她深吸一口气,回头就给站在身后的龟爪子一巴掌,“这儿还少一个人怎么没人发现!?”

    龟爪子一下给打蒙了,而后突然回过神来,“哦哦哦,那个丫头在季老师傅那边,我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人去催过了!”

    “半个时辰?!”鸨娘气得两颊绯红,“现在就带人去!就是捉也把人给我捉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给老娘找事!”

    “是,是是!”

    龟爪子捂着脸,有些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艾松青有些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鸨娘,“那个,我们是……我们是第几个?”

    “先排到最后!”鸨娘狠狠剜了艾松青一眼,“要是今晚你俩把老娘的安排搞砸了,回去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艾松青打了个寒战,兀自退到一边,抱紧了手里的筝。

    尽管鸨娘生气的样子非常吓人,但她倒不担心柏灵那边。

    反正只要到了时间,柏灵肯定会出现的——艾松青有这样的直觉。

    她将琴放了下来,绕去舞台的侧面,往下看了一眼今日堂座里的客人。

    只是草草一瞥,她便觉得今日堂下所见,一片乌烟瘴气。

    堂座最中间的地方,坐着已经定下了去处的姑娘们。

    她们看起来就和往昔养在深闺的时候一样,别无二致。

    而那些围坐在四周的男人们,眼中闪动着某种让艾松青感到危险的目光——带着几分傲慢、兴奋,还有难以掩抑的垂涎。

    想想过了这一晚,这些女孩子或许就要在这样的人身下承欢,艾松青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心泛上心间。

    她看见艾芊脸色苍白地坐在下面,两手交握在身前,尽管她腰以下的部分全都被前面的人挡住了,但艾松青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艾芊此刻一定正紧紧捏着她左手的银镯。

    二楼和三楼的隔间也坐满了人,但是那些地方大都没点上什么灯,只有一两盏昏黄的微弱烛火隐约在珠帘后闪动。

    站在台下往上看,什么也看不清。

    正当艾松青有些出神地站在那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人来了!人来了!”龟爪子在远处喊着。

    艾松青转过头,不远处,龟爪子正艰难地排开人群,在他的身后,有一个身着白裙的姑娘正慢慢向这边走过来。

第一百零三章 五月牙行

    那人戴着斗笠,斗笠的边沿垂落了薄薄的轻纱,半隐半现地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

    尽管此刻是五月的炎夏,她依旧披着一身斗篷,将她的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艾松青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声,“……柏灵?”

    那人立刻向艾松青这边回望,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啊,原来你在这里。”

    听到柏灵熟悉的声音从轻纱之后传来,艾松青松了口气。

    “你去了好久啊。”她快步上前握住柏灵的手,“刚才鸨娘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柏灵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唇边比划了一下,艾松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去边上说吧,你的琴呢?”

    “啊,还在那边……”

    不一会儿,艾松青再次抱起了重重的筝琴,这一次柏灵和她一起托着琴往外走。

    “要去哪儿?”艾松青问道。

    “边上,”柏灵笑着道,“我刚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也带你去看看。”

    艾松青愣了一下,很快又忍着笑意,跟上了柏灵的步伐。

    这都什么时候了……

    两人一路退到后台的最侧面,几乎来到了外场的边缘。这一片幽暗昏沉,全靠不远处灯火的余光照明。

    “你看到我们的人了吗?”柏灵指了指堂座中央的女孩子们,“就是最靠左边那一列的……”

    “嗯,看到了。”艾松青点了点头。

    “每一列人前面,其实都放了个牌子,你注意到没有?”

    “牌子?”艾松青眯起眼睛,“哪儿呢……?”

    “不是立起来的,就在每一列第一个人的脚边……”柏灵伸手指了指,“看到了吗,就是那个棕色的板子——”

    “看到了!”

    “那个叫‘字号’。”柏灵轻声道,“百花涯里各家的窑子没有上百所也有八九十家了,每家都取一个字作‘号’,咱们在的这家叫‘汐’字号,潮汐的汐;和咱们鸨娘不对付的那一家是‘芳’字号。这些字号里……有名堂。”

    艾松青皱起了眉头,“什么名堂?”

    “百花涯里的生意分了三等,最低等的就像咱们鸨娘这样,只能在百花涯的最外围立门户,这一批窑子的字号全都是水字部,像汐字号、江字号、汀字号;

    “再往里去,就能用金字部的字了,像钧字号,钥字号,镜字号……

    “最核心的十几家,也是被穿涯而过的见安江支流隔开的那十几家花窑,就可以用草木作部首,像刚才提到的芳字部,还有兰字部、柳字部……”

    艾松青屏住了呼吸。

    她再一次审视起堂座之中的女孩子们,悄声数了数这里的列数,而后再次颦眉,“看起来……这里的花窑好像,不多?”

    “嗯,一般五月牙行里买卖的,都是金字部里出的人,汐字号是今年唯一的一家水字部的花窑。”柏灵轻声道,“一个水字部的花窑一般根本没机会接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可见咱们的这位鸨娘,背景不一般。”

    “诶?”艾松青怔了一下,“……这些消息,柏灵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下午去上釉彩的时候,和老师傅顺便闲聊了两句,他和我说的。”柏灵轻声答道。

    “我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原来是在和人闲聊啊。”艾松青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她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而后看向柏灵,“对了,你都画了些什么?”

    “现在不好给你看,”柏灵笑着道,“等一会儿上台吧,那里亮堂。”

    ……

    二层的厢房里一声脆响,郑密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里头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也浑然顾不上了。

    “所以今夜这里要卖的人,是柏灵?”郑密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张守中,“小司药没有死?”

    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人都点了点头。

    郑密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脸上的肌肉略略抽动,手几次抬起,又默默落下,只觉得心中惊怒交加。

    郑密竭力遏制住心中的起伏——毕竟方才隔壁说话才稍微大了点儿声,就被他听着了响,如果这会儿自己在发作,只怕底下一整个厅堂的人就都要听见他的咆哮了。

    可一个当年在城南营地以一己之力挽救数千百姓性命的小姑娘,竟要在及笄之年被流放百花涯这样的烟花之地?

    更不要说是因为那种荒唐的理由……

    张守中望着郑密那张嘴角下沉、双目冒火的脸,轻声道,“事情到这一步,确实令人扼腕。”

    “那张大人今晚和恩师一道过来,是专程来救人的么?”郑密目光如练,低声问道。

    “是,也不是。”孙北吉沉声说道,“归根到底,这件事还是要看圣裁。”

    郑密望向孙北吉,“那恩师今晚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北吉叹了一声,“其实和你一样。”

    郑密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又窜起来——讲道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么说吧,郑大人。”张守中也站了起来,“你此刻的心情,我们都懂。小侯爷支会你今日到场,大抵也是不想事情失控,有你在这里镇着,就算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你处理起来也比我们有经验。”

    “我能有什么经验?”

    “县官不如现管嘛。”张守中无奈摊手,“我和阁老倒是想伸手,伸不着啊。”

    “那要是没碰上我呢?”郑密看着张守中,声音不自觉地抬高,“要是我当小侯爷在和我开玩笑,今晚就没有过来?张大人想怎么办?”

    张守中侧目转身,望向不远处尚未开幕的戏台。

    “若是今晚没有碰上郑大人,或是郑大人根本就没有来,那有我们在这里,也总还是好一些。”

    张守中话音才落,底下一面铜锣骤响,一人敲着锣从戏台的下方飞快走过,一整个厅堂的细语嘈杂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向戏台,大红色的的绢丝灯罩将一整个台面都映得一片淡红。

    有龟爪子牵着红绸,将汐字号的第一个姑娘带了出来——这红绸一端落在龟爪子手上,另一端系在姑娘的腕上。

    而于此同时,在戏台右侧的一张高脚桌上,有龟爪子端上来一个垫着红丝绒的碗,碗里头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铁球——这是买卖的底价,一颗铁球就是五百两。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背,终于开始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大江东去

    女孩子的脸上戴着薄纱,她独自坐在戏台中间的椅子上,怀里抱着琵琶。

    二楼的看台上,郑密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把脸都贴在了珠帘上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了,这个不是柏灵。

    他轻轻松了口气,往后走了两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坐下。

    有龟爪子在这时上前,往戏台右侧的红底绒盘里放了两颗铁球。

    “一千五百两……!”

    郑密一个趔趄,差点没有坐稳。

    “多……多少?”

    张守中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千五。”

    郑密又站了起来,他几步上前,走到珠帘前头定睛细看——这什么样的姑娘能上来开价就一千五百两银子?

    “郑大人,回来些吧。”张守中有些无奈,“再往前,头就伸出去了……”

    郑密脚往后缩了缩,还是站在前面听了一会儿。

    大约往后听了好几个乐句,郑密回头看向张守中,“……张大人觉得这琵琶弹得如何?”

    “……嗯,”张守中轻轻捋了一下胡子,“倒是……一般。”

    郑密点头,满脸都是费解,“这我听着也是一般,就算这小姑娘长得惊为天人,这会儿遮着脸也看不见哪,怎么一上来也能喊出一千五百两银子的——”

    “一千六百两——!”

    “一千七百……一千八百两!”

    台下龟爪子们的传报声接连不断传来——四下的堂座里,有许多龟爪子们手里捧着更小的铁球依次上前,往红盘里加码。

    每加一个球,台上的龟爪子就报一声。

    郑密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的妈……”

    要说百花涯是个销金窟,这事儿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只是百花涯隶属教坊司,这里上的税从来就只能流进皇帝的内帑,更和他的衙门没有半点关系,就连有了纠纷,甚至是出了命案,百花涯的案卷也鲜少有走他的京兆尹衙门的——教坊司下有专门的仲裁行。

    这个五月牙行,他从前是听过一两句风声的,但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他也着实没想到这里竟能挥霍倒这个程度。

    说真的,要是为了听琴,百花涯里多得是琴技高超的琴师,要是为了女人……这里能砸钱的选择就更多了。

    一千八百两……就为了买下一个琴艺平平、还见不着全脸的姑娘?

    “两千三百两!”

    “两千八百两——两千九百两!”

    瞬息之间,价码又网上翻了一千。

    郑密扶着近旁的一个凳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平京的郊野,一个三口之家的农户一年的开销也就二两白银。

    台下的价码还在往上涨。

    一曲终临,红盘上大大小小的铁球被捧出重新排列,最后的价格是“四千二百两白银”。

    “这是疯了吗……”郑密瞠目结舌地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四千二百两?”

    “郑大人不必惊奇,”张守中轻声道,“这价格还不算高。”

    “这还不算高?”郑密眉头紧皱。

    “是啊,你看这姑娘红盘前头挂着的牌子,这是汐字号的人——她们今日送来的大部分都是从教坊司出去的罪属。”张守中轻声道,“而这些来五月牙行里买人的,又多半是各地的巨贾,千把两银子也就洒洒水……应该都是冲着她们过去的官身去的。”

    罪属、官身……

    郑密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些姑娘都是清白身家,且多半生于富贵之所。

    当她们的家族鼎盛时,这厅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求娶的机会,而今昔日凤凰跌落枝头,自然有人要来劫掠饱餐。

    “柏灵是什么时候?”郑密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张守中轻声道,“这个没有排期的,只能等。”

    二层的隔间,三人默然望着戏台上的歌舞。

    那淡红色的浅影下,姑娘们走了一拨又一拨,红盘上的价码不断喊出新高,每当此时,郑密便听见台下传来声音尖锐的叫好和起哄声。

    没人知道那些高价的银子具体都是哪一家人出的,只有龟爪子像花丛中的蜜蜂一般,在堂座的过道间穿行不息。

    郑密望着这情形,神情渐渐苦涩起来。

    张守中不时去看郑密的表情,趁着一处中场休息,轻声劝慰道,“郑大人不用太担心,据我所知,皇上应该是安排了人专门来接小司药的底的。”

    郑密摇了摇头,“我倒没有在想小司药。”

    张守中沉默地等他下文。

    只听得郑密低声道,“……我家也有个女儿,过完年刚好七岁。”

    孙北吉和张守中都怔了一下,忽地也心情复杂起来,

    剩下的话,郑密没有说,他们也只当没有听见。

    铜锣再次响起,一个龟爪子上前,将红盘前上一家字号的挂牌取下,又重新挂上了“汐”字号的牌子。

    这时正值中场,闹了半个晚上,就连看客自己也稍稍觉得有些劳累。

    大家彼此攀谈着前半场的收获,声音许久没有静下来。

    一架木筝就在这时被龟爪子们抬上舞台的右侧,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个身着青衣的女孩子低着头被龟爪子牵上了台。

    她在筝琴前落座,而后侧目望向台侧,几次深呼吸之后,女孩子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轻纱,以真面目示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摘面纱是有说法的——若想高价博商贾之家的青眼,那就该遮掩着自己的身份。毕竟罪属的底子摆在那里,不想惹事就不该在众人的面前抛头露面。

    果然,当众人看清面纱之后是个容貌清丽的小姑娘时,不少人都叹了一声。

    然而也有人在暗处目光微亮。

    在五月牙行,于台前摘下面纱的姑娘们只剩两条路可走。

    要么,无人竞价,继续回去原先的花窑里给鸨娘做猪狗——要知道,无人竞价就意味着鸨娘先前砸在她身上的银两全都打了水漂,这样的姑娘下场会如何几乎由不得人细想。

    另一条路,则是让其他字号的花窑也暗自出钱赎买,而且前三年赚下的钱一半要归原先的花窑所有。

    可问题是,大部分新晋的姑娘最能赚钱的日子也就是前三年,且各家花窑都有自己的进人渠道,要打动她们从五月牙行里买人……谈何容易?

    这几年的五月牙行里,几乎没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儿了……

    台上的这姑娘,想什么呢?

    艾松青抬头望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她两手轻轻扬起,而后和缓地落在了琴弦上。

    舞台一角,有身着白裙的少女舞步轻盈,几步走到了台心。

    只一开口,这歌声便在顷刻间拉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看,大江东去,浪花淘尽千古英雄——”

第一百零五章 打破的记录

    这声音清亮宛转,犹如一夜冬风吹雪,唱得所有人心中微震。

    台上的少女依旧戴着斗笠,挡在她面前的薄纱随着她的舞步而高低飞扬。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这姑娘手中持剑,英姿耀眼。

    看惯了盈盈水袖,忽见有人身怀利刃,许多人微微扬眉,只觉眼前一亮。

    “好词……”张守中不由得也起身靠向珠帘,望向戏台上的年轻姑娘,他略略锁眉,“这……这是柏灵么?”

    郑密有些艰难地辨认着,“像……又不像。”

    台上的两位姑娘仍在继续。

    琴音在最初的悠扬抒情过后突然戛然而止,抚琴的姑娘蛾眉轻蹙,两手骤然用力调转了势头,从她指尖流露的弦歌突然从袅袅泛音改为强劲的刮奏,琴声瞬间热烈而激越。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暂寄天地之间,敌友难分——”

    白衣姑娘声音铿锵有力,余音深远。

    琴声应和,如同层层而起的巨浪,它托起美人的高歌,而这合奏之间所涌现的天地辽阔,令人为之眼热。

    艾松青一面抚琴,一面望着不远处纵情歌舞的柏灵,热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但这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心……艾松青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热情从她心底升腾。

    她曾经觉得跌落此地人生就成了废墟,然而今时今日,柏灵的歌声再一次在她心中放了一把大火。

    她们就在这烈焰之中,戴着看不见的镣铐,于灯下高歌浅唱。

    人群不见了,戏台不见了,那些啼哭,那些叫好……一切的鼎沸人声通通都不见了。

    在花灯的光影之中,在柏灵的歌声之下,艾松青忽然感受到一片不见边际的天地,仿佛这一刻筝琴就是载她驰骋的骏马,她能看见远天的暗影,听见呼啸而过的猎猎狂风……

    而柏灵的歌声又在此时忽然转低——

    “和你终须一别,秋月春风残雪……”

    艾松青潸然泪下,但即使是悲歌,亦可慷慨而作。

    她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的情感喷薄而出,如同高处的流水激昂地跌落山涧,激起无数水花……这些都化作她的下一刻的乐音,化作给柏灵的合歌。

    戏台之下的众人甚至忘记了叫价,一曲将落,红盘上的价码仍是最初的那一颗铁球。

    等到琴声式微,歌声渐缓,柏灵的声音也慢慢温柔起来。

    “人生纵使一别……

    “天涯共此明月——”

    短暂的沉默过后,台下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坐在靠里侧位置的人这时候失了优势——在过道上听人招呼叫价的龟爪子现在显然不够用了。

    人群之中,有人径直站了起来,那边计价用的铁球还没来得及送上戏台,这边就伸出五指大喊了一声——

    “五千两!”

    众人哗然,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另一处又传来一声报价,“七千两!!”

    “七千五百——!”

    “我出一万四千两!”

    龟爪子们一时呆在那里,眼前的场景突然就乱了套。

    台上,柏灵回头望了艾松青一眼,艾松青点了点头,再次两手放上琴面,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带着异域风情的曲调。

    柏灵将手中的剑丢去了一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解下了自己的斗笠,将它高高抛向空中。

    人们再次出现了一瞬的寂静,人人都仰头望着台上的歌者。

    “是……柏灵吗?”隔间里的郑密盯着舞台上的女孩子,“这……我怎么感觉,还是认不出来……”

    张守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皇上这会儿离京了。

    戏台上的柏灵不仅解开了斗篷,亦解下了她一直披着的斗篷——在斗篷之下,她的上半身只简单绕着一块白纱。

    在淡红色的暗影之下,方才还大气磅礴的歌舞在一瞬间变得妩媚而轻佻。

    柏灵的一整个左肩和后背都裸露着——有一只巨大的飞鸟在她的背和左肩上曲项回顾,赤红色的羽翼恰好覆盖了柏灵后背的那一道狰狞的长疤,鸟首落在她的肩下,黑色的花码刺青恰好成了飞鸟的眼睛。

    郑密认不出来实在情有可原,这一张脸上了妆之后,柏灵自己也在镜前伫立许久。

    镜中是极富侵略意味的妖娆美姬——这令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惊奇。

    人群在刹那间沸腾。

    报价的声音如同酒桌上的醉汉划拳,激烈又疯狂地彼此对阵。

    在这时起彼伏的竞价里,柏灵再次开口,应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在夏夜的黄昏跟我走吧……

    “向我讲述从未有人提起的故事……

    “带我回去朝思暮想的故乡……

    “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就在你的手中……

    “带我飞向彼方。”

    在柏灵的歌声里,台下竞价的单位从白银改换成了黄金。

    然而即便换成了黄金,这价格还是迅速水涨船高,抵达到一个令任何平民都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鸨娘坐在后台,原先还笑到合不拢嘴,此刻忽又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娘我是熬出头了……”

    二楼的隔间,曾久岩停下了自己的报价,他伸手挑开了珠帘,径直站到了看台的外围。

    柏灵也正在戏台上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笑——现在已经不需要曾久岩再来抬价了,而且这个数字,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曾久岩自己可以动用的金额。

    曾久岩望着戏台上身姿挺拔的少女,即便裸露着左肩与后背也没有丝毫的羞怯。她看起来气定神闲,冷眼旁观地任由台下的各路人马为她疯狂销金……

    好像主客之间完全倒转过来。

    曾久岩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谁会不爱这样的女子呢?

    陈翊琮啊陈翊琮,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竞价越往后,堂座里发出的声音就越来越稀疏。

    所有人都仰头回望,二层和三层不同的厢房前面,有龟爪子站了出来,贵客在珠帘后面喊价,他们则大声报出来。

    到最后只剩两家还在抢人。

    郑密听得冷汗都要流了下来。

    “九万四千两——”

    “九万五千两——”

    “九万五千五百两——”

    声音有了暂时的沉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百花涯有史以来的竞价最高线,是九万九千七百两黄金。

    今夜……有望打破这个记录吗?

    过了许久,另一家都没有回应。

    正当众人以为今夜大抵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再次从二楼传来——

    “十万两!”

    这里提到的两首歌,一首是电影《赤壁》的主题曲《赤壁·大江东去》,另一首是梶浦由记的《KeyOfTheTwilight》。

第一百零六章 觉察

    张守中迅速地在心里算了笔账。

    有周一代,金银的兑率一直一比十上下浮动,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兑十贯铜钱共一万文。虽然在不同的地方,当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会有自己约定俗成的克扣,但总体不会相差太多。

    建熙年间,国库一年税收大约就二三百万两白银,柏灵这一晚里叫出的价格,已经占了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一半……

    当然,这是单从货币上来算的,大周的税收大部分情况是以纳粮的形式来征收——但就算是全部折算成白银,朝廷一年的收入大约也就在两三千万两银子的样子。

    这五月牙行一晚的交易,金额已经能抵得上大周数十个州府税收总和的二十分之一!

    然而这里是完全在户部监管之外、由内廷全权主导之地。

    坊间有传闻,说教坊司与百花涯各花窑之间的分成比例高达八比二,按张守中的经验,夸张到这个程度的消息多半是讹传……但具体的抽成到底是什么,每年宫里能靠百花涯拿到多少收入,这着实是个迷。

    靖州如今八万兵、十四万马,单十个月就需兵粮九十万石,但其州府的几处仓粮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五万石……这还只是靖州单单在粮食上缺下的口子,若是算上北境其他三个州府,再算上其他开支……这个窟窿会更大。

    张守中皱紧了眉头。

    内廷的营生,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很少置喙,但从这几年和皇帝的昼夜相处里,张守中有一个直觉——对于这块眼皮子底下的大金矿,皇帝可能和他,和郑密一样的灯下黑。

    至少这几年年底对账的时候,司礼监整理出来的账面完全没有体现出百花涯这种令人胆寒的吸金能力……

    而这种能力,若非今夜亲眼所见,张守中也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守中?”

    张守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孙北吉在喊自己。

    “阁老。”他连忙往近旁靠了靠。

    “十二月对账的时候,袁公公那边拿出来的内廷账目,你还记得吗?”孙北吉颦眉问道。

    张守中目光微凝——他知道孙北吉一定又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记得,都记得。”张守中答道。

    孙北吉眉头深锁,“咱们回去……得理一理了。”

    “诶。”张守中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叫价还在继续,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的价格停在了十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两黄金的位置上,可谓是有零有整。

    堂座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找着些微缝隙,看看那些在暗处一掷千金的贵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但二楼和三楼的隔间外,只有因龟爪子进出而不断晃动的珠帘。

    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平静下来。

    “十万两……”郑密抬袖擦了擦额头,“这……这不会就是皇上吧?”

    “也不是不可能。”张守中轻声道,毕竟对皇上来说,在这里砸十万两,多少也有点左手倒右手的意思,“不过,即便最后的这个是皇上,那另一个跟着叫价的会是谁呢?”

    一时间,谁也答不上来。

    孙北吉在心里记了一笔——这个,也得查。

    柏灵和艾松青退去后台,等候上台的其他姑娘还有看管着秩序的龟爪子们自觉让开了道路,人们退让,但又争相好奇地往前看,艾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匆匆跑回台上捡起了柏灵的斗篷,回来给柏灵再次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鸨娘用力推开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满脸泪痕地把两个小姑娘抱在怀里接着嚎啕,艾松青和柏灵都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推开。

    汐字号后面还有几个没上场的姑娘,鸨娘这会儿显然是走不开的,但对眼前这两个直接破了五月牙行记录的小姑娘,鸨娘依旧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

    她让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龟爪子亲自带柏灵和艾松青去换衣服,然后再去附近的休憩处吃点夜宵——这一日忙碌下来,除了中午的一顿,所有的女孩子到现在基本都水米未进。

    艾松青原本还想打听一下今夜最后出价的两家是谁,但牙行里的人也旋即找来,要拉鸨娘去别处说话,她只好作罢。

    两人挽着手,向着牙行的侧门出口去了。

    从后台穿行的这一路,所有人都好奇地张望过来,艾松青心中惴惴,她不敢直接去看周遭人的眼睛,只觉得余光里觉察到的一切就已经足够复杂。

    她又侧目去看柏灵——柏灵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脸上表情平和,看起来在想别的事情。

    艾松青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总觉得往后,这样的日子大概还会有很多。

    一出牙行,夏夜的凉风吹来,柏灵和艾松青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厅堂里真热啊。

    “两位,”龟爪子笑着给她们指路,说话间甚至有些微微的躬身,“这边走。”

    艾松青有些不习惯,但也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好,可才要踏步,柏灵忽然脸色微变,向着反方向的道路跑了几步——然后立刻被龟爪子拦了下来。

    “柏灵——?”艾松青有些意外地望着这边。

    “让我过去看看吧?”柏灵的表情有些着急,她颦眉望着远处的路口,“你们跟着我一起过去也行——”

    龟爪子敏锐地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们之中,有两人立刻向着柏灵望向的方向跑去查看,另几人则机敏地将柏灵围了起来。

    “柏姑娘,您别为难我们,说好的带您去休憩间坐一坐,您不能这样乱跑啊。”

    百花涯的街口,车马与人川流不息。

    柏灵站在原地,带着几分怀疑地望着远处,久久没有说话。

    “……柏姑娘是看见什么熟人了?”龟爪子试探一般地问道。

    柏灵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走吧,您现在金贵着呢,就这么在外面站着,不好。”

    艾松青靠了上来,她才想张口问柏灵是怎么了,就听见柏灵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柏灵将目光从灯火盈盈的街角收回,低声答了一句,“……好。”

第一百零七章 登高

    夜更深了,有锦衣卫一手按在腰间的剑上,趁着夜色来到了沁园附近。

    他前后看了看,最后一次确认了近旁没有人尾随,而后侧身闪进了沁园一道半掩的侧门。

    后半夜好像要下雨,天气渐渐变得有些沉闷。

    锦衣卫擦去额角的汗,大步踏进了衡原君的庭院,一进门,他就看见小花园的石桌上放着一杯斟满的茶,他没有多想,直接向着里屋去了,然而才踏进门槛,外头的小花园一角就传来衡原君的声音。

    “我不在那里。”

    锦衣卫回过头,这才发现衡原君卧在院子里的一处石台上。

    “结束了?”衡原君问道。

    “是,最后是十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两。”那人很快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是黄金。”

    衡原君的眼睛半睁着,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像是早就对这个数字有了准备。

    “最后花落谁家呢,兰字号,还是芳字号?”

    “……”来人一时间有些惊异,他之所以知晓今日神仙打架的两个买主都是百花涯里的花窑,是因为有暗卫一直在柏灵身侧暗中盯梢——五月牙行那边的叫价结束后不久,现场情形的传书就送到了北镇抚司。

    然而衡原君竟一下就猜中了——且精确到了字号。

    简直就像是他本人也在现场一样。

    但锦衣卫旋即否决了这个猜测,原因很简单,五月牙行的现场极其闷热,即便是在二三层的隔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以衡原君的虚弱之躯,若是真的坐在哪道幕帘之后,怕是用不了一时半刻就要昏过去了。

    “兰字号。”锦衣卫连忙答道,“据说,是兰字号的老板兰芷亲自要的人。”

    “兰芷……”衡原君微微侧目,“他亲自去了啊?”

    “是。”

    衡原君兀自笑了一声,良久又道,“……桌上有茶,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多谢明公!”那人很快走到石桌附近,双手捧起杯子——茶水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但现在喝正好解暑。

    过了一会儿,衡原君从石台上坐了起来,“江洲那边,今天来信了吗?”

    “回明公,还是没有。”

    衡原君微微颦眉,目光不由得望向夜空的北方,“这都快三天了……”

    “明公不用着急,我们昨日发信询问了,估计明早甚至是今日后半夜就能收到回复,”锦衣卫连忙道,“韩大人这几日没有消息兴许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所以耽误了回奏的日涵。”

    衡原君难得地叹了口气。

    “我倒不急……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锦衣卫又愣了一下——怎么感觉衡原君好像又是一副已经猜中江洲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等饮尽了杯中茶,年轻的锦衣卫站了起来,“明公还有其他吩咐吗?我今夜还要把消息拟好寄送给我师傅那边。”

    衡原君淡淡笑道,“成礼那边对百花涯的消息还是这么重视吗?”

    锦衣卫点了点头,“嗯,是。”

    “可皇帝连五月牙行的人都撤了。”衡原君轻声道。

    “这……”

    年轻的锦衣卫一时答不上来——皇上撤了人是不假,可成礼也确实是一样要求对百花涯的消息保持日奏的频率。

    至于为什么,成礼没有说。

    “罢了,你去忙吧,”衡原君没有再为难眼前的年轻人,他低声道,“如果后半夜江洲有了消息,也直接送来,不必等天明之后。”

    “是,卑职明白。”

    锦衣卫拱手行礼,而后飞快地退出了沁园。

    ……

    “好高啊,这里的休憩室……”艾松青有些气喘,“刚才我还没这么累,爬完这楼梯才是真的要把力气都用完了……”

    “姑娘辛苦了,再往上一层就到了。”

    “这是几层了?”柏灵擦汗问道。

    “到第五层了。”

    柏灵也吁了口气。

    这气势宏伟的高楼爬起来着实要命,虽然数字上的第五层听起来着实不算高,但这里每一层的层高不同,越往上层高越低——底楼的一层抵得上顶楼的三到四层。

    她没有再继续往上走,而是倚着栏杆停了下来,近旁的艾松青坐在了台阶上。

    龟爪子们也不着急,就站在一旁等着。

    “松青,”柏灵回头向着艾松青伸手,略略用力将她拉了起来,“你来看下面。”

    艾松青这才也靠在栏杆上,高处的风再一次拂起她的长发。

    只一眼,艾松青就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里比她们住着的塔楼还要高,且和塔楼附近的羊肠小巷不同,这里能看到的多是石砖大路。

    有珠帘锦缎装饰的马车在百花涯的主干道上扬鞭而过,前方行人慌忙躲闪;

    与道路一同往前延伸的,还有见安江的支流。

    河水安静地流淌,水面上不时飘过燃着蜡烛的花灯,星星点点,如同细小的星辰散落;

    有游船在这样的星河里缓缓穿行,她只看得见篷顶,还有从篷顶侧面不时探出的锦袖。

    艾松青深吸了一口气,耳畔只有高处的风声,但她仿佛已经听见了游船上的嬉笑。

    远处,是已经陷入了沉睡的平京城。

    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家还亮着灯,那些小小的、齐整的屋子被夜晚染成了深邃的蓝色。

    她举目望向更远的天边——天地相接的地方是连绵的群山。

    在高处,天地广博。

    艾松青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被什么击中了。

    “人还是应该经常登高看看,”柏灵伸手,将被风吹乱的长发重新绾在了耳后,“高处总是比低处更自由……”

    艾松青顺着柏灵的目光回过头去——她这时才看见,那个曾经只能远眺的金丝笼顶,此刻离她们大约只有几十尺的距离。

    她几乎能看清那些熠熠生辉的笼柱上的雕花,还有挂在笼心的一盏璀璨夺目的悬空花灯,这样极尽奢靡的繁华景象,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高处的百花涯,艾松青只觉得一片眼花缭乱,她在原地安静地打转,目光在远方和近处游走。

    龟爪子们都安静地等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催促,连表情都是顺从而温和的。

    艾松青忽然想起柏灵曾经说过的那句“越是处在边缘的位置,越要向上走。”

    当时她没有听懂,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第一百零八章 浮生取义

    次日一早,柏灵换了一身衣服,跟着龟爪子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一进门,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屏风挡在她的眼前——屏风后面已经坐了人。

    “现在要见你一面真是太不容易了……”屏风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曾久岩的脑袋旋即从后面探了出来。

    柏灵笑起来,“还要这个屏风挡着干什么,干脆撤了吧?”

    “还是留着吧,”曾久岩又坐了回去,“撤了这个屏风,我这次见你还得多掏一百两银子……今时不比往日,我得省着点儿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次见面还要单独算钱的吗?”

    “不提这些了。”曾久岩笑道,“我今天有话和你说,快坐。”

    柏灵没有落座,反而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几个龟爪子又进了屋,合力把架在曾久岩面前的那扇屏风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矮矮的方桌。

    柏灵这下才在曾久岩的对面坐了下来。

    两盏新茶被侍女端着,轻缓地放在了二人面前。

    “嗯?”曾久岩望了望眼前的柏灵,“……你这是要请我喝茶啊?”

    “是啊。”柏灵也笑,“昨晚多谢小侯爷捧场。”

    “你的场哪里还需要我来捧,”曾久岩脸上带着明快的笑意,他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柏灵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你这是怎么了,昨晚睡得不好?”

    “是啊,”柏灵叹了口气,“昨天牙行结束之后,有人带我们去了附近高楼的休憩室吃了点东西,本来以为之后鸨娘会来,结果一直没有等到人……快天亮的时候才让我们离开休憩室回新屋休息。”

    曾久岩微微颦眉,“……那你现在知道昨晚的买家是谁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从昨天到现在,基本没有听到什么和牙行有关的消息。”

    “这就怪了,”曾久岩若有所思,“按说昨夜结束之后,就该是鸨娘带你去见新的主家。”

    “那看来是他们有些事情没谈拢。”柏灵笑着道,“让他们去争吧,我难得过几天清闲日子。”

    你倒是看得淡……”曾久岩笑叹一声,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认真起来,“我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柏灵。”

    柏灵望着曾久岩,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什么时候动身?”

    曾久岩眨了眨眼睛,“……你不好奇我要去哪里吗?”

    “小侯爷大概是要北上了吧,”柏灵稍稍侧头,“是吗。”

    曾久岩一笑,点了点头。

    “已经决定了吗?”柏灵低声道,“毕竟战场不比其他地方——”

    “浮生取义。”曾久岩目光灼灼,低声说道。

    柏灵望着眼前的青年,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柏灵不为我高兴吗?”曾久岩轻声笑道,“先前劝我向前一步的,明明是你啊。”

    “我知道,我就是……突然想到了柏奕。”柏灵垂眸,目光带着几分对往昔的怀念,“他是特别反战的人,如果他也在这里,大概是会竭力拦住你的。”

    曾久岩笑了一声,“那他也得拦得住啊。”

    想起柏奕近乎三脚猫的拳脚功夫,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对了,这次我会路过江洲,听说柏奕和伯父都在那里,我会去找找看的。”曾久岩问道,“如果见了面,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们?”

    柏灵没有多想,“没有。”

    “没有?”曾久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想想?柏奕和伯父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柏灵低声开口,“如果真的见了面,我只希望小侯爷不要把在这里看见的一切和他们说起,只当我是真的沉湖了就好。”

    曾久岩益发觉得难以理解,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以后总会去找他们的。”柏灵轻声道,“他们现在在江洲好好过,就是最好的。”

    曾久岩着实有些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听柏灵谈及她对将来的期许——柏灵显然笃信自己将来能走得脱,尽管事到如今,曾久岩完全想不到她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恢复自由身。

    但柏灵既然这样说了,那她……大概就能做得到吧。

    曾久岩的目光复杂起来。

    “所以是什么时候动身呢?”柏灵又问道。

    “日子定在后天一早。”曾久岩答道,他沉默须臾,“我且最后问你一句,真的不需要我留到月底吗?”

    “不用。”柏灵笑着道,“小侯爷尽管启程,我这里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有数。”

    曾久岩轻叹了一声——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不再问别的什么,像往常一样,和柏灵谈笑聊天。

    他们既不谈往日的苦累,也不说来日的隐忧,只是坐在一起,将这四年里许多点滴乐事一一回忆。

    曾久岩主动袒露了当年他们几个打算把柏灵抓起来丢湖里的计划,柏灵也直截了当地告知十四早就洞察了他们的企图,曾久岩惊在那里——时隔多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天是个将计就计的局中局。

    笑声之中,用来提示时间的熏香很快就燃尽了三根,不断有人在窗外开始咳嗽。

    两人都明白,说再见的时刻到了。

    “既是临别,”柏灵端起了杯盏,“我且以茶代酒,敬久岩一杯。”

    曾久岩沉眸,也端起了眼前的茶杯。

    柏灵又道,“很早就想和你说了,能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我的——”

    “不要说这些。”曾久岩打断道,“这样的客套话,我们就不用再说了。”

    柏灵莞尔,“……也是。”

    曾久岩举杯,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

    柏灵也低头饮茶,茶水苦涩。

    曾久岩走后,柏灵凭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百花涯的街巷尽头。

    直到此刻,柏灵心中忽然生出许多许多的不舍。

    远处的平京城热闹依旧,繁华依旧,然而这些热闹和繁华始终与她无关——她在这里送走了十四,送走了父兄,如今又要送别旧友。

    果然,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正当柏灵转身要走,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哎!柏姑娘!你在这里啊!可把我一通好找!”

    柏灵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而后转身看去——昨夜在牙行里草草见过的一个中年人站在不远处。

    “……牙行的胡老板么。”柏灵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那人一听就眉开眼笑,“哎呀,就这么匆匆一面柏灵姑娘就记下了我是谁,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今天出门之前,应该是把到哪儿、见谁的信息都登记过了,应该不难找吧?”柏灵问道,“您找我有事?”

    那人随手打了个哈哈,几步走到柏灵的身旁。

    他看着柏灵,就像看见一棵行走的摇钱树。

    “当然有事啦,而且是急事,大事!”中年人呵呵笑道,“兰芷君这会儿要见你,姑娘快跟我走吧。”

第一百零九章 兰芷金阁

    兰芷……听起来是很女性化的名字,但是末尾的“君”又似乎是在暗示这是个男子。

    柏灵跟着牙行老板一路向百花涯的更深处走去。

    牙行老板看起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眯着眼睛哼着歌,脚下走得飞快。

    柏灵尽量跟住了他的步伐,余光一直望着两侧的风景和人。

    从汐字号到兰字号,她和艾松青连跨两级,从百花涯的边沿一口气冲进了这里的腹地。如今她们夜里住的地方就在兰字号的底层,推开窗就能看见不远处的丝笼金顶。

    白天的歌舞坊都没有什么人,只有穿着粗布衣裳的妇女在勤快而麻利地擦拭和收拾——就像柏灵她们刚进来时做的那样。

    这些女人大都不施粉黛,不少人皮肤黝黑,双手粗糙、脱皮——这都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这些也是百花涯里的人吗?”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牙行老板侧目望了一眼,“不是,都是外头雇的。”

    “外头雇啊……”柏灵微微颦眉。

    “是呀,”牙行老板道,“都是按活儿计钱的,各家雇各家的人,既有包了吃住平时就住在涯子里,也有每天走工的,当天干了活儿领当天的钱。”

    “哪个赚得多一点呢?”

    “钱都差不多。”牙行老板笑道,“不过一般都选前面的——能给家里省一口粮是一口粮嘛……诶,咱们到了。”

    牙行老板在一处合闭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他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用近乎讨好的口吻唤了几声“兰芷君?”,然而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牙行老板皱眉吸了口气,叩门的手不由得稍稍用力——门竟然直接开了,大概之前就是虚掩着,没有锁。

    “过来吧,”牙行老板向着柏灵招招手,“你进去等。”

    柏灵有些犹豫,“直接进去等?这不算闯屋吗?”

    “你倒是个懂规矩的,”牙行老板笑起来,“不算,是兰芷君自己让我把人带来的——我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忙呢,你且就在这间屋子里等,我好歹把人带到了他们兰字号的金阁里,这就算完成任务啦。”

    柏灵将信将疑,跟在牙行老板的身后往里走。

    果然,才进门,她就看见桌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盏,可见这屋子不久前应该也还是有人的。

    牙行老板看了看屋子里的铜壶滴漏,“我真得走了,你且就在这儿待着,什么都不要碰,知道吗——”

    柏灵一听这句话,立刻拽住了牙行老板的袖子,“那胡老板还是不要走了,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万一兰芷君回来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就算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碰,那也是说不清楚的。”

    “哎呀,你这个女孩子怎么……”牙行老板试图把衣袖从柏灵手里抽出来,但无济于事——除非他现在找根绳子把柏灵捆在这里,否则他前脚跑出去,后脚柏灵肯定追出来。

    柏灵又道,“胡老板实在忙碌,就去找个龟爪子或是侍女来,让屋子里多几个人就好,大家彼此看着,即便出了什么意外也有个见证。”

    牙行老板被逗笑了,“你当兰字号的金阁是什么地方?这儿是普通侍女能来的地方?更不要说什么龟爪子了……龟爪子连这一层的楼都上不来!”

    他叹了口气,“真要算起来,还从来没有谁能把什么东西从金阁偷出去呢,这百花涯大虽大,统共就这么点地方,让你不要碰这里的东西,是为了你好!”

    “那碰坏了也是不好的。”柏灵还是紧紧掐着牙行老板的衣袖,“我就是一句话,要等咱们两个一起等,要走,我这会儿就一个人回房,等兰芷君什么时候回来了,再召我就是了。”

    牙行老板实无法,只得坐了下来。

    柏灵这时才有闲情打量起这间屋子的陈设来。

    虽然名作“金阁”,但这间屋子看起来风格却是很古朴的。

    金阁中央,有四根红柱,分别挂着两道木刻的对联,柏灵的目光缓慢地从上扫过,第一道写着——“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花月美人……柏灵暗暗咂摸,直觉这四个字凑在一块儿,着实叫人感到唇齿留香。

    柏灵脚下移步,又见后面的一对红柱上也挂着同样的长联——

    “斑竹半帘,惟我道心清似水;黄粱一梦,任他世事冷如冰”。

    她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在百花涯里求“道心”?这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意思吗……

    前一道联还有几分浪漫风流的意思,等到了第二联,感觉先前的风流一下就散了,变成了一个俗世的老头子在讲他的人生经(lao)验(sao),听得人直想摇头哂笑。

    屋子的西侧放着矮桌,就这么一会儿会儿的功夫,方才还在腾着热气的杯盏此时已经渐渐温凉,这茶汤的颜色看起来很深,香气也重,柏灵虽然认不出茶叶,但依旧感到这气味令人觉得陌生。

    茶盏的前方,放着一个棋盘——棋正下到一半,从黑子白子的棋篓放置的位置来看,这位兰芷君也正在和自己对弈。

    棋盘上,黑子对白子形成了合围绞杀之势,柏灵粗略扫了一眼,感觉这盘棋的白子基本已经可以投了,也不知道兰芷君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将弈局停在了这里。

    有飞鸟从屋外的楼宇前掠过,在屋子里投下了迅即消逝的淡影。

    柏灵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这间金阁的设计与别处不同——她沿着日光的方向抬头,才看见屋顶的侧墙上开着两处狭长的窗,光影就是从那里落下来的。

    这样的屋子,柏灵还是第一次见。

    她不由得再次环视屋内的陈设,这屋子里放着许多高低错落的兰花,不远处通向金阁内部的长廊前放着一架薄纱屏风,挡住了外人的视线。

    金阁的屏风不似其他地方绣着山水鸟兽,而是写着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草书,由于字迹的潦草柏灵有许多字都认不大出,但她依旧能够感受到这些文字的飘逸和美。

    能看得出来,这位兰芷君,大概也是位风雅之人。

第一百一十章 查验

    屋外这时候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牙行老板第一个站了起来,把头往外探,才第一眼,就忍不住喊了一声,“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这带了人过来又不见您人,这不耽误功夫吗?”

    外头传来了一阵轻笑,“汐字号的鸨娘着急要走,我去送送她。”

    这声音很是通透,听见他声音里的气息和收顿,几乎就让人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了某种形象。

    但这个兰芷君是个男人没跑了。

    柏灵望着金阁的大门,只见日光将一道浅浅的人影投落在地面绣着牡丹的花毯上,柏灵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能看见兰芷君的左肩——他穿着鼠灰色的长衣。

    但更多的部分,则被木门挡得严严实实。

    “这事儿闹的……”牙行老板笑到跺脚,“那我就是要去赶着见她把昨天晚上好几个姑娘的尾款结了啊,我在这儿,她去了,没用啊。”

    “那胡老板在我这儿干什么呢?”

    牙行老板看向了柏灵,然后带着几分无奈,三两句话把方才的争执说给了一遍——屋外又传来笑声。

    “怪我。”兰芷君轻声道,“胡老板去吧,她要是发起火来,你尽管把责任往我这里推就是了。”

    “哪能!”牙行老板把腰弯了弯,“那兰芷君你慢聊,我先走了。”

    花毯上的人影往后退了一步,牙行老板也随即踏出了这里的门槛。

    一切暂时安静了下来。

    兰芷君站在门外,一路目送牙行老板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才推门回到自己的金阁之中——柏灵站在房间的西侧,正抬头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柏灵终于目睹了这位“兰芷君”的全貌。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关系,她隐隐从此君的目光中看见了几分衡原君的影子。

    带着几分笑意,几分漠然,几分客套还有不可捉摸……可能所有谙熟于游戏规则的幕后玩家,都会不自觉地散发出这种对一切游刃有余的危险气息。

    ——且他们的年纪看起来也不相上下。

    两人彼此点头示意,兰芷君径直走到屋子的主座旁,他扬手示意柏灵过来。

    “站到这里来。”他笑着道。

    柏灵慢慢走到兰芷君的近旁,他身上带着几分幽香,这气味很特别,几乎让柏灵立刻记了下来。

    兰芷君没有坐下,他脸上的笑意褪去,缓慢地绕着柏灵走了一圈。

    柏灵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抬眸问道,“兰芷君在做什么?”

    “不要动。”兰芷君轻声笑道。

    他的手覆上柏灵的肩膀,柏灵几乎本能地想要往一旁闪避,但兰芷君的手顺势抚过她的上臂,他稍稍用力,捏住了柏灵手肘的关节,而后叩住柏灵的手腕。

    他目光低垂,扫了一眼柏灵的左手。

    “右手伸出来,”兰芷君又温声道,“手背向我。”

    柏灵有些狐疑地照做了。

    “呵……从来没弹过琴吗,”兰芷君轻声道,柏灵刚想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而且也没有学过舞。”

    “学过一点——”

    “梨园的那点皮毛就不要提了,”兰芷君笑了笑,他低声说道,“趁早把他们教你的东西忘了,对你有好处。”

    柏灵刚想问为什么,兰芷君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脸。

    就像方才一样,他的手——准确地说是指腹,轻轻划过柏灵脸上的几处骨头。

    而后,他又再次走到了柏灵身后,两手捏住了柏灵的肩膀。

    “不要驼背。”兰芷君低声道,“肩膀沉下来。”

    柏灵遵照着兰芷君手中的力度缓缓调节自己的肩膀。

    “好,”兰芷君点了点头,他的手轻轻压了压柏灵的两肩,“若总是含胸驼背,就算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也不会好看了……”

    柏灵略略颦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觉得她会驼背,且如果要一直保持着现在的姿势,那也太累了……

    紧接着,兰芷君的手指从她的天灵盖开始比划,指尖从后脑勺一路点到后腰,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用哪里的方言数数。

    “底子还是不错的。”兰芷君看起来颇为放心地笑了笑,“坐吧,柏灵。”

    柏灵哑然失笑,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方才自己一直觉得不太舒服——因为这位兰芷君刚才的行为,本质上是在验货,只是他举止和态度都不算粗暴,相对温和,所以稍稍有些迷惑。

    兰芷君转身走向屋子的西侧,将桌上那盏已经温下来了的茶自己端到了主座旁的桌案上。

    金阁里空无一人,听方才牙行老板话里的意思,这个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放普通的侍女进来——那也即是说,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刻,这间大屋里的活计,可能要兰芷君自己来做。

    “渴么?”兰芷君问道。

    他没有抬眸,但屋子里除了柏灵也再没有其他人。

    “还好。”柏灵轻声回答,“刚在楼下喝过了。”

    兰芷君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像是听了个笑话,“你去哪里‘喝过’?这百花涯,出了金阁,哪儿还有上等的麓州松针——只怕平京都没有几乎人家里能有私藏。”

    “我不懂茶叶。”柏灵坦然道,“但我确实不渴,兰芷君是想和我说什么,直接说吧。”

    “过去不懂,没关系。”兰芷君轻声道,“将来一定要懂,且不止要懂茶叶……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柏灵多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原本昨晚就应该来见见你,但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拖到现在。”兰芷君轻声道,“不过也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不差这一时半刻。我今日先带你在兰字号里头转一转,认一认人。”

    柏灵微微颦眉,“……不用喊上昨夜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吗?”

    “不用,因为带新人转转不是一个固定项目,”兰芷君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笑意道,“我也是想看看,能被衡原君盯上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柏灵怔在了那里——她听到了什么?衡原君?

    “你到底是——”

    “走吧,”兰芷君抬手,打断了柏灵的询问,他示意柏灵往不远处那道屏风的方向去,“我们路上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得意之作

    这会儿将将巳时,离午饭还有一个多时辰,并不算一个认人的好时机——大部分在兰字号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会儿可能才刚醒。

    对他们而言,一天基本是从下午开始的。

    兰芷君带着她去了几个兰字号比较有名的舞坊,柏灵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大片的建筑群,都是各家字号的花窑向教坊司租下的。

    靠丝笼金顶西南侧的地界,几乎全部都归兰字坊所有,边沿的几处转角被几家不同的金字部花窑租走了。

    毕竟背靠兰字坊的招牌,这里常常有一掷千金的主顾路过,几家金字部的花窑会将自家最出色的姑娘安排在这里,颇有一点跟在大鱼后面争食残渣的意思。

    跟着兰芷君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走,让柏灵生出一种回到了宫廷中的错觉,这里的龟爪子也好,侍女也好,一见他们便远远地停下来,直到他们经过时再低头躬身,轻声唤一句“兰芷君”。

    这个地方也一样的尊卑有别。

    柏灵隐隐觉得这情景有些滑稽,直到某处转角,她终于觉察到这种滑稽的由来。

    她望向兰芷君,轻声道,“不知兰芷君的户籍上的身份,写的是什么?”

    兰芷君有些意外地望了柏灵一眼,“商。”

    “这里的鸨娘们也是吗?”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怎么了?”

    “感觉这里和内宫,还是很像的。”柏灵轻声道,“虽然……大家的身份完全不一样了。”

    兰芷君笑了起来,“像,但也不像。”

    柏灵望向兰芷君,“怎么说?”

    “因为百花涯,就是个出了名的没规矩的地方。”兰芷君低声道,他望着柏灵的目光颇有深意,“遇到的人来头越大,也就越不必守他们的规矩……”

    柏灵微微颦眉,一时凝神静听。

    “……因为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看你守规矩的。”兰芷君顿了顿,“你明白我话里的‘规矩’,是什么意思吗?”

    柏灵想了片刻,“将来客视作寻常朋友?”

    兰芷君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有提着污水桶的女人径直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没有像侍女或是龟爪子一样停下。

    柏灵侧目看了一眼,那人穿的并不是百花涯里的衣服,只是身前围了一块绣着“百”字的黑色兜布——这应该就是先前牙行老板说的,从外头雇来干活儿的劳工了。

    只是来赚日薪的话,确实也不用顾及太多,毕竟百花涯里的鸨娘和老板们这么多,要她们把这些人都记下来,也着实没有必要。

    兰芷君带着柏灵来到一处内部约莫有三层高的厅堂中。

    尽管是在白天,大厅里饿金灯花盏都还没有点亮,但眼前略显黯淡的奢靡景象已经足以令人屏息驻足。

    大厅的当中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隽永的字迹写着“岸芷汀兰”四个字。

    柏灵仰头望着天顶和四面回廊的雕栏画栋,这里的一笔一画无不精雕细琢,其华丽远远超出了她对建筑的想象,她这才明白,当时鸨娘会让她和艾松青去擦拭的舞坊,大概也是水字部——很可能就是汐字号旗下的地界。

    宫里是不可能修这样的殿宇的。

    如果哪一个皇帝真的把自家的大殿修成了这个样子,只怕言官们的口水当场就会把那间大殿给淹了……不过态度能决绝至此的言官,只怕一生都不会踏足百花涯的腹地。

    不仅仅是因为名声——还因为他们一生的俸禄加在一起,可能也抵不过百花涯一夜销金的零头。

    一时间,柏灵感慨万千。

    偌大的兰厅堂空无一人。

    兰芷君两手抱怀,靠在离入口不远的门柱旁,默然凝视着眼前正在仰头观望的柏灵。

    “好看吗?”他向着柏灵走去,“你今后亮相的地方,就在这里。”

    柏灵笑了笑,没有回答。

    关于“亮相”,曾久岩之前就警示过她了。

    在被花窑买下之后,女孩子们的第一次亮相即是又一次的拍卖,只不过这一次卖出的不再是她们的人,而是她们的第一个夜晚。

    一般来说,花窑会将一部分值得培养的女孩子们先放去歌舞坊历练,期间众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直到女孩子们的名声慢慢起势,花窑才会挑一个日子——通常是月底,真正让她们接客。

    这就是“亮相”的意义——每一次的新人亮相,对应的花窑几乎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但放在柏灵这里,这件事就忽然变得危急起来——她的名声,已经不需要再放去歌舞坊历练了。

    从昨晚到今晨,整个百花涯为之沸腾,人人都知道兰字号买下了一个身价十万的素人,几百几千双眼睛都盯在这里。

    当下,就是风口浪尖。

    “是这个月的月底吗?”柏灵轻声问道。

    “嗯。”兰芷君淡淡说道,“如今正是你声名鹊起的时候,机不可失。”

    “是啊……”柏灵点了点头,“趁热打铁嘛,道理我懂。”

    兰芷君望着柏灵,小姑娘还在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里的陈设,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时问一问东西的材质。

    “兰芷君是哪里人?”

    在某个歇息的间隙,柏灵躺靠在长椅的软垫上,语气平淡地开口。

    “不重要。”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笑了笑,“那兰芷君也是先太子的旧党吗?”

    问题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兰芷君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温和地望向柏灵,眼中笑意依旧——他已经听出了柏灵的弦外之音,正思忖着要如何回答。

    见对方沉默,柏灵紧接着补充道,“……不然你怎么会认得衡原君呢,他自幼长在宫里,应该不会有机会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来吧。”

    “百花涯就在这里,又没有长脚,不会跑,自然是人人都能来。”兰芷君垂眸笑道,“你是想问,我和衡原君是如何相识的么?”

    “嗯。”柏灵再次点头,“兰芷君肯花十万——不,应该是五万两黄金买下我,这是兰芷君自己的意思,还是衡原君的要求。”

    “当然是我自己。”兰芷君笑了起来,“他……还管不到我这里。”

    柏灵靠着长椅,单手撑着脸颊,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兰芷君。

    “不过也确实有他的影响在,”兰芷君坦然答道,“毕竟几年前,他拿走了我的得意之作,如今……总得还点什么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是朋友

    得意之作……

    柏灵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的脑海中,霎时间浮起了那个在建熙四十二年进宫,和教坊司有千丝万缕的蛇蝎美人。

    柏灵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林婕妤!

    然而,望着兰芷君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她还是勉强保持了沉默。

    柏灵心里隐隐升起一个直觉——这是一个点到为止的话题,不需要进一步确定,也不需要接着往后探寻……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该问了。

    柏灵转头看向了别处,“总觉得兰芷君被骗了。”

    “哦?”兰芷君双眉微扬,“谁骗了我?”

    “衡原君啊,”柏灵笑了笑,“我可不是被他还到你这里来的,当初在慎刑司的时候,衡原君还抱着棋盘巴巴地跑来牢里问我,要不要去他的沁园。但我没有答应,最后才被皇上贬到了这里。”

    兰芷君也笑了一声,慢慢走到柏灵的近旁。

    柏灵仰起头,“……所以,如果非要为我入兰字号找个原因,兰芷君更应该去谢皇帝。”

    他垂眸望着柏灵,“我知道。”

    望着兰芷君依旧平静的脸,柏灵微微颦眉,“这么说来,那兰芷君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柏司药名声在外,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因何落到这里,你也知道?”

    “知道,”兰芷君轻声开口,“这就是衡原君向我展示的诚意了。”

    “知道了,还敢接?”柏灵着实感到了几分意外,“先前百花涯戒严的那天晚上,兰芷君应该也看到了满街的锦衣卫吧。我可是个……相当麻烦的人——”

    “如果不是这么麻烦,我反而要顾虑更多,”兰芷君慢慢伸手,抬起了柏灵的脸,他凝望着柏灵的眼睛,低声道,“说到底,我是个商人。”

    “要钱不要命的那种吗?”

    “差不多吧。”兰芷君莞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昨晚之所以耽误了,就是在和汐字号的鸨娘争你这个月月底亮相的分成。”

    “……不是五五对半分成吗?”

    “当然不可能,因为仅有一次的亮相算不得你的日常营收,”兰芷君笑了笑,“猜猜看,兰字号能拿走多少?”

    “七成?”

    兰芷君摇了摇头。

    “八成。”

    “再猜。”

    “……九成?”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汐字号能成为五月牙行里唯一一家杀进重围的水字部花窑,已经能说明出那位鸨娘本身的手段了。

    让兰字号拿走九分,而她只占一分?

    这种没有丝毫公平可言的对账,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九成五。”兰芷君轻声说道,“兰字号拿走九成五,汐字号拿五毫。”

    柏灵怔了一下,“……她只拿五毫?”

    兰芷君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嗯。”

    柏灵只觉得匪夷所思。“她怎么可能同意?”

    “因为我有办法让她同意啊。”

    兰芷君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就像是熟睡的花猫发出的呢喃,柏灵望着眼前人,忽然就觉得后脊微凉……她慢慢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带着几分了然,笑轻叹了一声。

    “难怪……”

    “难怪什么?”兰芷君问道。

    “……难怪你能和衡原君这种人交上朋友。”柏灵轻声道,“不愧是你。”

    兰芷君先是愣了一下,既而大笑。

    “我纠正一下,柏灵。”兰芷君摆了摆手,脸上还带着先前的笑意,“我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是我的。”

    这如同文字游戏一般的解释让柏灵露出了一个苦笑——行,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

    “走吧,”兰芷君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他转过身,朝向这厅堂的大门,“难得出来一趟,我再带你去百花涯别处转转。”

    柏灵没有拒绝,而是迅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跟上了兰芷君的步伐。

    从脚下,到出口,她和眼前人之间始终相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隔着这距离,柏灵望着兰芷君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从前在林婕妤身上看到的那种游戏人间的冷漠,似乎有了来处。

    ……

    兰芷君应该不常出金阁。

    从众人见到兰芷君的反应中,柏灵很快得出了这个判断。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大惊小怪的龟爪子和侍女——他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连退数步,甚至不小心撞到了近旁的人,总之和方才在楼上远远见到就知道驻足行礼的那些仆从截然不同。

    在一起下楼的时候,柏灵还遇见了许多刚刚洗漱归来、还未曾施以粉黛的舞姬。这些女孩子们几乎在遇到兰芷君的第一眼,就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夺路而逃。

    远远地,柏灵听见走廊的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热切的“兰芷君下楼来了!”

    柏灵喉咙微动——有必要吗……

    事实上,有。

    和兰芷君一道在百花涯的主干道上步行,是一件回头率非常高的事情。即便在离开兰字号的时候,兰芷君已经戴上了一张遮住了他上半张脸的面具,也是如此。

    此刻在百花涯街头闲逛的人里,并不是每一个都认得兰字号的老板。

    在柏灵和兰芷君经过的地方,四面还是传来了窃窃低语,许多人都在和近旁的店家小厮打听这个容姿不凡的青年是谁。

    小厮们则一脸的不耐烦,嫌这些无端登门又不花钱的来客耽误他们做生意——显然,小厮们对此是见怪不怪了。

    柏灵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兰芷君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兰芷君和衡原君在气质上的相似,让她在见到兰芷君的第一眼就不自觉地升起了防御。

    美色着实是一把天然的杀器,对女人而言是这样,对男人……也是如此。

    所幸这里没有站在楼上往下砸香囊的尾凤,柏灵忽然有些感慨地想,不然凭借兰芷君的这张脸,自己大概要被连累砸得满头是包。

    “兰芷君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柏灵轻声问道。

    “先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

    柏灵沉了沉嘴角……这有什么好卖关子的吗。

    昨天的后半夜下了雨,越往前走,路面上有积水的地方就越多,柏灵小心地避开了它们,她带着几分玩心左右张望,这是她从未走过的一条路,她也不知道尽头会通向哪里。

    忽地,柏灵听见远处传来几句叫嚷。

    那声音隔着半个街道,内容听不真切,但从你来我往的激烈劲头里,能够很容易地辨别出这是几人在争吵。

    果然,继续往前,兰芷君和柏灵看见前面的路被看热闹的群众堵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兰芷君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示意柏灵跟他同往另一个方向,“这边。”

    “等等……”柏灵皱起了眉头。

    前方的声音,着实令她觉得有些熟悉——昨夜的匆忙一瞥骤然在她脑海再次浮现。

    “我想去前面看看。”柏灵突然说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见宝鸳

    几乎就在柏灵上前的一瞬,她在余光里敏锐地觉察到,有人从自己的两侧追了过来——他们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潜藏在人群之中,她全程都没有发觉原来这一路都有人尾行。

    柏灵心中短暂地慌乱了片刻,而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她不需要做很多,只需要看一眼,确认一眼……一眼就好!

    然而下一刻,被尾行的感觉又消失了,在柏灵目光所及之外,兰芷君轻轻摇了摇头。

    一路在暗中盯梢随行的护卫此刻又融进了人群,像雨水消融在江河里。

    柏灵已经跑出了十几步远,她口中轻声呢喃着“借过、借过、让一让”,竭力从人和人的缝隙中奋力向前。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在人群的狭缝中,柏灵先看见了一双女人的手。

    那双手激动地挥舞着,拍打着心口,“凭良心!说好的六十文就是六十文,先前我还专门问过损毁赔付的事情——你去让账房先生出来,你让账房先生出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话音未落,一声嗤笑传来,“东西都碎了,你还对个屁啊?”

    “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出货的那天你不在,是账房和我说的,说我只管拉车,把东西运到了就好,现在又突然说从我的脚费里扣……没有这样的道理!”

    “运到了就好?”尖锐的女声传来,“这批琉璃盏有多金贵?我就随便捡一个出来,你把自己卖进来都赔不起!”

    “你——”拉车的女人急怒攻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眼前人脸色发青,钥字号的鸨娘动作慵懒地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她轻笑一声,“哟,还生气啦?得啦,你这样的黄脸婆哪家字号都不会要你!”

    说罢,她给近旁的龟爪子使了个眼色,转身要走。

    争执的中心短暂地静默下来,柏灵也终于在这时挤到了跟前——

    眼前的一切好似慢了下来,柏灵看见那个拉车的女人猛然向前,朝着钥字号的鸨娘扑了过去。

    两个人同时翻倒在地,拉车的女人骑在鸨娘身上,两只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凭本事干活儿,挣的每一个子儿都是干净的!”拉车的女人面红耳赤地咆哮道,“单据上写好的六十文,今天你就得给我六十文!!”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围观的众人吆喝起来,人人脸上都浮起看热闹的欣快。

    几个龟爪子连忙上前要把拉车的女人拽开,然而她的手已经和钥字号鸨娘的头发缠在了一块,龟爪子这边一用力,鸨娘那边就开始鬼哭狼嚎,他们也不敢乱动,只好拿起棍子在拉车的女人后背招呼。

    一时间,所有人厮打在一起,他们的衣服和头发都在厮打中被扯得乱七八糟,狼狈得叫人发笑。

    柏灵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喉咙骤然发紧,她的目光一直锁在那个拉车的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穿着这里大部分干粗活的人都会穿的粗布衣裳,腰间那一块黑色的百花涯兜布皱皱巴巴,一片污浊。

    柏灵看见她双手缠绕着黑色的布条,这里的许多拉车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了防止手掌起泡。

    她的头发就像这里所有的已婚女子一样,在脑后盘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尾髻,一块青底白纹的花布包在上头,这样碎发就不会在干活儿的时候掉下来。

    有龟爪子也伸手揪住了她的头发,那头巾立时被拽落,拉车女人的长发披散下来,然而她仍旧不管不顾,拉住鸨娘的手依旧死不松开。

    柏灵牙关微颤。

    眼前人她再熟悉不过。

    是……宝鸳啊。

    “住手——”

    柏灵几乎刚喊出声,她就感到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

    挣扎中,柏灵看见有两人从人群中径直而出,他们上前,用更严厉也更洪亮的声音喝止了争执。

    龟爪子们先退了下去,宝鸳仍在手脚并用,打骂不止。

    被宝鸳压在身下的鸨娘已经无力反击,只好两手抱头死死用手挡住脸。

    “大胆,”那两人颦眉道,“再不停手,即日起就轰出百花涯,各家永不雇用!”

    宝鸳的动作在这时稍有迟滞,这一瞬的犹疑便让近旁的龟爪子找准了机会,几人立刻上前将她拖到了一边,然后把自家的鸨娘扶起来。

    宝鸳已然红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昂起了头。

    钥字号的鸨娘回望了一眼来人,仍旧心有余悸,“是巡卫大人啊!哎呦……哎呦可真是把我吓得哟……”

    “怎么回事?”巡卫颦眉看向衣冠不整的鸨娘,“光天化日,你们在这里搞什么东西!”

    钥字号的鸨娘刚想回答,宝鸳便高声抢白,“大人,他们不按规矩结算日银!”

    “单据呢?”巡卫伸手,“拿来看看!”

    宝鸳挣开了拉着她的龟爪子,从腰间的腰带里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巡卫接过扫了一眼,而后望向鸨娘那头,“六十文铜钱,有什么问题?”

    “……她,她把我们家订的东西打碎了。”钥字号鸨娘的声音低了半截,她脸上浮起些许笑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脾气太冲了,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巡卫走到一旁的板车上,将油纸掀开——果然,能用这种板车来拉的货,就不可能是什么好货。

    他一个个看过去,而后回转过身,“琉璃盏本就易碎,这一车二十四个只碎了一个,而且还是可以拆换的边角——这都要计较,以后没人敢来给你们钥字号干活儿了。”

    “是,是是,”钥字号鸨娘点了点头,她剜了近旁一个龟爪子一眼,低声道,“拿钱……”

    不一会儿,一串被拴在细麻绳上的铜钱被拿了出来。

    鸨娘看向宝鸳,脸色几乎立刻就冷了下来,她提着绳头,随手将这一贯钱币甩在了宝鸳的脚边。

    宝鸳也不计较,她跪坐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开始一枚一枚地数了起来。

    “诶诶!”一旁的龟爪子有些看不下去了,“巡卫大人还在呢!回家数啊,姑奶奶。”

    宝鸳置若罔闻,仍就弯腰数着她的铜板,

    巡卫也不着急,两手抱怀站在一旁,等着宝鸳抬头。

    不一会儿,她终于数清了。

    “这里才五十七文,”宝鸳皱紧了眉头朝一旁鸨娘伸手,“还有三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五年弈局

    鸨娘冷笑了一声,又从袖子里丢出三个铜板,其中一个咕噜噜地滚落,顺着台阶一路掉到不远处的积水洼地里。

    宝鸳一手紧紧握着串满铜钱的细绳,起身将近旁的两个铜板捡了起来,她寻了一会儿第三个铜板的位置,在近旁围观者的帮忙指点下很快发现了它的踪影。

    宝鸳伸手将钱从污水里拾捡起来,将铜板用力地在身前的兜布上揩了揩,然后将所有的钱都放进了腰间挂着的一个粗布口袋。

    巡卫开始赶人,将所有聚集在这附近的围观者全都驱散开去。

    钥字号的鸨娘两手抱怀,就是不愿进屋,她站在原地对着宝鸳冷嘲热讽。

    但拿到了这一日的工钱之后,宝鸳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回到自己的板车旁边,将车板上的套绳再次挎在了自己肩上,宝鸳低下头,两手握住板车两边的把手,很快消失在这条街的尽头。

    至始至终,宝鸳也没有发现人群里的老朋友。

    柏灵此刻坐在不远处的一处茶棚下头,目送宝鸳离去。

    她被随行的护卫拉回了兰芷君的身旁,尽管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合规矩,但柏灵依旧固执地留在了茶棚里,直到看到宝鸳要回了她的工钱。

    柏灵脑海中一片混沌纷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清。

    宝鸳在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被贵妃送出宫外成婚……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旧相识?”兰芷君轻声问道。

    柏灵的心口仍因震惊而剧烈起伏,她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

    兰芷君的手端在袖中,他将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脸上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耐人寻味的浅笑,“下次不要在这种地方亲自出手,这是在自降身价。”

    “……明白。”柏灵轻声答道。

    “既然明白了,我们就继续走吧。”兰芷君望向他的去处,“我们已经快要到了。”

    “好。”

    两人再次动身,路上,柏灵目光无神——这一路,她几乎都在想方才的所见。

    尽管此刻看起来四下只有她和兰芷君两个人,但经此一役,柏灵无比地确认,在兰芷君的近旁,也潜藏着暗卫一样的存在。

    她仰头再次望了兰芷君一眼。

    也对,一个腰缠万贯的花窑富商,雇一些守卫时刻保护自己的安全……也很合理,是不是。

    “刚才突然赶到的那两个巡卫……”柏灵快走了几步,跟在了兰芷君的身侧,“是兰芷君喊来的吗?”

    兰芷君嘴角微扬,眼睛微微眯起,“举手之劳。”

    柏灵轻轻叹了一声,良久才低声开口,说了一声谢谢。

    继续往前,周围的人渐渐变少,地上的路也从斑驳的石砖地面变成了雅致的青石板小道,在流水环绕的百花涯尽头,兰芷君带着柏灵来到了自己的私人庭院。

    隐约之间,柏灵觉得这里和宫中的沁园似乎有几分相似。

    但具体是哪里像,柏灵一时间也说不出细节。

    和衡原君不喜仆从一样,兰芷君的小院里也寂静无人,这个院子本身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百花涯腹地,它又空荡得近乎奢侈。

    望着不远处的半月形木质推门,柏灵微微颦眉,“……这是,兰芷君的茶室吗。”

    “不算茶室,只是会在这里喝茶而已。”兰芷君踏进院子,拉开了主屋的木门,“请进。”

    柏灵望了望略有些昏暗的室内,提着衣摆踏了进去。

    兰芷君紧随其后,又将屋门重新拉起,他驾轻就熟地点燃了屋中的灯,又将灯旁的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用以通风。

    尽管此刻快要到了正午,但屋子里却一片晦暗。

    这里的每一扇窗户前都用厚厚的幕帘遮着,外头的阳光根本进不来。

    “为什么不开窗呢?”柏灵轻声道,“这屋子里太暗了,简直就像在晚上。”

    “就应当是在晚上的。”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沉默不语——兰芷君实在是太喜欢故弄玄虚了,她决定不作追问,坐等兰芷君给出下文。

    兰芷君执灯,漫步走到柏灵身旁,引她到一处矮桌前坐下。

    柏灵这时才看清,矮桌上也放着一块棋盘,她扫了一眼棋盘上的对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咦”。

    兰芷君将灯放在了矮桌的桌角上,“看出端倪了?”

    柏灵有些犹豫,她凝视着棋盘上的缠斗又看了好一会儿。

    “这盘棋,和先前金阁里的那一局很像。”柏灵低声说道,但话一出口,她又颦眉,“……但又不完全是,金阁里的棋就是顺着这盘棋接着往后下的。”

    兰芷君的目光也落在棋盘上,“不错。”

    “兰芷君这是在和谁对弈?”柏灵问道,“应该不是你自己吧。”

    “猜不到吗?”

    柏灵不再客套什么——她心中早有猜测了。

    “我看很多棋谱里,在讲布局的时候,都喜欢说‘三线为主、四线为辅’,但有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柏灵目光低垂,她向着棋盘伸手,手背轻轻扫过棋盘边缘的上方,隔空圈扫了一片区域。

    “他一向喜欢‘三四线并重’,但这对算力要求极高,所以这种下法,旁人就是有心想学,也不一定能学得会。”

    兰芷君发出一声轻哼,对柏灵的回答,他很满意。

    “衡原君常常到你这里来吗?”柏灵径直问道。

    “他没有来过。”

    “那他怎么和你对弈?”

    “没有见面,就不能对弈了吗?”

    柏灵皱起了眉头。

    兰芷君接着道,“你在金阁看到的那盘棋,是我自己的预演。这张棋盘上摆着的才是我和他当下真正的弈局。不过我也已经将近一个多月没有给他回复了。”

    柏灵这才微微咂摸出一些门道来,“你们是在……隔空执子?”

    “对。”兰芷君轻声回答,伸手打开了近旁的棋篓,“这盘棋,我们下了……大概五年。”

    柏灵怔了一下。

    按照兰芷君的说法,这盘棋的下法确实非常特别——衡原君下一招,想办法把落子的位置送出宫外,然后他跟着接一招,再想办法把落子的位置送进沁园。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柏灵决计想不到,在衡原君身上,还有一层这样的羁绊……

    柏灵有些怀疑地望着眼前人,“兰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下棋吧。”兰芷君执起了白子,“让我看看衡原君教了三年的弟子,到底棋艺如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求胜之心

    “我不是他的弟子。”柏灵淡淡答道。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也不知道刚才兰芷君说“我不是他的朋友”是否也有类似的心情。

    但他们这都是什么毛病,不下棋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喝茶也行吧?

    柏灵沉眸望着棋盘。

    方才兰芷君自己说,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给衡原君回复,而眼下,下一步正是轮到白棋落子,可见在与衡原君的对弈中,兰芷君执白,衡原君执黑。

    但此刻,对面兰芷君执的是黑棋,放在柏灵手边的,才是白棋。

    柏灵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些。

    她记得,金阁里的棋盘上,白子已经退无可退。

    或许,兰芷君自己已经在棋盘上推衍了无数次,想象了无数次,而每一次都像金阁里的情形一样,被黑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为什么不执子。”兰芷君问道。

    柏灵略略颦眉,表情肃然,“这是你和衡原君的棋局……我接着下,不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兰芷君问道。

    柏灵垂眸,“兰芷君是想看看我能否破局吗?”

    见兰芷君没有说话,柏灵又接着说了下去,“以我的棋艺,恐怕还远远做不到这一步,毕竟……我至今没有赢过他。”

    柏灵抬头补充道,“一次也没有。”

    “他的布局确实很高明。”兰芷君轻声道,“越是琢磨,越觉得玄妙……这一局我已经打算投子了,只是近日事情颇多,还没有派人去沁园送信。我不指望你破局,这一局棋我复盘了很多次,在开局的时候我就已经落了下乘而不自知,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

    兰芷君看了看柏灵,“只是想让你看一看罢了。”

    柏灵两手掌心贴膝,屏气凝神地看着眼前的五年弈局。

    至少有一件事,她和兰芷君的感觉是一样的。当四下昏暗,只有些微烛火的时候,她的精神会比在白亮的日间更加容易集中。

    柏灵仍旧没有执子,如兰芷君所言,她在认真地“看一看”。

    衡原君棋路的变化着实令人叹服,但这里也不是全无章法可循,此时棋盘上至少有六个地方正在缠斗——衡原君很喜欢这种并驾齐驱的作战方式,然后在试探的虚实之间暗藏杀机。

    这种套路在他的《清乐集》中出现过很多次,但总归万变不离其宗——在执子的当下就看见六七步、乃至十几步之后的情势,衡原君的优势就在这里。

    然而这种优势,在近乎无限的长考时间里被削弱了。

    兰芷君有的是时间来思考衡原君接下来的落子,就像他在金阁里做的事情一样,即便做不到在脑海中构建出完整的可能性,但他可以在棋盘上直接将想到的一切在另一块棋盘上推衍出来。

    这考验的就不止是算力,也是耐心……如果兰芷君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落了下乘,那只能说他能看见的变化实在有限。

    如此,对柏灵来说,也算是好消息。

    柏灵凝神看着棋盘,这种感觉很奇怪——尽管她已经许久不再见到那个一生都被困在沁园里的阴谋家,但当棋局摆在她面前,这鲜明独特的衡原式棋风依旧令她生出几分重逢之感。

    良久,柏灵轻轻舒了口气,她稍稍松了一下肩膀,低声道,“要下,也可以,但干下没意思……我们赌点什么吧。”

    兰芷君有些好笑,“可以,赌什么?”

    “方才路上我们遇到的那个女人,兰芷君应该有本事找到她吧。”柏灵目光明亮,“如果我赢了,那兰芷君就出力助她,具体怎么做听我的。”

    “若你输了呢?”兰芷君双手抱怀,“现在你人都是兰字号的,手里还能有什么值得我为之下注的东西?”

    “当然有。”柏灵笑了笑,“……衡原君编撰过一本棋谱,兰芷君知道吗?”

    果然,话一出口,兰芷君的神情就稍稍凝固了片刻。

    “……什么棋谱?”

    “书名叫《清乐集》,原书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柏灵缓缓开口,“但里面一些比较精彩的弈局,我都还记得。”

    “你记得多少?”

    柏灵打开了近旁白色棋篓的盖子,“等兰芷君胜过我了,再问细节吧。”

    ……

    等到柏灵从兰芷君的别院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她一个人沿着原路折返,兰芷君此刻还独坐别院复盘——他输了。

    在他即将投子的时刻,柏灵明显感到兰芷君难以掩抑的怒气和不甘,柏灵用余光注视着眼前与衡原君气质颇为相似的男人,心里觉得有趣极了。

    她确实没有赢过衡原君,但她暗自觉得,即便自己也一样胜过了衡原君,他大抵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态流露。

    诚然,做输家的滋味并不好受,柏灵完全明白。

    但……兰芷君为什么会对衡原君抱有这样的求胜之心呢?

    百花涯里数一数二的花窑老板和先太子的落魄遗孤之间……还真是耐人寻味。

    寂静之中,柏灵听见自己的肚子叫了起来,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下午似乎又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柏灵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尽量不让雨水沾湿自己的鞋面。

    这是少有的自由时刻——尽管柏灵确信,此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上午突然出现的守卫一定也正盯梢着,但独自在无人的雨后石道上漫步,已经是久违的体验。

    这让人生出一些幻觉,好像路的尽头不是百花涯灿烂的夜晚,而是一处朴素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院,院子里有被洗过的石板地,有一口井,井边还立着衣架,上头晾着已经晒了一天的衣服。

    再次经过钥字号的花窑门口,柏灵脚步慢了下来——白天的时候,宝鸳就站在这里,向这家花窑的老板娘追要三文钱。

    道路熙攘,不断有人和柏灵擦肩而过。柏灵毫不理会,只是仰头看着钥字号的花楼。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多亏今日的这一场巧遇,不然,还不知道要和宝鸳错过多久……

    柏灵在楼下驻足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着自己和艾松青的住所跑去,她猜艾松青这会儿,可能在等她回去吃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消息

    果然,才一推门,柏灵就听见里面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艾松青随即走了出来

    “你这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艾松青脸上满是担忧,“不是说就早上要和小侯爷见一面吗,怎么去了一整天?”

    “早上确实是去见了小侯爷,不过之后又遇到了别人。”

    “和小侯爷谈得如何了?”艾松青连忙问道。

    “就……很好啊。”柏灵答道。

    她闻到屋子里的饭菜香气,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原封不动放在桌上的菜肴和米饭——见柏灵一直未归,艾松青确实没有心情动筷。

    “很好?”艾松青有些不解,她略略沉眸,眼中忧心更甚,“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柏灵。”

    “嗯。”

    “他们不打算送你去学琴学舞了,等到月底的时候,他们就会……”艾松青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这些话令她觉得难以启齿,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望着柏灵,“这个消息,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柏灵点头,“今天兰字号的老板亲自和我说了。”

    “兰芷君?”艾松青怔了一下,“是兰芷君吗?”

    “嗯,松青也知道啊。”

    “我也是今天听外面的人聊起的,说兰芷君今天难得出了一趟金阁,整个兰字号都沸腾了……”艾松青轻声说道,她望着柏灵,“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柏灵轻声回答,“上次见曾久岩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

    “那今天你们有商量解决办法吗?”艾松青握紧了柏灵的手,“月底你登台的时候,小侯爷会出价要下你吗?”

    “……他,不会。”

    “难道小侯爷出不起那个价?”

    “倒不是钱的问题……”柏灵斟酌着道,“就算第一晚他勉强出钱保住了我,之后呢,总不至于让小侯爷把一整个家底都搬进兰字号里来吧。”

    艾松青目光焦急,“那你要怎么办?”

    柏灵挠了挠头,“……这都还有半个多月呢,急什么。”

    “怎么不急?”艾松青看着柏灵不知轻重的样子,心里益发焦灼起来,“他们今天已经给我定了学琴的师傅,接下来的一年半我应该都算安全了……幸好我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带上你一块儿,他们才和我说你月底就要亮相的事情,不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艾松青眉心紧簇,“我知道柏灵你一向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但是这里不必别处,一步没有走好……就会跌到深渊里去啊。”

    柏灵笑着叹了口气,她当然不可能把韦英的存在说出来——但身边有这样一位身法诡谲的老师傅,柏灵确实对所谓的亮相没有太多恐惧。即便最坏的情形发生了,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应对的底牌。

    “我明白,我都明白。”柏灵拍了拍艾松青的肩膀,“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去想办法,但我说了不用担心的嘛,吃饭吃饭。”

    两人在桌前坐了下来,艾松青还是有些颓丧,“怎么会这样呢?今天真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

    柏灵望了她一眼,“还有什么怀消息?”

    “我也是今天在乐坊听他们的学徒说的,”艾松青压低了声音,“上个月月初,皇上不是北巡吗,结果不知怎么的,在离江洲城还有百里地的时候,遇到了悍匪。”

    柏灵手里的筷子停都没停,“有多悍啊?”

    “乐坊里有人就是从那些悍匪手里逃出来的,这些匪徒自称青袍军,前些年灾荒的时候占山为王,经常去近旁的村落里扫荡,无恶不作,甚至还……吃人。”

    柏灵的呼吸凝滞了一下。

    一直在平京待着,她确实很少有外头在打仗的实感。

    这里没有即时通讯,没有画面,没有哭号……王城里的百姓原本就只在南迁的难民们口中听说过远在北境的烽火硝烟。

    “青袍军把女人和孩子都叫两脚羊,说是因为肉质比男人好,堪比羊肉。他们说,青袍军的寨子里有房子一样大的臼,柱子一样粗的舂,”艾松青比划着,“他们把人杀了,就把尸体丢进去捣烂,做成肉糜——”

    柏灵艰难地把口中的汤咽了下去。

    艾松青望着桌上的青菜肉丸汤,忽然颦眉,也觉得一阵恶心。

    “皇帝的队伍遇到了青袍军,然后呢?”柏灵接着上文问了一句,把话题重新兜转回来。

    “还不知道呢,”艾松青摇头道,“他们也是听客人说的,当时有商客被青袍军的一支小队俘虏,结果折返时恰好遇到了王师,才勉强拣回了性命……”

    “这不是好消息吗?”柏灵笑着道。

    “可他们说,他们走的时候,皇上亲自带兵去了青袍军的老巢。”艾松青压低了声音,“说是,就只带了不到五百人,少不了是一次苦战了。”

    “那也是碾压之势了。”

    “碾压?”艾松青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是青袍军的老巢呀,少说也是几千人的规模——”

    “松青见过火铳和火炮吗?”

    艾松青愣了一下,“……听说过,但没见过。”

    “放心吧,如果那些客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确实遇到了皇帝而皇帝带了亲兵去剿匪,那用不了几日,捷报就会传到京里来。”柏灵笃定道,“我跟你打包票。”

    “……柏灵这么有把握吗?”

    “是啊。”柏灵轻声道,“现在连北境的士兵都没用上趁手的火器,就不要说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匪了。这是两个时代的作战方式,大刀长枪……怎么可能干得过火药呢。”

    艾松青将信将疑地听着。

    “等着吧。”柏灵笑道。

    ……

    事实上,捷报传得比柏灵想象中的还要快。

    第二日夜,城门一直开到了半夜,张守中亲自带兵守在北门口,他在城楼上极目远眺,目光中既有期待又有焦急。

    据报,押解青匪头目的队伍今晚就会送到,届时,这些屠害同胞的恶徒将交由大周刑部亲审定罪。

    快到子时,远处终于升起马队经过的飞尘,不一会儿,有数十辆印着江洲府的囚车隐隐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队伍的最前头,年轻的解送官策马扬鞭,疾速向着王城飞驰而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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