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谈个生意
柏灵将墨绿色的荷包接过,握在了手中。
它的触感很熟悉。
自从被关进慎刑司,人就再没有什么身外之物可留。柏灵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再次见到这个墨绿色的荷包。
——屈贵妃留给她的,最后一样纪念。
韦英看着柏灵表情的变化,心中略略有些惊讶。
他再次看了看那个已经有些老旧的荷包——感觉在这三样东西中,它似乎才是柏灵最看重的一样。
柏灵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韦师傅的条件是什么呢?”
韦英望着柏灵,“看来小司药是准备答应了。”
“不一定。”柏灵低声道,“韦师傅先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做到吧。”
韦英笑起来,“我对小司药还是很有信心的……我的条件一共有两条:第一,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柏灵当即呛得咳了几声。
“我没听错吧……”柏灵皱起了眉头,“韦师傅……要我做什么?”
“替我杀一个人。”韦英又重复了一遍。
“杀谁?”
“衡原君。”
“……”柏灵有些莫名地望了韦英一眼,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韦师傅,和你确认几个信息可以吗?”
“你讲。”
柏灵:“我们现在在哪里?”
韦英:“百花涯。”
柏灵:“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韦英:“教坊司罪属。”
柏灵:“我会功夫吗?”
韦英:“不会啊,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搭把手。”
柏灵脸上露出了费解的表情,“……比方说请您深夜潜入沁园,捅衡原君一刀?”
韦英:“可以啊。”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要我何用?你完全就可以今晚自己动手啊。”
韦英笑起来,“不行,不能这么简单……”
他两手抱怀,“我要你用衡原君的方式杀掉衡原君,就像你当初用林婕妤的方式杀掉林婕妤一样……非这样不可。”
柏灵:“……”
至此,柏灵终于听出了一点事情的端倪。
她暂时没有说话,也学着韦英的样子,将两手交叠抱于胸前。
柏灵低头望着远处地面上那些提着灯笼、缓缓移动的三五人群,然后在夜风中陷入了沉思。
韦英这里,又是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第二条呢?”柏灵忽然开口。
“嗯,第二条容易一些,拜我为师就可以了。”
柏灵再次看向韦英,头上再次缓缓浮现三个问号。
“……什么?”
“拜我为师啊。”韦英笑得狡黠,“我么就是徒弟缘不太好,老了老了才碰上小司药这么一个对脾气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柏灵失声笑了出来,她撑着脸,认真地想了一小会儿。
“……多谢韦师傅的青眼,但是,不行。”
这稍稍出乎韦英意料,“为什么?”
“一本无常本,一把匕首再加一个荷包,韦师傅就想取衡原君的性命还顺带收个聪明徒弟?这个买卖也太好赚了吧。”柏灵坚决摇头,“不行,不行的。”
“可以讨价还价啊。”韦英伸手比划,“你讲讲看,你怎么想的?”
“我和衡原君之间,韦师傅只能选一个。”柏灵伸出两根手指,“想收我当徒弟,就别想着拿我当刀使;想拿我当刀使,就别想我认你做师傅……就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哦,”韦英笑了一声,“如果我选衡原君呢?”
“那我不答应,东西韦师傅收回去就是了。”
韦英抓了一把胡子,“我以为你对沁园里的那位,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呢。”
“恨自然是恨,”柏灵轻声道,“但现在,也犯不上要继续把命搭进去。”
韦英轻哼了一声,他看向柏灵,“那选你,你就答应了么?”
“那也得接着谈,”柏灵轻声道,“一则看韦师傅能教我什么,我需不需要;二则看韦师傅对徒弟抱有什么期待,我能不能做得到……这些谈得拢,我们就继续往下谈,谈不拢就作罢。”
韦英再次大笑起来,“你这哪里是在拜师,你这是在谈生意!”
“嗯,总是要想清楚的。”柏灵低声道,“韦师傅既然和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来意,那我也应该投桃报李。”
“……改天吧,你得回去了。”韦英动了动下巴,示意柏灵去看南边的小路——那里有十几个女孩子结伴而归,龟爪子如影随形。
那些人中,柏灵一眼认出了艾松青——和她同住一屋的室友们回来了。
柏灵轻轻“啊”了一声,很快站起来,她将匕首重新递还到韦英那里,却仍旧将荷包握在手中。
“这个荷包,既然韦师傅说是偶然得来的小玩意,我能否就暂且先留下?”
“……随意。”韦英答道。
“多谢。”柏灵微微欠身,而后小心地靠到门边,挪开盖子重新下楼去了。
韦英站在楼上,俯瞰着脚下灯火璀璨的百花涯,一时间颇觉几分感慨。
如今突如其来地想收个徒弟,竟然变得这么麻烦。
到底还是自己的时代过去了……没人再买他的帐。
韦英啧了一声,往前几步,纵身一跃,消失在塔楼边沿灯光与阴影交叠的夜幕中。
……
柏灵没有点灯,只是躺在漆黑的床位上等着其他人上楼。
她闭着眼睛想着方才韦英提出的那些条件——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四离京的那一晚,那天的老人家的行为举止显然还带着几分不满和敌意。
今日再见,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也是神奇。
楼道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许多人正在快步上楼,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走在前头引路的龟爪子先推开了屋门,而后用灯笼里的火烛当引子,点燃了屋里的烛灯。
女孩子们浑身是汗地回来了。
柏灵望了一眼直接栽倒在床上的艾松青,“……你们去做什么了?”
“学舞。”艾松青艰难地说,“……早知道我下午不去了,也和你一起在这儿继续休息。”
“学舞……?”柏灵有些惊讶,“谁教?”
“就百花涯里的师傅……”艾松青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带着明显的红晕,几簇碎发也被汗水沾湿,粘在额头和脖子上,“鸨娘说明天还要去的,柏灵明天就知道了。”
第八十八章 去留之间
柏灵还想再问点什么,但艾松青显然已经累到不想聊天。柏灵笑了笑,下地给艾松青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床头。
大家歇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龟爪子们上来,领所有人去澡堂,柏灵也跟着去了。
今夜的澡堂换了地方,浴池里的池汤明显比前段时间她们洗的要清澈。蒸腾的雾气里,女孩子惬意地坐在其中。
艾松青和柏灵还是坐在一块儿,两人靠在浴池的边沿,把大半身体都浸在热水中,只留个脑袋在外头喘气。
“柏灵喉咙好些了吗?”艾松青看向柏灵那边。
“还是疼。”柏灵摇了摇头,“感觉还是没有学会老师傅教的用气方法……”
艾松青笑起来,“那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学得会的。”
“你们今天都顺利吗?”柏灵问道,“都学了什么啊?”
“主要是压腿和压肩……还有反复的高抬腿,这个是最累的。”艾松青低声道,“不过大家都挺配合,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闹事。”
“难得。”柏灵笑了笑。
艾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稍稍倾斜身体,靠向柏灵的耳边,“你上次和我说的,五月的牙行买卖……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
“是吗。”
“对,”艾松青点了点头,“大家都觉得那是个机会。”
柏灵沉默了许久,目光有些复杂。
她望着眼前云蒸雾绕的浴池,望着此刻在眼前或笑或闹的女孩子们,慢慢向后靠,整个人都蜷在了被水泡热的石壁边。
艾松青望着柏灵无言的表情,也收回了目光,“柏灵也觉得这样不好吗?”
“没有不好,”柏灵轻声道,“与其为了一些无谓的原则自掘坟墓,不如抓紧时间争取通行证。如果不是去了一趟林宅,我也一样。”
“嗯,我也是。”艾松青点了点头,“那柏灵现在是什么打算?”
“松青什么打算?”柏灵反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艾松青皱着眉头说道,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壁灯,“能离开这里固然好,但……每次一想到那个五月的牙行买卖,我脑子里就闪回昨晚咱们在林宅看到的那一幕……”
艾松青停顿了片刻,她思考着,也疑惑着。
不一会儿,她望向柏灵,“其实,即便咱们出去了,也进了好人家,给人做妾做丫鬟,可别人是官身,咱们还是奴。这生死,说到底也还是一样捏在旁人手里……”
“所以倒不如在这百花涯,人人是奴籍,谁也不比谁高一等?”柏灵带着几分微笑,尝试着接话。
艾松青愣了一下,她本能地想要摇头,但顺着自己刚才的话往后想一想,又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是怎么了……”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绾了绾耳后的头发,“怎么好像,反倒是要留在窑子里才好……”
“嗯,其实我就是这么想的。”柏灵低声说道。
艾松青愣了一下,“……什么?”
“之前有天中午,龟爪子也带我们去过一趟这儿的牙行,还记得吗?”柏灵轻声问道。
艾松青点了点头。
“很多女孩子当时都被直接带走了,但我们没有。我当时就在想原因,后来听说了那个五月的特别交易,我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柏灵顿了顿,“即便是在百花涯这种地方,我们这些从教坊司出来的人,也还是一开始就站在了更高的位置。”
“……更高的位置?”
“嗯。”柏灵轻声道,“不然现在鸨娘怎么会突然让我们开始学舞呢……都是为了五月能博一个更高的价钱吧。”
“我不明白……”
“你们是不一样的。”柏灵望向艾松青,“就算是落到这个地方,你们也还是和那些真正出身卑微的女孩子不一样,你们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为什么?”
“我不确定。”柏灵摇了摇头,“但这样才解释得通。”
“……那柏灵,是想留在百花涯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如果真的出去了,像那个孔小姐一样被关在某间宅院里养成禁脔,那反而是自己把路走窄了——就和刚才松青说的一样,出去了,一个奴籍的出身就是原罪,但在这百花涯里大家都是一样的,谁又能看不起谁呢?”
艾松青这时才叹了一声。
是的,她先前确实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直到这一刻柏灵把话说透,她才感觉心里的某层窗户纸忽然被捅破。
“柏灵……不介意自己‘青楼女子’的身份吗?”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虚化地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
“……我不知道。”
良久,柏灵轻声答道。
艾松青垂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好——谁会不介意呢?
她挠了挠头,努力思考着别的话题来打破此刻的沉默。
忽地,艾松青灵光一闪,“对了,柏灵听说昨夜百花涯被锦衣卫夜袭的事情了吗?”
……
入夜,柏灵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这一晚的后半夜,天空开始落雨。
柏灵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闭着眼睛。
周围的女孩子们辛苦了一整天,此刻都各自在床榻上安眠,偶尔有人在睡梦中翻身,或是发出几句呓语,只有柏灵辗转反侧,最后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她回想着今晚艾松青转告给自己的消息——陈翊琮……果然还在盯着这里啊。
她伸手探向枕下,将那个墨绿的荷包重新握在手中。
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而在回想时,柏灵才陡然觉察,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遇,竟也是许多个女子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荆棘之网。
她想起屈氏,想起甄氏,甚至想起林婕妤,还有那位不得善终的屈老夫人……
无数人落在生活底的尖刺上流血,不分贵贱,皆是哀鸣。
到如今,那些曾经浓烈的深情和怨恨都已经慢慢褪色。
柏灵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路口回望往昔的旅人,近处与远处布满了同行者的石碑……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走了这样远。
第八十九章 预定
这一瞬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既让她觉得痛苦,又让她觉得澎湃。
她咀嚼着过去的一切,尽管这让人痛苦,但她就是忍不住要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回忆,好像要把它们全都碾碎了细看。
所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东西;
所有上一刻初尝喜悦,下一刻巨浪滔天的往事;
一次次的失之交臂,功败垂成……
骤然间,柏灵想起了《老人与海》,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老渔夫——那个独自在汹涌的海面上,与一群凶残的鲨鱼搏斗的老渔夫。
她此刻的手脚上戴满了看不见的镣铐,生死命运也不过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实力的对比如此悬殊,胜负几乎没有悬念,她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办法,可她还是不愿意低下头服从——她就是不想服从!
“一个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将他消灭掉,但无法打败他。”
柏灵想起这句话,不由得把头埋进被子,竭尽全力地忍住了自己的呜咽。
尽管此刻柏奕不在,十四不在,昔日的故友反目成仇,她也早就失去了对自身命运的控制——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独自一人。
在她的脑海深处,有一整个璀璨的人类文明活在那里,有一千一万个业已逝去的人类群星在历史的星河里闪耀。
那是她一切的来处,也是她一切的归所,尽管那里头她能喊得上名字的大概只有几百个,但这些只活在她记忆中的老朋友,每一个都充满了激昂的斗志和喷薄的力量。
——她怎么会是一个人孤独作战的老渔夫呢?
即便对面站着的人手里握着千军万马,也丝毫不能对她的立身之所发起侵袭,那些勇敢又正直的英灵就是她的军队……她是势均力敌的!
这个想法瞬间让柏灵笑了出来,眼泪打湿了枕头,她知道自己又平安度过了一个凶险的夜晚。
……
次日一早,女孩子们早早起床,如今她们已经不用再像刚来时那样,在龟爪子们的监视和抽打下干活儿,但每天要做的事情依旧很多。
洗漱时,艾松青有些在意地看了看柏灵——她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看起来就像夜里哭过。
“还好吗?”艾松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柏灵没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地看向她,于是艾松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好像红了……”
柏灵怔了一下,她笑了笑,“因为昨晚做了几个梦。”
“噩梦?”
柏灵摇了摇头,“美梦。”
艾松青没有找着一个合适的间隙再问“美梦为什么会哭?”,她们就迅速换好衣服,下楼集合了。
一般来说,早晨和上午的时间还是要去干活儿,具体的事务听龟爪子安排;
等到了下午和晚上,她们则开始恶补百花涯里的“看门技艺”——歌舞、琴艺、诗文、弈棋、书画。
直到今天第一次跟着众人一起,到附近的舞馆里习舞,柏灵才多少感觉到,这里的师傅们对她们的教习都很敷衍——甚至还不如那个教她们表面功夫的梨园老师傅用心。
某些大课上起来,馆里足足有近百人在听,多的时候人头攒动,柏灵坐在其中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是用心听讲。
后来,柏灵又听说,她们来这儿听课,其实是鸨娘专门掏了钱的,也因此鸨娘会时不时地跑来检查众人的学习成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林宅夜唱,柏灵和艾松青让鸨娘赚了笔大钱,所以那几次抽查,她都没有主动为难柏、艾二人,点来点去,都点的别人。
但结果却相当不错——这些教坊司出来的罪属,在某几项技艺上都是有底子的。
她们有些擅诗文,有些擅长乐器,总归有那么几样拿得出手。
二月底,渐渐有几个姑娘的床上、桌上开始出现新的玩意,她们午间、晚间的饮食也比旁人更丰富些,所有人——包括这些姑娘们自己都有些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鸨娘某天透露了一些风声,这些姑娘都是上一次二月牙行买卖时,被几家大户管家一眼相中了的。
那几位管家都是这个鸨娘的老相识了,所以可以预先定下一批人,先粗摸给出了一个保底的定钱,然后再单独和鸨娘把价钱谈妥。
这钱一旦定了下来,那五月牙行买卖的时候,被选中的姑娘也就不用上台叫卖,直接在底下跟人走就是。
也因此,从现在到五月之前,他们各家都会主动留些补贴给鸨娘,让这些姑娘改善一下在百花涯里的生活。
鸨娘自己也会主动和姑娘们透露这些主家的背景,说些好话——按照过去的经验,这些罪属一个个都巴不得赶紧离开百花涯,等着这场牙行买卖就像久旱盼甘霖,但凡她夸上一两句,女孩子们总归是愿意点头的。
三月初二,柏灵与其他女孩子一道从舞坊回来,便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床新的春被。
艾松青眼尖先发现了,她招呼柏灵一起来看,而后动手摸了摸——竟是新制的蚕丝被。
鸨娘就在这时出现在了门口,挥手喊柏灵出来一趟。
这个阵仗,屋子里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司空见惯——这就是“内定”谈话的标准流程。
之前的几个女孩子都这么被喊去过,等回来时,她们就已经知晓了自己五月之后的去向。
于是柏灵站起了身,很快消失在门外。
这一路,柏灵时不时向鸨娘那边瞥去一眼,总感觉今天的鸨娘格外开心,她带着柏灵下楼,在某处无人的围栏前停了下来。
柏灵一路沉默不语,等着鸨娘的消息。
那鸨娘倚靠在栏杆上,上上下下把柏灵又打量了一遍,很快笑了起来,“姑娘啊,你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多少人家挤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的门槛,你这眼瞅着,就轻轻松松迈过去了……”
柏灵低声道,“不知……是哪户人家?”
“有两家抢着要你呢,价钱还在谈,”鸨娘笑得合不拢嘴,“总之,今儿这床蚕丝被是定边侯府送的……他们府上的小侯爷,看上你了!”
第九十章 劝友
等柏灵再回到房中,几人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大家都有些好奇柏灵的去向。
柏灵慢慢走到自己的床位前,有些出神地坐在那里发呆。
“是……定了吗?”艾松青小声地问道。
柏灵摇头,“没有,是别的事。”
“别的事?”艾松青有些意外,才想追问,又忍住了——柏灵现在的这副模样,显然就是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
入夜,柏灵的床位又空了。
大家原本一起从舞坊回来,照例先在房间里休息片刻,然后再等龟爪子来带她们去附近的新浴堂里洗澡。
然而当众人都准备好,一见龟爪子进屋就准备起身下楼的时候,龟爪子挥了挥手,单独喊柏灵出去了。
大家有些意外地看向柏灵,她倒也不扭捏,直接起身跟着龟爪子下楼走了。
艾松青有些看不懂,其他人就更不懂了。
柏灵跟着龟爪子,一路绕过许多街角,竟是直接来到了金丝笼下的一座高楼入口。
等进了屋,龟爪子领她在一处薄如蝉翼的屏风后坐下,而后自己退了出去。
柏灵独自跪坐在那里,她沉默地等了一会儿,房间另一侧的大门被推开——曾久岩走了进来。
曾久岩在屏风的另一侧席地而坐。
中间丝帐屏风花花绿绿,纹路繁复,两人都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这也是百花涯的规矩,买卖之前,双方可以隔着屏风见面,主家可以短暂地和将要赎买的对象聊一聊,权当是百花涯这边再给他们交个底,让主家放心。
尽管在来的路上,两人都觉得有许多话要问、许多话要说,但真的坐下来,却又觉得一切无从开口。
柏灵正襟危坐,她望着对面的身影,心中既感激又忧虑,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先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干嘛啊兄弟。”
曾久岩平心静气,“鸨娘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侯爷不是一直不愿让人管吗?怎么就突然想开了,要买我进侯府?”
“你别误会。”曾久岩正声道,“赎买归赎买,出来以后我不会碰你一下。到时候你也不用进我侯府受人脸色,去别院先住上三五个月,等风声过去了,我会找人送你去江洲。”
柏灵垂眸,“……风声真的能过去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柏灵再次沉默,她望着自己身前摆好的茶碗,端起饮了一口。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曾久岩轻声道,“这里没有人听墙角。”
“久岩这么确定?”
“对。”曾久岩低声道,“这几间房几乎算是我在百花涯的私宅,外人进不来的。”
柏灵笑了笑——她今天倒是听鸨娘说了,这段时间曾久岩几乎没有回过侯府,直接在百花涯里住了下来。
……也不知道老侯爷对此作何感想。
“那好,我刚好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柏灵放下茶盏,她思忖着,轻声道,“上个月,就在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是陈翊琮亲自带人夜袭了百花涯吧?”
“对。”曾久岩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你在遇到我之后,是不是就直接进宫了?”柏灵轻声道。
“……这不重要。”
柏灵笑了笑,她微微低下头,两手抬起,揉了揉额角。
曾久岩关切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柏灵摇头,“久岩这样待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你安心在这里再待上两个月就好。”曾久岩沉声答道,“剩下的都交给我。”
“……”柏灵望着屏风上曾久岩的轮廓,无数感激涌上心头,但她又明白,有些话,靠劝是劝不住的。
不要主动卷到这个漩涡里来。
不要为了这件事站在陈翊琮的对立面。
这些话即便说了,曾久岩又会听么?
“有些事情,真闹到了不可收场的一步,就晚了。”曾久岩轻声道,“陈翊琮自己也不希望看到某些事情发生,我懂的。”
柏灵听得叹了口气。
“他那天晚上既然肯来,肯定还是因为放不下心,不愿你出事。”曾久岩停顿了片刻,“我了解他,他本心不坏。”
柏灵不予置评,她略略抬头,望着这里屋顶上繁复的花纹。
有时候人为了一口气,某些信念,宁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心情,她太明白了。
再望向对坐的青年,柏灵的目光变得有几分复杂起来——能在这儿交上曾久岩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不说这个了。”柏灵轻声道,“说说久岩你自己吧。”
“我?”曾久岩有些意外,“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之前听柏奕提过一两句……”柏灵慢慢开口,“久岩是一直想去北境参军吗?”
曾久岩愣了一下,“……不是吧,我以为这小子嘴挺牢啊?他连这个都和你说的吗?”
柏灵笑出了声,“偶尔是会聊一聊。”
曾久岩低低地骂了一声。
“行吧,是。”他索性认了,“不过我爹娘都不同意,为这件事不知道闹了多少次——你看现在,他们宁可看我成天逛窑子,也不肯放我去军中历练。”
“久岩今年多大了来着,”柏灵想着他的生辰,“十八……十九?”
“十九了。”曾久岩答道。
“家里是顾忌什么?”
曾久岩轻声道,“……我母妃就我一个儿子。”
“嗯,怕断了香火?”
“也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吧。”曾久岩望向柏灵,“我是想走,但也舍不得他们伤心。”
“……这确实是难以两全,”柏灵叹了一声,“不过我总觉得,老侯爷他们大概迟早都要伤心的。”
曾久岩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不够听话。”柏灵轻声道,“真要是不想让他们伤心,你就该赶紧成婚,再谋一份安稳的差事。像现在这样终日混迹在百花涯……久究竟是在惩罚谁呢?”
曾久岩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柏灵的所指。
他忽然略带自嘲地轻嗤了一声。“……你想说什么,柏灵?”
第九十一章 你是真的莽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久岩应该是见过我爹好多次了……你觉得他人好吗?”
“好啊,像他那么无私的人,现在很少见了。”曾久岩轻声开口。
柏灵眨了眨眼睛,“我和柏奕讨论过好多次了,我们觉得他才是家里最自私的一个。”
“自私……”曾久岩再次有些莫名,“这话……怎么说?”
柏灵笑了笑,“因为,他只管自己快活啊。”
曾久岩颦眉,“没有吧,柏太医明明——”
“他有,他怎么没有?”柏灵轻声笑道,“治好了病患,他快活;帮别人忙帮到了实处,他也快活……至于说我和柏奕怎么样更快活,他就很少用心去想,至少不像他对待他的书稿那么用心。”
曾久岩被这个逻辑惊了一下。
这仿佛是在说,柏世钧的无私就是他的有私,他的奉献和牺牲不是奉献和牺牲,而是他贪求的乐趣所在。
“……也是。”曾久岩点了点头,“柏太医对外人是好,不过做他的儿女,恐怕又是另一番滋味。”
“是啊,柏奕就很受不了他这样的做派,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曾久岩颦眉,“你觉得好?”
“好啊,当然好。”柏灵轻声道,“我爹有一点,是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上的——对我,对柏奕,他虽然用心用得少,可限制得也少。
“就像柏奕一开始不愿和他学医,宁可去做木匠做厨子。他有点接受不来,但也不阻止。
“他始终把自己要追求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对我和柏奕也是一样。生活上该给到的温饱,他都给到了,剩下的全凭我们自己。
“他的逻辑一直都是这样一以贯之——别人不能勉强他,他也不去勉强别人。”
曾久岩默默转着手中的杯子,良久,他轻声道,“……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样的父亲。”
“是啊。”柏灵轻声道,“也是一种特立独行的活法。”
曾久岩有些如鲠在喉了。
他更想听柏灵谈谈方才那句“你究竟是在惩罚谁呢”,但柏灵似乎又把话题跳到别的地方去了。
曾久岩略略低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吧,不要和我绕这么多弯子。”
“我没有绕弯子,”柏灵再一次端起杯盏,“我是觉得久岩……不必这么自苦。”
曾久岩手中的动作停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然失笑,“你觉得我在自苦?”
“不苦吗?”柏灵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曾久岩稍稍握紧了衣袖。
“柏灵……是想劝我想开点儿么。”
柏灵摇了摇头。
“可能久岩也和我一样……被眼前的一切给困住了。”
其实北上从军也好,留在父母身边好好尽孝也好……不管选了哪一样,人都有所失有所得。
可眼前人现在似乎两样都不占——不舍得让老侯爷伤心,所以勉强自己留在平京;可他又放不下北上的愿望,所以总也不能心平气和地在这儿生活,要在百花涯过夜夜笙歌的荒唐日子。
曾久岩双目微垂,“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呢。”
“是吗。”
“如果在百花涯这样的销金窟里待着也算苦,那世上大概就没有不苦的事情了,”曾久岩低声笑了笑,“……有时候我也觉得没意思,但做别的,更没意思,我是没办法让他们改主意,可要我就此乖乖听话,也不可能。”
“……可为什么非要老侯爷同意呢,”柏灵轻声道,“就这么一走了之,可以吗?”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曾久岩愣了一下。
“……一走了之?”
“嗯。”柏灵点点头,“大周开国的时候,不是就有两位郡主直接离京从戎了吗……这条路,久岩没想过吗?”
曾久岩突然笑了起来,他正要回答,忽然又想起父母过去以死相逼的情形,不由得又叹了一声,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柏灵。他们会,会用各种办法——”
“那久岩也可以想办法?”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别给他们反对的机会。想想我爹,潇洒一点,人生总是要有取舍的。”
曾久岩表情凝重起来。
这条路他不是没想过,然而这真的太胡闹了——侯府世子离家出走?
真到了那时候,找人的官文怕不是要从南贴到北,从西贴到东……
而那时候,父亲会如何叹息,母亲又会怎样垂泪,曾久岩几乎不必刻意去想,就已经看到了那是怎样的一番情形。
他忽然又有些难过起来。
“那可就,真的要辜负他们了。”
“……可谁不是这样长大的呢?”柏灵低声说道,“如果总想着不能辜负他人,就只能辜负自己。”
说到这儿,柏灵停了一会儿,“不过,我是觉得,这里头最麻烦的事情反而不是这个……”
“什么?”
“久岩上过战场吗?”柏灵问道。
曾久岩摇了摇头。
柏灵轻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那里虽然是能扬名立万的地方,但也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啊……从戎之头固然浪漫,你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我……”曾久岩颦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怎样算做好了准备?”
“我不知道啊。”柏灵轻声道,“得问你自己?”
曾久岩觉得心口慢慢热络起来。
“反正,内耗是最累的。”柏灵轻声道,“事情到底行不行,还是要着手准备了、试一试才知道。人得自己成全自己啊……是不是?”
曾久岩许久没有接话。
他着实没有想到,今夜的话题会扯到他自己身上——他明明是想来问问柏灵生活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他现在算半个恩客,可以先帮她把想要的东西补齐。
“柏灵,你真的……”曾久岩想了很久,一下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半晌才道,“……你是真的莽。”
柏灵笑了起来,“彼此彼此。”
“可我走了你怎么办?”曾久岩问道,“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想过,”柏灵轻声道,“这也是我今晚要和你说的事情之一,我已经和鸨娘商量过了……五月牙行,你不赎走我的。”
第九十二章 新的命令
“赎不了?”
陈翊琮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他略带惊疑地抬眸,望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暗卫。
几乎一瞬间,陈翊琮觉察到自己表情的变化,而后又迅速垂眸恢复宁静。
“……是柏灵今晚亲口对曾久岩说的?”陈翊琮轻声问道。
“是。”暗卫沉声答道。
“什么原因?”
“柏司药和鸨娘另谈了笔生意,”暗卫答道,“说既然现在就有两家要抢她,那就先不急这会儿把去处定下来,最好是等五月牙行买卖的当日,放她上台,好让两家一起竞价争抢。”
陈翊琮没听懂,“这和曾久岩能不能赎她出来有什么关系?”
暗卫面色有些为难,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柏司药猜到另一户主家的背后,是……陛下您。”
陈翊琮表情漠然地望着自己桌上的纸和笔,“……然后呢?”
“她……她说,虽然小侯爷肯定赎她不出,但那一天,尽可以把价格往高了叫,好替她涨涨身价。”
“……原话?”
“原话。”
陈翊琮丢了笔,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想联手讹朕的银子?”
暗卫不敢搭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柏灵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肯私下应了曾久岩的赎买?”陈翊琮冷声道,“那家的鸨娘应该是上赶子地想卖定边侯府一个人情吧?”
“说了。”暗卫答道,“柏司药说,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真的进了小侯爷的家门,来日若是小侯爷突然要离京北上,或是定下了亲事有了正妻,那她的处境就会很糟糕——甚至比在百花涯更糟糕。她不愿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陈翊琮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柏灵想得未免太远,现在人还没有出百花涯,就已经开始提防着还没有发生的危险。
——说到底,不就是在提防着自己吗。
“……知道了。”陈翊琮低声说道。
暗卫等了一会儿,见陈翊琮没有下新令,便抬手准备告退。
“等等,”陈翊琮忽然道,“现在百花涯里,你们有多少人盯着柏灵那头?”
“不多,大概三四个。”暗卫答道。
“撤了。”陈翊琮轻声道,“全都撤了,这些以前干的什么,现在还是干什么去。”
暗卫一时惊奇,“……皇上的意思是?”
“柏灵的事情,今后都不用再插手了。”陈翊琮冷声道,“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那五月的牙行买卖,皇上还打算——”
“不管了。”陈翊琮声音又轻又快,“告诉底下的人,定钱交了就交了,牙行买卖的当日不必再去,就当没这回事。”
底下的暗卫蓦地怔了一下,对皇帝突如其来的命令,一时间怎么也不得要领。
陈翊琮看也不看他,低声问道,“成礼的伤,现在怎么样了?”
——去年年底抓韦十四的时候,成礼被翻墙逃走的韦十四划伤了手臂,之后放在北镇抚司的文职上静养了一段时间,直到陈翊琮遇刺,他才又被钦点入宫,守在陈翊琮近旁。
年轻的暗卫连忙回话,“回圣上,成大人的伤早就没有大碍了,这几日火器营那边的事情也都是成大人在盯着——”
“朕知道,”陈翊琮低声打断了底下人的话,“这个四月朕要再去一趟涿州……”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肃穆,他再次拿起了手中的御笔。
“你去替朕传旨,让成礼随驾。”
“是!”
……
年轻的暗卫挠着脑袋回到北镇抚司,他的师傅成礼正在整理当日的奏报,虽然已是深夜,但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
成礼听徒弟把今日养心殿里的奏对细细说了一遍。
“知道了,我后半夜就进宫。”成礼答道。
“那百花涯那边,我现在就去和他们支会一声?”
成礼颦眉点了点头,心里直觉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等等!”
就在年轻的暗卫将要离开房门之前,成礼喊住了他。
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师傅还有什么吩咐?”
“……不要全撤,留一个。”成礼目光凛冽,低声说道。
“可皇上说了——”
“那也留一个。”成礼答道,“不过具体到行事上,只要能保住小司药一条命就好,别的不用管。”
年轻暗卫有些不解地歪了一下头,“但……”
“先按我说的去做。”成礼不再和徒弟废话,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不禁又想起当初柏灵行刺以后,陈翊琮淌着血在雪地里追人的画面。
成礼叹了口气。
“……以后你就明白了。”
……
次日一早,艾松青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
“松青,松青?”
熟悉的声音。
艾松青睁开眼睛,发现柏灵的脸悬在自己的眼前,她吓了一跳,瞬间惊醒。
“诶呀,吓着你了?”柏灵望着艾松青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艾松青抚着心口,只觉得心脏狂跳,她勉为其难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窗外——这时候外头的天还没有全亮,屋子里的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还没到要晨练的时候呢,”艾松青揉了揉眼睛,着实有些无奈,“你怎么……怎么醒得这么早?”
“去洗澡吗?”柏灵轻声问道。
艾松青愣了一下,“……现在?”
“嗯,”柏灵点了点头,“今天的头一水,想来试试吗?”
——这真是奇了!
艾松青懵懵懂懂地跟着柏灵起床,两人都赤着脚,在一片朦胧的微光里悄声绕过其他人的床,等下了这一层的楼梯,艾松青才看见等在那里的龟爪子。
龟爪子们准备着鞋和外袍,表情虽然冷漠,却也不像前几日那么凶神恶煞。
龟爪子们带着两个女孩子下到了这里的一楼——艾松青这会儿才真的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因为这个浴堂,是她们之前从来没有来过的。
这间塔楼的底下,住着的都是新入百花涯的歌姬和舞姬,她们来历各异,有些是被鸨娘重金从其他地方挖来的,有些则是从民间特意挑出的好苗子,但总归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在百花涯亮相。
按照这里的行话,这座塔楼里住着的,都算“苞儿”。
也只有这些“苞儿”们,才能用得上这儿的浴堂。
艾松青有些胆怯地跟在柏灵后面——她们竟真的一路畅通无阻,在换了衣服之后,顺利地进到最里头的池汤边上。
偌大的浴池,现在只有她和柏灵两人。
讲道理,有这样的一池子热水,就算别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待在里头泡一泡也是很舒服的……
艾松青和柏灵一起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叹息。
“话说,”艾松青在雾气里望向柏灵,“昨天晚上,你是去哪里了?”
第九十三章 向上走
“去见了一个朋友,”柏灵将头发盘了起来,“聊天聊得尽兴,就回来晚了。”
两人专心泡澡,一整个身体都浸润在热水之中,迅速将她们从今早略带困倦的状态里唤醒。
浴堂里,一点点水声也会激起回响,艾松青动作有些拘谨,她坐在水中没有动,余光望向了近旁的柏灵。
“……柏灵是平京人吗?”艾松青突然问道。
“不算。”柏灵轻声道,“只是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难怪会有朋友来看你……”艾松青点了点头,她靠在水池边,仰头看着屋内的天顶,“五月以后,柏灵到底会去哪里,现在定了吗?”
“定了……吧。”柏灵轻声道,“我今天带你来,也是想问问松青的想法……”
“问我?”艾松青有些意外,“问我什么?”
“我确实打算暂时在百花涯待一段时间……不走了。”
艾松青手里的动作一时停了,她侧目而视,专心听柏灵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靠我一个人,许多事情做起来都有些困难。所以我想问问松青的打算,看来日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合作……”柏灵轻声道,她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就像上个月咱们去林宅的时候那样。”
“柏灵已经决定了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不过我情况不一样……我是没得选,松青如果想走,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艾松青略略笑了出来,她不知道柏灵是如何做的判断——她总是隐隐觉得,“没得选”这种选项,在任何时候似乎都不会发生在柏灵身上。
“需要我做什么呢?”艾松青问道。
“从今晚开始,”柏灵略略压低了声音,“每天除了鸨娘指定的那些练习,我还会专门去梨园——就是我们上个月去过的那个地方,找老师傅开嗓,你最好能跟着我一块儿去,那边也有教琴的师傅,他们了解百花涯的贵客们喜欢听什么。”
艾松青有些奇怪,“柏灵……还是在为五月的牙行买卖作准备吗?”
“对,”柏灵再次点头,“我需要一个能和我相合的琴音……我感觉松青的就很好。”
“……但柏灵不是打算留在百花涯吗?为什么还要准备五月的牙行买卖?”
“因为那个买卖……”柏灵望着艾松青,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是个绝佳的跳板。”
艾松青再一次停住了。
她坐在水中,仔细地想了想。
“……柏灵是想跳去哪里?”
“不知道,”柏灵两手撑在身侧,轻声笑道,“但总归是跳去更高的地方。”
“更高的地方……”
“就比方说那个金笼子。”柏灵轻声道,“松青不好奇那个金笼子下面的生活吗?”
艾松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好奇那个作什么,都已经进到了这种地方,我早就不想旁的了。”
“想还是得想啊,”柏灵目光垂落,从池子里捧起一捧水,“越是在边缘的位置,越要向上走……”
“柏灵想进那个金笼子吗?”
“想。”
艾松青望了望柏灵,目光有些复杂,她低下头,“其实……也不是每个从百花涯出去的女子,都是上次我们看的那个下场的,柏灵听说了吗,关于牙行买家的消息。”
“嗯?”柏灵摇摇头,“没有,什么消息?”
“我也是前几天听艾芊她们聊的,她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很多从教坊司被卖来百花涯的女孩子……在这儿非常抢手,”艾松青低声道,“很多富商都喜欢专程来这儿挑。”
“是吗。”
“嗯,”艾松青点头,“听艾芊说,若是论咱们从前的身家,这些人连咱们的面可能都见不着。如今成了罪属,可以公开买卖了,他们不差钱,就喜欢来一掷千金图个新鲜。”
柏灵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竟然是这样啊……”
“嗯,上次咱们见到的孔氏,算是运气差的,”艾松青低声道,“很多人被买回去以后,很快就换了奴籍,还有后来被抬了位份,做了正经姨娘的……也大有人在。”
艾松青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着道,“女儿家今后总也是要嫁人的,若是现在有机会,遇上一个有钱且心善的男人,其实……也未尝不能跟他走。”
“松青真的这样想吗?”柏灵认真地望向艾松青。
艾松青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为难而哀愁的神色。
“其实前些日子,鸨娘也给我牵了线,我也还在想……拿不准呢。”说这,艾松青往柏灵那边靠了靠,“我也一直想和柏灵说说这件事,听听你的建议。
“柏灵应该……也是有了将来可以落脚的去处了吧。为什么不赌一把,干脆离开这儿呢?”
“我没有地方可去啊。”柏灵很快回答,她笑了笑,“外面的世界对我,比百花涯更危险。”
“……为什么?”
“至少这里的事情是有规矩的。”柏灵微微垂眸,“外头没有。”
艾松青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
柏灵没有解释,她略略侧身,去拿近旁的毛巾,“对了,从今天到五月之前,只要每天松青能起得来,就能跟我一块儿来这儿洗澡。”
“啊!真的吗?”
“真的。”
“这钱是谁出的……?”艾松青有些惊喜,“是柏灵在平京的朋友吗?”
“不是,”柏灵摇了摇头,“是咱们的鸨娘。”
艾松青的表情稍稍凝固,“……鸨娘?”
“是啊,”柏灵笑了笑,“其实之后每天晚上去梨园也是要额外付钱的,这个钱也是鸨娘在出。”
艾松青张开了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因为我能帮她赚回更多。”柏灵轻声笑道。
氤氲的雾气里,艾松青再次看向柏灵,某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像那天在林宅为柏灵抚琴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只要柏灵还在近旁,不管是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与什么样的人会面……都让人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梨园那边,我和你去。”艾松青忽然道,她笑了笑,“需要我怎么做,柏灵告诉我就是了~”
第九十四章 忆故人
四月初,天子北巡。
大部分臣民对皇帝在一月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毫不知情,而知情者则极力劝阻,希望陈翊琮能够在平京再多养上一两个月。
毕竟舟车劳顿,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着实是大周不可承受的变故。
然而陈翊琮对此毫不在意,四月到六月的北巡是去年秋天就定好的计划,不亲自去看一眼北境四州今年备战的情况,他不放心。
这三年间,火器营里,光是火铳的迭代前后就改了十几次,这一次一起运上前线的还有一批可以架在战马上的小型火炮、几百辆改良的架火战车和数以千计的迅雷火铳。
这还不够。
之前常胜和申集川就在抚州和靖州同设了火器营,然而造出来的枪炮质量始终比不上平京的出产。
于是这一次,陈翊琮亲自带着当初编撰《神器谱》的鸿胪寺主簿赵洁上路,而一道同往的还有火器营里的十几位老师傅。
此次北巡,皇帝几乎是将大周的小半个兵工厂一并带去了北境的后方。
皇帝的车队出平京的时候,许多人都好奇地跑来围观——在四年前他们之中,曾有人有幸见过带着守陵人回京靖难的世子
然而今日,他们再没有能近距离观见天颜的眼福。
主干道上,道路被肃清得非常干净,陈翊琮不愿坐车,而是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侧。围观的人群多在一个街区之外垫脚驻足,其中有不少人是这几年才来平京的新住民。
升明帝不喜金甲,身上穿着的也是与守陵人相似的玄铁重装,可日光打在上面,依旧激起耀眼的金属光芒。
马背上,陈翊琮右手握着缰绳,腰间佩剑。他身型挺拔,两肩宽厚,其后旌旗翻卷,人们看不见皇帝的全脸,却能隐约望见他下沉的嘴角。
仅就这样远远的一瞥,便让众人像潮水一样俯身而跪。
如今见皇帝亲自北上,许多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些南迁路上亲眼得见的生离死别,人们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来。
没有人能把眼前人和从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人们在远处山呼万岁,陈翊琮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目不斜视地驾马而去,将一整个平京城都抛在身后。
……
今日柏灵和其他女孩子们都没有出门,每个月其实也就月初和月中的时候能有两天休息。
艾芊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看。
“今天的人好像少了,”她回过头看向近旁的女孩子,“而且送珠花的龟爪子也没有来。”
“今天皇上北巡啊。”艾芊身后的女孩子道,她望了一眼艾芊手腕上的镯子,忍不住笑道,“还戴着御赐的银镯呢,这都不知道。”
“北巡?”另几个女孩子围了过来,“那送珠花的人今日还来吗?”
“来啊,但主干道被封了半日,所以估计下午才能到。”
柏灵蜷靠在卧榻上,听着不远处女孩子们的谈话。
陈翊琮又北上了啊。
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虽然这没什么好高兴的,即便他不在平京,这里也遍布着他的眼睛。
艾松青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手边放着自己和柏灵的旧衣服。
这段时间跟着舞坊的师傅终日练习,女孩子们几个关节处的衣服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
昨天晚上柏灵自己在逢,艾松青顺带着看了一眼,当即叫停了柏灵的缝补工作。
不管是脱线的袖口,还是膝盖和手肘上因磨损而开裂的开口,柏灵竟然统统缝上了平针——针脚倒是走得平。
不过昨天夜里太晚了,反正今日也是休息,所以艾松青索性将柏灵要补的衣服都收到了自己这边,等天亮再料理。
“缝袖窟窿的时候要用倒钩针啊,”艾松青把手里的衣袖伸到柏灵跟前,“你看,先向前运一针……然后呢,再后退一针……针迹不要太直,要略斜一些,就像这样……”
缝衣针在艾松青的手里显得非常听话。
柏灵认认真真地点头。
“倒钩针非常牢固,而且花样也好看。”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当着柏灵的面反复演示了几遍,“看懂了吗?”
“懂了,”柏灵伸手,“我试试。”
柏灵接回自己的衣服和针线,照着方才艾松青的手法操作起来。
望着柏灵略带生涩但是基本正确的手法,艾松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聪明,柏灵一学就会呢……以前都没人教过你这些吗?”
柏灵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手里的针线上,她凭借着方才的一点记忆和手感,琢磨着手里接下来每一针的走法。
“反正缝补的活儿一般也不用我做……”柏灵的声音很幔,“会平针就够用了。”
“那怎么行?”艾松青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以后嫁了人,要被婆婆、妯娌看不起的——”
柏灵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艾松青愣了愣。
四目相对,艾松青小声道,“……我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柏灵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
“不是,你说这些的时候,让我想起来一个从前的朋友……
“她本来也说要教我针线功夫的,但后来事情太多了,就没怎么学。”柏灵垂眸,“她针线活儿做得也好,刺绣、打络子……什么都会。”
“是呀,这些小时候就要学了。”艾松青接道,“不过咱们也不靠这个吃饭,只是没这个手艺,还是容易被旁人笑话。”
“……她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嫁人了。”柏灵轻声道,她想了想宝鸳的性情,又不由得笑起来,“应该没人敢笑话她。”
不远处,艾芊忽然在窗边站了起来,“来了!送珠花的龟爪子来了~”
女孩子们一齐围上窗边——果然,在塔楼的底下,略有些潮湿的路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的尽头。
那人身前背着一个大木箱子,木箱子上又有十几个小抽屉,每个抽屉里放着不同的首饰。
这些首饰大部分都做工粗糙,鲜少有什么精致的宝贝,和女孩子们过去用过的东西不能比,但在这里,一切聊胜于无。
如今已到四月,半数以上的姑娘已经被鸨娘以高出成本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定下了卖家。
鸨娘随便洒了一些碎银子,让她们每个月买一些便宜首饰——姑娘们心情好了,气色就好。
这样五月送出去的时候,主家就更满意了。
第九十五章 舞姬美人
送珠花的龟爪子是个老人家,他慢慢悠悠地上了台阶,爬到顶层,女孩子们已经等在那里——每次休息的时候,女孩子们就能从上门的龟爪子那里挑上一两样东西,她们手里没有钱,最后的价钱龟爪子会和鸨娘去结算。
“柏灵不去看看吗?”艾松青问道。
“不看了,”柏灵轻声道,“一会儿松青有空再和我一起去趟舞坊吧?”
“好。”
……
一整个下午,柏灵和艾松青都在舞坊度过,这里还是和往常一样人多。
百花涯里,每一家鸨娘定下的休息日期都不大一样,所以这里永远有被送来学艺的年轻女孩。
柏灵和艾松青又与她们不同,她们进舞坊后一直在上楼,直到来到一处空空荡荡的无人戏台——这些天来一直在指导柏灵的师傅今日也不在。
无人的房间里,柏灵还是一如既往地先练起了基本功。
按照这里师傅的说法,十五岁骨头都长硬了,就是再用功也不可能练出什么名堂,不过练一分是一分,台上一颦一笑的功夫,全是平日里的苦累。
花过的功夫、流过的汗,是骗不了人的。
等到傍晚,天色转暗,待在这儿的侍者也上来清场赶人,这个地方入夜以后要用来待客,不是这些羽翼尚未丰满的年轻舞姬够格待着的。
柏灵和艾松青跟着押送他们的龟爪子,循声下楼,正巧遇上几个今晚在楼上登台的舞女——这是柏灵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将要登台的百花涯舞女。
在看见她们之前,柏灵就先闻到了浓郁的脂粉香,她顺势低下头,就就看见提着裙摆的年轻女子正谈笑着上楼。
薄如蝉翼的绢带,缠绕在她们白玉一样的手臂上。
柏灵和艾松青低下头站去了路边,给她们让路。
舞女们的裹胸很低,墨绿或赤橙的外袍下面,是淡粉或是米白色的里裙。在昏黄的灯火下,这些里裙的颜色接近肤色。这让她们原本就凹凸玲珑的曲线显得更加可疑,令人生出错觉——
在层层叠叠的薄纱之下,舞女们好像一丝不挂。
然而丝绢上不时映照的灯火流光,又像是提醒着观者,你与这活色生鲜的年轻酮体之间,还隔着一道轻薄的衣衫。
艾松青光是看着就已经羞红了脸,可宽阔的楼上眨眼间已经走满了正在上楼的姐姐们,艾松青不知道应该把目光放去哪里,只好低着头看着脚尖,任由那一簇簇裙摆像流水落花一样从眼前飘过。
等这一波人潮过去,她终于松了口气,正想喊柏灵下楼,却见柏灵竟回头望着那些舞女的背影,目光盈盈闪耀。
“……柏灵?我们该走了。”艾松青拉了拉柏灵的衣袖,“领路的龟爪子都下楼走了!”
“她们的身体好美啊。”柏灵忍不住叹道。
“美……?”
艾松青怔了一下,这么伤风败俗的装扮……
柏灵看出了几分艾松青眼中的恐惧和厌恶,她笑了笑,转开了话题。
这些女孩子的身体因为练舞的关系修长匀称,既不像那些养在深闺的淑女一般纤细虚弱,也不像那些地里常年忙于耕作农活的姑娘一般粗粝。
她们的身体兼具了二者的美,又摒除了各自的缺点,那一身妖娆美艳的衣裙,更是将这种美烘托到了极致。
然而,在举手投足之间,这些舞女的身上又满是庸俗的风尘气息,带着某种令人发腻的娇媚。
柏灵颦眉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正是这些女子的谋生之道。
这种低人一档的风尘非但不是坏事,反而令她们显得唾手可得——来百花涯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无需在一个娼妓前表现得道貌岸然,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任何掩藏和矫饰。
脱下衣冠,化身禽兽……这不就是百花涯令人流连忘返的原因之一吗。
“柏灵?”艾松青再次捏了捏柏灵的手,“你在想什么?”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就在发呆。”
“你还在想刚才的那些舞女吗?”艾松青有些担心地问道,“她们那样子,是不行的……”
“……但衣服很好看啊。”
“就是衣服不行啊……”艾松青握住了柏灵的手,“我们才到这里多久啊柏灵,不要被这个地方给污了眼,污了心!”
“嗯。”柏灵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
艾松青望着柏灵的笑脸,总觉得对方根本没有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
她心里有些生气,又有些不知所措。这个话题,艾松青一路上提及了好几次,但每次柏灵都不怎么接茬儿,只是点头,甚至附和一两句。
回到塔楼之下,艾松青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把柏灵的真心话套出来,柏灵已经停下了脚步——不远处,楼上的女孩子们都已经被龟爪子带下来了,此时正站在路边,等她们回来。
龟爪子带着她们回到人群里。
“这是要去哪里?”柏灵听见人群里有女孩子问道。
“不知道,可能又是哪家想指些新人唱戏,所以就带上咱们一起去挑了吧?”
“我可不去……我又不是这儿的戏子,下个月就走了。”
“嗯呢,要是指着我,我也不去!”
众人如此议论着,柏灵在近旁沉默地听——看来大家也都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不过,这短短两个月来,众人心态上的变化着实让柏灵有些吃惊。她还记得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有姑娘一头撞死了墙上,女孩子们甚至想过绝食守节。
但这一切,在鸨娘透露出五月牙行的消息之后,就慢慢瓦解了。从最初破旧的、一无所有的塔楼,到如今可以每日三餐,甚至学舞学琴……她们的待遇不止跃升了一点点。
在“沦为百花涯的歌姬舞姬”的衬托之下,被卖与商人作姨娘,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不那么难接受的选项。
人人都知道自己没得选,因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安稳度日可能的机会,充满了希望和幻想——只要出得去,日后总还是有机会能回去故乡,或是回到亲人身边吧?
柏灵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一笔买卖,鸨娘必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就在这里了!”前面的龟爪子停了下来,柏灵顺势而望——眼前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屋子,相反,这里逼仄且炎热。
龟爪子们突然恢复了最初的凶恶,像是做好了应对一切反抗的准备。
“都进去吧!”
第九十六章 留印
龟爪子们的声音一响,女孩子们就意识到了前方的危险,尽管众人还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所有人已经畏畏缩缩地往后退,没有一个人主动踏进前面的屋口。
但龟爪子们的队伍开始合拢,他们抽着鞭子,推搡着,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女孩子们排成一列。
前面的人被拽着头发拖了进去,后面的人咬紧了牙关,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走。
屋子里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柏灵回过头,看见外头的龟爪子们一个都没有进门。
等女孩子们全都进来了,屋里等着的男人们则接管了对她们的看守。
一人在前面带路,剩下的将女孩子们赶去通向地下的台阶。
四月的夜正是凉爽时节,可一进门柏灵就觉得热浪迎面而来,她听见地下传来诡异的轰隆声和金属撞击的声音——这里简直像是一处工坊。
下了一层台阶之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有工匠正在抽拉巨大的风箱,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举着大锤的壮汉,两人合作着,看起来正在锻造某样铁具。
在他们的身旁,火炉里的赤焰将两人的半脸都染成了红色。
女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抬手捂住了耳朵,这些铁器的击打声震耳欲聋,听得人脑仁儿疼。
柏灵微微皱眉……百花涯的地下,怎么会有私设的工坊呢?
尽管光线依旧昏暗,但柏灵还是看出了这里头的人穿着与外头不同。他们身上的衣服要比龟爪子们的粗布黑袍要精致得多。
这些衣服的前身有补子,但是具体绣的东西看不清,在靠近火光的时候,柏灵望见他们的后背中心写着一个大大的“教”字。
柏灵忽然明白过来——百花涯最核心的产业属于教坊司,所以这里应该是教坊司下的工坊。
这样一来,一切就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什么方才龟爪子押送她们到门口就停了下来——因为严格来说,这里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进入的地方。
“后面的人都跟紧了!”
近旁的人吆喝了一声,柏灵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这人的声音和普通男人比起来有些细,她循声望了一眼——那人没有胡子。
这果然是教坊司的地界!
队伍持续向前,人们听见前方传来隐隐的抽泣声,这声音在激烈的捶打声里听起来就像是一种幻觉。
在一处转角,一个宫人抬手,拦住了柏灵所在的行进的队伍。
“你们再等等,前头的人还没好。”那人颦眉开口,声音很轻,“别再一股脑儿地涌进来了,里头扛不住!”
前头的引路人声音有些不满,“怎么还没好?她们才多少人,至于磨蹭到现在吗?”
“哟,”那挡路的宫人翻了个白眼,“你在这儿发什么脾气?早干嘛去了,为什么都堵在今天?”
“又不是我想的,还不是上头的文书一直拖着,没有文书谁敢提前动手啊!”
“那你跟上头说去。”
两人的谈话落在正在等候的女孩子们的耳中,艾松青有些害怕地握住了柏灵的手。
“不怕。”柏灵轻声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艾松青怔了一下,才想开口问柏灵为什么有这个把握,前头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带三个人进来。”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不要多!”
站在前面的几个女孩子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着后领丢了进去。
木门被砰地一下砸落——但却没有锁死,几次反弹合拢之后,留下一条缝隙。
片刻的沉寂。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扇门,而后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人们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情,只能听见先进门的女孩子高声喊着“不要”。
“跑了!跑了!”
只听里面的人也叫了一声,木门再次从里面被打开,先前进去的女孩子捂着自己的左肩冲了出来,看起来整个人衣冠不整。
她几乎刚冲出来就被几个宫人同时抓住。
“不要文身……”女孩子尖声哀鸣,“我不要文身——”
文身……
柏灵一时没有听懂,是她以为的那个“文身”吗?
女孩子们惊慌地望着眼前一幕,也没有听明白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给我扣起来!”里头的宫人也追了出来,他叫骂道,“洒家再警告你一次,今天乖一点儿,留了刺青,伤口过个一两天就好;要是不听话,就像前几个姑娘一样,拉去隔壁挨铁烙子去,效果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那宫人冷笑了一声,“可烧红的铁烙子落在身上,能不能好、几时能好,可就说不准了,到时候伤口烂了,那才叫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众人打了一个寒颤。
柏灵这时才想起来,她在第一次进百花涯的时候,曾见这里的姑娘们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都带着黑色的文字刺青。
阿离曾经告诉过她,这些叫“花码”,在百花涯里,但凡在街上看见了打了花码的姑娘,就意味着她是这儿的女人,游人便可以上前随意搭讪。
果然,在听说要文身刺青之后,十几个女孩子瞬间陷入了惊慌。
眼看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地往回冲,教坊司的宫人们一声令下,手持刀剑的侍卫堵住了女孩子们的去路。
宫人在门前厉声开口,“知足吧,姑娘们。去教坊司其他地方看看……要不是你们落在了百花涯,那今天这刺青就不是落在你们身上,而是脸上了!”
“把人带进来,”那宫人望了望近旁刚被抓起来的女孩子,“不要在这里敬酒不吃吃罚酒,听到没?”
女孩子脸色惨白地被重新拎进了屋,其他人则号啕大哭起来。
艾松青紧紧抱住了柏灵,浑身都在发抖,一时间近乎要昏厥过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怕,别怕,”柏灵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如果只是刺青,那确实不疼的,顶多也就是三两天不能碰水洗澡——”
艾松青几乎是面色铁青地摇了摇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青筋微微凸起。
“留了刺青,那这一辈子……就都洗不掉了啊!”
第九十七章 不要凋谢
“我们为什么也要文身呢?”柏灵听见前头有女孩子哭着哀求,“我们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啊……”
宫人冷笑了一声,“那也是从教坊司出去的,该走的程序一道也不能少!”
柏灵的动作稍稍怔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把“文身”这件事想简单了。
在这些女孩子的眼中,刺青的带来的疼痛并不是她们最担心的事情。
本质上……这是一种洗不去的耻辱。
就算一个月后她们离开了百花涯,就算今后今后她们真的遇上了良人,这个烙印也一样会跟随她们一辈子,不断地提醒她们曾经低人一等的身份。
即便日后户籍重改,这一道烙印,也一样会让人狠狠戳她们的脊梁骨,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柏灵忽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
感性上她能明白这种惊慌,但理性上她又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被建构出来的概念,就如同女子不懂缝补就要被笑话、贞洁比性命更重要一样。
上一世柏灵自己在手上做过一个文身——29thofMay,那是小姨出事的日子,她把它文在了自己的手腕内侧,任何时候低头就能看到。
而今这个落在身上的花码也是一个数字,然而意义已经截然不同。
“柏灵……要怎么办……”艾松青两眼噙着泪,慌张地呢喃。
柏灵回头望了一眼身后。
已经下到了这里,逃是逃不走的了。
她轻轻揽了揽哭泣的艾松青,“……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无辜的。”
艾松青抽泣着低下了头。
许多人也像她一样低下了头,人们羞惭而无助地捂住了脸,只能不断地等待眼前的队伍越来越短,直到轮到她们。
将要进门前,柏灵向前一步,走在了艾松青的前面,先一步踏进了这间给女孩子们文身的屋子……尽管这于事无补。
宫人们说得并不假,这里的隔壁就架着一个烧火盆,盆上烤着印着花码铁块。
这样的铁块,在一旁的架子上摆着更多——那就像是活字印刷术一样,宫人们将铁块彼此拼接,就能组成不同的花码数字。
如果有女孩子挣扎得太厉害,始终不愿接受刺青,那么他们就将人直接压在案台上烙印了事。
那样留下的烫伤,确实可能会带来严重的感染……
“看什么!不想挨烙到这儿来!”不远处的一个老师傅拍了拍最里端靠墙的木头案板,凶巴巴地开口。
这案板差不多有半人高,一人长,恰好能容下一人躺在上头。
柏灵沉默地走了过去,老师傅丢给她一块脏兮兮的白布,柏灵看了看近旁的女孩子们,她们脱去了衣服,两手被铐在头顶,用白布盖着身体,露出了左肩。
其他师傅们手里拿着长针,一下一下地扎进她们的肩膀,过后又用黑色的墨汁晕染。
女孩子们哭泣着将头扭去另一边。
柏灵也如是躺了下来。
“师傅,我不戴镣铐可以吗,”她望向正在用火给长针消毒的老师傅,“我保证不乱动。”
老师傅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声应了一句“嗯”。
柏灵看见他戴着手套,手中的长针在橘色的火焰上反复过火。
“造孽啊。”
老师傅轻叹一声,收了手,转身向柏灵走来。
针快速地落下来,又快速地拔起——这比柏灵预料得要疼一些,但并不是难以忍受。
这样连续而轻微的刺痛让人一直清醒着,柏灵听着近旁女孩子们呜咽的哭声,忽然想起了七月派诗人的《无题》。
她在心里默念起来。
——不要踏着露水,因为有过人夜哭
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大概是新的、刚刚被押送到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们或许也还不知道这里头究竟在做什么。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师傅去换墨的间隙,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
黑色的墨汁将她心口一片的皮肤洇染得一片污浊。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柏灵低头望着自己的心口,伸手轻轻抹了一道,然后嗅了嗅自己的手指。
墨水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不一会儿,柏灵近旁的桌案空了,艾松青走了进来。
柏灵听到她的脚步,略略侧目,抬起右手朝她挥了挥手。
“别乱动!”老师傅呵斥道。
“抱歉。”柏灵收了手,目光又望向天顶。
艾松青擦了眼泪,也像柏灵一样躺了下来,那边的师傅看了柏灵一眼,也没有主动要她戴镣铐——戴着镣铐其实反而不太方便。
四面暂时地安静了下来,柏灵仰面朝天,望着这里昏暗的天顶。
“师傅平时也是在百花涯做事吗?”柏灵突然开口,“我之前看到好几个龟爪子,手臂上会刺青龙。”
“嗯。”老师傅皱起了眉,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柏灵一眼——进到这里还有闲心聊天的,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个。
“但那些青龙颜色都很暗。”柏灵轻声道,“我之前看到过有舞姬,身上画着非常鲜艳的图案……那个也是刺青能做到的吗?”
老师傅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刺青,是釉彩,拿颜料画上去的;刺青就只有黑色的,且日子久了,颜色会发青。”
“那师傅会画釉彩吗?”柏灵又问道。
老师傅的手停了下来,周遭几个刺青师傅都有些忍不住往这边瞧,看看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又怎么样?”老师傅不满道,“害怕就咬自己的袖子,不要在这儿呼呼叨叨,我没那个工夫在这儿闲聊。”
“……老师傅误会了。”柏灵轻声道,“我是觉得老师傅下手很稳,大抵是个有手艺的,五月牙行买卖的时候,我也想画那样的釉彩,但一直没碰上合适的师傅。”
老师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声。
“老夫的手艺,在百花涯里可是很贵的。”
柏灵笑了笑,“那老师傅怎么称呼?”
“我姓季。”他轻声答道。
刺青结束后,柏灵穿好衣服。
老师傅提醒她,这几天不要碰水,碰水也不要让这部分伤口暴露,等过上一段时间,肿也消了,伤口也不疼了,就可以要把草木灰,把上面残存的墨汁给洗了。
等洗干净以后,左肩下的锁骨下方,花码会非常清晰的。
柏灵点头,而后按照老师傅们的指示,从另一道门后独自离开。
这条路上没有任何岔口,独行的长廊幽深且寂静,柏灵甚至能听见道路两侧的壁灯的毕剥之声。
左肩下方此刻正传来一阵灼烧似的疼痛。
柏灵望着尽头的火光——在路的尽头,龟爪子们已经等在那里。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即便难逃凋零的命运,也要竭尽全力地开放。
第九十八章 小侯爷的变化
次日,鸨娘几乎一整天都没有露面。
大部分女孩子第二天都没有去参与任何的舞课,大家躺在床上,或者坐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彼此安慰着。
鸨娘也没有来找茬儿。
艾松青醒得很晚,她侧目看了看近旁柏灵的床位——果然,又是空的。
柏灵大概是一个人去上课或者联系了……
艾松青再次把头埋进被子里,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这件事让她实在费解——柏灵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把刺青的事情放在心上,
艾松青叹了一声,翻了个身,她原以为这大抵只是柏灵掩藏得好,在某些她不知道不了解的时刻,柏灵应该也曾经泪流满面过吧。
可是今天她竟然还像往常一样,早早地醒,早早地离开,好像全然不受影响。
艾松青听见近旁的几个女孩子们带着哭腔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艾松青忽然觉得这种毫无意义的取暖让她感到厌烦。
现在哭有什么用?哭了刺青又能褪下去么?
但当她望着自己锁骨下的花码,又忍不住有些鼻酸——哭也不是为了把刺青哭下去,只是这件事实在可哭。
艾松青如此想着,起身换了衣服,在龟爪子的监视下出门洗漱,等回来放下东西之后,她独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也站起了身,慢慢向着出口走去。
其他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有些好奇,有些不解,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艾芊颦眉喊了一声,“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舞坊。”艾松青轻声道,可才说完,她又摇了摇头,“不……应该是梨园。”
柏灵肯定是更看重梨园里和老师傅们的教习的,有这样额外的时间,她不会浪费在那些百人聆听的大课上。
艾芊冷笑,低低地骂了一声。
艾松青想着柏灵,有些走神,一时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但从情态和之后啐了一口的动作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她大概也想象得到艾芊会骂她什么。
“姐姐好好休息吧,”她神情平静地向着艾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
柏灵果然在梨园。
艾松青远远就听见了柏灵的声音,她的声音很高,很亮,远远就能辨识出来。
艾松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柏灵了,之前要去林宅唱戏的时候,老师傅要大家试嗓子,柏灵还装得声音干哑,所以最后和她一起在台上跑龙套,拿着旗子做兵卒。
这真真假假之间……柏灵倒是一直警醒着。
“不要拖延!要走快走!”龟爪子在身后冷声催促道。
艾松青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很快进了梨园的门。
果然,在后台的一角,她很快看见柏灵正站在老师傅的跟前。
老师傅手里拿着一罐巴掌大小的茶壶,时不时饮上一口;那边柏灵动作舒缓,已经看不出最初的生涩。
柏灵望见了艾松青,脸上平白多了几分笑意,艾松青还以微笑,寻了个近旁的地方坐下,等着柏灵把这一段唱完。
午间,两人坐在花坛边上,低头啃着梨园里领的饭团。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柏灵笑着道,“我上午请这边学琴的学徒帮忙,按我哼的调写了一版琴谱,这会儿正好可以让松青看看。”
“谱子……?”艾松青怔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啊,是你上次说的,五月牙行时要唱的歌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看你最近状态应该都不是很好,所以就先让琴徒代笔了,是非常简易的版本……具体的演绎还是让松青来看看了。”
说着,柏灵从怀中取出一份四折的纸张。
艾松青放下饭团,把手在衣裙上擦了擦,接过了琴谱。
“难怪柏灵这段时间看起来总是那么忙……”
“是啊,”柏灵轻声道,“毕竟时间就快到了。”
艾松青正要低头细看,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一抬头,那正是她们的鸨娘。
“柏姑娘在这儿呢!”鸨娘甩着手里水红色绸帕,“这可真是巧了。”
艾松青和柏灵同时站了起来,向鸨娘问好。
鸨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可真是了不得,现在人人都知道我手里有个叫小侯爷爱不释手的雏儿,下个月牙行买卖,都看着我这儿呢。”
艾松青愣了一下——小侯爷?是真的侯府公子,还是这百花涯里别的什么代号……?
柏灵也有些莫名,“妈妈这话怎讲?”
“自从上次来看过你之后,小侯爷是一次也没再到这百花涯来过了,直接搬回了侯府,每天父慈子孝的……”鸨娘笑得花枝乱颤,“‘芳字号’的那家老板,现在看见我就气得牙痒痒,谁叫我凭空让他失了一个贵客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柏灵还是没有听明白。
鸨娘收了几分笑,满怀深意地瞪了她一眼,“还不明白?小侯爷这是要为你收心啊。”
“为我……”柏灵愣了一下,终于听懂了鸨娘话中的意思。
鸨娘笑道,“这事儿在我们百花涯也不是没有过,情到深处,小侯爷现在,可不就等着下个月五月牙行抱得美人归吗?”
“他这段时间,都住在侯府里吗?”柏灵问道。
“是啊,”鸨娘答道,“前几天还陪老侯爷上山春猎呢,都说小侯爷是突然开窍了,知道了好歹,变孝顺了。”
鸨娘笑着伸手,在柏灵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啊,就是个有福的!往后进了侯府,做了姨娘,别忘了我这做妈妈的栽培!”
柏灵笑着,向着鸨娘躬身,说了几句哄人开心的话,果然又把鸨娘说得喜笑颜开。
她随手又挥了一下手中的红帕,“得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哪儿还缺什么东西没有?缺东西尽管和妈妈说,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但凡不是太没谱儿的我都给你搞来。”
柏灵才想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妈妈那儿有好酒么?”
“酒呀?”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笑意更浓,“那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昨儿刚开了一个封了二十年的酒窖,我今晚就叫人给你送去一小坛就是了。”
“多谢。”
“不用谢,不用谢,”鸨娘摆摆手,“看见你吴师傅了么,我找他有事儿。”
“在那边。”柏灵伸手指了指近旁的庭院,而后和艾松青站去了一旁,目送鸨娘离去。
柏灵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未曾想在那日谈话之后,曾久岩竟就不再来这百花涯买醉了。
她低头笑了笑——柏灵明白,这绝不是像鸨娘口中说的什么“曾久岩要收心了”。
相反,他这才是下定了决心,要搞个大新闻。
第九十九章 从师
待鸨娘走后,艾松青拉住了柏灵的衣袖,“柏灵……小侯爷是?”
“定边侯府的曾侯世子。”柏灵轻声道,“五月牙行的时候,他会在底下帮我们叫价。”
艾松青怔了一下。
曾侯世子……
柏灵的后台竟然……这么硬的吗!
“我们来看琴谱吧?”柏灵笑着道。
……
两日后的傍晚,女孩子们又被带去了近旁的澡堂洗澡,柏灵没有和她们一道前往,而是独自坐在房中。
原本艾松青也是要留下的,但柏灵不小心将桌案上的墨汁打在了艾松青的身上,无奈之下,她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去澡堂一趟。
柏灵站在窗口,看着龟爪子带着女孩们远去,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床边。
她俯身从床下取出那坛花雕——那坛在地下陈了二十年的黄酒,然后,柏灵和上次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楼道间,小心地顺着铁梯往上爬。
还未等柏灵调整好姿势、开始推盖门的时候,上头的盖门自己打开了,黄昏的光洒下来,只见盖门后伸出一只手,柏灵以为韦英这是想拉自己上去,于是也伸出手,谁知道才碰到他的指尖,就被韦英打了一下。
“不是这个。”盖门后,韦英的声音传来。
柏灵笑了笑,将手里的花雕递了过去。
果然,这一次,韦英稳稳地将酒接了过去。
顺着韦师傅留下的缝隙,柏灵很快翻身攀上了屋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韦师傅已经在屋脊上搭了个铁架子——他竟是随手带着温酒的家伙,一块巴掌大的铁丝方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掰扯掰扯,就拉成了一个四方的铁架。
铁架上,放着一个碗口很大,但碗身很浅的瓷盘,瓷盘一头有一处鸟嘴似的引流口,韦英在铁架下的小圆盒里丢了几块乳白色的晶块,而后用火折子引燃。
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根厚且粗的铁镊,捏着瓷盘在火上烫了烫,而后才将柏灵带来的花雕启封,手法极稳地倒了进去。
柏灵有些惊奇地望着韦英拿来当燃料的晶块,“……那是,固体酒精吗?”
韦英并听不懂柏灵在说什么,他拿手里的镊子捅了捅正在燃烧的晶块儿,“你说酒泥?”
“酒泥……”
柏灵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也很恰如其分。
“把醋加在石灰里,然后再倒上烈酒,搅一搅就是了。”韦英轻声道,“不过这玩意容易自己着,所以带在身边的时候得小心着点儿。”
柏灵忍不住拍了拍手,“……厉害。”
再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四只眼睛都盯着铁架下的火焰。
柏灵两手托着下巴,望着韦英的手法,陡然间想起了先前在玄穹塔上的情景。
只能说两人不愧是师徒,韦十四温酒的手法和韦英如出一辙,只是在玄穹塔上他的器具更多,地方更大,也更从容。
等酒面微微冒出热气,韦英用镊子捏住瓷盘一头,将温好的酒倒进杯中。
“好酒。”他嗅了嗅酒香,如此赞叹,而后回过头看向柏灵,“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柏灵点了点头,“但我什么也不会啊,这样也能拜师吗?”
“你什么都会了,还要为师做什么呢?”
柏灵愣了一下,低头笑了笑。
“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收你为徒?”韦英低声问道。
“嗯。”柏灵点头,“先前教舞的师傅说,十五岁骨头都硬了,就是再学也学不出什么名堂。”
“那不一定,还是要看造化。”韦英的声音带着几分微醺笑意,“在你之前,我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韩冲,一个十四,两个人你都认识了,是吧。”
“嗯。”柏灵再次点头。
“你觉得他们俩怎么样?”
“哪方面?”
“随便什么方面,”韦英轻声道,“他们俩你觉得谁更好一些?”
“……当然是十四啊。”柏灵有些不解——韦英难道还指望从她这里听到其他答案?
韦英叹了一声,“……都不行。”
柏灵望向韦英,沉默地等候他的下文。
“论天赋,这俩孩子都是少见的好苗子,韩冲的底子其实比十四还要好些,好很多……可他杂念太多,妒心太重,反而落了下乘。
“十四呢,就刚好相反,”韦英低声道,“他做什么事都很专一……但未免也太专一了,该花心思的地方也不花,整个就是个榆木脑袋——”
“哪有?”柏灵直接打断道,“十四很机敏的。”
“机敏个屁,”韦英瞪了她一眼,“他要是从老夫这里学到了一星半点的机灵劲,当初储秀宫巫蛊案之后,就不会还是像从前一样继续做一个暗卫。”
“那他应该做什么?”
“找退路。”韦英望向柏灵,“小司药不就早早给自己找好退路了吗。”
柏灵沉默了片刻,“……还是不够早。”
韦英笑了一声,不予置评,他接着道,“在宫里做暗卫,总是难免要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最麻烦的事情,就是不甘于仅仅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暗卫是藏在暗处的刀剑,要一直保持锋利,就不能让任何东西腐蚀刀锋。”韦英轻声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在一个人身边待得久了,就会忘记自己原本的位置,掣肘的东西也就随之而来……”
柏灵望向韦英——与其说他在说十四,倒不如说他在说自己。
“这话我耳熟,十四以前也和我说过。”柏灵轻声道,“原来是韦师傅的理论啊。”
“是啊,我从前点拨过一两回,这傻孩子就是听不明白——”韦英皱起了眉,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笨死了。”
“韦师傅还是不要这样说吧,”柏灵望了韦英一眼,“虽然十四现在不在这里,可他那么敬重你,要是知道你是这么想……他会难过的。”
“再难过,能比看完小司药留的信更难过?”
柏灵被噎在那里,她叹了一声,低头莞尔,没有说话。
“这么说吧,早先你不愿和十四一起走,我是很恼火的。”韦英轻声道,“因为我呢,生平最恨作茧自缚之人,越是聪明人如此,我就越见不得,所以当初给小司药一个机会,你却没握住,我尤其闹心。”
“哈,这个我解释过了……”柏灵笑道。
“我不救找死的人,但像小司药这样一边找死,又一边求生的,老夫也是第一次见。”韦英笑起来,“又或者,是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博出一条生路呢?”
第一百章 一样
这一晚,柏灵回到屋子以后,心情也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她一直在回想韦英最后的那段话——韦英说她“一边找死,一边求生”。
这话真是不假……
但他所谓的“真正的生路”,又是什么呢?
在女孩子们回来之前,柏灵趁着四下无人,迅速地在衣服后摆的内侧缝了一个浅浅的口袋,十四的这把短匕足够轻,总是能很轻易地随身携带。
入睡时,柏灵听着四下熟悉的呼吸声,忍不住再一次握住了匕首的刀柄——某种久违的安心感又回来了。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中学的时候,某一届运动会上,班主任把写班级介绍词的任务同时交给了她和另一个男生。两份介绍词亮出来——那个男生写的是,重剑在手,敢缚苍龙;而她写的是,要惊得九天宫阙,畏我三尺薄刃。
后来大学时想送老晚会的主题,辅导员向全员征集意见,她写了一个“流年筑梦”交上去,这个主题被系主任一眼相中,但意气风发的年轻主任提笔将“筑”改成了“铸”。读起来还是一样,但意境已截然不同。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次次的碰撞下来,柏灵也差不多隐隐觉察到,自己的视角确实是与男性们不同。
即便是在这些宏大叙事里,她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带着某种更决绝、更易碎的质地——用父亲的评价来说,是更“小家子气”。
她的本能更倾向那些更美更精巧的东西,但美即脆弱,精巧即易毁……事情总是有这样的两面。
她也曾经对着那句“重剑在手敢缚苍龙”凝视许久,这种分量的话她确实写不出来,她不喜欢重剑,也没有想过要去“缚苍龙”,然而当这列文字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依然会被这其间汹涌磅礴的气势所打动。
但这种打动,也益发让她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不同。
“柏灵。”黑暗中,艾松青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还醒着吗?”
“嗯。”柏灵轻声答道,“醒着。”
黑暗里传来艾松青轻手轻脚下地的声音,就像在老塔楼一样,她俯身蜷在了柏灵身旁,柏灵匀过去了半个枕头,也将被子重新抖了抖,盖了一半在她的身上。
“……你真的决定了,要继续在百花涯留下去吗?”艾松青小声地问道。
“嗯。”
“要怎么留?”
“具体的,我也不确定。”柏灵闭着眼睛轻声道,“但有消息告诉我,每年五月牙行,金丝笼里的人也会来看。”
“金丝笼……”艾松青忽然明白过来,“你想让他们相中你?”
“嗯。”柏灵再次应声,“只要底下的价格喊得够高,就不会真的被买走。因为金丝笼里的人会跟着一起竞价,但最后,他们只需要用终价的五成就能从鸨娘手里收人——这是百花涯里的规矩。”
“只要五成……?”艾松青怔了怔,“那鸨娘怎么会同意让他们把你买走?”
“因为头三年赚的钱,鸨娘也能分走五成。”柏灵轻声道,“鸨娘肯定不会让自己亏本的。”
艾松青有些疑惑,“……但她前几日,好像就是算准了你会跟着小侯爷走。”
“我一早就和鸨娘说了想留下,但她不信啊。”柏灵笑了一声,在黑暗里稍稍调整了一下肩膀的位置,“再说跟着一块儿叫价的人越多,对她来说越是件好事吧。”
艾松青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我之前,也是不信的。”
“诶?”柏灵有些意外,“……但理由,我应该都和松青说过了?”
艾松青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肩下的凸起的皮肤——前些日子被刺下的花码,此刻还是略略有些发烫。
“我记得的……我记得柏灵的理由。
“你知道吗,今天洗澡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在偷偷搓自己的刺青,有的血都搓出来了。”艾松青低声道,“明明之前大家都被叮咛过不要碰水……”
柏灵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望向艾松青的方向,“松青呢?”
艾松青摇了摇头,“我本来也忍不住想动手,但转念就想到了你……如果柏灵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让我停手,不要做这种无谓的事吧。”
柏灵刚想点头,再拿上次绝食的事情来类比,可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来上个冬天她自己在皇宫的小院后头一遍遍洗手的场景。
这一瞬间,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柏灵抬起手,也轻轻抚摸着自己左肩下的花码,
“都是……一样的啊……”
“什么一样?”艾松青轻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有些难过地皱起了眉头,她抬手将小臂搭在了额上,轻声道,“……早点睡吧,松青。”
“可以再等等吗,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柏灵侧目,“怎么了?”
“如果柏灵已经决定了,要留在这里……”艾松青声音很低,她紧紧抓住了床单,“那我也想……留下来。”
柏灵许久没有说话。
艾松青等了一会儿,又用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问道,“……可以吗?”
“决定权在松青自己手里,”柏灵轻声道,“……我不能和你保证,留下来就一定比离开更好。”
“我明白。”艾松青低声说道,她也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带着几分决心开口道,“但我……还是想赌一把。”
……
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临近牙行买卖的时间,许多舞坊的大课都已经结业。这带来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女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在塔楼的顶层,每天太阳一出来,整个顶楼就像蒸笼一样被炙烤着,屋子里热到令人发指。
若是不开窗,屋子里就闷得令人受不了,可一开窗,一整个房间就瞬间升温。
这样的热度,要等到一天结束,太阳落了的时候,才能稍稍降了下来。
黄昏时分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所有的窗户都完全敞开,几缕似有若无的凉风吹进来,就足以令人感到告慰。
然而,当傍晚过去之后,蚊虫就多了起来,没人敢再屋子里点灯,街道上嘈杂的声音在炎热的夏夜更加让人焦躁。
鸨娘四月初的时候就答应了尽快给她们的窗户糊上薄纱,然而如今一个月都要过去了,这件事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才进五月就已经炎热成这样,六月酷暑的时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孩子们只能咬牙忍耐着,盼望着。
等着五月初九,等着属于她们的那一场牙行买卖。
第一百零一章 三人偶遇
直到午夜,还有许多人被热得睡不着,这恼人的炎热让女孩子们的睡眠变得极浅,许多人都在后半夜才将将入睡。
丑时左右,整个屋子都陷入了寂静。
柏灵睁开了眼睛,她赤脚踩在地面上,缓缓向着屋门移动——因为炎热,这几日入夜之后,门也是不关的。
龟爪子们依旧守在楼下的楼梯口,柏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同伴们的床榻,沿着她已经走过许多次的老路,攀上暗处的铁梯。
沉重的盖门已经打开,才冒出头,柏灵就看见韦英站在不远处的飞檐一角。
她飞快地爬上屋顶,夜风吹起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
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这时回转过身来。
“久等了。”柏灵轻声说道。
……
次日一早,艾松青轻轻推着柏灵的肩膀,柏灵显然还没睡醒——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柏灵不再早起去洗楼下浴池的第一水了,而且似乎成了这间屋子里醒得最迟的那个。
“得去洗漱了,柏灵。”艾松青在床边等着柏灵起身,她轻声道,“你这几天精神都不太好啊。”
“嗯,”柏灵摇头,“太累了。”
“……也是。”艾松青叹了一声,“后天就是初九了,我有点紧张……”
柏灵没有在听,她还没有完全醒来。
从今天开始往后三天,她暂时停下了韦英那边的训练,比起屋顶和梨园里的反复练习,她现在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艾松青望着柏灵眼睛下发青的眼圈,有几分心疼,“这段时间真是太热了,夜里睡不好吧?”
“嗯。”
“待会儿一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你去哪儿?”柏灵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我再去趟梨园。”艾松青轻声道,“舞坊现在去不了了,我只能去他们那儿借琴。”
“好。”柏灵点头,“辛苦了。”
“……”艾松青有点担心地看着柏灵,“你真的还好吗?要不要找鸨娘请个大夫来看看?”
“放心。”柏灵这时才抬眸看了艾松青一眼,她拍了拍眼前姑娘的肩膀,“我心里有数的。”
初八这一日,塔楼白天的屋子基本是空的。
牙行的买卖在即,鸨娘终于肯舍得找个空屋,让女孩子们再练一练自己明日博彩的本事。尽管明知这种胜负已经没有了较量的意义,但所有人都能感到彼此正在暗地里较着劲。
这是她们最后还能由自己控制的部分了。
毕竟,有将近半数的人明晚是不用上台的,她们只是去走一个过场。
过了这个晚上,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这种心情很复杂,尽管道别在即,但所有人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这一声再见,人人嘴上都说着祝福和期许着未来的话,将离开之后的生活描绘得千姿百态。但所有人心里都打着鼓,从每个人口中说出的鼓励和劝慰在另一人听来都如风过耳。
谁也不知道等在前面的究竟是福是祸——胸口的花码已经击碎了她们最后的一点希望,即便今后真的有机会与亲族中的故人相见,只怕这隐瞒不住的身份也只会令亲友蒙羞。
这种权衡取舍她们自幼就耳濡目染,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在天平的另一端。
人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除了少数几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柏灵在炎热的塔楼中睡了一整天。
……
初九的清晨,所有姑娘都被早早叫起。
她们被鸨娘亲自领着,穿过曲曲折折的红栏围廊,最终进到一处雅致的别院。
这里住着百花涯里最好的几位梳娘——为了今晚的牙行买卖,鸨娘在所有姑娘的妆容上下了血本。她只等着今夜过后人人来问这些姑娘都出自哪位妈妈之手,好让她好好长一长自己“汐”字号的名头。
也因此,即便是不上台的女孩子们也一样不能马虎,她们重新穿上端庄大方的绸衣,梳起精致考究的发髻。好些人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只觉得恍若隔世,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她们自己都快要忘记镜中的这副模样了。
这眼泪招来鸨娘的一顿怒斥。
眼泪弄花了胭脂,以至于脸上的妆容必须重新来过。
从下午开始,艾松青就没有再见到柏灵。不过她也不着急,只是遵守着梳娘这里的秩序,一点一点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被改头换面。
艾松青记得,就在众人刺青的那一晚,柏灵曾经约过一位姓季的老师傅,为她去画釉彩。
“姑娘手指很长,真好看。”梳娘站在艾松青的身后,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余光里,梳娘望了望艾松的左手,她小指的指肚上有一块肉垫般的厚茧,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也有茧子,像是因拨弦而生。
“抚筝的?”
“是。”艾松青点了点头。
“七弦还是十三弦呢?”
“都会一些。”
“会抚筝好啊,”梳娘轻声道,“有琴艺,就容易被好人家相中,听说好些人被买去专门做了家里的琴师,也能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艾松青怔了一下,从前听见褒奖,她总是会习惯性地推脱和否认,但今时今日,她忽然觉得心地生出几分坦然。
“谢谢。”艾松青轻声说道。
……
“阁老,您就别坐轿子了,下来跟我走吧,没几步路了。”
轿子的侧脸拉开一道缝,孙北吉的半张脸露了出来,“在这儿别喊什么阁老。”
“那孙伯,”张守中换了个口吻,他望着不远处挤满了人的拱桥,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您下来,我带您走另一处小路过去——从室内走,不会被人看见的。”
孙北吉也顺着张守中的目光往前看了看——今夜的百花涯似乎尤其拥挤,真要是坐着轿子往里走,说不定更加引人注目。
“还要多久啊?”
“顶多一盏茶的功夫。”张守中保证道。
轿子平稳落地,孙北吉从里头下来,张守中立刻上前,搀扶住了孙北吉的左手。
今日的孙、张二人都穿着常服,脱去了官袍和官帽,两人在这一晚的璀璨灯火中显得如此平常。
孙北吉专门戴着一顶四方的小帽,好把他的满头白发遮起来。
他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些畏缩,还没往前踏步就先四下看了看。
“这要是遇着了哪儿的熟人,”孙北吉叹了一声,“我这老脸往哪儿放……”
“您放心吧,咱们全程都在厢房的帘子后头待在,”张守中轻声道,“不会有人认出咱们来的——”
张守中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张大人?”
两人都是一怔,缓缓回头——不远处,郑密也穿着一身常服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