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经验之谈
柏灵心情复杂。
她忽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如果不是方才回来的路上,一路被艾松青抓着胳膊,或许此刻躺在这里的尸体……会多一具。
陆续归来的女孩子们被勒令待在院子里,有几人靠在尸体的附近抽泣。
一个今早还彼此打着招呼、一道出门的同伴,傍晚就没了气息……对所有刚到这个地方的人来说,这都太残忍了。
物伤其类,女孩子们都红了眼眶。
早晨匆匆露了一面的鸨娘,此时正端坐在院子的中间。她架着腿,低头拨弄着指甲,时不时把手伸远端详,就这么消磨着时间,等着女孩子们到齐。
将要入夜,她扫了一眼院子里站着的人群,望向近旁的龟爪子,“差不多了吧?”
“嗯呢,齐了。”
“那咱们就把话往开了说吧。”鸨娘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院子里的抽泣声顿时止住。
柏灵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个激烈而年轻的女声,“……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们!你知道今天被你打死的人是谁吗!?”
柏灵站在外围,一时觉得这声音听起来耳熟,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她轻轻挪动步伐,从肩与肩的缝隙间,她看到了正在说话的人是艾芊。
鸨娘冷笑了一声。她两手插着后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甚至没有往艾芊那边看一眼,而是扫了一圈围站在近旁的女孩子们。
“都给我听好了,”她拖长了声音开口道,“你们都是我花钱打点才弄来的雏儿,老娘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们从前是哪家的小姐,父母兄弟有什么来历……都和你们没半点关系!从今儿个起,你们就是这百花涯的人”
“你休想!”艾芊尖声打断。
柏灵有些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艾芊的声音高而锐利,刺得人耳朵发疼。
“等再过些时日,等我几个叔伯打点好一切来接我,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鸨娘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你还以为有人回来接你呐?真能把人弄走的,进我这塔楼的第一天,名字就到我手上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看着艾芊脸上顿时消散的血色,鸨娘很是满意,她的目光又剜向近旁的女孩子们。
“我也不妨和你们把话讲明白,省的剩下几个月你们白白做梦。今天是你们到这儿的第六天,但凡前三天走不了的姑娘,一辈子,就落这儿了。”
“你……你骗人……”
鸨娘慈眉善目地弯下腰,笑道,“妈妈我在这儿可是见得多了,是不是真的,你自己掐着日子算,到时候就知道了。”
艾芊的身体僵在了那里。
许多人也都僵在了那里鸨娘的话意味着她们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破灭了。
鸨娘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
她望着所有人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些时候,不说话,比说话的效果还要好。
“这前三个月,你们是不会被排去做皮肉生意……可你们看看自己那张苦兮兮的脸,你们倒是想去享福呢?呸!老娘都怕坏了百花涯的口碑。
“你们听好,这段时间里都给我踏踏实实的,不要惹事,否则……”鸨娘说着,走到尸体跟前,轻轻踢了一脚,“你们明天的下场,就和她一样。”
说罢,她向近旁的龟爪子使了个眼色,“带上去吧。”
于是拿着鞭子的龟爪子又聚拢,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姑娘们重新驱散成两队,分别赶去了东西两侧的塔楼。
这一晚,塔楼里的气氛,又回到了所有人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那样女孩子们再一次失去了所有希望,低低地哭着。
西北角的柏灵闭着眼睛,早早睡下,朦胧中,她感觉有人坐到了自己身边。
“柏灵……”
这扰动让柏灵很快睁开了眼睛。
等看清了眼前人是谁,柏灵微微松了口气眼前的艾松青抱着自己的薄毯,带着一脸的哀愁和恐惧,神情温婉地望着自己。
柏灵扶着额头,缓缓从地上做起来,“……怎么了?”
“诶,你是……要睡了吗?”
“嗯,”柏灵揉了揉眼睛,“是啊。”
艾松青不由得咋舌这种时候,柏灵竟然还睡得下吗……
“找我什么事?”柏灵又问了一句。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艾松青低下头,“想找人聊聊天。”
“别聊了,明天肯定还要干一整天的活儿。”柏灵拍了拍眼前小姑娘的肩膀,“抓紧时间睡觉吧。”
“可我……睡不着……”
柏灵这时才发觉艾松青的眼睛是红着的,就和此刻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女孩子一样。
想到下午是眼前的姑娘有心无心地拉住了自己,柏灵压下了此刻的困倦,捏了捏鼻梁定神。
“想聊什么?”她往里侧靠了靠,空出半个人的位置来,“躺下说吧。”
两人将薄薄的毯子叠在一起,艾松青两手枕在头下,侧身望着仰卧的柏灵。
“她们……她们约好明天开始,绝食。”艾松青望着柏灵,“你要一起吗?”
柏灵笑了笑,她半睁着眼睛,轻声道,“绝食这招呢,我以前用过。”
“你用过?”艾松青的指甲不由得掐住了手心,“达到目的了吗?”
“达到了。但那是有前提的……就是你要对抗的那个人,真的在意你的安危。”柏灵侧目望了艾松青一眼,“你觉得那个老鸨,她在乎我们是死是活吗?”
“……”
艾松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易见。
“当然,我也明白她们的意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嘛,与其今后遭人凌辱,不如现在就死个干净,是不是?”
艾松青点了点头。
柏灵轻声道,“……那不着急的。想死,什么时候不能死,等那一天真的到了,再寻死也不迟,何必要现在白吃这个苦头?”
柏灵说着说着,眼睛就闭上了。
艾松青在一旁听着,一面觉得有道理,一面又不由得微微颦眉。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乖乖听话吗?”
“看你怎么定义这个‘听话’了。”柏灵轻声道,“你听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吗?”
第七十三章 烫手生煎
话一出口,柏灵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松青怎么会知道呢……
果然,艾松青摇了摇头,柏灵咳了一声,然后压着声音,将夫差和勾践的故事讲了一遍。
艾松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她确实对越国这个国家有些印象,因为据说楚州和江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越国的境地。
只是她从来没有在史书上看见过一个卧薪尝胆的越王……她想象着亡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夜夜睡前舔舐苦胆,最终在卑微之地再次起势,重振昔日荣光……
艾松青觉得心中一阵激荡。
“我以前读历史,总是当故事读的,”柏灵轻声道,“后来慢慢大了,意识到历史之所以是历史,是因为过去曾经真的有人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感觉就不一样了。
“有那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所以当下经历的事情……恐怕并不是我一个人体验过。”柏灵轻声道,“这样想,总是觉得好受一些。”
艾松青点了点头,她慢慢垂眸,轻声应了一句,“是呢。”
柏灵拉了一下薄毯,微微屈膝,努力在脚也能盖着毯子的同时,把两边肩膀也放进薄毯里面。
柏灵叹了一声,“不过好像这种类型的故事,在这儿好像一般都是讲给男孩子们听的。”
“嗯?”艾松青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你小时候,家里是拿什么书给你启蒙的?”柏灵问道。
“挺多的,”艾松青低声道,“一般都是《女经》《德行书》《女儿诫》,还有……”
“是吧。”柏灵轻声道。
“……但其他书我也看的,识字以后就不止看这些书了。”艾松青连忙道,“那些史书文章,家里也让我读,都不拦的。”
“那他们让你讨论吗?”柏灵问道,“你哥哥们在私塾里策论的时候,你也可以吗?”
艾松青顿了一下,“倒是……不行。”
柏灵轻声道,“我小时候看这边给女孩子做启蒙,书里全都是在拿《女经》在教她们怎么孝顺父母,怎么对丈夫守节,怎么为了孩子牺牲自己”
“也不全是,”艾松青又道,“就拿《女经》来说,全书一共七卷,里面卷二专讲古时贤明廉正的子,卷三专讲聪明仁智的子,卷六讲能言善辩的这里头,甚至还有官拜宰相的人呢。”
“嗯,”柏灵点了点头,“但现在除了第一卷母仪和第四卷贞顺,其他几卷哪里还有人读呢。”
艾松青蜷了蜷脚,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话。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家里的先生抽背、默写的时候,一般挑的也都是第一卷和第四卷。
“以前不是还有郡主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吗,现在连一个女将都看不到了。”柏灵的声音很低,“你看那些史书里的男人,被歌颂的美好品德多种多样。
“遇到了风暴,不肯低头的是膝下有黄金,是家国脊梁;肯低头的也不少,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
“放在女人里,这样的故事就单一多了……女子最美好的品德应当是什么,你最先想到的词是什么?”
艾松青刚要张口,却又忽然感觉有些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能想到的词其实还是挺多的善良,温柔,贞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但这些词汇,似乎确实有些单一。
柏灵轻声道,“……不过也可能是关于女性的故事,原本数量就少吧。”
说着,柏灵再次打了一个呵欠。
“所以不要学她们,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斗争……既然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就先努力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有可能想到别的办法。”柏灵低声道,“人总是有路能走的……”
艾松青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望向柏灵那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道,“柏灵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但另一头,只有柏灵均匀的呼吸声柏灵已经睡着了。
艾松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柏灵那边又靠了靠。
……
第二天一早,龟爪子们照例提着碗和菜糊上楼。
果然,在发碗的时候,前几个女孩子都没有接。龟爪子们笑了笑这种情形他们确实见得多了。
站在前面的直接把铁勺往锅里一丢,锅里汁水飞溅,“行!那爷赏你们吃顿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解腰后的鞭子。
“等等!”人群后方突然举起了一只手,“她们不吃,我吃,早上就饿着,上午怎么干活儿呢?”
众人愕然回头,见柏灵一个人举起了手。
一瞬间,蹲坐在柏灵身旁的艾松青,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投来,有愤怒,有憎恶,有不屑,有惊讶……还有一些讥诮和恐惧。
龟爪子们彼此看了看,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站在牵头的那人单手摸索着下巴上的胡渣,点了点头,冲着柏灵招了招手,“……你过来。”
柏灵抬起头,虽然有一瞬的迟疑,她还是站起了身。
龟爪子随手从一旁的竹筐里掏出一个碗,递到了柏灵手上。
柏灵原本等着他给自己打一勺糊汤,却不想眼前的龟爪子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包黄纸这纸外头已经沁出了油,他三两下扒拉开,把里头的东西抖进柏灵的碗里。
四五个生煎滚落,一阵香气飘出弥散。
“叫什么名字啊。”他问道。
“……柏灵。”
底下坐着的女孩子里,有人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愣了一下。
“我说你他妈这么会说话,原来叫百灵!”那人大笑起来,“听着就像咱百花涯的人。”
柏灵咧嘴笑笑,没有应声。
那龟爪子半蹲下来,抓着前排几个不接碗的女孩的脸看了看,“怎么样?你不吃,人家吃,人家不仅有菜糊吃,人家还有生煎吃……你们几个,爷记住了,今儿一天,就别想着再吃东西了,啊。”
他一面说,手里的动作一面加重,几个女孩子的脸很快就被打红了。
接着,他又望向后排的众人,“还有谁不接碗?”
第七十四章 自在
这一场绝食的抗议就在这一日的清晨,直接宣告失败除了最开始四个没有接碗的女孩子,之后的人都纷纷起身,像往常一样捧起手拿碗接菜糊。
出门干活儿的路上,艾松青还是跟在柏灵的身后,两人再次被带到昨日的高楼下,提着木桶和抹布爬到顶层,然后在龟爪子的盯梢下开始干活儿。
艾松青不断用余光去看柏灵那边的情形,感觉柏灵干活儿干得心无旁骛,伏在地上擦桌角的时候,甚至在哼着小曲……
这让艾松青感到惊奇。
两个人搭配着,事情做得很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的事情,今天看守她们的龟爪子没有特别难为人,中午一到就把她们的馒头直接扔了过来。
两人在角落里坐了下来,柏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早上的生煎我留了两个,你要吗?”
“啊……”艾松青愣了一下,“谢谢。”
“本来早上就想分你一个,不过当着大家的面,好像有点给你拉仇恨。”
柏灵说完,自己一口吞下另一个,又口齿不清地接着道,“……就是现在凉了,不那么好吃了。”
艾松青低头尝了一口,只觉得这生煎的底和皮都厚得很,和以往自家吃到的完全不同。
虽然味道差了很多,但比起这几天吃到的东西……这肉馅儿的滋味着实叫人心头一颤。
“柏灵……不怕吗?”艾松青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嗯?”
“你今早那么做……,”艾松青低声道,“她们……会孤立你的。”
柏灵咽下生煎,开始低头掰扯手里像铁一样硬的老馒头。
她没有抬头,只是忽然问道,“松青有没有读过一些,写类似战俘营这些地方的话本集子,或是实录?”
“战俘营?”艾松青摇了摇头,“没有。”
柏灵轻叹了一声,“我曾经读过一本,里头有一句忠告,我到现在还记得……”
艾松青安静下来,认真地等待着柏灵的下文。
“原句我记不大清了,大意是‘如果有可能,一定要每天刮脸,不论是用锋利的小刀还是玻璃,甚至是用你的最后一口粮食去换刮脸的刀片,也在所不惜。’”
柏灵看向艾松青,“松青能猜到是为什么吗?”
艾松青微微皱起了眉。
“刮脸……”她有些不确定地道,“合乎礼义……?”
柏灵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想让日子过得太苦,所以总要刮脸,留个念想。”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还是摇了摇头。
松青又猜了几个,柏灵一一否定,她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来揭晓答案吧,是为了让人看起来更年轻。”
“……更年轻?”
“对,每天刮脸,能让人看起来更年轻,能干活儿。”柏灵轻声道,“书里说,如果有一天你脚底磨出了水泡,让你看起来走路一瘸一拐,敌人看见了,第二天就会送你去毒气室嗯,一种处决无用战俘的办法。
“所以要每天刮脸,更要挺直了腰板干活儿,这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柏灵搓了搓手,把指尖粘着的淀粉搓落。
“你觉得对我来讲,目前最大的威胁是谁,是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那些女孩子吗?”
艾松青想了片刻,刚想开口,柏灵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显然不是的。
“现在人为刀殂……我们都是鱼肉。”她轻声说道,“今早我让那么多人免除了一顿鞭子,还多讨了一碗菜糊……就算她们当时不懂,等在这儿再干几天的活儿,应该也明白了。”
“……明白什么?”艾松青依旧有些懵懂。
“明白自己的出路到底在哪一头。”
艾松青依旧有些费解,但此刻她至少确定了一件事对于自己紧张了一早上的事情,柏灵似乎……真的不大在乎。
柏灵正在观望的,似乎是一些更高、更遥远的事。
具体是什么,艾松青暂时还看不清,她不由得叹了一声,“我总还是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我被孤立了,我本来就和她们不是一伙儿的,”柏灵轻声道,“而且即便你担心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也不算孤立。”
艾松青怔了一下,“……那算什么?”
“是逆向筛选。”柏灵看了艾松青一眼,笑了一声,“你不是被我筛出来了吗?”
“我……?”艾松青有些意外,等回过神来,才摆手道,“我很笨的,帮不上什么忙。”
“你笨吗,我不觉得,”柏灵轻声道,“昨晚和松青聊天,就感觉你大概是读过很多书的……和你那个姐姐不大一样。”
“……没有,没有的。”艾松青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粗浅地看过一点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那会弹琴吗?”柏灵又问道,“或者别的什么乐器。”
“也是……只懂一点。”艾松青如实答道,“小时候家里请过师傅,所以大致学过琵琶和瑶琴,还会一点短笛。”
柏灵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就笑起来。
她伸手比划,“你这句话里的‘一点’,和你刚才说自己只读过一点书的‘一点’,是不是差不多的‘一点’?”
艾松青笑了一声,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柏灵斜撑着脸,“羡慕了,这些我都不会。”
艾松青微微侧头,只把柏灵的“不会”也当作谦辞,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柏灵到底是什么来历……但想来,但凡有一点门第,那琴棋书画总是要挑一样学的。
更何况像谈吐像柏灵这样大方又从容的女孩子,再次,也是哪一家落魄名门吧。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只有正午的日光缓缓洒落,暖融融的,照得人直想发懒。
柏灵整个人往后靠,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把背完全抵在墙上,然后脚伸直放在今天的太阳底下,最后颇为奢侈地伸了个懒腰。
艾松青回过头,就这么望着柏灵。
“怎么了?”柏灵摸了摸自己的脸。
“总感觉你在这里好像过得很自在……”艾松青笑起来,“是我的错觉吗?”
柏灵也笑,她起仰头,望向远处的灿烂云天。
“不是错觉,”她笑着道,“在这儿待着,确实是很自在啊。”
第七十五章 一点孤独
两人坐了还没一会儿,笑声就惊动了一旁看守着的龟爪子,他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勒令两人不得休息,吃完了就马上干活儿。
柏灵和艾松青彼此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方才确实是有些忘形了,两个人忍着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继续开始今天下半场的苦力。
她们擦拭着昨天同样的的桌椅和地板。明明只隔了一日,这些东西在今天又变得一样脏乱。
即便她们现在把它们打扫了干净,等到明日再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会沾上昨夜客人脚下的泥尘,舞女脸上掉落的脂粉。
外头的栏杆一样沾染风吹来的灰尘,屋内的华灯之下,依旧会有滴落的红蜡。
日日擦拭,日日落灰,但仍旧要日日擦拭……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每天日复一日、艰难地推着的巨石上山。
等到第二日,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想起来以前和柏奕的一次关于萨特和加缪的争论……如果柏奕现在还在身边的话,她又有许多新的感悟想要和他说了。
柏灵手里的动作不由得稍稍慢了下来。
被送进百花涯这么多天,她第一次在繁重的劳作中感到了一点孤独。
……
入夜,她们再次被送回塔楼。
今天大部分人被安排的活儿都比之前要重得多大抵是因为晨间那场不愉快,龟爪子们立刻在当天给了她们教训。
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四个女孩子此刻正蜷在床上,她们是真的没有力气这四人今天被分到的活儿最重,其中一人下午直接晕了过去,然后在二月的春寒里直接被龟爪子用鞭子生生抽醒。
柏灵和艾松青一进屋,就感到屋子明显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向她们,然后所有人又收回了目光。
柏灵还是一如既往地往西北角自己的小窝去了但她用来垫地板的麻袋不见了,再细看,才发现她和松青两人的薄毯上一片阴湿,显然是被人浇了水。
这样的被子,夜里肯定是盖不了了。
“谁干的?”柏灵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又问了一遍,“谁干的?”
目光扫过坐在屋中床榻上的艾芊,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柏灵丢下手里的湿毯,径直走到艾芊跟前,“是你做的?”
艾芊昂起了苍白的脸,对上柏灵居高临下的视线,“是我,你想怎么样”
话还没有说完,艾芊只觉得身上一凉,自己的毯子被柏灵直接掀了起来柏灵竟就这么直接过来抢她的毯子。
艾芊大叫一声,慌忙拉住毛毯的一角,然而她两手全无力气,拉扯之下竟直接跌在了地上。
“承认就好办了。”柏灵轻声道,“你也是挺坦荡的,蛮好。”
“你不要太过分了,柏灵!”一旁的女孩子连忙上前来扶起艾芊这一向她们都不怎么理会这两人的争执,却未曾想柏灵竟会直接这样欺负弱小,“阿芊她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要是再受凉,病了怎么办?”
“她受凉会生病,我夜里盖湿毯子就不会生病了吗?”柏灵冷声问道。
女孩子们愣了愣,“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的?”
“没有人逼她今天不吃东西,但她差点连累所有人都和她一起不吃东西。”
柏灵几下将艾芊的毯子折好抱在怀中,转身就走。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周围的女孩子们就这样看着,厌恶着,或是惊讶着,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大约之前艾芊往她毯子上泼水的时候,大家也是同样这么看着的吧……
“懦夫!卑鄙!无耻!!”艾芊哭了出来,“被逼到这种份上,还要上赶着去给他们帮忙做活……你、你迟早会造报应的!”
柏灵停下脚步,回头道,“……比如早上多吃了几个生煎吗?”
艾松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场合实在不该笑,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两只手抓紧了衣袖。
“你还好意思说?”一直扶着艾芊的女孩子站了出来,“大家约好的绝食守节,就因为你一个人”
“那我逼你们吃东西了吗?”柏灵的声音陡然提高,“是不是你自己上前端的碗?”
“……”那个女孩子愣了一下,转而怒道,“但如果不是因为你先服软,大家怎么会放弃!”
“就算你们全都绝食了,我也有一个人去接碗的勇气,”柏灵笑了一声,“现在就因为我一个人去接碗了,你们绝食的决心就瓦解了?我觉得你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干活儿,至少这样不用饿肚子。”
那人还要反诘,近旁的人叹了一声,有些伤感地开口,“都……退一步吧。咱们落到这种地方,就不要再起这种内讧了……”
“是啊,大家都消消火儿,有话都好好说……我们不要伤了和气。”
在一众和事佬之间,柏灵又看了一眼艾芊。小姑娘正坐在床上,气得浑身发抖,小脸惨白,盯着自己的目光直白写着恼火。
这一瞬,柏灵忽然觉得艾芊这样的女孩子,似乎也有可爱之处。
“就算是飞蛾,也不一定就要扑火的。”柏灵忽然说道,她看了看艾芊,低声道,“有一件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众人望向柏灵。
“鸨娘口口声声说,在我们身上花了大价钱,她不做赔本的买卖,所以要我们好好干活儿。”柏灵轻声道,“可在百花涯这种地方,让各位如花似玉的姐姐们擦地板……这不是赔到家了的买卖吗。
“诸位小姐多才多艺,每晚即便不抛头不露,送去帘子后面弹个小曲儿唱首歌,一晚估计也能有不少银子进账……赚来的钱,估计能雇上不少真正的劳力吧,让他们来干这些粗活儿,效率肯定比我们更高。
“所以那个鸨娘究竟想干什么,”柏灵轻声道,“你们不好奇吗?”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想绝食多简单,明早一样有送饭的龟爪子来,你们完全可以继续。”柏灵轻声道,“但我一概不参与,你们今后谁也不要来找我的麻烦。”
第七十六章 鸨娘的算盘
这一晚,陈翊琮睡得很迟。
这段时间,他过得很艰难。
最初的半个月,陈翊琮浑浑噩噩,他依靠着残存的一点精神,在床榻上和内阁大臣们配合着料理这半月来的种种事务。
等日子过了二月,疼痛渐渐变得能够忍受,但他的左手依旧抬不起来。
陈翊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久的休假了,自从能够下地,他就不愿意再躺在床上。
这段时间,他常常独自坐在案前,有时候批折子,更多的时候是看些书文。
在桌案的右上角,一本奏疏一直放在那里——那是柏灵的处置意见,陈翊琮至今没有翻阅。
他不看,但也不让卢豆收走。
对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个人,陈翊琮心里多少有一些把握,这两人应该不会要柏灵的命。
这就够了。
柏灵的这场行刺没有透露出去半点风声,所有人都听闻皇帝在冬日染上风寒,以致高烧不退,所以这一个多月的早朝都由孙北吉代为主持。
听说皇帝病倒,许多重臣王公都纷纷找机会前来探望,但离得最近的也就只能在养心殿外磕个头而已。
皇帝谁都不见——这是自然的,一旦相见,所谓病情难免会露出马脚,到时又会生出怎样的风波,那就真的难以预料了。
“卢豆,”陈翊琮忽然开口,“今天有哪些人过来问过安?”
卢豆连忙上前,将一张单子递给陈翊琮,陈翊琮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名字,而后轻叹一声,将清单丢在一旁。
从他对外“生病”到现在,曾久岩一次都没有来过。
“皇上?”卢豆望着陈翊琮有些沉郁的脸,不由得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
陈翊琮摇了摇头,“你退下吧。”
……
次日一早,曾久岩醒来,发现手里的酒壶不见了,身上多了一床厚被子。
他觉得头疼欲裂——昨晚应该是在百花涯鸟笼子下头的露台上喝酒。
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望了望四下的布置,立时明白过来。
这一看就是百花涯里的哪间花房……看来昨晚又在这儿过夜了。
他捶了捶脑子,昨晚都干了什么,这会儿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曾久岩站起身,独自穿好了衣服,然后才发现近旁的小床上,他的随从三思还睡着。
三思躺得四仰八叉,睡相极其难看。
曾久岩哼笑一声,一个人推门出去了。
清晨的百花涯难得寂静,他凭栏远眺,在高处吹吹冷风,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底下星罗棋布的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但能看见一些脚步发软的男人在慢慢往外走。
从露台往下看,这些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远处,几个龟爪子带着一些姑娘在小巷里慢慢地穿行,曾久岩的视线在一处一处的景色里来回横跳,最后落在了十几个女孩子们的身上。
那当中有一个人,身影真的……很像柏灵。
他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昔日大家还在游船上且歌且唱,到如今人都散了。
有人阴阳两隔,有人远走他乡,有人高坐金銮殿……那基本也和死了差不多吧。
曾久岩望着那几个女孩子跟着龟爪子穿街过巷,最后消失在一片楼宇的阴影里。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三思醒了,一见屋子里没人,连忙慌慌张张跑出来找人。
“哎爷您在这儿啊……”一见曾久岩,三思松了口气,“这儿是风口呢,小心着凉,还是回屋——”
“不回屋了,走吧。”曾久岩轻声道。
三思脸上浮现出惊喜笑意,“您愿意回府啦!?”
“谁要回府,”曾久岩瞪了他一眼,“去东林山,给柏灵扫扫墓。”
……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柏灵看了看四下越来越幽深晦暗的小路,有些在意地开口。
但走在前面引路的龟爪子权当没有听见。
他带着这十几个女孩子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处楼宇的后门,赶着女孩子们进了院子。
那里面已经坐了许多年轻的姑娘,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
来到百花涯这么久,柏灵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多人。
龟爪子指了一块地,让她们就地坐下。
很快,住在另一侧塔楼的女孩子们也被龟爪子带了过来,两拨人都被安排坐在了一处。
很快,大家就明白今日的这个院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这是一处百花涯内部的牙行。
所谓牙行,便是贩卖人口之地。
大周严禁贩卖人口,但奴籍不在“人口”的范畴之中。
一些新收的女子,鸨娘若觉得容貌太次,或是性情蠢笨,不适合留在店里,便会放到这儿来重新卖出。
一些大户人家会专门到这里来买丫头或是冲喜的喜娘——这边的价格,一向是给得很低的。
买卖一定,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被买走的女孩子们大都很是高兴——这多少意味着,她们脱离百花涯的苦海了,
教坊司里出来的女孩子们对此一无所知,她们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吓了一跳。大家彼此靠在一起,把头埋在膝盖里,生怕对上那些买主的目光。
但她们旋即发现,大部分买家几乎近不了她们的身,当那些人靠近想要看看的时候,龟爪子会先挡在那里,要他们交钱。
交完钱才能看——但也只能粗看,不能走得太近。
看过之后,龟瓜子和那些买家走到一边,两人的手在袖子里捏来捏去,不知道是在比划些什么,结束时,有时双方都摇摇头,似乎没有谈妥;有时候则彼此笑笑,然后点头挥别。
柏灵也和其他姑娘一样捂着脸,从指缝里看着外头的情形。
果然,今天的买卖一直到正午时结束,塔楼里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被领走。
下午,龟爪子破天荒地带着女孩子们去洗澡,过后竟还给她们发了一身新衣,让她们换上。
之后,龟爪子又带着她们去了另一处富丽堂皇的大房间。
那房间的正前方摆着一架巨大的屏风,屏风前面,也一样坐了许多陌生的女孩子。
不过坐在这里的人,显然比上午那个院子里的要好看很多。
这些人当中,有一些和柏灵她们一样面带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些则施了粉黛,一身华服,显然已是百花涯里的姑娘了——她们端坐在屋中,只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像一架架漂亮的人偶。
不一会儿,大门忽然打开,龟爪子又再次出现,将所有人带离。
柏灵她们又再一次回到了塔楼。
看起来,今天竟是一整天都不用干活儿的了。
第七十七章 梨园
今夜的塔楼分外安静。
虽然今天没有人再被派去干重活儿,但大家显然比之前更加不安。
人人都在暗自琢磨今天的这段遭遇和柏灵昨夜的话——鸨娘赚钱的算盘,到底是怎么打的?
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议论着上午的牙行买卖和傍晚时分的奇怪房间。
“晚上那个屏风后头,我感觉好像有人。”
“我也感觉后面有影子在动……”另一人很快附和,“我看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真是奇怪……去之前竟然还带我们去洗了个澡,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是啊,”有人回应道,“就怕是和上午一样,是有人在屏风后头挑人……”
“噫——”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恶心。
艾松青听得心里发怵,不由得看了一旁的柏灵一眼——她又躺在角落里,闭着眼睛休息。
夜里入睡前,艾松青又去拉了拉柏灵的袖子。
柏灵果然没有睡,轻轻哼了一声“嗯?”。
“下午……”
“应该就是在挑人吧。”柏灵猜到了艾松青想开口的话,她低声道,“我猜是两拨人。”
“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
这个回答也在艾松青的预料之中——柏灵怎么会知道呢。
她也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她们的命运都是绑在一起的。
艾松青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外头的楼梯传来脚步声。
屋子里所有的女孩子都听见了,她们在黑暗中同时望向了门口——一阵铁索卸下的声音,有人在午夜打开了塔楼的门。
灯笼的光照进来,又一个陌生的龟爪子在楼下看守的带领下进入了房间。
“念到名字的,都出来!”
女孩子们打了一个寒战——她们最害怕的事情似乎要来了。
“艾松青!”
艾松青愣了一下,顿时手脚冰凉,四肢僵硬。
柏灵微微颦眉,握住了她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在三五个名字过后,那龟瓜子又道,“……柏灵!”
没有被点到名字的人都松了口气,柏灵牵着松青,慢慢起身,走到了龟爪子的灯笼前面。
“还有四个人呢!?要老子来抓吗?”
角落里,一个姑娘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声,满口喊着“不要”“不要带我走”“我不走”之类的话。
龟爪子一挥手,几人便上前把她拖了过来,一人刚刚抬手要抽她耳光,另一人立刻制止道,“别打脸!!”
这一句“别打脸”,叫所有屋子里的姑娘心都凉了半截。
为什么还要专门强调一句不要打脸?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到底……
艾松青一时有些站不稳,她抬头看了看柏灵——柏灵正望着近旁近乎疯狂的女孩子,眼中带着几分怜悯。
柏灵觉察到艾松青的目光,回过头来。
艾松青微微张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下颌颤抖,手心出汗。
在近旁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艾松青感到柏灵再次握了握了自己的手。柏灵没有再说什么,但她掌心的温度令人觉得安慰。
夜晚,她们下了楼,跟着龟爪子经过弯弯绕绕的巷子,尽管黑夜令人辨不清方向,但她们离远处的金笼子越来越近——这就说明,她们正在走向百花涯的中心。
夜晚的百花涯比白天不知道热闹多少倍,多少花灯游船,多少莺歌燕舞,笑声和菜肴的香气乘着夜风传来,挂满了灯笼的楼宇在道路的两侧相对而出……
一切,宛如梦中的街景。
她们乘船经过人群最热闹的地方,然后一路向着清幽之地而去。
慢慢的,嘈杂声远去了,近处隐隐传来丝竹之音。
柏灵一路望着两面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感叹——不愧是百多年的官家青楼,这里可真大啊……
小船行了不久,众人就重新上岸,龟爪子们带着她们来到了百花涯的梨园,在那里,柏灵看见了十几个傍晚时见过的面孔。
“时间紧迫,”来接人的老师傅道,“接下来几天,你们就住在这里了。”
“……要做什么?”有人小声问道。
“林大官人亲自点选了你们,半个月后去他家里唱夜场。”那老师傅高声答道,“这几天,你们安心在这里学戏!”
夜场的戏班……柏灵忽然就想起《霸王别姬》里,小豆子给太监张公公唱戏的那段情节来。
同行者中,有人又低低地哭了出来,那老师傅皱紧了眉,厉声道,“不准哭!要是不愿意,现在就滚!”
哭声戛然而止。
当晚,女孩子们怀着不安,在陌生的房间里睡了下去。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所有人就被喊起来,去水边吊嗓子——对柏灵和艾松青这类完全没有经验的新手来说,戏班也一视同仁,没有任何额外的关注。
柏灵意外地发现,她们真的是来学戏的。
昨晚来接她们的老师傅亲自教学,他先是问了一圈这些被临时点到一块儿的姑娘们,谁唱过戏。
几人举起了手,他让每人唱了一两句,然后又让接下来的十几个人学了一两句,听了听音色,当场就定了各自的唱角。
——这是一个,几乎全是新人的班组。
所有人都在赶鸭子上架,老师傅从头到尾就没有和她们提过任何基本功,上来先讲戏,然后背词、练走位……即便是这样,还是把这十几个女孩子折腾得昏天黑地。
柏灵和艾松青几乎都没有什么开口的戏份,大部分时间里,两人需要做的,就是跟着其他人一起,拿着道具在舞台上走步。
她们很快就掌握了自己的戏份,余下的大部分时间,老师傅亲自调教主角们的唱词,柏灵有时候在一旁听着,有时候则会去梨园的其他地方走走。
梨园里头没有几个龟爪子,他们都在外围守着,以免有人逃走。
柏灵不懂戏,但她也完全能感受到她们这些人和梨园其他戏子的差距。其他班组在练习的时候,音色穿过篱墙,飘进她们住着的院落。
那是真的好听。
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又出于怎样的目的,会放着那些正经的戏子不请,亲自指定一波此前从未唱戏听戏的生手去府上唱夜场……
但柏灵能看出来,那个只露过几面的鸨娘,对这次上门的夜场非常上心。
因为几乎每一天傍晚,那个鸨娘都会亲自过来探望一遍,亲自听听今天的练习到了何种程度。
日子越往后,她越是喜笑颜开。
这一日傍晚,柏灵正靠着墙,听墙那头的师傅讲戏,艾松青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柏灵……我今天,听着那个林大官人的消息了!”
第七十八章 好久不见
柏灵有些意外,院子里歇着的其他几人也一起围了上来。
“是从哪儿听到的?”柏灵问道。
“是鸨娘和吴师傅聊天的时候提到的,当时我就在旁边……”艾松青跑得有些急了,这会儿有点喘不上气,“说这个夜场是专门给林大官人的一个爱妾点的。”
“爱妾?”柏灵轻声重复了一句。
“对……也不对,妾也算不上,没有名分的。
“这个姓林的是个商人,和咱们鸨娘是老朋友。一年回不了平京几次,今年连年节都没在家过,不过……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他的这个小妾,就是前几年从咱们鸨娘手里卖出去的,林大官人给她在南边买了个宅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次林大官人回来,也是瞒着家里的夫人,打算先在那个小妾宅子里住上个三五天,再回家去。
“‘不要专门梨园行的去唱,就想听听新人的声音’的要求,也是这个小妾提的。这个林大官人出手可真是阔绰啊,就咱们这些人临时组的这帮人去唱一晚,他光定金就付了三百两……”
“天呐!”其他几人惊叹起来,“这么多?”
“是啊,还不知道鸨娘私底下和他谈的价钱到底是多少……肯定比这定金多多了!”
“这么说来……”柏灵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天傍晚在屏风后面挑人的,可能就是那个小妾?”
“对!鸨娘下午说了,是她亲自来选的人,就算咱们唱得不好,也不是百花涯梨园的责任,本来么……也就是图个乐子,热闹一晚。”
听到之后是要去给女眷唱戏,周遭的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她们之中也有不少人,家里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请戏班到自家来唱一出,这个相似的场景让大家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原本就不用怕,”一人说道,“鸨娘说了的,前三个月都不会让咱们去碰皮肉生意。”
另几人也笑着附和。
这天午夜,她们又被龟爪子带着去外面的澡堂洗澡——这仍旧是规矩,梨园里的澡堂子不对她们这些人开放,她们还是得等大部分客人走了之后,去洗外头澡堂里的最后一汤热水。
二月,天气渐渐回暖,但夜里还是很冷。龟爪子们抱着鞭子等在外头——他们不干等,而是坐在一处打牌,余光时不时抬头看看。
有了先前出逃打死的前车之鉴,女孩子们在逃跑这件事上动的念头确实少了。
沐浴之后,柏灵用梨园里的毛巾包着头发,抱着来时的脏衣服,坐在外头等着。
在夜间的灯火里,柏灵看见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蚰蜒。
她本能地一惊,倏地站起了身,往一旁靠了两步。
然而等她再往那边看去时——蚰蜒不见了。
柏灵有些慌乱起来,她今天穿的是草鞋,连袜子也是没有的,偏偏四下昏暗,风吹草动里,晃动的影子就像暗处的长虫,让人不安。
她反复张望着脚边的地面,忽然发现身后多了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还未等柏灵抬头,那人就抓住了她的手,瞬间将她拉进了近旁的暗巷。
柏灵刚要惊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她抬起头,眼前是一张因为惊喜而微微颤动的脸。
柏灵愣了一下——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是曾久岩啊!
曾久岩眼泪都要落了下来,他两手紧紧抓着柏灵的肩膀,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柏灵只觉得眼眶一热,她握住了曾久岩伸来的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曾久岩强忍着鼻酸问道,“是被人救了,然后又被卖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曾久岩又拉起柏灵的手腕,转身就要带她往外走,“你现在是哪一家的姑娘,你带我去,我赎你出来——”
“等等!”柏灵的手忽然用力,紧紧扣住了曾久岩的手腕,“久岩,停下!”
曾久岩有些疑惑地停住了脚步,“……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给得起。”
“不是的。”柏灵摇了摇头,“你赎不了我。”
“为什么?”曾久岩又回转过身,“这地方我比你熟,就算你的鸨娘再难说话,我也能找着办法带你出去,你相信我啊!”
“我信你,但我不是被人卖到这里来的……我被放逐到这里是皇帝的旨意。”
“……什么?”曾久岩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捅了陈翊琮一刀。”柏灵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在这里。”
曾久岩的眼睛一下瞪圆了。
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许多事情,他一下就明白了。
为什么陈翊琮在出了年节以后就突然病重,不能早朝,为什么人人进宫问安,他除了内阁的孙、张二人,其余一概不见……
“我没有死,投湖只是陈翊琮的障眼法,那段时间我一直被他关在宫里。如今我虽然出了宫,也一样是戴罪之身,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盯着我呢。”
曾久岩听得心中掀起惊涛,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
他捏紧了拳头,又强行抑住了心中的怒火。
曾久岩在暗巷里左右踱步,而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向柏灵,“……那你是走教坊司那边进来的,是么?”
“对。”柏灵点了点头,“这边从教坊司里出来的姑娘一般都是什么出路,久岩清楚么?”
曾久岩点了点头,“一般都是等到五月中,这儿会起个台子,把那些姑娘一个个牵出来喊价。”
“也是直接卖人?”
“对,教坊司里出来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你这种情况的背景都比较复杂,百花涯也不敢留,一般都是直接卖了——只不过五月中的那个牙行买***较特别,能上那儿买人的背景都不简单,而且大都能出得起高价。”
“多高?”
“看人,”曾久岩轻声道,“我去看过几次热闹,很少有千两以下的身位,真要是两边抢了起来,能砸出万两黄金的也大有人在。”
听到这里,柏灵是真的松了口气。
“真有钱。”
如她猜测的那样——鸨娘之所以这段时间只让她们干活儿,却从不放她们进烟花柳巷做事,大抵也是出自这个考量。
“那我这几个月,应该都不会有事了……”柏灵轻声道,“久岩不用为我担心。”
第七十九章 终于明白
“不担心……?”曾久岩一把拉起柏灵的衣袖——果然,柏灵小臂上的鞭痕还没有完全痊愈,“这儿的龟爪子是什么德行我太清楚了——”
柏灵刚想解释,突然听见外面的龟爪子们走动的声音。
“少了一个!少了个人!”
“刚才还在这儿的!人呢?”
“是不是觉得外头冷又回去了啊,进去找找……”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她掰开曾久岩的手,“我得出去了……再找不到人他们又会发作的。总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刚才都说过了,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把久岩也牵扯进来了,就到我这里为止吧。”
曾久岩一时也着急起来。
他明白按柏灵的逻辑这个时候似乎是应该松手了,但要他就这样松手,让柏灵重新回到那些龟爪子的监视和押解之下吗?
做不到……做不到的!
情急之下,他抓住着柏灵的手反而越来越用力。
“放手吧,久岩。”柏灵急得笑了,她叹了一声,“我还等着离京去找柏奕和我爹呢,你相信我,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你……”曾久岩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那我现在能帮你做什么?”
“假装没有见过我就好!”柏灵小声道,“不要让百花涯的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剩下的我自己都能料理。”
“但……”
“相信我吧。”柏灵目光明亮,口吻恳切。
这一次,曾久岩终于稍稍松开了手,柏灵很快挣脱出来。
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多谢小侯爷挂念。”
曾久岩站在原地,看柏灵消失在暗巷外灯光映照的街口,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但柏灵确实还活着,她刚刚还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
曾久岩低头捂住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外头女孩子们的声音多了起来,龟爪子们前后解送着,带她们回去梨园。
曾久岩走到暗巷的巷口,沉默目送在人群中远去的柏灵。
她望这边看了一眼,曾久岩悄然挥了挥手,柏灵报以微笑。
……
深夜,卢豆匆匆迈着碎步进来。
皇帝最近一直没有上朝,没了早起的压力,陈翊琮夜里越睡越晚了。他听见卢豆的步子,寻声抬起了头。
“皇上……小侯爷这会儿,在宫外求见呢。”卢豆轻声道,“奴婢说了让他明早再来,但他说,今晚要是见不到您,他就不走了。”
陈翊琮愣了一下,他沉眸望了望手里的书册,若无其事道,“这么晚?”
“对,说是有要事要见您。”卢豆有些为难道,“再要紧的事,也不该这个时候来呀,要是惊扰了圣上的歇息——”
“……让他进来吧。”陈翊琮轻声道,“这么晚了还要来,可见确实是要紧的事。”
“诶。”卢豆连忙点头。
卢豆走后,陈翊琮右手撑着桌案站起来。起身的时候,他披在身上的外衣滑了一半落在地上。
陈翊琮不好动左手,便伸着右手到后肩去捞衣领,捞了半天也没捞着,他有点儿生气,索性俯身,用左手去抓垂落的外袍。
这一抓,左肩上又是一阵近乎撕裂的疼痛传来,让他整个人都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
近旁的宫人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他们先前试图过去帮衬过几次,每次都被陈翊琮非常恼怒地呵退了。
陈翊琮有些艰难地重新跪坐在地上,索性用右手将整件外袍都挣了下来。
“来人!”陈翊琮厉声道,“替朕更衣!”
近旁的宫人这时才匆匆上前,从地上捡起陈翊琮脱下的外袍,重新为他批在肩上。
等曾久岩踏进养心殿的时候,陈翊琮已经坐在了他的龙榻后面。
纱帐垂落,曾久岩看不清龙榻上的皇帝,但陈翊琮却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曾久岩没有行礼,卢豆在一旁小声提示了一句,他冷嗤了一声,俯身叩首。
“起来吧。”陈翊琮轻声道,“这里只有我们,就不用来这些虚礼了,这么晚了,你——”
“我今天就来问皇帝一句话。”曾久岩没有起身,“问完就走。”
陈翊琮一时不解,就从这仅有的一句话,他很明显地感到曾久岩此刻显然一肚子火儿。
“我几时又惹你了……”他皱起眉,“难道你深夜进宫,就是专门来找不痛快的?”
“臣哪里敢?”曾久岩陡然抬头,目光中如有火焰,“毕竟臣还有几个表姐妹,皇上一怒之下也大可以也将她们投入百花涯。”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翊琮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里的火气也一下蹿了上来,“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臣说了,臣只来问一句话。”
“问什么?”
“这世上的东西……但凡你陈翊琮得不到的,你就要毁掉吗?”
“放肆!”陈翊琮的声音骤然抬高,他冷声道,“你又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你还在这里跟我装傻?”曾久岩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今天在百花涯碰见柏灵了,这些……全都是我自己亲眼见到的!她和教坊的罪属待在一起被几个龟爪子拿鞭子看着,身上手上到处是伤——”
“什么……”
“你怎么能让柏灵去那种地方……她当年为你做过什么你全忘了吗?你和柏灵之间的纠葛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但就因为她不想嫁给你,你就要让她去做一个娼妓——要把她推进烂泥里然后再踩上一万只脚!?
“我还以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多少是懂你一些的,但原来你是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吗陈翊琮!?”
“住口……住口!!”
陈翊琮随手拎起右手边的手炉,恶狠狠地砸落在床前的地面上,金属撞击地板发出巨大的声响。
“来人!曾侯世子御前失仪!轰出去——”
“不用你轰!我自己会走!”曾久岩转身就走,一旁卢豆一个眼神示意,近旁的侍卫旋即跟上,待曾久岩一出养心殿的殿门,就将他扣下等候皇帝发落。
养心殿里安静下来,陈翊琮仍在剧烈喘息着,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了什么——他翻身下床,连鞋也没有穿就几步奔向不远处的桌案。
他一把抄起了那本已经落了灰的奏折,也顾不得左肩的疼痛,对着灯一目十行地快读起来。
折子只读了一半,陈翊琮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孙·北·吉!”
第八十章 正经堂会
深夜,睡梦中的孙北吉忽然觉得有人似乎在喊自己,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又在做梦,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摇晃……孙北吉一下睁开了眼睛。
“老爷,皇上来了。”一旁的下人低着声音说道。
孙北吉哼哼唧唧地呢喃了两声,还有些不明就里。
“……哪个皇上?”
那下人没有回答,只是递来一块热毛巾放到孙北吉的手上——热巾敷面,孙北吉终于清醒了过来。
“皇上已经坐到前厅了,等您过去答话呢。”
等他换好衣服,来到前厅,陈翊琮披着斗篷,背立在窗前。
“皇上这是……”孙北吉刚要开口,看见近旁桌案上放着的奏折。
他心中一笑,顿时明白了皇帝今夜的来意。
“我来问问阁老,这是什么意思。”陈翊琮阴沉着脸,“朕让你们拿主意,你们拿的就是这种馊主意吗!?”
孙北吉微微扬眉,“看来皇上不喜欢这个处置——”
“朕当然不喜欢!”
孙北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皇上当初为什么要照准呢?”
陈翊琮微微咬紧了牙齿——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理亏,那个“准”是他自己写上去的!
“当时朕正在高烧,伤势又重,难免糊涂!你也和朕一样糊涂吗!?”
陈翊琮右手甩袖,看向别处,“朕已经派人去百花涯了……现在来这里,是来听你一个解释,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最好给出一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好。”孙北吉点了点头,“那老臣来解释。”
孙北吉回过头,低声对近旁的老奴说了一句什么,那老奴很快离去。
“皇上稍等。”孙北吉轻声道。
陈翊琮冷哼一声,在近旁的椅子上直直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那老奴呈来一本厚厚的本子,孙北吉接过,而后又放到皇帝右手边的桌案上。
“这是什么?”陈翊琮问道。
“是柏司药这些天来的每一日的日程。”孙北吉轻声道。
陈翊琮望了他一眼,迅速翻开——这里面每一页都粘着一张信笺,信笺上记录着日期,每天都是一行字,譬如“升明四年二月二,两餐,清扫楼宇”“升明四年二月七,三餐,清扫楼宇,沐浴”……诸如此类。
非常平淡。
“就这些?”
“对,”孙北吉缓缓开口,“柏司药是插在教坊司的罪属里进的百花涯,前三个月是观候期,还不算真的入籍。
“正如皇上所说,当时您在病中,情况危急,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老臣来做,老臣不会鲁莽行事。”
“这些记录是谁做的?”陈翊琮问道。
“这一点,韩冲韩大人帮了不少忙,百花涯里有一些锦衣卫的眼线,他们日常会盯梢着……当然,柏司药会吃一点苦头,但不会出什么大事,圣上大可放心。”
孙北吉说着,抬头望了陈翊琮一眼,“……这件事老臣在折子后面也写了,皇上也没看吗?”
陈翊琮面无表情——确实没有看完。
“罢了。”等到陈翊琮将柏灵这几日的日程看完,他丢下手中的书册,站起了身,“难为你考虑周全。”
孙北吉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躬身行礼,目送陈翊琮大步离开这里。
直到外头的院子完全安静下来,孙北吉才有些疲倦地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老人家叹了一声。
“……这都什么事儿啊。”
……
今夜的百花涯可谓人人自危——最热闹的夜半时分,道路上忽然冲进来大批的锦衣卫,他们驱散了人群,将所有歌姬舞姬赶回楼中,清空了道路。
没人知道是什么人要来,但从这个架势看,来者必定是什么贵人……
陈翊琮从头到尾批着黑袍,戴着兜帽,在锦衣卫的带领下,他乘船去到百花涯腹地的梨园,然而才一上岸,便有锦衣卫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鸨娘过来。
鸨娘吓得瑟瑟发抖,他望着眼前身形挺拔的黑袍青年,完全摸不清对方的来历。
“她是谁?”陈翊琮颦眉,“我要的人呢?”
“回禀——大人,”锦衣卫答道,“教坊司的那批罪属今夜不在梨园中,出去了。”
陈翊琮心中一沉,“去哪儿了?”
锦衣卫瞪了近旁的鸨娘一眼,“说!”
“大人饶命!您是落了哪位佳人在奴这儿啊,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
“别扯这些,人去哪儿了?”
“去……去城南林大官人家的宅子里,唱堂会了。”
“堂会?”陈翊琮皱起了眉头,他想起方才在孙北吉家看到的记录,“那不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吗?”
“林大官人那边……出了点……小状况,所以就……提前到今晚……”鸨娘吓得哆哆嗦嗦,末了又补充一句,“都是……正经堂会。”
陈翊琮望向一旁的锦衣卫,“带路。”
一众锦衣卫旋即撤离,在夜色中如同迅速调转方向的鱼群,在那黑袍人的命令下沿岸离开。
……
柏灵此时刚刚下车,望着不远处没有挂牌匾的宅院大门,隐隐觉得这里有些阴森。
被赶下车的女孩子们有些畏惧地缩在一起,大家今夜都是在睡梦中突然被喊起来,然后临时被送上车,带到了这里来。
老师傅没有跟来,鸨娘也没有跟来,押送他们过来的就只有五六个龟爪子而已。
这实在有些不寻常。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听到外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地从里头赶了出来。
“怎么这会儿才来?”那管家瞪圆了眼睛,“这都等多久了?”
“这事儿真不赖我们,”走在前头的龟爪子道,“说好的是三天后啊,你们搞的突然袭击,我们今晚上能过来就不错了!”
“行行行,赶紧的。”老管家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孩子们,“就这些人了是吧?”
“对。”
“快带到后台去换衣服,”老管家催促道,“再拖下去我们老爷眼泪都要哭干了!”
“走——!”龟爪子潇洒地挥了挥手,女孩子们听话地跟从着他指引的方向,踏进了林宅的门槛。
经过那老管家身侧的时候,柏灵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请问……后台有会勾脸的师傅么?这次太急,老师傅没有跟来——”
“不用勾脸!”老管家大手一挥,“你们今晚只管上台,唱就完事儿了!”
第八十一章 唱棺
……唱就完事儿了?
什么叫“唱就完事儿了”?
女孩子们都愣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后面的龟爪子推搡着往前。
庭院里没有点灯,四处都黑漆漆的一片,大家踉踉跄跄地彼此相扶,越往里走,越闻到一股烟熏火烤的呛鼻味道。
忽地,艾松青看见了什么,她倒抽一口凉气,瞬间抓住了柏灵的手。
“那……那边……”
柏灵顺着艾松青的目光转头看去,不远处的长廊上,垂落着白幡。
柏灵微微颦眉。
再往前走,地上多了一些黄白纸钱。
龟爪子们带着她们从一处后门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庭院,一进院子,大家就隐隐听见了嚎啕的哭声。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这是……这是要给谁唱堂会啊……”站在前头的一个姑娘有些胆怯地望向近旁的老管家。
“给我家夫人。”老管家淡淡开口,“别问这么多了,都去换衣服!”
女孩子们被赶去后台。
看起来,这里是一个专门搭来听戏的院子,后台虽小,但日常要用的东西备得很齐,且许多戏服都是现成的——和百花涯的梨园当然不能比,但也足够撑得了一个小戏班子了。
看来住在这儿的这位夫人,确实是爱戏的。
姑娘们换好了衣服,有些战战兢兢地等在那里。
不一会儿,老管家又露面了
“好么了?好了就过来!”
柏灵走在人群中间,大家一起穿过细细的走道,来到了戏台的两侧。
顺着舞台的侧口向前望,从仅有的一角视野里,所有人终于明白了方才闻到的那股焦味是从哪儿传来的。
——在外头的院子里,有人正戴着白帽,穿着丧衣,跪在地上烧纸钱。
目之所及,院子里摆满了花圈和白色的长幡……
唱丑角的姑娘有些站不稳了,她回头望向老管家,“……没……没有打堂鼓的呀,也没见其他乐师——”
“我家夫人就喜欢听清唱。”老管家冷声道,“请吧。”
小姑娘抖了抖袖子,微微咬唇,近旁几个女孩子围上去轻声为她鼓气。
她强行压了压心口,迈着新学的步子,侧着身缓缓走到戏台中央,正要抬手亮相,忽然整个人都愣在了堂上。
只见她的嘴微微张开,整张脸都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惊恐——下一刻,一声尖叫撕破夜空,女孩子浑身发抖地倒在地上,然后又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想往回跑。
可是戏服的衣摆绊倒了她。
所有人都这情形被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效果了,连忙冲到台上去扶。
然而,当她们也站到了台上,并望见了院子里的情形,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在院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口敞口的棺材,那棺材后头垫着两个箱子,让整个棺材成四十五度角面向戏台。
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着凤冠霞披的红衣女人,她的眼睛黑洞洞的,直直地望向了舞台中央。
棺材旁边站着一个矮小的中年人——他身体靠着棺材,一手放在里面,还握着棺中女子冰凉的手。
“胡闹!”中年人带着哭腔怒道,“你们都在干什么!都给我好好地唱!
“绾绾……绾绾看不见了,但还是听得到……你们不准在这里糊弄!”
戏台一侧,老管家一个箭步上前,堵住了回逃的女孩子们,他一把揪住了丑角的头发。
“回去!”
小姑娘哭着摇头,“我唱不了……我真的唱不了……求求你了老爷,放过我吧……”
“快点儿给我滚上去!”老管家不由分说地抓着女孩子的肩膀,而后一脚踹在她的腰上,将她整个人踢回了台上。
女孩子尝试着站起来,然后只是往下看了一眼,一对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她整个人就颤栗起来。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翻起白眼,再次重重地倒了下去。
众人再次乱作一团,连忙上前帮扶。
柏灵和艾松青一直站在后头,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这一路她们听着龟爪子之间的聊天,已经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平日住在这件宅院里的女子姓孔,是这位林大官人去年从百花涯新收的爱妾。这次林大官人回京,表面上托辞要晚归几日,实际上是想先到孔氏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柏灵和艾松青昨天已经知道了。
但她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林家的正妻,林夫人其实早就得了消息。她也不揭穿,只是将计就计,在丈夫回到平京之前先捏造了他的死讯、连夜报官,并且栽赃这一切都是孔氏的谋财害命。
林大官人的船今天中午到平京城外的码头——可林夫人一早就带了人来,当场剜了孔氏的眼睛。
孔氏在宅子里哀嚎了一个上午,还是没等到林大官人回来,人就去了。
柏灵和艾松青听得脊背发凉。
人命关天啊……
这里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人胆敢犯下这种骇人听闻的命案……
即便这位林夫人心有妒火,可下手如此残忍,难道不怕被官府抓去偿命吗……
艾松青怔怔地望向近旁的龟爪子,一时竟忘却了对方的身份,只是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问道,“……她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龟爪子们正八卦在兴头上,挑眉笑道,“这个孔氏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就算住到了这儿户籍上也还是‘奴’啊。哪个大户人家每年不死几个丫鬟的?都追究一遍,官府追究得过来么?”
“对啊,再说林大夫人当时不是误会了自己丈夫被谋害了嘛,事出有因的。”
“可——”艾松青的话还没说完,前面的老管家已经叫了起来。
“百花涯的几个小兄弟呢!?”
龟爪子们直起了腰,“怎的?”
“管管你们的人!”老管家厉声道,“我们老爷付了钱的!今晚这戏要是唱不了,你们得赔我们三倍的银子!”
龟爪子们的目光严肃起来,他们再次往后腰伸手——去取腰间的鞭子。
柏灵望着这一幕,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
在老管家的劝说下,那位中年林大官人抹着眼泪,退出了这间庭院——他从下午回来到现在,还水米未进,这会儿也确实是饿了。
送走了自家老爷,老管家又折返回来继续和龟爪子们谈条件。
龟爪子们很是不满,“你们当初也没说是来给死人唱堂会啊?”
老管家冷笑一声,“从来就只听说过主家挑戏班子,还没听说过哪家的戏班子敢挑主家的。
“我不管今晚是谁唱、唱什么,但我们林家已经付了定钱,今晚你们就是哭、就是嚎,你们也得派人上去,嚎也给我嚎一晚上!”
第八十二章 物伤其类
几个龟爪子恼火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开始理论,那老管家突然伸手,做了个“停”的动作。
“这样吧,你们几个大晚上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呢,也是给自家老爷办事,咱们互相体谅。”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一百两,这一百两我就直接交到几位小兄弟手里,你们回去也不用和鸨娘说,这就当是我请几位兄弟喝点酒了。这个女子我们老爷真是喜欢得紧,说了来唱夜场,一句不唱就走人,说也说不过去是不是?
“再说,几百两的银子砸下去,就是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啊。”
龟爪子们彼此看了看,为首的那人飞快地接过银票,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行。”
……
老管家离开后,几个龟爪子立刻把门关了起来。
那关门声“砰”地一下砸起巨响,也让被带到后院里的女孩子们为之一震。
龟爪子们拿着鞭子靠近,厉声让那些今晚有唱词的主配角出列。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但戏服很好认——龟爪子冲进人堆里,几下就把她们提着后领拎了出来。
柏灵和其他的龙套们都站在一旁望着,
有人倒在泥地上,有人扬起了鞭子,在这促狭的小小后院里,哭嚎和求饶的声音骤响。
每一记鞭子落下,所有人都一起发抖。
“都给老子站起来!”
“站起来!上台!”
柏灵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也不一定要她们每个人都上台,那个老管家不是说,只要有人上台唱就可以了吗?”
“是……是啊。”近旁几人应和道,“只要有几个人就行了啊……”
龟爪子长鞭一指,“那你们到底谁去唱?你——还是你?”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
柏灵沉眸想了许久,直到龟爪子再次转身,要去抽打那些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时,柏灵忽然开口道,“……也可以。”
女孩子们有些惊讶地望向她。
柏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望了那些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儿们一眼,“……反正我不怕这个,就我来吧。”
“行!”龟爪子们笑了笑,“还有谁?”
其他人低下了头。
“一个人就可以了吧?”柏灵轻声道,“是林家的人不守信用在前,我们又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漂亮?”
龟爪子们没有回答,算是默许了。
“那你去换身衣服!”
柏灵往前几步,独自向着后台的屋子去了。
龟爪子们重新把其他女孩子赶到一起——即便是他们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在这间放着死人的院子多待,这是多晦气的差事!
既然这会儿已经有人愿意上台了,那他们就把大部分人都带出去候着,反正这是个完全封锁的院子,柏灵一个人在里头,也不可能逃得掉。
艾松青跟着人群慢慢往出口移动,将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接着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
后面的龟爪子立刻叫了起来,“前面干什么?好好走,队伍不要乱!”
艾松青望了望龟爪子,两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我……我也想留下来!”
“嗯?”龟爪子们没听懂,“你留下来干什么?”
“我留下来和她一起唱……不,我给她弹琴,我给她伴奏,不然她一个人……要怎么撑起一台戏呢?”
后头的龟爪子嗤了一声,“行,你出来,往那边走!”
艾松青点了点头,迈着飞快的步子,追着柏灵去了。
在她身后,几个龟爪子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背上。
“真是疯了……”
……
“柏灵!”艾松青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果然见柏灵正在挑衣服。
柏灵应声回头,见是艾松青站在门框里,不由得有些惊讶。
“你怎么——”
艾松青远远地跑过来,一下伸手扑进了柏灵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柏灵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怎么没走?”
艾松青摇头,哽咽着道,“我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过夜,你得多怕啊……”
柏灵愣了一下,心里忽然很感动。
“谢谢……”她轻声说道。
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换了衣服——她们都不大听戏,也不知这里哪一件是哪一出的戏服,只是捡着好看的出来搭配。
那些长长的水袖,镶满晶珠的前襟,还有近旁抽屉里首饰架上的珠饰金钗……她们对着镜子试穿试戴。
龟爪子没有再催——外面一片安静。
想来,他们本来也不在乎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在唱戏吧。
两人牵着手,再次走过那个长长的过道,走上前台。
院子里只有风吹纸钱的簌簌之声,柏灵小心地从台上跳在地上,目光望向了那个被架起的棺椁。
“柏灵……?”艾松青声音颤抖,“你……要干什么?”
“我想看看她。”柏灵低声道,她回转过身,向着艾松青伸出了手,“一起来吗?”
艾松青哭笑不得,“那有什么好看的……”
“看了就不可怕了。”柏灵再次扬了扬手,“……来都来了。”
艾松青心里发怵,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柏灵伸过来的手。
她靠在柏灵的身后,慢慢走到架起的棺椁前。
艾松青低着头,小心地不让目光触碰到棺中女子的脸。
“你看,她穿着嫁衣。”柏灵轻声道,“不是寿衣。”
艾松青怔了一下,她确实隐约瞧见这人穿着红裙,但没留心这些细节。
艾松青顺着脚尖慢慢往上看,只见女子的两袖花团锦簇,衣摆上绣着鸳鸯,她的手静静地叠在身前,在昏暗的光线里,就像是躺在那儿睡熟了。
再往上,一望见那双空无一物的空洞眼眶,艾松青忍不住打颤,连忙又低下了头。
“我猜她的眼睛应该很好看。”柏灵轻声道,“可能就是太好看了。”
艾松青没有听懂。
“松青,你知道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出路是什么样的吗?”
艾松青摇了摇头。
柏灵将前半夜从曾久岩那里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艾松青怔了怔,“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这不重要,”柏灵望着,“我原本觉得,不管是什么办法,能出百花涯就是福气……如今看来,真的说不准。”
艾松青略有些不解地颦眉,“柏灵的意思是……?”
“我们这些人,已经脱籍无望了,”柏灵回过头来,她眼眶微红,“就像鸨娘说的,进到百花涯的前三天如果没有人来捞,那户籍入百花涯,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日后,即便我们再被卖到别的人家里,也和这位孔小姐一样,户籍上还是一样写着一个压死了人的‘奴’字,是个没人会当回事的阿猫阿狗。”
一张白色的纸钱忽地被风卷起,落在棺中人的身上。
柏灵俯身将它捡起,轻轻扬在风中。
“生前被困在这西南一隅,万事不得自由,死后凤冠霞披……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八十三章 永隔一江水
这一句感叹听得艾松青一片心酸。
她猛然意识到,她与柏灵,还有眼前这个躺在棺椁中已经死去的女人,竟像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陌生友人。
只是孔小姐走在前面,她和柏灵才刚刚启程。
艾松青低下了头,只觉得先前那些压在心口的恐惧,忽然全部变成了怜悯和哀愁。
柏灵也叹了一声。
“既然当初这位孔小姐选了我们,那也是一种缘分……我们今晚,就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嗯。”艾松青用力地点头,“你等我,我去取琴。”
……
林宅的前院,林大官人此时已经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压在了地上。
他今夜原本就伤心欲绝,此刻突然天降灾殃,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腔孤勇。
“你们锦衣卫凭什么抓人啊?我老老实实做生意,现在在我自家的宅子里请人唱戏也不行吗?”
陈翊琮戴着兜帽,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他看了看这个林大官人,有些不耐烦,“堵上他的嘴。”
锦衣卫立刻照办了。
不一会儿,女孩子们被带了出来,陈翊琮扫了一眼皱起眉,“就这些了吗?”
两个龟爪子被锦衣卫捆了上来,“答话!”
“回……回大人!还有两个人,她们还在里头的院子里呢。”龟爪子答得磕磕绊绊。
陈翊琮皱眉,“在院子里干什么?”
“给……给死人唱戏。”龟爪子小声答道。
陈翊琮听得面色铁青,上前一脚踢在了一个龟爪子的心口,将他整个人踹翻在地。
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陈翊琮很快带着人来到了林宅小戏园的正门口。
走近之后,他们果然听见寒夜中传来单薄而苦涩的弦音,琴音颇有章法,听起来大概是一些即兴的应和。
有女子的歌声,在深夜的薄雾里升腾。
这熟悉的女声让陈翊琮突然放慢了脚步,他抬手让锦衣卫们停下来,而后自己独自寻着歌声向前。
——是柏灵的声音,是柏灵在唱《九重山》。
他几乎立刻就听出来了,脚下的步子随即加快。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
一瞬间,陈翊琮觉得四下的幽深昏暗显的过道忽然变得熟悉起来。
这长廊的一面是雕栏,透过镂空的石墙,小戏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陈翊琮眼睛望着戏台上的人影,脚下则一步一步,移步换景,最后走到最靠近正门的那处雕栏的后面,才停下来。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
整个小戏园一片晦暗,只有戏台的左右两侧各点了一支蜡烛。
在幽幽的烛火中,柏灵穿着一袭白裙站在台上,在她近旁还坐着一个女孩子,正在抚琴。
台下,一口被斜立起来的棺材架在院子的中间。
“你说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
这里再没有旁人,除了两个姑娘,就只有长长的白幡时不时在风中舞动。
陈翊琮慢慢伸手,轻轻扶靠着近旁的墙面,他的目光从投入这戏台开始,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戏台中间的柏灵。
这白裙让他想起见安湖畔的灯火,想起那一晚令人惊艳的少女。
柏灵真是适合穿白色的衣裙……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戏台上,柏灵每一句都唱得很慢。
这明明不是什么戏文,但她却还是学着戏子们的动作,有时抛一抛水袖,有时微微侧头,扬手后退。
陈翊琮忽然觉得,时光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雨天的傍晚。
他一直记得那个傍晚——柏灵坐在小院的走廊上,一面轻唱着《九重山》,一面低头绣着荷包。
那一晚,柏灵给他擦干了头发上雨水,为他梳头。
那个灯火融融的屋子给人感觉温暖又舒适,就像是一个在暴风骤雨里的港湾……至今仍旧令他怀念。
陈翊琮望着戏台,即便是在这样阴森森的灵堂里,今夜的柏灵还是一样的温和从容,和从前没有任何的不同——这正是他最喜欢的柏灵的样子。
在那些垂落的白幡之间,柏灵是鲜活的,灵动的……这种灵动甚至因为这间院落的沉沉死气而显得更加强烈。
陈翊琮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
戏台上,柏灵转过身,调子一变,又换了一首歌。
她望向近旁为她伴奏的那个女孩子,两人相视一笑,那个女孩子的琴声氤氲了片刻,而后再次和上了柏灵的歌。
“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歌谣。
陈翊琮忽然哑然失笑,倘若今日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是朋友,那么当他问起这是哪里的歌,柏灵大概还是会回答——这是我们钱桑的民歌。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陈翊琮慢慢握紧了手。
眼前的一切让他松了口气,但又凭空生出许多的愤懑和失落——这不是他预想的景象。
他今晚……明明是专程来救她的啊。
为此,他想象了许多景象——也许是眼泪,是无助,是倔强,是犹豫,或者是不原谅……
这些都无关紧要。
陈翊琮其实不大在乎柏灵愿意或是不愿意接受来自他的拯救。
柏灵愿意承认也好,不愿意承认更好——他会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难以突破的困窘……其实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如果她在这里吃够了苦……随时可以回头。
他可以不计前嫌,只要柏灵也愿意拿出同样的诚意。
可如今看起来,柏灵好像完全不需要什么援手,因为她根本还是老样子——从前在御花园是这样,在小院是这样,如今落入百花涯……竟还是这样。
陈翊琮静静地站在墙外,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此刻破门而入根本毫无意义,大概只会让人难堪而已。
歌声还是一样好听,但陈翊琮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欣赏。他在墙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悄然转身,大步离去了。
柏灵的歌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陈翊琮嘴角微沉。
如果有什么比心碎还让人难以忍受,大概就是“徒劳”。
第八十四章 新居
林宅戏园子里的歌,唱了一夜。
两个女孩子从深夜一直待到了破晓,时候一到,戏园子的正门被推开,老管家带着人站在外头。
“可以了。”老管家的脸色带着与昨夜截然不同的恭谦,“两位姑娘辛苦了。”
几个家丁从侧面上台,将跪坐在地上的艾松青扶起,可一站起来,艾松青才觉得脚上麻得厉害,走不动道——未曾想,近旁的家丁竟没有直接将她拖下去,而是小心地松开手,在一旁等她恢复。
“两位姑娘在这儿唱了一晚上,这会儿应该是饿了吧?”老管家陪着笑,“外头的院子备了一些早饭点心——”
“多谢,”柏灵咳了几声,她的嗓子已经哑了,“有水吗?”
“有!有有!”老管家连忙转身,另一个家丁将随行带着的茶壶和茶杯递来,老管家亲自倒了水,递上了台。
柏灵一时有些诧异——这位老管家昨晚是如何倨傲,她还历历在目。这会儿态度忽然骤转……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在喝茶润喉之后,柏灵和艾松青跟着管家一起离开了这里。
离开之前,两人走到棺椁前稍稍欠身,算是告别。
……
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
车上,柏灵靠在艾松青的肩膀上睡着了。
艾松青隐隐觉得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和柏灵,但当她迎着那些目光望过去的时候,其他人又躲开了。
熬了一宿,这会儿正是疲倦的时候,但艾松青却没有半点困意,她在颠簸的马车上抱紧了双膝,脑海中昨夜的一切挥之不去。
日光从车窗的缝隙里洒下来,晒在艾松青的手臂上,微微有些发热;
柏灵的身体和脑袋压在她的身侧,有些沉沉的;
行车时轱辘的吱呀声从她们的座下传来……
所有的触感,所有的声音,都让艾松青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大抵是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勇敢,好像一夜之间踏碎了某条锁链——明明此刻仍被囚于车马之中,却忽然觉得世间诸事可为。
车很快停在了百花涯的某条巷口,车帘被龟爪子们从外面掀开,女孩子们下了车。
鸨娘竟在不远处等候着,亲自过来迎接。
而在这一条街巷两侧的高楼上,许多人都探头出来,一道等着这些从林家回来的女孩子们。
——人人都想知道,昨夜几乎让半个百花涯都翻了过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在龟爪子们的护送下,艾松青和柏灵在人群中慢慢往前走。
艾松青抱住了柏灵的胳膊,“……他们怎么,都在看我们啊?”
柏灵没有回答,她也在心里猜测着。
不远处的鸨娘飞快地往她们这边走来,她们看起来比前几天憔悴多了,显然昨夜也没有睡好。
——毕竟,昨夜陈翊琮前脚离开,龟爪子们后脚就把消息传回到了鸨娘这里。
发生在林宅里的细节再加上昨夜鸨娘自己的亲历,她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猜测——这些丫头里,很有可能有昨夜那位贵人牵绕的人。
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锦衣卫夜袭百花涯,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那位贵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却没有带走任何人走……这是个什么情况?
……无非也就两种原因吧。
一种,那女孩子不愿走,所以就留下来了。
鸨娘自己先在脑海里呸了一声——刚来就不愿走?从穷乡僻壤里被卖过来的漂亮丫头或许会,这些从教坊司里过来的女孩子眼睛能高到天上去,哪有不愿走的道理……
那么另一种?
贵人找了半天,到最后也没在这些女孩子里找见自己想寻的人。
这个推测显然比上一个合理许多……但靠着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的直觉,她又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百花涯里出入的贵人如过江之鲫,没什么可稀罕的,可昨夜的那个黑袍人竟能让锦衣卫听他的调令——锦衣卫是皇帝的左右手,能借势借到这个级别,只怕那人的地位……也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鸨娘看他只觉得脸生——这一晚她把京城里所有排得上号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能对得上这个位置。
鸨娘心情复杂。
她走到女孩子们的跟前轻咳了一声,而后勉强提了提嘴角,换了个温和一些的表情。
“教坊司的几个……都跟我来吧。”
那鸨娘转过了身,六个从塔楼里被挑出的女孩子也旋即出列,跟在她身后,慢慢消失在下一个街口。
柏灵和艾松青走在后面,她们很快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去向梨园或者那个老旧塔楼的。
鸨娘带着她们向着百花涯的中心慢慢靠近,最后停在了另一处高耸的塔楼之下。
同为塔楼,这里显然比她们从前住的地方要新得多,也高得多。
几个穿着罗裙的年轻女子们牵着手从楼梯上下来,说说笑笑地从柏灵她们身边经过——这儿显然还住着其他姑娘。
“都往上走。”鸨娘指着楼梯示意道。
楼梯窄小,基本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这六个从林宅回来的女孩子在鸨娘和龟爪子们的前后引领下,慢慢上到了顶层。
艾松青正要进屋,忽然发现柏灵没有跟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柏灵正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柏灵?”
柏灵很快回过神来,“来了。”
直到她们踏进了屋门,柏灵和艾松青才发觉,那些先前在老塔楼里住着的同伴们已经全都搬了过来。
这里有床,有窗,有桌子和凳子,桌上还放着一些零散的梳妆用具……尽管一切都非常简易,但和那个昏暗脏乱的老塔楼比起来,已经好了太多。
“从今儿起,给你们换个地方住。”鸨娘扯了扯嘴角,“也该开始学点儿本事了。”
女孩子们乖巧地点了点头。
鸨娘转身要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你们昨晚上登台唱戏的是哪两个?”
几个同去了林宅的女孩子们望向了柏灵和艾松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她们的身上。
柏灵望向鸨娘,轻声答道,“是我们。”
“哦……”
鸨娘深深地望向两人,把柏灵和艾松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不错,”她笑起来,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在这儿,肯拼是好事。”
第八十五章 身份几何
鸨娘丢下了这句话,很快便走了。
不多时,一个龟爪子拿了一瓶秋梨膏过来,也没说是给谁的,就直接放在了离门最近的桌子上。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去抢。
柏灵也没有留心这些,她已经在房间最里端的小床上蜷卧着闭上了眼睛。
艾松青坐在柏灵隔壁的小木床上,正当她解开衣服准备躺下,忽然感觉一个阴影投了下来。
抬起头,原来是艾芊站到了她的跟前。
艾松青愣了一下。
艾芊侧目看了看近旁的柏灵——柏灵两只手抓着被角,整个脸都蒙在被子下面,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你过来一下。”艾芊轻声道。
艾青松忍着困意,起身跟着艾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在那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都两手抱怀站在那里等着,脸上带着好奇和担心——其中有一个,正是昨夜和柏灵她们一道去了林宅的女孩子。
“你们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艾芊皱着眉头问道。
“我们去城南的一间宅子里——”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艾芊打断道,“还有呢?”
“对,后来呢,”那个今早与她们一道回来的女孩子道,“昨天晚上柏灵主动留下,然后呢?你们在那个园子里遇到了什么人没有?”
“人?”艾松青有些不解,“那个院子里,就只有棺材里的——”
“问的是活人!”艾芊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有没有什么人去看过你们,和你或者是那个柏灵说过话?”
艾松青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呢?”艾芊提示道,“像是穿着黑袍子的男人……之类?”
这一次,艾松青确实仔细想了想,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摇头道,“我们一直在园子里唱歌……唱到天亮林家的老管家才——”
“行了。”艾芊有些恼火地打断了她,她转过身望向近旁的其他几人,“我早就说了啊,问她没用的。”
艾松青一时也有些莫名,“你们想问什么?等柏灵醒了,你们直接问柏灵啊。”
艾芊睁大了眼睛,“呵。”
“……怎么了?”
“直接问柏灵……”艾芊笑了起来,她伸手捋了捋艾松青耳畔的乱发,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这才一起去梨园里学了两天戏,就成好姐妹啦?”
这一番谈话下来,艾松青也着实被勾起了心火,她微微攥紧了手心,“你……你不要在这儿阴阳怪气——”
“反正你最好还是离那个柏灵远一点,”艾芊脸上的笑意突然变得阴沉,她靠过来,声音轻了几分,“你知道昨晚的百花涯发生了什么吗?”
艾松青没有说话,但目光变得有几分疑惑。
“锦衣卫来抓人了。”艾芊笑着道,“先去了你们住的梨园,知道你们走了,就去了城南的林宅。”
艾松青打了一个寒战。
锦……锦衣卫……
“是啊。”艾芊身旁的女孩儿点头,“当时在林宅,我们在外头的院子里等,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带着一帮锦衣卫过来问你们俩在里头干什么,然后就带人过去了——你真的没看到吗?”
“真的没有……”艾松青有些无奈,她还想辩解什么,忽然想起今早回来时遇到的那些莫名目光,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这些从林宅回来的女孩子身上。
“……昨晚,闹得很大吗?”
“大啊,怎么可能不大?”艾芊答道,“锦衣卫那边刚走,鸨娘就亲自过来把你们六个人的身份都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这一路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就只有这个柏灵,没人能说出她的来历。”
听到这里,艾松青终于隐隐觉察出了艾芊把自己叫过来说话的目的。
她有些不想再听下去了,便低声问了一句,“……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都现在了你还问我那又怎样?”艾芊笑出了声,微微眯起眼睛,“所有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咱们和她不一样啊,现在虽说是落到了这里,可等到五月中还是有机会能出去的……就看,你怎么选了。”
艾芊的话说到这里便故意戛然而止——她等着艾松青追问,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把昨晚偶然打听到的消息往外抛。
如今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柏灵的身份,有人说她是哪个州府藩王的私生女,有人说她是哪家贵人不听话的媵妾,还有人在传这个柏灵就是前段时间在见安湖死的一个司药——毕竟两个人都叫柏灵呢。
可大部分人连这个百花涯里“柏灵”的面都没有见过,所以谁也下不了定论。
至于说柏灵的真实身份几何——这种问题直接去问本人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更何况艾芊之间还因为那把破梳子,和柏灵有了过节。
可这几日下来,艾松青几乎天天和柏灵处在一块儿,两人走得很近。
让松青来旁敲侧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让艾芊有些没想到的是,艾松青并没有追问下去。
她垂眸叹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我困了,姐姐,晚点再说吧。”
说着,艾松青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床榻去了
艾芊怔了一下,她上前拉住了艾松青的手臂,“等等!你就不想知道到时候怎么离开这里吗?”
艾松青看了她一眼,低声笑道,“可能……也不是什么好机会。”
……
黄昏,夕照顺着窗户投洒了进来,柏灵身上的被子已经有一半滑落在地上。
这一天的觉睡得不是很舒服,她的嗓子一直在疼,再加上脑海里一直在上映漫长而混乱的梦,精神一直是紧绷的状态。
在某个噩梦的末尾,柏灵陡然睁开了眼睛,她喘息着捂住了心口,在金色的夕阳里慢慢平静下来。
眼前的房间空无一人。
其他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在寂静之中,柏灵悄然下地,赤着脚走到屋子的门口——她听见龟爪子在楼下巡视的脚步声。
柏灵有些惊奇,她再次前后转了转,很快就确定了这件事:是的,顶楼的这一层现在真的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柏灵慢慢走向靠近楼梯口的位置——在今早上楼的时候她曾经留意到那里有一架生锈的铁梯。
那里太暗了,当时她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梯子通向的方向,可还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松青就喊住了她。
如此想着,柏灵已经站在了那架布满红锈的铁梯之前。
第八十六章 韦英的条件
铁锈磨在脚心,有些痒,又有些痛。
梯子不是非常牢固,每往上一步,柏灵都觉得它也在跟着自己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铁屑稀稀簌簌地下落,柏灵听着楼下龟爪子的声音,小心地爬到了梯子的顶端——果然,铁梯的尽头是一处天井的盖门。
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它的把手。这道盖门没有上锁,柏灵用力向上推,终于推出了一条缝隙。
外头的金色的夕阳,在一瞬间落下一道光路,光路中漫舞的灰尘如同水中的浮游。
有寒冷的风从柏灵的头顶掠过。
由着这条缝隙,她辨别出了盖门的方向,而后吃力地将它进一步推开,直到缝隙将将能容一人通行。
一切如柏灵所想,这里确实是通向楼顶瓦檐的入口。她小心地攀上盖门,最后完全地站在了塔楼的最高处。
视野在一瞬间开阔起来。
柏灵深深地吸了口气,任由高处的风灌进自己的衣袖。
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脚下,一整个百花涯的建筑群正在西沉的夕阳中醒来。
一盏一盏的花灯渐次亮起,比远天喷薄的橘红色霞光更加闪耀。
而在所有的灯火之中,最耀眼的永远是涯心最高处的金丝笼。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从金丝笼的雕栏上黯淡,深蓝色的傍晚被整个百花涯的灯火映得光怪陆离。
柏灵静静地坐在盖门的上面,任凭此处的人间开始喧闹。
夜幕低垂,她听见近处和远处的调笑和乐声,听见人们祝酒时的群嘲和起哄;
小巷里有衣冠不整的男女正在追逐,无数半掩的烛窗上投映出人的影子,一些激烈,一些温存。
柏灵在夜色中慢慢站起了身,她撑开了手,小心地保持着平衡,然后两脚稳稳地踩在屋顶正中央的屋脊上,小心地向着另一端翘起的飞檐走去。
这个高度对柏灵来说不算陌生——玄穹殿里的那座燕子塔,不知要比这高出多少。只是以往去到这样高的地方消遣,十四总是陪在身边,她不用担心坠落。
“小司药好雅兴啊。”一个声音忽然飘过来,“就不怕摔着?”
柏灵吓了一跳,脚下险些没有站稳。
她整个人俯身卧倒,两手紧紧抱住当中凸起的屋脊,才勉强维系了平衡。
一片碎瓦从柏灵的脚边滚落,顺着倾斜的屋顶滚到边沿掉落,下落时撞上几处斜栏,传来几声微弱空灵的回响。
柏灵听得脊背发凉,半晌才松了口气。
她索性翻身坐在了屋脊上,侧目望向声音的来处。
那里站着一个身型略略佝偻的老人。
光是听声音,柏灵就辨出了他的身份——除了韦英,还能是谁?
“……韦师傅。”柏灵抬手擦了一下额头惊出的冷汗,“不要这么神出鬼没吧……”
韦英发笑,几步走到柏灵身侧。
柏灵看着他轻快的动作,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小心——”,而后旋即意识到,对韦英而言,即便是踩在屋脊这么窄小的地方,也一样如履平地。
不能把这个老头子,当成普通的老人家!
“还敢出来吹风?”韦英两手交叠,靠在身后,“老夫看你作死的本事也是一流。”
“老被人关押着闷得难受。”柏灵挠了挠头,她的声音哑了许多,“……总得出来透透气吧。”
“蛮好。”韦英哼笑了一声,“这种时候了,还顾得上出来透气。”
“韦师傅也挺好啊,”柏灵看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还有闲情来逛百花涯,老当益壮。”
韦英当即大笑起来。
“一把年纪就不能来逛百花涯了么,这儿是很漂亮的。大周这么多个州府,没有一个温柔乡能和这里相比。”
“嗯,感受到了。”柏灵轻声道,她两手撑着脸,“……不过韦师傅今晚,应该不是来和我论温柔乡排行的吧,您找我有事?”
“有,”韦英答得爽快,“老夫给你带了三样东西,你看看收不收。不收,我转头就走;收,有条件。”
柏灵怔了一下,她表情肃穆起来,“韦师傅说说看。”
韦英从怀中取出一本黑色的手帐,柏灵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锦衣卫的无常本。
“是……十四的无常本吗?”
“你倒是猜得准,”韦英扬眉,“对,十四的,老夫上个月专程去了一趟他的旧居,把他所有的手札都销毁了,毕竟师徒一场,这点小忙能帮就帮了……这是十四离京前随身的无常本,记录的是升明二年七月到他出事前收集到的信息。
“当然,真正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会落在纸上的。”韦英笑道,“这本本子其实没什么大用,但对小司药就不一样了。”
“是吗,”柏灵怀疑地望向他,“对我有什么用?”
“十四日常会整理京中要员的动向。”韦英握着本子,在手心里拍了拍,“我看司药现在野心大得很,多少还是有用的吧。”
“野心?韦师傅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柏灵懒得反驳,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第二样呢?”
“诶嘿嘿嘿……”
韦英右手挥动,上一刻还空着的掌心,下一刻就多了一把匕首。
柏灵第二次愣了愣。
韦英将短刀递刀柏灵面前,柏灵双手接过,她的食指轻轻拂过刀柄的末端,那里雕刻着一个小小的“韦”。
这是十四在几年前赠给她的短刀——也是她上个月用来刺伤皇帝的凶器。
柏灵着实惊奇,很快垂眸轻笑。
——作为行刺的凶器,这把匕首定然会被当作重要证物,妥善地保管在宫中。
“这种东西……韦师傅也能偷得到吗?”
“怎么是‘偷’?”韦英颇为不满地颦眉,“这刀当年是我给十四的,十四又给了你,如今我再拿回来,那叫物归原主。”
“……第三样呢?”柏灵抬头问道。
“原本就只有这两样,第三样东西得来纯属偶然,”韦英从袖中掏了掏,“一个拿来凑数的小玩意……”
柏灵正要调侃,韦英已经将袖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柏灵第三次怔在了当下。
眼前的韦英手里攥着细绳,在细绳的末端,一个墨绿色的荷包悬在风中,随风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