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错
京兆尹衙门,郑密正在抹眼泪。
今早见安湖的渔民来报官,说捞起了一具年轻的女尸,他心里就有不详日前内宫传来密令,说柏灵失踪,北镇抚司正全力搜寻,京兆尹衙门也要配合。
而今捞上来的这具女尸,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块紫檀木的平安符。郑密什么没见过,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建熙一朝极受追捧的天师符。
他命人将平安符从尸体上取下,一番冲刷过后,郑密将木符放在手心中细看。
这木符是为世子求的上头的图腾,郑密不会认错。
三年前,柏灵也是将同样的木符交给了她的暗卫,那位十四爷一夜狂奔,最后追上了离京不远的申集川。
谁能想到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小司药,如今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郑密死也不信柏灵会无端投湖,对着尸首起誓一定会给柏灵一个交代。
不多时,陈翊琮带着柏奕来到了这里。
院子的空地上,尸体用白布遮掩着,但腐烂的尸液再次慢慢渗出了裹尸布。
空气中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陈翊琮一踏进院子,就被熏得有几分想吐,柏奕远远望见那裹着白布的影子,先是停了下来,而后箭步冲了过去。
柏奕缓缓在白布遮掩的横尸之前跪下,而后略带迟疑地揭开了它。
裹尸布下,是一具已经进入巨人观状态的尸体。
眼球突出,舌头外翻,腹部肿胀……早就看不出原貌了。
郑密上前,低声向柏奕道明了今早渔人的描述,而后将那块平安符递了过来。
柏奕接过平安符,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笨的,柏奕。”
他抱起尸体,勉强将它翻过了身。
翻身的动作让尸体散发的恶臭在一瞬间变得浓郁,近旁的两个衙役一时忍不住,冲到僻静处呕吐起来。
“你不了解陈翊琮。”
柏奕向郑密要来了剪刀,将尸体背后的衣服剪开。
尽管尸体已经高度腐化,但一道从左肩开始、到右侧腰窝的狰狞长疤依旧隐约可见。
“我们逃走吧……我真的是认真的,除了这一条路,我觉得再没有别的能彻底脱身的办法了。”
柏奕手里的剪刀跌落在地上,他也瘫坐在那里。
他将腐烂的尸体抱在心口,下颌颤抖着抵靠在尸体的额头。
柏灵说过那么多次的事情啊……
他就是没有放在心上……
“柏灵……”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来的,“柏灵……哥哥错了……
“哥哥知道错了……”
柏奕终于哭了出来。
“柏灵……柏灵……”
郑密好容易止住的眼泪,这会儿又涌了出来。
谁也没想到,小年的当日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这让柏家的这个小年夜怎么过?
他忽然又想起城南营地的那几个夜晚,想起那个一夜不眠,在炎炎夏夜迎风而立的小姑娘。
如今……竟就这样阴阳两隔了。
“郑大人。”陈翊琮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郑密泪眼婆娑地转头,就对上了陈翊琮那双近乎无情的眼睛。
“柏灵的后事,你也帮忙协理。她是朕的恩人……丧事可以隆重些。”陈翊琮捂着口鼻,低声说道。
对陈翊琮眼中的丝毫不为所动,郑密略略有些诧异他听过一两句捕风捉影的话,关于今上对柏司药的一往情深云云。
如今看来,那确实是捕风捉影……
只是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对一个昔日里曾经并肩作战的故友,这样的反应,也太冷漠了……
郑密心情复杂,但仍旧擦干眼泪,点头应了下来。
陈翊琮转身要走,柏奕那边已经放下了尸体,疯了一样地向着陈翊琮这边冲过来。
用不着陈翊琮动手,近旁的衙役就已经上前挡住了他,几人将柏奕压在地上,反扣住他的手臂。
柏奕破口大骂。
陈翊琮站在他面前,安静地听完。
郑密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到柏奕说出柏灵乃是为了自保清白而投湖,郑密只觉得脑海中一道惊雷炸裂。
他着实没想到事情的内情竟然会是这样!
郑密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余光里,他再一次审视眼前的少年皇帝。
从前只觉得他少年老成,如今……郑密竟也真的在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建熙帝的影子。
直到柏奕骂到几乎说不出话,陈翊琮才轻声说道,“念你丧亲心痛,你今日所有的冒犯,朕统统宽恕。朕会给你们盘缠,今后不管是要去哪里,朕都不阻拦。”
陈翊琮慢慢蹲了下来。
“刚才在大理寺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吗?”
柏奕冷笑起来。
他笑得苍凉,笑得热血上涌,眼泪簌簌落下,额头青筋暴起。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耀眼……”柏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会觉得,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
柏奕热泪落下难怪柏灵说常常想起这些台词。
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自己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
所以……就以死明志吗?
他再次挣扎起来,“陈翊琮,我当初……真的瞎了眼,才会救你……”
陈翊琮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今日编织的这个谎言,倒像是某种预言。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柏灵为什么要用这么隐晦的方式,传这样的话给柏奕?
某些曾经残存的怀疑,突然像是疯长的草木,一瞬间旺盛起来。
陈翊琮忽然有些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回宫。”
卢豆在一旁高声通传,陈翊琮很快坐上了轿辇,但在快要到午门的时候,陈翊琮又转念,于是一众行人掉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皇帝的轿子,最终在恭王府的门前停下。
尽管今时今日,除了那些看管着王府的下人,已经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但这里依旧被收拾得非常整洁。
在昔日母亲的房中,陈翊琮立了一块灵位,他时常到这里来祭奠。
比起那个冷冰冰的墓地,他总觉得,母亲的芳魂大约更愿意停留在这里。
陈翊琮独自点燃了敬香,立在灵位之前,然后默默地跪坐在地上。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陈翊琮喃喃低语。
他仰起头,望着青紫色烟雾后的母亲的名字。
“我错了吗,母亲。”
第五十八章 捂不热
入夜,天上又落下雪花。
柏灵站在她的小院里,仰头望着夜空。夜风带来隐隐的鞭炮声响,天黑之后就没有停过。
小年夜,几乎是除夕之前最隆重的日子。家家户户放鞭炮,烧纸糊的假马,好送灶王爷到天上去,希望他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司药,您的手炉应该凉了,换一个吧。”
赵七捧着一个刚灌了热水的小炉过来,换走了柏灵手里那个已经半凉不热的手炉。
柏灵沉默地接过,赵七忍不住望了她一眼,“司药,外头多冷啊,您怎么不回屋待着?”
“……我想再听听外头爆竹的声音。”柏灵轻声道。
赵七表情顿了一下,一拍脑袋,“哎呀,奴婢忘记去取了,原本内务府也有给我们备下鞭炮和烟花的——”
“不用。”柏灵轻声道,“不要点那些东西,呛。”
赵七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只是心里更觉奇怪。
不一会儿,陈翊琮回来了。
他披着厚厚的皮大氅,柏灵一见他,便笑了笑。
从进门开始,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目光就变得有些不同——他望着柏灵的笑颜。
巧笑倩兮,依旧令他心旌摇曳。
只是忽然之间,他从柏灵的疲惫里觉察出几分寂寥,他之前以为这多半只是柏灵夜里睡不好,所以显得憔悴。
然而下午在见过柏奕之后,陈翊琮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陈翊琮上前,牵着柏灵的手慢慢回屋,御膳房的宫人们也盯着这个时间,迅速地反应,开始准备传菜。
“我以为皇上下午就会过来呢,”柏灵轻声道,“看来今天,又很忙了。”
“是啊。”陈翊琮沉眸回答,“本来下午是想过来的,临时有事。”
柏灵主动为他解下那件披在外头的皮氅,解绳的时候,柏灵的手掌边沿轻轻碰了碰陈翊琮的胸膛。
这件事她已经试图确认了很多次——在之前拥抱着的时候,她便觉得陈翊琮的身体抱起来手感不太对。
外衣的下面,应该还穿着一层贴身的猬甲吧。
解开了大氅,柏灵转身便将衣服递给了一旁的宫人。
陈翊琮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柏灵的手——还是一样的冷。
他将柏灵的两只手捂在自己颈侧,手心轻轻揉搓着她的手背,陈翊琮望着柏灵,低声笑了笑。
“为什么这双手……朕就是捂不热呢。”
柏灵试图把手抽回来,但陈翊琮还是抓住了它们。
她望了皇帝一眼,“我的手就这样……一到冬天就凉,捂不捂都这样。”
“你一直在等朕回来吃饭吗?”陈翊琮轻声问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
他牵着柏灵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下次自己先吃吧,不要饿着了。”
柏灵笑了笑——用她一贯的微笑。
宫人们开始端上小年夜的宴席。
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每一道菜都极尽雕琢之能事,柏灵还是吃得很少,陈翊琮往她碗里夹了一些菜,大部分柏灵都没有动。
陈翊琮垂眸道,“……对了,今天朕刚刚收到一个消息,是关于柏奕和你父亲的。”
在提到柏奕的时候,陈翊琮感受到柏灵的动作似乎有一瞬的凝滞。
“他们……还好?”柏灵问道,“这下总该回京了吧。”
“都好,但还没有回京。”陈翊琮若无其事地说,“你父亲和哥哥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从江洲那边过来的流民,知道那边在闹时疫之后,你爹临时起意,决定去江洲看一看。”
他还没有说完,柏灵的目光已经暗淡了下来。
“像是我爹会做的事情呢……”柏灵下颌微动,摇了摇头,她放了筷子,单手扶住了额头,“真像是我爹会做的事情。”
陈翊琮默默望着柏灵的表情。
“所以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柏灵问道。
“不知道。”陈翊琮轻声道,他想了一些借口,但话到嘴边,只是化作了一句低沉的——
“江洲毕竟凶险,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待在宫里吧。”
话一出口,陈翊琮就有些后悔——他不应该说得这么生硬,但一想到下午柏奕的话,想到柏灵这些日来的温存可人也许只是假意逢迎,他心里就升起一种难言的挫败。
柏灵可能要哭了。
陈翊琮有些难过地想。
他默默思索着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但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只能十倍、百倍地去弥补柏灵心中那一片空荡荡的地方。
爱着她,照顾她,直到柏灵自己渐渐忘记一些人,一些事……
是的,有些事情,时间是会冲刷干净的。
即便当时再怎么心痛,最后都是一地的废墟,而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与这些废墟共活。
只是,令陈翊琮有些意外的是,柏灵并没有垂泪,甚至也没有哀伤、恼怒,她只是望着桌上的菜肴,长久地沉默。
过了一会儿,柏灵轻声道,“知道了。我们吃饭吧。”
这陈翊琮实在有些没有想到——然而这种反应似乎比哭闹更让自己觉得难过。它太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
他望着柏灵,只觉得一颗心慢慢下沉,但他还是有些想要抓住一些稻草——
“事出紧急,你如果有什么要带给他们的,可以说,朕让人快马加鞭送去。”
“……没什么了。皇上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吧。”
“嗯……是,”陈翊琮点头,“该配给的东西,朕都配给上了。”
柏灵笑了笑,她临时起意低下了头,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衣袖,绕了几圈之后,解下一圈平安符来。
“这还是几年前皇上送给我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不麻烦,皇上帮我将它带给柏奕吧,希望皇上的福气,能保佑他们这一路平平安安的。”
陈翊琮目光复杂。
那块平安符统共有两块,一块在他这里,一块在柏灵手上。
如今,他自己的那块平安符,已经在柏奕手上了——两块平安符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巧合呢?
他收下了柏灵的木符。
“朕会送到的。”
柏灵轻快地笑了一下,她觉得陈翊琮在说谎,但无法验证,又无法拆穿。
今晚的陈翊琮确实有些不对劲,但她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那个和父亲、柏奕一同进宫的早晨,就是他们三人今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
第五十九章 妥协
这一晚,陈翊琮和柏灵还是在晚饭后一起出去散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新的习惯。
雪花落在两人的头上,陈翊琮忽然想到那个共白首的说法。
他一时心潮澎湃起来,望向身旁的柏灵少女半垂着眸子,神情寂寥。
陈翊琮那句几乎就要说出口的话,又压了下去。
有时候,事情只要抽出了一个线头,接下来的抽丝剥茧就容易得多。
好比现在的陈翊琮,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如果自己现在和柏灵说什么共白首,她大概会笑着点头,说“是啊”,或许还会慢慢依偎过来。
他发出一声无人觉察的叹息,只有霜色的雾气飘散在空中。
那当然是很好的……虽然,不会是出自她的真心。
一想到这里,他握着柏灵的手就不自觉地用力。
“……疼!”
柏灵倒抽了一口凉气,陈翊琮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柏灵。
“柏灵……”陈翊琮低低地唤了一句。
柏灵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陈翊琮望着眼前渴慕已久的心上人,心情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即便是现在这样……”陈翊琮轻声道,“朕也觉得很好,已经很好了。”
柏灵颦眉,“什么很好?现在这样……是怎样?”
陈翊琮伸手,轻轻掸去柏灵兜帽上的一些积雪,没有回答。
某种心照不宣使他明白,柏灵应该是能懂的。
他不需要明说。
但不论柏灵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屈意逢迎为了保住她父兄的性命?为了今后有一天能够再次出逃?抑或是真的突然想通了一切,从此愿意长留在宫中与自己作伴……
都无关紧要。
只要柏灵愿意像这样陪在自己身边,那剩下的妥协,都可以交给他来做。
是不是真心,他可以不计较。
陈翊琮笑了笑。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他忽然觉得心头卸下了巨大的负担,老话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确实所言非虚啊。
生平第一次,他庆幸起自己的位置。
“……朕不求更多了。”他低下头,在柏灵的耳边轻声低语,“朕向你保证。”
柏灵怔了一下。
陈翊琮的话,几乎瞬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被识破了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难道这些天以来,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天衣无缝,结果却是……陈翊琮在顺水推舟吗?
……那这些天来的忍耐,算什么?
柏灵整个人都有些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我们回去吧。”陈翊琮揽过柏灵的腰,“这里太冷了。”
回到小院,柏灵勉强维持着精神,像往常一样洗漱。
陈翊琮等在房中,在柏灵躺下之后,他走到桌旁吹熄了屋里的灯。
在黑暗中,陈翊琮再次坐去了柏灵的床边,安静地陪伴着她今夜入眠,只是今晚,两人没有再牵着手。
“你回去吧。”柏灵轻声道,“不用再守着我了。”
陈翊琮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这几天一直一个人在宫里,是不是很无趣?”陈翊琮问道。
柏灵沉默了片刻,“……皇上肯让我出宫了?”
“还不行。”陈翊琮轻声道,“不过再过几日,朕可以让宜康来看看你,让她来陪你说说话。”
黑暗中的两人再次安静下来。
也许这样也好。
陈翊琮想着,有些话,或许也是该说开了。
……
几天后,宜康如期而至,她看起来憔悴得很,在见到柏灵的第一面,就红了眼睛。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活着!”她紧紧抓住了柏灵的手,“我就知道!”
柏灵没有听懂。
宜康慌忙地抹去眼泪,又哭又笑地望着眼前的柏灵,“我和柏奕说了好多遍,他都不信”
“等等,”柏灵打断了宜康的话,“什么叫‘我还活着’?”
“他们在见安湖发现了一具尸体,柏奕去认过了,说是你……”
宜康声音颤抖地开口,将这几日里外面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告诉了柏灵。
郑密征用东林寺的地为柏灵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说是满山缟素也不为过。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其中有许多是当年被抓进过流民营地的百姓。还有柏灵的一些旧友……
听到这里,柏灵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前几天陈翊琮的表现那么反常。
又为什么那天晚上,会突然说要宜康来看望自己的话陈翊琮竟连直接把真相甩到自己的脸上的勇气都没有,还要靠宜康来转达。
“尸体哪里来的?”柏灵问道,“他们去哪里找一具和我身型差不多的尸体?”
宜康怔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没有细想。
但柏灵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柏灵低下头,眼前又浮现出小满喋血的影子。
“我怎么会死呢,”柏灵低声喃喃,“陈翊琮哪里舍得用我冒险啊……”
宜康低头捂住了脸,“我也是这么和柏奕说的,可他就是不信!”
“柏奕现在,人在哪儿呢。”
“又被关进鸩狱了……”宜康艰难地说道,“皇上说,既然给了他机会,他不肯走,那就先关起来,等着来年跟春囚流放的犯人们一道走……”
柏灵有一瞬间的诧异,而后又垂眸。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宜康接着道,“我之前原本打定主意今后不再见他……但后来听到你投湖的消息,还是决定要来送你。
“在灵堂上,我见到他,当时就有一个感觉。”宜康望着柏灵,“你知道是什么吗?”
柏灵抬起头。
宜康目光悲切。
“柏奕现在……好像整个人都垮掉了。
“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忌惮……当着那么多锦衣卫的面,把所有能诛九族的话都说尽了……所以才会又被抓起来。”
宜康低下头,两手深深陷在头发中。
“我进不去鸩狱,”她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但如果他就这样被送走,我……我实在……”
“春囚流放是在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下个月。”宜康轻声道,“过完正月十五,就启程北上。”
柏灵望着眼前的宜康,心里忽然有些动容。
尽管宜康的这些絮絮叨叨,几乎没有一句话是在为柏灵考虑……但她也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考虑。
全都是柏奕。
“……那郡主,”柏灵轻声道,“帮我一个忙吧。”
第六十章 长亭外,古道边
在大周,“春囚”是有来历的。
一般处斩和流放这类重刑,都会在秋后处置。
然而这其中又常常因为一些难以避免的意外——譬如刑部的核准或者其他手续上不可避免的拖延,导致一部分流放者的处置申报直到入冬才得到正式批准。
盛元年间,开国皇帝特意批复,所有入了腊月还在处置中的犯人,即便处置官文下来了,也可以等到来年正月十五之后再走。
可见“大过年的”这句话,即便是在这里,也一样成立。
鸩狱里,锦衣卫们小心照看着柏奕和柏世钧两个人——他们毕竟和其他犯人不大一样,上面人吩咐下来,这两人不必送去北境,送到江洲就可以转交给当地的锦衣卫看管。
只要保证别让这俩逃回来,就行。
锦衣卫们原本如临大敌地守着这两人,但后来慢慢发现,事情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要简单。
简单得多。
因为柏世钧和柏奕这一老一少,平日里基本不活动。两个人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牢房里,大部分时间都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牢房里半夜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但对锦衣卫来说,这没什么,那种一晚上鬼哭狼嚎的犯人他们也看过,进了鸩狱,有力气哭都算好的。
除夕那一晚,锦衣卫领命给柏家父子加了餐,两个人腾出一张碗碟,从各自的饭菜里拨出了一点,然后又向锦衣卫多要了一双筷子。
锦衣卫们觉得麻烦,不愿拿,但二人极力坚持,锦衣卫看着柏奕恶鬼一样的眼睛,怕他狂怒之下又做出什么傻事,于是只能板着脸跑回去,又拿了一双筷子来。
年夜饭,这样也算吃过了。
……
在鸩狱里是听不见地面上的声音的,也看不见太阳,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能依据着送饭的时间维系着作息。
正月十六一早,锦衣卫们打开了铁门,提溜着柏奕和柏世钧两人离开牢房,丢进了地面上的囚车。
柏奕也好,柏世钧也好,此时都已形销骨立。
两人在地下被关了大半个月,刚出来时被外面白亮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不过这种刺痛没有持续太久。
锦衣卫们很快上前,直接用布蒙住了两人的眼睛,然后又封住了两人的嘴巴——这是皇帝的吩咐,免得一路上柏奕又无端生出什么事来。
今天是个阴天,但堆满了云翳的天空却亮得惊人。
真正流放的犯人已经戴好了木枷和脚链,在外面站成了一列。
柏奕和柏世钧的囚车在犯人们的最后面——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人犯,再考虑到柏世钧年纪大了,所以鸩狱才给两人配了一辆车。
考虑到这辆车四面通风,锦衣卫还额外给两人配了毛毯和坐垫,这算是前所未有的囚车配置了。
每年春囚出城的时候,城里都会有人过来围观——毕竟这里头有时候会有一些非常厉害的人物,那些封疆大吏,升斗小民们平日里见不着,这个时候就能见着了。
可看过了,就知道,那也没什么不同的。大家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且在被牢狱折磨过之后,他们看起来往往比普通人更狼狈。
“嗨,还几品几品的京官呢,也不过如此嘛。”
人们发出这样的慨叹,但当下一次放逐来临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好奇地聚在一起围观。
但今日的围观队伍,显然比之前要庞大许多。
三年前,柏世钧就曾经搞出过这种乌龙,今日又加上一个经常在太医院里给百姓治病的柏奕——锦衣卫这次早有准备,从昨晚开始就单向封锁了进城的各大入口。
但没想到,四面还是人山人海。
城中的百姓不像四面的乡野,他们之中找柏世钧看病的人反而不多——但大家都听说了前段时间柏司药投湖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人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柏灵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三年前,因流民案被敕封御前心理师一事,让“柏司药”这个称谓几乎变得家喻户晓。
前段时间,那一番“小司药怒跳见安湖”的故事,成了街头巷尾新的热闹。
而今柏家父子二人又莫名入狱,这背后的故事着实让人好奇。
所以人人都争前恐后地跑来看一看,这个传奇里的真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没见着囚车的人拼命往前挤,等看过了又觉得失望——
那囚车上的两个人,都被蒙了眼睛堵了嘴巴,压根儿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整个主干道,就这么被跑来看热闹的平京百姓给堵住了。
来人是一两个的时候,谁也不敢和锦衣卫叫板,但看看这眼前乌压压的脑袋,骑马押解人犯的锦衣卫头子,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
马车在人犯队列的末尾,艰难而缓慢地前行者。
柏奕靠在囚车上,一动不动。
他听见周遭有人在吹口哨,像是看马戏一样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其中有几个有些耳熟——至少前段时间孩子被爆竹炸伤了的那对夫妻的声音,柏奕听出来了。
更多的声音是噪杂的,无序的,谁踩着了谁的脚,谁推搡了谁的肩……
生气的叫骂,看热闹的大笑……
柏奕只觉得这些声音吵闹。
闭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从前见安湖畔的那个晚上。
想起那个一袭白裙的柏灵,站在幽盈而璀璨的灯火之下。
想起他向着柏灵伸手,问她想不想跳舞。
想起柏灵的笑,想起她犹豫又惊奇的回答。
“……我不会呀。”
柏奕又咬紧了牙关。
柏灵不在了,往后再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没有人能接上他的歌,也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些顽固的、甚至不讲道理的坚持……
囚车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驶向下一个街口。
高处,宜康站在街角的一家酒楼上,远远看见那辆装着柏奕的囚车正慢慢地靠近。
“可以了。”她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让那些孩子们去吧。”
楼下的人群喧嚣着。
宜康靠窗,沉默地望着靠近的囚车。
在主干道的两侧,一群八九岁的孩子们在阿离的指挥下,在人群中灵巧地穿行,渐渐跟上了队伍。
不一会儿,不知是哪个孩子起了个头,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单薄的声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囚车里的柏奕,一瞬间恍若雷击。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宜康看见他几乎立刻坐直了身体,然后抓着囚车的木栏,紧紧贴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更多的孩子们在这时加入了合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宜康就这么望着楼下的情形。
那个方才还瘫坐在那里的柏奕,此刻已经满脸通红,胸腔激烈地起伏着。
他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呜呜咽咽地跟着哼唱。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是李叔同的《送别》……
——柏灵……柏灵一定还活着!
第六十一章 最后一课
深宫之中,陈翊琮正在为柏灵描眉。
他原本并不擅长这些,不过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频繁练习,陈翊琮已经有了一些心得。
柏灵垂着眸子,神情温柔。
陈翊琮有时会望着这样的柏灵出神。
她刚醒不久,即便在洗漱过后,也还是带着几分晨间的慵懒,带着一点无所事事的闲情,让陈翊琮心中一片柔软。
今天刚刚出年节,所以没有早朝,但是上午还有一些逃不掉的例会,就在这间隙之间,陈翊琮还是愿意抽出时间到小院来,和柏灵一起用早膳。
在上次宜康来过之后,柏灵对他的态度,几乎完全没有变。
这一点让陈翊琮惊奇,他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他再到小院来的时候,会直面柏灵滔天的怒火。
他也做好了正面回应的准备。
但是他想象的场景完全没有发生——柏灵还是和从前一样,两个人吃饭、聊天、散步,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难道宜康进宫一趟,竟没有将外面的事情告诉柏灵吗?
陈翊琮感到不解,但随后又觉得了然。
这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宜康明白柏灵现在的处境,所以为了不让她担心,确实将外面发生的一切都瞒了下去。
另一种,柏灵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一切的挣扎都没有意义,所以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过不论是哪一种,都无关紧要。
重要是柏灵肯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而这段时间以来,柏灵再也没有提过一次要出宫,在陈翊琮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连小院的门都没有出过。也曾有几个瞬间,他不经意地捕捉到柏灵的落寞,不过一切转瞬即逝。
这种种点滴,让陈翊琮心中的天平慢慢倾向于后者。
柏灵在这件事上的缄默,有时让他觉得感动,有时又让他觉得折磨。
在这个年节里,陈翊琮难得地闲下来了几天,那几天他几乎天天都和柏灵待在一起,和她说话,抑或像现在这样,为她描眉画红妆。
他会用尽全力,去补偿他从柏灵这里拿走的……陈翊琮抱定着这样的决心。
“好了。”陈翊琮停下手来,“看看,喜欢吗?”
柏灵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笑着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点了点头,显然非常喜欢。
这情态让陈翊琮着迷。
“现在什么时辰了?”柏灵忽然问道。
不远处的赵七答道,“回司药,辰时快过了。”
柏灵双眉微扬,回头道,“那圣上差不多该走了,不然又要迟了。”
“迟了又有什么要紧……”陈翊琮笑着说道,但他确实站起了身。
柏灵从一旁赵七的手中接过了陈翊琮的大氅,亲手为他披上。
“今天可能会和内阁的几位大臣一起出城看看,”陈翊琮抬起头,让柏灵为他系上大氅上方的衣带,“不出意外我中午应该不会回宫,只能让你一个人吃饭了。”
系绳的时候,柏灵的目光落在陈翊琮微微昂起的脖子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来喉结的微动。
柏灵打了一个蝴蝶结,她收回了目光,而后轻轻调整了一下它的形状。
“……好啊。”柏灵笑着道,“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陈翊琮有些好奇地望向柏灵。
“难得听你这样讲……有什么事吗?”
“之前的课,没有讲完。”柏灵轻声道,“今天,应该给你上最后一课了。”
陈翊琮连连点头,笑着答应下来。
离开之前,他有些不舍地抚了抚柏灵的脸颊。
“朕尽量早回,但如果迟了你也不要干等着,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吗?”
“嗯。”
柏灵站在屋子里,目送陈翊琮大步离开。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她的目光才渐渐远移,望向了更远的天穹。
柏奕他们,这会儿应该刚刚出城吧。
柏灵回转过身,对赵七道,“烧水。”
赵七连忙应了一声,又问道,“司药是要泡茶吗?”
“沐浴。”
“好嘞,奴婢这就去吩咐。”赵七笑起来,轻声道,“咱们司药今天真好看!”
柏灵望了他一眼,“是吗。”
“是啊,司药今天的气色本来就好,这一会儿的精神也好,感觉眼睛都比往常时候亮了。”
柏灵稍稍愣了片刻。
“……还是你眼尖。”她垂眸说道。
……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陈翊琮果然入夜也没有回宫,直到子夜时分,才风尘仆仆地出现。
柏灵的小院一直开着门,她还是拿着衡原君的那本棋谱,抱着手炉坐在正屋里下棋。
陈翊琮原本担心自己今日回来得太晚,柏灵又只能在“点着蜡烛太亮”“熄了蜡烛怕黑”的两难里艰难入睡,不过现在看起来,柏灵还没有开始睡呢。
她这时没有扎头发,长发披落在身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甚至没有觉察到陈翊琮的道来,直到皇帝踏进了屋门,柏灵才抬起头来。
陈翊琮带进来一身的寒气,这一次他没有等柏灵起身,便自己解开了外披,而后走到了柏灵的身旁。
他扫了一眼棋局,而后伸手将柏灵一缕垂落的头发绾去耳后。
柏灵的长发还有一些潮湿,看起来似乎下午洗过,带着些许草本的清香。
“真是辛苦了,”柏灵仰起头,“这么晚才回来。”
“还好。”陈翊琮轻声道,他的目光还残余着一些处理政务时的锐意,只是一对上柏灵的眸子,他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路上了,真正费脑子的地方不多。”
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陈翊琮将下午的一些趣事一一分享给柏灵听。
末了,柏灵站起了身,她俯身牵起陈翊琮的手,慢慢往屋子里走。
“不是要上最后一课吗?”陈翊琮有些意外,他隐隐觉得此刻的柏灵和往常有一些不同,但也没有坚持什么。
“……不过今天确实太晚了,朕——”
陈翊琮话未说完,柏灵已经吹熄了卧房里唯一的蜡烛。
黑暗中,她走到陈翊琮的身前,伸出双手,抱住了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的皇帝。
“是的啊,最后一课。”柏灵低声说道。
第六十二章 天道好还
陈翊琮感到柏灵靠得更近了。
他两颊沸腾滚烫,一时间呼吸频促。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每退一步,柏灵就进一步,直到撞上身后的椅子,陈翊琮跌坐下去。
他听到柏灵均匀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陈翊琮闻见女孩子身上的淡淡香味,想起她未干的头发,才意识到柏灵今日的沐浴,也许别有用心。
陈翊琮别过了脸——尽管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他还是羞怯地闪避着柏灵潜在的目光。
他感到柏灵冰冷的手慢慢覆上了自己的脸颊,将他的脸慢慢转向她的一侧。
“不……不不……”陈翊琮推开柏灵的手,“……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
“不要对朕……对朕做这种……”陈翊琮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他紧紧抓住了柏灵乱动的双手,“朕不想在这件事上勉强——”
柏灵低下了头。
陈翊琮感到那些还有些潮湿的头发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的呼吸和柏灵的呼吸混在了一起。
和暖的、清幽的、芳冽的呼吸。
……漫长的亲吻。
陈翊琮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暴风雨的中心,他的一切都在柏灵的唇齿间消融,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安静而寒冷的深夜,笨拙地顺从着柏灵的意志。
木椅上,两人一声不吭地紧紧拥抱着,只有他们身下的椅子在发出轻微的“咯吱”细响。
世界的边沿消失了,黑夜的边沿也消失了。
远处见安湖畔的水波漫上了夜幕下的礁石,水面上停泊的小船随着波浪的起伏而升降。
湖水的暗漩偶尔接近,又激起淋漓的回响。
从木桌,到床榻,陈翊琮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剥落,又被随意地丢弃了一路,直到陈翊琮那身贴身的猬甲——柏灵解不开了。
柏灵停下了动作,等着陈翊琮自己动手。
但陈翊琮停了下来,“我们……我们真的要……”
柏灵枕靠在陈翊琮的臂弯,没有回答。
“柏灵,朕还没有娶你……”陈翊琮侧过身,轻轻抚摸着柏灵的脸,“你不介意吗?”
陈翊琮等了好一会儿,柏灵依旧没有作声——她只是躺在那里,轻轻捋着陈翊琮的头发。
这沉默让陈翊琮忽然有些怅然。
“朕是不是话太多了?”
黑暗中,他听见柏灵笑了一声。
于是陈翊琮深吸了一口气,他翻身坐起,熟练地打开了两侧腰间的暗扣,而后将猬甲丢去了一旁。
香衾软枕,美人在怀,陈翊琮将脸埋在了柏灵的耳侧,有些事情似乎真的不用人教,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柏灵忽然轻声开口,“看来皇上真的很喜欢我。”
陈翊琮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
柏灵的右手慢慢伸到枕头底下。
“……大概,不管我现在向皇上要什么,皇上都会答应的吧。”
“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柏灵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左手绕上陈翊琮的颈,将他整个人按在怀中,柏灵轻轻抚摸着陈翊琮的脑袋,在他的耳边低语道,“……那就,把你的命给我吧。”
陈翊琮愣了一下。
还未等他想明白柏灵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阵陌生的痛楚随即从左肩传来。
锋利的韦氏短刀,已经有一半没入了他的左肩。
柏灵握着刀柄,在陈翊琮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用力拔出了匕首。
鲜血喷溅,在帐帘上留下一记极富张力的线条。
陈翊琮发出了一声惨叫。
在第二刀即将落下之前,陈翊琮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他几乎本能地挡住了柏灵的手——这没有任何困难,柏灵的力气原本就不大,在求生的间隙里,陈翊琮单靠右手,就紧紧扣住了柏灵的双腕。
跌落的短刀滚落在地上,发出金属撞击的轻响。
“来人!”
陈翊琮终于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尖锐的疼痛这时候才真正传来。他牙关颤抖,热血顺着颈窝滴落下来,一点一点砸落在柏灵的面颊上。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一直屋外守夜的赵七听到里面激烈的响动,又听见皇帝一声“来人”的怒喝,连忙端着烛灯跑了进来。
烛火昏暗,但已足以照亮这一方天地。
“皇——”赵七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
陈翊琮白色的中衣已经被染红了大半,他压制着柏灵,不远处的地面上,一把带血的匕首静静地躺在地上……
“……为什么?”陈翊琮的眼泪涌了上来,“柏灵……你在做什么?”
柏灵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陈翊琮的眼睛。
“在给你上最后一课啊,陛下。”她淡淡地说道,“在教你,什么叫‘天道好还’。”
“住口!”陈翊琮厉声呵斥道,“朕这么相信你……甘愿把一整颗心都交给你——”
柏灵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
“心……?”
柏灵用力地挣扎起来,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屑,写着轻蔑和恶毒,在她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难以掩抑的愤怒——这是一张让陈翊琮感到陌生的脸。
“只有你的心是心,别人的就不是心了吗!
“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人生,就要把其他所有人的人生,都变成废墟吗!”
柏灵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陈翊琮!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陈翊琮怔怔地望着柏灵的那双眼睛。
是憎恨,冷漠……还有毫不掩饰的厌弃。
“你、你竟敢……”
陈翊琮的左颊轻轻抽动,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冲上了心头。
“你不要忘了……”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柏灵,“柏世钧和柏奕今天才刚刚出城——”
“如果柏奕知道……他的性命正在被你当成筹码来威胁我,根本轮不到你动手他就会自行了断!
“为什么,你懂吗?”柏灵冷笑,“你当然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了!
“当初那个会为了一个小女孩在吟风园射杀蛟龙的陈翊琮到底哪里去了!?
“你如今登上了帝位,就把那些过去,全都忘了吗!”
陈翊琮抬起了头,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竟只有一个赵七正端着蜡烛,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他终于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是他自己亲手撤掉了所有在柏灵小院里的暗卫。
第六十三章 刺客
陈翊琮暴烈地将柏灵掀翻在地,几乎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左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些。
柏灵从床榻上重重地摔落,她吃痛地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柏灵重新捡起了地上带血的匕首。
赵七很想上前抱住柏司药,然后喊一声皇上快跑。
可是他的身体也好,双脚也好,一瞬间都像不属于他了,他浑身僵硬地站在角落里,像一座人形的烛台。
“胆敢……在宫里行刺……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柏灵!”
陈翊琮勉强去捂自己的伤口,但很快意识到位于后肩的那个地方,他单凭自己的手似乎很难够到。
他的狼狈变成了狂怒。
“朕就是太纵容你了……朕就是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变得这么不知好歹!朕这么久以来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吗!?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柏灵笑了一声。
烛光里,她轻轻抹开了自己脸上的血迹,那些还未凝固的鲜血,将她的双颊染得一片殷红。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刀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赤着脚向外去了。
赵七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他将蜡烛放在了桌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皇……皇上……要不要奴婢去追……追”
“追什么!她还能一个人跑出这个皇宫吗!”陈翊琮怒呵道,“去喊人来!去宣御医!”
赵七打了个哆嗦,连忙站起来往外走。
陈翊琮感到一阵钻心噬骨的疼痛,他大口喘息着倒在床榻上,眼泪和汗水一起沾湿了枕头。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他的目光又落在方才短刀跌落的位置。
突然间,陈翊琮意识到了什么。
一种恐惧突然摄住了他的心魄,让他顾不得穿衣穿鞋,甚至顾不得肩膀上深深的刺伤。
刚刚柏灵握着刀,浑身是血地跑出去了……
宫里到处都是夜间巡逻的侍卫……
如果侍卫们发现了她,而她又毫不解释地横冲直撞……那会发生什么?
柏灵……是要求死吗?
陈翊琮再次回过神来。
他赤着脚冲进今夜的风雪中,将挡在门口的赵七一把推开。
“皇上……您怎么……?”
陈翊琮完全没有把赵七的尖叫放在耳中,他四下看着地面上脚印的位置,判断出柏灵离去的方向,然后大步追了上去。
鲜血沁透了他的衣服,在陈翊琮的身后留下点点滴滴的血花。
他在无人的宫道上大喊柏灵的名字。
然而除了在风雪中激荡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应。
这喧哗终于引来了驻守在别处的暗卫所有人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一个浑身是血的皇帝,穿着单薄的中衣,在雪夜疾呼竞走。
……什么情况!?
暗卫们没有迟疑,一人去太医院的值房宣御医,剩下几人飞快地落到陈翊琮的身边,他们将自己的的外袍脱下盖在陈翊琮的身上,又试图将他带到别处去止血。
陈翊琮疯狂地推开这些要他以大局为重的护卫,而后脑袋里又忽然转过弯来,让他们留下一人看护自己,另外几人马上顺着眼下的方向去找柏灵。
“留住她的性命!留住她的性命!朕不许任何人伤到她!”
暗卫们的内心是日狗的。
这注定是一个所有人的不眠之夜。
……
次日一早,当消息传到内阁的时候,孙北吉感到了一瞬的晕眩。
他倏然间感到了真正的恐惧皇帝昨晚在宫内遇刺了。
据说刺客目前已经抓到,但皇帝昨夜被刺,又受了风寒,目前在养心殿里休息。
怎么会有刺客能进得了宫呢……
难道前几年偷偷潜入平京的金贼,如今已经渗透到了皇宫吗?
那皇帝的处境是何等危险!
他试图向前来传旨的锦衣卫问出更多细节,然而锦衣卫们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咳了一声。
“具体的,阁老进宫一趟,就明白了。”
孙北吉不敢耽误,当即和张守中一起赶往养心殿。
年迈的秦康守在那里,背后站着王济悬和章有生。
孙北吉上前问了问情况,秦康只是摇头,说“不好说,要等等”。
孙、张二人刚要进屋,就被秦康拦了下来。
“秦院使这是什么意思?”张守中有些莫名,“我们是奉旨前来的啊,难道皇上又不愿见我们了吗?”
“不是。”秦康看向孙、张二人,“皇上现在身体虚弱,两位大人又刚从外头赶来,先去洗手消毒,戴上了口罩和鞋套再进屋吧。”
“口罩?”张守中有些敏感地皱起了眉头,“我们戴口罩去面圣?这……不合适吧?”
“皇上知道吗?”
“知道。”秦康低声道,“普及太医院西柴房的消毒体系,本身就是皇上上个月下旨在推的事情,不然我也不敢在这里要求两位大人这么做。”
说着,他目光示意了一下站在身旁的年轻学徒,“带张大人和孙大人去吧。”
孙北吉和张守中不明就里,但秦老院使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两人只得照做了。
养心殿里,陈翊琮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孙北吉和张守中发现,养心殿里的宫人竟也都戴着口罩。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
两人在陈翊琮的榻前行礼,皇帝听到声响,这才睁开了眼睛。
皇帝看起来很虚弱。
卢豆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哽咽道,“皇上今日召二位大人来,是有事要同两位大人商量。”
“臣等恭听。”
卢豆说着,便去取来了折子那是昨天下午,陈翊琮在回城的马车上口述留下的批复,关于接下来将大周后方火器投入到前线的一些规划。
孙北吉和张守中都愣了一下。
确实,这件事非常紧迫,按说今早陈翊琮是应当去内阁亲自与诸臣商讨的……
张守中越听下去,越觉得有些鼻酸。
这件事一直是由兵部主理,其他各部配合,张守中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意见,而后对陈翊琮的几个观点给出了认同和反驳。
事情谈完,陈翊琮再次闭上了眼睛,让二人回内阁拟旨。
孙北吉眼中带着钦佩与担忧,“皇上,昨夜行刺之事是怎么回事?犯人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吗?”
陈翊琮没有回答。
“是!”张守中皱眉道,“何方的刺客,竟能潜入我大周的核心腹地,伤及圣上的龙体,这件事应当严查下去”
“……是柏灵。”陈翊琮轻声答道。
第六十四章 处置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愣在了那里。
柏司药?
柏灵不是……在上个月就已经投湖而死了吗?
张守中和孙北吉甚至都亲自去了一趟东林山,去送柏灵最后一程。
葬礼上,张敬贞当场挥毫写了一篇祭文,将柏灵入京以来参与的种种轶事都写了下来。
唯独写到最后,张敬贞明白有些事情不能落笔,只能以春秋笔法,草草写到柏灵沉湖作罢。
但其他各种版本的传言仍旧不胫而走。
想到小姑娘不愿入宫为妃、宁可以死明志的贞烈性情,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是一声叹息,在摆着棺椁的灵堂前洒下了热泪。
然后柏灵昨晚突然出现在宫里刺杀皇帝!?
“成礼。”陈翊琮低声道。
一直隐于帐后的暗卫向前一步孙张二人这时才发现,原来皇帝的帐后竟还有人。
“……送两位大人出宫。”
纵使孙、张二人还有万千疑问,此时也只能低头退出了。
一路上,成礼将昨夜的所见所闻,都一一陈述,孙、张二人听得心惊胆战。
“还请两位大人一起拿个主意。”成礼轻声道,“关于柏灵接下来的处置。”
孙张二人这时才摘下口罩,彼此都带着诧异,互相看了一眼。
张守中愕然,“我们来拿主意?”
“是。”成礼答道。
“……柏灵现在在哪里?”
“在内宫慎刑司关着。”成礼答道,“按说昨晚应当重刑审讯,但袁公公压了下来。”
“袁公公……”张守中更诧异了,“哪个袁公公?”
“还有哪个袁公公,当然是司礼监现在的掌印太监袁振了。”成礼看了张守中一眼,接着道,“袁公公说,柏司药身份特殊,一定要等到陛下的亲自吩咐才能动手。”
张守中着实惊讶袁振竟会在这个时候出面为柏灵说话?
他不算消息闭塞之人,但也从未听说袁振和柏灵之间有过什么瓜葛,在他印象中,这两人唯一的交锋,就是袁振曾经带人去抄过柏灵的家……
孙北吉微微沉眸,“……让我们来拿主意,就是陛下醒后的吩咐吗?”
“是。”
孙北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了……有劳成大人送到这里,请回吧。”
成礼拱手,而后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
回到内阁,孙、张二人先是立刻拟旨,将火器北上的规划撰成文书,再次托人递进宫去让陛下过目。
等忙完了正事,两人一起坐到一处僻静之地,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司药之死只是一个障眼法。
这前前后后,竟是一个李代桃僵、金屋藏娇的香艳故事……
明白了这个,再想一想近来陛下对柏世钧和柏奕的莫名驱逐,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守中在想什么?”孙北吉先开了口。
张守中目光垂落,带着些微的遗憾,“……就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谁?”
“王妃。”张守中轻声说道,过了一会儿,才忽然纠正道,“……应该说太后了。”
“也是,”孙北吉沉眸道,“若是王妃还在,就好了。”
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了。
两人都想起来,当初恭王曾让他们两人试探柏世钧嫁女的意思,然后王妃把这件事拦了下来。
后来恭王向两人转述了王妃的话
像柏灵这样的孩子,你只能有一种办法留她在身边,就是让她愿意自己留下来。
你越是要强求她做什么,她就越是不能顺从,越是往她身上套枷锁,她就越要违拗反抗。
……如今回头再看,当初甄氏看得实在是太通透了。
孙北吉又是一声叹息,转念便想起方才成礼说的昨夜见到陈翊琮时,他正衣冠不整、赤着脚在雪地里追人。
这是何等诡异的景象……
孙北吉这几年一直觉得皇帝在政务上进步飞速,且在许多大事上都显示出某种明君的远见卓识。以至于他竟是忘了,皇帝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
他一面不肯纳妃,另一面却将心仪的女子关在宫中,囚为禁脔。
如此想来,昨夜多半是皇帝按捺不住,想霸王硬上弓了,结果柏灵不从,就刺了他一刀。
刺完不算,他还要惦念着柏灵的安危跑出去追……
孙北吉被生生气笑了。
“阁老在笑什么?”
孙北吉摇了摇头,“就是有点感叹……我可真是老了,还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戏文里,没想到活得久了,真的赶上了这么一出。”
张守中愣了一下,旋即也轻笑一声。
孙北吉的话令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自家小子张敬贞茶饭不思的模样自从他把儿子的婚事和江州柳家定下之后,张敬贞就开始变得魂不守舍。
两边的孩子在婚期之前都不能见面,不过张守中自己会在写给江州柳氏的信件末尾,附上自家孩子近期写的诗文,来个好文共赏,柳家的回信亦然。
张敬贞这段时间基本就指着这个过了。
“……到底是年纪太轻了,”张守中低声叹道,“但皇上怎么会让我们来拿这样的主意……”
孙北吉没有说话,他也在头疼。
拿这件事的主意,比争执北境的战事麻烦多了。
若是公事公办,刺杀皇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要处以极刑的死罪,不仅如此,还要将柏奕和柏世钧都追回,所有九族之内的亲眷也无一能幸免。
但问题是,诛九族是极其严厉的重罪,若不将谋逆的罪行公诸于众,突然就大开杀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很容易在朝中引来震荡。
可这件事又很难摊开放到台面上来讲,原因很简单柏灵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葬礼又搞得那么隆重,民间本来就有各种风言风语,朝廷现在突然说她行刺皇帝,不就等同于将这一干荒唐往事,全都捅出去吗…
再者说,如果皇帝真的想痛下杀手,以此泄愤,那么让锦衣卫去做就可以了暗地里取了柏家一家三口人的性命,也不是难事,又何苦将这件事交给他们两个人……
孙北吉“啧”了一声。
这多半不是一件能公事公办的事情。
但皇上……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第六十五章 同一处的监牢
慎刑司的监牢还是像往常一样潮湿安静。
柏灵已经换上了囚服,蜷靠在稻草垛的上面。
她的牢房在最后
昨夜刚刚被抓来这里的时候,她还没有觉察到什么,然而今天一早,她意外在稻草堆下的石缝里捡到了一盒小小的口脂。
柏灵这时才真正用心打量起这间牢房,而后一种莫名的命运感便油然而生。
她现在住着的这间牢房,正是当初林婕妤住着的那间。
只是昔日的地毯、罗帐、桌椅已经统统撤去,所以它看起来和别的普通牢房也没有什么两样。
当初,林婕妤就是在这里亲手杀掉了贾遇春,也在这里亲手推下了通向死亡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柏灵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忽然有些感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推下自己第一张牌的呢?
她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一时无言。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柏灵微微侧目,见铁栅之外多了一双脚,她顺着往上一路看去——衡原君怀里抱着棋盘和棋篓站在那里。
直到这一刻,柏灵才真正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正在轮回。彼时在牢狱中擦胭脂的林婕妤不曾意识到来人的危险,但柏灵心中已经警铃大作。
柏灵坐起了身,“……是你。”
“是我。”
“衡原君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找司药下棋。”衡原君轻声道。
柏灵微微颦眉,“……你是怎么进来的。”
“能进来,自然有我的办法,”衡原君笑了笑,“原先司药不也到过这里一次吗?”
柏灵怔了一下,她望着衡原君手里的棋盘,低低地笑了一声。
“……好啊。”
衡原君单手握着钥匙,打开了柏灵牢房上的铁锁,而后闲庭信步地推门而入,也不嫌狱中地面的湿漉污浊,在柏灵的对面席地而坐。
柏灵随手拉来一旁的小板凳,垫在棋盘的下面。
“那么今天,”衡原君轻声道,“让几字?”
“不用让子。”柏灵答道,“我们猜子定先手吧。”
说着,她动作干脆地从黑子的棋篓里抓起一把,“单还是双?”
衡原君望着柏灵,感觉今日柏灵的眸子里多了几分与从前不同的锋芒。
“双。”
柏灵松开手,五枚黑子跌落在棋盘上。
“我执黑。”柏灵轻声道。
两人都不再多言,目光落在了棋盘上。
柏灵起手天元——将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心。
衡原君凝望着棋盘中心的孤子,久久没有跟进落子。
他很早就和柏灵说过了,天元的位置形式大于实质——如果要围腹地,事前在天元的地方落子是一种浪费;而如果要取外势,就更没必要先在这个地方落子。
他拈起白子,轻轻落在靠近己方的左侧星位。
柏灵紧接着落在右侧星位的高目,在衡原君占下她一侧的星位之后,又将第五手棋落在了衡原君第二手棋的拐角。
……这不是一个常规的起手布局。
“没想到你能做到今天这一步。”衡原君忽然开口说道。
“是吗。”柏灵捻子落下,“……我以为一切都在衡原君的算计之中呢。”
衡原君笑了笑,“不尽然。”
柏灵带着几分惊讶地哦了一声,“比如呢?”
“我想过你会引而不发,也想过你会复仇到底……但没想到你最后两条路都没有选,”衡原君沉眸笑道,“又或者说两条路都选了,只是没有一条是彻底的。”
“不然呢。”柏灵紧跟着落子,低声道,“杀了他,让你即位?”
衡原君抬眸望了柏灵一眼,淡淡道,“……我不可能即位。”
“那就等下一位新君,趁他根基未稳时,控制在手中?”
柏灵声音平静,她看了看衡原君,微笑稍稍有几分阴测。
“……野心太大了,有时候容易烧着自己啊,衡原君。”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看来柏司药是认定了这件事是我在幕后主导。”
柏灵笑了一声。
“我的生杀大权说到底握在陈翊琮手里,”她轻声道,“如果他不肯下手,那谁也动不了我,你能主导什么……”
地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衡原君隐隐感到柏灵棋路的变化,在起手天元之后,她的落子变得平庸起来,再没有什么大的起跳,却又令衡原君感到一丝威胁。
他开始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司药的进步很快……”
“还是拜衡原君的棋谱所赐,”柏灵很快回答,“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拿《清乐集》里的棋局打谱,非常……有意思。”
“能在囚禁之地静心打谱,不容易。”衡原君低声道。
“我只不过坚持了一个月而已,”柏灵答道,“不像衡原君,几十年如一日,那显然更加难得。”
“司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吗?”
“……将来?”柏灵凝望着棋局,似乎在思索着接下来的落子。
她拇指和中指拈着棋子,食指轻轻在黑棋的边沿摩挲。
“我还会有什么将来……难道还能指望刺了皇帝一刀,结果他毫不计较,幡然悔悟,最后放我自由?”
她再次伸手落子。
“……我们都不要假装天真了,衡原君,”她抬眸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可以救你出去。”衡原君轻声道,“如今的沁园,已经有可以容下司药的位置了。”
“不用了吧。”柏灵直接打断道,“衡原君也太高看我了,我只是想跟着我爹,我哥哥,平平安安地讨个生活而已。”
“所以才计划着逃走吗?”
“什么逃走,”柏灵轻嗤了一声,“陈翊琮之前也斩钉截铁地说我要逃走……
“我们一家,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能逃到哪里去?再说京里什么没有,我为什么要走?”
衡原君笑了笑。
“……明白了。”他目光中带着些微遗憾,“司药的回答是‘不来’。”
“嗯,还是让我死得痛快一些吧。”柏灵低声道。
衡原君沉吟了片刻,长考之后,他再次落子。
“那你的哥哥和父亲呢?司药也想……让他们死得痛快一些吗。”
第六十六章 三条原则
监牢里,柏灵的手停了下来。
“如果非死不可,那当然是越痛快越好啊。”柏灵笑了笑,“干脆利落地死,总是好过像衡原君这样的活,是不是?”
……
内阁之外的过道上,孙北吉和张守中缓缓散着步。
“其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张守中忽然福至心灵,“在对柏灵的处置上,我们只要把握三个原则就好了。”
“怎么说?”
“一,不可杀,二,不可放,”张守中渐次举起手指,“三……名义上必须严惩。”
孙北吉暗自咂摸了片刻,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张守中接着道,“其实无论是杀,是放,这个决定都必须由皇上来做裁决,绝对轮不到阁老或是我来置喙。
“您想,现下皇上刚刚遇刺,对柏灵只怕是爱恨交加,不论我们提怎样的提案上去,皇上都有可能答应——但再过十天半个月,等皇上回过神来,大概又要挣扎后悔。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和阁老只怕是被最先迁怒的两人。”张守中轻声说道。
“有理。”孙北吉点了点头,“说到底,其实是需要我们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皇上自己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清楚,就好。”
“正是!”张守中点头,“所以我说,咱们‘名义’上必须严惩,但又最好不给柏司药本身带去什么实质的伤害,就这样拖上三五个月,再由陛下定夺。”
“看来,守中是已经有主意了?”
“有。”
张守中点了点头,俯身在孙北吉的身旁说了三个字,孙北吉先是一怔,既而恍然大悟。
他侧目望向一旁的风景,思前想后,仍旧有些犹豫。
“……但这,这恐怕对司药的名声不好啊。”
“‘柏司药’上个月就已经死了啊阁老,这些虚名有什么要紧?倘若小司药今后能够逃出生天,无非再改一个名字,重新换个身份,谁也不知道她过去是谁,做过什么。”
张守中压低了声音,“而且,这绝对算是‘严惩’!”
“但万一……”
“如果怕万一,我们可以暗中派人盯梢、以免生出什么意外。”张守中说道,“而且我觉得,即便我们不派人手,皇上大概也会派人去的。”
孙北吉想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声。
眼下,他也确实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也罢,这道折子我自己来写,你就不必署名了。”孙北吉轻声道。
……
傍晚,养心殿里开了一会儿窗。
屋外的夕阳让陈翊琮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肩膀更疼了,这种疼痛是泛化的,他甚至已经觉察不出伤口的位置,只觉得一整个左肩都像被浸入了灼热的油锅,又像是持续地被钢针刺穿……
越来越疼,越来越疼,疼得让他几乎想把整个肩膀都剁了。
宫人们来给他换药,他压根受不了别人碰他的左手,稍稍的触碰就牵连起更多的疼痛——他自己摸了摸左臂上方,那里一片滚烫。
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比柏灵占据他脑海更久的事情。
他闭着眼睛,寄希望于能够早点睡着,睡着了就不疼了。
然而即便睡着了,也睡不久。
陈翊琮迷迷糊糊地昏沉,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期间偶尔几个瞬间,他稍稍有些精神,便让卢豆将新送进宫的奏折念给他听。
他需要一些事情让自己专注,专注本身,就是对疼痛的克制。
入夜,卢豆战战兢兢地送了一封奏折进来,陈翊琮正在勉强自己喝一点米粥,一见卢豆的脸色,便有些在意地问,“……拿着什么?”
“回……回皇上,”卢豆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是孙阁老和张阁老的折子……”
陈翊琮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他瞥了一眼卢豆的手,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折子……?”
“关于、关于……”
卢豆纠结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应该喊柏灵什么了。
柏司药?这个肯定不行——柏灵早就不是司药了,更何况司药是内宫的官职,而她现在是谋逆要犯……
那么喊柏氏?卢豆微微颦眉,又觉得这个称呼念起来拗口……
“关于柏灵的吗。”陈翊琮低声问道。
卢豆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陈翊琮望着卢豆的手,久久没有出声。
吩咐下去要孙北吉和张守中去想柏灵的处置应该是今早……结果现在就有办法了吗?
是怎样的办法……是杀,还是放?
陈翊琮久久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卢豆轻声问道,“皇上要现在看吗?”
“……你……你念念吧。”
卢豆点了点头,他打开奏折,才念了第一句“启奏”,陈翊琮就发出了一声艰难的咳喘。
卢豆连忙上前查看陈翊琮的情形。
“朕的……朱笔,”陈翊琮伸出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低矮桌案,“去给朕拿来……”
卢豆很快遵照着陈翊琮的命令拿了笔来,“皇上是要……?”
陈翊琮接过朱笔,示意卢豆将奏折展开至最后一页,他刻意没有去看上面的文字,而是在末尾写下了一个凤舞龙飞的“准”。
卢豆怔在了那里,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又看了看陈翊琮——皇上根本就完全没看啊。
“盖上朕的玺印,现在……就到内阁去。”陈翊琮低声道。
“皇上用不用再……”
“不用。”陈翊琮冷冷地望着那本奏章,他根本不在乎这本奏章里写了什么。
他现在,只想把脑子里所有和柏灵有关的东西,全都抠出来扔掉。
卢豆全都照做了,他很快披上披风,抱着陈翊琮批复了的奏章,亲自往内阁的值房去了。
养心殿里,陈翊琮伤心欲绝地望着天顶。
昨日的一切恍如隔世,欢喜和惊惧的转折如此强烈,令他无所适从。
想起柏灵,他内心骤然涌起浓烈的恨意,恨到几乎想要亲手将她撕碎,然而这恨意稍一颠簸,又带他回到某种绝望又无力的谷底。
为什么他就总是无法留住自己最在意、最喜欢的人呢?
为什么别人就可以恣意地予夺,轮到他的时候,一切就不成立了呢?
陈翊琮剧烈地喘息着,热泪再次滚滚落下。
第六十七章 金丝雀
沁园里,衡原君正在独自复盘他和柏灵在慎刑司里下的那盘棋。
毫无疑问地,柏灵输了,不过输得并不多,打得很漂亮。
这已足见她的棋力在这一个多月以来有了多大得提升……虽然,还远远到不了首步天元也能胜过他的地步。
灯下,他忽然想起柏灵那句,“干脆利落地死,总是好过像衡原君这样的活,是不是?”
衡原君拈着棋子,轻轻挠了挠头。
……怎么感觉又被讨厌了。
好像不管他是冷是热,是强硬是怀柔,像柏灵这样的人,永远对他伸过去的橄榄枝无动于衷。
为什么呢。
外头传来一阵开门声,不一会儿,韩冲大步走了进来。
这段时间他基本只在夜里出现因为理论上,韩冲现在还在外地追逐韦十四的下落,不应该出现在平京城里。
他也确实非常在意韦十四的下落,只不过衡原君一纸书函召他回来,他也只能回来。
“已经派人跟过去了。”韩冲轻声道,“柏家父子的状况现在都还好。”
“嗯。”衡原君点了点头,“好。”
“明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
“杀掉柏家父子。”韩冲答得有些迟疑,他望着衡原君,“……不是今早,明公亲自对柏灵说的吗?”
衡原君仍旧望着棋局,“我什么时候说了要杀掉他们。”
韩冲想了想,“您问柏灵,是不是希望她的父兄也死得一样痛快。”
衡原君再次点头,他抬眸望了韩冲一眼,“杀了他们,对我们的好处是什么?”
韩冲有些不确定,“……让柏灵听话。”
“人要是都死了,还怎么让柏灵听话呢。”
韩冲颦眉,“那明公……是想在之后让小皇帝动手,好进一步离间他和柏灵之间的关系?”
“小皇帝不会动手的,”衡原君轻声道,“柏家的两个大夫这些年在平京和太医院里做过的事情众人有目共睹,他们不论今后是去江州,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只要不回平京,就是百利而无一弊。
“所以出了平京,柏世钧和柏奕就安全了。”衡原君淡然而笑,“柏灵为什么敢对皇帝动手……她无非是在赌,皇帝不会在这件事上继续意气用事。”
衡原君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他垂眸说道,“……看起来,柏灵赌对了。”
“那明公为什么要派人去盯梢柏家父子?”韩冲益发想不明白,“……总不至于是要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
“韩大人想不明白吗?”衡原君笑了笑,“你再想想?”
韩冲想了许久,才勉强开口,“……我应该明白吗?”
衡原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在屋子里坐了太久,觉得有些沉闷。
“你不是一直想抓韦十四吗?”衡原君低声道,“上个月柏灵死了,这个月柏家父子被囚……韦十四已经养了快一个月的伤,你说他会不会袖手旁观呢?”
韩冲终于恍然大悟,他微微张开了口明公的眼睛实在是……实在是太锐利了!
“对韦十四这个人,我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衡原君声音低沉,“无非是看韩大人执着于此,我顺手送几个人情罢了……
“我知道有些事,如果不亲自去做,就永远留有执念,”衡原君两手交握,揣在袖中,“但执念,有时候也会遮蔽人的双眼,让他们忘记自己原本想要的是什么。”
衡原君走到韩冲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大人自己小心。”
衡原君推门就要出去,韩冲一时疑惑,他回转过身,“……明公是在劝我收手吗?”
“不,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一点感悟。”
衡原君侧目,转过大约一二分的侧脸,“韩大人要做什么,都尽管去做,我没有任何意见。”
……
这往后,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慎刑司里,柏灵时常听见上面几层传来的惨叫。
宫里不知道为什么,永远有犯下大错的宫人。他们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被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打进慎刑司,然后在痛苦中丢掉性命。
柏灵忽然想起来,从前她听宝鸳说过,流放的犯人过了十五就走,而要被问斩的死囚,则要等到出正月。
地下的监牢很难了解具体的时间,每当一个狱卒来送了两顿饭,柏灵就拿那盒口脂的盒子,在墙面上画一道杠。
这一日,柏灵醒来但来送早饭的狱卒还没有来。
她算了算日子,今天是二月初一了。
她静静地等在黑暗中,很快,狱卒终于来了今早的饭菜格外丰盛,米饭没有半点馊味不说,还有卖相良好的酱鸭和青菜。
柏灵大口咀嚼,一旁的狱卒看着,不由得微微颦眉,“……慢点吃?”
她权当没有听见,吃完后放了碗筷,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一句,就被人从后面用黑色布袋套住了头。
这一路,柏灵被人用铁链拴着手脚,有些跌跌撞撞地被人拖拽着上前,她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推进了一辆囚车,而后被带到了一处四面都是人的房间里。
到处都是嘤嘤的抽泣声,有的声音属于孩子,有的声音属于少女。
在这间房子里待了大约半个时辰,透着黑色布袋,柏灵仍旧突然感受到了一束强光有人把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来人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柏灵竖起耳朵,对方说的似乎是某种方言,她能听清,但听不太懂。
不一会儿,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再次被带了出去。
所有人的铁镣都被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麻绳,一条绳子拴着大概二十多个人,一旦有人想跑,马上就牵倒前后摔成一片,而后是一连串的鞭子和叫骂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人群终于停了下来。
有壮汉开始给每个人摘下她们蒙住了脸的头套。
一瞬间柏灵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捂着双眼适应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在她的前后,全都是一群囚首垢面的年轻女子,她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不乏名贵的面料,但破损、油污……甚至血迹,让这些衣料早已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光彩。
柏灵抬头远眺。
前方,百花涯的金色丝笼那个她曾经许多次路过、并为之驻足观望的主楼穹顶,正在清晨阴沉的天幕下闪耀着灯火,熠熠生辉。
第六十八张 笼中初见
柏灵沉默地望着那里,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林婕妤曾经送她一个金丝笼,而今她真的落进笼中了。
又或者,她其实一直都在笼中,而不自知呢?
柏灵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
在她前后的、那些被麻绳困住了手脚的女孩子来自大周各个州府,多数人从来没有到过这里;而少数自小生长在平京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们几乎立刻尖叫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往挣扎着、想要逃走。
但壮汉们的鞭子再次落了下来,他们不仅抽打要逃走的姑娘,也抽打那些因惊慌而呼救的人。
骂声很快盖过了女孩子们的哭声,她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听着训斥和鞭响。
片刻之后,队伍恢复了秩序,众人又慢慢往前走,直到经过一处转角,队伍里的一个年轻姑娘忽然毫无征兆地用力奔向坚硬的石墙凸角,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过后,她慢慢倒在了墙角下。
一旁的男人连忙上前检查,问也不问,先踹了几脚,接着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倒下的女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男人俯身探了探鼻息,又骂了一声,接着弯下腰,解开了尸体手腕上的绳索,就这样将她丢在路边。
柏灵一路沉默,跟着人群缓缓向前。
在经过那个撞墙而死的姑娘身旁时,她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几乎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地问,“……我刚刚听他们说,这里叫‘百花涯’……百花涯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另一个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回答。
“啪”地一声,鞭子甩落在她们身旁的地面上。
“不要交头接耳!!”
前方的“金丝笼”越来越近了。
那是百花涯最庞大的建筑。
远看是一座巨大的高楼,走进了才会意识到,那里楼宇连着楼宇,形成了一个环形的塔。
而在这高楼的最高处,镂空的金色雕栏搭成了一个金丝笼的形状。
此时的金丝笼里还点满了灯看来昨晚,有贵人在这里彻夜笙歌了……
三年前,柏灵曾经在某个夜晚向这里投来远远的一瞥。她记得那时里面身着华衫的男女看起来就像蚂蚁一样渺小。阿离也曾告诉过她,那是只有贵人才能出没的地方。
果然,在离主楼大概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柏灵所在的队伍调转了方向。
如她们这样的罪囚,显然是不能从金丝笼前方直接取道的。
领路人带着她们拐入一条狭窄的幽巷,然后一路向着这里最外围的花弄走去。
柏灵也认得那里。
花弄肮脏而破败,当生活在百花涯的女人,年迈或病弱到连最下等的“尾凤”也做不了了的时候,她们就会住到那里。
如今看来,新入百花涯的雏儿们,也一样会被丢进去……
经过一个熟悉的路口,柏灵望向沈姨所在的方向,但视线里只有层层叠叠的黑色砖瓦,还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长线的天空。
柏灵又有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婕妤。
当年,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吗。
……
入夜,柏灵终于搞清楚了状况。
和她一起进来的这一批人,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们是大周的“罪属”。
能成为“罪属”,就意味着她们的原本的出身,都不会太差。这些人多半是家里有长辈犯了重罪,导致株连,而后男眷流放,女眷进入教坊司。
这一批从教坊司被押赴百花涯的年轻女子一共有三十七人,分别关押在百花涯东侧和西侧的两处塔楼的最高处。
但女孩子们住着的屋里没有窗户,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
门外被上了重重的的铁锁,常年人在外盯梢这些在百花涯里干活儿的杂役,都被叫成“龟爪子”。
这些龟爪子有多么蛮横,她们今早已经感受过了。
天黑以后,有人上来给姑娘们送饭。
那人先是进屋,将一盏烛灯挂在了门框附近的钉子上,昏暗的房间终于稍稍亮了一些。
接着,他弯下腰,给每个女孩子手里都发了一个碗。
“都拿好!今后这个碗,就是你们吃饭的凭证,有几个碗,打多少饭。”
四下安静,没有一个人应声。
“把碗都给老子端好了!”那人突然换了个口吻,厉声道。
女孩子们这才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地端起了碗。
那人拿起一个铁勺,挨个儿给她们盛吃的那是某种流动的、成分不明的糊糊。
“我半个时辰以后过来收,都给我吃快点儿!”
说罢,那人很快离开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来时带来的蜡烛。
整个屋子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沉默的寂静中,女孩子们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塔楼上,似乎就只剩她们这些人了。
柏灵嗅了嗅碗里的东西虽然眼前的东西和她今早在慎刑司吃的“最后一顿”没法比,但比之前牢里的伙食还是好了很多。
她先尝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好,估计是拿一些菜根和黍米研成的粉末熬出来的大锅糊糊吧,但也不影响进食……
正当柏灵大口喝起来,她忽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恼怒的声音,“……他怎么没有给我们筷子呀,勺也没有,这要怎么吃?”
“这碗里装的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根本是猪食……”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谁知道么?”
“是青楼……”忽然有一个颤抖的声音从柏灵的左手边传来,“百花涯,是平京最大的青楼。”
柏灵明显感觉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有人一时没有握住手中的碗,哗啦一声,碗落在地上,和菜糊一起摔成了一滩。
她们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今早会有人撞墙自尽。
片刻之后,所有人哭成了一片。
她们进入百花涯的第一个夜晚,就在彼此惶惶不可终日的哭声中过去了。
这一晚,有人因为摔碎了碗,挨了龟爪子的一顿毒打;
有人半夜三更,躺在矮床上捂着嘴默默想家;
有人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而后在屋子西面跪倒下来那里有一道年久失修的木屋裂痕。
远处耀眼的灯火透过缝隙,在屋子里投下一条浅浅的光路。
柏灵闭着眼睛躺在屋角,听见那人在小声地祈祷家中的几个哥哥还有父亲能够平安。
她有些在意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正两手合十,满脸泪痕地跪在那一道缝隙的光路下,轻声呢喃。
第六十九章 三月赎期
柏灵默默听着那个女孩子的祈祷,不由得想到了如今不知在哪里的柏世钧和柏奕,顿时也有一些伤感起来。
“……会平安的。”柏灵忽然开口道,她的声音很低,“一定都会平安的。”
一旁的女孩子吓了一跳,立刻往柏灵这边望了过来。
柏灵对着她笑了笑。
“……谢谢。”那个女孩子低下了头,有些惊慌又有些哀愁,她迅速地站起身,去到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陷入了沉默。
……
此后的几天里,一切都平平安安。
所有女孩子都被关在塔楼上,有人定期上来送饭,倒夜壶,甚至在午夜时分带她们下楼,去附近已经没什么客人的池汤里洗澡。
深夜的浴汤一般是一天中的最后一水,水质浑浊,但有水洗澡本身就已经让人很满意了。
女孩子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单纯地换了一个地方关押,先前担心的那些状况,一件也没有发生,大家虽然觉得奇怪,但气氛也渐渐和缓下来。
夜里,柏灵跟在人群里上楼,她现在基本就睡在房间的西北角,简单地拿几个麻袋垫在地板上,然后盖一块这里发的薄毯。
夜里虽然有些冷,但还扛得住。
今天,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虽然昏暗,但勉强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柏灵独自坐在角落里梳着头发,她手里的木梳是从楼下澡堂的一个旮旯角里捡来的,她拿水冲了几道,藏在袖子里带上了楼。
屋子中央,女孩子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边梳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聊起了天。
“话说西塔楼那边,今天走了两个姑娘,你们知道么?”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是死了吗?”
“不是啊,是被人接走了!”那个女孩子道,“我也是刚才沐浴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的。咱们罪属入百花涯,一般都要先晾三个月,看有没有人来赎买,若是三月之内一直无人问津,才真正销去原籍,划入奴籍。”
“什么!”屋子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站了起来,向着那个说话的姑娘靠拢。
“什么赎买?”
“是说只要缴纳了银两,就能出去吗?”
“当然不是了!”那人又道,“此赎非彼赎,是要通过教坊司几番审核,才能拿到批复的。光有银子,也不好使。”
“但……为什么要先晾三个月?”
“很简单啊,你们想,咱们这样的人,虽然落在百花涯,但这儿的人恐怕也不敢上来就硬接。总是得先等等,看有没有手眼通天的人来捞。
“像今天西塔楼被接走的那两个姑娘,听说一个是原抚州知府的女儿,一个是原大邺按察使司的侄女,这两个人虽然前两年被革职抄家,但到底是能在京里说上话的官啊,妻儿的去向,那都是打过招呼的。”
此话一出,黑屋子里的许多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时候,突然出现的一点渺茫希望,非但无法带来安慰,反而叫人的焦灼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黑暗里,有人问那个带来消息的人,“姐姐消息好灵通啊……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么,艾芊。”
“艾……”人群里有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姓氏,“姐姐难道是楚州人?”
“是呀,”那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被认出的张扬,“楚州艾氏,你们应该都听过的吧?我爹爹是被同僚陷害,才落得如此下场……今日西塔楼被接走了两个,过几日,我的叔伯应该也会来接我了。”
众人又是一声由衷的羡慕和叹息。
艾芊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你们谁手上有梳子么?这儿连个梳妆的东西都没有,也太不方便了。”
“我刚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捡了一个,就那个老坐西北角的小妹。”
有人指了指柏灵。
艾芊跳下了床榻,走到了柏灵的附近,“妹妹,你是有梳子么,借我一用?”
柏灵仰头答了一声“好”,而后将自己已经收进袖子的断齿梳递了过去。
艾芊伸手来接时,一只银色的手镯,从她的手臂滑落到腕子上。
近旁有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银镯,不由得立刻惊道,“你是怎么把镯子带到这里来的,他们……他们没有抢你的镯子吗?”
另一人旋即附和,“是呀,我才进教坊司,我的项链、耳坠子还有镯子和香囊……全都被那儿的人收走了!”
艾芊两手抱怀,笑了笑,“那是你们的东西都忒俗了,他们倒是敢碰我的镯子?这可是升明元年,内宫选妃时,皇上亲自送给我的。”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你见过……皇上?”
“是啊。”艾芊稍稍抬起手,“皇上当时就是望着我的手,望出神了。”
在大周,女子若是被男子盯着瞧,还瞧得出神,那决计不是什么能放在台面上讲的事情不过,如果这个男子是皇帝,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且能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得见天颜的……那属实凤毛麟角。
这一句近乎炫耀的直白解释,引起了暗处的几声嗤笑,但更多的是惊叹和崇拜。
柏灵也听宫人们说起过这件事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她意识到陈翊琮送给自己的鲸蜡并非是他的一时兴起。
柏灵望向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手,艾芊的那双手确实非常好看。
骨节分明,纤细雪白。
艾芊捕捉到柏灵的目光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落魄的小姑娘,也露出了某种和当年的少年皇帝近似的表情。
那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而带来的深思。
“好看吗?”艾芊伸手在柏灵面前晃了晃。
柏灵回过神来,她点头笑道,“……确实很美。”
艾芊也笑了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梳头去了。而后又有许多女孩子围了过去,一些在问关于赎买的细节,另一些则好奇地问起当年的选妃轶事。
艾芊坐在屋子中央的床榻上,从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占住了这个位置,今夜许多人都围绕在她的近旁,带着或企盼或惊奇的目光听她说话。
艾芊的笑声几度响起,这一晚的塔楼显得比往常要热闹得多。
夜更深了,柏灵站起身,也走到艾芊跟前,“我的梳子呢,用完了的话,还给我吧。”
艾芊已经躺在了榻上,她看了柏灵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就放在我这儿呗?以后哪个姐妹要用了,直接到我这儿拿就是了,大家用起来也方便。”
柏灵微微扬起了双眉。
“我现在就要用。”她轻声道,“放在哪儿了?”
艾芊这时才真的抬眸望向了柏灵,她将自己的左手放到了身后。
“怎么?”她微微颦眉,看向了柏灵清瘦的身板,“你要抢啊”
艾芊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整个人扑了过来。
第七十章 失无可失
柏灵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她非但是要抢,而且在狠狠地抢。
这种突如其来的凶猛让艾芊始料未及,等到她开始反击的时候已经丧失了先机,被柏灵一把抓住了头发,死死地按在床上。
近旁的女孩子们尖叫起来。
藏在艾芊袖子里的断梳,也在这个时候掉落了下来。
柏灵没有松开按着艾芊的手,她的膝盖紧紧抵靠在艾芊的后肩上,而后腾出右手,将梳子重新拾捡起来。
在她和艾芊周围,此时已经成了一个无人的空地。
“放开我你松手!!!”艾芊惊声尖叫,“你要干什么!!!”
“借用了别人的东西,要说谢谢!”柏灵揪着艾芊的头发,“别的人要用,可以随时来向我借。但下次借或不借,是我的事!”
“疯子!!疯子!!”艾芊只觉得头皮被柏灵扯得生疼,她不敢动,只是望向旁边在围观的女孩子,“你们看什么,把这个疯子拉开啊!”
然而没有人敢上前。
柏灵倏然松开了手,退回到床边的地面上,艾芊抱住了自己被勒得生疼的头皮,喘息着望向柏灵。
柏灵的表情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是呼吸仍旧因为方才的举动而稍稍起伏。
这一瞬间她忽然对自己感到陌生,从艾芊带着憎恶、惊讶和些微惧怕的眼睛里,柏灵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围聚在身边的众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柏灵理了理地上的麻布袋,将薄毯重新裹在了自己身上,安静地躺了下去。
这一瞬,整个屋子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艾芊方才被打懵了,这会儿想再冲过去反击,又觉得不太合适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能咬回去吗?
只可恨刚才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被这个丫头占了先机!好在现下周遭许多人都朝着自己围过来……
大家轻声劝慰着,还有几人替艾芊轻轻揉着头,这多少让她觉得有些宽慰。
人群里,少数几人向着柏灵的方向投去了好奇的一瞥。
……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亮,塔楼的大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春寒料峭,屋外的冷风瞬间席卷而来,大多数女孩子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风一吹便醒了。
“都给老娘睁开眼睛!一窝子懒蛆!”
一个中年女人的嗓门带着几分怒意骤然响起,大家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望向门口。
一个身如水桶的老鸨站在那里,她身上的蓑衣还没有解下,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刚刚结束一段长途跋涉。
“每天在这里吃吃睡睡,拿百花涯当什么地方?到了这儿,一个两个的就甭拿自己再当什么官家小姐!”
说着,她回头就给了身后站着的一个龟爪子一巴掌。
“前几天老娘不在,你在这儿懒屁屎吊的没人管,从今儿起我他妈再看到有人在这儿白吃白喝,老娘就把你的懒筋抽出来当裤腰带!”
龟爪子佝偻着背,手刚捂住了脸又立刻放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好连连点头。
中年女人回头扫了一眼,“都给老娘起来!干活儿!”
说完这一句,她风风火火地下楼了。每走一步,人们就感觉塔楼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屋子里地所有女孩子都有些不知所措,她们懵懵懂懂地听着指令,尽快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就在她们着急忙慌地下着床时,大家听见楼下塔楼地空地上,传来那个中年女人气势雄浑的叫骂
她骂得实在太快了,听得人脑子都转不过弯来,骂词极度下流露骨,尽管那并不是在骂楼上的人,但还是有几个女孩子吓得哭了出来。
在她的骂声里,柏灵分明感到,那些正在被训斥得龟爪子好像是畜生,是机器……总之不是人。
女孩子们不敢再有半点耽误了,所有人一面整理者衣衫,一面跌跌撞撞地出门。
在高处,她们向下俯瞰,只见楼下带着几分臭气的院子里,那个中年女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五六个龟爪子,手里握着鞭子等在那里。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她们被不同的龟爪子带去了百花涯的各个地方,工作量大到令人咋舌,往往两个人要负责一整个楼层的清扫算下来大概有十几间大小各异的屋子,再加上一到两个可以容纳三五十人的室内戏台。
在来到这里之前,大部分女孩子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晨起梳洗的毛巾都是下人给揉搓好的,她们只要伸手去接就行。
而今,突然面对几块皱皱巴巴的脏抹布和一桶越洗越黑的污水,大部分人都因为动作的生疏而挨了重重的鞭子。
相较之下,柏灵这边大概好了很多。
尽管一开始,龟爪子吹毛求疵地抽了她们几下,但在看到两人利落的动作之后,那人就放下了鞭子,一个人坐到旁边喝酒偷闲去了。
临近午饭的时间,柏灵饥肠辘辘,但还有一半的地没有擦完,龟爪子扣住了她和另一个女孩子的午饭,让她们干完活再说。
两人看了看龟爪子手里的长鞭,也没有其他选择。
但这种感觉……也不算难以忍受。
俯身擦地的时候,身体是辛苦的,但精神却是放空的。
在沉默间,柏灵不断回想起自己昨夜的行为,回想起那一瞬间的失去理智……
为了一把梳子,至于吗。
大概是至于的吧。
往昔那些在意的人,那些在意的事,越是想要留住,越不能表现出本心。
然而结果又如何呢,想要留住的总也留不住,不想失去的,到底也还是都失去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已经失无可失……谁也别想再从她这里夺走任何东西,就算是一把捡来的、断齿的破梳子,也不可以!
想到这里,柏灵忽然又莫名暴躁起来,她擦地的两手突然用力,以一种酒醉狂歌的气势一口气把抹布推到路的尽头。
靠在不远处的龟爪子恰好看到这一幕,嗤笑了一声。
擦个破地还擦出激情来了,这不有病吗。
“停了停了!都给我停了!”他呵斥了一声,抓着鞭子狠抽了几下身旁的地面,“过来吃饭!”
第七十一章 松青
柏灵和另一个女孩子坐在边角的台阶上,两人大口地吃着已经冷掉的馒头。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夕阳的余光远远投过来,映照在还有一点点残余水渍的地面上,让一切都金灿灿的,显得安静又美丽。
等到入夜,这里的灯火又会亮起,又会有无数人从她们擦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经过,在这里洒上酒水、菜汤或者眼泪。
当下,柏灵看了看手里的馒头。
她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竟然能咯牙咯到这种程度,如果抓着这馒头往人头上砸,估计也能砸他个两眼冒星吧……
她用力地咀嚼着饿到现在,胃已经饿得有点疼了。
能吃就行,具体是什么……无所谓了。
没一会儿,柏灵手里的两个馒头就已经全部吃了下去这是她中午和晚上两顿的伙食,但感觉似乎还不够。
她感觉身旁的女孩子用胳膊碰了碰自己。
柏灵回过头,目光带着防备和警惕。
那个女孩子被柏灵的眼神吓了一下,她咽喉动了动,慢慢伸手,递过来大半个还没有吃完的馒头。
“你是不是还没吃饱?”她小声问道,“你要的话……”
柏灵有一些意外,她看了看眼前的姑娘,“为什么要让给我。”
“我吃不下了。”女孩子轻声道,“而且你今天干了好多的活儿,东边的两个房间本来应该是我收拾的……结果你也干完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她倒真的没留心。
她呼了一口气,接过对面递来的半个馒头,“谢了。”
“应该是我谢谢你。”女孩子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柏灵沉眸咀嚼着馒头,没有回答。
那个女孩子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叫艾松青,松柏常青的‘松青’。”
名字像个男孩子,不过蛮好听的。
柏灵望了她一眼,有些不清不楚地问道,“……昨天那个艾芊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姐。”艾松青低声道,“她爹爹是我大伯,我爹爹是她二叔。”
“喔,姐妹啊。”柏灵低头想了想,“那怎么她睡床不带你,让你睡旁边地板。”
艾松青两手绞在了一块儿,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有点儿,复杂。我娘本来是通房丫头,后来家里给了名份”
“所以她是嫡姐,你是庶妹?”
“对。”艾松青连连点头,她望着柏灵,心里打着鼓。
从今天柏灵娴熟的家务手法里来看,她多少能看出柏灵应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
或许她们俩的命运是相似的……也说不定。
所以她鼓起勇气,过来说话。
“你们从楚州过来多久了?”柏灵轻声道。
“刚到平京……半个多月吧。”艾松青答道,“之前都是关在楚州的监牢里,最近才过来的。”
柏灵只是应了一声,一旁的艾松青则竭力想着应该怎么继续话题。
“昨天……没想到你会跟她动手。”
“她打架很厉害吗?”
“也不是,”艾松青轻声道,“她……就是很擅长讲道理,比方说像昨天她抢你的梳子,她会说这梳子是要给大家用的……你要是不给,就是小气,其他人也会讨厌你。”
柏灵“嗯”了一声。
这种手段确实蛮常见的,但也说不上是什么难以防备的招数。这种程度的要挟,只要在第一步就打乱对方的阵脚,狼狈的就只有她自己而已。
艾松青余光看了看柏灵对方看起来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想到这里,艾松青忽然有些慌张起来,她心里有些丧气,果然自己还是太不会说话了……
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不知道柏灵最后会怎么看自己……
她的十指用力地交握,可能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搭话,万一被对方当成了奇怪的人……
在这胡思乱想的当下,柏灵已经差不多把那半个馒头吃完了。
“我……我其实还想来和你说一声谢谢。”艾松青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
“谢我?”柏灵有些莫名,“还是为了我今天多擦的两个房间吗?”
“不是。”艾松青连忙摇头,“就是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说我爹还有我的几个哥哥都会平安……”
“啊,是你啊!”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她这时才真正觉得眼前的女孩子眉眼确实看起来有一些熟悉,“我都没有认出来……”
艾松青有些拘束地笑了笑,“姐姐叫什么名字?”
柏灵沉眸想了想,“柏灵,也是松柏常青的柏,灵巧的灵。”
“……好听。”艾松青小声道,“年纪呢?”
“十四……十五了,过完年。”柏灵轻声道。
“我果然该喊你姐姐。”艾松青笑着道。
“……你不用为那天的事情谢我,”柏灵撑住了自己的侧脸,“我哥哥和父亲也一样,我也希望他们平安。”
……
干完了这一日的活儿,柏灵和艾松青被龟瓜子们交接着带回。
这一路上的管制非常松懈,好几次,龟爪子们几乎是完全背对着她们走在前面,长久都没有回头。
柏灵有些犹豫地看向近旁的小巷。
她对百花涯虽然还不太熟悉,但也知道这些小巷一定直接通向外面的世界,如果趁着现在悄无声息地溜走……
犹豫之中,柏灵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惨叫。
艾松青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向着柏灵这边靠过来。
那惨叫久久不息,撕心裂肺,像是从垂死之人的喉管里发出的。
柏灵有些在意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她在慎刑司的时候,就天到晚能听到这种哀嚎。
远处的嚎叫每传来一声,艾松青就浑身哆嗦一下,小姑娘不敢抬头,可惊慌之下又没心思看路,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
柏灵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了她。
“……多谢。”艾松青有些虚弱地开口。
“不客气。”
“那边……是什么声音,柏灵知道吗?”
“不知道。”柏灵摇头答道。
不一会儿,哀嚎不再像先前那么密集频繁,但余响依旧可怖,艾松青恐惧之下,顺势抱住了柏灵的手臂,没有再松开。
柏灵几次试着将手臂抽回来,没有成功。
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就算是像跑路,也不可能带着这种随身挂件一起跑……
等到两人一起被带回塔楼的院子里,她们才真正明白方才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那就是她们屋里的一个女孩子。
虽然两人谁都没有和那人说过话,但这几天确实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试图在回来的路上逃走……
很明显,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