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抓人
韦十四跟着柏灵,驾轻就熟地在通向内宫小院的方向穿行。
但这一路上,他都无法摆脱某种盯梢的视线那是从暗处投来的监视。
他隐隐能够感知到这两人所在的方向,但无法彻底甩开。
某种程度上说,让自己待在这些人的视线之中,才算比较安全的做法,毕竟从昨夜到现在,这些突然出现的暗哨一直都远远地盯梢着,没有半点要接近的意思。
柏灵和父兄在太医院门口告别,然后自己走向不远处的宫门。
有几处一路在地面尾随的锦衣卫这时停了下来,分散去了太医院的各个出口。
韦十四冷眼观察着这一幕这种监视,是针对柏家所有人的。
继续向前,在柏灵进入宫门之后,一直落在韦十四身上、令他感到极度不适的那种视线消失了。
明处,柏灵顺着寂静宫道缓步向前,暗处,韦十四正竭力确认着周遭的情形看起来,这些人对柏灵的盯梢,暂时是限于宫外的。
在柏灵进入小院之后,照例先去了趟卧房,韦十四便趁此期间,很快将这些观察传达给了她。
柏灵微微眯起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陈翊琮今天还没有来,也许陈翊琮这几天都不会再来但柏灵忽然很想去一趟养心殿,去质问他“你在干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显而易见。
这几日的盯梢必然是和更深入的调查联系在一起的,现在他的按兵不动是因为没有证据,然而再过一两日,谁知道他会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
“衡原君那边这两天有消息吗?”柏灵问道。
“暂时没有,”韦十四轻声道,“我一会儿再去确认一遍。”
“……不用了。”柏灵摇了摇头,这段时间除了和裕章票号的正常联络之外,你手上所有的事情,都暂时停下来。”
调查即是留下痕迹,现在做任何额外的事情,都有可能引来旁人的注意。
柏灵轻声道,“我们先保持静默。”
“……好。”韦十四回答。
韦十四再次消失后,柏灵一个人安静地在床榻上坐了下来。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岌岌可危。
她昨天还想着怎么把计划提前,但今天一觉醒来,韦十四告诉他周围多了好几处盯梢之后,她就明白能提多早这件事已经不再取决于她,而取决于皇帝的怀疑。
要在暗卫们的监视下做手脚简直是找死,不论如何,她必须先把这段时间撑过去,直到打消陈翊琮的疑虑。
当下的一切还没有被撕破,总还有斡旋的余地。
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吊诡了,就算真的是衡原君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的陈翊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给出什么实锤的证据来?
如果他并不了解这件事,又是如何说服的陈翊琮相信他?
他到底捏住了什么证据?
而最关键的……衡原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时间,柏灵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
即便一直都站在皇帝的身边,但这三年来,她已经慢慢淡出了许多人的视线,始终没有出现在任何前台的位置。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还会对谁造成威胁。
且如果衡原君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威胁,又为什么不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就放她逃走呢?
为什么非要用这样的手段,直接置自己于死地,这样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引来陈翊琮的厌恶不是吗?
所以……真的是衡原君吗?
柏灵觉得脑海里的许多推测都乱成了一团,唯一确定的,就只有一点了。
有人正在暗处搅起风云。
柏灵轻轻叹了一声。尽管她早就料想到事情不会一直那么顺利,但如眼下这般莫名其妙的走势,也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柏司药,外面来人了,是找您的。”赵七在门外轻声道。
“来了。”柏灵站起了身,“是谁?”
“不知道,是北镇抚司的官爷,奴婢也没有见过。”
柏灵微微颦眉北镇抚司?
院子里站着两个柏灵从未见过的锦衣卫,从飞鱼服上看大概是千户。两人一见柏灵,都颇为恭敬地欠身低头。
柏灵也躬身行礼,“两位大人是?”
“柏司药早,”一人上前道,“我们是北镇抚司衙门的,奉召前来,求见韦十四韦大人。”
柏灵几乎立刻警惕了起来。
她笑了笑,“我说北镇抚司的几位官差,怎么会进到宫里来……原来你们是找十四啊。”
“对,”剩下一人道,“我们手上有一桩案子,得问问十四爷的意思。”
“案子?”柏灵看向此人,“十四一直都是我的暗卫,你们查案为什么要问他的意思?”
“……具体的案情,司药就不要问了。”那人答道,“这些我们本来也不能说。”
“明白。”柏灵理解地点了点头,“两位大人要不进屋坐坐,十四现在不在,我也在等他回来。”
“十四爷不在?”两人一时都有些意外,可随即便道,“但我们收到的消息是,他今早和司药一道进宫了。”
柏灵的脸色冷了下来,“两位大人的消息确实灵通,但我有些事情需要十四去做,所以又遣他出宫了。”
“什么事情?”
“……具体的事情,两位大人就不要问了。除非你们今天是来带我走的。”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片刻之后,其中一人冷声道,“既然如此,可否让我们的人进来搜一搜。”
“能不能搜我说了不算,”柏灵淡淡道,“这小院虽然无名无姓,但好歹也是内宫重地,你们要搜皇上的院子,得去拿皇上的手谕。”
“我们已经拿到了。”说着,那人递来一块黄绢,“但这毕竟是司药的居所,我们不想闹得太难看。司药请看吧。”
柏灵神情漠然地接过了那块手谕。
右下角盖着陈翊琮的印玺。
在通篇的套话末尾,陈翊琮写着,准许锦衣卫在任何情况下“便宜行事”。
明白了,他们是来抓人的。
敏锐如十四,应该早就看明白了吧。
柏灵握着手谕,表情茫然地看了好几遍,而后抬头望向锦衣卫,“两位大人什么意思?我看了半天,这里头根本没有说准许你们来搜这间院子啊?”
第四十三章 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最后一句‘便宜行事’,就是皇上的许可。”那人表情严肃,“司药如果有什么不满,可以等今日皇上下朝之后去询问。”
“但是”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小院的后院就传来了一阵短兵相接的激烈声响。
两个锦衣卫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拔刀向着后院奔去,柏灵紧随其后然而当他们赶到时,只有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他的兵器被斩成了两节,落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鲜血顺着他右手捂住的肩头汩汩涌出。
这人的脸因为疼痛而狰狞万分。
“成大人!”两个锦衣卫几乎立刻上前将黑衣人浮起。
“不要管我,去追!”受伤者咬牙道,“东北方向,吴砚和沙棘都已经追过去了,快点派人去支援,不要让他们俩单独行动”
柏灵微微松了口气。
十四成功逃走了。
原先悄然潜伏在院子周边的锦衣卫此刻全部冒头,众人腾跃而起顺着那个伤者指出的方向奔袭而去。
柏灵转身要走,先前的那人马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柏司药,事已至此,您还是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吧,我们会派人保护您的安危,以免韦十四什么时候折返,伤害到您。”
柏灵看了他一眼,“……这又是你们便宜行事的一部分吗?”
“这是为您着想。”那人轻声道,“其实我能理解,韦十四在司药身边待了这么久,一定让您觉得非常信赖,但他的真实面目,司药您还是不了解”
“荒谬,”柏灵笑了一声,“十四的真实面目,我了解得比你们加起来都要多。”
“也许吧。”那人没有争辩,但其他锦衣卫已经闻讯堵在了小院的出口。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柏灵,“但您最好哪里都不要去,毕竟皇上记挂着司药的安危,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一院子的人,脑袋都得落地。”
“我管你们脑袋落不落地,现在就给我让开,”柏灵轻声道,“因为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养心殿。”
为首的锦衣卫略略有些迟疑。
柏灵看向他,“我和皇上之间,还有最后一课没有讲完。如果因为你今天的行为耽误了……明天,你就得脱下这身皮,去平京的北门扫城墙,信不信?”
一道沉缓的呼吸声过后,那人缓缓地让出了道路。
随着他的让步,在他之后的锦衣卫也纷纷向两侧退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柏灵两手空空地走出了院子。
“跟着。”为首的锦衣卫对着近旁的随从作了一个手势,四人很快出列,跟了上去。
他又回过头,对自己的属下道,“我也得去一趟养心殿,把方才的事情告诉给皇上,韩大人那边,你去通传。”
“是!”
……
沁园。衡原君的偏院。
仅仅是一夜之间,他的桌上就已经摆满了各种个样的信笺和案卷这些全部都是韩冲这一个多月以来收集的信息。
有一些是韩冲日常记录在自己无常本上的笔记、观察,有一些是从北镇抚司调取的文件副本。
对所有在京城的官员,不论其身份如何,锦衣卫都有各自的盯梢,地位越高,身份越敏感,盯梢越细。
哪位大人什么时候写了一首反诗,或是和什么人聊天时偶尔带出了一两句不满天听的话,锦衣卫全部记录在册。
这些信息既多且杂,除了记录者本人,几乎没有会去翻看,锦衣卫们只是勤勤恳恳地收集着、整理着,将这一切分门别类对大部分朝臣来说,这些危险而致命的信息,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披露。
然而,一旦有了上谕,要着重开始查检某人劣迹的时候,锦衣卫立刻就能罗织起一大批的罪名。
在这一点上,刑部官员望尘莫及。
而此刻摆在衡原君桌上的这些记录,正是这三年来柏灵外出行踪的点点滴滴
譬如在某年某月某日,柏灵与哪一位大人在何处、因何际遇有过一个时辰以上的会晤……
柏灵在什么地方买过什么东西,又拜访过什么人,送了什么东西……
在某一晚,柏灵曾独自去哪家戏园,看了哪一出戏,在什么地方笑了,又在什么时候哭了……
凡此种种,历历在目。
衡原君将一些特别的纸笺和文稿信手丢在了不同的位置。
这些大大小小的纸张和卷集、在屋子被清空的正中心摆成了一个混乱的大圆。
他的目光从一处移到另一处,从中寻找着线索。
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为什么韩冲会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破绽了因为,太普通了。
实在是太普通了。
除了柏灵在升明二年的那次豪赌,其他基本上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但那次豪赌也一样有迹可循在陈翊琮和柏奕一道北上之后,她不再进宫,每天只能待在家里,百无聊赖,无事可做。
豪赌发生之前的三个月,柏灵基本上天天沉迷在书肆的话本小说集子里,也花钱买了些胭脂水粉,但买了也不用,只是放在那里落灰。
还有一些绸缎,一些笔墨纸砚,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总之花掉了很多钱。
这些生活细节看得衡原君笑了出来。
那七个月里,柏灵不能进宫,自然也就不能来找他下棋,所以他过得也很无趣,每天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棋。
对这一段往事,他也记得很清楚。
于是跳过此处,继续往下看。
随着衡原君反反复复的琢磨和思索,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试图从中去剥离出一条缺失的线不肯温和走进那个良夜的柏灵,不可能过得这么安分守己。
诚然,即便柏灵真的没有出逃的计划,他的另一套方案也早就准备好了。
但衡原君还是带着几分玩性,寻找着自己笃定的蛛丝马迹。
“你到底会不会让我失望呢,柏灵。”
他对着一地的纸片喃喃道。
……
养心殿外,柏灵第一次被挡在了殿门口。
无论她如何争取,卢豆传给她的话始终只有一句,“皇上这会儿在忙,真的在忙,司药,您回去等吧。”
第四十四章 缺位
傍晚,太医院的西柴房,柏奕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来客。
“所以柏灵今晚是要待在宫里了?”
“是的,”赵七点了点头,“司药怕您担心,所以就让我来通传一声。”
“知道了。”柏奕点了点头。
这在过去也是常事,偶尔柏灵会直接在她的小院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回来。
“那她明早什么时候回家?”柏奕顺口问了一句。
“……啊?”赵七愣了一下。
“她没和你说明早什么时候回来吗?”柏奕有些奇怪地问道。
“没……没有呢。”赵七挠了挠头,“明早,明早柏司药应该也不会回去。”
“……为什么。”柏奕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他颦眉看着眼前的宫人,“你讲清楚,柏灵今晚是为什么要待在宫里?”
“呃,因为皇上,皇上有事要留……留司药商量。”
“什么事?”
赵七有些心虚地笑了笑,“……这,奴婢怎么会知道呢?柏大夫,您别问了,总之柏司药在宫中一切平安。”
几个学徒送赵七出去了。
没过多久,柏奕便一个人从西柴房里匆匆离开,他的方向很明确进宫。
今晚柏奕以的一份病例记录落在值房为由,拿到了临时入宫的凭证。
他要进宫原本就不难,尤其是在三年前,内宫的太医院值房里也多放了一张柏奕的专属木桌之后。
但今晚的柏奕并不在乎什么病例记录太医院的值房和柏灵的小院就只隔了一道墙而已。
他必须要去亲眼看看柏灵到底怎么了。
然而才出太医院的大门,锦衣卫就迅速地从后面拦截了过来去宫门的方向和柏奕回家的方向截然相反,他们几乎立刻觉察到柏奕想进宫。
在一番盘问之后,锦衣卫们笑了笑。
“柏大夫可以说说看那本病例放在哪里,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去取。”
“那本病例很普通,而且很可能混杂在文稿里”
“柏大夫就说具体是放在哪儿了吧,顶多兄弟们多跑几趟,给你一趟一趟地取,直到找见了为止。”
柏奕望着眼前几人的坚持阻拦,心中一时掀起了惊涛。
柏灵今晚恐怕不是单纯地待在小院……
她是被囚禁了。
“……算了。”柏奕答道,“这样搬来搬去,到时候真的丢了东西,还不知道算谁的。”
锦衣卫们抬手抱拳,“多谢柏大夫体谅!”
柏奕回转过身。
夜幕下,他觉得自己衣袖里的手已经在微微发抖。
要做什么……
现在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昨天觉察到陈翊琮有所怀疑的时候,是不是就应该当机立断,连夜逃走?
可是夜间平京的城门紧闭,次日一早宫中又已经派了人来盯梢……要逃走又谈何容易。
现在是在一步错,步步错吗?
柏灵……
……
“所以还是让韦十四跑了。”
陈翊琮目光冷冽地望着眼前的五人。
其中有一人伤了手臂,绷带上还渗着血迹,脸色苍白,被身旁的人紧紧搀扶着。
“你们今天带了多少个人去堵,其中还有三个还是和他一样的暗卫,联起手来都拦不住一个韦十四?”
几人同时跪了下去,“卑职……无能。”
“都杖二十。”陈翊琮瞥了最前面的三人一眼,“吴砚、沙棘和成礼三个人杖六十。”
几人都是一怔,“皇上”
陈翊琮深深地望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成礼有伤在身,先养伤,痊愈以后自己去领罚。”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磕头谢恩。
而后,另几人则传达了今夜柏奕那边的消息他进宫被拦下,而后转身就去了定边侯府找曾久岩。
陈翊琮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曾久岩和柏家兄妹走得一向很近。
但这一次,不管是找谁,都没有用了。
众人离去之后,陈翊琮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帷幔,“都听到了?”
衡原君缓缓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听到了。”
“……简直可笑,”陈翊琮牙关微颤,“如果不是心虚,韦十四跑什么!”
衡原君垂眸。
“跑了,也可以再抓回来。”他轻声道,“原本就是让皇上看看,柏司药和韦十四在这件事里的反应。”
陈翊琮冷笑了一声,“朕说过了,朕要实打实的证据。即便今日韦十四拒捕,那也一样只是推测而已,你先抓到他再说吧!”
衡原君笑了笑,“只要柏司药还在宫中,怎么会抓不到韦十四呢。”
陈翊琮望着一眼衡原君,“……你就那么确定韦十四是关键所在?”
衡原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夜窗,轻声道,“今日韩冲将他搜集的情报都送进了沁园,臣看了一整天。”
“有什么发现?”
“对柏司药的记录,是断裂得非常厉害的。”衡原君轻声道,“有些时候,即便是重要的事情比如去京兆尹衙门拜访郑大人,记录上竟寥寥数言,一笔带过;
“而有些时候,却连柏司药去听戏,哪一段在哭,哪一段在笑,都写着。”
陈翊琮思索着这句话,安静地等着下文。
“臣觉得奇怪,就召这些不同时期的记录人来询问了一遍……答案果真令人意想不到。”
“什么?”
“倘若平日,韦十四跟在柏司药身侧,那他们就不敢靠得太近因为一旦被觉察了行踪,就会被韦十四警告。
“这也是许多明明看起来重要的会晤,记录却只有只言片语的原因。
“但这几年的记录里,尤其是这三年……他们的记录在某些时刻显然比之前要翔实得多。
“北镇抚司里做这些工作的,通常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旗官,流动性很大,所以即便前人在盯梢柏灵时被驱赶过,后来人领了新活儿,也还是照样接近。
“可是有人依旧像前人一样记不下什么细节,有人却能几乎完整记录下柏司药在某一天的喜怒哀乐……”
衡原君再次看向陈翊琮。
“陛下,您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陈翊琮微微颦眉,脸色愈加阴沉起来。
“……意味着,那一天韦十四不在柏灵身边。”
衡原君点了点头,“既然不在柏司药身边,那么,他在哪里?”
陈翊琮缓缓后靠,目光有些疲惫地落在了地上。
……这个问题确实直指核心。
“对韦十四的行踪,我们全无了解,”衡原君接着道,“所以臣要抓他,而他不能被抓因为柏司药的所有秘密,都在韦十四的身上。”
第四十五章 雪地陷阱
就在柏灵被囚禁的第二天,曾久岩一早便亲自带人去了柏家的院落,将柏家父子的行装,连同柏世钧最宝贝的书稿,一起接进了自家的侯府。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进了陈翊琮的耳中,他迟疑了片刻,没有阻拦。
之后,曾久岩几次求见,陈翊琮亦拒绝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往后推了两日。
大部分时间里,陈翊琮仍旧在与朝臣博弈,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永远有骂不完的人和生不完的气。
但这样也好,这样就不必停下来。
不停下来,就不必去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衡原君那边的安排,陈翊琮没有再干预,既然衡原君立下了三日之约,他便应该在今天入夜之前抓住韦十四,给自己一个交代。事实上,之前衡原君就说过了,韦十四畏光,而今日大晴,宜抓捕。
然而事到如今,陈翊琮已经有些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了。
“皇上,”卢豆在一旁轻声道,“午时快过了……”
陈翊琮睁开了眼睛,他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这是他每天中午两刻钟的午休,很短,所以不会做梦。
他看了一眼窗外,午后的日光正是最烈最烈的时候,投在琉璃瓦檐上,耀出的光照得他眼睛生疼。
陈翊琮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
卢豆这时将刚刚沏好的茶递了过来,陈翊琮饮下一口,觉得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更衣,时候不早了,朕得去一趟内阁”
“皇上,今儿个没有例会,”卢豆在一旁提醒道,“您忘了,孙大人把日子挪到明天了。”
陈翊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没有例会……
他看了看案头堆积的案卷,一时又没有心情去看。
若是往常,突然这样多出来的浮生半日,他多半就会跑去小院和柏灵坐一坐。
然而如今,要去哪里呢。
卢豆犹犹豫豫地望着皇帝,像是有话要说,陈翊琮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奴婢斗胆,知道皇上现在不愿听小院那边的消息……但……”卢豆眨了眨眼,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说吧。”陈翊琮淡然道。
“……其实昨儿就想和皇上说,但见皇上一整天没个歇下来的时候,也就舍不得……”卢豆低声道,“柏司药在小院里,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
陈翊琮的呼吸忽然凝滞了片刻。
他看向卢豆,“人还好吗?”
“柏司药还年轻,这么饿上两天,自然也不会伤着什么……但要是继续这么下去,就说不准了。”卢豆说得有些磕绊,“司药说,她想见您,在见到您之前……”
未等卢豆说完,皇帝已经飞身下了地,他两三下披上了外衣,一面束着腰带,一面大步往外走。
“皇上!斗篷,斗篷!”
……
北镇抚司在平京的郊外有一处巨大的空地,地面上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砖。
那里是专门用来给鸩狱里的凡人行刑的,一些特别的刑罚譬如车裂,就需要一个能容下马匹奔驰的场所。
不过这一片空地,不仅拿来车裂绰绰有余,它甚至大到足以拿来当作一处马场。
地面上许多地方都被晶莹的积雪覆盖,完全看不出旧日里留在砖面上的血痕。
韩冲潜伏在暗处,静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时不时闭上眼睛缓一缓。
他曾听闻,极北苦寒之地,有一种病叫“雪盲”,即是人在日光耀眼的雪地中行走,眼睛被阳光灼伤,于是暂时失明。
南国一向没有什么大雪,过去他曾觉得这一切难以想象,然而此刻面对眼前近乎荒野的空地,韩冲笑了笑。
今日的阳光,着实是耀眼。
自从两日前韦十四逃走,北镇抚司便下令对其发起了通缉不过韩冲本来也就没有指望锦衣卫们能够抓住这只身轻如燕的暗卫。
与对韦十四的通缉并行下发的,还有对柏灵欺君的“严惩”。
这当然是一个假消息,但却是陈翊琮亲自向下传达的。
一整个北镇抚司的刑名忙碌了几日,建构了柏灵二十多条大罪,最终裁定,要在今日将柏灵解送于此,腰斩无赦。
这个消息属于“绝密”,除了镇抚司内部几个相关的官员知晓外,几乎不对外透露分毫。
郑密不知道,孙北吉不知道,曾久岩也不知道……
但韩冲相信,韦十四会知道的。
如果他连这个都打听不到,那就不是韦十四了。
一个与柏灵身型相近的女孩子被麻袋套着头,缓缓地从石场的一角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在她身后,胳膊和脑袋差不多粗的刽子手推搡着,将她带去刑台。
每往前一步,女孩子浑身都在发抖,她呼出的白气在日光下浮升、消散,眼泪沁湿了麻袋的下沿。
韩冲目光冷峻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前他还完全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
监斩的一切顺利地推行着,只是免除了身份确认的环节。
那个女孩子两手被捆,被按在铡刀的刀口下她的嘴巴应该是被人封了起来,至死也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号,说不出半个字。
刽子手站在一侧,高高地握住铡刀一侧的刀柄。
韩冲亦旋即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放慢了,随着刽子手一声厉呵,他握着刀柄的手开始狠狠下砸。
就在此时,在刽子手斜后方,约莫七八步的地方,有白衣人从雪地中突然暴起,击退了行刑中的刽子手。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那人匕首轻挥,精准地斩断了女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刽子手的惨叫声,铡刀被推翻的滚落声,白衣人短促而迅疾的挥刀声……种种声音交织着午间的寒风。
白衣人才要带着女孩子离开,强烈的直觉便让他迅速挥刀转身
韩冲的重剑带着千钧之力从天而降。
刀剑铮鸣!
韦十四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瞬间咬紧牙关,在他身后的女孩子此时自己摘下了头上的麻袋,将塞在口中的布团丢了出来。
望着眼前的对峙之势,女孩子被吓得说不出话,韦十四才要回头对她喊“向北!”,就对上了她那双陌生的眼睛。
韦十四心中一惊。
不是柏灵!
第四十六章 需要
这一瞬的分神,立刻让韩冲找准了机会。
他的刀几乎是冲着韦十四的颈口去的,然而依旧被十四勉强闪开了。
今天的韦十四显然有备而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
然而颈肩上,还是被韩冲抹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十几招针锋相对,在地上掀起一阵细迷的雪雾。
韩冲的刀法极其难缠,韦十四灵巧避开,然而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因为韩冲的目的非常明确他在引自己用各种大幅度的动作躲闪。
仅就刚刚从脖子上擦过去的那一刀,就已经削断了那里的一处捆带。
几次翻腾过后,韦十四隐隐觉得后颈处的皮肤被雪地的光灼得有些疼痛不用刻意去看,他就意识到那里的皮肤恐怕已经暴露了出来。
交锋中,两人刀剑相抵。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韩冲厉声说道,“韦十四,你的刀钝了!”
韦十四没有回应,他冷静地应对着韩冲的攻势,迅速退向石场北部的山林。
韩冲追逐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于此同时,十四听见身后传来刀剑入鞘的声音。
怎么?韩冲不追了?
韦十四没有回头,也在这时隐隐听见前方的脚步声三十人?五十人?或者更多……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不论多少来人,撕开一个出口冲出去!
“盾兵准备!”韩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四的正前方就在此时多出了一列持盾的卫兵,人人手中都持着一副长度等身的钢盾。
韦十四一时有些看不懂。
只是盾吗……
韩冲难道以为凭借这样的一队盾兵,就能拦住
“开!”
随着韩冲的一声令下,盾兵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钢盾翻了一面在钢盾的背面,是光洁而寒冷的银色镜面。
日头此时正行至南天,耀眼的日光从镜面反射,霎时间天地一片白亮!
一时间,韩冲都不由得伸手挡住了眼睛。
在这近乎直视骄阳的光线里,韦十四整个人跌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嘶。
“神机营”韩冲动作果决地挥手,二十几步开外的石墙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一列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韦十四跌倒的地面。
“开火!”
……
陈翊琮再一次踏进了小院的正屋,屋子里没有柏灵,只有赵七跪在地上,低着头恭候在哪里。
屋子中央的方桌上,放着一碗没有动过的米粥。
“柏灵呢?”陈翊琮问道。
“回圣上,柏司药在午休。”
陈翊琮应了一声,便径直向着柏灵卧房的方向而去。
“皇、皇上!”赵七有些慌张地喊了一声,尽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听起来还是有些着急。
“怎么?”
“柏司药平时……平时都不许旁人进她的房间的,您……您要不要……”
陈翊琮旋即发出了一声嗤笑,他确实停下了脚步,慢慢走到了赵七的身旁,“‘不许’?你在跟谁说‘不许’?”
赵七打了个哆嗦,连忙用力磕头。
等到他回过神来,眼前的皇帝已经不在了桌上的那碗米粥也不见了。
在进了柏灵的房间之后,陈翊琮步子完全慢了下来。
屋子里关着窗,也拉着帘子,所以尽管此刻外头是一个明晃晃的雪天,这里依旧昏暗。
柏灵的房间里没有点炭盆,所以还有些冷。
陈翊琮很早就发现了不管是柏灵也好,柏奕也好,两个人都不大喜欢在小屋子里用炭盆,顶多也就是抱个手炉在怀里。
陈翊琮将外面的米粥放在了床边的桌案上,而后站定在柏灵的床榻前,静静地凝视着睡梦中的少女。
柏灵侧躺着,脸落在阴影中,但依旧能看清五官的轮廓。
这是陈翊琮第二次看到熟睡中的柏灵。
她看起来全然没有防备,尽管在睡梦中也依然轻轻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憔悴,又有些哀愁。
陈翊琮望着她,然后慢慢地坐在了床边的地面上。
他靠着床沿,有些迟疑地伸手,想去碰柏灵的指尖。
“柏灵。”陈翊琮轻轻唤了一声。
柏灵没有回答。
“柏灵……”
陈翊琮又喊了一声,昏沉的光线里,他伸出的手又再次收回。
少女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柏灵的表情变得不安,陈翊琮在一旁看着,微微颦眉柏灵几次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直到意识到这一切是梦,柏灵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做噩梦了吗?”
尽管这句话很轻,但床上的柏灵还是被吓了一跳,等到她看清眼前人是陈翊琮的时候,才稍稍镇定下来。
柏灵皱起了眉头,“皇上你怎么”
“梦到什么了?”陈翊琮望着她,轻声问道。
柏灵的呼吸依旧有些混乱,尽管屋子里很冷,但她的额头还是出了一些汗,她在沉默中平复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我梦到……十四出事了。”
陈翊琮平静地站起身,从桌上端了那碗还温热的粥过来。
“你不是说,要见了朕才肯吃东西吗?现在朕来了,吃一点吧。”
柏灵摇了摇头,她坐了起来,望着站在床边的陈翊琮,轻轻推开了他递到眼前的碗。
“……皇上为什么要抓他?”
“因为他谋反。”陈翊琮平静地答道。
“谋反……?”柏灵怔了一下,“十四这些年一直都在我身边,如果他要谋反,那”
“他想要朕的命,”陈翊琮望着柏灵,“这还不算谋反吗?”
“……什么?”
“他要带你走,就是在要朕的命。”陈翊琮低声答道,“……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柏灵。”
柏灵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但我没有要走啊……”柏灵望着眼前的少年,“皇上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韦十四只是一直在我身侧保护我的安危”
“今后朕来保护你。”陈翊琮安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你不需要他了。”
“……你把十四怎么了?”
“这些事情,你都不用管,”陈翊琮轻声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要走,都没关系,朕不在乎。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你的父兄,朕会安排人照顾,不会亏待他们半分。”
第四十七章 欺骗
柏灵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发出了一阵冷笑。
她忽然觉得一切荒诞起来。
柏灵眨了眨眼睛,沉眸叹了一声,然后又接着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陈翊琮颦眉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阴差阳错地,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陈翊琮望着柏灵又哭又笑的脸,忽然有一点慌乱,他板下脸来,“但没关系,你可以恨我……”
“我不明白吗?我明白。但我恨你吗,也不恨。”柏灵依旧在笑,她轻叹了一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人总是会犯各种个样的错误,有些能改掉,有些不能……
“‘改得掉的是缺点,改不掉的是弱点’。”柏灵忽然看向陈翊琮,“皇上记不记得我和你讲过的监狱实验?”
“……”陈翊琮一时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再好的人,放进那个监狱的环境里,也一样会变成暴徒,这不是人性之恶,是制度之恶。”柏灵笑道,“你问我想不想逃,也不是没想过,毕竟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在这种地方得到自由……
“这对你也确实不公平。”柏灵轻声道,“要你在宰执天下的时候,主动放掉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不是圣人,我明白。”
人性经不起考验,经不起摔打,最完美的方法,永远是能够避开所有考验的方法。
如果非要说是什么地方错了,那大概……就是自己准备出逃,准备得太慢了吧?
柏灵被子里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指甲抠进了掌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了自己的表情但她现在必须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在站在陈翊琮的背后。
床榻边,陈翊琮一时被柏灵的这些话话说得有些懵,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有一点,皇上,和我愿不愿意嫁入帝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柏灵的声音慢慢冷下来,“我没有真的想逃走过,更不要说为此煞费苦心地,让十四去帮我准备什么。”
她看着陈翊琮,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计划。”
陈翊琮微微颦眉。
“韦十四是我的暗卫,好多次,他救过我的命。”柏灵轻声道,“有人想捏造我要逃走的事实,一箭双雕,困住我,杀掉十四,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让皇上你对这一切如此笃信……
“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具体的,看北镇抚司的审讯吧。”陈翊琮看向了别处,他轻声道,“如果结果真的如你所言,朕不会伤害他。”
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柏灵几乎要发起抖来。
抓到了,十四一定已经被抓到了!
她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声。
“皇上,你进过慎刑司吗?”
陈翊琮摇了摇头。
“我进过。”柏灵轻声道,“就在宋伯宗谋反,柏奕带你离开平京的那天夜里,我被叛军带进过慎刑司……他们拷打我,要从我嘴里问你的下落。”
柏灵的目光变得冷冽。
陈翊琮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天夜里的一切,他还历历在目。
“他们仅仅是用盐水鞭子,象征性地抽了我一顿,”她轻声道,“然后就要了我半条命皇上,你相信那时我对你的忠心吗?”
“我……我信。”
“……他们要我说的一切,我全都说了。那些签字画押……我都顾不上上头都写了什么,就摁了手印。”
柏灵苦笑,“现在你让北镇抚司的人,把十四带走,镇抚司的鸩狱里有多少能让人颠倒黑白的刑具?
“既然是有人做局,那他们必然就有后招。我猜想,现在他们给韦十四准备的供词早就写好了,等拿到了画押,他们再按图索骥地去调查一番,给皇上您拿来更多的证据……
“皇上,您要做他们的刀吗?我是曾经为你出生入死过的人啊……”柏灵指着自己的心口,“你做他们的刀,来伤我?”
一时间,陈翊琮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朕……”
“我记得十四和韩冲几乎是宿敌,”柏灵冷声道,“……这次审讯,是韩冲主审吗?”
陈翊琮没有回答,但皱起了眉。
“那么就是了。”柏灵轻声道,“……所以是衡原君让皇上这么做的,是吗。”
这一次,陈翊琮没有反驳,陈翊琮静静地站在那里,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一切。
柏灵霎时间明白了过来。
“不要在恐惧和焦虑里做决定……皇上。”柏灵轻声道,“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是了解的,对吗?”
陈翊琮心中泛起了涟漪,他望着眼前的柏灵,忽然觉得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刻。
是啊,他应当相信柏灵……
他原本就更应当相信柏灵的啊……
陈翊琮的咽喉动了动,他望着近旁的米粥,轻声道,“你……先吃一点东西?”
“不。”柏灵看了那碗粥一眼,摇了摇头,她又重新躺了下去,低声道,“在看到十四平安回来之前,我什么也不吃。”
……
北镇抚司的郊外石场,韦十四倒在雪地中,人们四散开去,韩冲迈着稳健的步子慢慢靠近。
在三轮火铳的轮攻之后,昔日的燕子暗卫神情痛苦地倒落在地面上。
尽管之前的命令是,尽量留下活口,不要往要害上招呼,但暴烈的火铳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用来覆盖皮肤的绷带许多已经散落,浑身上下被灼伤的痕迹不可胜数,随火铳喷射而来的弹丸和石球几乎贯穿了他的右肩、左腿和脚踝。
黑色的火药灰烬弥散在他的周身,鲜血慢慢从身下四面渗开。
和这些伤势相比,此时日光的灼烧似乎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韩冲走到他身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一手掐住了韦十四的脖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当场折下韦十四的性命这个曾经处处压他一头的同门,此刻的性命就像一只蚂蚁,捏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师傅还在,看到你现在这种丧家之犬的样子……”韩冲表情木然地扬了扬眉,“他还会觉得,你是唯一能继承他衣钵的人吗?”
第四十八章 韦英
韦十四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左手本能地抬起,试图掰开韩冲的手。
然而这是一种徒劳。
韩冲的手慢慢用力,慢慢抬升,他听着韦十四喉咙中传出垂死的呜咽,而后骤然松手。
韦十四再次跌落在地上,震得周身疼痛。
“来人。”韩冲回转过身,几人立刻上前听令,他轻轻踢了地上的韦十四一脚,“带回镇抚司鸩狱。”
……
入夜,新的米粥来了又凉,凉了又热,柏灵依旧独自坐在屋中,等候着来自养心殿的新的消息。
天黑了,又一日过去了,柏灵听见院子里偶尔传来换岗的脚步声那是皇帝的守陵人。
其实哪里用得着这样的阵仗,没有了十四,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已。
不要说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守陵人,在这样一个宫墙巍峨的地方,即便是宫中最普通的侍卫,也一样能轻易挡住她的去路。
下午提出要见十四,陈翊琮让她等消息。
而后柏灵又想再见一见父亲和柏奕,陈翊琮拒绝了。
柏灵隐隐觉得,在十四之后,陈翊琮大概还会用柏奕和父亲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只是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所以他还没有这么开口。
但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今天她能用这样的近乎自戕的行为,来恳请陈翊琮暂时放下对韦十四的杀心,可来日她始终拒绝进入那座后宫的时候,这样的恳请,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稳住陈翊琮的心神?
但所有办法,也都只是暂时的拖延而已吧……
等到真的到了那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柏灵挠了挠头。
腹部又一阵饥饿的感觉传来,饥饿让人觉得清醒。
只是在黑暗中,柏灵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大概是类似烧鸡这样的、油汪汪的香味……
她微微颦眉是赵七这是换了种思路来哄她吃饭么?
柏灵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可外屋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脚步声、磕碰声……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在意起来,于是翻身坐起,再次嗅了嗅。
屋子里没有点灯,柏灵慢慢走到桌前,伸手去摸放在桌角的火折子,就在她点燃烛灯的瞬间,柏灵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诶嘿嘿嘿……老朽的烧鸡,惊着司药了么?”
柏灵惊声喊了一声,手里的火折跌在了地上,她立刻向身后看去,一个老头子笑眯眯地,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茶几上。
他手里拿着被油纸包着的大鸡腿香味的源头,显然就是这里了。
“柏司药?”赵七在外头显然听见了柏灵的声音,“您怎么了?”
老者笑着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对着柏灵耸了耸肩。
“……我没事。”柏灵声音有些虚弱,“屋里没有点灯,我差点绊了一跤……”
“要不要奴婢”
“不用进来,”柏灵轻声道,“我没事。”
赵七的声音静了下去。
屋子里灯火昏黄,柏灵望着眼前的老人,隐约觉得对方有几分面熟,但又一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尤其是这道魔性的笑声……
“小司药,胆子挺大。”老者微微眯起眼睛,“见着老朽也不怕的嘛?”
“……我们,”柏灵手持着蜡烛,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在哪里见过吗?”
“当初司药进卷籍司的时候,还只有这么高呢。”老人家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现在,真是长大了。”
一瞬间,柏灵只觉得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当初那个引着柏灵在地下卷籍司查了一夜文书的奇怪老人,不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人吗?
“……是你!”
“是我呀。”老者笑起来,“小司药还打算这样饿自己多久?”
柏灵望着老人,慢慢将手里的烛灯放在桌上,她抽出近旁的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柏灵的目光落了下来,她轻声道,“等见到了十四”
“我已经见过了。”老人家低声道。
柏灵目光微动,旋即看向老人,“他怎么样?”
老人干笑了两声,“还活着,但也只是还活着而已了。”
接着,他将今日石场的事情一一告知柏灵,柏灵听到眼红。
“既然您早知道……您为什么……”
“老朽不救自己找死的人。”老人漠然说道,他看向柏灵,“不过,皇帝确实停下了今晚的审讯,但未必明天不审;即便明天不审,也未必后天不审……小司药也要一直这样饿下去吗?”
“……不然呢?”柏灵看着眼前的老人,“您现在还能去救十四出来吗?”
老人笑了一声,“救出来了,又能如何呢?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出了北镇抚司的鸩狱,就能免于一死吗?”
柏灵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她忽然道。
“老丈您,大约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吧?”
老人微微挑眉,“怎么说?”
柏灵起身去枕头下拿了一样东西,然后慢慢走到老人的身前。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柏灵将手伸到老人的身前,“……究竟是谁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和柏奕呢?这世上,除了十四,还有哪个护卫会在乎我们俩的性命呢?”
柏灵的手心缓缓打开,她的手掌上落着两块半印。
这是太后在临死前交给她的。
“不要松开手,半印要收好,要相互照顾。”柏灵低声喃喃,“这是太后临终前嘱咐我的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太后当时的表情,”柏灵望着眼前的老人,“当时,老丈您在吗?”
老人脸上的笑意退去,目光变得有几分伤感。
“……在。”老人声音很低,“我在。”
“那么,您是韦英。”
老人没有闪避柏灵的目光,表情严肃。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伸出手,将另一块半印递到了柏灵的手中。
双印相合,印章的底部清晰地合出韦英二字。
柏灵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您确实没有死……我没有猜错。”
她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地落下泪来。
“小司药哭什么?”
“我是高兴。”柏灵的呼吸已经完全颤抖了起来,“我是高兴……韦师傅,救救十四吧。”
“这平京城小得很,”韦英轻轻叹了一声,“即便出了鸩狱,他们也有各种办法,把十四重新抓回去,就和这次一样。”
“不一样。”柏灵笃定道,“只要您还有办法,把他从鸩狱里带出来,我就有办法让他走。”
第四十九章 调离
定边侯府,柏奕默默坐在院子里,表情木然。
曾久岩脚步飞快地跑了进来,完全没有留心到院中的柏奕,径直闯进了屋中,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屋子里只有柏世钧一个,他这才喊起来。
“柏奕!”
院子里的柏奕应了一声,这才慢慢往屋里走。
这几日里,柏奕已经再没有去过太医院,学徒们跑来传消息,说上个月那个被爆竹炸伤的孩子今天已经出院了,但柏奕听得毫无波澜。
他连着几日都没有再收拾自己,变得满嘴胡渣,看起来比从前一下老了好几岁。
“皇上要来了!”曾久岩高声道,“我傍晚又进了一趟宫,皇上说晚上亲自来见你,会把整件事都好好解释清楚!”
柏奕眸子登时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簇火焰。
他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但想起柏灵,柏奕又强行让自己松开了手。
“什么时候?”柏奕低声问道。
“应该就这会儿了。”曾久岩说道,“你先去收拾一下自己吧?”
“不了,”柏奕直接向着门外走去,“我出去等。”
“诶你去哪儿!”曾久岩旋即追了出去,“不在那个方向,在诚芹堂!”
……
这几日的定边侯府的布防,只能用“铁桶”来形容。甚至于内宫柏灵小院的看守都远远比不上这里。
诚芹堂在侯府的北边,是平日里曾久岩习武的地方。得知今夜皇帝可能会驾临之后,那里已经灯火通明。
定边侯本人也到了,但全程基本没有与柏奕说什么话这件事敏感得很。
他不能在这时落井下石,毕竟还关在皇宫里的那位指不定就是将来的皇后,若是这个时候得罪了柏奕,保不准今后会结下大仇;
但他也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得过于殷勤,倘若这一家人过不了这一关,那么将来皇上追究起来,自己或许也会被连累。
定边侯远远看着自家小子进进出出的样子,心里着实无奈他这看起来比柏奕还要着急。
大约也就是这样的脾性,皇帝才能由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吧。
定边侯继续坐在一旁,闭着眼睛养精蓄锐。
不一会儿,许多宫人与侍卫鱼贯而入。
接着,众人又等了大约三刻,终于听见远处传来宫人们一声接着一声的“皇上驾到”。
陈翊琮快步踏入了庭院,众人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候着了。
先是一番大礼,而后一番寒暄,陈翊琮请走了周遭所有的无关人等,只留着他和柏奕两人。
“说说吧,”柏奕轻声道,“我等着皇上的解释,等很久了。”
陈翊琮看了柏奕一眼,“进屋吧,你穿得这么单薄”
“就在这里。”柏奕打断道,“有什么话直说吧,不用兜圈子。”
“江洲,也就是张敬贞的老家,最近在闹时疫。”陈翊琮轻声道,“那边缺医官,朕想”
“可以,”柏奕冷声道,“但柏灵要和我们一起走。”
陈翊琮发出了一声轻笑,“不可能,柏灵会留在京里,和朕一起等你们的好消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柏奕皱起眉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陈翊琮,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陈翊琮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你喊朕什么?”
“皇上!陛下!”柏奕高声问道,“柏灵只不过是不喜欢你不想嫁给你,你堂堂一国之君这点心胸都没有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你要这样折磨她?”
望着柏奕激烈的反应,陈翊琮先前的火气反而消了许多。
他冷冷地盯着柏奕的眼睛,“问朕想干什么?朕想柏灵留在朕身边,谁也别想从中作梗”
“你想?柏灵想吗?”柏奕声音严厉,“她想吗?!”
“柏奕,”陈翊琮轻轻昂起头,又随着一次深呼吸落下,“朕现在,是在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你在那间马棚救了朕”
“如果不是因为柏灵,我才不会救你!”
“行。”陈翊琮点了点头,他深深地看了柏奕一眼,“那朕没有其他什么可说了,旨意明天就会下来,若是抗旨不遵,后果你自己掂量。”
“我真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皇帝”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陈翊琮冷声道,“朕不会让任何人把柏灵从朕身边抢走,包括你。”
柏奕愣了一下,“什么‘包括我’?”
“对柏灵的非分之想,你最好一分、一毫都不要有。”陈翊琮平静说道,“否则,朕一样不会留任何情面。”
“什么‘非分之想’!?”柏奕听得怒从心起,“你是疯了吗说这种话,柏灵她是我的”
“你的妹妹?”陈翊琮轻嗤了一声,“这个时候了,你以为……还能骗得过朕吗。”
柏奕恼火极了,“我骗你什么了?”
“朕以前就觉得,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你在那边说一句‘来两盘茴香豆’,她就在笑;你唱歌起一个头,她就能接得下去……”
陈翊琮望向柏奕,“朕查过了,钱桑根本没有那些民歌。谁教的你这些?济慈堂的人吗?”
“……什么济慈堂?这又关济慈堂什么事?”
“关济慈堂什么事?你和柏世钧一样,是从济慈堂抱养的孩子!”陈翊琮高声道,“你也要跟朕装不知道吗?那朕当初给你赐婚,你为什么不要?
“这些年来你待在柏灵身边,你敢说……自己对她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念头吗!”
柏奕再次愣在了那里。
一时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无所谓。”陈翊琮转过了身,“你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事情都是一样的,朕今晚亲自把话跟你挑明了,明天等你的答案。”
陈翊琮正要继续往前走,他忽然觉得脚下一滞,整个人都向后栽倒柏奕一脚踹了过来,而后一拳打在了陈翊琮的脸上。
陈翊琮只觉得右脸一阵发麻,而后便是近乎晕眩的疼痛。
一直在角落里偷偷守着的卢豆惊声尖叫起来。
“打人啦!!”
第五十章 决绝
在院外的院子们听到呼喊,几乎立刻冲了进来。
一阵刀剑的寒光伴随着出鞘声在四面响起,陈翊琮一脚蹬开了柏奕,大喊了一声,“都别动!”
侍卫们怔了怔,但手里的刀没有收回。
“都出去。”
陈翊琮轻轻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柏奕刚才大概落了三四个拳头下来,全都打在脸上。
陈翊琮深深地喘息着。
他已经好久没有和人打过架了……
“皇……皇上?”卢豆在一旁带着几分怀疑。
曾久岩此刻也进了院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两人聊聊的结果会是现在这样。
“朕说了,都出去!”陈翊琮再一次厉声呵斥道,“听不懂吗?”
侍卫们虽然犹豫,但依旧退了出去。
曾久岩回望了一眼离开的人群,自己站定在院子里没有动。
陈翊琮轻轻张口,活动了一下下颌,在离柏奕大约四五步的地方,慢慢开始走动。
“其实我老早就想揍你了,”陈翊琮稍稍拉了几下领口,“今天是你先动的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柏奕没有回答,只是迅速从地面上站起了身,略略躬身防备。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什么悬念。
曾久岩望着眼前一幕,忽然觉得有点荒诞。
年少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和陈翊琮厮打在一起,甚至比这更凶。
虽然他不大清楚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但男孩子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只不过,过去他和陈翊琮打起来还是势均力敌、或者说更占优势的,不会像今天柏奕这样单纯地挨揍。
但柏奕实在是个顽强的沙袋,即便被揍得满地找牙,也一样要站起来。
曾久岩心里把握着那条线,直到柏奕倒在地上许久,大口喘息着,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冲上去拦住了陈翊琮。
“可以了吧?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被阻拦的陈翊琮右颊肿了起来,牙齿上也沾满了口腔里的血迹,他缓缓松开了拳头,轻轻嗤了一声,转身要走。
“……再来。”身后的柏奕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柏奕?”曾久岩一时疑惑。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在这里好了,”柏奕红着眼睛,“你不是问我,过去有没有对柏灵动过别的念头吗?那我告诉你没有!从来没有过!但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柏灵将来可以过得幸福!”
曾久岩听得深吸了一口气。
柏奕对柏灵……?
什么情况?
“她和朕在一起,会过得比天下任何女人都要”
“那她这几天是不是在哭!”柏奕厉声呵斥道,“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她!她的眼睛是不是红着的!”
陈翊琮咬紧了牙齿。
“因为你在强迫她!你在强迫她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就因为你是皇帝!”
柏奕怒不可遏,声音歇斯底里。
“皇帝……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
陈翊琮霎时僵在了那里。
这个问题,三年前,他也曾问过。
一样的怒不可遏,一样的歇斯底里。
只是彼时与此时,他的身份完全倒转了过来。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直面柏奕的眼睛。
那双发红的,溢满了憎恨的眼睛。
院子里沉寂下来,曾久岩怔怔地站在那里陈翊琮和柏奕的对话信息量有点超出他的理解范畴。
良久,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转身看向陈翊琮。
“所以……你真的,是把柏灵关在了宫里?就为了……为了……”
陈翊琮的目光霎时锋利起来,他极为锐利地剜了曾久岩一眼,曾久岩被这道目光看得后颈发凉。
“……好,想死是吗,朕满足你来人!”
陈翊琮大呼一声,在侍卫们的再次涌入下,他伸手指向柏奕,“将此人,带去大理寺,着刑部、依大周律,定他的罪!”
“等等!”曾久岩挡在了柏奕的前面,“皇上,你不能”
陈翊琮盯着曾久岩,厉声打断道,“不要和朕说‘不能’!”
曾久岩微微颦眉,望着陈翊琮,忽然觉得眼前人很是陌生。
陈翊琮的眼睛也红了起来。
他的呼吸起起伏伏,眼眶亦开始发热。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酸涌上他的心头,他还太年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拆解这种酸楚,只觉得它是如此辛辣,如此尖锐,又是如此让人痛彻心扉。
几人要来捉柏奕的肩膀,曾久岩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击退了来人。
陈翊琮望着眼前乱景,冷声道,“久岩你退下,这里头没有你的事……”
曾久岩毫无半点要收手的意思,他一面赤手空拳打退那些一拥而上的侍卫,一面大声呵斥道,“陈翊琮!你是疯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见皇帝似乎愣在了那里,一旁卢豆立即跳脚道,“大胆!!大胆!!竟敢直呼皇上的”
“朕是疯了……”陈翊琮沉声说道,“那又如何?”
曾久岩一脚横扫眼前数人的脚踝,他的声音充满了焦灼的节奏。
“你忘记之前在吟风园那晚,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旧日的一切,如清风过耳,忽地在陈翊琮脑中闪回。
来日若你为君,我为臣……你不要做这样的皇帝。
陈翊琮笑了一声。
他忽然觉得这个夜晚,非常荒诞。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背后发生的一切,径直踏出了这里的院落。
尽管听见身后的曾久岩不断呼喊自己的名字,但陈翊琮一次也没有回头。
……
沁园的偏院,韩冲在院子里反复踱步。
衡原君抱着手炉走了出来。
韩冲停下了步子,“我惊扰明公了么?”
衡原君望着不远处,似是自言自语道,“难怪我教你下棋,你总也学不会。”
韩冲微微凝眉。
衡原君笑了笑,“韩大人,你半夜不睡,在这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是在做什么呢?”
韩冲没有回答,似乎也不用回答他就像往常一样,在这里守夜啊。
衡原君淡淡道,“……是还在介意今晚,皇上中止韦十四审讯的事情么?”
韩冲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柏灵的影响力,”衡原君看向韩冲,“你难道,是今日才意识到的吗。”
第五十一章 旧日紫藤萝
“明公……早就猜到会是现在这样了?”
“不能说早就猜到,”衡原君轻声道,“不过确实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其实即便今天我们真的抓到了柏灵出逃的实证,也把它放到了陈翊琮的面前,柏司药想要化解它,也只需要几滴眼泪,和几声服软的哀求而已。”
韩冲的眉头拧得更深,“既然如此,明公为什么还要”
“你还是别问了,韩大人,”衡原君淡然望着远天,“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韩冲:“……”
衡原君笑了起来。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就彻底会了……柏灵是这样,陈翊琮也是这样。”
……
晨间,柏灵在内宫的小院。
“所以柏奕他……他昨晚和陈翊琮打了一架?”柏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韦英,“真的吗?”
韦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哥哥现在人可是被押进大理寺了,”韦英两手抱怀,特意划重点似地强调道,“大理寺,小司药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柏灵扶了扶额,她感觉自己最近似乎泪点变得很低,在听到柏奕为了她大打出手之后,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但还是……很好笑啊。”她擦了擦眼睛。
韦英意味深长地看了柏灵一眼,而后也笑了一声,“行吧。”
“韦师傅能潜入鸩狱,不知道能不能潜入大理寺呢?”柏灵轻声问道。
“你是真拿暗卫当神仙了?”韦英笑道,“能进鸩狱,是因为鸩狱本来就是锦衣卫的地方,我们是这么些年相处下来,才慢慢摸清了里头的状况……大理寺的监牢是刑部监管,我这辈子也没进去过几次啊?”
“可卷籍司也不是你们锦衣卫的地盘啊,”柏灵说道,“为什么韦师傅就能在底下畅通无阻呢?”
“……”韦英左眉微挑,“你不要跟我抬杠。老朽说过,不救自己送死的人。你哥哥是自己找死,就算救出来了,以后还是要找死。我不管这种无聊的闲事。”
柏灵沉默了片刻,她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柏奕是在找死吗?
好像真的是。
“韦师傅为什么要救我和柏奕呢,之前。”柏灵忽然问道。
“我也正要和小司药说这件事呢。”韦英笑了笑,“你从太后那里拿来的那块半印,该还给我了。”
柏灵微怔,“韦师傅很在意这块半印吗?”
“当然。”韦英郑重开口,“你问我为什么要救你们,其实很简单。虽然那日她将半印交给你,但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我是念在你陪了太后四年的份上,决心帮你们三次。”
“三次……”柏灵眨了眨眼睛,“那么这回是最后一次。”
“对。”韦英点点头,“没理由我一把年纪了,还要接着干暗卫这种不是人干的活儿是不是?
“小司药,你不要对我抱太大寄托,尤其不要以为我能像十四那样帮你。”
“……可平时我的半印就放在枕头底下。”柏灵轻声道,“韦师傅要拿,随时可以拿走的,为什么非要我交给你?”
“那不就成贼了吗!?”
“可谁在乎呢,谁又知道呢?”柏灵问道,“在您出现之前,我连这块半印的来历都不知道……您非要露面,告诉我您要将半印收回去为什么要追求这种仪式感?韦师傅在意的是什么呢?”
韦英沉默了片刻他必须承认,眼前这个小姑娘,有时候绕人的本事还是蛮厉害的。
“小司药。”韦英笑了起来,“你说这么多,没有用,我救不了你那个关在大理寺里的哥哥。”
“我知道,我本来就知道。现在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们……”柏灵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在我最后一次见太后的时候,她几乎……都认不出我和十四是谁。但那个时候,她让我紧紧握住十四的手,说要相互照顾相……我当时就觉得,她看我的神情变了,那不是太后以往看‘阿泠’的目光。”
说着,柏灵看向韦英,“我好奇,太后当时是在我和十四身上,看见谁呢?”
韦英笑了一声。
屋子里的一切,又再次安静下来。
韦英微微张口,却又无声沉默。
他的目光略略虚化,露出些微的淡漠,像是透过眼前昏暗的房间,一眼看见多年以前的光景。
那个新入宫时面容清丽的女官,紫藤萝花架下的新妇……
她独自坐在深宫之中烹茶,茶香弥散之下,她从衣袖中伸出如同霜雪一般的手腕……
韦英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喃喃道,“那么远的事了……这样追究,还有什么意义吗?”
柏灵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从韦英的反应里,她多少明白了先前自己的提问。
“大概……”柏灵轻声道,“没有了吧。”
“我今晚就会把十四从鸩狱里带出来,你昨晚说的那些人,我也都联系上了……”韦英望向柏灵,“你想不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柏灵惊了一下。
“去……去哪儿见?”
韦英望着眼前小姑娘惊异的脸,不由得又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我带你出宫啊。”
柏灵屏住了呼吸,她才将将想笑,扬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但外面守了很多人,”她满目担忧地望着韦英,“不仅有侍卫,守陵人,还有暗卫,韦师傅你一个人,要怎么”
“我当然不可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你带出去。”韦英两手抱怀,“你自己想想办法呗?这对小司药来说,难道很难吗?”
……
养心殿,卢豆一路小跑着往大殿的深处跑去。
陈翊琮这会儿正坐在自己的桌案前批折子。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宫人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打扰。
陈翊琮听见卢豆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笔,颦眉抬眼。
“怎么了?”
“皇上,”卢豆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柏司药那边,今早吃东西了。”
陈翊琮眸子霎时亮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微翘,他沉下眸子,轻轻叹了一声,“知道了。”
“而且,柏司药还让人送了两样东西来,说是遇上了头等的大事,一定要万岁爷帮忙决断呢。”
陈翊琮不由得又皱起了眉,“……怎么了?”
卢豆这才伸出了双手,放到陈翊琮的身前,他摊开手心,左手和右手各放着一盒用贝壳盛着的胭脂。
陈翊琮望着眼前的两盒胭脂,一时不明所以。
“柏司药想问皇上,”卢豆笑眯眯地道,“是觉得她抹这块‘蜀葵绛’更好看呢,还是这块‘石榴脂’更好看?”
第五十二章 花火
陈翊琮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问什么胭脂好看……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迟疑地接过卢豆手里的两盒胭脂,放在桌案上分别打开。
对着这两盒胭脂,陈翊琮认真分辨了一下,只觉得一盒似乎颜色浅一些,另一盒颜色深一些。
一盒香一些,一盒没什么味道。
……哪个抹在柏灵的脸上更好看?
陈翊琮陷入了沉思。
怎样算好看?
“就……都好看的吧。”他有些不确定地低语了一句,“嗯,都好看。”
“那奴婢……就这么去回话了?”
“嗯,”陈翊琮点了点头,“就这么回吧。”
卢豆收回了胭脂,就要转身离去。陈翊琮坐在原处望着卢豆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七八步才反应过来。
“等等!”陈翊琮突然说道。
卢豆回转过身,“万岁爷还有吩咐?”
“你……你把胭脂都放下。”陈翊琮伸手敲了敲自己的桌案,“等一会儿朕批完了折子,朕亲自去。”
“诶,诶,明白。”卢豆连连点头,上前将胭脂放在了陈翊琮的左手边。
随着卢豆的离开,养心殿又恢复了一贯的安静。
陈翊琮又重新拿起了朱笔,对着眼前的奏折批阅了起来。
只是过了一刻钟,他手里的折子还停在同一页,朱笔悬在半空,一字也未曾落下。
他望着手里的奏章,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眼里也渐渐浮起了隐藏不住的笑意。
尽管大殿中此刻只有他一个人,但陈翊琮还是忍不住丢下笔,单手捂住了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命一般地叹了一声,小心地将两盒胭脂收进了袖中,而后迈着大步离开了这里。
柏灵。
柏灵。
是柏灵啊……
卢豆早就备好了大氅在外头候着,一见陈翊琮出来,便追着将它披在了陈翊琮的肩头。
小院的门开着,陈翊琮才踏进院子就闻见了茶香。他快步走过了庭中的桂花树,一步便跨过了正屋前的三层台阶。
屋子里,几个宫女正坐在柏灵的身边,陈翊琮一眼就认出了她们在做什么这几个宫女正在为柏灵打磨着指甲。
一见皇帝驾临,宫女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陈翊琮往后退了一步,“朕来得不是时候……你们继续。”
柏灵笑了一声,轻轻对宫女们挥手,所有人向着柏灵,也向着皇帝行礼告退。
屋子里只剩柏灵和陈翊琮两人。
陈翊琮没有说话,他神情有些哀伤地站在那里。
“皇上来得好快啊,”柏灵从摇椅上站起了身,轻声道,“这个时候,您不是应该在批折子”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陈翊琮抓住了右手,她怔了一下,而后便紧紧地被皇帝抱在了怀中。
陈翊琮低下头,将脸埋在了柏灵的颈肩。
“怎样都好看……柏灵。”
陈翊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渴望已久的满足。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看。”
“真的吗,”柏灵的声音有一点点怀疑和不确定,“我没怎么用过这些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差别……”
“不用也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第一次,陈翊琮将柏灵紧紧抱在怀里,一种近乎沸腾的心绪搅得他面红耳赤。
柏灵没有推开他。
陈翊琮听见柏灵似乎轻轻叹了一声,而后两手也抱住了自己的背。
隔着大氅,陈翊琮感到柏灵的手很轻地环绕在自己的腰间。她尝试着调整着姿势,整个人都主动地侧靠在自己的怀中。
小小的,清瘦的柏灵,如此顺从,如此可爱。
陈翊琮忽然茫然起来。
“柏灵。”
“嗯?”
柏灵仰起头来,陈翊琮的怀抱是如此用力,她的脸抵靠在陈翊琮的脖子上,每说一句话,口中的热气都像一簇羽毛,轻轻扫在陈翊琮的颈窝。
“你回心转意了吗?”陈翊琮忽然松开了柏灵的腰,他迫切地想要去看柏灵的眼睛,“你愿意”
柏灵摇了摇头。
“那你”
“我只是忽然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僵。”柏灵目光温柔,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我从来不知道皇上对我的心意,前几天皇上忽然问我要不要做你的皇后……我……我实在是……”
陈翊琮恍然大悟。
“是朕唐突了。”他皱起眉头,忽然就有些羞愧起来,“是朕做得不好,都是朕的错……”
“总之呢,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柏灵轻声道,“或者说……来习惯。”
“朕给你时间。”陈翊琮立刻说道,“……不着急,完全不着急。”
“嗯。”柏灵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柏灵也望向陈翊琮,她目光微动,轻轻伸手碰了一下陈翊琮的右颊,陈翊琮“嘶”了一声,连忙转过头,躲开柏灵的手。
昨夜的淤血已经散开了一些,陈翊琮右颊一片青紫看到陈翊琮脸上的伤,柏灵几乎能想象到柏奕的情况,那肯定是比眼前的少年还要狼狈好几倍的……
她忽然又忍不住想笑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打架。
柏灵叹了一声呵,可能男孩子们冲动起来,智商就只有三岁吧……
“皇上怎么受伤了?”她低声问了一句。
“不碍事。”陈翊琮连连摇头,他笑起来,“一点也不疼的。”
“那,陪我出去走走好吗?”柏灵再次偎了上来,“这几天一直闷在小院里,有点无聊了。”
“好,去哪里?”
“御花园吧?”柏灵随口道,“我有点想去鸣春湖旁边走走。”
一整天,陈翊琮都红着脸,沉浸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中。
忽然之间,他好像有了说不完的话,觉得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第一次了解,喜欢的人也对自己抱有着好感,是一种怎样的欢愉。
雪天地滑,柏灵一路都听话地被他握着手,与他十指紧扣陈翊琮不明白,为什么柏灵的手总是冷的,他恨不得把这双手捂到自己的胸口,直到把它们捂热了再拿出来。
曾经有几个瞬间,他觉得这一切似乎变得太快,但当柏灵笑起来,这些怀疑就霎时云淡风轻了。
又或者说,即便是欺骗,也无所谓。
陈翊琮又望了望身边的女孩子。
不……这怎么会是欺骗呢?
这样真好。
第五十三章 自由之燕
当晚,一直潜伏在柏灵小院附近的暗卫,全部被撤走了。
柏灵甚至并没有明说这样的要求,只是不经意间提到,几次自己换衣服的时候都觉得近旁有视线,但仔细看看有没有发现人影。
真是饿得太久,饿出了幻觉。
陈翊琮听得脸色阴沉他甚至专门叮嘱过在附近盯梢的暗卫,盯住小院的出口就好,绝对不要潜入屋内,尤其是女孩子们的房间。
傍晚时分,尽管陈翊琮还想留下继续和柏灵一道吃饭,但他白天遗留下的事情实在太多。
柏灵询问他明日什么时候来,陈翊琮只想回答他今晚根本不想走。
“这样吧,”见陈翊琮迟迟没有说话,柏灵说道,“今天我确实也累了……明早我醒了,就去养心殿。”
“好。”陈翊琮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应道,“好的,好。”
“那今天……就这样?”
“嗯。”陈翊琮又点了点头。
柏灵低头莞尔,“赵七,打好灯笼,送皇上出去吧。”
……
深夜,柏灵蹲在后院,反反复复地洗手。
她一个人回到房中,独自研好了墨,又一个人将纸张放在桌上铺平,俯案开始写信。
倘若今晚韦英无法带她走,那她至少可以托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夫子把信转交给十四吧。
这个冬日的夜晚,柏灵左手按着手炉,右手执笔,缓缓书写。
这七年来,与十四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慢慢浮上心头。
一开始还由衷地为十四今后的自由高兴,然而写到末尾,眼泪又一滴一滴地砸落在纸面上。
最后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分别,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柏灵想象着十四今后的生活,忽然再一次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种庞大而交织的命运脉络之间。
在她的身边出现过那么多的人,发生过那么多的事。
有时候他人像弓,而自己则是箭矢搭乘着他人生命的张力,向更远的未知飞射。
而今夜,她也将成为一把长弓,将十四的命运投向远方。
“小司药哭完了没?”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询问,“哭完我们可以走了。”
柏灵一惊,迅速擦干了眼泪。
“等等……我还要拿一些东西。”
……
从鸩狱到百花涯外的阴暗水沟,柏灵不知道韦英究竟是怎么把十四带出来的。
但等她真的看到躺在一堆稻草下仍旧昏迷未醒的十四时,她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个问题。
柏灵快步上前俯身拨开几根挡在十四脸上的稻草,她的牙关不由自主地颤抖。
尽管韦英早就已经告诉了她十四身负重伤,但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四的伤竟然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眼前的韦十四,她几乎已经快要认不出来。
今夜,韦十四高烧不退,头发再次散落开来,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姿。
他身上的伤口经过了非常简单的包扎,绷带上染满了血污。
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一片滚烫。
“十四……十四……”
柏灵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握他的手。
“能听到我吗?十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十四……”
韦十四躺在板车的稻草堆里微微颦眉,似乎是听见了柏灵的声音,但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柏灵转过头去,看向韦英,“他还活得下去吗?”
韦英表情冷峻,“看命。”
“柏灵姐,”黑暗中,阿离皱眉开了口,“再不走,排污口的换岗就要等到两个时辰以后了,夜长梦多,我们不要耽误了吧?”
柏灵怔了一下,连连点头,她迅速地将怀里的信塞去韦十四的腰间,强忍着眼泪站去了一旁。
阿离还有其他几个青年纷纷上前,重新在韦十四的身上铺满稻草。
他们对柏灵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放心”。
这些在百花涯附近长大的孩子们,像是一滴水融入海中一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柏灵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泪再次汹涌落下。
夜深人静,她不能哭出声,于是柏灵低下头,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柏司药看起来很为我的徒儿心疼啊。”韦英在一旁低声道,“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柏灵带着一些困惑,转头看向近旁的韦英。
“你今晚可以跟着十四一起走。”韦英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也看向柏灵。
柏灵眼泪潸然而下,用力摇了摇头。
“你现在就在宫外,如果你想走,老朽立刻就可以带你追上他们。”
“我……不能……”
“为什么?”韦英目光微寒,“他就这样走了,你放心得下吗?”
柏灵依旧摇头,“柏奕和我父亲……还在牢狱之中,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韦英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
“所以就丢下十四吗?小司药在太后榻前应下的那些约定,什么相互照顾,不要松手……果然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了韦英一眼。
她忽然有些猜测,关于韦英为什么今夜会突然起意,要带她出宫,带她来看十四,然后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
“韦师傅……很希望看到我今晚和十四一起离开吗?”
韦英没有回答。
柏灵垂眸,竭力平息下呼吸,她再次看向韦英。
“我不知道当年,你和太后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柏灵声音颤抖,“但今时今日,我绝不能和十四一起走。”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和他一起走了,他就会回来。”
韦英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他一定会回来,继续营救柏奕和我父亲。”柏灵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韦英更加不解,“为什么?他又不是柏奕和你父亲的暗卫。”
柏灵的忍耐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她低下头,再次咬住了手腕。
“因为……我一定会回来。”
韦英终于明白过来,他轻轻呵出一口气。
“算了。”韦英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
这天夜里,载着韦十四的板车,从柏灵计划了三年的起点启程,途中几经周转,最后才向着大周的西面缓缓行驶。
大约在第三天早晨,韦十四在马车中醒来。
睁开眼睛,熹微的晨光从车窗的缝隙中洒下,陌生的车顶,晃动的车厢……
韦十四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坐了起来。
腹部传来剧痛,他表情有些狰狞地低下头忘记身上还有伤了。
在腰间,他看见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柏灵的字迹,上面简短地写着:
十四亲启
第五十四章 十四,见字如晤
韦十四怔了一下,他再次定神看了看这辆马车。
他的手边放着几个包袱,里面是一些干净的男装和碎银——但翻来翻去,都没有除了他以外任何人的行礼。
难道柏灵他们……都不在这辆马车上吗。
韦十四皱紧了眉头,随着神智的清醒,周身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
他的左手还绑着绷带,所以用手掌压着信的一端,右手用力撕开了信封,一块半印掉落了下来。
韦十四拾起半印,立刻认出这是太后交给柏灵的那块半印。
他迅速将信封中的其他东西都拆了出来——里面还有两张裕章票号的凭据和一封长信。
韦十四靠着晃动的马车,慢慢展开了信笺,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
“十四,见字如晤。”
韦十四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柏灵真的不在这里……她很有可能还在平京。
马车轻轻震了一下,韦十四再次调整姿势,开始认真读柏灵的这封留书——
“十四,见字如晤。
“我想当你有机会读到这封信,大概就意味着你已经安全离开平京了吧,真为你高兴。
“现在你正走着的这条路,就是我们这三年来,一直在谋划的路线。
“很遗憾,这一次不能同行了。
“时间紧迫,尽管我有太多想和你说的话,但我不知道这封信里能写下多少……我只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听我说完这些话,且认真的考虑。
“十四,我对你只有唯一的愿望: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不要想着再来救我,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明白自己将要走到终局,所以正抱着死志,给你写下最后的告别。
“我想让你明白,你的离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无数巧合交织在一起的奇迹。
“一定、一定、不要浪费这个奇迹!
“还记得太后在离去之前,她对我们的嘱托吗?她说要我们相互照顾,但从太后让你来到我身边那天开始,一直都是你在照顾着我,保护着我。
“你很少谈论你自己,你的愿望,你的希冀,我只在极偶尔的时刻听你提到过只言片语。
“但我知道,有些生活,你一定已经在心里计划了千百次,不然你不会对北境的地图那么熟悉。现在正是机会,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是我最后的、最深切的心愿。
“我常常听到一句话,说“士为知己者死”,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士为知己者生”。
“因为,求死是多么简单的事啊,活着才是更艰难的选择,更不要说是抱定了一个信念,一生都按着这个信念指引的方向,永远地追寻下去。
“不要回头,不要折返,今后也不要到我的墓前来吊唁,我不在那里。
“我会成为北境的风雪,或者化为奔腾不的江河,我会是春日里屋檐下呢喃的燕子,是薄暮和拂晓时远处的钟声……
“柏奕总是和我说人没有死后的世界,但怎么会没有呢,如果你在任何时刻,在看见这个尘世的时候想到了我,那么那一刻我就活在你的眼前。
“随信还附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你的半印,从今后你不再是我的暗卫,你只是你自己。另一样是我在裕章票号两个暗户的凭证,全部留给你。
“从平京到麓州,这一路要如何前进,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建议你先按照我们之前谋划的行程慢慢向西,等到伤养好的时候,再去规划你想要去的方向。
“如果你还有余力,希望可以代我去一趟钱桑,去当地找一间叫“济慈堂”的孤儿堂,从我们的暗户里取出一些银子给到他们,略表心意。
“总之,前方山高路远,请君勿要回头。
“祝你一路顺风,余生安好!
“柏灵,绝笔。”
韦十四的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起来,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滴在柏灵的信笺上,将那些清秀的小楷化开。
他有些慌张地伸手擦去信纸上的眼泪,那些被眼泪晕开的墨痕却抹污了更多的文字。
清晨的旷野,无人的平原小路。
独行向西的马车上,韦十四放声大哭。
……
养心殿里,柏灵已经坐在了陈翊琮的身旁,与他一道用早膳。这几日来,天天如此。
下朝之后,陈翊琮总是回到养心殿里。
他席地而坐,在矮桌上批阅奏章,柏灵就靠坐在他的身旁,陈翊琮右手握着朱笔,左手与柏灵相扣,一刻都舍不得松开。
柏灵在近旁望着陈翊琮的侧脸。
他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神情要严肃得多,偶尔看到令人恼火的折子,陈翊琮箭眉竖起,似要发火,但那些火气又往往化作轻叹一声,他低头吻一吻柏灵的手背,又接着继续看下去。
柏灵这几天夜里似乎都没怎么睡好,白天常常打盹儿,陈翊琮会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休息一会儿。
柏灵一概不拒绝。
当她真的睡了过去,陈翊琮便会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抚摸柏灵的头发,耳畔,还有她垂落着许多绒绒碎发的长颈。
柏灵有时候会醒来,笑着推开他的手。
“不要这样,皇上,很痒。”
陈翊琮笑一笑,便收手。
真是奇怪……他那么讨厌别人对他说不要、不许、不能,但当这些话从柏灵口中说出的时候,他只觉得满心的甜蜜和欢喜。
“总觉得你这几天脸色都不是很好。”喝粥的时候,陈翊琮忽然道,“夜里还是睡不着吗?”
“嗯。”柏灵点头,“感觉一直在宫里住着,睡不习惯,夜里灭了灯怕黑,点了灯又太亮……”
“怕黑?”陈翊琮眨了眨眼睛,像是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你竟然会怕黑吗?”
“为什么不会?”柏灵笑着看向他,“以前晚上,我爹睡着以后会在隔壁房打呼噜,我听着那个呼噜声,反而不怕。”
陈翊琮笑出了声,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要开口,却又有些羞赧地沉默了下去。
“对了,皇上。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柏奕和我爹呢?”柏灵问道,“他们现在,还和定边侯一家在郊野游赏吗?”
第五十五章 爱意
柏奕和柏世钧,此刻还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中。
陈翊琮手里的筷子幔了下来。
“是啊,”他笑着道,“曾久岩那个性子,你知道的,玩起来的时候根本没个定性……”
柏灵笑起来,“小侯爷确实。”
陈翊琮看了看柏灵,“你……是有事要和他们说吗,朕派人给你传话就是了。”
柏灵摇了摇头,笑道,“算啦,还是让他们多玩几天吧。不说柏奕,我爹在假日都很少去哪里游玩,每次远足不是去采药,就是去给人看病……”
柏灵还在说着父亲的轶事,陈翊琮已经如坐针毡了起来。
他上次在定边侯府里将柏奕狠揍了一顿,现在柏奕脸上还全是伤。
曾久岩昨天已经放回家了,但他的那个暴脾气……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柏灵见到他们。
“十四呢?”柏灵又问道,“这几天有十四的消息吗?”
“也没有呢。”陈翊琮轻声道,“朕有消息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柏灵叹了一声,“先前的话没有说开……太多误会了。”
“是啊。”陈翊琮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用完早膳,又一起出去散了会儿步。
再过一会儿,陈翊琮得亲自去一趟内阁,今早的内阁议事要讨论专司科举的细节,他事先打过了招呼,要去旁听。
但他现在又实在舍不得走。
忽然之间,陈翊琮就有些理解了那些耽于美色的亡国之君毕竟美人在畔,谁还想去看一群满脸沟壑的老男人在堂下勾心斗角呢?
那么就不走?就干脆留在宫中闲逛一日?
不,不可以。
若你们能行事光明磊落,戒骄戒躁,史书里总会有你们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若相反,我总逃不过也要背上些骂名。
这是母亲的原话呢。
陈翊琮的目光又落在了柏灵身上。
那些大臣当然不敢直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他们只会把枪头调转到柏灵这里。
让一群老男人对着柏灵口诛笔伐?
陈翊琮的眉头皱了起来。
“皇上?”柏灵看了过来,“在想什么?”
陈翊琮摇了摇头,又把柏灵抱在了怀里。
“朕得去内阁了。”陈翊琮轻声道。
“那我一会儿,和卢公公一道回养心殿……”
“不了,不了,”陈翊琮再次摇头,“在养心殿你哪里休息得好,朕陪你走回小院吧,你回去睡一觉,好不好?”
柏灵目光微动。
“……好。”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昔日里,陈翊琮总嫌去小院的路太远,太长,今天又觉得这条路太短,一会儿就走到了。
柏灵站在院门口,与陈翊琮挥手道别。
陈翊琮往前走了几十步,将要转角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未曾想,柏灵竟仍站在小院的墙边,静静地凝望着他。
见到陈翊琮果然回头,柏灵笑了笑她就在等着这个回头呢,一个小小把戏,表明自己的恋恋不舍。
柏灵再一次向着陈翊琮挥挥手,打算等他完全转过了墙角就回屋。
然而另一侧,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目光,只觉得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人生的一切将来和过去都凝固了,只有此刻,只剩此刻。
只剩不远处的柏灵。
等陈翊琮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候,他已经再次冲回到柏灵身边,将她再一次紧紧拥在怀中。
柏灵一时间始料未及。
他一上午不知道这样抱了自己多少次,竟是怎么都抱不厌的。
“朕也不想走……”陈翊琮的声音听起来着实有些不舍,“但朕现在,非得去趟内阁不可。”
“嗯……我知道。”柏灵轻声道。
她拍抚着陈翊琮的背。
陈翊琮低下头,抵靠在柏灵的肩上,他的手轻轻划过柏灵的脸颊,“朕好想把你一直带在身边,柏灵,朕想一直和你在一块儿。”
“我也是。”柏灵笑着答道。
柏灵每一次笑起来,嘴角边会有一个非常浅的梨涡陈翊琮竟是今天才发现。
大抵是因为,从前每次盯着她看时,自己总会因为羞涩而先移开目光吧……陈翊琮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望着少女的朱唇皓齿,无可抑制地慢慢靠近。
柏灵目光垂落,稍稍看向别处。
陈翊琮忽然清醒过来。
……再这么耳鬓厮磨下去,今天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松开了手,“朕……朕走了。”
“嗯。”
“你先回屋。”陈翊琮轻声道,“朕在这儿看着你回去。”
“好。”
这一次陈翊琮站在小院的外头,直到目送柏灵回屋,自己才离开。
在去内阁的路上,陈翊琮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腔里砰砰直跳的起伏。
每时每刻都像和对方依偎在一起。
只要在一起,即便什么也不做,就很好。
皇帝的轿辇最后落在内阁的正门前,陈翊琮深吸一口气他必须暂时把柏灵从脑子里移除,尽管这真的很难,但他必须这么做……
“皇上!”
随着这声熟悉的呼喊,陈翊琮这时才觉察到附近正站着一个熟人那是前不久在柏灵小院埋伏韦十四时负伤的暗卫,成礼。
“有韦十四的消息了?”陈翊琮冷声问道。
“暂时还……没有。”
陈翊琮脸上带起几分残酷的冷笑,这笑容,让成礼不由得有些后颈发凉。
陈翊琮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空旷院落,他低声道,“没有?那你来干什么。”
“卑职……卑职担心逆贼已经逃出平京,想向各州府发通缉文书,但事涉内宫,还是想请皇上亲自过目看一眼文稿,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卑职就去办了。”
陈翊琮接过成礼手中的纸笺,匆匆扫了一眼,便还给了对方。
“没什么大问题,最后结论改一改,不用将人犯逮捕回京。”陈翊琮轻声道,“在哪里捉住了,就在哪里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成礼怔了一下,“但韦十四毕竟是柏司药密谋出逃案的主要人证”
成礼话还没有说完,陈翊琮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这一时之间,成礼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哪一句话触怒了皇帝。
“柏灵从来就没有想过出逃,”陈翊琮的目光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吓,“记住了?”
成立喉咙动了动,“记住了。”
“追捕韦十四的任务现在是你在负责吗?”
“不是,”成礼答道,“是韩冲。”
“好,就让他去。”陈翊琮轻声道,“你安排人手,看牢内宫的小院,最怕韦十四突然回头,这宫里他熟得很,绝不能让他再回来。”
“卑职……明白!”
第五十六章 斩断的联络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
陈翊琮夜里会到小院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在黑暗中陪着她入睡,然后再自己回养心殿休息。
夜夜如此。
柏灵不断问起柏奕和柏世钧的去向,陈翊琮也日渐意识到,这件事,是他无法逃避的现实。
陈翊琮越来越局促,因为柏灵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提出,想出宫走走。
他根本想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阻止,只能借口说自己想一起去,但最近太忙,所以先等等,等忙完了这一段,他和柏灵一道出宫。
柏灵看起来非常失望尽管她勉强答应了下来,但陈翊琮还是能够感受到这种失落。
他和柏灵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一切在这个时候付诸东流。
陈翊琮有些着急,但没有办法,他的计划只能一步一步去安排。
这期间曾有一次,柏灵问他能否递一封信给柏世钧和柏奕,陈翊琮一口应下。
等拿到了柏灵的信,他独自拆开细读。
信里的内容都是非常平常的问询,问柏世钧和柏奕近来过得可好,写这几日自己在宫里被照顾得非常好,要父亲和哥哥放心。
看到那些欢愉的表达,陈翊琮浅浅地笑了。
只是有几句话,他有些看不明白。
柏灵说,这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理解肖申克的故事。
她问柏奕,还记不记得安迪走后,他的老朋友瑞德在回忆他时曾说的那段话
她最近就常常想起那段话来,每一次都感慨良多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
肖申克、安迪、瑞德……陈翊琮对着这几个陌生的名字皱起了眉头,而后将信交给了锦衣卫。
他想知道,柏灵说的“那段话”,到底是哪段话。
前两个有名有姓,找起来很快,平京没有叫肖申克的人,但有十七个安迪,至于叫瑞德的人就更多了,七个曹瑞德,三个方瑞德,十二个刘瑞德和四个孙瑞德……
审讯过后毫无头绪,这些人和柏家几乎毫无交集。
而后,锦衣卫从太医院调来了柏奕写的所有病例,模仿着他的字迹给柏灵写了一封滴水不漏的回信。
在信的末尾,“柏奕”写道,时间隔得太远了,他哪里还记得住这些。
陈翊琮和柏灵坐在一起读的这封信,他望着柏灵的神情,不经意地问道,“那段话……说的是什么啊?”
柏灵凝神望着手中的信。
诚然在看见熟悉字迹的时候,她确实很惊喜。
但当看到末尾,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封回信一定是假的。
那部电影是柏奕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而那个片段,柏灵听他说过无数次了……
“不记得就算了,”柏灵摇了摇头,“都是闲谈,不重要。”
……
腊月二十三,小年。
皇帝额外批了朝臣们半天假,从午时以后,各人提前回家团聚。
柏灵昨夜和陈翊琮对弈,两人下到深夜,于是这一天柏灵日晒三竿才起。
小年夜啊。
这是原本计划中出逃的日子。
但到底是失败了。
在十四和韦英都离开之后,柏灵的生活再次变得闭塞起来,如今出入都在旁人的视线之下,柏灵用尽办法,仍旧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但没有消息,也是一种消息。
陈翊琮不敢让她见父亲和柏奕,这种不见,本身就意味着,在皇帝和柏奕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地决裂。
他们还活着吗?活得怎样呢?柏灵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如今自己在宫中这样的一番虚与委蛇,至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吧。
更何况外面还有久岩……总是有办法的。
只是自己的忍耐,也差不多快要到极限了十四的半印已经还了回去,但十四留下的那把匕首,还夜夜枕在她的枕下。
只有握住那把匕首,她才能闭得上眼睛。
这一日的午后,陈翊琮来到了大理寺的监牢之前。
他缓缓走下这里通向地下的台阶,前后幽深阴暗,只有嵌在墙上的星零火光。
柏奕和柏世钧一直都被单独关押着,昨日柏世钧发起烧来,陈翊琮下令将他抬出,接到另一处僻静的庭院休养。
今天,他来看柏奕,顺便给他带一个消息。
监牢里,柏奕蓬头垢面,见到陈翊琮亦不起身,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墙边。
“朕今天来,是有话和你说。”陈翊琮轻声道。
柏奕没有应声,甚至将头移去了另一边。
刚想开口,陈翊琮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略一沉吟,临时打算换个角度切入。
“肖申克……是谁。”
话一出口,陈翊琮明显觉察到柏奕的情态与先前不同。
于是他接着道,“还有安迪,瑞德……这些人,是你过去认识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让柏奕发出了一声冷笑。
“告诉我吧,柏奕。”陈翊琮低声道,“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因为之前柏灵曾经说,她这段时间常常想起安迪离开以后,瑞德说过的一番话……”
想了想,陈翊琮又补充道,“瑞德回忆安迪时说的一番话。”
柏奕依旧不答。
“柏灵和朕说,她感觉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自己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朕没有听懂,所以朕只能来问你了。”
柏奕低笑,“为什么要来问我?你想知道,自己去问她啊。”
“问不了了,”陈翊琮低声道。
“为什么?”
“柏灵……投湖了。”
柏奕的动作僵了一下,呼吸轻颤。
“朕想让她做朕的皇后,她不答应,所以……”陈翊琮微微低下头,“节哀吧,朕也不想的。”
柏奕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陈翊琮的对面,两手紧紧抓住了铁栅,“你骗我……”
“朕没有骗你。”
“你骗我!”柏奕反诘,“十四一直在柏灵身边,就算是柏灵寻死,他”
“韦十四早就逃走了。”陈翊琮轻声打断道,“朕也在抓他,通缉告示早就发到大周各州府去了,只是你在牢里,不知道而已。”
柏奕怔了一下,他眼中流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落寞,而后爆发出近乎咆哮的嘶吼。
“你不是皇帝吗?你不是把柏灵关在宫里吗?为什么放柏灵去湖边,投湖了也没有人营救?”
陈翊琮在外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幕。
“因为,柏灵骗过了我,所以朕早就放她出来了。”陈翊琮低声道,“几天前她一个人登船去了见安湖游湖,今早……尸体才捞上来。”
“我不信……”柏奕的眼睛霎时红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朕今日来,就是放你自由,也是放你父亲自由。”陈翊琮轻声道,“事已至此,柏灵大概也希望自己的后事,是让你们来做吧。”
“……她人在哪里?”
“朕现在,就带你去。”陈翊琮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