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冲破囚笼
从养心殿到太医院值房,这段路陈翊琮已经非常熟悉了。
昨天他在下朝之后,怀着郑重的心情来到这里,打算把前天夜里没有说完的话说完然而一进门,他发现柏灵不在。
问过了赵七,陈翊琮才知道,柏灵半个月前就向内务府告过了假,然而他并不知道。
内务府顾及着柏司药的面子,没有像盘问其他宫人一样详细问询柏灵要去干什么,在“事由”一栏,柏灵只留下了“家事”这样一个简单的描述。
在这之后,陈翊琮专程派人去太医院问过了柏世钧,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柏灵和柏奕一起去了京西的乡下,去探望他们的大伯。
……这当然不是不可以。
只是陈翊琮不是很喜欢这种次次落空的感觉。
……
沁园,衡原君站在西南角的无名石冢前。
他目光平静地望着这一处石冢,直到韩冲再次踏入沁园的大门。
韩冲带来皇帝去了柏灵无名小院的消息,将衡原君稍稍从回忆中拉起,他漠然地点了点头,示意韩冲退出去。
院子里很快只剩下衡原君一人。
他在石垒的面前席地而坐,表情带着几分释怀。
那本昨夜托韩冲送去的《清乐集》,是他这些年来亲手打过的谱,里面的每一行字,每一张图,都是他的亲笔手书。
这三年来,柏灵的探望到底吹散了几分沁园里的沉闷煎熬,将这唯一的孤本赠给她,对衡原君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成全。
他笑叹了一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棋手,亦不是会被世俗之见影响的庸人。
在这一点上,柏灵看得很真切。
真切到足以令衡原君引为忘年之交。
“可惜了。”他对着眼前的石冢笑道。
这三年间,他时常这样独自和眼前的无名坟冢说话,这里面埋葬着所有和甄氏有关的东西。
茶杯、烹壶、所有剩余的香谷茶原料,她幼年时曾留在沁园的手书,还有这些年来她与身为“明公”的自己所通的近千封书信。
所有一切,衡原君付之一炬。
灰烬压在石冢下,成为了甄氏的文书冢。
坐在它跟前,就像与那个遥远的倩影对话。
“我真的,好想你啊,君平。”
“小时候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衡原君浅笑着道,“不管我想做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在信里让陈翊琮将我终身监禁在这里,这三年……我也不是没有恨过你。
“但仔细想想,你还是手下留情了,你应该让他对我赶尽杀绝的,不应该给我留任何机会。”
衡原君低声道,“所以你其实,还是不够懂我,是不是?
“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难道还会在乎再耽误这几年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够聪明,君平,你想像不到人心之恶。”
衡原君凝视着石冢,笑容慢慢褪去,他颦眉,长长地送了口气。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我做得不够,”他轻声道,“但挽回不了了。”
“你要是觉得恨我,恼我,就来我的梦里骂我吧。”衡原君轻声道,“往后我不会再回这间院子了,我被困得够久了……
“该轮到我了。”
衡原君撑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最后一次望了一眼沁园。
除了这房子,这大榕树,还有这西南角的石冢,其他的东西,基本已经被搬空了。
衡原君的新住所已经于昨夜完成了最后的清扫和整理,那间院子很大,很僻静,最重要的是,它离神武门不足两条街,可以随时应召入宫,或是在新居恭候皇帝的驾临。
他身份特殊,无法立刻走到台前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走到台前的机会,这一点,衡原君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那又如何呢?
那个他期望已久的未来,已经在他完美的蛰伏之下,慢慢靠近了。
……
“皇上等了我很久吗?”
柏灵的小院里,她有些意外地望着院子里的赵七。
“也没有很久,”赵七答道,“万岁爷本来说要等到司药您回来,结果坐下还没半盏茶的时间,就被内阁的急递给催走了。”
“这样……”柏灵点了点头,“他有留下什么字条或者文书吗?”
“没有。”赵七摇头,“皇上就是说,如果下次司药还要出宫,最好能提前和他也说一声,免得他有时过来,找不着人。”
“……知道了。”柏灵点了点头。
柏灵从上午一直坐到了傍晚,陈翊琮都没有再来过。
现下前朝确实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这种忙碌,是未曾经历之人难以想象的,其压力之大,亦远远超出常人。
但陈翊琮不仅能在这杂事之间妥善周旋,还能抽出一个夜晚和朋友们去游湖,柏灵想到这里便笑了出来。
有些事情,他真的无师自通。
柏灵将衡原君送的棋谱留在了小院中,她今天闲来无事,将前半部书粗略看了一遍这里面很多东西是衡原君从前亲自教过她的,看起来极为眼熟。
还有一些,衡原君没有教过,但棋谱写得非常详细,柏灵抱着书琢磨了几盘,再抬头天就快黑了。
于是柏灵放下书准备回家。
今夜韦十四会到家中来和她继续商议腊月二十三离京计划的具体细节,她不想迟到。
如今的大部分时间,韦十四都不再跟在柏灵的身旁,一方面柏灵需要他去暗中打点,另一方面,柏灵隐隐感觉十四对票号的事情似乎非常感兴趣。
王裕章反正是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把十四的业务直觉吹捧到天上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是暗卫啊,他对一切变化的信息都保持着极度的敏锐,如果十四觉得有趣,愿意尝试,那柏灵当然希望看到这一切发生。
在出宫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熟悉的黑影再次从柏灵未曾预料到的方向落下。
等柏灵看清是十四之后,她轻轻拍了几下心口,“……怎么不去家里等我?”
“我也是经过,刚好看到你了。”韦十四说道,“一起走吧。”
“好。”
“今天宫里有一件大事。”韦十四看向柏灵,“你知道前几天陛下下令,让衡原君搬出沁园的事么?”
第二十八章 见安旧事
柏灵摇了摇头。
“不知道吗?”韦十四问道,“但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猜到了。”柏灵轻声道,“前几天我去沁园,在那里看见了韩冲……那时候我就大概想到,皇上可能是要松开沁园的锁链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听说韩冲昨天去了趟太医院……”韦十四轻声道,“他又干什么了?”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
柏灵笑着道,她简短地将昨夜的事情和十四说了一番,而后叹了口气,“……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真想赶紧跑路,眼不见心不烦。”
韦十四陷入思索,“……是个变数。”
“是啊。”柏灵轻声道。
“棋谱上,你发现了什么玄机么?”
柏灵再次摇头,她想了片刻,轻声道,“我猜就是一本真正的棋谱,以前和他学棋的时候,我问他要过推荐清单,他当时说市面上的棋谱有些不如不读,看了反而脏眼睛,所以拿来给我打谱的,基本都是他挑选之后,誊写在单独的纸张上的名局。
“我猜,这本就是他自己筛选之后,编撰的合辑。”
韦十四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挺用心的?”
“是啊,他是个好师傅。”柏灵轻声道,“……不过,各取所需吧。衡原君这个人,不能不防。”
……
入夜,陈翊琮来到衡原君的新宅。
才到门口,就看见大门上仍旧挂着内宫那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衡原君应该是把“沁园”的牌匾直接搬到这里来挂上了。
陈翊琮在那块牌子下站了一会儿,他侧目望向一旁的韩冲,“你主子人呢?”
“皇上来得急,衡原君尚未来得及更衣,派我出来先迎。”
“这么早就睡了?”
“……不是,”韩冲望着陈翊琮,低声解释道,“如今大部分时间,衡原君都在卧床。”
“病了?”
不等韩冲回答,陈翊琮已经踏过了新沁园的门槛,去向衡原君此刻居住的院落。
那里并不是这间园子的主园,而是一处临着水的庭院,规格小一些,但更雅致。
衡原君正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往外走。
“进屋说罢。”陈翊琮微微颦眉,他看着衡原君苍白的脸色,觉得这个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就像一张纸一样单薄。
“朕听韩冲说,你近来都卧床不起?”
“一向如此,”衡原君轻声道,“皇上不必忧心……”
“朕倒不忧心这个,”陈翊琮端起茶案上的杯盏,“朕交给你的事情,不知皇叔办得如何了?”
尽管陈翊琮的话如此无情,衡原君脸上却没有半点怨色,他微微垂眸,低声道,“原是想明早进宫面呈……”
“已经有头绪了?”
“嗯。”衡原君点了点头,“皇上既肯放权信任至此,臣又怎会……辜负。”
衡原君取来一道卷轴,将它在陈翊琮的面前缓缓铺开。
“三年前是朕亲手拆的见安阁,核心成员我已经全部流放边陲。”陈翊琮轻声道,“你不可能短短几天就把它重新组建起来。”
“当然不可能。”衡原君轻声道,“不过,我想皇上需要的,也不是什么见安阁……”
陈翊琮微微颦眉。
衡原君轻声道,“皇上需要一批,肯为您赴汤蹈火的死士……”
“这个朕早就有了。”
衡原君笑了笑,“但您需要他们完全隐于外目之下,所以,这件事不能假以他人之手……必须,要您亲自来。”
陈翊琮没有反驳,他望着卷轴上的示意图和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的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这长长的上书这大概就是衡原君这几日来所谓的“头绪”,他将当年见安阁组建的方法论提纲挈领地写作了文书。
不论这里有没有藏私,这封上书对陈翊琮而言,都非常珍贵。
“……你都猜到了。”陈翊琮低声道。
衡原君笑了笑,然后有些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陈翊琮抬头望了他一眼,“不是说你的咳嗽最近好了一些吗?怎么还在咳?”
“咳总是要咳的……”衡原君端起茶水,“且现在……确实已经比之前好许多了。”
“讲讲吧。”陈翊琮将卷轴推到了衡原君的一侧,“朕听听看。”
这一晚,衡原君说的话大概这半个多月以来说的还要多。
一旁的蜡烛慢慢燃短了一半,衡原君只字未提要如何建立新部的事情,他一直在讲故事,讲当年他的父亲是如何将见安阁交到自己的手上,而自己又是通过何种手段保持着和外部的联络,进而让整个见安阁在他和甄氏的手中慢慢复苏,终成一股足以撼动朝局的力量。
陈翊琮全程面无表情,时不时打断衡原君的话,提出一些质疑。
但内里,他早已听得心旌激荡这个完整而艰辛的开初,正是他最想听的部分。
若不是衡原君最后声音已有些沙哑,精神看起来也着实疲惫了许多,陈翊琮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想要继续征问。
直到此刻,陈翊琮才多多少少真正了解了母亲要自己禁锢衡原君的原因。
这个男人,真的太危险了。
然而看看他现在憔悴的样子哪里还需要用沁园来禁锢他呢?
他的智谋、心计……不都被牢牢禁锢在这个虚弱的身体中吗?
连踏出这府邸都只能勉强为之,这样的孱弱多病之躯,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朕看你把沁园的匾额也带过来了。”陈翊琮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刚进门时的观察。
“……是。”衡原君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微有气无力。
“朕以为你会非常痛恨那个地方。”陈翊琮轻声道,“换作是我,可能会把这块匾额当场砸了。”
衡原君笑了笑,他眼眸中闪过些微苦涩,而后又轻轻叹了一声。
“我不恨……我很怀念。”
“怀念?”陈翊琮微微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的脸色稍稍阴沉了几分,“怀念什么?”
陈翊琮望着衡原君的脸,倘若对方胆敢在接下来的言语中表现出对母亲分毫的亵渎
“怀念命运的机缘巧合。”
衡原君的眼睛半睁着,脸上带着浅浅的温和,“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更何况是在沁园那样的地方……可臣还是活下来了。这就只在陛下,和太后一瞬的仁慈之间而已。”
第二十九章 做局
陈翊琮轻挑的眉头微微落下,他有些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但衡原君接着道,“带着这块匾,我不会忘记我的来处……”他再次咳了几声,“皇上肯让我卸下这镣铐,我很感激。”
“不是平白来的。”陈翊琮轻声道,“皇叔既肯效力,那这就是你挣得的,不用谢朕。”
他看了看衡原君苍白的脸,觉得今天确实不能再和他聊下去了,于是陈翊琮站了起来,“朕”
“皇上不要着急走。”衡原君半闭了眼睛,有些勉强地撑住了桌案,“臣要说的话,还没有讲完。”
“很重要的事?”
“对皇上而言,应该是的。”
“对我?”陈翊琮微微颦眉,“什么事?”
衡原君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想今晚蓄足了精神,明早觐见时再说的,但今晚既已说到这里,就让我把该说的都说完吧……明日我大概无力再出门了。”
陈翊琮有些狐疑地坐了下来。
“好,那你说。”
衡原君望着陈翊琮,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目光让陈翊琮看得有些不解那是一些担忧,一些犹豫,甚至是……一些怜悯?
“到底什么事?”陈翊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斟酌再三之后,衡原君开了口。
“柏司药可能要离京了……”衡原君微微颦眉,望向陈翊琮,“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离京?”陈翊琮愣了一下,“她要去哪里?”
衡原君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回来?”
衡原君轻哂了一声,望着皇帝,缓声道,“……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
陈翊琮笑了出来,“不可能。朕先前还问过她要不要回钱桑,朕答应了可以送她去,她不去的。”
“天下之大,柏司药又何止一个钱桑可去”
“朕说了不可能。”陈翊琮打断了他,“朕还在这里,她要去哪儿?”
“臣不知道,”衡原君平静答道,“臣也在查。”
“查?”陈翊琮皱起了眉头,“你在查她?谁给你的权力查她?!”
“这个时候了……”衡原君目光落在了地上,“皇上,也还是在维护柏司药,用情,不可谓不深。”
陈翊琮被点破心事,正要发作,却听衡原君低声道,“……但柏司药心中却早有良人,皇上又知道吗?”
陈翊琮怔了一下,他隐隐觉得不应该再在这里听眼前人继续胡诌下去了,但脚却迈不开步子。
他听见自己问了一句,“……谁。”
张敬贞?曾久岩?还是
“柏奕。”
这两个字一落进陈翊琮的耳中,他先是觉得荒谬,而后心里便陡然蹿起一股被戏弄的怒火。
“你住口!”陈翊琮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明明白白地写着敌意,“这话你和多少人说过?”
“臣到目前为止,只说给皇上一人听过。”
“那好,”陈翊琮恼火地站起了身,“朕警告你,你若是胆敢、再拿这种有悖人伦的恶心事来诋毁柏灵一句……朕现在就派人把你拖出去,碎尸万段!”
“有悖人伦?”衡原君的声音很轻,“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兄妹啊,皇上。”
陈翊琮眉头还是拧紧的,人却一时懵在了那里。
“柏奕不是柏世钧亲生的。”衡原君接着道,“他和柏灵之间,又何来有悖人伦的说法?”
陈翊琮反应了半天。
“……证据呢?”
衡原君扶着作塌的边沿,慢慢下地。
他缓缓走进了内屋,而后又回到陈翊琮的面前,手里多了一封老旧的信件。
陈翊琮隐隐觉得,那封信可能就是关键。
果然,衡原君将信件取出,摊开放在了坐塌的软席上。
“这是……什么?”他憎恶地望着衡原君。
“皇上如果还有心听完……先坐下吧。”
“朕不坐,你现在说,马上说。”陈翊琮的眼睛因为细密的血丝而略显发红,“……倘若有一句虚言,朕今晚定不轻饶。”
衡原君无奈地笑了笑。
他望向半开的夜窗。
“三年前……臣就觉得奇怪,柏世钧是钱桑人,那时他受秦院使的邀约来到平京住了四年,可他在京郊的何庄,却有一个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兄长。
“钱桑和平京,几乎横跨我大周的东西,这样一对兄弟,未免也太令人好奇。
“所以臣派人去查了那位住在京郊的柏家大伯……”
衡原君娓娓道来。
关于边陲之地的“柏真”。
关于“钱桑的济慈堂”。
关于柏世钧与柏农安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衡原君一一讲述。
陈翊琮耐着性子听着,然而听了许久仍未听到与柏奕身世有关的信息。
正当他几乎快要没有耐心听下去的时候,衡原君终于说到了正题。
“那我们不妨来看看时间柏世钧是建熙三十年才成的亲,他的原配姚氏,建熙三十五年病逝,柏灵是建熙三十四年生人。”
衡原君略略停顿了一下,“而柏奕……生于建熙二十八年。”
“那也有可能是因为”
“我原本也想过,”衡原君打断了陈翊琮的话,“或许在姚氏之前柏世钧也成过家,再者多年在外游走,会做一些糊涂事也在所难免吧……直到我收到了这封信。”
衡原君将展在坐塌的信件推向了陈翊琮的一侧。
皇帝望着坐塌上的信,此时才伸手将它拿起。
这是一封见安阁的眼线从钱桑辗转发向平京的线报。
信非常短,总共就只有四行。
“……柏奕,是建熙二十八年从济慈堂里被送出来的孩子是有人抱着他辗转多处,最终送到了柏世钧手中。
“当年我就试图查过这个孩子的来历,但时间已经隔得太久,再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了。”
衡原君淡淡开口,“这封信的落款人,现下还被皇上囚禁在蜀州府衙门的大狱里……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将人犯提审入京,问问当时的详情。”
陈翊琮的手垂落了下来。
“……为什么。”
三年前他的命是柏奕救下的。
那天柏奕浑身是血,倒在稻草垛中。
“万一,我是说万一,今晚我的命折在这里了,我妹妹,还有我爹……你能帮我照顾好吗?”
“说来也巧,”衡原君轻声道,“昨夜我派韩冲,去他们的大伯家替我送一本棋谱,结果意外发现,他们将很多行李移到了那处农家院落……大概是真的要走了。”
衡原君看向皇帝。
“柏司药难道……从来没有和皇上提过这件事吗?”
第三十章 留下的名字
陈翊琮站起身。
“……你的话,”他低声道,“朕一个字都不信。”
衡原君沉眸,没有再辩解什么,他想了片刻,刚要开口,可是话还没有说出来,陈翊琮就已经打断了他。
“你住口!”
陈翊琮猛然掀翻了架在坐塌上的小桌,两杯热茶与铺开的卷轴一起落在地上,一阵巨大的声响过后,陈翊琮对衡原君怒目而视,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不要再说了!”
陈翊琮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剜在衡原君的身上。
“你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衡原君带着几分不忍,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陈翊琮对上了衡原君的目光,对方眼中透露出的惊讶、疑惑,还有一点点的怜悯,这几乎比先前听到的一切更令他感到难堪。
陈翊琮望了一眼自己掀翻在地上的东西自己失态了。
不应该这样……
要相信柏灵……
要相信柏灵。
“你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静修吧。”陈翊琮望了衡原君一眼,“既然身子虚,就好好养病,外面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嗯。”衡原君收回了目光,面容平静地点了点头。
皇帝拂袖而去,他的脚步是如此之快,开门的动作又是如此之大,只听得一声重重的的撞击陈翊琮已经走去了庭院中,而屋门还在反复开合。
衡原君这时才俯身,将地上被茶水打湿的卷轴捡起,平整地铺开在不远处的桌案上。
等到明日,他还是要遣人将这道上书递去养心殿皇上会需要这个的。
过了许久,韩冲无声地进了屋,告知衡原君皇上已经离开的消息。
衡原君已经再次躺在了床榻上,轻声答道,“知道了。”
“……这里又被重兵把守了。”韩冲轻声道,“看阵仗,皇上这次……似乎非常恼火。”
“好事情。”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犹豫了片刻,他知道有些事自己似乎不该开口,但一时又有些想不明白。
“做这些就够了吗?”
“足够了。”衡原君确实有些累了,但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
夜里,柏灵正坐在屋子里梳头发,尽管已经擦了很多遍,但发尾依旧湿漉漉的。
外面的院子里,柏世钧正在收晾晒在外头的药材。他几乎做一会儿就要起身站起来捶一捶自己的背。
“爹休息一会儿吧?”柏灵轻声道。
“不了,抓紧时间,”柏世钧前后左右扭了扭腰,“万一晚上又落雪了呢?”
“那你放着,等一会儿柏奕回来再做?”柏灵说道,“你们一起做。”
柏世钧笑起来,但还是继续俯身拾捡。
柏灵歪着脑袋,索性也不拦了,她倒是不介意上去帮柏世钧收拾然而柏世钧拒绝了,说“这药对女孩子不好,你还是不要碰”。
“爹,我可以和你打听个人吗?”柏灵问道。
“嗯?谁啊。”
“柏真,柏大善人。”
柏世钧手里的动作霎时停了,他会转过身,眼睛瞪圆了。
“……你大伯和你讲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说起下午看水渠时的谈话。
“他跟你讲这个干嘛!”柏世钧的喉咙明显吞咽了一下,“还……讲别的了吗?”
“什么啊?”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倒是想问爹和大伯为什么吵架,可大伯不告诉我们。”
柏世钧微微松了口气,他又背过身去收拾药材。
过了一会儿,柏世钧又问,“你想问老爷子什么呢?”
“就想听听柏大善人的故事,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柏灵撑着脑袋问道,“感觉他好像是位卓尔不群,特立独行的前辈。”
柏世钧笑了一声,“是啊。”
过了一会儿,柏世钧又叹了口气,“我走这么多地方,还没见过哪里的孤儿堂和济慈堂有一比,青州的济病坊,徽州的慈幼局,江洲的孤幼园……能做到赡给衣食,每令周足就已经很好了。”
“济慈堂还给念书。”柏灵插言道。
“对啊,”柏世钧点了点头,“济慈堂的藏书,很厉害的,单拿医书来说,基本这些年下来,也就只有太医院的藏书能与之相提并论。
“老爷子真是奇人,不出来走走还不觉得,如今活得越久,越觉得有些道理说得深。”
柏灵竖起了耳朵,“什么呢?”
柏世钧放下了手里的药,再一次直起腰,他略略抬头,看着篱笆外的寂静民巷。
“我以前呢,听他讲,人的这一辈子的时间,长短设置得不是很合适。”
“长短不是很合适……”柏灵颦眉想着这句话,一时没太听懂。
“人要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那这一辈子就太长了,且整个后半生又一直在变老,只会越来越玩不尽兴;但若是想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这一辈子又太短,短到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
柏灵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爹年轻的时候,还觉得一件事也太少了啊,”柏世钧望着女儿,笑得有点无奈,“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一件事都还没做好。”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年前,柏世钧的书稿就已经都写好了,然而就在柏奕开始联系可以代人刻印书册的书肆时,柏世钧又突然发现,最开初的几卷实在有太多需要删改的地方了。
于是这件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这几年里,他删删减减,又在一些地方增加了许多额外的批注,大部分是源自柏奕的各类小鼠实验结果还有实际的手术操作。
原先他的《新编》里就有大量配图,画得大都是草药,而今甚至插入了一些解剖结构图解。
删增的东西多了,整本书的许多章节排布就需要重新调整,有些东西注解里放不下,只能额外再插一节说明,或是附录。
如今看来,这些手稿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付梓还未可知但确实已经渐渐快要接近那个尽头了。
她望着父亲,忽然有些羡慕起来。
不论如何,柏世钧已经找到了自己为之能够付出终身心力的事业。
和朝堂上的风云变幻相比,柏世钧留下的东西,可能比那些当下权势熏天的名字更长久。
恍然中,柏灵好像看见了一条命运的脉络,从远在钱桑的济慈堂开始,慢慢延伸到自己的身上。
“会做好的。”柏灵笑着说道。
第三十一章 墓前细语
不一会儿,柏奕提着食盒回来了。
今天谁都不愿意做饭,所以他专门出去了一趟,买好现成的回来吃。
桌上柏灵吃得不多,柏世钧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柏灵摇了摇头,“明早还要早起,一会儿我就得睡了,吃多了到时候肠胃不舒服。”
“早起?”柏奕愣了一下,“明天休沐啊,你要去哪?”
“我想去看看黄公公。”柏灵答道。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柏奕问道,“十四呢,他会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都不用,你们明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忙你们自己的事儿去吧。”柏灵轻声道,“从这儿到建熙帝的永陵走的是官道,我又是白天去,雇一辆马车来回,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路上不会有危险的。”
柏奕虽然有一些不放心,但仔细想想柏灵的话也对谁会想不开,跑去这种官道上劫掠呢?
……
从平京城到建熙帝的永陵,一路萧瑟。
有些前几日落下的雪化成了泥水,在地面上冻成了冰。马车走得很慢,柏灵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带着离别的心情,平京城内外,变得比任何时节都要可爱。
永陵的侍卫大都认得柏灵,每年的清明、中元,她基本都会来一趟,皇上允许她到这里来探望和祭奠旧人。
到了入口,柏灵披上斗篷,下了车。
她穿过长长的石道,石道的两旁是猛兽的石像,还有一些未化的残雪落在上面。
建熙帝的永陵很大,在无人的冬日里,这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
柏灵驾轻就熟地在一处石道的分岔口转向,走去一旁一处低矮的平房那边。
推开一道虚掩的木门,柏灵踏进了院子,丘实正缩着脖子在院子里扫雪。
“丘公公,”柏灵喊了一声。
丘实回过头,先是有些惊奇,而后笑了出来,“柏司药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前几天新得了几件好东西,”柏灵笑道,“外头怪冷的,我们进屋说?”
两人进了屋。
然而,即便是在屋子里,也并没有比外头暖和多少,柏灵甚至不能解开斗篷,只能坐在椅子上一边轻轻跺脚,一边搓手。
“司药怎么就是不记得带手炉呢?”丘实说这,给柏灵倒来一杯热茶。
“本来是带着的,”柏灵接过杯子,权当暖手了,“……下来的时候忘在车上了。”
丘实笑了一声。
这几年下来,丘实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头发也迅速地白了一半。
他现在看起来年纪比柏世钧都要大出许多,整个人显现出一种老态来。
当年黄崇德故去之后,陈翊琮按照惯例,将他迁入永陵之中他是建熙帝最亲近的内臣,死后自然也要跟着皇帝一道去阴间服侍。
丘实便是在那时主动提出要到建熙帝的永陵来为皇上守灵,陈翊琮准了。
柏灵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放在了桌上,“这个好像是从北方带过来的,我冬天基本就缩在屋子里了,拿着这个没用。”
丘实应了一声,颇为好奇地过来拆开包袱看了看,里面放着几块护膝,看起来似乎是狼皮,摸起来又很软,一点不扎手。
“哎呦,可是帮了大忙了,”丘实眼光一亮,“身上冻一冻没什么,膝盖一受寒,可算要了我一条老命!”
柏灵笑起来,“那公公收好,我听说这东西不能下水洗,要是脏了,拿刷子沾酒刷一刷”
“知道,懂的。”丘实笑嘻嘻地把护膝收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柏灵就觉得过去的那个喜鹊公公回来了。
她一面喝茶,一面喝丘实聊起了这小半年来的生活永陵里的一切都是不变的,早年间丘实还觉着寂寞,最近是越来越习惯了。
每天起来,洗漱,去附近黄公公的坟前转转,扫扫地,把炉子升起来煮饭或者烤火,一天眨眼就过去了。
“对了!”丘实突然想起来,他转身跑去角落,掀开一个有些老旧的布盖头,从下面掏出一个平筐来,“来尝尝这个,老袁给我送的金枣呢。”
这些金枣品相极好,柏灵拿了一个尝,味道确实很好。
“这些好东西我平常都收着,免得上面来人检查,见着好东西就顺手给我拿没了。”丘实把枣筐往柏灵这里推了推,“你多吃几个。”
“不了,”柏灵笑起来,“我还想去看看黄公公呢,马车还在外头等,我一会儿得早些回去。”
丘实怔了一下,“也是,这儿这么大老远的,晚了天色暗了,路不好走。”
不一会儿,丘实送柏灵出门,柏灵谢绝了丘实的相送,一个人向着黄崇德的孤坟去了。
黄崇德的墓修得很气派。
要先踏上一组三层的台阶,然后往前平走几步,再踏上一组三层的台阶,才能看见黄崇德的墓碑。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掌印太监的规格,但这却是建熙帝一早就计划好的。
整个墓地依靠这一处缓坡,在登上了台阶之后,是一个半圆的平台,黄崇德的坟冢用规整的青砖码好,坐落在这个半圆的正中间。
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片枯叶,落在黄崇德墓碑的积雪上,柏灵上前捏起了叶子,丢开在一旁。
柏灵将斗篷的下沿垫在地上,在黄崇德的墓碑前坐了下来。
“黄公公,半年不见了,我来看看你。
“今天来和你道别,这儿离皇上的墓地也近,不知道娘娘能不能听到我,如果不能,公公也帮我去说一声吧,毕竟娘娘的墓和皇上的挨着,我进不去了。”
柏灵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总之……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几年里的点滴准备,公公应该也看在眼里呢……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公公提过,其实这些年来除了柏奕,我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我不是这里的人。”柏灵认真说道,“当年公公救下的那个女婴,她究竟是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去了我的世界,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不确定。
“我想,今日既然要来和公公道别,我也应该以我本真的身份,来谢谢您。”
第三十二章 山路惊魂
“我要谢谢公公,把那个关于我身世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刚到这里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我担心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就在我刚来这里没几天的时候,就亲眼见到附近村落里的一个年轻媳妇,被人说成‘鬼上身’,被家人用滚水烫,不给东西吃,还要每天喝泥尘泡的茶。
“我怕极了,直到我发现,家里年轻的兄长,也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直到进京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的实感,在这里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又或者说,从前的日子才是梦,我梦到自己有过一段漫长的人生,而今真正地醒来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柏奕,想起这些年来的彼此陪伴,又低下头。
“不,不是梦。两边都是真的。”
柏灵沉默了一会儿。
“人应当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至少对我来说,这些故事给了我一些答案,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都是这样,直到到了这一刻,才能知道下一刻。
“如果当初,那对战火里的夫妻没有因为公公的怜悯被救下,我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公公不是因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抱定了拼死的决心也要保住我的性命,我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当初在战火里经过山道、与公公相逢的,不是我那个一向心慈手软的父亲,我不会活到现在;
“而如果……他当初不是被济慈堂收养,成为一个医者仁心的大夫,我更加不会活到现在……
“我每次想到这些事情,眼泪都忍不住落下来……
“‘我们的生命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每一次遭遇,都蕴含了一个新的或潜在的方向。从子宫到坟墓,我们与其他人紧紧相连,每一桩恶行,每一桩善举,都会决定我们未来的重生。’
柏灵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谢谢你们……。”
她再次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前几天,我去乡下的大伯家,在那里听到了济慈堂的故事……我感觉这就像一种命运的预兆,就好像在我真正要履行我的计划之前,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对我说,这一切是可能的。因为我想做的这一切,曾经有人在这个世界里做到过。
“我并不是第一个,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也将成为其他人命运中的一环……虽然我还没有想好,离开了这里之后,具体要去做什么……
“但我知道新的生活在前面等我,我要非常小心,才能够得到它。”
柏灵擦了擦眼泪。
她平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慢慢安定下来。
“我想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柏灵望着石碑,望着上面烫着红漆的“黄崇德”三个字。
“说起来,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和我到了这里之后,我都特别喜欢话本,名人传记,尤其是那种漫长到讲述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每一次读这些人的故事,就好像自己也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在这些故事里,最打动我的部分,永远是他们各自人生的至暗时刻。
“在不被认同,不被理解,甚至是被打压,被践踏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坚韧地守住了他们的信念,最后苦尽甘来,结局美好。”
“我常常觉得,这太了不起了,这真的太了不起了。
“他们怎么就知道后面会有转机呢?他们怎么就相信眼前的坎一定是可以跨过去的呢?”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而后低声笑了笑。
“可能有些事情,就是要先相信,才会发生的吧。”
柏灵俯下身,在黄崇德的面前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黄公公,如果你在天有灵,请看着我吧。请保佑我这一次,能渡过所有的难关。”
……
从黄崇德的墓地离开以后,丘实一路送柏灵出了永陵的大门。
天色还早,丘实目送柏灵上了车,他一早就发现了柏灵从黄公公的墓地回来之后就红了眼睛,他心里有些感叹,但在永陵的这三年,他已经学会了在某些时刻保持静默。
丘实就这样目送柏灵的马车远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一些话想去和黄公公念叨了,于是他紧了紧袍子,也向着墓地的方向,缓缓而去了。
回程的路上,柏灵没有开窗。
马车里很暖和,她抱着还很温暖的小手炉,半蜷在软座上。
方才在外面被冻了好久,这会儿突然回到这里,柏灵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她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象,只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忽地一下,一声猛烈的马嘶,整辆马车开始减速,然而整个车厢却忽然向侧面平移。
柏灵一个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摔了下去,然而下一瞬,车厢又飞快地加速起来,让柏灵整个人都往后栽倒。
“柏司药!!柏司药!!停下!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柏灵心中一紧,紧紧抓住马车的窗沿而后探身出去看车夫正在后头在追赶着自己。
柏灵迅速转头,那现在赶车的人是
没有人!
这里是山路,一侧靠山,另一侧就是陡坡……
柏灵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几乎没有思考,就本能地推开了车门她看见驭马的缰绳早已落在地面上,落在飞驰的马蹄间,这不是她伸手能够到的距离。
马车下大概是硌着了一颗石子,整辆马车都颠了一下,柏灵整个人又栽进了车厢之内,马车的车门也再次关了起来。
那么现在跳车!?
山路狭窄,绝不能往陡坡的那一面跳,只能往靠山的一面,然而靠山的一面全是裸露的嶙峋巨石。
落在这种东西上面,真的吃得消吗……
可是再犹豫下去
忽地外头又传来一阵马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抽打,整辆马车迅速减速,而后慢慢停靠在了路边。
直到这个时候,柏灵才惊魂甫定地推门跳下了车。
“十四?”她的声音因为惊吓而颤抖着,她四下张望着,“十四,是你吗?你跟着我过来了?”
寂静的山路上,没有人回答她。
第三十三章 忍耐
从那一段山路到家,这一路柏灵是走回来的,所以当她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柏世钧一直站在院子里往外望,一见柏灵的影子出现在巷口,就把家门给打开出去迎了。
尽管之前已经做好了柏灵可能会在永陵待很久的准备,但都到这个时候她才回来,也着实让柏世钧和柏奕担心了一阵。
直到柏灵踏进院子里,柏奕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柏灵擦了擦头上的汗,“马跑到一半,跑不动了。跑着一趟,车夫倒是没收我一分钱……好饿啊,有东西吃了吗?”
“有有,等一会儿,现在就上菜。”
饭桌上,柏灵隐去了下午在山路上的意外,只是痛斥了一下现在车夫的赶车水平。
等到柏世钧再次开始在客厅里开始修书,兄妹俩才去院子里说话。
柏灵这时才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今天她坐的这趟车,马蹄铁基本被磨光了,但是车行为了省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有换。
现下正好是落雪后的时节,山路上有不上地方冻成了冰面,马踩在上头打滑,所以才有了最初的失控。
偏偏那个时候,车夫没有拽紧缰绳,以至于一个急转他自己先被甩了出去。
柏奕听得心惊胆战山路、失控的马车、柏灵就坐在车厢里……
“车停下来的时候,你没看见人?”柏奕皱紧了眉头,“真是自己停下来的?”
“肯定不是自己停下来的。”柏灵答道,“我当时还听见了声音,是非常沉闷的击打声,但等我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不见了。”
“不是十四?”
“如果是十四,我喊他的时候,他不会不露面。”柏灵轻声道,“况且十四今晚有安排,应该不在平京。”
柏奕怔了片刻。
“那会是谁……”柏奕颦眉。
“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呢,”柏灵轻声道,“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送世子出平京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救你性命的人。”
柏奕眉目微动,脑海中一道光亮闪过。
这几年里,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再没有那些腥风血雨的事情,这件事如果柏灵不提,他都快忘记了。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而且马不是走不动了,”柏灵忽然开口,“刚才我是不想让爹听了担心,才那么说。”
“马怎么了?”
“我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直到车夫重新追上来,”柏灵轻声道,“我们赶着马往前走了几步,马就倒在地上吐血,没一会儿就断气了。”
“死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猜,情急之下,那人下手太重,所以直接把马给打死了……”
柏奕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感到害怕。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们就在这个人的注视之下生活了三年多……且这三年中,即便是像韦十四这样的个中高手,也没能觉察出对方的踪迹。
他就这样潜伏着,直到最危急的关头才会突然出手并且依旧保持着身份的神秘。
“船到桥头自然直。”柏灵轻声道,“现在担心这些也没用,一步步来吧。”
……
次日一早,韦十四回来了,柏灵和他说了昨日的种种,韦十四沉默良久。
“我会留心的。”他答道。
柏灵望着韦十四沉思的脸,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真实猜测暂时按下不表。
她比较倾向于这个人偏向无害一类,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先提防着总是好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韦十四说道,“新的沁园,再次被皇上封了。”
柏灵微微睁大了眼睛这就又封了?
衡原君这不才刚出来……
“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韦十四答道。
柏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前天,那不就是她和柏奕从大伯家回来的那一天也就韩冲跑来送棋谱的第二天。
衡原君一定是做了什么,才惹得圣上勃然大怒。
但不管他要做什么,为什么非要选在他刚刚出宫的时候?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知道了。”柏灵点了点头,“我也会留心的。”
……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后推。
陈翊琮依旧常常到柏灵的院子里来,柏灵有时觉得他心事重了,默默无言;有时又觉得他变得过分开朗,忽然兴高采烈地拉着自己说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不论是沉默还是谈天,柏灵都一如既往地回应。
柏灵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陈翊琮自己明白。
陈翊琮陷在这种试探中不可自拔,他有时听见柏灵的笑声,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打谱,就觉得衡原君的那些鬼话根本不值一听。
然而偶尔,极其偶尔的一些时刻,柏灵望着自己的目光,让陈翊琮感到了些许“惜别”。
那些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对白,陈翊琮竟也从中听出了几分告别前的叮咛。
他开始有些分不清,这里头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亦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母亲离开前的种种往事。
“你这么爱哭,以后我和你父王走的时候,可怎么办?”
“不过那还有很多很多年,等你长到我和你父亲这个年岁,就不会畏惧这些离别了。”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然而母亲最终还是被夺走了,被她的枕边人夺走了。
每每忆及此处,陈翊琮都忍不住两手发抖。
有时他望着柏灵,便不由自主地想去拉她的手,想将她牢牢地抓住,想将脸埋进她的长发中,去闻那里的发香。
柏奕偶尔也会出现在小院里,每当这时,陈翊琮都会如临大敌。
但不管他怎么看,都觉得眼前似乎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而已。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偶尔他会完全插不进这两人的对话。
每当这个时刻,陈翊琮心中便会升起难以抑制的恼怒有一次他确实直接拂袖而去了。
但这丝毫不能平息他的怒火如果不是亲兄妹,那柏奕和柏灵之间的某些举动,就太近了!
如果是其他人什么人现在站在柏奕的位置,陈翊琮觉得,自己大概早就发作了。
日子就这么过到了腊月,在此期间,陈翊琮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宫外的沁园。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三十四章 赐婚
“赐婚?”宜康郡主手中的药锄掉在了地上,她旋即皱紧了眉,“皇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我赐婚?”
“郡主的年纪,本来也”
“不嫁!”宜康竖着眉头,“我姐姐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嫁人啊,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说要给我赐婚的事情了?”
盈香叹了口气,“郡主,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皇上给您指的人是”
“是谁都不嫁!”宜康大声打断了丫鬟的话,“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今早皇上和卢公公到观里来了,他亲自见的大郡主。”盈香笑着道,“奴婢当时正好在附近做事,就顺便听了个墙角。”
宜康脸色微沉,“……姐姐也答应了?”
“看起来,之前皇上应该是已经和大郡主商讨过了,今天他亲自过来,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来的。”
宜康咬住了下唇,整张脸都微微发白。
“我现在就去和姐姐说清楚”
“郡主!”盈香抱住了拔腿就跑的宜康,“你真的,你就……听奴婢把话说完好不好啊?”
“不听!不听!我的婚事用不着他们来给我指手画脚,我要嫁谁、想嫁谁,他们休想”
“是柏大夫啊!”盈香大声道,“不是别人,是柏大夫!”
话音才落,宜康的动作一时僵在那里,她有些茫然地收回目光,看向近旁的丫鬟。
“……谁?”她眨了眨眼睛,“哪个柏大夫?”
“平京城还有几个柏大夫?”盈香气得笑了,“就是几年前,救了您也救了奴婢的柏奕,柏大夫啊。”
宜康愣在那里,片刻之后,她两侧的脸颊霎时红了起来。
“郡主的心事,别人不知道,奴婢还不知道吗?”盈香笑起来,“您看看山脚的这一带药田,这几年下来您花了多少心思,谁家的贵女会这样成日成日地记挂着什么水田啊?”
宜康再次皱眉,“这是因为”
“因为太医院要拿去救人的嘛,奴婢知道。”
宜康只觉得盈香这话听得让她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丫鬟。
她捏紧了腰间吹落的流苏衣带。
“……皇上,怎么会突然下这种旨意呢,”宜康喃喃道,“也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盈香几步绕到宜康的面前,“说不定就是柏奕去皇上面前求的呢?”
宜康目光微亮,旋即又暗淡下去。
“不可能的。他……他对我……”宜康摇起头,“那天晚上,你不在……你好多次都不在,你不懂。”
“奴婢哪里不懂?”
“柏奕要真的有心求亲,他这几年里总是那样不动声色地避开我?每次都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他难道以为我没发现?总之,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很可能啊。”盈香接口道,“您想想,逢年过节的,柏大夫哪一回不是亲自提着薄礼上山拜访连我们山脚修行的道童都认得他了。”
“他那是为太医院来的。”宜康淡淡说道,“毕竟姐姐先前和太医院谈妥了供药的事,我们低价给他们供药,需要的时候,他们的学徒来观里给山民看病。”
盈香笑了一声,“真要是一点别的想法没有,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成婚?虽说拿柏大夫来配我们郡主是有些勉强了,但这平京城里,待嫁闺中的姑娘可不少啊,柏大夫一个也没应下来,一直拖到现在都二十了。
“郡主对他的心意,连奴婢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官而已,郡主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让他主动倒插门,肯定也还是介意的吧。”
宜康看了看盈香,眼睛里稍稍有些疑惑。
“你……你的意思是说,他心里其实,其实还是……”
“不然呢,”盈香笑着望着宜康,“他这些年,是在为谁守身如玉?”
宜康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独自往前走了两步,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道,“……那我也得亲自去问问才行。”
“诶,郡主别呀!这种事你怎么好亲自过去问的?等他上门啊。”
“不行!”宜康甩开了盈香的手,甚至没有顾及自己衣摆上沾染的泥水,飞快地向着湖畔的码头去了。
从玄青观到太医院,先要划船穿过波光粼粼的见安湖一隅,而后再从陆路往平京城的中心靠近。
这一路上玄青观都有自用的船和马匹,宜康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来到了太医院的大门前。
她每个月,都会和运送药物的车马一道来这里,许多人都已经认得了她的脸孔,一见郡主驾到,便主动行礼打招呼。
宜康无心寒暄,便点点头,沉默地跳下了骑乘的骏马。
余光里,她看见曾侯家的马车正停在侧门外看来今天曾久岩也在?
宜康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她飞快地穿过主路,向着西北角的西柴房去了,当年她曾经派人闯过这里,学徒们将她带来的人牢牢堵在了门外。
不过今非昔比,如今西柴房里的学徒再见宜康,已经比先前客气了许多。宜康一进门,就对那些正在干活儿的学徒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柏奕人呢?”她随意拉住一个经过身旁的人问道。
“回郡主,我们师傅现在正在待客间,和小侯爷聊天呢。”学徒轻声道,“要不要小的给您去通传一声?”
“喔,不用。”宜康松开了手,“你做你的事吧,本郡主自己去就行。”
她站在原地,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等到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她又迈开步子,几步踏上了木头台阶,向着待客间走去。
才到门口,她就听见了曾久岩的声音,“所以你真的不知道?”
宜康脚步猛然止住看起来曾久岩确实在这里,而且他们在聊的,似乎有可能就是自己今日要来询问的话题。
于是宜康慢慢放缓了步子,靠在外屋的墙上,若无其事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
屋子里,柏奕的声音传来,“你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皇上从来没和我提过啊?”
第三十五章 隔墙有耳
“我也是昨天夜里,偶然听我爹说的,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啊。”
曾久岩愣在了那里,“皇上貌似是想把婚事放在见安湖的行宫来办,所以昨晚还特地派人过来,问了我爹几个细节。”
“什么情况!?”柏奕听得站了起来,“怎么就要指婚了,皇上给我指的谁?”
“你坐,你坐,先冷静一下。”曾久岩连忙把柏奕按回了座位。
柏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坐了下来。他身体前倾,胳膊肘抵在膝盖上,两手交握撑着下巴。
“你说吧,我听着呢。”
“……是宜康郡主。”曾久岩轻声道。
柏奕先是怔了一下,慢慢锁眉,然后缓缓后靠在椅子上。
“我们反正是早看出来郡主喜欢你了,”曾久岩轻声道,“你自己也知道吧?”
“……不合适。”柏奕答道,“我和郡主不合适的。”
门外的宜康几乎在一瞬间如堕冰窟。
好吧,这个答案,其实她心里本来就更偏向这个答案。
只是不太想承认罢了。
宜康隐隐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一种难言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说来也奇怪,听到了这个回答,似乎也像是得了一个解脱。
既然如此,差不多也该走了……
“为什么啊?”屋子里,曾久岩的声音传来,“我觉得她挺好的啊,就是性格有时候暴躁了点,可那是对外。像这样的女子一旦娶回家了,说不定很快就百炼钢化绕指柔了,真的。”
柏奕哼笑了一声,“这是你多年混迹百花涯的经验么?”
“对啊!”曾久岩理所当然道。
外头的宜康脸蹭一下红了,拳头也紧紧捏了起来气的。
曾久岩竟然将她和百花涯里的那些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你别乱说,郡主和那些百花涯里的女孩子还是不一样。”柏奕轻声道,“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姑娘能有什么百炼钢化绕指柔,无非是拉客拉出来的经验。
“上赶着的效果不好,就跟你玩矜持的一套……都是练出来的技术,你别这么纯情好吗?还化什么绕指柔……”
宜康嘴角微微翘了翘,悄无声息地哼了一声。
“但反正你就说郡主和你哪里不合适吧,”曾久岩两手一摊,“我看是哪儿哪儿都合适,你不会打架,她有功夫;你这边治病,她那边种药;你这边是二十岁了都不成亲,她那边是十六岁了也没动静
“她不成亲肯定是等你呢,你呢?你是心里有人了?”
宜康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方才被怒气冲淡的酸涩此时又卷土重来。
她不由得往屋门的方向又靠了靠。
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福气,能被柏奕放在心尖……
“没有人。”
“你不说实话是吧。”曾久岩撸起袖子,“跟我你也不说实话?我又不会去截你的胡!”
“真没有,”柏奕有些无奈地答道,“这几年就没考虑过成亲的事情,而且太医院里面这么忙,我上哪儿去认识什么姑娘啊。”
“那你发誓。”
“我发誓,我这几年不成亲,绝对不是因为我有了什么心上人,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我打光棍儿打一辈子。”
“不够毒。”曾久岩道,“不成亲逍遥一辈子算什么毒誓,你重发一个。”
“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柏灵以后也嫁不出去好吧!”
曾久岩&宜康郡主:“……”
柏奕摊手,“都说了,我就是没遇到合适的,遇到合适的我肯定追。”
“那什么样的姑娘,到你这儿合适?”
柏奕想了想,“首先,年龄不能太小,这边说亲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啊,这个不行的。”
“那多大合适?”
“十八岁以后吧。”
“十八?这太老了吧?”曾久岩一惊,“……口味也太重了,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的。”
“那就十六,”柏奕想了想,“不能再小了。”
“还有呢?”
“嗯……跟我有共同爱好吧。”柏奕答道,“不过爱好这个也可以培养。谈吐上得讲道理,爱读书最好但不能是读得满脑子都是祖宗家法,这种属于把脑子读坏了。”
“嗯嗯,还有呢?”
“要懂得欣赏一些抽象的东西。”柏奕说道,“最好她自己也是在某个领域颇有见地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呢,不要只扯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要能在一起聊点虚头巴脑不着边际的话题,一起唱唱歌跳跳舞也是好的。”
“……我觉得你要不下次跟我一起去趟百花涯吧,你说的这种妹子我能给你翻出来二三十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你谈什么她们都给你接。”
“不行,那不真诚。”柏奕义正言辞,“何况我抛的话题她们也不可能接得上。”
曾久岩叹了一声,“你这个就是属于对成家过日子抱的幻想太多,不过我懂你,我也是蛮佩服你的。”
“佩服我,为什么啊?”
“小郡主也是平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了,”曾久岩笑道,“你不知道前几年李逢雨,他当就为这个,差点被宜宁郡主打断了腿,还”
提起李逢雨,曾久岩忽然又想起来那个雪夜,他的话忽然停住了。
“我都知道。”柏奕轻声道,“我就是没吭声。”
曾久岩叹了一声,“反正人家求之不得的事情,到你这儿你不要。旱的旱死,涝得涝死。”
柏奕不置可否。
他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想着这件事的解决办法总归是得先进宫一趟,和皇上搞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曾久岩拧着眉头。
“你对郡主就没一点心动?”
“久岩啊,我求求你了,你别再跟我提这个了,”柏奕叹了一声,“找老婆这件事,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一个女孩子,就算长得再漂亮,再迷人,再怎么对你主动示好,要是过不了上面我说的那几关,相处久了都会让人觉得没劲,那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其他人要馋,让他们去馋好了,我属于何不食肉糜的那一类。”柏奕轻声说道。
话音才落,柏奕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画框跌落的声音应该是挂在走廊墙上的一些裱文掉在了地上。
“谁在外面!”柏奕皱眉站了起来,“出来!”
第三十六章 拒绝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宜康慢慢站到了门外。
“……郡主?”曾久岩和柏奕同时愣在了那里他们忽然意识到,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被宜康听去了。
曾久岩大窘,不由得挠了两下脖子,磕磕巴巴地说道,“小郡主站在那儿多……多久了?”
宜康冷笑了一声,“小侯爷这么敢说,还怕人听?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本郡主都听见了!”
曾久岩僵笑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帐我之后再跟你算。”宜康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了柏奕,“柏大夫果真是高风亮节,不过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柏奕喉咙动了动,他看着眼眶微微泛红的宜康,略略有些愧疚地收回了目光,沉下眸子望着地板。
“……是我们冒昧了。”柏奕说道,“我和久岩今天说的这些混帐话,希望郡主……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够了!”宜康皱紧了眉,高声打断道,“你以为本郡主是谁?是摆在架子上让你挑挑拣拣的商货?这平京城……这平京城里,还没有谁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柏奕锁眉,他眨了眨眼睛,良久才道,“……我没有这样想过,我从来没有把郡主当成架子上的商货。”
“那‘他们馋他们的,反正我何不食肉糜’是什么意思?”宜康立刻反诘道,“你现在就回答我!”
柏奕微微张口,刚想解释,但旋即又沉默了下来。
“……是我言辞不当,是我的错。”柏奕神情严肃,“这种话,今后不论人前人后,我都绝不会再说。”
整个西柴房都安静了下来。
学徒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待客间的门口。
宜康没有想到柏奕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原想就这样和柏奕大吵一架,然后拂袖而去,未曾想对方竟然就直接认错了。
宜康倒是想接着发怒,但看着柏奕的表情,她忽然又觉得有些委屈和脱力打一只沙袋又有什么乐趣,偏偏这只大沙袋,还是自己最喜欢的那只。
“我……不原谅!”
宜康的声音带了些微的哭腔,她自己也觉察到了不妙她可不是来这里装可怜的,于是她立刻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对着木门上写着柏奕二字的框牌用力斩去。
一声清脆的声响,柏奕挂在待客间上的名牌被斩成两半,同时落在地上。
宜康深深地呼吸。
“……你也不要想太多。”郡主冷声说道,她直视着柏奕的眼睛,“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本郡主自己会去找皇上退掉。但倘若再让我听见这些闲言碎语,你的下场,就形同此牌!”
“是。”柏奕点头,向着宜康欠身,“柏奕记下了。”
宜康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迈着大步离开了这里。
屋子里的曾久岩和柏奕都站在原地,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要,去追吗?”曾久岩看了看柏奕。
“不了吧。”柏奕轻声道,“该说的,都说过了……追上去有什么用?”
曾久岩这时才整个人倒在椅子上,轻轻叹了一声。
“我这张嘴真的……”
……
午后的养心殿,从玄青观回来的陈翊琮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此时又坐在了案前批阅奏章。
卢豆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来,“皇上,宜康郡主一早求见,现在人还等在左掖门呢。”
陈翊琮头也不抬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郡主不肯说,说是非要亲自见到陛下才能开口。”
“无非是为了婚事。”陈翊琮答道,“不见,朕没时间。”
卢豆低低地应了一声,才要退下,陈翊琮就将一本奏疏丢在了地上,卢豆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
“你拿着这奏章去内阁,叫文时春现在就进宫来见朕!”陈翊琮的脸完全黑了下来,“他写的什么东西!”
“……是。”卢豆连忙俯身将礼部尚书的折子抱起在坏,面向着陈翊琮往后缓缓退了下去。
在退出养心殿前,卢豆再次抬头,小心地望了一眼尽头的皇帝。
陈翊琮已经翻阅起了新的奏章。
当下,所有涉及北境和专司科举的事务,即便经过了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皇帝也还是要过一遍目。
陈翊琮不像建熙帝,在这些家国大事上他很少留下模棱两可的意见,所有的批复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奏章的空白处。
有时空白处不够写,他就另附纸张。
一开始,朝臣们着实松了口气毕竟看起来似乎不用再像从前似的打哑谜,然而这一段时间以来,大家也渐渐领略到了这种风格背后的压力。
皇帝已经明白给话,谁也不能装听不懂,更难以在这种环境下从内阁里捏个靶子来打。
要刚,只能正面去刚。
卢豆望着面色冷峻的升明帝,他再次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
这天下午,先是文时春进养心殿,而后是礼部的几位侍郎紧接着被传召……最后惊动了孙北吉和张守中首辅和次辅不得不亲自出面,进宫捞人。
礼部在专司科举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傲慢,深深地激怒了皇帝。有几个牵连其中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下午直接被拖出午门。
陈翊琮毫不留情,亲令“用心打”。
傍晚时分,陈翊琮从孙北吉那里拿到了“军令状”,来年春试,他要看到专司科举在平京、徽州的两处试点。
这一通怒火半是真心,半是配合朝中原本就有人对内阁在这件事上的听之任之感到不满,而今在皇帝的滔天之怒下,孙北吉的事情只会比之前更好做。
傍晚的养心殿再次变得空空落落。
陈翊琮独自走出殿门,西天的火烧云正烧得如火如荼,将一整个大雪覆盖的皇城映得璀璨夺目。
卢豆走上前,“皇上,该用膳了。”
“去小院。”陈翊琮轻声道,“现在柏灵应该还没走吧?”
卢豆回身瞧了瞧滴漏,“……应该是。”
陈翊琮沉吟片刻,“晚膳也送到小院去,多加几道甜口的菜,还有乌芋粥。”
说罢,陈翊琮连外袍都没有批,就大步跨进了殿外的冷风中,卢豆在他身后连声惊呼起来无非是些雪天风冷,地上湿滑之类的老话,陈翊琮听得都烦了。
在两侧宫人接连不断的跪拜声里,陈翊琮跑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不要走
柏灵正抱着手炉,坐在小院主屋那块“贞善流芳”的匾额下头打谱。
她一手拿着衡原君的棋谱,一手执黑也执白。
而她身前摆着的棋盘上,黑白的撕杀已经到了终局之战。
所谓打谱,即是按照棋谱里的标记,将棋局原原本本地下出来。
衡原君教过她两种打谱的办法。
一种是快谱,即是照着最顶尖的名局,迅速地落子。
这样的方法适合初学者,能够很快培养出棋感在如此练习之后,初学者自己再下棋时,往往能一眼看出接下来落子的位置。只是打快谱时,需要选用风格稳健的棋局,否则适得其反。
第二种是慢谱,基本上每一步都要琢磨,甚至有时下到后来,忽然意识到几十手之前布局的深意,那么就停下来,细细地凝神静思。
衡原君在这本《清乐集》里收录的棋谱,大都风格凶悍,也兼有算路极艰深的弈局。
这些棋谱里,有一些写着出处譬如是某某年某某月,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和谁谁谁下了棋,后世将之称为什么什么之战之类。
有一些没有。
以柏灵自己的感觉,那些没有标明出处的棋谱,一方面可能是年代久远,信息丢失;另一方面,则极有可能是衡原君自己在内宫沁园里琢磨出来的。
这些弈局风格上都彼此相近,且带着些微似有若无的自苦。
柏灵下得累了,就闭着眼睛在椅子上靠一会儿,然后起身给自己沏茶。
雪天里,独弈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柏司药!”赵七的声音穿过院子,“皇上好像往这边过来了!”
“嗯?”柏灵有些意外,她走出屋子看了看天色,今天没有心理课,而且这个时辰也快要到回家的点了……
“皇上到哪儿了?”
“不知道,是养心殿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皇上应该是往这边来了。”
“好,知道了。”柏灵点了点头。
她挠了挠头,是自己太敏感了吗总感觉最近陈翊琮到小院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陈翊琮这一次来,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随行者。
虽然一般很快,就会有其他宫人跟过来。
柏灵站在院门口相迎,一进门,陈翊琮就说起了下午在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关于前朝专司科举的事情,他几乎事事都与柏灵同步,毕竟他的灵感起源于这里。
“你在下棋吗?”陈翊琮望着桌上的棋盘,他两头看了看,“是和谁在下?”
柏灵拿过桌上的棋谱,“衡原君。”
陈翊琮这时才接过那本《清乐集》,稍稍翻了两页,发现里面竟全是衡原君亲笔手书的字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棋谱是他给你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今天闲了一天,所以午饭后就开始琢磨里头没见过的棋局了,一直到刚才。”
陈翊琮望着柏灵平静的神色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将衡原君视作威胁。
然而想想衡原君做了什么,他将柏奕和柏灵不是亲生兄妹的消息就那么直接地透露给自己了。
一面利用对弈来博得柏灵的好感,却在背后造她的谣……这个人真的居心叵测!
陈翊琮忽然就有些难受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似乎就和衡原君站在一起,在暗中,在柏灵触及不到的地方。
“你今后……还是离他远一点。”陈翊琮轻声道。
“为什么?”
“他会伤害你。”
柏灵微微扬眉,而后笑了笑。
陈翊琮颦眉,“你不信?”
“所以皇上就将他移出了内宫,然后又派人把他看管起来了吗?”
陈翊琮看向了别处,“……这两件事没有关系。”
柏灵望着陈翊琮的表情,心中忽然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御膳房的宫人就在这时带着饮食到了小院,陈翊琮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朕有点累……”
他看向柏灵,“陪朕一起吃饭吧。”
柏灵点了点头。
席间,柏灵并没有吃很多,她唯一动筷的东西就是那一碗乌芋粥,陈翊琮看在眼中。
“不饿吗?”陈翊琮问道。
“不饿。”柏灵笑道。
陈翊琮低头吃饭。
你不是不饿。
你是还要留着肚子,今晚回家吃。
陈翊琮如此想着,便越觉得眼前的菜肴食之无味。
“皇上今天心事也还是很重。”柏灵忽然道,“还是为专司科举的事情吗?”
“不是。”陈翊琮声音轻缓,“……朕,昨夜做了一个梦。”
“嗯。”
“朕梦见你来向朕道别。”
一瞬间,柏灵觉得两手有些发冷,但她还是像先前一样,轻轻点头,“嗯。”
“……柏灵,”陈翊琮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想过离开平京吗?”
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问题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抛出来。
衡原君的骤然被关,看来极有可能和觉察到了自己的出逃计划有关。
他觉察到了什么程度?他又告诉了陈翊琮多少?
今天陈翊琮忽然留自己吃饭,是无心之举,还是在做最后的试探?
柏灵低头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轻轻叹了一声。
“想过,我也常常做这样的梦呢。”柏灵轻声道,“皇上还记得那本《山川实录》吗?”
陈翊琮的筷子稍稍停顿了一下。
那是母妃生前一直很爱的一本书。
“那些大好的山川湖海,我是很想去亲眼看一看”
“不是这种离开,”陈翊琮轻声道,他手里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是说去别处生活,不再回来……你想过吗?”
柏灵怔了一下,有些莫名地望着陈翊琮。
陈翊琮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你当朕是在说胡话吧,不说这个了。”
“……皇上是担心我会离开吗。”柏灵问道。
陈翊琮凝视着柏灵的眼睛,“是。”
柏灵凝神锁眉,像是在思索这其中的含义,而后她又看向陈翊琮,“那如果我真的去别处生活了,又如何呢?”
陈翊琮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会被抛回来。
屋子里一片沉默,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眼睛,这一刻他们之间仅有一桌之隔,但陈翊琮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离柏灵很远。
“不要走……好吗?”
第三十八章 表明心迹
“不要走……好吗?”陈翊琮轻声道,“做朕的皇后吧。”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陈翊琮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怦怦直跳的心跳声他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反应。
陈翊琮听见柏灵轻轻叹了一声,她垂眸看着碗里半碗粥,一时间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也是一种答案吗,陈翊琮默默地想。
过了一会儿,陈翊琮打破了沉默,“……可能是朕太唐突了,朕原本是想”
“谢谢。”柏灵轻声道。
“什么?”
“谢谢皇上的青睐。”柏灵表情上的笑意慢慢退去,她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但这个位置,我不合适。”
陈翊琮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里的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
他想过柏灵的各种反应但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这么干脆又直接的回答。
没有害羞,没有矜持,也没有那些欲拒还迎,欲盖弥彰的把戏……
像是一早就有备而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远远看见了一处云里雾绕的山城,。
直到此刻,他终于鼓起勇气冲进了迷雾的中心,才意识到这座城池四面铜墙铁壁,大门牢牢锁着,根本没有要放他进去的意思。
陈翊琮只停顿了片刻,又低头吃起饭来。
“你有心上人了。”他淡淡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说不合适。”陈翊琮轻声道,“你不喜欢这里?还是……还是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皇上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坐不了那么高的位置。”柏灵轻声道。
“我太怕登高跌重了,能在这个宫廷里有一处这样的小院,已经是皇上额外的恩赏,再往前走,就和我预想的轨迹偏离太远了……”
“那就让那个位置空着,”陈翊琮忍耐着心中的焦灼,他望着柏灵,“是不是皇后无关紧要!你还是永远都待在这个小院里,永远做你想做的事情,朕不会拿任何规矩来逼迫你。
“朕只是想你答应朕,永远留在朕的身边,这样也不可以吗?”
柏灵的手心沁出了汗水。
望着陈翊琮的眼睛,她再次觉得有些不妙。
陈翊琮难道今晚就要逼自己给出一个答案吗?
“我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吗?”柏灵眨了眨眼睛,“……皇上为什么,觉得我要走呢?”
“因为”陈翊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眉心也因为痛苦而轻轻拧在一起。
“柏灵,你不明白吗?”
这种患得患失,非要索取一个承诺的心情。
这种瞻前顾后,卑微又虔诚的苦涩。
这种煎熬……
“皇上错爱了。”
柏灵稍稍移开目光,“对您,我既有昔日旧友的情谊,也有臣下对君上的敬意,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是我的良人。”
“那谁会是?”陈翊琮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柏奕吗!?”
柏灵手中的筷子忽然松落,她愕然望着眼前的少年皇帝,眼中满是惊讶。
“……谁?”
柏灵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怎么会想到柏奕头上……
“你和柏奕根本就不是亲生兄妹,不是吗!”陈翊琮厉声道,“你们这些年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都朝夕相对,无话不说!他不娶,你不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柏灵一瞬间无言以对。
难道黄公公生前,也曾将她的身世告诉给陈翊琮吗?
为什么……?
一时间,柏灵不知道如何反驳陈翊琮的这番话,她只是愣在了那里。
“难道你想说,你从来不知道吗?”陈翊琮笑声微冷,“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柏奕不是柏世钧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亲生哥哥?”
这一次,柏灵的眼睛是真的睁大了。
……柏奕,也不是?
柏奕竟然也不是!?
她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那个总是闷声不响的父亲,这些年来,到底瞒了他们兄妹多少事情……
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神情她完全陷在了某种不知所措的错愕中。
这不是能装出来的反应。
陈翊琮忽然明白了过来,柏灵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而后将杯盏奋力摔在了地上。
“忘掉这些话吧,都是朕的酒后胡言。”
陈翊琮猛然抽身离去,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听见柏灵在身后忽然喊了一声。
“……皇上!”
陈翊琮半转过脸,他看见柏灵也有些笨拙地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恳求和惊惧。
他受不了柏灵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这种目光挠得他一整颗心都不得安宁如果柏灵想要,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交付出去。
他几乎都要问出口了。
柏灵,你要什么?
告诉朕,你到底想要什么?
朕是天子,是皇帝,是这个人世间至高的所在。
来向朕开口啊,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柏灵唇齿微动,她望着陈翊琮,许许多多的话在她脑海中闪回谁透露给你的这个消息?谁给暗示了你我要离京?你接下来,到底想干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柏灵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抱歉。”她轻声说道。
陈翊琮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他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如来时一般,迈着大步离开了这里。
陈翊琮离开后,柏灵几乎立刻披上了外衣,飞奔一般地往家里跑。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柏灵想着今天陈翊琮的每一句话,几乎是碾碎了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地想着。
陈翊琮确实是起了疑心。
但自己的逃亡计划,一定还没有真正暴露如果他真的拿到了自己要离京的实证,那今晚,自己一定就被关押在宫里了。
所以一切都还没有到没有挽回的余地。
皇帝听到的,极有可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话。
是衡原君吗?
有可能!
衡原君正是因为在背后说了这样的话,所以再次被陈翊琮关押在了宫外的沁园。
想想这一个月以来,陈翊琮种种反常的举动,柏灵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日期得提前,恐怕已经等不到二十三的小年夜了!
第三十九章 后院的夜谈
柏灵再次回到了自家的院落。
这一天的柏家小院,也和往常一样亮着昏暗的灯。
柏世钧的屋子亮着他大概还在改自己的文稿,柏灵扫了一圈没看见柏奕的身影,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直到听见后院传来水声,她才又重新跑去后院。
柏奕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
他左脚边放着皂角粉,正拿着搓衣板,坐在小凳子上弯腰搓洗衣服。
近旁的墙头上放着一盏烛灯因为白天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而柏奕又不愿意雇一个人长期在家里住着,所以这些活计,他经常自己放在夜里来做。
一时间,柏灵站在后院的转角,安静了下来。
她因为这一路的焦急和奔跑而满头大汗,此刻汗水渐渐冷却,她的呼吸也慢慢平静下来。
柏灵忽然觉得有一种整个人被抽空的疲惫感。
她就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柏奕洗衣服,直到柏奕某一次抬手擦汗,忽然看见后院转角的地方多了一个人影,他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这个人是柏灵。
“你回来了啊。”柏奕愣了一下,“怎么这么晚。”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到柏奕的身旁,在他附近一块用来晾晒东西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和你说……”柏灵轻声道。
“我也有话和你说,”柏奕叹了一声。
柏灵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柏奕先开口。
柏奕将今日在太医院自己的办公室发生的谈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柏灵越听,越觉得心惊。
原来陈翊琮在意的是这个……
他在意柏奕的身份。
柏灵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望着柏奕,如同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身边这个人还能有“哥哥”以外的身份。
和柏奕在一起?
那真的……太荒谬了。
她在一旁看着宜康这些年来的努力,甚至想象过今后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嫂子会是怎样的情形……
直到此刻,柏灵望着柏奕,看着他说话的神情,还有动作,都无法延伸出任何关乎兄妹之外的想法。
但是,真的不可能吗?
她和柏奕本来就来自不同的时空,有着各自的经历和过去,会互称兄妹的缘故,也只是因为柏世钧的养育而已。
然而如今,连血缘关系都不存在啊。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柏奕讲述的后半截,她已经完全没有在听了。
“柏灵?”柏奕伸手在柏灵面前挥了挥,“在想什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了。”柏灵点了点头,喃喃似地开口道,“皇上给你和宜康郡主赐婚,你想不明白为什么。”
“对,”柏奕皱眉,“你明天进宫的时候,替我问问吧……不知道是不是宜宁郡主去和皇上说了什么,总之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柏灵忽然笑了一声,她望着柏奕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千算万算,就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个环节出问题……
“我的事情都说完了。”柏奕认真说道,“你刚才说你也有话要和我讲?”
柏灵摇了摇头,微微低下脸,伸手扶住了自己的前额,轻轻闭上了眼睛。
有必要把陈翊琮觉察到的那些小九九,也告诉柏奕吗?
其实只要单纯把计划提前,就可以了啊。
不需要解释原因……
“柏灵?”柏奕看着神情凝重的柏灵,有些担忧地说道,“你到底怎么了?”
“皇上可能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柏灵轻声道,她目光沉静,“今天他问我,是否愿意留在宫中,做他的皇后。”
柏奕的表情稍稍凝固了片刻。
“……你回绝他了?”
“对,”柏灵再次摇了摇头,“所以,计划得提前。”
柏奕深深地吸了口气这真的是个大新闻。
“其实我觉得……”柏奕轻声道,“如果你的计划都已经把很多细节都落实了,按照原先的计划来走,是不是会更好?免得临时打乱了阵脚,反而生出什么变数。”
“为什么?”
“我其实不太相信他真的觉察到了什么。”柏奕轻声道,“不然你今晚就不可能回得来,即便他真的听到了什么,心里也一定是不大相信的。”
柏灵点了点头是的,这件事我已经想明白了。
“不过更重要的,”柏奕轻声道,“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跑掉,就太可疑了,小年夜划船是一个不错的幌子,如果真的放弃了,这几日你还能想出什么合适的时机来?后天就是腊八了,来不及的吧。”
柏灵苦笑了一下。
兄弟,你还是不太了解你现在的处境。
你已经是皇上假想中的情敌了。
现在还是赐婚,等到过两天你和宜康齐齐反对,宁可违背圣心也不肯遵从婚事的安排时,事情就变质了啊。
“腊八肯定是来不及的。”柏灵想了想,“只能尽可能提前,以免夜长梦多。”
柏灵如此说着,也慢慢冷静下来。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前夜。
所有的顾忌,都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于是柏灵站起了身,“我先回屋,自己琢磨一下。”
“等等!”柏奕喊了她一声,“总感觉你还有什么没讲……今天皇上除了这个以外,真的就没和你说别的什么吗?”
柏奕也站起了身,“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柏灵回过头来,她看着柏奕,久久没有说话。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笨的,柏奕。”
“……?”
柏灵看着他,“……又笨,又直,又顽固。”
柏奕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
但柏灵说完这些,就头也不回地往前院走了,一句都没有解释。
柏奕想着柏灵的句话,重新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搓衣服。
然而,飞溅的冷水忽然进了他的右眼,柏奕低呼一声,顿时觉得眼睛螯得生疼。
他本能地后仰,然后一脚踢翻了身旁的皂角粉罐子。
柏奕连忙起身去够还在不远处打着旋儿转圈的小陶罐,右脚又勾带着洗衣盆的边沿只听得哗啦一声,他整个人都绊在水盆上,一盆的湿衣服被掀翻在地,他整个人则正面摔倒在地上。
“卧槽……”
第四十章 去意之坚
这天夜里,陈翊琮再次站在了沁园的门口,他望着高处老旧的“沁园”二字,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卢豆有些不解地上前,“皇上?咱们现在是……”
陈翊琮收回了目光,低声道,“去通传吧,朕来了。”
夜间的沁园一片沉寂。
这几日里,因为自己的封禁,沁园里甚至没有来得及雇仆从,地面上的积雪还保持着它本初的样子,除了卢豆留下的那一串脚印,再没有其他痕迹。
陈翊琮走在这寂静而寒冷的庭院中,脑海中却始终停留在傍晚时发生在柏灵小院中的画面。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衡原君的偏院。
衡原君依旧没有来得及出来迎接,此刻他刚刚走到院门口,见到陈翊琮,便俯身跪下行礼。
陈翊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平身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屋中。
看得出来,衡原君这里用来取暖的炭应该是已经用完了屋中生起的炭盆是新烧起来的,且那些两侧镌刻着暗红色花纹的条炭,明显是养心殿的专供。
陈翊琮扫了一眼屋子,“今天这里就你一个人吗?你的那个侍卫呢?”
“入夜之后想喝一种松针。”衡原君笑道,“家里已经没有了,所以让他出去找找。”
“哪种松针?”
“麓州松针,”衡原君轻声道,“一般是产自麓州和蜀州边界的山林里,最近平京的茶行也陆陆续续上架了……”
陈翊琮冷哼了一声,“……朕说了不准踏出沁园一步,你就这样当耳旁风吗?”
衡原君笑起来,他轻声道,“要是今晚喝不上这茶,臣就不活了,也不劳陛下动手。”
“你哪儿来的钱?”
“韩冲的俸禄。”
“他给你当差,你还要花他的钱?”
“他愿意。”衡原君坦然答道。
“……简直无耻。”陈翊琮甩袖说道。
“韩冲的命是臣的恩师救下的,”衡原君笑了笑,“恩师将他留给臣,那他这条命,也就是臣的。”
陈翊琮稍稍有些意外他知道衡原君口中的“恩师”,其实就是自己的外公,甄以疏。
陈翊琮从来没有见过甄以疏,但外公在他心中一直立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母亲甄氏曾经和他讲起过一些关于外公的轶事譬如当年他是如何一点点将持家主事的本事交给女儿,又是如何与甄氏对辩朝堂旧事……
“但皇上不用担心,”衡原君轻声道,“臣这几日确实什么都没有做……韩冲能出府,也是因为除了给我当差,他还兼有北镇抚司的旧职,这几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行踪陛下可以去查。”
陈翊琮冷冷望着他。
衡原君淡然笑了笑,“不过,皇上今日来,应该也不是为了这些旧事吧。”
他再次咳了几声,而后慢慢坐在了近旁的坐塌上。
“朕看到你给柏灵送的棋谱了。”陈翊琮冷声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什么把戏’。”衡原君轻声问道,“皇上可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你假惺惺地把棋谱送去给她,博她的信任,背地里呢,又跟朕污蔑说什么她要离京,要逃走,”陈翊琮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究竟想对柏灵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针对她!”
衡原君轻声开口,“柏司药要走这件事”
“朕不信她会走!”陈翊琮厉声打断道,“朕今天是来问你,你这样阳奉阴违、包藏祸心,到底是想做什么!”
衡原君微微舒眉。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慢慢思索着应当怎样回答。
良久,他才垂眸轻叹,“那不是包藏祸心,陛下。”
“那本棋谱是臣亲手写下的,您既然看过了,便应当知道那也是臣的心血之作……臣不会拿这样东西,当儿戏。
“送她棋谱,是真心的。”
衡原君望向了陈翊琮。
“……至于说,将她的出逃告知陛下,臣也有自己的理由。”
“真心,”陈翊琮皱起了眉,“你有什么真心?”
“在这三年里,柏司药一直是个极好的学生。”衡原君笑着道,“不畏难,肯钻研,心思细腻,态度又诚恳。能教这样的弟子下棋,是一桩乐事。且臣自己也从中领悟到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情。
“所以《清乐集》一经编成,臣就立刻让韩冲送了过去……”
衡原君说得很慢。
每说一两句,几乎都要稍稍停一停。
“但你一直坚持柏灵要走,证据呢?”陈翊琮冷声道,“证据在哪里?你和朕说这件事的当天夜里,朕就派人去查过了,什么柏农安家的柴房后面放了行李根本没有!
“他们那一日去何庄的驴车朕都已经找到了,两个人除了一筐背篓,根本就没有带任何行李!”
“皇上,韩冲那一晚见到了,便是见到了,臣相信他。”衡原君轻声道,“不过正如皇上所言,臣在当下,确实只有捕风捉影的消息,没有任何实证……”
陈翊琮怔了一下,正要反驳,又听得衡原君道,“若不是那夜臣意外派韩冲去送棋谱,臣也不会起疑。
“然而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臣倒推着想想,才觉得一切合理。
“以柏司药冰雪聪明,就这么隔靴搔痒地查,大概也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的线索。臣又深居简出,自然难以拿出什么凭证……无非是想到昔日的旧信,再想想这些年和柏司药的相处,自然也就明白了柏司药去意之坚。”
陈翊琮固执地微沉了下颌,“……朕不明白。”
“真的吗,”衡原君笑了笑,“即便是臣,这些年与柏司药相处下来,都时常能在她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皇上却……看不出吗。”
陈翊琮的眼睛陡然睁大,目光中旋即覆上了一层冰霜。
他隐隐觉得,衡原君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些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
这三年来,每个知道三希堂那个夜晚发生过什么的人,都对此缄口不言那是皇帝不可触碰之痛。
一时间,少年陷入沉默,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恼怒。
然而衡原君表情依旧淡泊。
“这宫门似海,倘若像她那样的女子都不能得以善终,柏司药又怎么可能……留下来呢?”
第四十一章 轮回复现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是在说,朕也会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皇帝?”陈翊琮的声音里透出了杀意,“你是这个意思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臣这么说,也只是想让皇上明白柏司药的处境。”衡原君轻轻叹了一声,“臣说过了,不论是赠予柏司药棋谱,亦或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皇上,臣都有自己的理由。”
说到这里,衡原君的眉头终是有几分苦涩地皱了起来。
“被信赖、亲近之人设防,甚至视为潜在的威胁……终究,不是什么好滋味。”他低声道,“我太了解了……所以思前想后,一番犹豫,终究还是忍不住将这件事说与皇上听。”
“逝者已逝,”衡原君轻声道,“何必继续自苦,皇上不如顺水推舟,就这么放柏司药一条生路,于她于您,都是一桩”
“住口!”陈翊琮再次打断了衡原君的话,“再胡言乱语,朕现在就杀了你。”
他撑住了近旁的桌沿,目光微红。
“朕要证据。”他直直地望向衡原君,“朕不要听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朕要证据!”
“……臣,办不到。”衡原君轻叹了一声,“臣已经是半个”
“你要用什么人,要查什么事,朕可以给你配。”陈翊琮的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沙哑,“这样也办不到吗?”
衡原君笑了笑。
“那么,办得到。”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陈翊琮的眼中透露出帝王的锋芒,“三天,给朕一个确切的答复,倘若办不到,你也不必再在这间沁园里住下去了,朕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你的住所。”
“臣……明白。”衡原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丢下这句话,陈翊琮飞快地踏出了沁园偏院的大门。
这间庭院让他觉得憎恨,甚至恶心,他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衡原君的脸,更不愿听他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午夜的沁园寒冷孤寂,陈翊琮走在雪地之中,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内心深处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需要人照顾和安慰的小孩子,需要人摸摸头发,需要人为他擦去脸上的眼泪。
可是那些疼他爱他的人都已经故去,也再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抱着他,哄着他。
这样的人,也许到死都不会再有。
他伸手拂去不断从眼眶中涌出的热泪,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
……
衡原君半梦半醒地躺在卧榻上,直到屋门打开,他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韩冲果然带着一纸袋麓州的松针回来了。
就着今夜因为陈翊琮驾临而凭空多出来的木炭,衡原君熟练地开始烹水。
“属下回来的时候,看见守陵人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二。”韩冲在衡原君的炉火旁席地而坐,“看来明公料中了。”
“嗯。”衡原君的眼睛映着炉火的橘红色暖光,这火光也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难得的血色。
“……但明公到底是怎么确定柏灵要走的?”韩冲微微皱眉,“属下并没有看到什么行李,即便对峙时属下一口咬定看见了,也只是口说无凭而已。”
“这件事不需要凭证,你一口咬定看见过就可以了。”衡原君看了韩冲一眼,“你就是凭证。”
韩冲不置可否地沉默下来,良久,他低声道,“但属下这几日还是一无所获。”
雪水二滚,衡原君没有立刻回应韩冲的话,他提起一旁的竹筒开始烫杯。
不多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在屋子中弥散。
麓州松针的茶香非常特别,它带着某种松柏的气味,初闻时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甘甜,茶苦之中又带着几分醇厚,咽下以后原本的微苦便化作一种略略有些辛辣的清香。
这种变化,令衡原君脸上少见地浮起几分带着惬意的微笑。
“你受过伤,受了伤什么时候最疼,你肯定明白。”衡原君笑着道。
“挨下第一刀的时候并不是最难忍受的,往往都是愈合的时候才叫人煎熬。而如果伤口没有长好,对着原处再捅一次,那才痛不欲生……
“人都是这样的,越怕什么,就越琢磨什么,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恐惧饲养成猛兽。
“所以啊韩大人。这个故事不需要我们说圆。”衡原君轻声道,“把线索抛出去,剩下的事情,皇上会自己把它补完的。”
说罢,他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明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炉火闪耀,衡原君默然凝视着眼前的微光,忽然又想起柏灵来。
“可惜了。”他轻声叹道,“……先把柏灵身边的那个暗卫控制起来。”
衡原君望向韩冲,“具体怎么做,是正面对抗还是做局捕捉……你自己判断。有哪里需要帮助,就告诉我。”
……
次日一早,柏家的三人依旧照常醒来。
洗漱、吃饭、例行检查药箱、洗碗……然后出门。柏灵和柏奕像往常一样,走在柏世钧的两侧。
柏奕还想着昨日突如其来的指婚,柏灵亦比往常要来得沉默。
柏世钧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今天都有心事啊。”
“是啊。”柏灵答道,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家又有小尾巴了。”
“什么?”柏奕愣了一下。
“今早十四告诉我的,昨天后半夜,咱们家附近多了可能至少五六个盯梢的锦衣卫,其中有两个,是和十四同级别的暗卫。”
柏世钧皱起了眉头,“你们又怎么啦?”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挽着柏世钧的手臂道,“昨天让爹把已经改好的文稿都做一遍整理,爹做了吗?”
“做好了啊,”柏世钧答道,“不仅是把顺序都整理好了,我用绳子把它们按卷打包了起来,这样之后就不会手痒又去改了剩下的基本都是文句上的增删了,再改下去也没意义。”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爹的书稿放在了哪儿?”
“就在我床板下头的那个箱子里,我上了把锁,这样不容易被耗子啃。”柏世钧说道,“怎么突然想到要督促我整理书稿呢?”
柏灵笑起来,“还不是因为爹每次一改文,就把定稿和废稿都丢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叫人烦得很……”
“既然那部分已经整理完了,”柏世钧笑道,“等明日我就亲自把它们送去书肆,看能不能先刊印一部分”
“不急。”柏灵笑着道,“书稿爹先收着,等完稿的时候,再一道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