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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等

    这些暗户的户头只填着数字,不直接录入身份,即便是京中的贵人也鲜少有人知晓这一套体系它原本就是票号在特殊时期,专门用来转移一些来历不明钱款的工具。

    原本只有前岱岳票号的老主顾,才有可能有此福利,而柏灵能够开设这样的暗户,半凭交情半凭运气她一向和王裕章相处不错,且后者在北地沦陷之后直接接管了好些岱岳票号的生意,王裕章也是由此才了解到所谓暗户的操作。

    但无论如何,往后这些钱,就真真正正属于柏灵自己,再没有人能通过票号的明账,追溯到它们的去向了。

    柏奕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在那之后,除了来自宫中的赏赐还会继续存进天字号的户头之中,那些原来的本金、又或是后来柏灵从王裕章的商队里赚取的新钱……则都被三七分成,分别存入了两个不同的暗户之中。

    每个月,韦十四都要到王裕章的府中,亲自对算这两个暗户的账目新增本金和利钱。

    但十四并不知道,这其中占着三成的那个部分,其实是柏灵专门为他准备的。

    自从甄氏死后,柏灵一日也没有停止过逃离平京的准备,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盘踞、扎根、迅速生长,每过一日都变得比前一日更加强烈。

    而今户头里的钱越来越多,借由这些数额巨大的存款,柏灵明白今后不论自己一家想要去哪里,都不会再为银钱的事情烦忧了。

    今后如果十四愿意跟从,那么他们可以一起走;

    如果十四不愿意,那么他就可以拿着这些年来自己一并存下的钱,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自由,这个曾经离柏灵无比遥远的愿望,到今天已经开始了倒计时只要她在宫中给陈翊琮的课程完全结束,她就可以按照先前甄氏留下的那个灵感,开始策划一家三口的“暴毙”了。

    这些具体的预谋柏灵谁都没有说,甚至连柏奕和韦十四都一并瞒着。

    它们就像燃烧在柏灵心底的火焰,让柏灵整个人日渐焕发出一种新的活力。越是到寒冬腊月,就越显现出它的锋芒。

    入夜,韦十四和柏灵在柏家的老客厅里对完了今日的账目,柏灵收好了这个月的单据,便送韦十四走到了院子的门口。

    “真的不一起吃饭吗?”柏灵问道,“今天是柏奕掌勺,味道应该还蛮不错的。”

    韦十四摇了摇头,“今天是初九。”

    “啊,”柏灵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要去见阿离吗?”

    “嗯。”

    “不能吃完饭再去吗?”

    韦十四看了看天色,“来不及了。”

    “好吧……”柏灵有些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真的辛苦你了。”

    韦十四笑了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柏灵的感谢,虽然实际上韦十四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辛苦,和从前的日子比起来,现在的这些活计算得上是清闲。

    且清闲中自有乐趣不论是在裕章票号里对账、听那位王老板讲一些票号和商行的新鲜事,还是在朝天街的污巷里,与阿离面聊近日在平京里值得留心的新问题。

    从细枝末节的变化中嗅到下一次浪潮的方向,韦十四有这样的天赋,亦以此为乐。

    这三年间,他终于在平京城内织起了一张脱离北镇抚司的情报网通过这些生活在这里的流浪人。

    两人在陋巷中彼此挥手,算是道别,而后柏灵便目送十四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柏奕一手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见柏灵站在门口,不由得问道,“十四呢?”

    “刚走。”柏灵回头道,“……他晚上还有事,就不和我们一起吃了。”

    “是吗,”柏奕没有多想,直接端着菜往客厅里去了,“他还是这么忙啊。”

    “是的啊。”柏灵笑着道,“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

    这天夜里,将将过了子时,平京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柏世钧已经在里屋睡下,柏灵裹着一条毯子,坐在自家客厅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柏奕劈柴。

    柏奕端了一盏蜡烛放在高处,这淡橘色的烛火将半个院子映得暖融,也将柏奕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朦胧不清。

    四下是这样的安静,柏灵坐在那里,甚至能在刀斧劈柴的间隙里,听见柏奕有些粗重的呼吸。

    “你还要劈多久啊。”柏灵打着呵欠问道。

    “至少够三天用的吧,”柏奕一面回答,一面手起斧落,将立在身前的圆木竖着劈成两半,“要不然每次都得现劈,多麻烦。”

    “觉得麻烦,我们就直接去买劈好的柴火啊,”柏灵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这样不是省时又省力。”

    “那一样的柴火就要花三倍的价来买,多”柏奕再次落斧,随着一声木头的开裂,他的下半句话才蹦了出来,“划不来。”

    “那才多少钱,”柏灵歪着脑袋,斜撑着脸,“就算往上再翻十倍,我们也一样买得起啊,要用起来方便,不就好了?”

    “你去睡吧。”柏奕有些无奈地转身看过来,“我这儿还要一会儿呢。”

    柏灵坐在那儿没有动。

    她错开目光,望向今夜浓云密布的天穹今天晚上,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柏灵垂眸,无声地叹了口气。

    也不是不困,就是想再等等。

    具体等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再等等。

    “其实劈柴还是很有意思,”柏奕那边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他一面劈柴,一面说道,“不过前提是不能有人在旁边唠唠叨叨。”

    柏灵哼了一声,她裹着的小毯子站了起来,绕去柏奕的面前,沿着嘴巴做了一个拉紧拉链的动作,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回自己的老门槛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说吧,”柏奕笑了出来,“不要这样直勾勾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柏灵紧紧闭着双唇,含混不清地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我不。”

    高处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且就在这个当口忽然闪动起来。

    两人都有些奇怪地看向烛台因为今夜并没有风,或者说他们站在院子里,并没有感觉到夜风的存在。

    但火焰仍旧在不时跃动。

    “……下雪了?”柏奕低声道。

    柏灵再次起身站了起来,她在院子里抬起了头,只是夜空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柏奕将手放在了烛台的附近,不一会儿,两人都看见一块细小的冰晶落在柏奕的掌心,几乎瞬间就消融了。

    “你是在等雪吗?”柏奕看了柏灵一眼。

    柏灵的表情再次变得柔和,她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吧。”

第十三章 再进言

    这一晚前半夜的薄薄初雪,在后半夜又停了。

    直到次日清晨,北风忽然吹了起来,这一场冬雪像是得了号令,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鹅毛大雪堆得很快,在这一日的午后就将一整个平京覆盖。

    午后,陈翊琮将傍晚时分的一场会议提前,众人虽然不清楚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准时抵达了养心殿。

    在如今,除了北境的每日境况,专司科举无疑成为了当下皇帝最关心的事情这两件事也在议事的最开初就被提出来讨论。

    这场议事比所有人预期得都要短,因为陈翊琮的每个需求都既明确,又坚决,皇帝如此,那底下做朝臣的还有什么好说?

    养心殿外的御膳房,从午后就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收到了来自皇帝的命令,今晚升明帝难得要出行,厨房要备下至少十人份的饮食。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且皇帝具体的出宫时间也说不准,只有一个轮廓模糊的“傍晚”。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忙碌起来。

    日入时分,陈翊琮扫了一眼今日尚未被批复的折子,两手一撑,“不搞了!”

    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卢豆!”

    “诶,万岁爷。”卢豆匆匆忙忙跑过来,“您喊奴婢呢?”

    陈翊琮左右活动了一下手脚筋骨,“他们都准备好了吗?”

    卢豆有点没明白陈翊琮说的“他们”具体指什么,不过他连忙低头道,“小侯爷他们下午就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湖心候着了;

    “太医院那边柏小大夫手上好像遇到了点事儿,柏司药也跟着在那儿一块儿等呢。

    “至于御膳房那边,该备的都备好了,还有”

    “柏奕那边出什么事儿了?”陈翊琮问道。

    “好像是下午城西有个孩子玩爆竹,结果炸伤了……”

    “谁家的孩子,”陈翊琮微微颦眉,“怎么送到太医院了?”

    “奴婢问过了,好像不是谁家的,就是寻常百姓,”卢豆轻声答道,他小心地抬眼去看陈翊琮的脸色,“一个多时辰以前的事了……”

    “算了,派车到太医院门口候着吧,等他忙完。”陈翊琮轻声道,见卢豆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事?”

    “哦,就是……孙阁老还在外面候着呢。”

    陈翊琮微微愣了一下,“孙北吉?他是没走吗?”

    “是,”卢豆点了点头,“议事结束之后,孙阁老就在外头等着了,我和他说了,皇上批折子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他就说他可以等。”

    “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奴婢问了,他说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又有千斤重的事情。”卢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奴婢再想问,孙阁老就不理我了。”

    陈翊琮噗嗤笑了一声,他几乎能想象到身边这个笨嘴拙舌的卢豆,在老谋深算的孙北吉面前,抓耳挠腮却问不出一丁点儿东西的情景。

    “让他进来吧。”陈翊琮答道。

    卢豆略略松了口气看起来皇帝今天心情很好,若是放在平常时分,只怕这会儿皇上的眉头早就锁起来了。

    陈翊琮坐去了他的坐塌上,不一会儿,外头的长廊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孙北吉两手提着官袍的衣摆,一封奏疏捏在他右手的拇指与四指间。

    一番行礼过后,陈翊琮命卢豆搬来一个木墩,扶孙北吉坐了下来。

    而后,卢豆便端上来两盏茶,接过茶盏的时候,孙北吉心中略略起了些微波澜。

    从前建熙帝在的时候,赐茶和赐座这两件事就挺有讲究的,未曾想,到了陈翊琮这里,这些别有深意的细节又回来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孙北吉怀里的奏疏上。

    “孙阁老一直等在外面,想必是遇到什么必须面奏的事情了。”陈翊琮轻声道,“什么事情不大不小,又有千斤重啊?”

    “臣斗胆,”孙北吉放下茶,站起了身,“皇上可还记得,您从登基到现在,御极多久了吗?”

    陈翊琮停下了手,双目翻向孙北吉,他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三年半。”

    “是,”孙北吉神情平静,“这三年半以来,皇上在前朝可谓是大刀阔斧,洗削更革,一扫往日朽腐。”

    陈翊琮沉了沉嘴角。

    这些夸赞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御史台的那些文臣,每次要上折子骂他哪里哪里做得不好,开篇永远是先把他这样夸一顿。

    “但是?”

    陈翊琮熟练地接了话在他的印象里,孙北吉向来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老臣,他几乎从不正面指出自己的什么错漏,但也很少留下什么直白的夸赞。

    今日突然夸得这么直接,立刻引起了陈翊琮的警觉。

    “没有但是啊,皇上,”孙北吉笑了笑,“老臣又不是御史台的那些年轻后生。”

    “那你手里折子写的什么?”

    “这折子,是今早六部议事的时候,礼部尚书文大人递给老臣的。”孙北吉脸上露出些微的无奈。

    “阁老这是要专程拿给朕看看?”

    “皇上不必看了,”孙北吉沉眸笑了笑,“因为,这是一封无字书。”

    陈翊琮身体微微后仰,轻轻“哦”了一声。

    “不过,老臣还是觉得自己读懂了。”孙北吉表情流露出几分慨叹,“臣想着,既然现在坐在内阁首揆的位置,还是再来和皇上重提一件往事。”

    “重提?”陈翊琮益发听不懂了。

    “慈孝太后还在时,曾经就一件事,嘱咐过老臣和守中……”

    慈孝太后全称“慈孝烈贞仁敬诚一安天诞圣献太后甄氏”。

    听到事情有关母亲,陈翊琮的背微微挺直了,先前脸上带着的几分玩世不恭也褪去了几分。

    孙北吉轻声道,“……是关于,陛下的婚事。”

    陈翊琮双眸微沉他一向很恼火下面的臣子打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幌子来劝他纳妃。

    从那些道貌岸然的劝谏里,陈翊琮分明觉得这些臣子把自己当成了某种类似种马的工具,仿佛他若是不留子嗣,便是没有尽到为君的责任,便是罄竹难书的滔天大罪。

    所以去年他北巡回来之后,就随便捏了几个由头,把几个天到晚关心他后宫的臣子拖出去打了一顿。

    陈翊琮微微挠了挠头,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如果现在母亲还在,估计这会儿也确实是要着急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翊琮轻声问道,“我母后都说什么了?”

第十四章 曾久岩的心事

    孙北吉目光虚化,投向了自己的身前。

    他讲起建熙四十五年流民案之后,恭亲王请柏氏一家到府中作客的事情。

    孙北吉说得缓慢又沉着,就好像他讲的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母后要你试探柏世钧的打算……?”陈翊琮低声重复道,“母后想试探什么?”

    “看他是否有意,与王府结亲,越快越好。”

    陈翊琮怔了怔。

    他飞快地垂下眸子,以免眼中的片刻慌乱被孙北吉看穿。

    母亲唯一一次正面和他谈起柏灵,就是柏灵被皇爷爷关押的那个雨夜当时母亲劝他一切从缓,不可莽撞,亦不可勉强。

    他的心思,母亲确实是知道的。

    陈翊琮有些坐不住了,他轻咳了一声,从坐塌上起身走到养心殿的窗前,用背影对着孙北吉。

    少年的两颊已经烧了起来。

    这整件事听起来有点奇怪,因为母亲很少会绕开他直接为他决定什么。

    但这样客客气气,郑重其事地询问一个太医院医士的口吻,又确实很像母亲的风格。

    “立后纳妃的事情,皇上已经拖了三年。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臣想,慈孝太后在天之灵,大概也盼望着看到皇上能够早日成家。”

    陈翊琮吸了一口气。

    他回眸深深地看了孙北吉一眼。

    这件事真的不是他想拖。

    但他无法辩驳什么,这些时常让他自己也感到迷惑的心思,他无人可说。

    若这些心事被旁人洞察,也是止增笑耳。

    “拿来吧。”

    陈翊琮向着孙北吉伸出了手,卢豆立刻看懂了,上前接过孙北吉手中的无字奏疏,递给了陈翊琮。

    “还有别的事吗?”陈翊琮问道。

    “没有了。”

    “那你回去告诉文时春,他的这封奏疏,朕收下了。”

    孙北吉轻轻松了口气,他起身站了起来,向着陈翊琮躬身行礼。

    “老臣代礼部,谢过皇上。”

    说罢,孙北吉向陈翊琮告退,正要离去时,陈翊琮又唤了他一声,孙北吉站定回头。

    “专司科举的事,除了吏部的几个老臣和御史台的那帮谏棍,朕看就礼部下面的人跳得最欢,你回去告诉文时春,这件事他最好管管。”

    陈翊琮目光颇冷,“他这个尚书要是管不住,朕会来替他管。”

    孙北吉无声点头,表示明白。

    待孙北吉走后,陈翊琮随意地把手里的无字奏疏丢在了一旁,有些颓然地走到床榻边,两脚一蹬,倒在了上面。

    “……皇上?”卢豆愣了一下,“您……您这会儿还出门吗?”

    陈翊琮不答,只是侧身把头埋在了枕头下面。

    卢豆看不明白陈翊琮在想什么,但他能看懂,这会儿万岁爷正烦心着呢。

    于是他退到一旁,低头等着皇上自己把闷气生完。

    陈翊琮抬起手腕当年母亲求来的那个平安符,他至今缠绕在手臂上每日戴着。这符还有一个,在柏灵那里,勉强算是一对。

    陈翊琮眨了眨眼睛。

    要不然,干脆趁着今晚把话挑开了说一说呢?

    ……

    见安湖西畔,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整个湖面上没有一艘正在行驶的游船,只有一架小船被系在湖边的码头。

    从晨间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天,这会儿正在慢慢变小。

    整个湖面从昨日开始就被封禁了,只有码头边的小船上面坐着百无聊赖的两个年轻人。

    雪天里,最高兴的是小孩子,即便是在禁湖之后,船上的曾久岩和张敬贞也能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儿童的嬉笑。

    曾久岩抱着手炉,靠在软椅上,养老似的望着船舱外的天空。

    “这雪下的……感觉把人心都下空了。”他喃喃低语,然后拍了拍身旁的张敬贞,“你说这雪什么时候停?”

    旁边的张敬贞脸上盖着一本书册,被曾久岩的这几下给闹醒了。

    “……他们来了?”张敬贞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没有啊,”曾久岩笑嘻嘻地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今天这么困?”

    张敬贞低头一笑,没有回答。

    曾久岩才要追问,一阵隐隐的马蹄从远处传来,黄昏的日光里,陈翊琮驾马冲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他的近卫。

    “诶,人来了!”

    只见陈翊琮飞身下马,几步跳上了码头,曾久岩和张敬贞已经下船来迎接。两人向着陈翊琮行礼,少年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游船,“柏奕他们还没到?”

    “还没,”曾久岩答道,“对了,李逢雨今晚也不来了他儿子后天满月,我看他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心思出来玩了。”

    陈翊琮点了点头,“你没说这邀约是我发的吧?”

    “那肯定没有啊,”曾久岩笑起来,“要说了是你,他还敢不来?”

    张敬贞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忽然意识到,今天站在这儿的三人全都打着光棍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翊琮和曾久岩见张敬贞突然发笑,便问起他缘故,张敬贞哪里敢讲,只是摇头道“没什么”。

    于是陈翊琮和曾久岩彼此看了一眼,趁张敬贞不备,一人提肩一人抬脚,作势就要把张敬贞扔到旁边的冰湖里去。

    “又来!”张敬贞惊恐地抓住了曾久岩的手臂,“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想把人丢湖里的啊!”

    “那你说不说?”曾久岩威胁道。

    “说我说!但我们先上船行不行?”

    三人上了船,张敬贞抚着心口,平复了心情,这才把方才心里想的说出了口。

    曾久岩嗑着瓜子笑起来,“还真是。”

    别说他们几个了,柏奕都二十了也没成婚啊。

    “你怎么想的,”张敬贞看向曾久岩,“天天跑去百花涯喝花酒,侯爷给你牵线牵了得有四五回了吧,每次都酩酊大醉跑回来让亲家看笑话,再这样下去,平京城里谁家的女孩子愿意嫁你?”

    曾久岩摆摆手,“连婚约都没订,他们算我哪门子亲家?成家立业,说得好听,不过是再多个人来管你罢了,我一个人过得开开心心无拘无束的,干什么不好非得去成亲?”

    陈翊琮在一旁听得内心复杂这几年里,曾久岩几次上书,恳请派他去北境戍边。

    但老侯爷携夫人几次进宫,在陈翊琮面前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两位长辈千言万语,只求皇帝千万不要派他们曾府唯一的世子去前线。曾久岩知道这些事,他亦不愿让陈翊琮夹在中间为难,之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船舱里,曾久岩再次举起酒杯,看向陈翊琮,“我是想再多玩几年,张敬贞是现在还在为他母亲守孝,怎么着也再等上七八个月。皇上你是怎么回事?”

第十五章 张敬贞的婚事

    陈翊琮无声地笑了笑,任由曾久岩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答道,“我也……不愿让人管。”

    下人们在这时端来新的炒花生和几盘凉菜。

    “对了,柏奕那边遇到了点事情,我们先吃。”陈翊琮笑着说道。

    卢豆闻言,便出船舱,吩咐宫人们开始走晚膳的流程。

    “那帮大臣啊,心肠真的不好,”曾久岩笑道,“自己没过几天舒服日子,早早地娶了妻、生了子,所以现在人老了,就看不得年轻人快活,非要也上来给你加个锁心里才平衡,你们说是不是?”

    张敬贞笑起来,“……你自己过得快活就快活吧,别扯上我,我的亲事上个月已经定下来了,婚期定在明年初秋。”

    陈翊琮和曾久岩都是一愣,“……什么?”

    “和谁?”

    “是我们张家在老家的世交。”张敬贞笑着道,“六月的时候,我的这位世伯来京里述职,刚好住在我们府里,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定下来的。”

    陈翊琮和曾久岩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可真是不声不响地放了个大炮仗!

    “人见过了没有?”曾久岩问道,“好看吗?”

    “肯定没见过啊,”张敬贞再次笑了起来,“谁家会带女儿上京述职的?不过八字已经合过了,说是很合适。”

    陈翊琮想了想,“张大人是……江洲人?”

    “是。”张敬贞答道。

    曾久岩笑起来,“还是得看看的吧,万一长得鬼见愁呢?”

    “去!”张敬贞难得啐了一口,但他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笑意,低声道,“……就算长得鬼见愁我也认了,那实在是个……很有才情的姑娘。”

    “说说看?”陈翊琮继续嗑瓜子,“怎么个有才情法?”

    张敬贞想着,他望着船外的湖水,此时雪还没有停,他沉眸想了片刻,轻声开了口。

    “升明二月初,余随父道见安江往邺,至江口,月倾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映天为白。

    “轻舟过水,四面漆静。林下银影斑驳,疏疏如残雪……”

    张敬贞带着某种柔情,背完了一篇散文,他叹了一声,低声道,“可惜现在天还没黑,不然此情此景,倒真是应了她的行文。”

    曾久岩终于从震惊里回过了神来,“……你这是,都给背下来了。”

    “是啊,不觉得写得很好吗,”张敬贞轻声笑道,“还有好几篇,也是写水的,她好像经常跟世伯一道趁着休沐去游赏山水,留下的笔墨还挺多的。”

    “可以,非常痴情。”曾久岩点了点头,“明年在哪里成婚?”

    “我会跟父亲回一趟江洲。”张敬贞笑道,“上一次回乡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陈翊琮望着张敬贞脸上的笑意,一时也觉得欢喜起来

    “我一定给你备下一份厚礼。”他轻声道。

    曾久岩旋即接口道,“我也是!”

    几人又聊起天来,陈翊琮很是好奇地问起了张敬贞关于这门亲事的一些细节。

    曾久岩也在一旁听着,他有些感慨地靠在了椅背上。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走上了他们的正途,只有他自己还被困在原地,未建寸功。

    ……

    当柏奕从西柴房的手术室里出来时,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柴房的院子里站着患儿的家属,他们都红着眼睛等在外面,见柏奕出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凑上前。

    “柏大夫……”

    “不用担心,”柏奕低声道,“很顺利,现在麻药效果没有退,还要观察。”

    “我们、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不能。”柏奕答得斩钉截铁,“这几天你们都不能进去。”

    这实在是血的教训。

    升明元年的时候,西柴房这里出过一次非常严重的事故,原本已经进入平稳期的一个病人,在恢复家属的探望之后病情突然反复。

    事后柏奕才知道,病人的家属从东林寺里搞来了一包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符水,趁着太医院学徒轮值不在的空档,给病人喂了下去。

    那病人原本身体就虚弱,符水一催,往后几天腹泻就再也没有止住,第三天夜里还是死了。

    这件事让柏奕怒不可遏,在那之后就取消了所有的探望制度。

    他不再指望这里的人能打心底接受并听从他的安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隔绝掉所有的意外。

    柏奕转身叮嘱了身后的学徒几句,然后快步走向消毒间。

    从下午患儿被送来之后,他一直站到现在,晚饭也没有吃,这会儿只想把身上被汗浸透的湿衣服脱了,找地方歇一会儿。

    然而在经过他自己日常办公的屋子门口时,他忽然发现柏灵似乎正趴在桌子上,好像是睡着了。

    他飞速奔向消毒间换上干净的常服然后回来查看果然。

    柏奕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的衣柜里取出一件冬衣给柏灵披上,然后轻轻打了两下柏灵的后脑勺

    柏灵懵懵懂懂地抬起了头。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先走吗?”柏奕问道。

    柏灵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衣服,揉了揉眼睛。

    “……想再等等你。”

    “等我干什么?我这儿时间都说不准的。”柏奕皱起眉,“而且要睡怎么不去床上睡,干坐在这里,身上还什么东西都不盖”

    柏灵再次打了一个呵欠,在这之后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

    她缓慢地撑了一个懒腰,然后拿柏奕的衣服擦去了自己嘴角的口水。

    像往常一样,柏灵飞快地搓热了掌心,然后捂在了眼眶上,如此反复四五次,她觉得自己似乎清醒过来了。

    “车应该还在外面。”柏灵回过头,打断了柏奕的念叨。

    柏奕愣了一下,“……什么车?”

    “去见安湖的车,”柏灵轻声道,“你今天还去吗?”

    柏奕略略有些惊讶,“还在?”

    “对。”柏灵点了点头,她顺着窗户指向西柴房的门口,“那两个人是跟着马车一起来的,他们还守在这里,就说明马车还在外面。”

    柏奕往外看了一眼,确实有陌生人正望向这边。

    他下午就已经和这些人解释过了自己这边的突发情况,让他们进宫回禀,说自己今晚可能会迟到一些时间。

    某种程度上说,这就算是请过假了吧……柏奕有点不确定。

    如果他们现在还在这里等,是不是就意味着皇上现在也还在湖边等?

    “这下坏了……”柏奕喃喃道。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闯下下了什么大祸……

    “那我们现在赶紧出发吧。”

    柏灵回转过身,“……你还有力气游湖?”

    四目相对,柏奕点了点头,“有。”

    柏灵颦眉,怀疑地看着柏奕这一场手术下来,他眼睛都熬红了。

第十六章 谁做饭?

    “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翊琮看了看外面的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轻声问道。

    “快到酉时了,皇上。”卢豆轻声道,“您看,是不是要去催一催?”

    陈翊琮看了看寂静无人的湖畔,按说柏灵合柏奕迟迟不到,他应该是要生气了。

    可他始终觉得自己似乎还差点什么没准备好,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永远也准备不好的。

    希望她早点来,但又担心她来得不够迟。

    “……还是不要了。”陈翊琮轻声道,“就这么等着吧。”

    入夜,雪慢慢停了。

    天上的月亮竟慢慢从云翳之后移了出来。

    从太医院到见安湖畔,柏奕在车上就睡了过去。

    车里很暖和,角落上挂着一盏烛灯,用琉璃盏罩着,火焰跟随马车一起晃动。

    宫人们贴心地备上了小手炉,柏奕抱着手炉,斜倒在马车的对角线上头枕着马车的软垫,身体半溜在地上,脚瞪着关起的车门。

    昏黄的烛火下,柏灵凝视着柏奕的脸,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简直毫无睡相。

    她敲了敲车门,“……慢一点啊,师傅,再晃我真的要吐了。”

    隔着门,外头的赶车人有些愧疚地道,“司药,真的再慢不了了,咱们这个速度,基本就只比走路快一点儿了……知道您晕车,您能不能再忍忍?”

    “……那你再慢一点。”柏灵轻声道。

    “哎,”赶车师傅有些无奈,“好嘞!”

    当马车停在见安湖的西畔,时间已经过了戌时。

    柏灵和柏奕分别下车,两人都快步向着码头而去,隆冬的夜晚异常寒冷,

    船上的人听见了响动,都不约而同地侧目相望。

    “这里!”曾久岩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舱,“这儿!”

    “看见了!”柏奕高声答道。

    他和柏灵在夜色中跑了起来。

    湖畔的白雪映着月光,闪现出星星点点的银辉,如同梦中的景象。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敬贞笑道,“他们要是来得再早一点,这景咱们就看不到了!”

    “是啊。”陈翊琮有些心不在焉地捋了捋腰带上的流苏,“真巧。”

    ……

    小船载着五个年轻人慢慢划向湖心。

    柏奕一上船便立时向陈翊琮躬身请罪,为不仅自己迟了一个多时辰,还连累柏灵也一起迟了道歉。

    陈翊琮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得愤怒一些自从他登基以来还没人敢放自己的鸽子。

    但自从柏奕上船,他所表现出的恭谦就鲜明地突出了一道君臣的分隔而这正是陈翊琮今夜游湖想要抹去的。

    于是陈翊琮笑了笑,摇头示意柏奕和柏灵都不必挂怀。

    席间已没有连在一起的位置,两人没什么犹豫,直接坐在了曾久岩的左右。

    “你是在太医院忙什么?”陈翊琮问道,“我听说下午有个孩子被爆竹炸伤了。”

    “是啊,”柏奕答道,“几个孩子在玩‘地老鼠’,结果好巧不巧,几个爆竹全窜到一个孩子身旁炸了。这种炸伤损伤的组织很复杂,毕竟火药既有冲击力,又会带来热损伤,所以花的时间比较久。”

    听到“火药”两个字,陈翊琮的注意力稍稍被抓住了毕竟爆竹和火炮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他颦眉想了一会儿,而后详细地询问了柏奕的操作和患儿的情况。

    宫人们端来饭菜,柏奕边吃边讲,柏灵专心吃饭。

    曾久岩看柏灵似乎很喜欢放在自己手边的一盘桂花蛋,便伸手将这盘菜调整去了柏灵的手边。

    趁着他们谈天的间隙,柏灵开口道,“这米饭吃起来感觉有点不一样,脆脆甜甜的……是加了山药吗?”

    “是荸荠。”一旁的柏奕接口答道,“这东西又叫乌芋,南方的几个州府民间年夜饭都好吃这个,乌芋,音同‘无虞’,所以大家就加在饭里求个平安的好彩头百味楼的年夜饭里这个是固定项目。”

    “嗯,是啊。”陈翊琮点了点头,他看向柏灵,“你在南方待了这么久,没吃过吗?”

    “没有呢。”

    说到这里,柏灵扭头看了看柏奕,“怎么从来没见你在家里做过呢?”

    柏奕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好像确实是从来没做过。

    之前临近年关是百味楼最忙的时候,他基本都不怎么回家吃,这几年因为柏灵喜欢甜口的东西,所以他基本做的都是指定的糯米八宝饭。

    “……主要是没想到这出,”柏奕答道,“做起来其实不麻烦。”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半晌,曾久岩疑惑道,“所以……你们家,是柏奕做饭?”

    “一般是谁空谁做,都有空就一起做。”

    柏奕一边吃一边答,见眼前几人表情变得有几分怪异,他的筷子停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

    尽管曾久岩他们没有任何恶意,但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一点点愕然。

    这种惊讶,一方面是对没有仆从、事情全部要亲自动手的生活所感到的陌生;

    另一方面,则是对柏奕的态度感到一丝荒诞他竟然对这一切毫无遮掩。

    无论如何,柏灵作为一个女孩子,掌家的时候竟将厨房里的事丢给哥哥来做……这些事抖落出来,留给她的都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不过,这一桌子人里没有外人,他们是绝不会把这件事往外传的。

    曾久岩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想着要怎么开口给柏灵打个圆场,免得她面子上挂不住,但还没等他斟酌好措辞,柏灵已经开口了。

    “这两天家里刚好有荸荠,”柏灵身体前倾了几分,看向另一头的柏奕,“你要不回家试试呢?我觉得蛮好吃的。”

    曾久岩倏然看向柏灵这丫头看起来根本毫无羞愧之心……

    而另一边,柏奕则点了点头。

    他咀嚼着口中的米粒,带着几分思索,“我感觉这里头除了荸荠,应该还添了点别的什么。”

    曾久岩不由得又掉过头来望向柏奕。

    这怎么像是已经开始琢磨起菜谱了……

    曾久岩满心疑惑。

    难道说,这就是他所不熟悉的庶民生活?其实老百姓家里都是这样的,是他自己在侯府待得惯了,所以才一惊一乍了吗?

    对座,陈翊琮独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今年的年夜饭,你们进宫来和我一起吃吧。”陈翊琮轻声道,“想吃什么,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做就可以了。”

    说罢,他举起酒杯,“怎么样?”

    几个年轻人都笑了起来,各自点头答应。

    杯子们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

第十七章 行酒令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波光粼粼的湖面和远处的皑皑白雪,实在让人舍不得下船。

    年轻人在船上欢歌笑语,行起了酒令,不过这种风雅的游戏对柏灵和柏奕来说,着实不太友好。

    一道酒令,酒面上有时候要一种花,有时候要一处景,有时候两个都要,还得添上一些别的什么山水风物,或者是再加上一些限定出处的古诗文;

    都添上了不算,意思也得连在一块儿,最后的酒底也有要求,一般都得落一个近旁的东西桌上的佳肴美酒,窗外的山水明月……

    这实在挑战两人的古文功底。

    事实上,兄妹俩除了偶尔能蹦出一两句惊世骇俗的金句,其他时候都只能乖乖认罚。

    一开始柏奕还逞强要为柏灵挡酒,结果没过多久他自己也顶不住了,于是变成曾久岩、张敬贞轮流代罚。

    又一次轮到柏灵,她半红着微醺的脸,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

    “不会。”柏灵振声说道,“不会不会,还是不会!”

    曾久岩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俩……你们俩这是故意想让我多喝几杯吧?”

    “一开始就说了不要带上我,你非要扯上我们一起。”柏灵笑着抓起一旁的酒壶,给曾久岩满上了杯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喝吧。”

    曾久岩只得仰面饮酒。

    柏灵一手捏着自己的空杯,在空中轻轻摇晃,她笑道,“先前我竟然还能偶尔对出一两句,真的太不容易了。我觉得吧,所有我对出来的文句,那都应该送到铺子里去,写好了裱起来,让我拿回家去挂在墙上。”

    四面传来一阵笑声。

    张敬贞连连拍手,“可以挂墙上,你们俩对出来的每一句,都可以裱起来挂墙上!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这都是什么千古名句,”张敬贞笑道,“我今晚回家就写,写好就给你们送去。”

    柏灵显然有些诧异,“……你听一遍就背下来了?”

    曾久岩在一旁笑起来,“早年间我听说张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觉得有夸大,如今看到敬贞,就知道那绝不是虚传。”

    柏灵这时才陡然想起,三年前的那本《心理讲义》,张守中也曾靠死记硬背,囫囵吞枣地将讲义的复刻本装进脑子。

    再看眼前的张敬贞,果真如曾久岩所说这真是父子!

    众人笑闹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酒令,这一次,柏灵态度坚决,是说什么也不参与了。

    她捂着发红的脸颊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向着船尾走去。

    摇桨的渔夫正在那里工作,见她出来了便微微点头,柏灵也回头致意,而后便靠着船舱的墙板,沿着船舷坐了下来。

    外头的凉风让人清醒。

    她微微俯身,伸手去挽冰冷的湖水,指尖才触及湖面,就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柏灵回过头,见陈翊琮站在身后,他身上披着斗篷,手里还拿着一件。

    “拿着。”

    “……谢谢,”柏灵接过斗篷披在身上,这时她确实感觉有一点儿冷了。“里头太热,我出来静一会儿。”

    陈翊琮默不作声地坐在了柏灵的身旁。

    月光下的湖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

    陈翊琮没有看柏灵的眼睛,而是望向了不远处湖中圆月的倒影。

    船舱中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爆发的喧闹声似乎是曾久岩在大笑着,嚷嚷着,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你今天过得不开心吗?”陈翊琮忽然问道。

    柏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些感叹,听起来都不是很开心。”陈翊琮望向柏灵,“谁惹你了吗?”

    柏灵哑然失笑,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人惹我,”她靠着隔板,右手缠着一缕垂落肩头的散发,似笑非笑地想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就是,想家了吧。”

    “钱桑吗?”

    柏灵没有回答。

    见柏灵无言,陈翊琮又接着道,“如果你想回去看看,朕可以给来安排,具体想回去住多久,完全可以看你”

    “不是钱桑,不是钱桑。”柏灵再次摇头,“……我爹确实是在蜀州钱桑长大的,但我其实还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

    “那你想的‘家’,是在哪儿?”陈翊琮有些不解。

    柏灵略略侧头,也望着远处水里的月亮。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可她说不清楚。

    她来到这里时,差不多是在这个柏灵三四岁的时候,从那时开始,生活里最常出现的情景就是搬家。

    从一个村落搬到另一个村落,一个小镇搬去另一个小镇……算起来,她迄今为止待过的最长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里平京。

    差不多已经七年了。

    这忽然让柏灵觉得有些微的讽刺,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像她现世的“故乡”呢。

    陈翊琮望着柏灵表情的细微变化她先是困顿,然后是深思,而现在又忽然莫名地笑了笑。

    陈翊琮眯起眼睛,实在感到几分奇怪。

    “……很难回答吗?”

    柏灵沉默地抓了几下头发,她拆下发绳,随意地将长发重新束成一簇马尾。

    “不说这个了吧,”柏灵生硬地岔开了话题,然后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陈翊琮,“你今天看起来好像也不开心啊,是在想什么?”

    “我?”陈翊琮双目微睁,而后又很快恢复了镇定,“……你又是从哪儿看出我不开心?”

    船舱里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桌子的声音,连带着的还有起哄的笑声这大有要把船舱掀起来的架势。

    柏灵和陈翊琮都有几分意外地望船舱的方向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到底在疯什么?

    “不用理他们,”陈翊琮向着柏灵的方向挪了几寸,轻声道,“我们说我们的。”

    柏灵笑着看向身旁的少年,“刚才席间,除了轮着行酒令那会儿,你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魂不守舍的……有心事么?”

    “……嗯。”陈翊琮坦然点头,“有。”

    柏灵撑着侧脸,“什么呢?”

第十八章 重要的人

    陈翊琮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肩。

    “朕、朕是在想……一些事情。”

    夜色里,陈翊琮的右手握紧了缠在手臂上的护身符,质地坚硬的小木片硌得他掌心有点疼。

    “朕想知道,这些年……”陈翊琮缓缓地开口,“你……是怎么看我的?”

    “……皇上,当然是个很好的人”她脸上还带着微醺的笑意,眼里有盈盈的光亮那也许是船尾的灯,也许是天上的月。

    “不是这种套话。”陈翊琮摇了摇头,他迅速地打断了柏灵的回答。

    要说的每一句话已经卡在喉间,可每一个字都如此艰涩。

    “在你心里,朕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位置?”

    北风在两人之间倏然而过,吹散了几分酒气。

    他慢慢地,再次把视线转向身旁的女孩子,却发现柏灵靠着船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柏灵很少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部分时刻,他们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交汇,然后又不经意地错开了,有时两人会彼此笑一笑……

    但那不是像今晚这样的凝视。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目光灼灼,心事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他皱着眉,表情显示出某种坚毅,但目光中却又带着几分带着不安的哀愁。

    柏灵沉眸望向脚下的湖水,表情也恢复了她一贯的内敛温和。

    “那也一样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收回了目光,用斗篷把自己包裹得更紧了一些,“皇上不信吗?”

    “……是重要的那种吗?”

    “嗯,很重要。”

    “有多重要?”

    柏灵微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那段时间……我常常做噩梦。”她轻声道,“梦里出现了很多、很多的意外,比如柏奕拿着手谕要出宫,侍卫却没有放行;宋伯宗这边手起刀落,但神机营没有出现;还有咸福宫的大火,还有城楼……

    “总之结局都不怎么好。”柏灵飞快地笑了一下,“醒了以后往往就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柏灵……”

    “那个时候,给你备课是的时间是过得最平静的。”柏灵接着说了下去,“幸好我还有这件事可做,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说起那段艰难时光,陈翊琮亦记忆犹新。

    “我好多次都想好好谢谢你,尤其是看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出色。”柏灵看向身旁的少年,“每次看到你向前一步,我就觉得先前做的那些事……到底,还是有所得。”

    柏灵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而且,你也比我要勇敢得多。”

    陈翊琮微微颦眉,他不明白柏灵口中的“勇敢”是指什么。

    柏灵看出了陈翊琮眼中的不解,但她亦无法再说得更具体了尽管她至今仍不知道三希堂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至亲在眼前生生被夺走这件事,她明白是何种滋味。

    “能看到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何其荣幸。”柏灵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女孩子歪着头,笑着说道。

    陈翊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些话里莫名听出了几分告别的意味就好像下一刻柏灵就会变成一缕江上清风,随今夜的风雪而去。

    陈翊琮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竟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但反正这些年里他这样患得患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多想立刻把眼前的少女紧紧地拥在怀中,如此便能永远不失这一抹温存。

    “柏灵,”陈翊琮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你愿不愿意”

    “嗳”

    远处传来一道悠扬的女声。

    柏灵循声而望,只见药田边悬着一个灯笼,细看才发现有人正擎着它站在湖畔,向着小船挥手。

    “诶……那是宜康郡主吗?”柏灵有些诧异地望向那一方。

    陈翊琮怔了一下,就看见柏灵起身站了起来,她走向船尾的高处。

    “柏灵是你吗”湖畔的女孩子再次大声喊道。

    “真的是郡主,这么晚了,她怎么还在外面……”

    陈翊琮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一股暴躁之气从脚底蹿起来。

    “她喊我们呢,”柏灵回头笑道,“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陈翊琮勉强笑了笑,“……好啊。”

    小船调转了方向向着岸边去了,宜康郡主今日穿着大红色的斗篷,兜帽的沿边缝着一圈白绒绒的狐皮,很是可爱。

    见小船果然向着自己这边划过来,宜康停下了挥手,低头寻着水田里凸起的石路慢慢往前走,最后拉着柏灵的手上了船。

    宜康才一上船,便握紧了柏灵的右手,“你看看你手,多凉啊,怎么不带个手炉?”

    这么说着,她顺带将怀里的小手炉递了过去。

    宜康的手干燥温暖,柏灵接过了她的手炉,摸起来也温温热热。

    “多谢。”

    陈翊琮黑着脸,看着女孩子们握住的手。

    柏灵的手很凉么?

    他的手倒是很热来着!

    宜康也笑着向陈翊琮欠身行礼总觉得今晚的皇帝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刚刚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宜康有些好奇地看向柏灵和陈翊琮,“……只有,你们俩吗?”

    “曾久岩他们也在,你听。”柏灵指了指船舱,里头的男孩子们在唱歌现在主要是曾久岩,虽然唱词不大能听清,但从偶尔蹦出的几个清晰词语间,多少还能听出这是写戍边生活的战歌。

    宜康眼睛微亮她听见了柏奕喝彩的声音。

    “外头怪冷的,”宜康笑道,“要不,请我进去说话吧~”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

    宜康上前揭开了船帘,柏灵跟在她的身后。

    才要再进船舱,柏灵忽然意识到陈翊琮没有跟过来,还站在原地。

    “皇上?”柏灵回过头。

    陈翊琮轻轻叹了一声,雪夜的月光里,他望着柏灵,“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进来说?”

    陈翊琮仰头,再次叹了口气。

    “……算了。”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明天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这时忽然安静了下来。

    曾久岩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郡主!?”他甚至忘记放下手里的筷子,“你怎么来了?”

第十九章 月夜

    宜康笑道,“今天的雪下了一天了,我有点担心水田里的莲芷,所以雪一停就过来看看……结果就碰着你们的船了。”

    “莲芷是什么宝贝啊,值得我们郡主大半夜不睡挑灯来看?”曾久岩望向柏奕,“药材?”

    “忘了吗,你之前专门陪我来西畔看过的。”柏奕轻声道。

    “哦!”曾久岩这才想起来,“你配那个……那个那个,麻药用的,是吧?”

    “嗯。”柏奕收起了方才笑闹的姿态,“难怪每次玄青观送来的莲芷品质都那么高,郡主用心了。”

    宜康才想笑,但又旋即有些矜持地看向别处轻声道,“毕竟是送到太医院救死扶伤用的,是功德啊。”

    “都别站着了,”陈翊琮表情沉闷,他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大家坐下聊吧。”

    宜康这时才解开批在身上的斗篷,交到旁边的宫人手中。

    要入座时,她看了一眼围坐桌前的众人,便绕到了曾久岩的身后,“小侯爷,你坐对面去吧?”

    曾久岩有些莫名地回头,“为什么?”

    “我坐在这儿,方便和柏灵说话。”宜康笑道。

    “那你坐柏灵边上啊?”曾久岩指了指柏灵右手边的空位,“没碗筷在这儿给你添一副就行。”

    宜康眯起了眼睛,“……你去不去?”

    “不去。”曾久岩两手抱怀,笑道,“我这儿都坐热了,你让我挪窝我就挪?再说了,我就不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宜康哼笑了一声,“你要是不去,明儿我就和姐姐说,我看中我们定边侯家的小侯爷了,后天媒人直接上你家门说亲,你信不信?”

    曾久岩的表情僵在那里。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对面的陈翊琮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她不仅说的出,她还做得到。”

    曾久岩这才作出一副瑟瑟发抖的姿态来。

    他一面苦着脸,一面拍拍屁股抱着自己坐热了的软垫跑去了陈翊琮的边上。

    宫人们端上来一副新的碗筷,柏灵顺手接过拿在了手中,一旁的宫人则在此时上前清理了一下方才曾久岩留下的残羹冷炙。

    “你就别肖想小爷我的俊美容颜了,”重新落座后,曾久岩做了个鬼脸,“我爹才不会同意我去哪个道观里给人当上门女婿!”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

    笑声中,宜康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柏奕和柏灵的中间。

    “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张敬贞笑着道,“郡主这哪里是在肖想你的俊美容颜,人家郡主明明是在”

    柏奕咳了一声,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张敬贞。

    “你们不要乱说话。”

    “对!”宜康略带狡黠地望了张敬贞一眼,“不要乱说话!”

    陈翊琮这时才留心起对面的宜康和柏奕来要不是张敬贞这半句话的提点,他这会儿可能也不会隐隐觉察出什么。

    但有些事情,一旦有了一星半点的线索,整个局势就霎时清晰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柏奕站了起来,往船头的方向走那个位置放着船上唯一的夜壶。

    宜康眼中闪过片刻的意外,但旋即又恢复了平常。

    这一幕全然落在陈翊琮眼中。

    只在这突然之间,他方才对这位的郡主的记恨就淡了不少,甚至忽然多出几分惺惺相惜来。

    不过陈翊琮还是低头喝酒,顺带听旁边几人的谈笑,偶尔插一两句。

    对面的柏灵看起来已经有点困了,宜康半靠在柏灵的肩上,两个女孩子时不时小声说上一两句话。

    陈翊琮看得内心复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船终于停在了湖心小岛的岸边。

    “走走!下船!”曾久岩看向船头的方向,“柏奕!你人呢?上个茅房这么久!”

    “来了!”柏奕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啦,”宜康笑着道,“出来转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让船家送我回我上船的地方吧。”

    曾久岩瞪着她,“来都来了,你现在回去?”

    “出来得太久,如果被姐姐发现就糟了……”宜康狡黠地笑了笑,“你们谁都不准把我今晚溜出来的事情告诉她!不然”

    “那你放一百个心,”曾久岩连忙道,“我见着宜宁郡主肯定绕道走,真要是被她知道你半夜上了我们的游船,那还得了?”

    “知道就好!”

    ……

    几人在岸上目送小船远去。

    等几人回转过身,一起朝着岛心的楼榭上走时,柏灵望了望柏奕。

    “看我干什么?”柏奕觉察到这边的视线,“看路啊。”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几步向前跟上了曾久岩的步子。

    五个人最终没有去岛心的楼榭,而是去了另一处靠近水边的石亭夜风吹醒了所有人的熏醉,宫人们在亭中架起暖炉,又在三面隔上屏风。

    橘红色的灯笼摇摇曳曳,火炉上温着酒,但柏灵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喝了,她只是把手伸到暖炉上头。

    见安湖的湖水,反反复复地冲刷着近处的礁石,那声音如同海浪。

    亭子里渐渐暖和了一些,但也已经到了后半夜,原先的喧闹变成了围炉夜话。

    张敬贞几人诗性大发,每人都动笔留下了诗文然后捂着名字,让柏灵和柏奕来品。

    兴许是先前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的缘故,柏奕这个时候反而不困了。

    后半夜,天空又开始飘起雪来。

    陈翊琮命人熄灭了岛上一半多的灯笼,众人静静地在亭中望着外头逐渐纷扬起来的白雪。

    曾久岩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美中不足在这样一个时刻,该是有丝竹管弦在耳,才不觉得寂寞。

    不过这个念头才刚刚起来,他就听见身旁的柏奕小声地哼起了歌。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曾久岩停下了一切纷繁思绪。

    这首歌的节奏有点奇怪,调子更奇怪,歌词也全然是白话,既不像诗词,也不像民谚。

    谁知道,那边柏奕才起了个头,一旁的柏灵也便跟着低声地迎合。

    两人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柔和,歌声透过冰冷的湖面,传向更遥远的夜空。

第二十章 纠结的心弦

    歌是一首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柏灵唱着,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张敬贞的手缓缓地在膝盖上叩起了节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词,但这曲调朗朗上口,只听了一段,他便能跟着兄妹俩的调子哼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听到这一段,陈翊琮忽然觉得心微微颤了一下。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留在心上……”

    他的目光几乎就像雨天的燕子一样,轻快地掠过心上人的脸庞,然后又不经意地投向橘红色的炭盆。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柏灵和柏奕唱到这里都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句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可要怎么解释莫斯科在哪里呢?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在这里卡住了壳。

    “没了?”曾久岩有些茫然地看了过来,“应该还有一句吧,就是那个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听着曾久岩的哼哼,柏灵笑了起来,她绾了绾耳畔的头发,“……不记得词了。”

    “是啊,我也不记得了……”

    “又是钱桑的民歌?”陈翊琮问道。

    “嗯。”兄妹俩同时点了点头,柏奕看了看柏灵,有几分不确定道,“钱桑……郊外的晚上?”

    “是吧,”柏灵想了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自古以来钱桑寨兵名扬天下,先祖赖以成大事者。”张敬贞笑叹道,“不愧是当地的民歌,那些九曲回肠,倒是全给直白地唱出来了。”

    “直白吗?”曾久岩略略颦眉,“这歌儿唱到最后,也没说人到底有没有把话和心上人说出来啊。”

    张敬贞抚掌想了想,“我倒觉得有暗示呢,歌的前两段是描景,第三段讲歌者的心事,可第四段就有点隐隐的告别意味,像是天色微亮,人要启程,所以留下衷心祝福,又说出永不相忘的誓言”

    “为什么不是表明心迹之后,两人互通心意的誓言呢?”陈翊琮插嘴道。

    张敬贞怔了一下,“……也是,这么理解也没什么不对。”

    他又想了想,“可能当下的时局,容易会让人想到男人上战场的前夜吧。

    “想倾诉衷肠,但又因为很快要离家戍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干脆先把这分好感压在心里不过这两个人一起在外头过了一晚上,还唱成歌传出去……这真的没问题吗?”

    “可能钱桑民风开化,”曾久岩笑着道,“我之前在野史集子里也读过一些类似的故事”

    “打住打住,”张敬贞扬手拉了曾久岩一把,“把你的荤话收一收,今天晚上搞这个不适合。”

    曾久岩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转身道,“反正这歌儿我不喜欢,该说的不说,一直把话藏心里,压根儿就不像爷们做的事情”

    一旁陈翊琮正在喝茶,听到这里呛了出来。卢豆连忙上前给陈翊琮拍背,他摆摆手让卢豆下去。

    曾久岩对此毫无觉察,接着道,“柏奕,你们那儿还有没有再激昂一点的歌啊?听起来得劲儿的那种。”

    “有啊,”柏灵接话了,她看向柏奕,“《喀秋莎》算吧?《青年团员之歌》也算吧?”

    “算啊,都算!”

    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样,这两首苏联老歌都在唱一些些具体的场景,一段段具体的故事。

    尽管听起来和大周东南一带的曲调风格迥异,但不论是在家乡守望心爱之人归来,还是年轻人听着号角踏上征途……

    这些心情,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

    尽管曾久岩既不能驻守边疆、保家卫国,心中也没有什么遥远的姑娘可以怀念,但他唱着这些歌,还是非常开心。

    一晚上的时间,他把喀秋莎和青年团员之歌都学会了,顺便和张敬贞讨论起怎么还有人姓“喀”的事,张敬贞直接反问他,是否听过“卡氏的火龙”,或许天下之大,原本就什么姓氏都有呢。

    一旁陈翊琮瞬间望了过来卡尔萨根的火龙是柏灵曾经和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张敬贞也知道,柏灵的课连讲义和复习书卷都没有……难道她也曾经和张敬贞亲自讲过吗?

    这个想法让陈翊琮霎时拧紧了眉头。

    ……

    此时的沁园之中,衡原君趟靠在床榻上,听着韩冲一件一件地说着近期的调查发现。

    离他不远处的桌案上还放着一个瓷碗,里面的乌芋米饭还剩了一多半。

    落雪之后,他的咳嗽确实略有好转,以往夜间几乎不能进食,今天却吃下了一小碗米饭。

    “好了,这些……都不用讲了,”衡原君淡淡打断了韩冲的汇报,“直接说你的判断吧。”

    “……柏灵近期没有什么异常。”韩冲声音缓慢,“明公想要的,她想逃走的证据,属下查不到。”

    衡原君略略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他端起床头案台上的冷茶,轻声喃喃道,“竟……能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吗?”

    “是属下无能。”

    衡原君摇了摇头,“不,韩冲,你的思路错了……”

    “请明公明示。”

    “我不是要你去查柏灵有没有异常,是不是想逃走,”衡原君略略咳了一声,他取出帕子,暂时地掩住了口鼻,等这一阵的不适过去之后,他才低声道,“而是将这视为,一个必然的结果,再去发掘……线索。

    “你要把她,所有稀疏平常的行为,都往后多推一两步,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可能。”

    韩冲微微颦眉。

    “邻人疑斧的道理,明白吗。”衡原君低声道,他的脸上带起几分自嘲的微笑,“先相信她就是要逃,再找线索会变容易的……”

    韩冲沉默了片刻,终还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他轻声道,“明公为什么一定相信柏灵会走。”

    “因为……”衡原君轻轻舒了口气,“她绝不会,再走君平的老路。”

    说到这里,衡原君忽然想起了那天下棋时,柏灵的那句“不要温和地走近那个良夜”。

    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地笑了笑。

    也可能就是在走君平的老路吧。

第二十一章 路线

    次日一早,柏奕在床上醒来,他微微觉得有一点头痛。

    这种感觉对柏奕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了。

    他揉着头坐起来,从外面的日光来看,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佐证就是,老爹柏世钧和他的药箱一起不见了,显然是已经自己去了太医院。

    他来到外屋,果然,桌子上还放着几个沾了油和碎鸡蛋壳的盘子。旁边还摆着一碗盛好的粥、筷子和一些梅干菜。

    昨晚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他都还历历在目几个少年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湖边回来,他那个时候已经很困了,所以基本倒屋就睡了过去。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拒绝这些酒局的。

    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和曾久岩待得久了,结果近墨者黑……

    院子里就在这时,传来柏灵抖衣服晾晒的声音,柏奕出去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了今日的洗漱。

    等坐下来,柏奕才发现碗边还有一个完整的水煮鸡蛋是柏灵准备的标准早餐了!

    “你怎么没去宫里啊?”柏奕一边吃一边问道,“都这个时候了。”

    “我半个月前就给内务府递过假了。”柏灵眨了眨眼,“今天要去干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柏奕显然愣了一下,这时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进食速度骤然加快。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含混不清地问道。

    “应该……快巳时了吧?”柏灵说道,“你吃快点,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城去大伯家,我们争取今天去今天回,要是去得晚了,就赶不上在关城门之前回来了。”

    “明白,”柏奕点头应了一声,“不过柏灵,你可能得再等等我!”

    柏灵有些奇怪,“怎么了?”

    “啊还是喝酒误事,我把今早的查房给忘了。”

    柏灵怔了一下,“你前几天不是也和太医院那边告过假了吗?”

    柏奕举起碗,瞬间把那碗温温热的粥刨了个底,“是请过了,但我上午还是得先去一趟昨晚上那个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得亲自看看,不然不放心。”

    院子里柏灵干活儿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

    柏奕敏锐地觉察到哪里不对。

    他探头出门,“抱歉……你是生气了吗?”

    柏灵背对着他,再次抖开了湿衣服,动作似乎比方才重了几分。

    “有一点。”柏灵轻声道,“但我知道也没办法。我还是先去西门,你从太医院出来之后不要步行了,尽快坐马车过来。”

    “啊……好。”柏奕飞快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然后就抱着往厨房跑,“不好意思……错在我,我昨晚忘记让你们早点喊我起来了。”

    柏灵喊他把碗筷泡进水里就好,抓紧时间去太医院,不要耽误。

    柏奕坐在院子的井沿上穿好靴子,正要往外走,柏灵再一次喊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柏奕问道。

    柏灵轻轻叹了口气,有几分幽怨地望着眼前人。

    “今天不管再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你都要过来一趟,知道吗?”柏灵轻声道,“不要像昨天下午一样,一工作起来就把什么都忘了。”

    柏奕隐隐感觉到柏灵话中的重量,但他想了想,暂时没有问,而是郑重点头答了一声“好”。

    ……

    昨天晚上,确实是柏奕这么多日子以来,过得比较开心的一晚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有几个时刻,他也在柏灵眼里看到了类似的欢欣,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始终觉得柏灵这段时间似乎再次变得沉郁起来。

    说沉郁也许不合适因为那并不是伤心、哀愁或是别的什么需要人安慰的感觉,甚至偶尔几次,柏奕发现柏灵在发呆,嘴角竟是在笑着的。

    那显然是在想什么高兴的事情,只是当她回过神来,脸上又变得云淡风轻当然更多时候,她总是在微微颦眉。

    柏奕问过几次,到底怎么了,柏灵只是告诉他,还要再等等。

    说不定今天就是那个合适的时机?

    柏奕在西柴房里查看了昨夜孩童的伤势,并亲自监督着学徒完成了今日的伤口处理,在离开前,他将京郊大伯家的地址留在了太医院,叮嘱学徒们,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可以快马加鞭地追他回来。

    平京的西门,柏灵背着一个竹篓等在那里。

    这里有许多像她一样的人,临近年关,有不少人城内城外地地走亲访友,他们都不会空着手来去,人们或者背着箩筐,或者提着篮子和布包。

    有没怎么来过平京的孩童被母亲们用布条绑在背上。

    他们的母亲围坐在路边,也许是在等人,也许是在休息,孩子们咕噜噜转着眼睛,最后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柏灵。

    柏灵扮了个鬼脸,孩子们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手舞足蹈起来。

    几乎快要到了正午,柏奕才行色匆匆地出现,柏灵大概已经坐在路边,和十几波来来往往的探亲人聊过了天。

    “我是不是来迟了!”柏奕一下车就看见了路边的柏灵,他大步跑了过来,“久等!”

    “走吧。”柏灵叹了口气,“我感觉今晚是得住在大伯家里了,然后明早再赶回来。”

    “好的,”柏奕伸手,提起柏灵放在一旁的竹篓,背在了身上,“我们走吧。”

    城外不远处,有人用驴车拉客,柏灵和柏奕坐上了板车,然后在颠簸里向着西边的何庄去了。

    何庄离平京并不算远,步行的话大约两个多时辰就到了。他们的大伯叫柏农安,是何庄里少有的几户外姓人,住在村子最东头的山脚下。

    柏灵这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和柏奕说话,一会儿让他看看路边枯朽的老歪脖子树,一会让他看看一座冬雪覆盖的断桥。

    许多景致确实很美,柏奕以近乎游赏的心情看了一路,等两人在何庄附近的田埂下车以后,柏灵站在四下无人的田地旁,轻声问道,“这一路上给你指的路,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柏奕看着她,“怎么了?”

    “这时之后我们离开平京的第一段路。”柏灵轻声说道,“你一定要记得。”

第二十二章 大伯

    柏奕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尽管早就知道了柏灵一直在为离开这里做准备,但他决计想不到这件事已经这样近在咫尺。

    “走吧。”柏灵先踏出了一步,“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踩在田间的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离开平京的第一段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柏灵轻声道,“就是我们一家,离开这里。”

    “……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三,就小年的那天晚上。”柏灵望着前方,“什么我都布置好了。”

    柏奕怔怔地看着柏灵。

    柏灵接着道,“我已经定好了那一晚的游船,我们一家去见安湖上赏夜吃饭,但是不巧,途中油灯会打翻,所以整艘船都会被烧掉。”

    “……然后我们金蝉脱壳?”柏奕问道。

    “对。”柏灵点了点头,“会有小船先送我们上岸,湖上烧掉的会是一艘空船。

    “然后,我们会顺流而下,直接出城。到时候何庄这里会有人守着,带我们从楚州和徽州的交界处穿过去,直到麓州的首府陵江。”

    “可我们要怎么穿过”

    “借各地豫章票号这几年搭起来的衔枚道,”柏灵轻声道,“我有他们商行冬春之交商队的详细安排,具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可以接应,到时候听我的就可以了。”

    “可我们的身份”

    “身份不用担心,改头换面的手续和文书早就备好了,等我们初到徽州的时候就会送过来。”柏灵很快答道,“不过那个身份里你是个二十六七的男子,所以需要你到时候留一留胡子,让自己看起来大一些。”

    “送过来……?”柏奕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谁送过来?”

    见柏灵微微一笑,柏奕深吸了一口气,“又是‘到时候就知道了’?”

    柏灵点了点头。

    柏奕两手抱怀,与柏灵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柏灵刚才提到的路线,“……你是想去钱桑吗?”

    柏灵摇了摇头。

    “那是去哪里?”柏奕问道,“这个方向基本上一路向西,麓州的西边就是蜀州了。”

    “我的计划一直安排到麓州就结束了。”柏灵轻声道,“我担心事情还是会出纰漏,万一途中被皇上觉察出这里头的蹊跷,那这个方向刚好可以拿来当个障眼法,让追兵以为我们是要回钱桑。

    “但至于到了麓州之后,我们下一步去哪里,我们等到了麓州再做决定。”柏灵说得又轻又快,“如果我们现在就把整个路线都定下来,不管怎么保守秘密,都会流露出倾向……所以就到时候再说吧。

    “万一真的被发觉了,那随机多一点,变数多一点,对我们其实是有利的……”

    柏灵话到一半,忽然觉察到柏奕站定在田埂上,她回过头,“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柏奕哑然失笑。

    “你都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我怎么一点都没有……”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她略略仰头,看向远天直上苍天的炊烟。

    “就这三年半啊。”她叹了一声,“更何况中间你们出去了七个月……没有觉察到也是正常的。现在还有一个多月,我想了想,觉得今天告诉你,最合适。”

    每年冬天,柏世钧基本上都会亲自去一趟何庄,不过今年不一样,前段时间柏农安进城,他们俩不知是为了什么,狠狠吵了一架。

    柏世钧虽然温吞,但某些时候又很固执,更缺乏一些服软的技巧。

    于是今年的探望就由柏奕和柏灵亲自上阵,他们背了一些羔片点心和城里特有的玩意儿下乡,大伯家的孩子们大概最喜欢这个。

    柏奕颠了颠肩上的竹篓,慢慢消化着柏灵的这些话。

    “一定要这样走吗?”柏奕轻声道,“……他们,都会伤心的吧。”

    “会的吧。”柏灵答道,“但不管没了谁,这里的日子都还会继续过下去。”

    柏奕看了看柏灵,“我是觉得,如果我们能好好道别,那对大家来说”

    “还有什么道别比‘无疾而终’更好呢,”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昨晚的那次游船就不错,我今后也会永远怀念。”

    “不是,”柏奕说道,“我是说,如果我们主动提出要走,也许……他们也不会阻拦呢?”

    “如果阻拦了呢?”

    “他们想阻拦也没用,只要皇上答应了就好,”柏奕想了想,“皇上是个以理服人的人。”

    柏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让柏奕微微有些后脊发凉。

    “我……哪里说错了吗?”

    柏灵似乎想说什么,但沉默良久,也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何故,眼前的无人的覆雪田野让她骤然想起昨夜少年的炽热目光。

    留给她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

    “你不了解陈翊琮。”柏灵这样说道。

    ……

    柏农安一早就往村口跑了两三趟,每次都等了几袋烟的功夫,这会儿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但前几天托人捎信来说今天上午到的侄子侄女,还是没有出现。

    正当他要回头走的时候,雪地里终于冒出了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看起来正努力地快步往这边走。

    “是柏奕和柏灵吗?”他远远喊了一声。

    那两人听见了,脚下的步子便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柏农安笑起来,“不急!不急!”

    柏农安是个身型极为壮实的男人,尽管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像所有经常下地干活儿的农人一样布满沟壑,但不论是他的脚力或是说话时的中气,都让人觉得他与年轻人无异。

    他的肩宽几乎是柏世钧的两倍两人若是站在一起,几乎就像是一根竹竿和一棵合抱大树立在一起那么夸张。

    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柏农安家住在何庄的最东边,但实际走下这一段路后,柏灵和柏奕两人还有些诧异这几乎就已经算搬出何庄了,四面只有田地,再没有其他人家。

    “大伯怎么住得这么偏啊。”柏奕问道。

    “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片地没人种,荒着怪可惜的。”柏农安答道。

    “没人种?”

    两人都觉着奇怪从来只听过四里八乡为了争抢土地打破头,还没听过哪片田荒在那里没人要的。

第二十三章 济慈堂

    “是啊,因为种不出来东西。”柏农安答道。

    柏奕看了一眼两侧的农田,虽然大雪覆盖,但他还是能看见田间偶尔窜出雪地的尖锐秸秆这一季肯定是收割过的。

    柏农安接着道,“这一片地势最低,也没有什么排水的出路。天启年间有段时间,南方连着旱了七年吧。地势低,再加干旱,洼地就容易出盐渍。

    “土地板结,庄稼种下去,根也吸不到肥,所以一直都没人种。”柏农安笑着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说我能把这片地种活,他们才肯让我把户落进庄里的。”

    柏灵有几分诧异地看了看四野,“看起来现在确实活了。”

    “是啊,其实也不难,就是灌溉排水、放淤防渗,一开始不能上来就什么都种,还得常年备着石灰……”

    柏农安一边走一边说,“这么搞了十来年吧,也是我运气好,从我住到平京来开始,这儿都风调雨顺的,你们看看现在。”

    他指了指远处的碑界,那儿是这片田地的尽头。

    “这几片地现在都蛮好的,真蛮好的,我今年的缴粮都快赶上庄里好几户人家加起来的数了!”柏农安哈哈笑起来。

    不远处已经能看见一处农家的院子,有个胖胖的妇人站在院子的门口,柏灵看见她向着自己这边挥了挥手。

    她穿着深绿色的花袄,脸和鼻尖都栋得有些发红,一面笑着,呼吸化成白雾消散在空中。

    “这是你们大妈!”柏农安笑着介绍。

    “老远就听到你又在嗷嗷笑,”柏农安的妻子方氏带着几分嗔怪地看了一眼走近的柏农安,又笑着看向柏灵他们,“是不是又和你们讲他种地怎么怎么好的事情了?”

    柏奕笑起来,“是我们主动问的。”

    柏农安啧了一声,“人家主动问的。”然后又小声道,“……再说我确实种得好。”

    屋里的饭菜显然是一早就备下了,这会儿已经热了好几回。

    柏农安一进屋就咋咋唬唬地往饭桌上坐,招呼柏灵和柏奕上桌。柏奕先跟着大妈把背上的竹篓拿去了厨房,柏灵被安排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站在屋里等着,有些怕生地望着柏灵和柏奕两人,一见他们进来,就缩到了妇人的身后。

    柏灵和柏奕原以为这是柏农安的儿子,结果细问之下才知道隔了一代,已经是孙子了他的独子这两年人在江洲谋了个差事,据说过了这个年关就可以调回来。

    两个孩子平时是儿媳在带,但这两天儿媳恰好回了娘家,所以家里就只剩他们夫妻两个。

    柏农安的家和南方的其他住户不一样,他们家砌了土炕,外头再冷,一进屋就暖和了,这显然是北方的配置。

    “诶,钱桑难道也砌土炕的吗?”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有,当年在北方待了一段时间,就把这招学来了。”柏农安说道,“这样好,一个是每天两餐灶上的热气不会浪费,再一个是地里的那些剩下来的玉米秆,刚好就能拿来当柴火烧。”

    “大伯还在北方待过啊?”柏奕再次诧异。

    “待过啊!”柏农安说道,“你爹他不是也一样待过么?”

    “哦,他是要编医书,所以需要游历”

    “都一样,”柏农安哈哈笑起来,“我们济慈堂出来的,基本都会先把十几个州府都走一遍,这样就知道自己学的那些东西过不过时,有什么东西得改一改,正一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两声清亮的微响,柏奕和柏灵的筷子同时掉在了桌上。

    兄妹二人一齐望向柏农安,目光霎时沸腾。

    柏农安被吓了一跳,“……你们怎么了?”

    柏灵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她低头莞尔,“没事,就是觉得大伯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

    “是的,太有道理了。”柏奕点了点头,“是……谁说的啊。”

    “我们济慈堂的老夫子,现在应该已经过世了。”柏农安说道,“老爷子是搞水利出身的,我身上的本事大部分都是他教的。”

    “济慈堂……是干什么的地方?”

    柏农安愣了一下,“柏世钧没和你们提过吗?”

    兄妹俩同时摇头,“没有。”

    柏农安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轻轻“啊哦”了一声,低头吃饭。

    “是……不大方便提吗?”柏灵问道。

    “也没有……”柏农安扒拉了两筷子米饭,“哎呀我们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别管。”

    “我已经二十了,大伯。”柏奕说道。

    “你还知道你二十了,”柏农安皱起眉头,“你娶媳妇了么?生孩子了么?二十了都还没点动静你怎么想的?柏世钧天到晚发愁,他是没和你们说,结果天到晚苦水都往我这儿倒……烦得我!”

    柏农安连珠带炮一阵轰炸,听得柏灵在一旁发笑,但想想自己还没着没落的婚事,她又低下头专心吃饭。

    方氏赶紧夹了几片肉到柏奕碗里,“你大伯脾气就是这样,不然前几天也不能和你爹闹成那个样子。”

    柏奕决定暂时不要说话。

    他和这位大伯接触不多,但怎么讲,比对一下忽然觉得柏世钧还是蛮好的。

    “所以大伯和我爹,是为什么吵起来了?”柏灵小声开口,“……柏奕的婚事?”

    “哪能,你们俩的婚事我是不管的,”柏农安说着,就回头看自己的两个孙子,“但你俩不准学,听到没?过了二十不还成亲,官府要抓走坐牢的!”

    两个小男孩点头如蒜捣。

    这一顿饭吃下来,柏灵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柏世钧会常常来找柏农安说话。

    他确实能侃,饭桌上基本都是他在主导话题,但最关键的是,那种在她、在柏奕或是在柏世钧身上的别扭,柏农安身上一点也没有。

    饿了就吃饭,到年龄了就成亲,土地里种不出东西就想办法让它能种出来,柏农安手里的镰刀永远斩向那些具体的问题。

    尽管这种态度有时候让人感觉粗暴得不讲道理,但某些时刻,它确实能摧枯拉朽地扫清人的纠结。

    饭后,方氏独自收拾碗筷,柏灵尝试要帮忙但还是被大妈给赶了出来,她在家里坐了坐,便提出要去看看柏农安的水渠,柏农安欣然带路。

    经过十几年的加固、翻修,这条水渠已经不再像最初时那么简陋,在一些关键的豁口,柏农安用竹片、砖块做了加固。

    柏灵在一旁一路感叹,一路吹捧,柏农安非常高兴,笑声几乎都没有停过。

    “这些都是大伯在济慈堂学的吗?”

    “当然啦!”

    “我爹的医术也是吗?”

    “是啊。”

    “所以济慈堂是个学堂哦?”

    “不是,”柏农安摆摆手,“那是钱桑当地的一个孤儿堂,哪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就会送到我们济慈堂里来。不过大部分来的都是女娃娃,在我那一届,男娃就我和你爹两个。”

第二十四章 风雪夜行人

    “孤儿堂?”

    柏奕和柏灵都停下了脚步,这么说来,柏世钧是……

    “是啊,”柏农安点头道,“先前跟你们说那个学水利出身的老爷子,还记得吧,钱桑当地很有名的,他姓柏,叫柏真,大伙儿都喊他柏大善人。

    “早先他不知道是在哪里赚了一大笔钱,后来到了中年就在钱桑定居了下来,开了济慈堂。老爷子在外头花钱请来了很多师傅,教我们本领。他自己一身的本事也都著书立说,留在了堂里。

    “我们一到六岁就开始启蒙,有时候班上也会有七八岁的大孩子,一个班七八个人,一个年级三四个班年级,你知道年级吧?年级就是”

    “我知道。”柏灵点头。

    “你知道?”柏农安有点意外,“……你说年级是什么?”

    “是根据学生修学年限所划分的级别。”

    “耶?还真让你说对了。”柏农安笑了笑,“上午四节必修课,下午三节选修课,我选了老爷子的工学课,柏世钧学的医。

    “我也去听过几节,都不知道柏老爷子是怎么请来的大夫,那都是附近的名医啊,结果人家风雨无阻地来给他们讲学。

    “这么学到十六岁,就正式毕业了。济慈堂里的规矩是这样的,满了十六就得走人,自立门户去,离开的时候要在济慈堂夫子的陪同下,去官府易籍,以示从此再没有瓜葛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可以改一次名字。”

    “大伯就是那个时候改的‘柏农安’吗?”

    “对呀,”柏农安答道,“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往后咱就是种庄稼的料,农事安了,我就安了。至于说姓‘柏’,我们济慈堂出去的孩子都喜欢姓柏,因为老爷子姓柏嘛。”

    柏灵微微沉眸。

    “我爹的名字也是他自己起的吗?”

    “是的,”柏农安点点头,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钧,陶钧,你们知道吗?”

    柏灵和柏奕同时摇了摇头。

    “就是制陶器的时候用的那个转轮。人会先把泥巴放在上头,再让转轮转起来,”柏农安的手在空中画起了圈圈,“没见过人烧陶吗你们?”

    柏灵确实没见过,她追问道,“但为什么是‘陶钧’呢?”

    “那你们得回去问他自己了。”柏农安两手一摊,“这我也不知道。”

    ……

    当三人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将将暗了下来。

    入夜,外头又开始飘雪,柏农安看得乐呵呵,毕竟瑞雪兆丰年。

    柏灵和柏奕今夜在大伯家投宿,虽然柏灵下午不费吹灰之力就套出了柏农安关于济慈堂的信息但至于他为什么和柏世钧大吵一架,兄妹俩还是没能打听出来。

    或许就如柏农安下午说的,对济慈堂,他原本就没有打算隐瞒。

    洗漱了之后,柏灵回到了里间的一个空卧房里,这间房被一道帘子隔成了里外两间,平时两个孩子睡里头的小床,柏农安的儿媳睡外头的大床。

    柏农安夫妇今晚将这间房空出来留给了柏灵和柏奕,他们夫妇俩自己带着孩子睡在主卧。

    柏灵躺在床上,沉默地想着心事,不一会儿外头的蜡烛就灭了,一阵响动之后,她听到外头的柏奕也躺了下去。

    一般在家的时候他们并不睡这么早,只是今夜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

    熄了灯,柏灵在黑暗里闭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柏农安的话一直在她脑海回旋。

    对父亲柏世钧,柏灵一日比一日感到陌生,却又一日比一日地熟悉起来。

    许多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怪事,她过去想不明白,现在终于稍稍能够理解。

    那些不计回报的付出、不计代价的坚持,也许是一种模仿,一种报恩,又或者是一种继承。

    柏灵现在还记得,柏农安说,当年他和柏世钧一起离开钱桑、分道扬镳的时候,柏真老爷子正陷入一场重病,眼看时日无多。他和柏世钧一度坚持要留下来照看,但老爷子非常坚决地要求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离开钱桑,去找寻自己想要留下安居的地方。

    “到远方去到远方去,去……好好生活。”柏真这样叮咛他们。

    想到这里,柏灵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些年里,柏真的济慈堂里到底教出过多少学生?

    柏灵不知道。

    这些从济慈堂走出来的孩子们,就像蒲公英一样被吹散在这片土地的各个角落,默默无闻地做着他们各自擅长的事情。

    柏灵觉得自己的眼眶热了起来。

    她和柏奕并不是唯一落在这一处时空的人。

    有前人已经来过,看过,并在这里过完了他的一生。

    尽管在今天以前,柏灵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甚至从来不知道钱桑有一座济慈堂。

    但柏灵知道,面对这样一个旧日的文明,那个人一定也经历过相似的疑惑和挣扎,但最终他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每每想到这里,柏灵便觉得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让她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

    “柏奕,睡了吗?”柏灵轻声问道。

    “没呢,”柏奕的声音传来,“我还在想下午的事。”

    “……我现在是真的想去钱桑看看了。”她轻声道。

    “我明白,”柏奕答道,“我也想。”

    黑暗里,两人同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头就在这时响起了叩门声。

    一开始,柏灵和柏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一阵脚步从柏农安的主卧踢踢踏踏地走到客厅,外头传来柏农安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啊?”

    “宫里的。”外面的声音淡淡答道。

    “谁?”

    “我找柏司药,柏灵。”那个声音道,“老丈开门吧。”

    柏灵已经披着衣服走到了门口,她表情凝重地望着那扇门。

    柏农安一块一块地拆下门板,拆了两块之后,韩冲带着风雪,踏进了这间农家院舍。

    “韩大人,”柏灵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明公命我来送一样东西。”韩冲低声答道,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递向了柏灵。

    柏灵没有去接,她望着韩冲,“是什么?”

    “一本棋谱。”韩冲答道。

第二十五章 李逢雨的提醒

    柏灵微微颦眉,“你深夜到访,就是为了送这一本棋谱?”

    “毕竟明公傍晚才拿到它,”韩冲轻声道,“而我找了你们……很久。”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在这无声的对峙之中,柏农安能感觉到几分来者不善,他回头使了个眼色,让方氏赶紧带孩子们回屋。

    主卧的门吱呀地关上了。

    “大伯,您先回屋吧。”柏灵轻声道,“宫里可能有一些事,我要和这位上差谈谈。”

    “等等,”在柏农安离开前,韩冲回过头来,“外头的雪太大了,今夜我可否在这里借宿一晚。”

    “不可以。”柏灵直接答道。

    “正屋不行,柴房也可以。”韩冲迅速地补充道,他略略压低了声音,“我提醒一句,按大周律,锦衣卫执行公务期间,可以随意征用民宅。”

    “既然如此,那就柴房吧。”柏农安答道,“在后院的北角,没配锁,你推门就能进去。”

    “多谢老丈。”

    “麻烦大伯了。”

    “没事。”柏农安有些警惕地看了看韩冲,对柏灵低声道,“一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喊我一声,我马上出来。”

    “嗯。”柏灵点了点头。

    他重新将大门安上,以免外头的冷风往里灌,在离开前,柏农安将烛台放在了桌上。

    幽幽的烛火将韩冲的脸映照成明暗两侧。

    在柏农安离开后,柏灵开了腔。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韩冲没有立刻回答,见柏灵似乎没有要接他手中棋谱的意思,他的手也慢慢垂落在身侧。

    柏灵接着道,“我给内务府的告假的时候,可没有说过我是来大伯家。”

    “我去了太医院。”韩冲低声答道,他的脸似笑非笑,“柏奕在那里留了地址当然,柏司药如果认为我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方法,那也是完全可能的。”

    柏灵回过头,目光求证地望向了身后的柏奕。

    “……我确实留了地址。”柏奕表情有些复杂,“我怕那边万一出了什么事,找不到我人。”

    柏灵再次看向韩冲,这一次,她伸手接过了棋谱。

    幽暗的灯火下,柏灵随意一瞥,见书封上写着《清乐集》三个大字。

    “除了棋谱,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韩冲轻声道,“如果你是问明公那边的话。”

    柏灵觉察到这句话似乎别有含义,她微微仰头,“你还有别的事?”

    韩冲笑了起来,“……这次我回来之后,似乎很少再看到韦十四待在你身边了,为什么?是柏司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安全,不再需要暗卫了吗?”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韩冲。

    “又或者,十四在帮你做别的事情?”韩冲低声问道。

    他凝视着柏灵的表情,不肯放过其中哪怕片刻的慌乱。

    但柏灵忽然莞尔,她望向韩冲,目光中带着几许锋利,“……韩大人今年贵庚?”

    韩冲没有回答。

    “你看起来,至少也二十七八了吧。”柏灵微微眯起眼睛,“还没有成家?”

    “……柏司药是在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吗?”

    “不,我在为十四担心他是不是被麻烦的人缠上了,”柏灵带着怀疑望向韩冲,“从我见韩大人第一面开始,你就处处表现出对十四的执念……韩大人,我们十四不喜欢男人,你死心吧。”

    韩冲一向木然的脸上,此时也闪过片刻的错愕。

    “如果你再继续这样执迷不悟,我会报官的。”柏灵冷声道,“我也提醒你一句,我和郑大人可熟得很。”

    韩冲哼笑了一声,三年不见,柏灵的搅浑水的功夫倒真的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卸下一道门板,侧门踏出了屋门。

    柏灵和柏奕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中,立刻上前将门板重新合上。

    主卧的门这时打开了,柏农安从里面探出头来,“你们没事吧?”

    “没事,”柏灵回过头,“大伯睡吧,真是打扰了……”

    柏灵带着棋谱和桌上的烛台回到了房中,仔细地翻看起来。

    “怎么样?”柏奕问道。

    “……好像,”柏灵有些疑惑,“真的就是本普通的棋谱。”

    ……

    几乎在同一时刻,平京的安定伯府,初为人父的李逢雨亲自送曾久岩出门。

    “别送了,就到这里吧,”曾久岩脸上带着笑,“羡慕你啊。”

    “你别推了,让我送送你,这几天我真的给忙昏头了,今天多亏你来帮忙,”李逢雨笑道,“不然我这儿都匀不开人手……”

    “这些事儿交给下人做就好了啊,你干嘛往肩上挑这么重的担子。”

    “迟早要学的啊。”李逢雨答道,“具体的流程,不跑一遍,怎么知道得清楚?你就说这次满月酒的来客名单前前后后返工了我多少遍,每次拿给我娘看都被挑出一堆的刺来,什么这儿的关系没吃透,那儿的关系看得太浅,”

    李逢雨叹了一声,“记得我脑仁儿痛……”

    曾久岩大笑起来,“可惜了,真可惜了,昨晚的那场约,我还是应该狠狠心拉你出来的,好歹能让你放松一晚。”

    “别了吧,”李逢雨摇摇头,“皇上在,哪可能真的放开来玩。”

    曾久岩愣了一下,“……你知道昨晚皇上会去?”

    李逢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秃了嘴,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然后转成了些微的无奈。

    他轻声叹了一句,“猜到了,有你们,又有柏灵,怎么可能没有皇上。”

    “那你为什么不来?”曾久岩随即追问道,“刚好趁着皇上的邀约,去湖上喝酒谈天,不比在这里梳理宾客名单舒服?”

    李逢雨望了曾久岩一眼,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久岩,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曾久岩的表情更惊讶了这个开头,通常意味着后面要说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就两个提醒。”李逢雨轻声道。

    “你说。”曾久岩也认真起来,“我听着。”

    “第一,拎清楚自己为臣的位置;第二,离柏灵远一点。”李逢雨伸出了两根手指,缓缓说道,他凝视着曾久岩,“如果你还在乎你自己的前程,你就把我今天说的这两句话记在心里。”

第二十六章 分道扬镳

    “什么意思?”曾久岩皱紧了眉头,“我听不懂。”

    李逢雨眼中浮起些微无奈,“总不至于,你到现在还拿他当恭亲王府的世子爷?”

    “有什么不一样?”曾久岩的声音微微大了一些,“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别说了。”李逢雨缓声打断了他的话,曾久岩的声音戛然而止。

    雪夜的庭院寂静无人,只有李逢雨手里的灯笼在散发着微微的柔光。

    他半转过身,正对着曾久岩。

    曾久岩也望着李逢雨,只觉得这个昔日的好友忽然变得那样陌生。

    李逢雨目光冰冷,声音亦带着几分失望,“我拿这种肺腑之言与你交心,你就尽想着怎么我抬杠吗?”

    “抬什么杠?我哪里是在抬杠?”曾久岩的眉心拧得更紧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啊!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不清楚吗?”

    “曾久岩,你清醒一点行不行?”李逢雨的声音激昂了几分,“你过去读过的那些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怎么不清醒!”曾久岩有些恼火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些”

    “那就不必多言了。”李逢雨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灯笼和油伞一起用力地塞在了曾久岩的手里,“我想你多半也是知道的,该说的,我言尽于此,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李逢雨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两人来时的脚印折返。

    曾久岩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这一次分别,也许就真的永远分道扬镳了……

    “等等!”他忽然大喊了一声。

    李逢雨站定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什么……自求多福?”曾久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请你好好想想他登基到现在做过的事情,他先是把胡一书胡大人调回了平京,让胡律一家团圆,他把”

    “胡大人当初是为什么突然被贬去北境的?”李逢雨赫然打断了曾久岩的话。

    “那是先皇误会了胡大人的忠心啊,不是都已经澄清了吗?”

    李逢雨笑了一声,他回转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又带着几分哀伤,这目光在曾久岩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向了庭院的幽深一角。

    “你和朋友打闹,误会,大不了绝交了事,”李逢雨话锋一转,声音平静,“可你的朋友是皇帝,你绝交得了吗?他一生气,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就朝不保夕,你敢和他有误会吗?

    “从前我们四个人之间,有过多少误会摩擦,”李逢雨轻声道,“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就不提了,就说我们真的打起来的那几回,几乎就把对方当成了仇敌,可过不了半个月,还是忍不住跑去和好道歉……”

    “是啊。”曾久岩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回不去了。”李逢雨微微扬起了头,风雪吹起他的衣摆,“你要是认不清这一点,今后也便……不必再踏进我安定伯府的门。”

    曾久岩愣在了那里。

    “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李逢雨轻声道,“不能再只顾着自己快活,这个险,我冒不起。”

    曾久岩微微低下了头,望着手里的灯笼。

    “好……好,我懂了。”

    他忽然扬起手,将那个写着“安定伯”几个字的灯笼和方才的伞,都狠狠砸在了地上。

    烛火骤然熄灭,灯笼在雪地上微微滚了半圈,停了下来。

    “你冒不起险,你把他当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当然可以!”曾久岩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但李逢雨,你记住,即便以后陈翊琮真的变成了你嘴里说的那种人,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你,还有一个个像你这样的人,亲手把他推到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

    “我曾久岩,看错你了!”

    曾久岩转过身,大步奔向安定伯府的出口,一次也没有回头。

    李逢雨微微红了眼睛,他目送着曾久岩的背影一路远去,然后慢慢走到了方才他站着的位置。

    李逢雨弯下腰,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东西。

    他将伞重新撑开,独自向着庭院的更深处去了。

    手里的纸伞挡住了是夜纷扬的大雪,他知道此刻妻子和孩子正在温暖的卧房里等他回去。

    ……

    第二天一早,柏灵和柏奕起来吃过了早饭,准备回去了。

    柏农安给两人又捡了一筐东西带回去,以至于回去的竹篓变得比来时更沉了。

    柏灵专门跑去柴房看了一眼那里虽然已经没有了人,但却留下了生火的痕迹,昨夜韩冲大概确实是在这里过了一夜。

    回程路上,柏灵一直在细读手中的棋谱。

    衡原君有时候确实喜欢和人打哑谜,她有时候能解开,有时候不能。

    驴拉的板车上晃晃荡荡,柏奕看着柏灵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抢了她的棋谱过来。

    “诶,还给我啊。”柏灵皱起眉头,“我在想正事呢。”

    “这儿晃晃悠悠的,你这么看书,迟早得近视。”柏奕说道,“这儿配一副眼镜可麻烦得很。”

    柏灵叹了口气,她搓了搓手,驴车的侧轮忽然颠簸了一下,柏灵一个踉跄跌靠在柏奕的身上,柏奕牢牢抓住了她。

    “看吧,”柏奕说道,“我们现在就好好坐在车上欣赏风景,回去再研究。”

    “好吧……”她笑着道。

    驴车最后停在了离平京西门一二百步的地方,两人下了车,慢慢往城门的方向走。

    城门上,驻守了一整晚的锦衣卫一眼从人群中看到了兄妹二人。

    这消息通过旗语,在柏灵柏奕二人几乎刚刚通过西城门巡检的时候,就传到了宫中。

    陈翊琮已经下了早朝,此刻正在养心殿里休息,今早的早朝依旧令他非常不开心一想起那些想方设法也要制止“两所”和“专司科举”推行的朝臣嘴脸,他就生理性地感到头疼。

    卢豆小跑着进来,将柏灵柏奕归来的消息报给了陈翊琮。

    “知道了。”陈翊琮轻轻捶了几下脑门,闭着眼睛说道。

    卢豆往后退了几步,沉默地站在了不远处。

    不一会儿,陈翊琮跳下了坐塌,“去太医院值房。”

    “哎,”卢豆点点头,“奴婢去安排轿辇……”

    “不用了,我走着去,”陈翊琮轻声道,“你亲自去一趟内务府,告诉那些人,今后柏灵的假他们不准擅自批复,收到了之后,先转到养心殿来。”

    “奴婢明白,”卢豆轻声说道,“奴婢这就去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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