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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二章 行路难

    “很多地方,很多人。”柏灵答道,“不过大家都有自己的办法暂时把症状藏起来……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会说。”

    “从病症刚刚开始,到最后患者不得不主动接受治疗,一般经历的时间都在十年以上。”柏灵低声道,“所以我见到的,大部分患者,基本都充分体验过了这种病带来的每一种痛苦。

    “更糟糕的是,在这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们往往会反复地经历创伤。”

    “十年,”申集川微微颦眉,“那应该非常麻烦了。”

    “是啊,”柏灵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回避掉那些会勾起他们创伤的刺激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回避掉这些刺激,就能回避掉那些负面到让他们无法处理,无法承受的情感。

    “……你的治疗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吗,”申集川很快反应了过来,“这就是你给我送那颗铁球的用意?”

    “将军不要把它看成治疗吧。”柏灵低声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北上,本来就没有时间;我今后也不会再给谁做什么治疗了,我……还远远不够格。

    “我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一些事都告诉将军,也许能给你一些启发……其实也都很好理解的。”

    两人接着往前走。

    柏灵轻声道,“治疗方向一般就两条,一是识别、纠正患者一些错误的想法,一是挑战所有他们的回避行为。”

    “错误的想法……”申集川皱起了眉,“比如呢?”

    “比如,一个人到底会怎么理解和诠释他所经历的创伤。”柏灵轻声道,“有些灾难,其实是任何人都很难提前预知、提前避免的。

    “但是在事情发生以后,人有了后见之明,就会认为自己在当时也应当有某种觉悟,某种判断,某种决定,进而挽回一切后果。

    “可是,他们在当时毕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从而做了一些事,或是没有做一些事。

    “所以这些人会一直陷在自我责难里出不来。就这么一直责难,一直后悔,想着如果当初不怎样怎样,那么现在一定就很幸福,很快乐了。

    “大概就是这样的偏见……当事人需要去识别它们,讨论它们。

    “人可能很少去仔细厘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理解那些让他们痛苦的事情的。所以,当他们之后遇到了所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就会套用自己最初的那个逻辑去解决。”

    柏灵看向申集川,“要纠正这些认知,很麻烦,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想法往往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潜在的本能。

    “自责的本能,自我厌恶的本能,先行破坏和主动放手的本能……诸如此类。

    “而挑战逃避行为,比挑战认知更难。”柏灵接着道,“因为人之所以会选择回避,是因为那些刺激会唤起一些真正触动过他们的回忆。我相信在这几年的生活里,将军在回避某些事情上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很多决定……也都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要改变,尤其艰难。”柏灵轻声道。

    “不过,相对的,只要逃避行为减弱了,所有的相关症状就会得到大幅的改善,而这又会进一步促进患者,去继续直面他们过往逃避的行为。

    “就像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开始跑起来。

    “将军你害怕爆炸声,那你可以先玩那个金鸣球,”柏灵轻声道,“适应了它的声音之后可以再试试普通的鞭炮,等鞭炮也适应了那可以再试试火铳。

    “慢慢来,总是能迈过这个坎儿的。

    “不过我猜,这应该不是将军唯一害怕的东西。”柏灵低声道,“……别的,我可能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申集川沉默地听着。

    他极为短暂地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后又很快将它们沉下了心湖。

    就像先前甄氏所嘱咐的那样,柏灵陪着申集川,绕着将军府里的园林散步。

    自从送了金鸣球之后,她几乎风雨无阻,每天都来。

    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之间不会像今日这样聊什么正经的要事,只是闲谈一些各自的见闻。

    申集川说起了许多北境的民俗风情,也讲了一些他这些年里在战场上遇到的一些趣事,偶尔柏灵也能接上话因为这里面有些故事,柏世钧从前也和她讲过。

    每每这时,申集川便觉得谈话更有意思了一些。

    申集川问了问柏灵今后的打算。

    柏灵直白地摇了摇头她不确定。

    到目前为止,她去留的决定权,还从来没有落在她自己手里过。

    柏灵讲起了建熙帝给她划的那个院子,讲起了那棵桂花树,还有她之前在那棵树下放的一把摇椅原本是想闲暇时坐在那里看看书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她却发现,树下经常有蚊虫出没。

    所以自从入夏之后,除了雨天,院子里一般是坐不住的。

    于是申集川给了柏灵一些更有效的驱虫的办法在城南营地的流民案过后,他对这个年轻的司药就已经有些刮目相看,亦愿意这样多聊几句。

    申集川也确实在前线遇见过一些年少有为的年轻人。且十二三岁即被拜将出征而后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大周也不是没有过。倘若她不是女孩子,或许能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每天枯坐在皇宫里。

    这日分别前,申集川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那颗金鸣球。

    “是个有趣的法子。”申集川低声道,“这治法有名字吗?”

    柏灵看了看申集川手中的铁球。

    “暴露冲击疗法。”柏灵答道。

    申集川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握紧了手里的金鸣球,“还是多谢你,还有,明天司药不用来了。”

    “怎么?”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申集川答道。

    ……

    内阁六部的诸位尚书此时已经在议事堂聚集在了一起。

    六部之中,有三位尚书因宋伯宗谋反一案被株连,再加上这段时间朝廷兵荒马乱,也没有时间正式补上空缺,于是孙北吉从各部的侍郎里提拔了几人暂代尚书之职。

    此刻,孙北吉坐在首位,正闭着眼睛凝神养气,宫里传来了今日太子要来共同议事的消息这着实令人感到振奋。

    启泰帝驾崩已经四天了,这是太子在这四天里的第一次露面。

    外头很快传来了太监们的通传,孙北吉和剩下的几位朝臣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出门去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年号升明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陈翊琮踏过好几重的院落,在时起彼伏的“太子驾到”中再一次回到了内阁的议事堂。

    在来这里之前,他回东宫换了另一件近乎黑色的蟒袍,长发亦已妥帖地束起。

    当他踏过最后一道门槛,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时,几乎每个人都微微一惊,而后迅速垂落了目光。

    还不满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身上那股少年稚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的眼睛再不像从前那般明亮,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也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喜乐或忧愁。

    就在这一瞬间之中,许多人几乎不敢直视陈翊琮的眼睛,一如在建熙帝面前的噤若寒蝉。

    “议事吧。”

    陈翊琮丢下这句话,径直走上了高座。

    孙北吉慢慢回转过身,他眼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

    ……

    内阁的议事一向是非常激烈的。

    这一方面是底下各方利益的牵涉和纠结,另一方面,则几乎是建熙帝有意促成的局面。

    下面吵得越凶,彼此攻讦得越狠,暴露出的信息就越多,坐在高处往下看,也就看得越清楚。

    而除了文官这边的说辞,皇帝的耳朵和眼睛还有锦衣卫和司礼监。

    宫里的眼线绵延千里,伸及到大周的每一个州府,万事万物,千头万绪,下面的人吵他们的,而上位者则牢牢把握着天平的倾向。

    陈翊琮听着台下的激烈争论,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祖父。

    想起与他最后的对弈,陈翊琮再次颦眉也就是这眉心的一皱,台下正在讲话的那位大臣底气便泄了一些。

    另一方则乘胜追击,站起来大肆批判了一番,而后望向高座的陈翊琮,喊了一声,“请太子定夺!”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等候着太子给出意见。

    然而陈翊琮并没有听他们在吵什么。

    在讨论完北境的战事筹备,还有徽州、楚州因为近日连绵大雨的洪涝赈灾之后,剩下的事陈翊琮都没怎么听。

    他知道现在底下在吵的,大概是登基大典的事,但他没什么兴趣去扣细节。

    如果是在从前,他大概会面露尴尬地问要定夺什么。

    但这一刻,既然想起了皇爷爷,想起了他那句“朕即便是在永陵,也会望着这里”,陈翊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做。

    于是他冷声问道,“阁老以为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翊琮甚至没有看孙北吉一眼,他的眉心始终轻皱,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转向了孙北吉。

    孙北吉站了起来,低声分析了一通利弊从孙北吉这里,陈翊琮才听明白,原来他们在争论启泰帝的下葬时间和他的登基时间。

    这件事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启泰帝在位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建熙帝的永陵修了四十多年才建成,而启泰帝在位才一个月,根本就来不及修建皇陵。

    而如果启泰帝的下葬迟迟定不出一个明确的方案,从道义上说,就不能去推新帝登基的事宜。

    孙北吉的意见是,先为死去的皇帝和皇后择一处风水宝地合葬,而后再修皇陵,待皇陵建成后,迁墓即可。

    高座上的陈翊琮笑了起来。

    众人被这笑声搅得有几分心惊,于是都微微低下了头。

    “听了半天,”陈翊琮声音微冷,“你们……还是不了解我的父亲。”

    孙北吉躬身,请太子指教。

    “其实这个问题,先皇在临终前,已经给了我交代。”陈翊琮双目微沉,“他惶恐自己一生尽孝未足,所以希望死后能迁入永陵……在皇爷爷的墓室旁永生相守。”

    礼部的官员听得瞠目结舌。

    诚然,现在建熙帝的永陵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封口,且里面墓室众多,在主墓室旁重新归置一间隔房并非难事,但……

    “……没有这种先例啊!”

    “登基不足一月便大行而去的,在我大周的史册上又能找到先例么?”陈翊琮低声道,“既然没有先例,那今日之事就是后世先例。”

    “那先皇后的陵墓”

    “母后的陵墓,就按孙阁老刚才说的办法去做。”陈翊琮昂起了头,“后陵的选址、修建……礼部先撰好文书,再由我亲自过目。”

    几人都望向了孙北吉,渴望他能最后再和太子争一争。

    孙北吉慢慢看向众人,捻须说道,“既然……这是先皇临终的遗志,那我等做臣子的,也该勉力完成才是。”

    张守中旋即表示支持对皇后的死,他心中亦有不平。

    启泰帝一生都活在建熙帝的阴影之下,而今,就将他与他最为畏惧的父亲永生永世地合葬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

    只是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张守中不确定,但这一刻,他真的希望有。

    “那么,今日要议的事,就剩最后一件了。”孙北吉望向高座上的陈翊琮,“恰好今日殿下也在,我们不如现在就将来年的年号,定一定。”

    陈翊琮点头。

    于是礼部呈上了若干备选的方案贞元、景安、建明、立康……

    陈翊琮看了许久,一个都不满意,他思忖许久,命人重设笔墨于是众人知道,太子大概是已经有了想法。

    不多时,宫人端了特别的笔墨纸砚而来。

    纸是极贵重的金箔笺,笔是三指粗的大狼毫,一旁的太监卢豆以山泉水研墨,而后将笔递给了陈翊琮。

    却不想交递时,二人的手都有些没有拿稳,于是毛笔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飞墨。

    那毛笔滚落得离张守中最近,他几乎没有多想,就俯身要去拾捡然而就在弯腰的这一刻,他敏锐地觉察到某种布满寒意的目光。

    他抬起头,见高座上的陈翊琮,正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这目光寒冷且辛辣,在一瞬间如同一记鞭子甩在了张守中的脸上。

    他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陈翊琮缓缓走近,亲自将题写年号的御笔拾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转身重回桌案前,笔走龙蛇地写下了两个字

    升明。

    孙北吉凝望着这两个字。

    就如同建熙和启泰一样,这亦是一个美好愿望的寄托。

第一百四十四章 北境陷落

    内阁的议事散了,官员们纷纷踏出了这间屋子。太子坐在高座上继续翻看今日堆积在桌案上的奏章。

    张守中扶着孙北吉走在最后他仍旧没有从先前陈翊琮那个冰冷的目光里缓过神来,甚至有些怀疑那一瞬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张师傅。”高座上的陈翊琮忽然唤了一声。

    孙北吉和张守中同时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转过来。

    陈翊琮依旧沉眸看着奏章,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今后东宫也好,内宫的其他地方也好,如果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打理的地方,交给孙阁老就好。”陈翊琮轻声道,“孙阁老现在是暂代首辅大臣,次辅的位置还空着,有些事情不该乱。”

    张守中愣了愣。

    “殿下……”孙北吉低声道,“老臣老了,所以有些事情,一个人忙不过来,才让张大人”

    “阁老误会了。”陈翊琮终于望向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转柔,“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说,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心里得有数。”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肃容躬身,诚恳地向着高座低头,轻声答了一句,“……是。”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啊……

    孙北吉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

    快到中午,柏灵又回到了他的无名小院。

    隔壁太医院的值房传来了阵阵饭菜的香气,她决定到院子里洗洗手就去柏奕那里蹭饭。

    结果一进门,她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侍女。

    这两个女孩子都比柏灵要高,问了问年纪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都是在宫里干了六七年的老人儿了,在伺候女官与嫔妃上都是一把好手。

    “谁让你们来的。”柏灵有些奇怪地问道。

    “回司药,是今日敬事房的凋令,我们就过来了。”

    赵七此时端了盆热水过来,正巧听到柏灵的询问,于是他连忙答道,“司药,司药,这都是太子的意思!”

    而后,赵七和柏灵说了早晨太子下令将蜂蜡换成鲸蜡的事。

    柏灵略略有些意外那些内务府送来的指甲膏,她从来都没有用过,如果不是今天赵七刻意提起,她可能都没有发现梳妆台上还放着蜂蜡。

    “鲸蜡……”她有些困惑地重复着这个词,“要怎么用啊。”

    “司药不用操心这个。”一旁的侍女温婉笑道,“交给奴婢们就好了。”

    “改天吧,”柏灵轻声道,“我先去隔壁吃饭……”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侍女答道,“司药现在饿了,那我们现在就端上来?”

    柏灵又怔了一下,赵七这时候才在旁边解释道,“……也是太子爷的吩咐,咱们这儿的小厨房今天也过来了好几个人。”

    柏灵绕过前院的屋子,果然看见后院的小厨房外坐着三个陌生的宫人,他们卷着衣袖,蹲坐在一块儿聊天、休息,一见柏灵,几人立刻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司药”。

    柏灵看向赵七,“……还有别的吗?”

    “哦,还有您的屋子。”赵七连忙道,“太子爷说里面的东西都太老旧了,所以想让帮您换一换……您抽空可以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再添置”

    “老旧?”柏灵微微扬眉,“这儿的东西都是五月才换的,现在用了两个月都没到我沙发还是上个月新打的。”

    “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赵七解释道,“司药不换,那便不换吧。”

    柏灵想了想,“……先吃饭。”

    她还没走到自己的正屋的台阶,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隐痛,柏灵疼得有些说不出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司药?您怎么了?”

    这一阵疼痛很快消减了,柏灵摇了摇头,“……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午饭的饭菜非常丰盛,柏灵让赵七去隔壁叫柏奕和柏世钧一起过来。

    三个人一起围坐吃饭,席间两个侍女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着,但一家三口都有些不大习惯。

    这一日,例行的午后散步,柏灵没有去。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房躺了下来她确实觉得身体有些不大舒服。

    这一觉,柏灵睡得很长,但睡得并不好断断续续的梦一直闯进她的脑海,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

    柏灵有些恍惚地望着窗户。

    侍女挑起门帘,端着一个瓷碗轻快地进来,“司药,您醒啦。”

    柏灵倏然皱眉,“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来给司药送”

    “我的卧房,没有我的指令,谁也不能轻易闯进来。”柏灵的声音陡然发冷,“赵七没有和你说吗?”

    侍女愣在了那里,旋即将瓷碗放在了一边,跪下连连磕头谢罪。

    “算了,”柏灵轻声道,“今后记住了。”

    侍女连声应下。

    柏灵扶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那侍女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离开房间,而是带着几分为难地看向床榻上的柏灵。

    “怎么?”柏灵看向她,“还有事?

    “司药您……您……”她走到柏灵的床边,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羞怯,“您癸水来了。”

    “癸水……”

    “就是……月事,”侍女的目光水盈盈的,她轻声道,“每个女孩子都要来的,大部分人十二三岁来,迟一点儿的,到十五六岁才来的也有……司药十一岁算是来得早了,不过也正常。”

    柏灵只觉得十指冰凉。

    她竟是忘记了这一出……这会儿才意识到,今日的隐痛和怠惰,其实是那么地熟悉。

    “看您睡得沉,奴婢在您身下先垫了一块垫子,内务府那边,奴婢下午已经专门去了一趟,拿了一些月事带过来……司药会用吗?要不要奴婢教您。”

    柏灵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是了,迟早的事……迟早要来的。

    童年结束了。

    又要长大一次了。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金人大举进犯。

    一封又一封的急报从前线传来。

    靖州告急!

    抚州告急!

    鄢州告急!

    涿州告急!

    前后不过两日,涿州城破,全城尽屠。

    在这种情形之下,常胜直接主导了余下三城的守备,下令坚壁清野。

    士兵在前线作战,后方则不舍昼夜地集结郊野村落里的百姓入城,而后周朝的士兵焚烧了北境周边郊野的所有良田,将所有还来得及收割的粮食在烈火中焚尽。

    在一番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之后,余下的三座城池,像是在铁骑洪流中伫立的三座石墩,牢牢屹立在大周的国境线上。

    然而,涿州一破,其后再无山险可守面对一整片富饶安和的大周平原,金人的铁骑长驱直入,一直劫掠到了楚州和秦州的边界,面对着汹涌奔腾的见安江才终于停下了杀戮。

    千里焦土,哀鸿遍野,十室九空。

    建熙一朝后二十年的昏聩与不作为结下的恶果,终究是在今日,由见安江以北的千百万无辜百姓,共同咽下了。

    本卷完

第四卷总结

    到了北境陷落这一章,这一卷终于写完了。

    这一卷是死人最多的一卷,林婕妤、贾遇春、建熙帝、贵妃、棋王、黄崇德、启泰帝,还有最后的甄氏……

    上一辈的人里,一大片人领了盒饭。

    在从开始写恭王登基之后,我就把我的作家助手卸载了——因为我担心负面的评论或是跌落的订阅会影响到我对剧情的把握,而甄氏之死的这一段,实在是太重要了。

    所以我不看评论、不看订阅新增、不看推荐月票……每天就闷头写,写完发,有空就在书友群里吹吹水,大家也非常配合地,不和我讨论剧情。

    非常感谢大家的照顾。

    写下这篇总结的时间是2019年的11月8号(是的我有存稿了),我终于把之前所有的评论都看了一遍,这个时候看到大家丢砖头也心平气和多了。

    因为这一卷的故事已经写完了,你们可以打我了(顶起锅盖

    ……

    关于剧情

    总体来说,我对这一卷的剧情很满意——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呈现得最好的一卷故事了。

    之前在书友群里有读者说,“柏灵以前遇到过那么多危机,我从未觉得那个世界沉郁,甄氏得死让我第一次感觉那个世界真的是封建王朝,真的是命如草芥”。

    这一段剧情很早就开始构思了,最开始埋线是在甄氏做指甲那里。想到这个结局的时候就很难过,实际写的过程里更难过。

    我觉得甄氏就像这个世界里柏灵的倒影。之前看无忧无虑的呵呵在评论区里说感觉甄氏就像一位古代的心理师。读到的时候感觉很开心,觉得想写表达的成功传达到了。她们之间确实有很多很多的相同点,事实上陈翊琮一开始对柏灵萌生好感也是有这个因素在。甄氏和柏灵,在理念、行为还有性情上都非常相近,写甄氏的死就像是在写女主的一种多重结局。

    我写的时候没有觉察,写完之后回头再看,觉得林婕妤、贵妃和甄氏也是摆在柏灵面前的三种选择。

    林婕妤是被明公送进宫中的棋子,又不安于仅仅是一颗棋子——于是被弃如敝履;

    贵妃是一个生育了皇嗣的母亲,又是皇帝的妻子(姑且算是吧),她的命运是牢牢和建熙帝和棋王绑定的。当建熙帝一死,宋伯宗要立祺王为帝并失败的时候,留在她面前的选择就已经不多了——或者跟着宋伯宗的叛军抱着孩子一道逃出京城,或者自己死把孩子留给宋伯宗,或者自己带着孩子一起死;

    我觉得如果她没有遇到过柏灵,可能反而不会想太多。她也许会浑浑噩噩地被人拖着一并逃走,或是送走孩子,自己生无可恋地自刎——就像宁嫔那样。但最后她还是冲破了牢笼,真正让宋伯宗阴谋彻底破产。

    而换个角度想,一个流亡在外的、被金人控制的皇嗣会是怎样的命运,在屈氏眼里大概不可忍受吧。

    至于甄氏,之前有看到一位读者留言,说觉得甄氏并不是真的爱恭王,只是利用他;其实我觉得刚好相反,我觉得甄氏是真的爱她的丈夫,但恭王爱她的妻子只是在爱一根救命稻草,他亲近他的臣子们也是因为这些臣子在建熙帝发怒的时候可以挡在他的前面。

    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从甄氏对丈夫和儿子,乃至对身边大部分人的态度里,我觉得甄氏是明白应当怎样爱一个人的。很显然在建熙帝阴影里战战兢兢长大的恭亲王从来就没有学会过。

    恭亲王本性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的软弱使他更容易被别人的悲惨处境触动,就像流民案里,最后也是恭王亲自进宫求情,让建熙帝给柏灵留出了更多的时间。我想张守中也好,孙北吉也好,这些臣子愿意围绕在这样的一个王爷身边,也有一部分这样的考量。

    然而,在极端环境里,这种软弱会被放大,会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自私残忍。

    甄氏、衡原君那一代的恩怨,正文里应该不会再着重着墨了,之后可能会写在番外里。……

    关于创作

    在写下这个故事的过程里,有朋友来试图告诉我这篇文有怎样怎样的问题,剧情应当怎样怎样安排,我们有过一些很激烈的争执。

    最激烈的部分在开篇两卷,朋友把贵妃的故事批得一无是处,认为不应当在一开始就放这么难的案例,应该先来几个小的,成功的,很爽利的小故事,然后再上贵妃的剧情——贵妃的故事,直到那一卷结束的时候,也没有明确给出“贵妃已经治好了”的结论,这也太让人不爽了。

    我之前也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但后来再想想又觉得不对。

    什么是爽。

    从软弱无力到能够操控一切很爽,从认识到某些事情无能为力,到能够在一切的不确定之中安住,坚持做力所能及的改变,我觉得也很爽。

    事实上这种转变和接纳比前者更打动我,虽然我现在讲故事的水平,可能还不能将这一点很好地表现出来。

    但是如上所说,根本不存在“那你不要上来就给自己挑这么高难度的写法”这种选项——因为我不能去写无法打动我的东西。

    我能确定一点——如果一种爽能打动我,那就一定也有读者会对它产生共鸣,我可以慢慢去调整它的呈现方式,让它结构变得更精巧、节奏更快更勾人,进而让它更好看;

    而那些打动不了我的爽——我自己都感受不到爽在哪里,我怎么把这种爽传达给别人?

    我明白技巧很重要,布局很重要,铺垫很重要,节奏很重要,人设很重要,讨巧很重要……我也在慢慢学习,去看更多的作品,让的故事再成熟一些。

    但如果一段剧情的发展,它不能先打动作者本人,那它再厉害、再合理也没有用。

    故事写得不好看,节奏拖拉或是其他什么缺点,我接受批评。

    但其他对我核心设定的批评——

    为什么要把女主心智写得如此老成而不让她表现得更像一个十一岁少女?为什么不直接写柏灵医术高超药到病除?柏世钧为什么要写成有点圣母又有点软弱的老好人而不干脆设定成一个李时珍一样的伟大医生?柏奕前期的个性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别扭甚至固执而不写成别的样子?

    ……我一条都不接受。

    因为这是我写的小说,它当然会带上我的好恶。

    而放在小说里,那就还是一句老话——站着挣不到的钱,跪下去也不一定能挣到。

    这本书的成绩确实比较差,不过下一本也许会比这一本更好,就像这一本也比我上一本更好一样,我有一步一步慢慢走的心理准备。

    我还是相信,即便是商业写作,作者也不该彻底扭曲自己削足适履,我希望存在一条折衷的道路,使得一个作者,能够在通过更具技巧性的叙述手段来降低作品阅读门槛的同时,保持自己想要讲好一个故事的本心。

    ……

    关于评论

    这本书的评论区,在这次卸载作家助手之前一直是我自己在管理。

    大部分时候,我在后台看到的都是鼓励,大家会给我夸夸抱抱举高高,就算是遇到了虐的情节,大家也只是会哭唧唧地告诉我哪里哪里看得好心痛。

    直到后来这本书成绩慢慢起来——虽然现在还是很扑街——开始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留言:

    比如一口气留十几二十条章说,全是在骂人还有和其他书友吵架——你这压根儿不是在看书只是在发泄情绪啊兄dei……

    比如挑刺挑到“为什么老用语气词呢吗吧读起来也太奇怪了”这种程度——我觉得你要求一个作者不要用语气词才比较奇怪啊?

    还有因为看到有些角色行为过于恶心,所以绕过角色直接开始喷“能写出这种东西,作者真的很恶心”——觉得我本人恶心,为什么还要一直看下去呢……黑人问号.jpg

    上述几种评论,我基本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删帖+永久禁言处理了。

    目前为止,《御前心理师》的书评区还没有出现过类似“作者早点太监吧真心看不下去”的留言,不过就算出现了,我也会直接回一句“去你妈的,我不”然后删帖拉黑。

    如果一本书让你感到难过,你可以及时止损,移除书架,然后去看点别的;也可以写评论,谈谈剧情的哪些地方让你觉得不适,哪些地方称得上是毒点……等等,有些我会解释,有些会反驳,但总之所有友好、克制的表达,这里都很欢迎。

    不过我觉得,能看到这里的读者,应该已经没有会乱喷的人了。

    ……

    最后,感谢每一位订阅、投推荐和月票、给出打赏、写下评论鼓励着我的读者。

    前几天我同事截图给我的一条微博:

    你喜欢一个明星,博主,画手,作者,都要说出来。不要觉得对方关注多,不差你一句彩虹屁。差的,就差你这一句。你这一句吹下去,心灰意冷的作者就会有动力继续写,被骂哭的明星就会多一个笑容,久不更新的博主也会被鼓舞。

    不要默默喜欢,因为讨厌他们的人不会默默讨厌。

    我看后心有戚戚,也对大家的各种花式夸夸感到更加感激。

    我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这本书之后还有两卷,估计120~140万字左右会结束,谢谢大家的陪伴。

第一章 春风吹又生

    升明三年冬。

    大周度过了风雨飘摇的三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在见安江以南,各州府几乎都面临着如何安置南迁流民的问题。

    事实上,以南方的幅员辽阔,容下这些百姓并不是什么难事。

    流民二字,最麻烦的不是“民”,而是“流”。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早在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平京地区就已经有了几套已经被实践过的解决方案。

    这些方案的主要原则还是带流民去未曾开拓的山林里安居,并给到尽可能多的赋税免除和安居的支持。

    于是从升明元年开始,各州府便各自推行了自己境内的流民安置策略这样一方面能够消耗流民的劳动力,使他们有事可做,另一方面也实实在在地立起了屋舍和新田。

    新的住民带来了新的麻烦,南北之间存在的诸多差异超乎人们的想象,从日常吃米还是吃面,到洗澡搓不搓背……全是不同。

    拿洗澡来说,北人上澡堂必带一条十分粗粝的毛巾,先搓再洗,不把浑身搓个通红不罢休搓澡这种风俗,除了经常有北人来往的平京和徽州之外,南边基本见不着。

    于是南人每每见北人洗完澡就一身通红,完全不能理解,等知道了他们习惯搓澡之后,便私下里嘲笑北人是“红皮佬”;

    而北人也很快发现,南人泡澡竟真的只泡不搓,还老喜欢往汤池里扔许多花花草草,美其名曰搞药浴但这怎么洗得干净啊。

    于是北人私下里则喊南人“南泥猴子”。

    在最初的好奇过后,因为田地或山林或水源的争执,最初安居下来的北人很快就和当地人“打”成了一片。

    要活着就要争要抢,南人的个头普遍比北人矮小一些,但他们当地亲戚多,遇到不平就叫着亲戚们一起上,北人吃了几次人少的亏,彼此也抱起团来。

    于是从最开始的单挑斗殴,到后来发展到几个几个村落的联合械斗。

    事情越闹越大,上面一看,这还得了?

    可这也实在难办。

    面对南北差异,各地知县一时还没有什么经验

    你要是偏袒南人,那北人还在这地方安居乐业个屁啥劳什子破地方老子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咱又不是没走过。

    你要是偏袒北人,那当地乡绅必然指着鼻子骂你,胳膊肘往外拐,你他娘的还是不是我们的父母官?

    你要事公事公办,好嘛,那就是南人北人同仇敌忾,觉得你一定是收了对方的钱。

    于是当年年中,各州府的知府到平京述职,大家一个头两个大,纷纷抱头痛哭,商讨着办法。

    郑密大手一挥这有什么难办的?通婚啊!

    于是下半年,各州府先后拿出不同的新政策,只要是南人村落里,有一户和北人的村落里的人家通婚,那全村都可以享受不同程度的赋税减免,且通婚的那家还能得到官府送的匾额和真金白银的赏赐。

    等到升明二年,许多村落便都有了外地口音的男人和女人。

    这下事情一下就好办了。

    一方面,大家有了姻亲这么一层关系,许多矛盾到当地的祠堂找里正长老,就能先调停解决一部分;

    而另一方面,就算是村子礼的祠堂压不住,闹到了官府,那知县也就有了充分的和稀泥经验管你是南人北人,现在统统都是一家人。

    所有礼义上的问题,辈分低的都得让着辈分高的;钱财上的问题,辈分高的都得让着辈分低的……

    至于说家里还没有任何姻亲关系的可见你这一脉是有多不愿意响应上头的号召,此等刁民,还敢来衙门告状,本官不先打你二十板子,简直是愧对祖宗愧对皇上!

    如此,在第一批试点的村落安定下来之后,再有流民过来就有了能投奔的地方。

    有了亲戚,有了老乡,流民也就成了平民,开始安定下来。

    绵延的山林上出现了新的梯田,往来种作的农人与工匠踩出新的小道,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时不时地经过农人耕作的田埂,引来一阵儿童的嬉笑和追逐。

    无数的周人就像被风吹来的种子,在这里慢慢扎下了根。

    北地成了他们回不去的故乡,但比起怀念,生活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南方没有冰封的冬天,水稻一年能两熟,田地里的活儿更忙了。

    他们很快适应了这里的节气,也带来了新的风俗和习惯。

    升明三年秋,涿州在这三年中第一次抵御住了金人的秋犯,当年死里逃生的百姓,一些南下了,一些又重新回到了这里生活。

    这里不仅仅在建熙四十五年的秋天受到过重创,在升明元年和升明二年的秋天,这里也依然成为了被金人猛攻的战场。

    金贼们似乎每年都要来一次说到底,还是涿州的地形和老城墙吃了亏,让它成为北境四州里最为薄弱的突破口。

    有赖于今年突如其来的降温,将士们连夜挑水浇在石墙上,次日一早一整个城墙就冻成了冰坨,尽管这对原本就脆弱的墙体会来带近乎毁灭的摧残,但没关系,等到来年暮春气候允许的时候,一切可以再修补。

    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不过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的时候,鄢州和抚州的部队也会过来帮忙。

    阿尔斯兰这位宗主,和先前几次大举入侵周地的宗主或部落首领不大一样。

    他对周人的城池没有半点留恋,他杀掉男人,抢走女人和粮食,然后放周人在此休养生息,等到次年秋天再来收割。

    在建熙四十五年,阿尔斯兰亲自率部深入大周腹地之后,他便对这里失去了许多好感周人喜好耕作,平原上到处都是农田,少有草场。

    这里的城市建满了石头和木头的房子,地上则全是砖块……

    根本不适合放牛牧羊。

    于是孱弱的大周被阿尔斯兰暂时划作了自己的后方补给库真正让他感到热血沸腾的战斗在更西边,那里有广袤无际的大草原,还有和他一样高歌猛进的勇士。

    征服雄狮比征服绵羊更让他感到痛快,也更加紧迫。

    地处平京的少年皇帝,也因此得以稍稍喘息。

    北方的劲敌突然如此强盛,几乎给所有人当头一棒,打醒了所有人的浑浑噩噩。

    所有战火里迫不得已的生离死别被写成了唱词,从北唱到南,从东唱到西,唱得所有周人潸然泪下,唱得所有周人牙关发紧。

    这一年,柏灵十四岁,柏奕二十岁,陈翊琮十七岁。

第二章 初长成

    对十四岁的柏灵和二十岁的柏奕来说,最困扰又最好笑的事情,大概是婚事了。

    女孩子的十四岁,在这两人的印象里,多半还是大人们严防死守,生怕孩子们搞早恋影响学习的年纪。

    然而在这里,十四岁便已经半只脚踏进了老姑娘的行列。

    更不要说柏奕二十岁了也不成亲的事情。

    不过对男子,众人一向是更宽容一些的。

    这几年里,柏世钧和柏奕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家有女百家求”。

    有些人家说亲说得比较含蓄,这边柏世钧和柏奕说“孩子还没准备好”,那边就懂了,有的则直接开始摆形势讲道理

    十四岁真的不小了,这十里八乡,但凡是有点脸面的人家,谁家里姑娘过了十六还没给说亲事,那是要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的呀。

    柏奕听得满头问号这套说辞之前宋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一遍了,没想到之后还要反反复复,领教一遍一遍又一遍。

    普通媒人到这时候基本也能读懂脸色,但遇到一些不识数的,往往又会继续说:那十五六岁还嫁不出去的,肯定是有毛病不是八字太硬,就是性子太虎,要么就是容貌磕碜,或者身上带着什么隐疾……

    反正,好人家的姑娘,除了要往高处走比如往宫里送的,那绝对没有过了十五还不定亲的。

    一般说到这种地步,柏奕就直接上后院拿扫帚去了。

    在这三年间,宫中也已经推过了两次后妃的采选。

    朝廷上下,谁都记得启泰帝登基不到一个月即驾崩的事。

    他们也都还记得,升明帝即位之时,登基大典上他近乎形销骨立那个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些犯嘀咕,这个少年皇帝又能撑多久呢?

    不过后来最艰辛的日子里,少年挺了过来。

    升明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内阁改组,正式拜孙北吉为首辅大臣兼吏部尚书,张守中为次辅兼兵部尚书。

    从前宋党专权时二人韬光养晦,如今局势退无可退,二人再无忌讳。

    新的人员任命带来了新的风气,对外,君臣一心,主战派的雄心锋芒毕露,再无掣肘;对内,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陈翊琮空空荡荡的后宫陛下您还是要早点留下龙嗣才好啊。

    不过陈翊琮自己完全不着急,那些经过重重筛选,终是被送进宫中的美人,他一位也没有留下。

    “金贼未灭,何以家为。”

    陈翊琮是这么说的,众臣也挑不出错。

    不过内宫的宦官还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们的责任,观察着皇帝的喜好在采选时他对哪位美人态度冷淡,又对哪位美人态度温和,甚至还露出过笑脸……宦官们全部记录在册。

    有赖于这些细致入微的观察,升明一朝的民间审美也旋即改变。

    当年建熙帝偏爱骑射俱佳、一身英气的美人,他在位期间,女子骑射的风潮席卷各地;

    而如今陈翊琮则相反,只有那些带着书卷气的女孩子能得他的青眼,若是谈吐自如,清秀之中又带几分大气的,他即便不留宫中,会额外给些赏赐;

    于是各地的名门闺秀,对日课的要求便很快从“识文断字”抬到了“饱读诗书”,甚至偶尔还要和男子一样学习策论。

    这当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过就算出不起也没关系,升明帝还有一个痒处。

    宦官们曾经留下过一次这样的记载那是一个并不怎么读书的女孩子,但她的指甲很好看,于是陈翊琮望着那双手,出神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虽然什么也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但也还是让人留了好大一通赏赐。

    所以只要把指甲养好,说不定也能博皇帝欢心的。

    在这三年里,柏灵大部分时间还是每天按时进宫,按时回家,偶尔遇上大雨,遇上刮风,也会在宫里的那间院子里暂时住上一晚。

    按照建熙帝的遗旨,柏灵这三年间,将那本心理讲义拆成了若干个主题的小课,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陈翊琮听。

    在升明二年春,陈翊琮曾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北巡这一次北巡历时七个月,柏灵没有跟从,反而是柏奕被指派伴驾出行,他试图将已经在平京地区推广开来的消毒手段和护理常识带去其他地方。

    但很可惜的是,当他跟随着皇帝的车马一走,所有他留下的那些规则和图纸就被束之高阁,各地的军医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没有人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京中大夫的话放在心上。

    在北巡结束之后,柏灵又衔接先前的进度,继续了她的课程。

    课程至今仍在继续,只是,从她开始教授陈翊琮到现在,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伴读。

    从头到尾就只有陈翊琮一人而已。

    陈翊琮学得很好,这一半是因为他真的很聪明,另一半则是对柏灵说的话,他几乎不会漏听。

    他和柏灵为一些事情有过争论,有几次还惹得柏灵面色有些阴沉。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和课业内容完全无关是他连着好几天追问柏灵,为什么不用自己送的鲸蜡,柏灵被问得烦了,往后整整三四天都没有理他。

    不过现在的陈翊琮,已经不会像三年前一样不知所措了。

    某些时刻,他甚至觉得柏灵因为生气而不说话的样子,比寻常的时候还要可爱一点。

    三年了,那间院子依旧没有名字,只有建熙帝当年赏赐的“贞善流芳”还挂在正厅的中央,无言地俯瞰一切。

    ……

    升明三年的十一月。

    清晨时透着潮冷的阴天,实在让人冻得有些受不了。

    不过柏家的三人都还是按着时间起来,柏奕和柏灵两人在厨房里忙,两人还是像从前一样配合着生火做饭,而柏世钧则一个人在屋子里,开始例行检查他和柏奕今日的药箱。

    吃过饭以后,三人一道出门。

    柏世钧和柏奕去太医院,柏灵进宫。

    日子又恢复了规律。

    朝臣们也起了个大早,进宫参加今日的早朝。

    太和殿外,所有等候着进殿的大臣都紧绷着脸因为今日升明帝要讨论的事情,非同小可。

第三章 专司科举

    这三年,朝廷里有两件头等大事,一是储粮,二是储军;

    从平京发出的一切决策,无一不是从这二者着眼出发考量。

    在与升明帝的相处的三年里,朝臣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建熙帝的阴晴不定已经随着他老人家的入土而渐渐远去了,年纪轻轻的升明帝显然要平和得多,也善良得多。

    这三年来言路广开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关于这一点,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人显然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譬如说,先前陈翊琮听说徽州的某地有一位专司农事的老先生,在如何避虫害上颇有研究,声名远传。

    他听后便想请这位老先生到京里来口述经验,好留下农书,以作推广。

    工部尚书事先预警,说这位老先生的家眷曾在建熙早年间卷入冤案,再加上他为人孤傲,先前平京的几位侯爷曾经重金请过几次,他都以“山野之人,见不得什么平京贵人”这类理由拒绝入京。

    陈翊琮毫不介怀,以工部的名义接连请了这位老人家两次工部尚书遵照圣命,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邀请函,在陈翊琮过目之后便发向徽州。

    然而,老先生两次都称病没有来,第二次还回信讽刺,说听闻建熙帝遇事喜欢问鬼神,感觉也是蛮厉害的,不如你们工部也烧个龟壳看看。

    这封回信最终被送到了陈翊琮的桌案前,众人望着皇帝无喜无怒的脸色,一时间噤若寒蝉。

    这一次,陈翊琮亲自提笔,当天下午就回了一封手书。

    这封信被快马加鞭地送去了徽州,老先生的马车也在第二天傍晚,停在了平京的西门口。

    陈翊琮带着工部尚书与若干大臣出来亲自迎接,待人极为客气,言行中满是恭敬谦和。

    老人家的态度亦不再像先前那么强硬,大家有一说一,很快就把这件事情的大致流程定了下来,最后陈翊琮举起酒杯,振声道,“朕,会让您这样的有识之士,看到朕的诚意。”

    这番天子亲迎,很快在南方的若干州府传为美谈。

    但只有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个人知道,那封送去徽州的皇帝手书里,其实只写了五个字

    “不来,斩汝族。”

    ……

    今日的朝堂,大家要争论的事情也与农事有关。

    就在昨日傍晚,升明帝下旨,要在京中另令立“农研所”和“工研所”,分设“专司科举”,以选拔各地人才,以钻研农事与各类工程。

    通过专司科举的层层选拔,最终能够从院试、乡试、会试中脱颖而出、进入“两所”的农工考生,将与同期的其他考生一道被朝廷授予官职。

    好几位老臣听到这道旨意,差点就气到当场昏过去,恨不得破口大骂真是礼乐崩坏。

    你要说带兵打仗缺人,专设武举招募武人,这没问题。

    但在过去,各类农事、屯田、水利、交通……一直都时直接归在工部名下的,而工部的官员,全是通过科举走上来的工部的差事也没有哪里办得不好,凭什么现在突然分出去两项另立门户?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所谓士农工商,士者劳心,后三者劳力。

    古训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一向都是人不兼官,官不兼事。

    要设置专项科举,岂不是说,劳力者可凭自身技艺,跻身劳心者之列?

    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一日的太和殿一片肃杀,除了少数人面色如常,大部分人都眸带阴云。

    大太监卢豆一声“皇上驾到”,众人立刻齐声跪拜,陈翊琮快步而来,他穿越众臣,走上高高的龙椅,脸色亦是一贯的淡漠。

    落座之后,陈翊琮一如既往地开口,丢出一句他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话作为今日舌战的开篇

    “议事吧。”

    朝臣几乎就在等着皇帝的这句话,下一瞬,大约有十几人异口同声地抬起了头,“臣有本要奏!”。

    陈翊琮略略抬眸礼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各部不少的左右侍郎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陈翊琮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沉默让大殿里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众人感受到了皇帝审视的目光,在这沉默之间,他们听见自己胸膛的心跳正扑通扑通作响。

    如同建熙帝一样,年少的陈翊琮已经学会如何利用沉默来打乱对手的阵脚和巩固自身的威严。

    在某个恰如其分的时刻,他将目光投向吏部侍郎江崇文那边这是个年纪介于张守中和孙北吉之间,年纪大约在五十六七的老臣。

    按官衔,江崇文不是这些等待发言的人中最高的一个,但绝对是最难缠的一个他最擅长从细枝末节着手,层层推进,以枯燥无味却密不透风的论证,把水搅浑。

    他身型干瘦,眉心之间皱褶颇多,大抵是因为常常不高兴所以皱眉的缘故。

    不过这或许也怪不得他,吏部的官员执掌大周官吏的陟罚臧否,是真正的权力集中地。

    也因此,这一部的堂官进入内阁,出任首辅、次辅的也最多。

    然而以江崇文资历之深厚,至今却依旧坐在区区侍郎的位置上,不可不谓时运不济谁让挡在他身前的是前恭王府老臣孙北吉和帝师张守中呢?

    “江大人。”陈翊琮微微扬眉,“你先说说吧。”

    众人都为之侧目。

    皇帝让江崇文先开口,几乎是先捡了一块硬骨头开啃。

    这老臣面如枯藤,眼中古井无波,他微微向外踏了几步,站在了金銮殿中央的空道上,双手呈上一例奏折。

    太监卢豆走下厚毯铺盖的台阶,将江崇文手中的奏折接过,而后再递送给朝堂上的皇帝。

    江崇文久不开口,陈翊琮便一目十行地看起了他的奏折。

    不多时,皇帝笑了起来,“……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的想法,奏折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朕看不懂。”陈翊琮依旧微笑,“朝中议事,你递一封请辞书上来,是想干什么?”

    朝堂中传来一阵议论声。

    然而还有一些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讶异因为这样的请辞书,他们怀里也揣着一份。

    大周建国至今,能否守住士人之尊严,就看今日了。

第四章 朝堂激辩

    江崇文目光灼灼,他咽喉微动,凝视着金銮殿上的升明帝。

    少年也以同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皇上”江崇文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饱含着一腔热血深情,更带着几分捍卫旧制的慷慨,“臣”

    “好了,”陈翊琮轻轻合上了江崇文的奏折,“朕知道你老了,最近总也睡不好吧。当年你父亲在老家病故,你本应该回乡丁忧,奈何礼部当时正缺人手,皇爷爷夺情将你留下……如今想起来,江大人一定也多有遗憾。”

    江崇文愣了一下。

    “虽然你这封请辞不合规制但朕念在你这些年的辛劳上,不和你计较。”陈翊琮望向左侧的孙北吉,“今日退朝之后,你自己去吏部交接吧。”

    说罢,陈翊琮微微颦眉,声音低沉,“江大人怎么不谢恩?”

    江崇文决计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准备的一场死谏,竟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他当然没有谢恩,但也着实震惊皇帝竟连一句争辩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这根本不是皇上一贯对待臣下的态度毕竟升明帝一向礼贤下士,连对一个深山农翁都肯纡尊降贵,何况是朝臣!

    江崇文很快回过神来,无论如何,他满腹的劝谏不能就这样被淹。他双眉拧紧,索性上前一步,既然皇帝将计就计批了他的请辞,那他也将计就计,趁现在于殿前直言自己的请辞缘由。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陈翊琮脸上的笑意转冷,他将江崇文的奏折径直从案台上狠狠掷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今天是带了请辞书来的,现在都站出来!”陈翊琮目光燃起怒火,“朕绝不挽留,一概批准!”

    孙北吉有点站不住了,“皇上……”

    “你不要出来和稀泥,”陈翊琮厉声呵斥,“朕登基不过三年,总有人欺朕年少,恣意妄为,每每念及你们都是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子了,朕不和你们计较……结果呢?

    “结果就是今日,你们胆敢拿请辞来逼宫!”

    逼宫两个字一出,在场诸臣都跪了下来,山呼的“皇上息怒”回荡在太和殿的上空。

    陈翊琮冷眼望着眼前黑压压的脑袋,也包括江崇文的,眼中不由得浮起些微冷笑。

    “江崇文,你看着朕!”

    江崇文缓缓抬起头,今日的龙颜震怒实在杀得他有点措手不及。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朕问你,你今日这封请辞,是不是因为不满朕设专司科举,不满农工二所,所以想凭尔一己之去留,要挟朕停手?”

    “臣……臣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臣只是觉得,农事与工事历来都是归工部”

    “要和朕谈农事和工事是吗,那好!”陈翊琮紧接着打断了江崇文的回答,“朕问你,一亩稻田,可插多少秧苗?可产粮多少?换来多少银钱?我大周要有多少耕地,每年要产多少粮食,才能供给得了前线将士一年的作战?你回答朕!”

    “这……”江崇文的脸上微微沁出了汗水,他两颊涨红了,低声嗫嚅道,“臣……臣一向待在吏部,对这些农忙之事不大……不大了解……”

    “不了解是吗?”陈翊琮一声冷笑,“那朕告诉你!一亩地能插秧苗一万八千株,这么多秧苗最后可产水稻不过五六石,拿去市面上能卖出一两银子

    “一个五口之家,光是要养活自己,手里就至少要有十亩的水田,这还没有算上他们要缴的赋税!”

    陈翊琮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嘉和二十七年,我大周的耕地为三百一十七万三千六百余顷,天启四年,因为金贼侵扰,耕地跌到二百六十六万一千一百余顷,到建熙年间,这个数字一度增加到七百廿四万七千五百余顷!

    “可三年前涿州城破……关中千里良田尽作焦土。金贼连年犯我疆土,北地百姓流离失所,南迁者众北方是有田无耕者,南边原本就山林众多,如今又多出这么多张嘴吃饭……

    “要安抚百姓,朝廷必须轻徭薄赋,可金贼在家门口虎视眈眈,收不上来粮食,你告诉朕这场仗,朕要怎么打!”

    陈翊琮的声音几乎振聋发聩,将整个大殿打得鸦雀无声。

    余音在横梁上回旋,他转过身,扶住了身后的桌沿。

    “为什么要设农研所和工研所……同样是见安江以南,有的地方,一亩地能产七石的粮,有的就只能产三石,差别到底在哪里?同样是虫害,为什么有些州府能避开,有些州府年年都要花大力气抵御?

    “我们还有没有办法去开垦更多的农田?还有没有办法增加每一亩农田的产出?

    “这些问题江崇文,你抱着你的祖宗成法,回答朕!”

    江崇文已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伏身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陈翊琮这时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看向一众朝臣,声音略略放低了些。

    “嘉和一朝,我大周共六百四十九万户,人口三千二百五十余人,天启年间未有计数,到建熙五年,户数达九百六十七万,生民近六千万……六千万!”

    陈翊琮嘴角微沉,目光几乎要射出箭来。

    “你们以为这些数字是什么?是你们六部粉饰太平鼓吹政绩的工具吗?它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是活生生的人!

    “朕不管你们搬出什么祖宗家法,也不管你们心里装了多少小九九没有说出来,但今天,朕把这句话撂在这里了

    “谁要是现在还没有把脑子转过来,以为只要躲在平京城里金人的刀就砍不到你身上,或是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无用的虚名来扰乱朝堂,朕绝不轻饶!”

    回荡的呵斥声中,大臣们再次俯身叩首。

    在众人的沉默间,升明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拂袖而去,留群臣在殿中反思。

    ……

    这一日,陈翊琮没有留下参与内阁的议事也便是在今日,他正式将专司科举的事情交付给内阁,内阁需要在半个月之内,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初案。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小心脚下!”卢豆急急忙忙地追在陈翊琮的身后。

    陈翊琮一直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这时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脚下走得飞快。

    “陛下现在去哪儿?”

    “……去太医院值房。”

    卢豆连忙点头皇上说去太医院值房,一般都是指要去旁边的无名小院里看柏灵的,这个他已经知道了,“那奴婢这就去宣旨让她们候驾”

    “不用了,”陈翊琮轻声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第五章 青涩之心

    当陈翊琮再一次踏进柏灵的院子时,这里仍旧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

    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冷雾消散在空中。

    终于又回到这里了。

    他经过院门,又经过那棵桂花树去年夏天,他和柏奕北巡,柏灵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

    等到他北巡再回来的时候,七个月不见的少女就已然变换了模样。

    或许这几年里,柏灵原本就每天都在变化,只是当长久分别再见时,陈翊琮才第一次发觉这些累积起来的不同。

    他还记得去年的深秋,他再次回到这里,柏灵正蜷在桂花树下的藤椅秋千上午睡。

    那时星星点点的日光透过桂花树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她的脸上。

    柏灵身上属于童稚的部分原本就不多,在个头开始飞快长起来之后,那种属于少女的青涩便日渐浮现。

    原本圆润的眼尾稍稍拉长了几分,鹿一样的眼睛里就平添了几抹令人战栗的锋芒;

    娇小的鼻子挺立起来,原先的无邪烂漫便透出几分忧悒;

    而少女的手指……它们修长而白皙,靠近指节与指甲的部分透着些微的粉红,看起来美而较弱。

    这青涩令陈翊琮再次有些心惊

    陈翊琮不知道如何形容他所看见的这种变化,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朵将要盛开的花骨朵身旁。

    他不知道这朵花何时会开放,这既让他怜爱,又让他恐惧。

    秋日的微风带着花香,如此休休地吹个不停。

    ……

    陈翊琮搓了搓手,在桂花树下的空秋千旁站住了。

    他环视整个院子这里空无一人。

    自从过了立冬,怕冷的柏灵就很少在院子里活动,陈翊琮即便没有进正门,也多半能猜到她在做什么。

    无非就是坐在桌边看书,躺在床上打盹儿,或者是靠在窗边的坐塌上绣荷包。

    说起绣荷包,陈翊琮尤其无奈,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柏灵忽然对这些针线女红有了兴致。

    在某次两人结束了当天的课程后,柏灵拿出一个兽头纹样的荷包送给自己,陈翊琮激动极了,那天夜里一直握着荷包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结果没过多久,他发现柏奕身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过几天又发现柏世钧也戴着,后来则发现连赵七的腰间都挂着一个。

    陈翊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柏灵根本是给身边所有的人都送了她亲手做的荷包她自己房间里还放着好多个失败品,天知道她一共绣了多少个又送了多少个。

    少年大受打击,为此深深恼怒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借口忙碌,连着半个多月没有去柏灵的院子看哪怕一眼。

    等过了半个月,陈翊琮感觉心里的思念稍稍压过了怒火,他又忍不住顺道跑到人家的院子里去打招呼。

    柏灵那时原本在看书,见他来了便将书放下,笑着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望着柏灵的微笑,陈翊琮心里百味陈杂。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半月以来,为了博得柏灵注意而强行忍受的种种酸楚,在人家这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于是从那天以后,他便再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柏灵讲的课他好好地听,布置的作业他好好地写,日常想念的时候就过来看一眼,别的暂且不提。

    这样顺其自然,他反而心里好受了很多但又并不全然好受,所以他时常试着惹柏灵生气,至少在生气的时候,她的反应不会那么寡淡。

    要惹柏灵生气并不容易,因为柏灵总是能很敏锐地在他开始胡搅蛮缠之前就打断他的思路。但长久的相处下来,陈翊琮还是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

    这件事的乐趣在于,柏灵常常在事后作出让陈翊琮意想不到的反思,她会把这些反思在道歉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这既让陈翊琮时常觉得有所启迪,又令他感到一种肤浅的快乐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的肤浅,一面又真的非常快乐。

    于是少年的心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冲在前面笨手笨脚地打王八拳,另一半则在隐秘中观察着自己,也观察着柏灵。

    当他慢慢理解了自己对柏灵所怀有的感情,要掩藏这种感情反而变得比先前容易得多。

    种种矛盾和喜悦聚集在一起,凝成了陈翊琮心中一处隐秘的内核。柏灵的倩影就在这内核中时隐时现。

    而当他今日在朝堂上大获全胜,他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和柏灵分享喜悦。

    当他推开里屋的门,却发现这里只有赵七。

    赵七显然被屋子里的暖炉熏困了,但一见陈翊琮,他便一个激灵便睁开了惺忪的双眼。

    “皇”

    陈翊琮将食指抵在嘴上,示意赵七不要喊,于是赵七的声音便突兀地截断在空中。

    陈翊琮左右看了看,轻声问道,“柏灵人呢?”

    赵七指了指通向后屋的门。

    陈翊琮微微皱起了眉,有些好奇地穿过了正屋,来到后屋的天井柏灵果然在那里。

    她手里捏着一把已经破损不堪的蒲扇,正蹲坐在小火炉前慢慢地扇风。

    炉子里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而明暗起伏,炉子上驾着一把黑色的小铁壶,而她的眼睛也在这明暗之间变幻莫测。

    柏灵听到脚步声,循声抬头。

    “你来啦。”她低声道,“是下朝了吗?”

    “嗯。”陈翊琮点了点头。

    “怎么样?”柏灵将手里的破蒲扇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旧木桌上,“顺利吗?”

    陈翊琮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太顺利了。”

    柏灵笑了笑,但看起来似乎并不吃惊,小铁壶的壶嘴里扑腾出许多的白雾,柏灵拎着它走到近旁的桌前那里放着一把茶壶和四个杯子。

    茶壶里已经添好了茶叶。

    水浇进去,激起了一阵茶香。

    陈翊琮颦眉闻了一会儿,“……越州猴魁?”

    柏灵放下铁壶,将放在不远处的茶叶筒挪过来看了看,旋即轻声叹道,“还真是!”

    “哪儿来的?”陈翊琮有几分好奇起来眼下离年关近了,一般当年的新茶已经喝尽,来年的猴魁又要等四月才有,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第六章 定约

    “是小侯爷送给柏奕的,”柏灵答道,“柏奕说这种茶味道很特别,泡久了也不会苦,我肯定能喝出差别。”

    听到是曾久岩,陈翊琮笑了起来。

    是了,这也是他一直不大能理解的地方,除了能从口味上偶尔辨别出茶叶的贵与贱之外,柏灵几乎记不住茶叶的味道。

    当然她一开始的冲泡方法就错了,越州猴魁不能拿刚煮沸的开水冲,而且第一泡也不应该把水倒得这么满……

    不过,不重要了。

    柏灵拧着眉头吹了吹杯子,然后饮了一口茶汤,果然还是尝不出到底有什么地方特别。

    她抬头看向陈翊琮,“今天是怎么个顺利法?”

    陈翊琮将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柏灵果然再次露出了那种叹息般的微笑。

    “……这些大臣这样的习惯不好。”柏灵轻声道,“原本是应当双方上来就摆事实讲道理,他们的求胜心和自戕欲也太重了,一上来就要高对立……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柏灵自言自语着,又俯身去捅炉子,“……这么煞煞他们的锐气也好。”

    “总之,摆数据确实很有用。”陈翊琮忽然说,“数据让人信服。”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露出了微笑。

    这句话从陈翊琮的口中说出来,透着些微的怪异,又着实让柏灵觉得高兴。

    “是啊,”柏灵没有抬头,她凝视着火炉,低声道,“那种说话全凭直觉和经验的人不值得相信,尤其是在这些影响深远的决策上……越是从一开始就毫无犹豫、满心笃定的人就越不值得信赖,只有永远保持怀疑,保持觉察,才有可能应对那些突如其来的灾厄吧。”

    陈翊琮望着柏灵他很想提醒柏灵,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显得满心笃定,毫无犹豫,没有半点迷茫。

    不过陈翊琮暂时忍住了,他希望今天的柏灵最好还是能开心一些,因为今明两天他确实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

    如果在这种情形下还要再和柏灵抬杠,那就会出现“开启了一个争执却又没有时间把它结束掉”的局面。

    那就真的很让人不舒服了。

    陈翊琮今天来这里坐一坐,本来也只是一点忙里偷闲罢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翊琮听见后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显然是柏奕过来了。

    他似乎是专程来找柏灵后院的两个后厨的,因为在最初的寒暄过后,三人的谈话声和说笑旋即传来。

    几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屋里,尽管陈翊琮并不想偷听,但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还是落进了耳朵。

    忽地,一旁的柏灵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翊琮望了她一眼他也听到了,外头柏奕刚说了一句“……那就温两碗酒,要一碗茴香豆!”

    陈翊琮有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轻声道,“我现在要走了,柏灵。”

    柏灵放下了手里的铁钳,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容。

    “嗯,我送送你。”

    两人走到院中,赵七远远跟在后面,陈翊琮忽然停下了脚步,“对了……后面几天你有时间吗?”

    “这几天都有时间,”柏灵答道,“皇上有事?”

    “看这天,再过几日应该就要落雪了……朕想找个时间,抽空去见安湖坐一坐。”陈翊琮望着依旧伸展着墨绿色厚叶的桂花树,“一起同行的还是那些人,你知道的。”

    “湖心亭看雪啊……”柏灵喃喃道,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

    冬日的沁园又恢复了一贯的凋敝。

    不过与从前不同的,大概是整个院子已经再不见从前半身高的杂草。

    这里地处偏僻,但衡原君却一直没有搬离这里。令许多人都感到意外的时候,升明帝竟也就由着他继续住在宫中。

    一入冬,衡原君的咳嗽就变得频繁起来这确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症状,他往往从深秋开始咳嗽,直到落雪之后才会稍稍缓解。

    衡原君披着大氅慢慢走进庭院,今日太和殿上的大太监卢豆也跟随着走了出来。

    卢豆奉旨前来向衡原君说明今日太和殿发生的争论。

    只是说到最后,卢豆的呼吸已经打起了哆嗦,衡原君似乎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位卢公公不大抗冻,于是才折返回屋,命人搬来炭炉。

    “……大概就是这些了。”卢豆大致说完了今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手里抱着衡原君这里的汤婆子,翻转着手心手背贴在上头。

    衡原君面色苍白地靠坐在软椅上,他垂眸望着明灭的炭火。

    “所以前些日子,皇上昼夜不歇地待在卷籍司……就是在查从嘉和到建熙年间的农产和户数吗。”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卢豆轻笑着答道,“毕竟卷籍司那种地方,您是知道的,奴婢也不好跟着一起下去……”

    “辛苦卢公公了。”衡原君低声道。

    “不辛苦,不辛苦。”卢豆连忙说道,“皇上听闻近日您久咳不止,派我带了一支新制的秋梨膏来,这么大冷的天,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衡原君的眸色依旧平静,“我前日递去养心殿的折子”

    “哎呦,”卢豆狠狠敲了自己的脑门儿一下,“瞧我这榆木脑袋,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

    “您的上书皇上都读啦,读好几遍了都……皇上本来想今天下午传您面谈的,结果不巧,兵部那边出了点儿事儿,下午皇上得亲自去一趟北郊,估摸着要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了。

    “衡原君今晚可不要睡得太早。等皇上夜里回来,他会传您去养心殿的。”

    “明白了。”衡原君点了点头。

    送走了卢豆,宫人们继续将沁园的门锁了起来,衡原君还是一个人去到院子立站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三年前,衡原君在沁园的西南角上堆起一处石垒,没有立碑,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标志,但他确实是将一些多年的珍藏全都掩埋了起来。

    此刻寒风凛冽,整个沁园显得荒芜又落寞。

    他的体质偏生就这样奇怪,即便是在隆冬时节,也从不会因为寒冷而觉得难以忍受。

    风雪始终是令他感到亲切的朋友。

第七章 松动

    自从立冬以后,天黑得就越来越早了。

    陈翊琮下午专程去了一趟神机营的兵器厂。冬日干燥,且这几天里既没有雨也没有雪,一处存火药的仓库在早晨发生了爆炸。

    所幸和神机营有关的一切营部都设在了荒郊,且兵器厂也和兵营相隔甚远,所以这次爆炸既没有伤及到平民,也没有对神机营的部队带来严重损伤。

    然而爆炸后,那里燃起了大火而原本这个月月底就要运向北境的一批火铳和火炮也在那个仓库附近保存。有六个负责火药库看守的士兵当场殉职,余下的十几个伤员大部分都是在救火过程中或轻或重地被灼伤。

    张守中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当即进宫禀告,陈翊琮也坐不住了,两人带兵立刻前往现场确认损失。

    和从前那些只能带来“心理威慑”的火器不同,这一批枪炮是真正有可能被投入实际战斗中使用的装备,陈翊琮一向对它们的表现寄予重望。

    ……

    深夜,衡原君果然等到了传召。

    少年已经在养心殿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等他。

    十七岁的陈翊琮永远精力充沛,尽管在返程的时候他还浑身疲惫,但在他弃马换车,并在车上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又恢复了精神。

    由于一下午的额外出行,他不得不挑灯夜战,把下午堆积起来的公务先处理完。

    屋子里不算暖和待在太暖和的地方容易犯困,所以陈翊琮特意让人移走了几盆暖炉,只留下一个小手炉放在怀中。

    衡原君踏进了养心殿的长廊,尽头的陈翊琮没有抬头。

    他在灯下摆了一道矮矮的桌案,案头上堆着文书奏章。

    灯下,衡原君看见陈翊琮穿得也不多十六七岁的男子,一多半都不会怕冷吧。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衡原君开门见山地说。

    “是啊,”陈翊琮随口应道,“让皇叔久等了,坐。”

    衡原君安静地坐了下来,卢豆在他的身前放了一盏热茶,他端起饮了一口,低声道,“下午出了什么事?”

    “北郊的一处库房炸了,”陈翊琮低声道,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手里的奏折,“不过还好,关键的物资没有折损,只是有些弹药少不得再重新返工了……”

    说罢,陈翊琮停下了手中的笔,“北郊兵器库爆炸的事情,皇叔现在才知道吗?”

    “是啊。”衡原君答道。

    陈翊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是。”

    在一旁伺候着的卢豆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心里有些疑惑。

    大殿里的红烛越烧越短,陈翊琮依旧在看今日司礼监整理过来的手书,他手边的茶盏从热转凉,又换一盏热的,不过他从头至尾也没有喝上两口。

    衡原君沉默地坐在陈翊琮的对面,他沉眸望着自己身前的投下的影子,偶尔也抬眸看一看少年。

    在陈翊琮身上,衡原君似乎看见建熙帝和甄氏正同时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翊琮终于再次抬头,他看向卢豆,“……把这些送去内阁,亲手交给孙阁老;这些送去司礼监,让徐直和袁振好好看看朕的批注。”

    卢豆凝视着陈翊琮的神情,他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不快,卢豆乖巧地抱起所有的文书和纸笺,心中拿捏着一会儿的态度,悄然从养心殿退了出去。

    陈翊琮这时才真正认真看向眼前的衡原君,他的案台上,现在只剩下一道薄薄的绿纹奏章。

    三年前,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陈翊琮发现了一封甄氏的书信那是父亲还未登基的时候,她在某天夜里,在恭王府中亲笔写下的。

    信中,甄氏详细地写下了这些年来由她经手的见安阁所做过的一切。

    在这封信里,陈翊琮见到了一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母亲。

    一个杀伐果决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母亲。

    信的末尾,甄氏写到了衡原君,她只给出了两条建议。

    第一,彻底拆解见安阁,过往一切全部功过相抵,不要再追究其中的是非曲折,饶过所有人;

    第二,将衡原君永远囚禁在沁园,切断他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事实上,这三年来,陈翊琮也是这么做的。

    甄氏死后,衡原君亦消沉了很长时间,期间,陈翊琮曾带着疑问前去探望,并将甄氏的信直接丢在了衡原君的病榻前。

    衡原君两手颤抖地读完了全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少年,第二日便彻底交出了所有见安阁旧员的名单。

    于是沁园的大门又重新上锁,这三年来一切彻底恢复到从前的日子。

    直到上月月底,陈翊琮从北镇抚司召来了韩冲,命他亲自去一趟沁园,问衡原君一个问题

    是否愿意重组见安阁。

    而如今,这道绿纹的奏章,便是衡原君在几日前给出的回复。

    陈翊琮已经看过了,衡原君在给出了一个简略的计划,和一系列的疑问陛下究竟为什么要重组见安阁,而根据不同的目的,那个简略的计划其实可以做出许多的调整……

    陈翊琮的食指和中指按压在奏折的边沿,他极轻地敲着硬纸外壳。

    “朕一直有个疑问。”烛光下,陈翊琮的表情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陛下请说。”衡原君低声道。

    “我母后这样对你……你不记恨吗。”

    陈翊琮望着衡原君的表情,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也不愿放过。

    不过衡原君的表情,由始自终都未曾有过波澜。

    “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衡原君温声说道。

    陈翊琮望着眼前滴水不漏的衡原君。

    “那……我们可以说一说正事了。”

    这一晚,陈翊琮就衡原君奏章里的提问依次给出了回答,只不过少年给出的答案,从头到尾就没有几句是实话,而是虚虚实实交叠在一起。

    但这并不是说,去沁园相邀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自从去年北巡归来之后,陈翊琮就经常像今天这样,让卢豆去将朝堂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给衡原君听,而后衡原君再回复一道短评或是长评。

    这些评论会被卢豆带回养心殿,供陈翊琮阅览,其中有一些他觉得确实有道理,另一些令他感到嗤之以鼻。

    还有一些……他不是很明白。

    这大抵是因为,衡原君有时会把话写得很直白,有时则写得晦涩。

    陈翊琮从不对衡原君的这些评论给出回复,不论他对这字里行间的潜台词有多好奇,所有从沁园递来的字条,他一概阅后即焚。

    少年觉察到了自己的稚嫩,所以谨慎地和沁园保持着距离。

    而在这三年之中,衡原君也确实沉寂着。内宫的沁园如同一潭死水,再没有溅出过半点水花。

    而今,陈翊琮觉得是时候改变了。

第八章 棋

    在龙椅上坐得越久,陈翊琮就越明白,想要避开所有人的注意,不着痕迹地安排一件牵涉众多的大事有多不易。

    一方面,他的大部分行为都会在内宫留下痕迹,而另一方面,许多调令的派发流程极为复杂,他当然也可以一道圣旨直接下令,无视所有的既有规则,但实际运作起来,这就更加不可能避开内阁以及诸多朝臣的耳目。

    然而,陈翊琮明白,这一切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

    因为建熙帝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无声无息地在京郊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守陵军和一支神机营。

    这件事孙北吉不知道,张守中不知道,甚至连母亲甄氏都未曾听说过。

    可惜皇爷爷已然长眠,他无法再给陈翊琮任何具体的指导。

    孙北吉和张守中为人臣子,即便有这样的手段,也绝不会将它教授给君上。

    而眼前这个,被母亲视为极大威胁,以至于需要被“终身囚禁在沁园”的衡原君,显然在这件事上颇有经验。

    重组见安阁是一只饵。

    陈翊琮实在很想看一看,衡原君到底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后半夜,当衡原君踏出养心殿的大门,他看见许久不见的韩冲站在外头,夜风呼号着吹起两人的衣摆,亦吹来星星点点的夜雨。

    两人都没有开口,韩冲打起伞,随衡原君一道踏进了夜色之中。

    ……

    次日一早,天空中布满了阴沉的云翳。

    昨夜的一整晚细雨在地面上凝成了一些轻薄的冰面,人踩在上面冰就碎了,溅起浅浅的泥水。

    柏灵提着一个篮子等在沁园的门口,她似乎来得有些早了,以至于今天给衡原君打扫院子的宫人们还没有来。

    门忽然自己打开了一条缝。

    “柏司药,你来了。”

    柏灵微微觉得后颈发凉这个声音她永远都不会记错,是韩冲。

    “韩大人……?”柏灵眯起眼睛,“你怎么”

    柏灵实在有些惊讶,韩冲早就被刻意从衡原君身边调离了,据十四的说法,这几年皇上甚至有意出派他去到附近的州府办差,他似乎真的再没有进宫一趟。

    那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沁园?

    今天十四可没有和她一起来!

    韩冲的身影从门缝中消失,下一瞬就从宫墙上翻跃出来,落在了柏灵身前。

    柏灵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韩冲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向了布满铁链的大门,他随意地取下挂在门栓上的锁链,柏灵这时才发现,这些铁链并没有像先前一样真正锁上,而是在一旁像绳子一样缠成了一处活结。

    “司药请。”韩冲声音冰冷,他推开了沉重的木门,铁链与门扭转的轴承一道作响。

    金属的碰撞交叠着“吱呀”的摩擦,隐隐让柏灵觉得有些不安。

    院子里,衡原君一如既往地坐在榕树的宽叶下。

    冬日的绿榕没有落尽它的叶片,但颜色也和柏灵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一样转向墨染似的深翠,衡原君仍旧是他的那身宽袍大袖,肩上披着一层软和的皮草。

    在他身前,棋盘早已备好。

    柏灵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像往常一样走到了衡原君的对面坐下。

    在柏灵的坐席边上,衡原君特意添了两座暖炉,这也全是因为柏灵怕冷,而衡原君又执意要在院中对弈的缘故。

    一见柏灵,衡原君淡淡地笑了,“等了很久吗?”

    “没有。”柏灵答道。

    说着,她低头收起了自己斗篷的衣摆,免得落座时衣角掉在地上惹灰。

    这三年来,衡原君阴差阳错地成了柏灵的围棋师傅在陈翊琮的刻意孤立之下,沁园短暂地热闹了一阵就再次归于死寂。

    这一次,有甄氏的助力,衡原君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得更加彻底。

    也只有柏灵一个人,可以借着下棋的缘故时不时出入这里,这既是陈翊琮对她的一点纵容,也是少年皇帝在沁园安插的一道眼线。

    不过衡原君不大在乎后者,因为和柏灵的相处实在很有意思,柏灵擅长聆听,更擅长接话和反诘。

    当初在离承乾宫不远的宫道上第一次见面,衡原君就觉得柏灵身上有一些令他倍感亲切的气质。

    早慧,好学,懂得应变,又在某些细枝末节上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固执和坚持。

    与她下棋,又借下棋去谈其他的事情,时常让衡原君觉得似乎时间倒转而他亦有机会,势均力敌地和某个熟悉的影子展开争辩。

    衡原君看了一眼柏灵手中的篮子,“带了什么来?”

    “是一些新采的荸荠。”柏灵将篮子放在了两人的身旁,“今早有乡民送了好多应季的农货到我们家里来,我想着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咳嗽,就给你捡了一篮子。”

    衡原君有些好奇地揭开篮子上铺着的棉布一角,两指拈起一颗算盘子似的荸荠果。

    “原来是‘乌芋’啊……”衡原君轻声道,“谢谢。”

    柏灵余光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韩冲。

    “……不客气。”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各自打开了身旁的棋篓,柏灵执黑,衡原君执白,这是他们最近新换的规矩,衡原君先在棋盘的四个星位上放上了黑子,作为对柏灵的让子。

    两人之间对让子的约定非常明确早先衡原君让出十三子,两人对弈、复盘,直到柏灵能在对手让出十三子的前提下,连胜五局。

    连胜五局,之后就向上晋升一阶,衡原君从让出十三子,减至让九子,

    从九子开始,一子一子地往前推进。

    棋盘上的对阵厮杀,围追堵截,衡原君没有藏私,他带着柏灵以名局打谱那些历史上有趣的弈局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中,他信手拈来。

    从十三子缩减到四子,便是这三年来在衡原君的指导下,柏灵增长的棋艺。

    不过今天的对弈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沉默。

    良久,柏灵终于先开了口,“……韩大人回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衡原君如实答道。

    “皇上的旨意吗?”

    “当然。”

    “真厉害,”柏灵望着棋局,不一会儿,她拈子落在棋盘上,“到底是……挣出来了。”

第九章 体面和赢

    “你好像不怎么为我感到高兴,柏灵。”衡原君轻声道。

    “我应该感到高兴吗?”柏灵再次执子落下,“一个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的阴谋家又要出山了……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衡原君笑了起来。

    “你从前来看我的时候,可没有嫌弃过我心狠手辣。”

    “此一时彼一时,”柏灵再次拈子,“……那时候,你这里的门还是真的被锁住的呢。”

    衡原君的落子紧接其后,“你不好奇皇上要我做什么吗?”

    柏灵停了下来。

    “好奇。”她想了想,“但我不问。”

    “……为什么?”

    “如果皇上想让我知道,他会自己来和我说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他不想,你却特别想告诉我……那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衡原君再一次笑出了声。

    “……有道理,”他轻轻拍了几下手掌,“你说得对。”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只能听见棋子敲落的声响。

    棋局接近中盘,两人都忘记了周遭的情形,全然地投入到眼前的对弈之中。

    柏灵和衡原君出现长考的次数越来越多。

    随着棋局的深入,开局的四处让子给黑棋带来的优势越来越小。柏灵几次失误均被衡原君偷袭得手,此后她便一直处于劣势,直至收官阶段也没有逆转回来。

    直到此时,衡原君才略略有了些微的闲情来再次打量对手。

    “你就是永远都不会投子……”衡原君提醒轻声道,“这一局,你没有赢的机会了。”

    柏灵没有表情,“……你之前也这么说过。”

    衡原君笑了笑他明白柏灵在说哪一次。

    上个月他和柏灵下了一局大棋,过程也与今天相似,柏灵开局占优,中盘落后……衡原君亦觉得胜券在握。

    只是那一次,他忽略了边角一块未活净的大龙。

    柏灵不动声色地在别处虚张声势,缓缓图进,在六十多手的韬光养晦之后,她忽然暴起,配合先前的步步铺垫,以极为凶残的手法抬起了屠刀,风卷残云地开始了绝地反击。

    那一局棋足足下了四个时辰,两人不吃不喝地在树下坐了一整天,等到结束的时候,才惊觉天为什么都要黑了。

    那一局棋着实精彩,尤其是柏灵在后期的布局、隐忍,还有对那转瞬即逝的机会的把握……无一不令衡原君在复盘时啧啧称奇。

    只不过这一次,衡原君确实没有给柏灵再留这样的机会。

    之后的棋势没有悬念衡原君攻势缜密,在官子阶段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杀意,柏灵倾尽全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让自己不要输得太难看。

    在不得不认输之时,柏灵轻声叹了口气。

    “我输了。”

    “何必要到这一步。你已经不是新手了,应该能看得懂大局,”衡原君指向先前的几处关键转折,“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做出胜负的预判,应该很容易吧。”

    “确实。”柏灵点头。

    “那为什么不投子。”

    “在等。”

    “等什么?”

    “等候时机。”柏灵轻声道,“可能是我没有发现的纰漏,也有可能”

    “……依靠对手的低级错误取胜吗?”衡原君淡淡地开口,“这不是等候时机,这只是单纯的捡漏。”

    “如果能取胜,”柏灵轻声道,“是不是捡漏又有什么关系呢?”

    衡原君轻声道,“那你想象一下,一个龙腾虎跃的开局,一个激烈对阵的中盘,结果在官子的时候,一方却使出一些雕虫小技,使得对手在阴沟里翻船……

    “这样的棋局,你会喜欢吗?”衡原君问道。

    “大概不会吧。”

    “取胜,但是是破坏整个棋局的美感作为代价,”衡原君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一个棋手应当做的事情,这样不体面。

    “每一局棋,都应当以会被后世载入史册的规格来下。一局好棋,应当有这样的相互成全。”

    柏灵深深地看了对面的衡原君一眼。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衡原君的口中说出来的,但下一刻,柏灵又觉得这似乎非常合理。

    回想起来,在对阵的时候衡原君一向是阴鸷而狠戾的,亦时常留下一些迷惑、干扰对手的棋路,更经常草蛇灰线,直到最后一刻才忽然揭开面纱露出獠牙。

    柏灵常常从中感受到衡原君深不可测的城府和令人胆寒的戾气……那绝不是世俗目光里“体面”或“成全”的做法。

    但倘若他今日这一番剖白出自真心,那这本身也许就是衡原君所追求的美感吧。

    他大概期待对手能够以同样的水准予以还击,不论风格是光明磊落还是同样阴狠,他只是不喜欢那些毫无意义的拖延,和手段低劣的刺探。

    想到这里,柏灵忽然笑了笑。

    “……那衡原君得再精进一步了。”

    衡原君看向了她,“怎么?”

    “好的棋手会相互成全,”柏灵轻声道,“可谁来保证你对面总是坐着好的棋手呢。

    “你想着体面,又想着赢,而对手只想着赢,那你的棋力至少得碾压对方一个层次,才能补偿体面的负累,得偿所愿吧。”

    柏灵看了看棋局,“而且听到你说这种话也太奇怪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吗,很奇怪?”

    “还挺奇怪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今天坐在我对面的是张大人,孙大人,我可能会觉得蛮有道理,下棋得要体面,要成全……”

    说到这里,柏灵甚至笑了笑,“不过衡原君你一不是真的棋手,二不是会被世俗之见左右的人,既然在现实中已经不择手段,为什么还要在棋盘上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柏灵好像确实坐反了位置。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良久,他沉眸轻声道,“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只是……还不明白。”

    “那就等我慢慢领会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休想看到我主动投子,我宁可输得毫不体面。”柏灵笑道,“……在我们钱桑,有句老话。”

    “嗯?”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柏灵轻声说道。

第十章 衔枚道

    柏灵离开以后,衡原君并没有立刻回屋。

    他依旧坐在方才与柏灵对弈的棋局边,望着棋盘上势力悬殊的黑白两方,回想着柏灵的每一句话。

    相较于三年前在宫道上愤怒地拂袖而去的那个小女孩,今日这个笑容中透着些微狡黠的少女,似乎变得更加难以收编。

    他觉得有点疲惫,又有点好笑,也不顾身上的衣服惹灰,径直往后倒在了地上。

    天空白亮,树影间的光线依旧刺眼,耀得衡原君皱眉闭上了眼睛。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这声音在衡原君的脑海中回荡。

    三希堂的那个晚上,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君平姐姐。

    而此时,宫墙之外。

    “你不用送我了,”柏灵停下了脚步,颦眉望向韩冲的眼睛,“我自己认得路。”

    韩冲也随着柏灵的步伐停了下来,但他丝毫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远方的道路慢慢转向近旁的柏灵。

    “这是明公的命令。”韩冲淡淡道。

    “你明公命令你什么了?”

    “送你出宫。”韩冲冷声道,“保证你的安全。”

    柏灵甚至笑了一声。

    “……明明你跟在我身边才更不安全。”

    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而后快步向前跑去,韩冲则面无表情地从漫步变作了疾走。

    ……

    城西的百里巷,王裕章的员外府前,他亲自送韦十四出门。

    今日的韦十四没有穿他一贯的卫装,而是换了一身常服,

    “王员外不用送了,”韦十四停下了脚步,“到这里就可以了。”

    王裕章叹了口气,“吃个饭再走嘛!你今天就晚回去一点……柏司药那么通情达理,肯定不会怪你的!”

    “不了。”韦十四摇了摇头,“我晚上确实还有别的事。”

    见韦十四态度坚决,王裕章不好再挽留了。

    “一个月难得就见十四爷三两回,每次还要先对一遍柏司药的账目,都没有什么时间能好好说话。”

    王裕章看着外头韦十四乘坐的马车,脸上不无遗憾,他两手叉腰,佯作微怒,“下次我得把柏司药亲自请到家里来住上几天,到时候十四爷也就不必走得这么急了。”

    韦十四难得地笑了起来。

    “员外也不必如此,”韦十四轻声笑道,“明日我就一整天都有空闲了,如果不嫌叨扰”

    “不叨扰!不叨扰!”王裕章眉开眼笑,“那我明日就在家中备好薄酒等十四爷驾临!”

    两人互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韦十四便快步离去了。

    王裕章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韦十四离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温婉的“老爷?”

    他回过头,见妻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嘛!”王裕章连忙回身去扶,“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吗?”

    “老在屋子里休息,脚都要软了。”那妇人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垂眸笑了笑,“再说大夫也说了,平时也要走走,不能一味待在屋子里……”

    妇人缓缓踏出了门槛,望向韦十四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恢复了人来车往,已经再不见韦十四的车驾。

    “刚才的那个白发人,就是老爷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位上差吗?”

    “是啊。”王裕章轻声道,“真是位奇人啊。”

    妇人掩嘴而笑,“能让老爷邀到府中来对账,想来必定不是寻常人物了。”

    “我们不在这儿说话了好不好?”王裕章轻声道,“外面冷,这会儿又在刮风,小心受凉。”

    王裕章扶着夫人慢慢往里院走,王夫人显然不愿意马上就回卧房,于是两人便慢慢走到了自家的待客厅。

    在客厅正南面的桌案上,王裕章三年前偶然从柏灵手里收来的那颗雕轴,此刻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雕轴的表面已经被重新打磨过,温润而光亮,此时它身上红色的部分几乎快要不见了,淡黄色的光泽布满了球面这预示着近日将有大雪。

    王裕章小心地扶着夫人坐了下来。

    “你生意上的事,我以往不常问,”那妇人低声笑道,“可难得见你对什么人这么上心,那我就不能不问了。”

    “反正明日他要来家中做客,夫人一起来就知道了。”

    “你先和我说说,”王夫人沉着嘴角,眉眼里却带着笑意,“说说看这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再看明日我要不要也见一见。”

    “还记得咱们去年往北边铺的两条‘衔枚道’吗?”王裕章轻声道。

    王夫人点了点头,而后表情略略有些诧异,“难道说……”

    “是,”王裕章点头,“就是此人的主意。”

    自从建熙四十五年秋金贼劫掠,整个岱岳票号几乎在一夜之间陷入绝境。

    战乱之中,岱岳票号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库银提前向南转移,平安地流入了南边的裕章票号,剩下的三分之一不是被金人抢走,便是被南下逃亡道路上的匪徒劫掠。

    王裕章为昔日的手足兄弟在徽州购置了房产和土地,好让他们在城里暂且有地方安居,不至于被官府带去开垦新村落。

    北方的商道至此全面瘫痪,三年来他们也不是没试过重振商路,但大部分出门的商队都无功而返尤其是升明元年和升明二年的秋天,金人两次卷土重来,几乎让他们先前所有投入都付诸东流。

    “我当时也在想,难道北边那么大块地方就真的不要了?”王裕章笑起来,“至少,我老王家在江洲和大邺这两个地方的票号和商行,在当时基本都保住了,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

    “结果去年,我在票号里想这件事的时候恰好遇到柏司药来对账,韦十四也一起来了,当时我看他也在咱们总行的北地地图前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蛮有意思,就去和他搭了两句话。”

    说道这儿,王裕章压低了声音,“你猜他当时是在看什么?”

    “什么?”王夫人好奇问道。

    “他说那副地图上有好几处地方,看着不大对。”王裕章微微皱眉,“其实图上有几处标记确实是不大对的因为整副地图里,只有见安江以南的部分是新制的,剩下的部分全都沿用了天启年间的老图。”

    “……这么说,”王夫人终于有些明白过来,“这位韦大人,对北地,很熟悉了。”

第十一章 暗户

    “我当时也这么想,”王裕章笑道,“可后来一问,人家自打五六岁进京,就再没离开过平京这一带了。”

    “那怎么会一眼就看出错漏的?”

    “是啊,”王裕章轻拍大腿,“我也纳闷,但那个时候和他不熟,也不好多问。后来柏司药把每个月对账的活儿都交给了这位韦大人,一来二去的,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北境,还有北境以北的冰原都非常有兴趣。

    “恰好,人家又有在北镇抚司做事的便利,所以常常能够近水楼台地去看些外头见不到的新图。”

    王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倒是真的方便。”

    “这还不止,”王裕章笑,“其实说到底,现在从平京这边一路北上,最恼人的现在不是金贼,而是拦路的劫匪,可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盛元爷在的时候又不同了。

    “劫匪当然可以剿,但关键是现在时局动荡,剿了这一批,下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起来,且金贼往后会不会杀过来也未可知,所以即便出钱剿了匪,清扫过的商道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所以这些主路,从一开始就不大能长守。”王裕章的表情严肃了几分,“但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暂时保证商路的畅通。”

    “什么?”

    “借东风。”王裕章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借向北地运粮军队的东风。他们手里有重火器,优势基本是碾压式的,只要官道上有军队出没,这些流窜的劫匪就会暂避锋芒。”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王夫人点了点头,“先前外面有许多说书人在唱呢,说升明帝下令,路遇匪徒,就将他们视作锻炼行军的机会在什么地方遇上了,就在什么地方剿灭。粮运可以适当逾期,反正那些粮食原本也不是用来救急的。”

    “是的。”王裕章点了点头,“所以,只要在粮运队伍的前后相随,就能有照应……但,朝廷是不可能允许这种做法的。”

    王夫人略略惊讶,“……朝廷不允许吗?”

    “当然不允许了,”王裕章轻声道,“若是人人都敢如此借道,粮食的解送队伍岂不就成了不要钱的镖师,被人无端揩了油水事小,可要是因此每次解粮都引来一团尾巴,最终耽误了正事,那可就”

    “但我们的‘衔枚道’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王裕章笑了两声,“夫人知道‘衔枚道’为什么叫‘衔枚道’吗?”

    “束马衔枚么,”王夫人轻声道,“在马蹄上裹布,在马嘴里塞上东西……这样马儿跑起来就没有声音。”

    “那为什么要没有声音呢?”

    “……”王夫人良久才反应了过来,“不是为了避开匪徒,而是为了不让朝廷解粮的队伍觉察?”

    王裕章笑呵呵的,没有回答。

    “这可……这可真是太大胆了。”

    王夫人回过神来,但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反而添了几分好奇的微笑,“粮食的解运也算得上是朝廷机密吧,那些取道和启程的消息,老爷是从哪里得的?也是那位宫里的柏司药帮忙打听的吗?”

    王裕章哈哈笑起来,“那个柏灵鬼精鬼精的,才不会把自己拖下水呢,她还拿这个来敲我的竹杠,要求一并入股,讹我商队每趟三厘的利润……要不然韦十四怎么会每个月都上门来和我对账他们从前那些银子的月息,正常都是半年一结的。”

    王夫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她掩嘴笑道,“这主意,是那位韦大人出的?”

    王裕章点了点头,他颇有几分惋惜地摸了摸自己和夫人差不多大的肚子,“这一年多接触下来,我觉得这位韦大人呢,不仅有急智,在很多商号和票号的事情上,也蛮有想法。

    “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把人家这尊佛,干脆请到我这庙里来做事。”

    王夫人打了丈夫一下,“醒醒……那是上差,人家现在来家里对对账,那是给柏司药做事,勉勉强强算是份内之职,我们一介商户……家里可容不下这尊大佛。”

    王裕章不置可否地皱了皱眉这件事根本不用夫人提点,他一老早就已经想到了。

    “哎,看看吧,反正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有可能的,”王裕章,“毕竟现在他是柏司药的暗卫,不像锦衣卫里的其他上差被约束得那么紧。而且我有个感觉……”

    “什么?”

    王裕章笑着,表情却也带着几分不确定,“我觉着吧,柏灵像是有意让他过来的。”

    ……

    在王裕章的票号里,柏灵这些年一共开了三个账户。

    一个是三年前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柏灵以自己的名字开设的天字户头里头存着二百三十两白银和一百四十两黄金。

    然而升明二年,柏奕随驾出征的那段日子,这位举止娴静的司药忽然染上了赌瘾,趁着父亲上山采药的当儿,在赌坊泡了整整三天,把这笔巨款输得只剩二十两银子……

    等柏世钧回来,不可置信地跑来赌坊找女儿这才发现邻居们和他说的是真的,柏灵赌得两眼放光,在还在桌上掷骰子。

    柏世钧当场哭出了声,于是少女幡然醒悟,带着身上仅存的二十两银子跟着父亲回了家,往后果然没有再赌过钱。

    有赖于郑密的暗中关照,这件事没怎么在京中传起来但可这瞒不过其他几个少年的眼睛,曾久岩他们在听到这件事之后惊得嘴都合不拢,直接跑来柏家的院子里找柏灵问经过。

    然而那段时间柏灵正要被柏世钧在家关了禁闭,每天过着面壁思过的清苦生活。

    几人隔着院子的矮墙聊了一会儿,柏灵果然是一副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端正态度,这份莫名其妙的大彻大悟,把曾久岩、张敬贞和李逢雨笑得前仰后合。

    曾久岩回家就把这件事写成笑话,寄去了北地的柏奕那里。

    于是,柏灵的这次豪赌便隔着千里的距离传到了柏奕和陈翊琮的耳中两人都听得满头问号,不过等回到京城,柏灵又全然是从前的样子,看不出丝毫问题。

    这让陈翊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也就不问了。

    等柏奕回到家中,关起门来问柏灵为什么会好端端跑去赌博的时候,柏灵才悄声告诉他,在那次豪赌过后,她已经通过王裕章本人,在裕章票号开了两处暗户。

    所有从赌坊里输出去的钱,已经悄然转进了这两个暗户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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