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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传开的隐疾

    傍晚,柏灵依旧安静地躺在西柴房的病床上。

    柏世钧在晚饭的时候喂了女儿几口粥她现在确实还维持着每日的三餐,只是每一顿都吃得很少。

    但考虑到柏灵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柏奕这时已经清醒了很多,正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看书,房间里一时只听得见他翻书的书页声。

    磨磨蹭蹭到半夜,柏世钧终于舍得走了但他也没有回家,只是先去东边学徒们常用的澡堂里冲了个澡,然后在柏奕柏灵的隔壁房间歇了下来。

    相比于柏世钧的担心,柏奕的心态相对要好很多。

    尽管他并不了解柏灵的小脑袋瓜里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但这种时刻,他也算是见识过了。

    柏灵有三种样子。

    一种是最平静,也是最常见的样子,她喜欢自己待在家里,会认真听别人讲话,是那种对人和和气气的邻家小妹;

    一种是高光时刻,像是在应对王济悬的诘难,正面卸下宜宁郡主兵刃,或是其他什么危急的关头……那是带着尖锐锋芒,丝毫不退的战士;

    还有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

    整个人就像陷入冬眠了一样,在周围铸上无形的茧,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你说。

    柏奕清楚地记得,就在先前宫里那位林婕妤暴毙的前后,柏灵也有过一段类似的时期,只是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毫无掩饰在外人面前她依旧会表现出一贯的客套和冷静。

    而在家里也会主动讲讲话,谈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

    至于现在……

    柏奕往柏灵那边看了一眼柏灵果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

    外面就在这时传来一些人声和响动,柏奕有些在意地竖起了耳朵,但那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完全安静了下来。

    柏奕轻轻叹了一声。

    不知道柏灵这一次的恢复,要等多久呢。

    ……

    次日午后,郑密如期而至。

    他带来了皇后和太子的问候,还有好些时令水果。

    不过从进门时起,柏奕就感觉今天的郑密脸色一直很是难看,说话时也一直愁眉苦脸,在最初的客套话都说尽之后,柏奕主动挑起了话题,询问郑密是怎么了。

    郑密有些难过地看了看柏灵,又转回过头来,“哎,这话宫里有吩咐,不能和你们说,主要是说了也没用,还耽误你们康复。”

    “什么事啊?”柏奕问道,“和柏灵有关吗?”

    郑密看起来还是有点欲言又止。

    “柏灵在睡觉,她听不见。”柏奕语速飞快,“我现在四舍五入也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你说什么都不耽误。”

    “但……”

    “你这样吊人胃口才比较影响病人的心情。”柏奕皱起眉头,“真的。”

    郑密叹了一声,“是关于申集川的事……”

    “申将军……”柏奕怔了一下,“他怎么了?”

    不远处,柏灵也竖起了耳朵。

    “申将军的病,先前对外的说辞都是一些人上了年纪的小毛病,但现在已经传开了。”郑密低声道,“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怕爆炸声了。”

    柏奕慢慢坐直了,“怎么回事?”

    “还是昨天下午宫里传出的命令,把神机营拆成了两支队伍,其中一支并入飞虎营,直接受申集川本人统领结果晚上申将军去神机营巡视,士兵放了几发火铳来欢迎……”

    “太糟糕了,真的太糟糕了,”郑密叹了一声,“那么多人看着……今天街头巷尾就都在说这件事,虽然北镇抚司已经派人去堵了,但这件事肯定是要传出去了我是说传到北境四州,还不知道会酿出多大的乱子。”

    柏灵那边的床榻发出了一声“咯吱”,她显然并没有睡着。

    郑密回转过头,见柏灵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连忙趁热打铁,接着对柏奕道,“现在朝廷里已经吵成一锅粥了,有人说还是要尽快订立新的人选,也有人说申将军毕竟声名在外,即便不能上前线,也应当坐镇北境……”

    “申将军现在在哪里呢?”柏奕问道。

    “已经回到将军府了。”郑密叹了一声,我上午去了一趟,“我上午专门去了一趟,但没见着人……还是那些副官们陪同着,但他现在的情形如何,我不用看也能猜到,这么个要强的人啊……”

    “传言什么的我倒觉得还好。”柏奕轻声道,他两手交叠在脑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还好?”郑密现实皱眉,而后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柏奕,“……小太医是有什么办法?”

    “我就随便一说……我是觉得,我们自己也可以马上散播一些更匪夷所思的流言,然后再驳斥,再反转,只要让人感觉这些事情真真假假,全都是金人为了诋毁申集川编造出来的就行。

    “前段时间不是还有金人的奸细混在流民里面吗?很合理的。”柏奕轻声道,“然后这个时候朝廷再下令,抓几个要犯出来,坐实确实是有人在搞这些小动作民众那时候应该会更相信申将军。

    “毕竟他是被敌人强力抹黑的人,那就一定是能对敌人造成杀伤力的人嘛。”

    “诶呦?”郑密怔了一下,几乎立刻体会到了这种手法的精妙。

    “你越堵,人家就越觉得这事情是真的。”柏奕轻声道,“倒不如多放一点迷惑信息出去,把真的藏在假的里面,这样反而更隐蔽。”

    “事不宜迟……我得好好想想,”郑密两指捻须,“那今天我就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柏奕向着快步离开的郑密挥了挥手,目送他出了房门。

    等人离去之后,柏灵那边终于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干嘛给他出这种馊主意……”

    柏灵少见地主动坐了起来,她两脚踩在地面上她躺得实在太久了,以至于突然下地的时候,脑中闪出一阵眩晕。

    盛夏的午后,尽管躺在屋子里,柏灵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蒙蒙的细汗。

    她有气无力地搓了搓手,然后用呼热的掌心按住了自己依旧红肿的眼睛。

    “如果一串爆竹,几声火铳就能炸出申集川的底牌,那你先前放出的那些信息,不管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匪夷所思,多么不攻自破……那时候就会全都变成‘真的事实’。”

    柏奕没有反驳,只是也起身下床,去给柏灵倒了一杯水。

    “不过这个风险……”柏灵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郑大人应该不用走出太医院,就能觉察到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进宫去

    柏灵扶着床头的木栏站了起来。

    “要现在去院子里走走吗?”柏奕问道,“外面有点晒啊。”

    “好久没晒太阳了……”柏灵低声道,“晒晒吧。”

    柏灵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茫然,又有点阴沉,她的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两颊苍白,微微陷落,眼睛因此看起来更大了。

    她每一步都走都很慢,裙子下的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样不大抬得起来,只能勉勉强强往外走,柏奕跟在身后,随时提防着她会跌倒。

    夏天真的来了。

    柏灵站在日头底下,太阳晒在脸上,是热的,是疼的。

    “昨天好像有什么人来过。”柏灵望向门口,忽然说道。

    “可能只是太医院里的夜巡队吧,”柏奕答道,他想起昨夜自己也听到的声响,“如果真的来了什么人,他们会和我说的。”

    “……但我好像听到了世子的声音。”柏灵低声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改口,“太子。”

    柏奕有些意外,他走下阶梯,去向昨夜守夜的学徒们确认。

    一开始大家都说不知道,直到柏奕直接说出“太子”的身份来,几人才支支吾吾道,昨天深夜太子殿下确实是来过,但因为实在太晚了,所以他在门外转了转,亲自问了问情况就走了。

    临走前,他甚至叮嘱了一遍学徒,不要把这件事禀告进去,他会再来的。

    而且,据学徒们讲,这并不是太子第一次来了,但他白天没有时间,有时间的时候又总是到了深夜,所以之前几次也一直没有进来。

    柏奕有些诧异那阵响动他自己也听见了,但他根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更不要说是听出其中说话的噪杂声里有陈翊琮。

    柏灵听柏奕转述了这些,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没有亲眼见到如今的朝廷气象,但她能够想象到外面的情形。

    她能感到郑密在谈及国事的时候,那种由衷的欢欣鼓舞,这个随着建熙帝一道年迈昏聩的王朝,在新帝登基之后,又忽然焕发出新的活力。

    等在他们面前的事情太多了,停留和回顾都成了一种奢侈。

    “这个荷包是哪里来的?”柏奕指了指柏灵系在手腕上的墨绿色荷包,“以前好像没有见你戴过?”

    柏灵抬手,荷包垂落在空中轻轻打着回旋,“……好看吗?”

    “挺好看的。”

    柏灵慢慢收回了手,又将荷包握在了手中,她没有回答柏奕的问题,只是又陷入了先前的沉默。

    柏奕明显感到柏灵附近的气压又低了一些。

    墨绿色的荷包被她收在了袖子里,她则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喉咙几次动了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柏奕多少明白了过来,他似乎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再去外面走走吗?”

    柏灵摇了摇头。

    说着,她又迈着和之前一样慢的步子往屋里走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屋子里有一股非常明显的血和酒精的气味,之前一直躺在屋里,所以没有觉察。

    “柏师傅!”一个学徒就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皇后娘娘来了,说是要来探望你们的。”

    他说着便跑到了柏奕的跟前,“人刚过北门,和郑大人遇上了这会儿在说话呢,估计一会儿就到咱们这儿了。”

    柏奕轻轻应了一声“哦”,他回头去看柏灵柏灵已经回屋又在床上躺平了。

    ……

    甄氏在了院子之后,第一件事也一样是走一套消毒的流程。

    学徒们有些战战兢兢地说着每一项要求的细则,之前他们遇到的官员里,最大的也就是京兆尹这样的地方官了,正经八百的王侯世子,也就只有和柏奕年纪相近的曾久岩。

    如今皇后纡尊降贵来到这里,如果她也像昨天郑密一样摆架子,学徒们大概就没有什么勇气再拦了。

    不过好在,甄氏没有半点为难他们的意思,二十认认真真按照叮咛的步骤走完了全部的流程。

    等来到病房的时候,柏奕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甄氏看了看房间里躺卧的柏灵,问了问她的近况,听到柏奕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近期养伤嗜睡之后,甄氏温柔地点了点头,然后踏进了房中。

    “娘娘,”柏奕试图拦了拦,“我妹妹还没醒……能不能……”

    “可能会有些比当下的休息更重要的事,”甄氏回答,“还是让柏司药自己判断?”

    柏奕不好再阻拦。

    尽管这么说了,但甄氏还是停下了继续向前的脚步。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带你进宫的。”她朝着床榻上的柏灵温声说道,“本宫昨天去看望了黄公公,答应他接你进宫一趟,他想见见你。”

    装睡的柏灵果然睁开了眼睛。

    “继续休息当然也是可以的,”甄氏轻声道,“但黄公公老了,从鸩狱出来以后情形一直不大妙……能等多少时间,不好说。”

    柏灵皱紧了眉头,一手掩住了眼睛。

    ……

    不一会儿,柏灵已经坐在了甄氏的马车上,虽然换了一身甄氏给她带来的新衣,看起来依旧憔悴得不得了。

    甄氏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伸手轻轻抱住了柏灵,低声说了几句真切的安慰,就像养心殿的那天夜里一样。

    柏灵有些意外,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甄氏的关切,过了很久,才慢慢向着甄氏的肩膀那边靠了几寸,动作僵硬。

    这让甄氏忍不住叹了一声。

    在进宫之后,她们的代步工具从马车变成了轿辇。

    柏灵沉默地跟从在甄氏的后面,不时有太监匆匆赶来,与甄氏低语一番,而她也总是在片刻的思索过后,给出一些简短的回应。

    她望着不远处的皇后,觉得这种温柔笃定,似乎也有些似曾相识。

    想到先前郑密提到启泰帝自从登基之后就没怎么再露过面那么宫中的担子,大概有许多都落在了眼前皇后的肩上吧。

    甄氏看起来明明有与自己相似的憔悴和疲惫,但是目光里却一直带着在这里十分少见的坚定。

    陈翊琮很少提到他的母亲,但仅在这片刻的相处中,柏灵多少明白了少年身上带着几分莽撞的勇气源自何处。

    轿辇拐过幽深的宫道,最终停在了一处小院前,袁振已经侯在了那里。

    从袁振的表情上,柏灵立刻读懂了一件事。

    今天,她来这里,是见黄崇德的最后一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柏灵的身世

    柏灵慢慢往里走,她大腿上和膝盖上的伤正在结壳,现在还不能迈太高的步子。

    然而司礼监的门槛,却比西柴房的病房高了许多,柏灵扶着一旁的墙,几次都没有成功迈过去。

    于是袁振架着她的胳肢窝,把柏灵直接搬进了院子。

    用同样的方法,柏灵进了这两重小院的好几道门,最终踏进了黄崇德所在的里屋。

    她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老人身上特有的肥皂味,还有一点点微妙的腐臭。

    袁振没有跟来,只是站外门外,把门轻轻带了起来。

    床榻上,黄崇德已经醒了,他带着几分笑意向柏灵招了招手他的五根手指头都被白色的纱布包着,像五根白色的棉柱。

    走近后,柏灵看见这些纱布上有些已经浸出了淡黄色的组织液。

    这些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大概就是这间屋子里腐臭气味的源头。

    柏灵移开了目光,她看见床边放了一把空椅子,于是柏灵摸着它的扶手,慢慢地坐了下来。

    “怎么也跟个老人家似的?”卧榻上的黄崇德笑了笑,“伤好些了吗?”

    柏灵点了点头。

    她无声地卷起了自己的衣袖,那些落在手臂上的鞭痕已经结成了深褐色的痂。

    到底是年纪轻,柏灵的身体已经从那一晚鸩狱的拷问里缓了过来。

    尽管她现在看起来虚弱、消瘦,但恢复起来,显然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能不需要一个月,这旺盛的生命力就会带着她找到出口。

    “好啊。”黄崇德轻声道。

    柏灵望着老人的眼睛。

    认真算起来,她和这位黄公公在宫里的照面,大概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其中既有她不得不去求黄公公办事,也有老人主动过来提点一二。

    对柏灵来说,黄崇德亦是位亲切的长辈。

    他对建熙帝的喜怒哀乐有着常人不可匹敌的洞察,也因此总是能在许多场合,以外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参与到各种事务的斡旋之中。

    而今这个一向从容的老人,也倒在了病榻之中,随时有可能熄灭。

    柏灵安静地等候黄崇德的开口她隐约觉得,今天要说的事情,大概非比寻常。

    “其实那天领你去承乾宫,已经是这些年里,咱们第三回碰上了。”黄崇德带着些许怜惜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子。

    “第二回……”柏灵眨了眨眼睛,“是我在西侧门遇到太后那段日子吗?”

    黄崇德点了点头。

    柏灵有些明白过来,她低声道,“在我因为太后,被带进宫的那天晚上,在纸窗后面一直问我话的……是公公您吗?”

    “是呀。”黄崇德低声道,“这天下真小啊,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再见着。”

    柏灵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那之前,公公还见过我?”

    “见过啊。”黄崇德低声说道,“我还抱过你……在,你还没有满月的时候。”

    柏灵的呼吸忽然凝住了,她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看着床榻上的老人,“什么?”

    “你背后……有一道很长,很长的疤,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边的腰下头,”黄崇德看向柏灵,“你知道是怎么伤着的吗?”

    柏灵愣在了那里。

    关于背后的这道疤,柏灵小时候问过柏世钧很多次,柏世钧只说是出生的时候就带着的,大概是一块神奇的、长成了疤形状的胎记。

    柏灵一直是不信的,但时间久了,又一直问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件事也就被丢在了脑后。

    黄崇德笑了笑,“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建熙三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柏灵答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不是的,十月十二,是柏世钧带你回家的日子。你实际上的生辰,比这要早上几天……

    “应该是,那一年的十月初十……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个好时候,十全十美。”

    “大家……?”

    “你爹娘,接生的稳婆,还有我。”黄崇德看着柏灵,“你长得不怎么像你娘,但和你曾祖母……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怪太后一见着你,就发了狂地喊你阿泠……”

    黄崇德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喉咙有些干痒,然后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拧紧了眉毛。

    柏灵已经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黄崇德的话将她从先前的某种麻木里彻底惊醒,她左右看了看,见床头那里放着一个茶壶和水杯,便艰难地站了起来,要去给黄崇德倒水。

    黄崇德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按在了柏灵的手背上。

    他摇了摇头,示意柏灵不用去给他倒水。

    水喝多了就总免不了要下床便溺下床可真是太折磨人了,尤其是还要蹲下……那实在是疼得人撕心裂肺。

    柏灵又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她忍着担忧听着黄崇德一声一声地咳嗽,仿佛是要把他的肺管都咳出来。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黄崇德的呼吸又平静了下来。

    他这时才撤回了手,又往柏灵那边看了过去。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总是要帮你……”黄崇德笑起来,在这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因为我们是故人呐。”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慢慢听,我慢慢讲。”他轻声道,“好不好?”

    “……好。”

    “建熙三十四年的秋天,皇上北巡,去了涿州……一直到次年的春天才回来,这个你知道吗?”

    柏灵摇了摇头。

    黄崇德接着道,“那一年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九死一生。”

    “公公是遭遇了金兵吗?”

    “是啊,”黄崇德点头道,“那一年金人除了东边的阿尔斯兰部,还有两个靠西侧的部族也在进犯,烧了我们……两座城呢。

    “当时,我替皇上去涿州冬北边的一个县传旨,那个地方……和鄢州交界,接连打了好几场漂亮的守城战。我和几位被钦点的大臣,要一道去犒劳那里的将士。结果不巧……那个县,恰好就是后来被攻破的两座城池,其中的一座。

    “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他有些艰难地回忆了一会儿,终于眉头微松,“啊……两头望。”

    “两头望……”柏灵咂摸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天气好的时候,站在两头望最高的山上,可以同时看见涿州府和鄢州府烽火台的狼烟。”

第一百三十章 有始有终

    柏灵安静地听着。

    “北境那块地方,在高皇帝一统中原之前,不是大周陈家的地界。”黄崇德低声道,“是赵国韦氏。”

    黄崇德平缓地讲述着大周的开国史。

    听到韦氏,柏灵反应了过来,“……是太后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韦家在北境的靖州和抚州,一直都很有声望。在高皇帝攻破赵国之前,靖州城的韦氏为了保住臣民的性命,开城献降了……现在还活着的韦氏族人,大都是当年靖州韦氏的后人。

    “高皇帝给了他们很优渥的待遇,他们也世代镇守边疆,一直都很低调……直到天启帝即位,太后先是被选为内宫女官,后来得沐皇恩,成了大周的皇后,韦氏的声名又旺了起来。

    “你曾祖母家,是韦氏的姻亲,靖州谢氏……我在少年时随天启帝南下进宫之前,一直是在谢家做事的……

    “所以我认得你曾祖母,她是谢家的四小姐,和太后从小就是一起长起来的……

    “四小姐不像太后那么聪明,也不像太后那么细心,但她……心地很好。”黄崇德觉得微微有一些眼热,“她真是好人啊……如果不是得了她的照料,我大概很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黄崇德陷入了沉默,他一时无法再继续讲下去了。

    柏灵看见他的眼眶无声地涌出了泪水,她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放在了黄崇德的枕边。

    老人拿着棉帕子按了按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认出您是当年谢家的家仆了吗?”柏灵问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我那时候的身份太低了,即便是让四小姐来,可能也认不出我吧……但我离开靖州以后,还是会时常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

    “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后来会以那种方式,和阿泠再有交集。”

    黄崇德看向柏灵,“两头望城破之时,有官兵护卫着我,从南门逃走了。逃命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个有孕的女子,她的丈夫横抱着她,两个人跑得很慢……

    “我动了恻隐之心,就命人拉着那对夫妻上了车……”

    黄崇德的声音再次变得哽咽。

    “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吧……他们上了车,我才发现,虽然他们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但质地都是丝绸,于是我问起他们的身份,才知道那男人是靖州的另一户大姓人家。

    “我又问起他晓不晓得靖州谢氏的情形,他告诉我,他的祖母就是谢氏族人……”

    “是‘阿泠’?”柏灵问道。

    黄崇德点了点头。

    即便是到了现在,回想起那时画面,黄崇德依旧红了眼眶。

    他舒缓地吐息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问起四小姐的情形……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祖母,只是在家谱上看自己这一支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名字而已。

    “因为,祖母在生下了他的父亲之后,就很快……离世了。”

    柏灵沉眸。

    总觉得黄公公似乎……刻意略去了许多他与谢泠有关的事情。

    但望着老人的眼泪,柏灵觉得,也无需再多问什么。

    黄崇德吸了一下鼻子,接着道,“那天夜里,你出生了。但是,后半夜金人的骑兵就追了过来……他们就是冲我来的,我身上带着皇命,里头写着犒赏物料的具体位置和运抵路线……他们要的是这个。

    “等到我们认清了眼前的形势,四下已经是一片惨叫和哭喊交叠……你背上的伤,就是那天夜里留下的。”黄崇德看向柏灵。

    柏灵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黄崇德喃喃地道,“我抱着你走了一天一夜,你的哭声越来越弱,我一刻也不敢停,闷着头一路往南走,经过一个山涧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在路边休息的大夫……”

    “是……我爹吗?”

    黄崇德笑了笑,“你觉得呢?”

    柏灵忽然觉得眼眶也忽然热了起来。

    前头那些出生入死的画面固然惊心动魄,但直到这一刻,直到柏世钧进入画面的这一刻,她才忽然对整个故事有了实感。

    “我不敢露面,我怕自己一身血污,反倒吓得他掉头就跑……”黄崇德轻声道,“所以我把你放在路边,学着婴儿的啼哭,把他引过来。

    “柏太医一见你,就把你抱了起来。”

    柏灵的眼泪忽然也落了下来。

    这太柏世钧了。

    凭他的性情,绝不会把一个独自啼哭的女婴留在山路上。

    “你应该有一块银打的铭牌,”黄崇德低声道,“那是你父母专门给你打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把上头的字都磨花了,留在了你的襁褓里……”

    “为什么要磨花呢?”

    “那毕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我想着有个念想也好。”黄崇德的声音弱了下去,“要是铭牌上带着名字,今后若是有人要收养你,铭牌大概也不会留着吧……”

    柏灵含着泪笑起来,“可没有人会把银子丢掉的,就算不想让我知道身世,也可以把银子重新熔了,打个别的东西。”

    黄崇德微微扬眉,“……当时太着急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柏灵撑着侧脸柏世钧真的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

    也没有给过她任何铭牌之类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长生锁、银项圈……他有把那个东西丢掉吗?

    “所以四年前,太后出逃的那个晚上……”黄崇德闭着眼睛,脸上泛起了笑意,“宫人们给你更衣之后告诉我,你背上有一道斜长的伤口,而柏世钧在来京城之前,又是一个游医……

    “我当时啊,心里就在砰砰直跳……”

    黄崇德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想着,我得来亲自问问你的生辰,看日子对不对得上……可我一见你,一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柏灵低头一笑,“那么像吗?”

    “是啊。”黄崇德轻声道,“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他摇了摇头,然后侧过身呜咽了起来。

    柏灵想起身去给老人家拍拍背但旋即又想起,黄崇德的背上此刻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全是伤痕。

    “人一辈子,得有始有终,”黄崇德抹开了眼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皇上,对四小姐,都算有始有终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川实录

    柏灵慢慢从椅子上下来,跪靠在了床边。她趴在床沿望着老人,老人也望着她。

    黄崇德伸手摸了摸柏灵的头,“一眨眼都这么大了……真快啊。”

    这个时候,柏灵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想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也笑着吸了吸鼻子,抹掉了眼泪。

    柏灵在黄崇德的床前守了好一会儿,直到老人家又睡了过去。

    他的呼吸缓慢极了。

    柏灵抵靠在他的手臂旁,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老人干燥起皮的手背。

    黄崇德的这个故事听得她有些眼热。

    对于自己并不是柏世钧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柏灵没有什么大的感触……她本来就不是柏世钧的亲生女儿。

    只是这些年的相处里,这个有些迂腐,有点菩萨心肠,又有点顽固的中年人确实已经牢牢地立在了她心中那个属于父亲的位置……

    这是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她来到这个地方是偶然,能在这个世道里能活下来更是偶然。

    柏灵闭上眼睛,好似看到十一年前的那一场相遇和接力,看到自己是如何在种种巧合与幸运之下,最后被柏世钧捡回家抚养。

    这是乱世里莫大的幸运。

    ……

    等再离开这间院子的时候,柏灵发现甄氏已经不在外面了。

    外屋,袁振坐在桌子边等,院子里几个宫人顶着大太阳在打扫院落,他们的扫把扫得又慢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柏灵望着这一幕,一时间觉得天地都变了个模样,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要去什么地方。

    一旁袁振站了起来,带着一贯的冷漠告诉她,皇后娘娘叮咛,等柏司药见完了黄崇德,就去三希堂回话。

    柏灵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于是袁振再次架着柏灵出门。

    “袁公公,我有一个问题……”柏灵忽然说,“可以问问你吗。”

    袁振挤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嗯。

    “黄公公身上,应该也都是皮肉伤吧……鸩狱里的那些人,打我都没有真的伤到筋骨,对黄公公,下手应该会更轻才对……”

    柏灵仰头去看袁振,“怎么会……到今天这种地步呢……”

    袁振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柏灵搬出了小院,外头正站着坤宁宫的宫女和一顶没有盖的木头辇轿。

    他站在院子里,没有出门。

    柏灵回过头,“袁公公?”

    “别问了,柏司药。都是命,”袁振淡淡地回答,“……是黄公公求来的命。”

    原本就只留着一条缝的门,哗啦一声合了起来。

    柏灵面对着那道朱门怔了一会儿,而后又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坐上了去三希堂的轿辇。

    轿辇端得很平,柏灵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晃动。

    宫人们走在两边,柏灵在高处望着他们,只看得见一个个的后脑勺。

    ……

    三希堂的偏殿,是皇后这几日休息的地方。

    宫人们把柏灵带到了这里,并告诉他皇后娘娘现在正在御前服侍皇上用药,让她等一等。

    柏灵点点头,她没有坐下,而是沿着桌案,慢慢看着屋子离的陈设。

    宫里的所有偏殿,结构似乎都很相似这里和承乾宫的东偏殿除了室内的布置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桌上放着的茶壶、水杯,墙角放着的盆架,还有离窗很近的梳妆台……柏灵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一本反盖在桌面的书册上。

    看起来这本书已经快被读到了尾声,柏灵俯身看了看,书封上写着“山川实录”几个字。

    她刚把书拿起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母后”

    陈翊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柏灵正拿着母亲最近一直在读的那本书,回头望着自己。

    “殿下。”柏灵微微欠身,她有官衔在身,除了对皇帝之外,对其他人都可用躬身之礼代替跪拜。

    “你……你好了!”陈翊琮眼前一亮,他几乎飞快地踏进了屋子里,“……是好了吗?”

    柏灵望着眼前的少年,点了点头。

    这些天里他固然也在连轴转,但是在属于这个年纪的英气之下,那些疲惫和萎顿完全被遮掩住了。

    陈翊琮戴着太子的玉冕,明黄色的蟒袍非常合身柏灵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人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建熙帝不爱龙袍,身上总是穿着海青色或是玄黑色的道袍,启泰帝登基之后也几乎没有露面……

    柏灵望着这身衣服,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了?”陈翊琮走近了几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你在看什么?”

    “殿下穿这一身,好像换了个人。”柏灵微微侧头,“很气派。”

    陈翊琮哑然笑了一声,突然被夸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之前母亲也在认真打量之后得出过相似的结论,但那时候他并没有把那些夸奖放在心上。

    反正不管穿什么,母妃都是会那样说的。

    “我还是我啊。”陈翊琮看向别处,他袍子下面的脚轻轻挠了几下地,“……你怎么在这里的?”

    “是皇后娘娘让我来的。”柏灵答道,“她还在正殿照顾皇上,所以我在这儿等着。”

    陈翊琮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了正事他今天是专程来给父亲启泰帝请安的,顺便有几道折子拿不定主意,要问问母后的意见。

    他刚想着怎么开口道别,柏灵已经轻声开口,“殿下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陈翊琮点了点头。

    柏灵低下了头,“那殿下快去忙吧。”

    陈翊琮轻轻地“嗯”了一声,尽管心里有些不舍,但他清楚自己现在更应该去做什么。

    “那你在这儿坐着,我也去告诉母后一声,你已经来了。”

    “有劳殿下。”

    陈翊琮快步出了偏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正殿奔去。

    柏灵站在原地,听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脚步,心里泛起了涟漪此刻就是她当初选择的那条路,一切都成真了。

    又欣慰又苦涩。

    柏灵一个人在屋子里等了很久。

    她坐在椅子上,拿起了甄氏放在桌案上的书册翻看了起来。

    她一手夹着先前书页翻到的位置,一面从头开始读这本《山川实录》。

    书封上作者的落款是“李元”,这个人柏灵没有听说过。

    但继续看下去,柏灵渐渐发现了其中的一些趣味。

第一百三十二章 放生

    这个叫李元的人,祖上荣耀,富贵却不出五代。

    到他上一辈,家族已经渐渐没落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为官的人脉,也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只能守着老本坐吃山空。

    不过李元的父母都很节俭,两人一生勤勤恳恳,还是给李元留下了巨额的家财。

    为了满足母亲遗愿,李元考过了童生,又去考了秀才,但是落了榜。

    再往后他再没有去谋取过功名,而是用这笔钱游山玩水,撰写游记去了。

    《山川实录》就是李元早期的记录序言里,作者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写了下来,并深切地怀念他开明的双亲。

    行文的用词非常平淡,但是字里行间却叫人觉出了深情。

    柏灵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直到觉察到一旁似乎站了人,她抬头侧目,甄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正站在不远处看向自己这边。

    “书好看吗?”甄氏微笑着问道。

    柏灵重新将书册反扣在桌面上,然后扶着一旁的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并向着皇后躬身行礼。

    这是甄氏第三次见到柏灵,见她行礼,甄氏几乎很快就开口道,“坐吧,不要拘束。”

    宫人们这时才上前,替换桌面上的茶水。

    “好看。”柏灵这时才回答,她想了想,接着道,“感觉序言的部分比正文要好……也可能是我只读了前头的缘故。”

    甄氏笑了笑,真是巧了,她也和柏灵有着一样的感觉这本书,甄氏断断续续看到现在,还没有读完,但序言的部分,她已经熟悉到几乎可以背下来了。

    甄氏轻声开口,“柏灵也想做远离庙堂的人吗?”

    柏灵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

    仅就刚刚那一会儿,她还只是就事论事地在谈自己的读后感。但仔细想想,她确实不想再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也确实是一直在准备着离京的退路。

    对甄氏的这个问题,柏灵没有直接开口回答,但沉默本身已经给出了答案。

    甄氏也听懂了。

    “你们确实已经做得够多了。”甄氏声音平静,“这里的风波,有时候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有路可退,任谁也不会想在这里顶着吧。”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向甄氏甄氏的目光总是很温柔,但又不是那种在宫中随处可见的低眉顺眼。

    这种温柔又笃定的女性气质,柏灵是很熟悉的。

    她有些疑惑地试探道,“娘娘这话……是愿意放我走吗?”

    甄氏心中已有了一些伤感,“你当真想走吗?”

    “想啊……”柏灵低声答道,“一直都很想。”

    甄氏叹了一声,“那……当然也是可以的。”

    柏灵怔在了那里,“……娘娘认真的?”

    “认真的。”甄氏再次回答,“我这几天其实一直在想,该给你和你哥哥赏赐些什么,你们毕竟救了太子的性命。”

    柏灵坐在那里,连谢恩都忘记了甄氏的回答来得太突然,几乎让她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甄氏抬眸望着眼前的窗户,继续道,“金银珠宝,奇珍异玩,或是再给你、给你父兄晋职……似乎都不合适。

    “你们不喜欢这些,对吧。”甄氏淡淡地开口。

    柏灵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

    甄氏接着道,“我后来,是听说当初你父亲柏世钧曾经和皇上提出,要带你们离开京城,但没有被应允,才想到,也许也是时候放你们一家离开这里了。”

    柏灵皱起了眉头。

    甄氏的话说得那样真切,确实不像是一时的玩笑。

    柏灵回想着进宫之初给贵妃看病的情形,那时无非就是为了换得一年后一家人远离京畿的机会。

    而今皇后忽然给了这样一个承诺,说不高兴是假的……

    但柏灵既没有笑,也没有哭。

    她消化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甄氏望着眼前反应显得有些木讷的少女,眼中露出有几分怜爱的笑意,“不过,柏灵,我倒是真的很想把你留下来。

    “我先前就在想,先皇肯指你在太子身边伴读真是太好了。”甄氏笑着道,“你这样聪明,又能容得下他别扭的性情,倘若你肯留在宫中,我一定把你好好看护着……不会让陈翊琮,或是别的什么人欺负你半分。”

    柏灵摇了摇头,她沉眸叹道,“娘娘说笑了,太子怎么会欺负我,他会是一个贤明的储君。”

    尽管这个反应甄氏早就料到了,但见柏灵竟拒绝得如此干脆,甄氏还是觉得有一些遗憾。

    “……但他确实很看重你这个朋友,”甄氏轻声道,“既然实在要走,就挑个日子,我们一起好好道个别。”

    甄氏的这番话已经诚恳到了极致。

    柏灵百感交集,但话到嘴边也只剩下了一声“好”。

    “金人那边,大概也还有人盯着你,”甄氏轻声道,“所以,你们不能说走就走,得给你们一家换个身份。这些操作都不难……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作周密的安排。”

    柏灵心中涌起淡淡的欢喜,但也听得极为诧异。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在她面前的这位皇后,并不是一位普通的皇后。

    她允诺的这些事,也远远超过了一个皇后能做到的范畴。

    但甄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柏灵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妇人甄氏的年纪比屈氏要年长一些,但除却了年龄,她们看起来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论是情态还是谈吐……

    同样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

    柏灵第一次见到在宫中仍能活得如此自如的女性……前几日在病榻上的那些遐思,在面对甄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崩塌了。

    也许只是她自己太生涩,根本不懂这里的规则,所以才偏激地觉得没有人能在这里好好地活吧……

    柏灵的眼睛又有些酸涩起来。

    “对了,”甄氏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段时间,如果你还有余力,可以去将军府看看。我前几天听太子说了上次城南营地申集川犯病的事……你当时处理得很好。你这几天能去陪他聊聊天,说说话,也是好的。”

    柏灵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其他……我就没有别的什么事要说了,”甄氏轻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我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六月不安

    柏灵想了片刻,“……要等多久呢?”

    “我会尽快安排,最长……”甄氏答道,“一个月,应该也就够了。”

    柏灵眨了眨眼睛,呼吸慢慢变快。

    那些她曾经觉得步步维艰的东西,忽然就近在咫尺,这让柏灵始终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想起甄氏方才的挽留,她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皇后今天会专程去太医院接她。

    也没有安插什么眼线,去盯梢她和黄崇德的谈话。

    也包括这些日子里在太医院西柴房无人打扰的清休……

    甄氏实打实地向柏灵展示了她试图挽留的诚意,没有予取予求,没有欲扬先抑……她是认真地把选择的权力交到了柏灵的手上。

    柏灵看到了这一点,但除了感激,她亦无法再勉强自己更多。

    甄氏亲自送柏灵出了三希堂偏殿的门,外面有宫人打着伞等着给柏灵遮阳。

    柏灵知道出宫的轿辇此时就停在三希堂外的宫道上,但她望着甄氏,忽然很想和这位长辈再多多相处一段时间。

    靠近一个人,就觉得心安被甄氏注视着的时候,柏灵也有这样的感觉。

    “怎么了?”甄氏问道。

    “……就是,觉得不可思议。”柏灵认真回答,在走向轿辇之前,她回头看了看甄氏,由衷地低头祝道,“娘娘万福。”

    甄氏目送着柏灵的轿辇离去她并不应该这么做,但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甄氏觉得柏灵迟早有一天会明白。

    虽然她和这个女孩子只见过三次,但在柏灵的眼睛里,她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心绪愧疚、自责、茫然和怀疑,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吧……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不论是谁,要在这紫禁城里走出一条路都太难了,成王败寇的故事里多少森森白骨,即便身居高位,一招不慎也极易折损……

    也许宫外的自由天地能让这个女孩子最终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能让这个小姑娘,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好好笑一笑……那甄氏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有一些安慰。

    ……

    轿子带着柏灵回到了太医院的西柴房。

    柏灵回来的时候,柏世钧正准备往外走今日宫中的太医院值房排着他去值夜,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动身去交接了。

    柏奕跟着出来相送,不过他看起来不大高兴,因为这一听就知道肯定是王济悬的试探。

    宫中太医院值夜的排班,这段时间基本都是王济悬亲自打理,上面交代下来,说不要打扰柏家兄妹的休息,一切以养伤为重,但又没有说柏世钧肩上的活儿也都要免了。

    再说柏世钧这几天心思一直放在照顾儿女上面,先前告的假也没有要求延期。

    这个时候安排柏世钧来值值夜班,虽然于情不合,但绝对合乎太医院的规矩。

    这也是最让柏奕不舒服的地方太医院这帮人,正经本事没有,喂人吃苍蝇一套一套的。

    柏灵安安静静地听完了事情的原委,柏世钧在一旁等着她再劝一劝柏奕,谁知道柏灵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柏世钧的腰。

    “爹别去了。”柏灵轻声道,“我不想再躺在这儿了,想回家……”

    “……诶?”

    柏灵箍紧了柏世钧的手,“我们回家吧。”

    柏世钧心里暗暗惊了一下这两个孩子自从懂事起,就变得有点太懂事了。省心归省心,却也时常让柏世钧觉得有点寂寞。

    至于说柏灵像今天这样抱着他说想回家……基本是没有的。

    于是他半蹲下来,避开了柏灵的伤口,扶着女儿的手臂解释道,“这样不好,主要还是爹没有事先和院里打招呼,所以呢……”

    “那也是王济悬统筹失察的错,”柏灵低声答道,“上意是,不要让人干扰了我和柏奕养病。我们回家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爹不能去忙别的。

    “太医院值夜这么重要的事情,王济悬还是要在这种时候派给你,可见他是没有把旨意放在心上。

    “晚上回去,我们就写折子告他。”柏灵低声问道,“好不好?”

    院子里的学徒们都听着,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到这儿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柏世钧连忙肃了容,让身旁围观的学徒们都退下去,他前后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爹带你们回家。”

    从太医院到陋巷,三人坐着太医院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去。

    “今天进宫都发生什么了?”柏奕问道,“看你好像心情好了很多。”

    柏灵刚想开口,又摇了摇头,“……好事情得藏一会儿,提前说出来了的话,就不灵了。”

    柏奕反而好奇起来,“……黄公公是有什么好事和你说?”

    提及黄崇德,柏灵的表情又微妙地低落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好消息是皇后娘娘和我说的,黄公公找我,主要是……”

    柏灵的声音略停了停,她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父亲和柏奕,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强烈的依恋。

    “主要是什么?”

    “……主要是他有点不放心我是不是真的好了,”柏灵笑着说道,“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

    柏奕和柏世钧都有些意外像黄崇德这样一个稳坐司礼监头把交椅的掌印大太监,为什么会这样记挂柏灵的安危。

    但柏灵显然是不打算解释的,于是父子俩也就当风过而听一听。

    他们等着柏灵藏在心里的那个好消息。

    日子就这么安静地往后推。

    柏灵守着心底的消息,忽然感到生活再次有了一个盼头,她时常去将军府做客,在申集川的面具被打落之后,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

    六月末,一匹快马累死在了平京城的北门。

    马背上的送信人顾不得身下的坐骑,马死了,他便靠着双脚一路飞奔,直至内阁兵部的大门。

    很快,张守中便亲自揣着这封急报,沿着宫廷的中轴线直接去到了启泰帝的御塌前。

    他带来了四天前,从靖州府传来的消息。

    一切如同常胜先前所料,金人的兵马正在集结。信中,常胜一字未提屈家之事,在向新皇恭请圣安之后,笔锋一转便问起了申集川的情形。

    直到这封急报送入京城,所有人才惊悉北境的涿、鄢、抚、靖四州,从四天前开始,就已经提前开始了战前戒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告别在今日

    启泰帝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即吐血不止,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出更具体的命令,整个人就昏厥了过去。

    这天傍晚,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应召入宫,不论是不是在宫中值夜。

    敏锐的人已经觉察到了一些剧变的前兆。

    陈翊琮的这一日过得像往常一样。

    他清早起来去给启泰帝请安,然后很快回到了内阁继续看折子,但这才将将入夜,甄氏身边的侍女就亲自过来了一趟,要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回宫。

    陈翊琮猜到了一些什么,但又不敢顺着猜测往下想至少在上午,他还和父亲聊了聊天。

    这段时间以来,启泰帝面色苍白,也不像从前一样总是对他横眉冷对。

    虚弱的父亲终于对他摆出了一张温和的脸,但从启泰帝的目光里,陈翊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病中的父亲似乎平白多了许多恐惧。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他很少再像从前一样,直视自己的眼睛了。

    陈翊琮并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他想这或许是因为病将人的精神也一样消耗了,所以父亲才会不愿去看旁人的眼睛。

    又或者父亲做错了什么事情陈翊琮自己在犯错的时候,也是一样不敢去看甄氏的眼睛的。

    他问过母亲,也问过张师傅和孙师傅,可是谁也不肯告诉他,在养心殿被宋伯宗围困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父亲在那一夜过后,会一病不起。

    但他始终觉得,父亲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事到如今,母亲忽然急召自己入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

    三希堂外站了许多人。

    张守中和孙北吉也在人群之中。

    张守中又红了眼睛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启泰帝在听了边疆的消息之后,身体竟会这样陡转直下。

    “守中,”孙北吉低声唤了一声,“……你看,太子殿下来了。”

    伴随着太监的传报声,陈翊琮出现在三希堂的门口。

    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目光都投向了大步而来的太子殿下。

    陈翊琮束发玉冠,在夜间的灯火下更显得气宇轩昂。

    在陈翊琮身后,一列卫兵紧紧跟随人们认得这一身特别的战甲,这是从永陵归来的守陵人。

    “殿下,您不能带兵进来。”启泰帝的贴身太监迎了上去,“毕竟这里是……”

    陈翊琮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妥,他转身吩咐了几句,守陵人便退出了三希堂的院子。

    孙北吉凝望着眼前这位大周将来的储君,陈翊琮举手投足间的那股王气,一时间竟叫老人有些眼热。

    张守中看出了孙北吉眼中的几分感慨,“阁老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当年,先皇刚登基的时候。”孙北吉低声说道,“那时先皇比太子现在还要小一些,可身上的气度,却是如出一辙……”

    直到陈翊琮一步两三个台阶地进了三希堂的大门,孙北吉才收回了目光,他看向张守中,低声道,“守中,你不要再为今天的事情自责了,我觉得,说不定是好事。”

    张守中怔了片刻,旋即明白了孙北吉的深意。

    陈翊琮进了三希堂正殿的大门之后,宫人立刻到里间去通传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足足等了一刻钟,里面的宫人才出来唤他进去。

    在外头等的时候,陈翊琮从一直在这里服侍着的宫人口中知道了大致的情形,原来下午张守中来呈报之后,皇上就一直不太好,连在睡梦中都在惊呼“金人打过来了”。

    陈翊琮听罢,便猛然想起了皇爷爷大行前对自己的叮咛,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进了屋子,甄氏和几个太监都在御前照顾着,还有几个大夫在一旁拟方。

    透过御塌上的纱帐,陈翊琮看见父亲正躺在那里。

    甄氏回过头来,见陈翊琮已经来了,便俯身在启泰帝的耳边轻声低语。

    启泰帝慢慢睁开了眼睛。

    陈翊琮愣在了那里前后不过几个时辰,父亲的脸已经露出了下世的光景,连日的辛劳已经让陈翊琮变得有些麻木自从皇爷爷去世、他死里逃生之后,他的生活几乎就被监国的事务填满,完全没有空闲去想别的。

    而此刻,所有千头万绪的朝务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父亲的目光投过来,让陈翊琮心中升起一阵荒凉。

    甄氏忍着眼泪,向着陈翊琮招了招手。

    陈翊琮喉咙动了动,跪在了启泰帝的面前。

    太医门稀稀落落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安静下来。

    启泰帝推了推甄氏的手,“……你,你出去,让我……让我和琮儿,单独……但一会儿。”

    甄氏怔了一下,但还是慢慢起身往外走。

    陈翊琮有些本能地害怕起来。

    是在怕什么?陈翊琮说不清楚,这种害怕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让他有些不敢面对眼前似乎是很快就要撒手人寰的父亲。

    他害怕要一个人面对这件事,尽管他曾经在心底把这个爹推翻驳斥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好像自己和父亲就在站在天平的两头,在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能够承担得起父亲所有的诘难、期望的时候……

    父亲忽然就要从天平的那一头跌落了。

    陈翊琮慢慢靠近床榻,启泰帝就在这时,倏然握住了他的手。

    ……

    甄氏在偏殿垂泪,她只点了一盏桌上的烛等,整间屋子都昏暗极了。不一会儿,陈翊琮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

    甄氏微微怔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父皇要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陈翊琮低着头道,“张师傅和孙师傅刚刚进去了……我来这儿看看母后。”

    甄氏哽咽地叹了一声。

    “……都说了什么?”

    陈翊琮目光落在地上,“他说我要担好责任,今后天下的担子要我来挑……”

    甄氏的眼圈立刻红透了,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没有再看太子。

    “……他还说,让我不要怪他,求我原谅他。”

    陈翊琮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带了些微的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对自己说这些,尽管这几年中,自己确实有了一些忤逆之举,但他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怨恨过这个父亲。

    又或者是说,自己曾在不经意间,做过什么自己都没有留心到的举动,才让父亲有了这样的担心?

    “母妃……我……”陈翊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忽然满心自责,如果知道分别就在今日,他一定会再花更多的时间陪在启泰帝的病榻前。

    甄氏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双手的掌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推迟的丧钟

    当张守中和孙北吉也从三希堂中离开的时候,大约七八个脸生的宫人,在启泰帝贴身太监的带领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张守中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直到孙北吉喊了他一声,两人才拾级而下。

    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启泰帝也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在从善如流这件事上毫不马虎。

    启泰帝留给了两人一道圣旨,让礼部从即日起立刻着手准备陈翊琮的登基事宜,不要留空档,在他死后,一切丧葬从简,也不要再劳命伤财。平京各部,大周各州府,不得以新皇驾崩的名义,行任何铺张奢靡之事。

    所有的财力、物力,在这个时刻,都应当向北境倾斜。

    在当众宣读了这道圣旨之后,三希堂前的朝臣也散去了这是启泰帝的意思,在人生最后的一点光景里头,他只想自己的院子静悄悄的,不要有任何闲杂人等。

    朝臣们跟从着孙北吉和张守中离开了这间院落,去到左掖门等候。

    如果皇帝今晚死了,那么他们今晚哭丧。

    如果皇帝今晚没死,那么他们明晚再来。

    不久前众人为建熙帝哭丧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一个月不到,启泰帝就撑不住了。

    只怕大周还有许多地方,连建熙帝去世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传达……

    这权力的更迭竟是如此汹涌激进,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转眼就到了后半夜。

    甄氏和陈翊琮都再次回到了启泰帝的床前,只是启泰帝如今已经再睁不开眼睛,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嘴唇也慢慢转为绛紫色。

    甄氏端着清水,是不是用干净的手帕沾一些水去润湿丈夫的嘴唇,以防止它们因为干燥而起皮开裂。

    除了这些,她再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快要到丑时的时候,启泰帝又开始做起了噩梦,惊醒又睡着,惊醒又睡着,甄氏按照他的吩咐,在三希堂里点满了蜡烛,将这个朴素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直到这时,甄氏才忽然留意到,陈翊琮的脸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上唇和下巴上,开始多了一些细微的绒须。

    这些日子里,甄氏与太子几乎只能在清晨或夜晚短暂地见一见,还从来没有留心到这个细节。

    “母后为什么盯着我看?”陈翊琮感受到了甄氏的目光,有些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你开始长胡子了啊。”甄氏轻声道,“真是……长大了。”

    陈翊琮两手摸了摸嘴,他最近确实是也发现了这一点,但这些胡子刚刚长出来,还很软,颜色也浅,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开始修容的时候。

    再者说,他也没有心情、没有时间去打理这些事。

    按大周的礼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也好胡须也好,原本都不能轻易刮剃,不过这条规矩又让位于另一条更大的规矩倘若父亲还在世,那么儿子就不得蓄须,必须勤加刮剃,以示对长辈的尊敬。

    所以有人二十出头就一把美髯,有人四五十岁还嘴鬓光洁。

    “……可我觉得自己还差得远。”陈翊琮低着头说道,“我明明还……什么都不会。”

    “想想你皇爷爷。”甄氏轻轻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他当年登基的时候,处境和你一样的难……他也会在天上看着你,守着你的。”

    “如果将来……我也犯了什么大错呢?”

    “人不可能不犯错,皇帝更不可能不犯错,犯过一次,记住一次,不要让死去人白白流血,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陈翊琮点了点头。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然而真正让他在意的,却是母亲的话里透着的几分亲身经历的感慨。

    甄氏叹了口气,只可惜床榻上的启泰帝,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将来陈翊琮长大成人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陈翊琮坐靠在了母亲的身边,让甄氏能靠着他休息一会儿。

    这一刻,甄氏忽然觉得三希堂里没有什么君臣,只有一个弥留的丈夫,和他伤心的妻与子。

    甄氏握着丈夫的手,听着他的呼吸越来越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近旁传来脚步声。

    “娘娘,”一旁的太监上前了一步,“请您和太子殿下移步去偏殿。”

    甄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皇上吩咐了,今晚丑时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您守夜,请您去偏殿等候,太子应当回东宫去。”

    说着,太监取出了一道手谕,甄氏皱着眉读完了全篇。

    “请吧。”那太监说道,“我们也准备好了软轿,送太子殿下回”

    “我不走。”陈翊琮立刻道,“我要守在父皇身边。”

    “殿下,这里还有皇后娘娘照看着呢……”那太监有些无奈道,“再说,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那我也不走,”陈翊琮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了怒气,“我也和母后一起守在偏殿!”

    那太监回头,与身后的宫人彼此看了看,最终还是妥协地望向了甄氏,“那皇后娘娘,您看……”

    “本宫不去偏殿。”甄氏轻轻给启泰帝捻了捻被角,“本宫就守在这里。”

    “这……”

    “皇上留这样的手谕,无非是担心本宫和太子的身体。”甄氏红着眼睛说道,“本宫不走……”

    太监们没有再劝什么,只是重新退到了一边,并关上了几扇不断涌进凉风的窗。

    期间启泰帝又气息微弱地醒了几次,但似乎已经无法认出眼前人,但在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再一次抓住了甄氏的手,此后便一直握着,没有松开。

    月亮慢慢西移,就在差不多快到寅时的时候,三希堂里再一次传来了呜咽。

    启泰帝到底还是在今夜走了。

    尽管甄氏一直在期待着某种奇迹,甚至是回光返照也好她此刻才感觉自己有太多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和病榻上的丈夫说。

    她握紧了启泰帝的手,只觉得今夜的眼泪已经螯得两侧脸颊生疼,眼睛也有些昏沉了……

    忽然,她感觉身旁的陈翊琮似乎站起了身。

    少年望着站在近旁一动不动的七八个宫人,心中警铃大作。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陈翊琮红着眼睛,声音压低了几分,“为什么不鸣丧钟?”

    启泰帝的贴身太监再一次上前一步。

    “有旨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弱者的恶意

    陈翊琮预感到了危险,还未等那太监继续开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着出口飞奔过去

    他的守陵人就在三希堂的外面!

    不管现在这群太监要说什么,他都要先把兵

    “拦住他。”几乎就在那太监如此下令的同时,一直守在这屋子中的几个宫人已经追到陈翊琮的两侧。

    少年一脚蹬墙,腾身而起,几乎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这两人扣过来的手腕。

    “又要谋反?”陈翊琮厉声呵斥道,“谁给你们这些阉人的胆子!”

    “太子殿下,奴婢说了,有旨意”

    “来人!!来人!!”陈翊琮声嘶力竭,向着紧闭的窗户发出了咆哮在如此静谧的深夜,他的守陵人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然而与此同时,三希堂的院子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铜钟鸣响。

    一直守在窗边的宫人也在此时拉下了厚重的遮帘,于是方才还震得人耳朵生疼的钟声,忽然就弱了下来。

    整个三希堂的正殿,也在此时真正变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陈翊琮不再多作纠缠,他一把抄起近旁的银纸长烛台,恶狠狠地打在那些挡路的宫人身上,每一击都毫不留情、冲着要害

    “殿下,停手吧。”老太监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陈翊琮目光短暂地往后扫去,整个人的动作也忽然僵住了为首的那个太监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了一把短匕,刀锋正抵靠在甄氏的脖子上。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中,陈翊琮被人抓住了肩膀,两手扭至身后,被擒压得不得动弹。

    “你敢带刀进宫……你竟敢带刀进宫!”陈翊琮的目光几乎要发了狂,“是谁!?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见陈翊琮已经被控制,那太监便丢开了刀,甚至态度恭敬地扶着甄氏重新站了起来。

    “田公公……”甄氏望着眼前的老人,眼中无比错愕,“你到底在干什么?”

    “奴婢说了,奴婢身上背着旨意。”那人声音平缓,“娘娘和殿下,可否都先等奴婢把话说完?”

    “……你说。”

    田公公郑重地从袖子里取出一道密封着的圣旨,他剪开了一端密封的线头,而后熟练地抽下了密封的棉线。

    然而,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宣旨,而是直接将已经开封了的圣旨递给了甄氏。

    “娘娘自己看吧。”他声音平静地说道。

    甄氏犹疑地接过,另一个小太监甚至非常贴心地从近旁取来了一盏明烛,为甄氏照明。

    整个殿宇都安静了下来,陈翊琮亦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

    不久,圣旨从甄氏的手中跌落,陈翊琮看见母亲的眼中再次蓄满了泪水带着不可置信,带着前所未有的寒冷。

    “……原来是,要我殉葬啊。”

    甄氏发出了几句绝望低喃,她的目光扫过尸骨未寒的启泰帝,“你这些天里的那些对不起,是为这个说的吗……”

    殉葬两个字像一颗钉子,几乎在瞬间插进了陈翊琮的心口。

    少年整个人如堕冰窟,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耳畔一片鸣响,双手双脚亦是冰冷麻木到全部失去知觉,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奴婢在恭亲王府,伺候了皇上、娘娘这么多年,”老太监声音低沉,亦带着几分遗憾,“未曾想临了之时,却要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愧对娘娘这些年来的照顾。”

    甄氏仰起头,望着三希堂花纹繁复的天花板。

    “……为什么?”

    “皇上说,他怕黄泉路上,自己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所以命令奴婢,务必要在他魂归西天的一个时辰之内,送娘娘上路。”老太监望着甄氏,“迟了,他怕就找不见您了。”

    甄氏发出了一声冷笑,“那……他想让我怎么死呢?”

    “皇上准备了鸩酒,效果……很快。”老太监低声道,“他……大抵也是舍不得看娘娘受苦的。”

    甄氏低下了头,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

    这笑声听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本宫……想再看看今夜的月亮。”甄氏抬眸,“……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娘娘不必再作什么挣扎了,”老太监沉眸说道,“奴婢知道您有手段,能在宫变的那一晚招来神机营的将士,所以今夜您不能踏出这三希堂半步,若是时辰到了,娘娘不愿喝酒,奴婢们也只能亲自动手,送您上路。”

    “等等!”陈翊琮忽然打了哆嗦,他抬起头望向老太监,“你们这样做……对你们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才是大周现在的储君,我才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们要是敢杀我母后,将来等我即位”

    “殿下,现在还站在这屋里的,除了您,都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什么意思?”

    “我们都已经服毒了。”老太监缓缓道,“这毕竟是皇上的旨意。”

    陈翊琮牙关颤抖,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

    他痛苦地思索着求救的办法,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上,额上暴起的青筋让他此刻看起来面目狰狞,像是一只笼中困兽。

    “为什么……”陈翊琮的憎恨几乎已经从眼中漫溢了出来,“皇帝……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老太监沉默了片刻。

    “是。”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皇上的旨意,天下没有人可以违背。”

    ……

    沁园里,衡原君今夜有些辗转难眠。

    他一直坐在院子里,甚至无法凝神下棋。

    终于,院子的一角传来熟悉的落地声,韩冲回来了。

    “怎么样。”衡原君立刻问道。

    “确如明公所料,三希堂今晚有些古怪,”韩冲轻声道,“铜钟不是在皇上的龙榻边鸣的,而是被挪到了院子里,所有殿门都紧闭着,也看不见屋子里有任何灯光。”

    “你没有潜入看看吗?”

    “太子的守陵人把整个三希堂都围守住了,臣查看了好几遍,没有死角可以潜入。”

    衡原君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

    “明公想做什么?”

    “带上神机营。”衡原君有些在意地望向东边的夜空,“我要亲自去一趟三希堂。”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她在睡梦中

    韩冲有些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的主公三希堂的丧钟刚刚敲响,新皇上任不足一月即驾崩,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带兵去冲过去……

    “太子和皇后可能有危险,”衡原君看向韩冲,“我们必须去看一看。”

    韩冲微微颦眉。

    尽管他完全不明白衡原君的这个判断依据究竟是源自哪里,但还是立刻答了一声“明白”。

    事实上,这个原因衡原君也无法向韩冲解释。

    因为直到今晚夜幕降临,听闻朝臣散去,三希堂中只剩太子与皇后的时候,衡原君的脑海中才忽然浮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个猜想一经浮现,就占据了他所有的心力,也让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任何事情。

    衡原君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恭王,或者说是启泰帝,但这个男人已经在他的沙盘上被打破、拆解、重构、分析了无数次。

    对启泰帝,衡原君没有任何同情。他太懦弱了,倘若不是背后有君平和几位老臣的辅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当懦弱者忽然翻身握住了世上最炽热的权柄……因无法承担重责而引发的恐惧、焦虑还在其次……

    最要命的是,没有人能填满一颗长久压抑又不自知的私心。

    ……

    衡原君原本以为前方等待他的是又一场激战,但等到他来到三希堂的殿前,他才陡然意识到,今晚已经不会再有战斗守陵人依旧忠诚地镇守着每一道入口,可浓厚的血腥味,早已经顺着风,飘出了三希堂的院落。

    看来,一切已经结束了。

    守陵人挡住了衡原君的去路,他报明了身份,然后站在门外,等候守陵人的通传。

    片刻之后,守陵人让开了道路,但挡住了随行的韩冲。

    衡原君没有多想,吩咐韩冲原地等候,而后自己快步踏过了这里的门槛。

    借着月光,衡原君看见了尸横遍野的前院这些都是身着近侍衣袍的太监,每个人都身首异处,他们的头颅被切下来放在了各自的手边,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被鲜血和伤口覆盖。

    这残忍远远超乎了衡原君的预料。

    三希堂正殿的门半掩着。

    四周有些过于安静了。

    没有哭泣,没有哀嚎,没有宫人的低语,一切都陷在深蓝色夜晚的死寂之中。

    他推开门,看见正殿的外屋狼藉一片。

    桌椅被推翻,地面上遍布了不知名的碎片有琉璃,有白瓷,衡原君踩过它们,脚下传来碎片被碾压的脆响。

    走到这里,他终于看见了里屋里的隐约人影,那单薄的背影跪坐在地上,似乎是陈翊琮。

    “……殿下?”

    没有回应。

    屋子里没有点灯,但衡原君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他继续缓步朝里走,直到看见陈翊琮怀中躺靠着的那个熟悉身影衡原君一时怔了怔。

    这里是这样安静,安静到让人有些不确定,那个躺在陈翊琮怀中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过去。

    但这一幕已经让衡原君有些站不稳,他立刻扶住了一旁的高椅,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陈翊琮怀中的人影。

    衡原君想着各种各样几率渺茫的可能,直到他看见了甄氏垂落在地面上的左手。

    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是折断的、鲜血淋漓的指甲。

    陈翊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头上的玉冕早已不知跌落去了哪里,长发已经完全披散开来,垂落腰间。

    少年缓缓吐了一口气,然后回转过头。

    月光顺着敞开的殿窗投进来,照在陈翊琮的身上,也让衡原君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满是飞溅血迹的脸。

    “你来迟了。”陈翊琮声音喑哑,目光淡漠。

    ……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甄氏都没有饮下那杯毒酒。

    在外院悠扬的铜钟之下,陈翊琮看见母亲奋力打翻了烛台,推倒了桌案……毒酒最终全部洒落在地上。

    尽管这一切的挣扎无济于事,只会带来更多的不体面和更强烈的痛苦,但母亲依旧抵抗到了最后。

    她绝不选择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死。

    而今躺在怀中的母亲,表情依旧万分痛苦。

    陈翊琮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也许就是她最后的不顺从。

    屋子里激烈的声响到底引来了守陵人的注意,只可惜那时已经太迟了,那把曾经抵靠在母亲脖子上的匕首,最后洞穿了她的心口。

    陈翊琮没有等这些太监毒发,就直接手刃了所有的凶手只可惜,最应当死在他手里的人,已经先死在了老天的手里。

    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三希堂,将母亲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抱在怀中。

    就像幼年时的无数个夏夜,母亲也曾这样抱着自己。

    陈翊琮也想哼一些歌谣,就像小时候甄氏曾经在睡前给他哼唱的那样,可惜他一首都不记得了。

    周围的时间,好似静止了下来。

    四面的光线慢慢变亮,周围的声音也慢慢变得嘈杂。陈翊琮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声音,有杂乱的脚步,悲凄的哭声,无奈的叹息,和絮絮叨叨的安慰……

    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道湍急的河流传来,他听不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

    天亮了,母亲没有醒。

    但他还想继续等一等。

    ……

    这天清晨,当柏灵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准备洗漱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韦十四正闭着眼睛,靠着外面的屋墙,似乎是睡着了。

    “十四?”柏灵走近,轻轻推了推韦十四的手臂。

    韦十四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睡在这儿了,”柏灵低声道,“会着凉的啊。”

    韦十四捏了捏鼻梁,“早上站在这想了会儿事情,结果就睡着了……我有消息要给你。”

    “什么?”

    “启泰帝驾崩了,”韦十四低声道,“就在昨天夜里。”

    柏灵垂眸这个她已经知道了,昨夜的钟声大概已经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平京。

    “今早宫里传来消息,”韦十四接着道,“皇后无法承受打击,在皇上离世后,紧接着殉情自尽了。”

    柏灵顿时困意全消,站在原地消化了很久她想起最后一次见甄氏的情形。

    想起甄氏的温柔笃定,从容不迫的微笑。

    在昼夜不分地照顾启泰帝的间隙里,她甚至还在偏殿读李元的《山川实录》。

    无法承受打击?

    殉情而死?

    “不可能……”柏灵的手倏然抓紧了衣角,“那位娘娘,绝不会这样做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就这样了

    “太子呢?”柏灵问道,“他……他现在……”

    “还在三希堂,内阁的几位老臣已经都过去了。”韦十四轻声道,“具体的情形,现在不大好探听,但皇后娘娘确实是死了,还有昨夜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太监,也全部跟从自尽了。”

    “……全是自尽?”

    “目前的消息是这样。”韦十四答道。

    柏灵怔怔地想着这件事,慢慢走到水井旁扶着井沿坐了下来。

    清晨的院子没有别人,柏世钧和柏奕还在睡觉,不远处传来几声鸡鸣犬吠。

    “十四,去休息吧。”柏灵望着眼前的平地,低声说道。

    “嗯。”

    韦十四望着眼前的女孩子,他知道甄氏在不久前给到柏灵的那个许诺,尽管柏灵在这些日子里一直守口如瓶,但事情还是再次发生了变化。

    柏灵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哂。

    这些天里,想起许多事情,她都忍不住流泪。

    日复一日地哭,日复一日地哭,眼泪渐渐让她感到了厌烦。

    哭得人百无聊赖,哭得人心灰意冷。

    甄氏的那个许诺,真的太美好了。以至于这几天,柏灵越想越觉得不真实,越想越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像过去的许多事情一样,在最后一刻化为泡影。

    被吊在半空中晃荡的感觉并不好受。

    现在,这些不安终于结束了。

    一切欢声笑语的幻想都被摔了个稀碎,生活又重新露出了它布满荆棘、狰狞可怖的原貌。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她已经习惯了后者的样子。

    在她生活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无歇无止的战斗,谁要是胆敢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那现实转头就会拿巨锤抡他的脸,并把他过去一点一滴挣来的东西,在刹那间捣个粉碎。

    柏灵听见头顶传来鸟群的鸣叫,她抬起头,看见鸟群从头顶掠过,又变幻着形状在远天转了一个弯。

    鸟群远去,柏灵忽然想起了林婕妤,想起了贵妃。

    作恶多端的死了;

    无为无求的死了;

    而甄氏这几乎是柏灵在这里所见过的人中最趋近于完美的一个,也不得善终。

    “这里的风波,有时候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有路可退,任谁也不会想在这里顶着吧。”

    甄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知晓未来是什么在等着自己吗?

    柏灵不知道。

    这里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久前还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问题……而今却意识到她依旧对此一无所知。柏灵想起巴恩斯的名言命运,一个大词,意味着某些时刻,某些事,你无能为力,可是生活告诉你,“就这样了”。

    人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并称之为命运。

    柏灵平顺了呼吸,她觉得眼眶依旧在发热,但眼泪已经流干了。

    不管巴恩斯说的是谁的命运,总归这不是她的命运。

    门外也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

    一月之内,紫禁城再次易主。

    礼部的工作量再次翻番不过好在,启泰帝最后的圣旨给了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切都切实从简。

    今年的大周一共更替了三个皇帝先前礼部定下的规矩是,今年仍按建熙四十五年算,从来年起,再算启泰元年。

    而今启泰帝御极还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这就真的一下难住了所有人,礼部内部争论不休,一直定不下来要怎么来算这年历。

    最后孙北吉一锤定音今年从正月到五月、七月到年底都是建熙四十五年,划出六月一个月按启泰元年算,明年再开始算新帝的元年。

    这种算法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但当下也只能以此权宜之计应对时局了。

    在结束了这一场纷争之后,内阁再次向礼部递去旨意今后不要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耽误太多时间,眼下所有的要务,都应当围绕下一次的登基大典进行。

    礼部的官员们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旋即指出,这绝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耽误多少时间,反而是内阁在一些真正要紧的事情,迟迟给不出回复

    就比方说,新皇的年号到底要定哪个。

    下面人如此来要说法,孙北吉也没有办法。

    新皇的年号,怎么着也得新皇自己过目、首肯才行。

    然而在启泰帝驾崩之后,陈翊琮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这些臣子,他把自己关在了三希堂,什么人也不见。

    时局益发艰难起来。

    眼下已到了七月,盛夏转眼即过,秋日很快就要到来,但孙北吉也没有办法去勉强那个蜷在三希堂不见任何人的少年。

    他和张守中,是少数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

    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也太令人痛心疾首。

    如今距离启泰帝驾崩已经过了整整三日,皇后甄氏的遗体仍旧没有入棺,炎炎夏日,尸体已经开始慢慢散发出臭味,但陈翊琮始终抱着母亲,不让任何人靠近。

    这三日里他水米未进,谁也不知道少年能熬多久。

    而孙北吉,这位大周的首辅大臣,亦不得不开始做一件事情他从卷籍司中调取了大周境内所有藩王的案卷,并从中筛选出适龄的陈姓王孙。

    朝廷不能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岁里。

    如果陈翊琮真的扛不过这次的坎,他也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位合适的储君。

    这件事在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残酷到无以复加。

    但孙北吉也只能一个人将这件事准备起来。

    内阁永远要有第二套方案,他不能被任何事打个措手不及。

    ……

    第三日傍晚,平京又下起雨来。

    这个夏天的雨水,就和这个夏天里人们的眼泪一样,有些过于充沛了。

    在隐隐的雷声中,甄氏的尸体终于被宫人们从陈翊琮的怀中抬了出来因为多日的不饮不食,少年终是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张守中一直陪在太子身侧,便趁此时,命人抬着太子回到了东宫。

    宫人们为昏昏沉沉的陈翊琮换好了衣服,扶靠着他,让他半坐起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陈翊琮喝下了小半碗米汤少年的身体又渴又饿,原先一顿就要吃下两三碗白米,而今突然断水断粮,去找新的饮食几乎是一种本能。

    然而他迷迷糊糊的,喝得又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而后竟直接将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除了先前的米汤,他的胃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一阵一阵的酸水灼烧他的食道,将陈翊琮从半梦半醒的浑沌中痛苦地螯醒。

    然而没有人能再像母亲那样,轻轻拍抚他的背。

    他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房舍,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在恭亲王府的院子,而是他的东宫。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重山

    皇后终于得以入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内阁内阁的许多官员在听到之后都松了口气。

    太子一直抱着母亲不肯撒手……

    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这不成了小孩子耍赖吗。

    堂堂储君,这么做很不成体统的。

    如今皇后这边僵持的事情解决了,他们的许多担忧也便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不过,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这天夜里,宫里又传来了消息太子不见了。

    太子不见了。

    守陵人应该是知道他的去向的,可是这些守陵人就像铁疙瘩一样沉默,问什么都不答。

    禁卫军在皇宫的每一处出入口都设下了重重关卡,人们打着伞提着灯笼,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搜寻着陈翊琮的踪影。

    张守中亲自冲进雨中寻找,甚至有一小批人直接去了恭王府搜寻。

    然而大雨之中,始终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

    闪电划过穹宇,将整个宫道在瞬间照亮,陈翊琮在雨中慢慢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身后两个守陵人紧紧跟随。

    三个人都没有打伞。

    朦胧的雨幕中,远处有亮起的灯火。

    借着光,陈翊琮认出了这里这是太医院在宫中的值房。

    如此,他便知道自己这一路都在往西走,如果继续向西行进下去,就到了西华门。

    于是他经过了太医院值房的院门,这道门在雨夜里紧紧关着,而在它的隔壁,一个没有名字的院落大门敞开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桠伸出了外墙。

    陈翊琮对这里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当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垂悬的花枝挂住了少年的衣摆。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衣袖回扯,绸料瞬间断成两截。

    也便在这时,他听见有人隔着墙,正在院子里唱歌。

    这个声音,陈翊琮一下就听了出来。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他慢慢回转过身,把头抵在墙面上,竖起耳朵静听。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他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皇爷爷曾经为柏灵在宫中设下一间专门的院落,陈翊琮一直是知道的,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听,那个院子到底在哪里。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雨声里,女孩子的声音有些断续。

    “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词写得这样苦,可是歌的调子却轻盈又婉转,好像在唱什么美好的事情。

    陈翊琮忽然就想起有一天早晨,那时他还苦于怎么安慰父亲被流放的胡律。

    于是他去到了御花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柏灵。

    那时候柏灵和他说,有些痛苦,没有人能帮胡律分担得了,他能做的非常有限。

    这一刻,陈翊琮忽然懂了。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

    真的分担不了。

    谁也分担不了。

    在大雨中,陈翊琮用湿透的衣袖擦着眼睛,脸上的雨水滚烫,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天上落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忧愁自己解,

    自流眼泪自抹干。

    他扶着墙慢慢踏进了院子。

    柏灵正一个人坐在靠墙的长廊扶手上,她手里不知道在编什么东西。

    陈翊琮隐约看到了从她指缝里垂落的几缕流苏。

    柏灵听到声音,也抬起了头。

    她看见陈翊琮狼狈地站在门口,少年浑身湿透,雨水正顺着他的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世子……”

    这个称呼听得陈翊琮眼眶又热了起来,他向再往前走几步,可是地上翘了一角的地砖绊住了他,于是陈翊琮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跌在了地上。

    ……

    里间的屋子里,陈翊琮坐在椅子上,他身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椅子的扶手上搭着一条干毛巾。

    陈翊琮回过神,慢慢伸出了手,将姜茶端起来。

    但只喝了一口,生姜辛辣的味道就灼得他受不了。

    他抬起头,看见屋子的正中央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贞善流芳”四个字。

    陈翊琮认得这字迹,这多半是皇爷爷的亲笔。

    这时的陈翊琮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柏灵向太监赵七要了一身常服。

    而赵七这时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衣服颇不合身地套在太子爷的身上。

    而事实上,外面的守陵人现在身上穿的也是赵七的衣服他们在后院生火,烘烤着陈翊琮和自己的湿衣。

    赵七按照柏司药的吩咐,亲自伺候太子爷换了衣服,顺便给太子爷打水洗了手。

    陈翊琮的手掌掌面上因为刚才的跌倒有一些擦伤,赵七用干净的水冲掉了上面的泥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翊琮一直面无表情,更是让赵七胆战心惊。

    他原本还想给太子爷擦擦头发结果陈翊琮皱起了眉头,吓得赵七立刻退了下去。

    柏灵用干净的垫布隔着手,端了一碗清汤面过来这面里除了一点盐,什么也没有加,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挂面。

    “吃吧。”

    陈翊琮点头并接过了筷子,只是动作仍旧有些迟缓。

    柏灵望着他背后的衣服又湿了一片少年的头发仍然在滴水,放在他手边的干毛巾,他也没有要用的意思。

    这样换了一身衣服有什么用。

    “赵七,”柏灵低声道,“去拿把梳子来。”

    “不需要,”陈翊琮低声道,“我……”

    “别动。”柏灵轻声说。

    这声“别动”让陈翊琮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个场景在忽然之间变得如此熟悉。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乖乖坐好,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碗筷。

    柏灵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干毛巾,从发尾开始,一点一点拧干陈翊琮的头发。

    “张大人前脚才刚来过,”柏灵轻声道,“他问我今晚有没有见到你。”

    陈翊琮沉默着。

    柏灵接着道,“……你今晚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第一百四十章 两座孤岛

    陈翊琮点了点头。

    赵七这时跑了过来,两手递来了一把木头梳子这是他自用的,有好几处断齿。

    他不敢贸然跑进柏灵在这间院子里的卧房,思前想后还是把自己的梳子拿了过来。

    柏灵愣了一下,接过了这把破旧的木梳。

    “这把梳子以后不要用了,”柏灵轻声道,“你自己还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一并列个单子,明天去内务府换新的。”

    “诶。”赵七拘谨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退去了一旁。

    柏灵转过身,握住了少年的头发。

    陈翊琮的头发有点像他的曾祖母,轻软又柔顺,只是被雨水淋湿之后,好多地方都打了结。

    几处一直梳不顺的地方,柏灵撇开梳子,对着烛火,把团在一起的头发拆解开,然后再继续上木梳。

    好几次梳头的时候,柏灵听到陈翊琮轻轻“嘶”了一声。虽然没有喊疼,但柏灵还是随即停下了手,放轻了动作。

    靠墙的烛火将柏灵的影子投照在墙上。

    望着这影子,陈翊琮想起了他在城南营地里见过的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拾荒少年,他张口就喊柏灵“姐姐”。

    年纪更轻的柏灵,确实在各方面都更像是一个姐姐。

    “你刚才……坐在院子里,”陈翊琮忽然开口,“是在做什么?”

    “在编穗子,就是挂在扇络下头的那个东西。”柏灵轻声回答。

    “我听到你在唱歌,”陈翊琮声音转低,“是什么歌。”

    柏灵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九重山。”

    陈翊琮喃喃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又听见柏灵补充道,“是一首西南的山歌。”

    “为什么叫九重山。”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猜,是因为这首山歌和另一首带着‘九重山’的歌,一起出现在了同一部戏里。于是后来歌者就取了‘九重山’几个字,做这首歌的名字……反正意义都是一脉相承的。”

    “是吗,”陈翊琮的声音毫无起伏,“另一首是……?”

    “那一首我不会,”柏灵慢慢地回答,她念白着山歌的词,“开头大概是,‘老了难,老了唱歌真的难,不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陈翊琮不是很清楚柏灵到底是在说哪部戏,但这也不重要。

    不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听起来,似乎是老人缅怀青春的歌谣。

    这一首,还有之前的那一首,他都觉得很能入耳。

    少年逐渐放松下来,他的背向后靠了靠,抵在了椅背上。

    柏灵将陈翊琮的头发梳得顺了,并且不断地用毛巾擦拭梳出来的雨水,少年的头发不再滴水。

    期间陈翊琮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落寞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偶尔抬头看柏灵投在墙上的淡影。

    柏灵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再好不过,他也不打算和任何人开口。

    “……你怎么会在宫里呢。”陈翊琮垂眸道。

    “张大人让我来的。”柏灵低声回答,“三天前的事了,他到我家里来,让我这几天到宫里候命。”

    “候什么命?”

    “没有说。”

    陈翊琮微微颦眉。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某种心事似乎被张守中洞察了,但这感觉与母亲的看破不说破完全不同。

    这种洞察,令他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快。

    陈翊琮想了片刻,看向站在墙边的赵七。

    “你叫赵七是吗。”

    太子的声音虽然依旧有着几分虚弱,但深蕴其中的威严依然让赵七连忙低下了头。

    他连连点头,轻声答道,“回太子爷,奴婢是叫赵七。”

    “……去一趟东宫,”陈翊琮的目光落在赵七脚前的地面上,“去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赵七没有听懂,“告诉……谁?”

    陈翊琮表情漠然,“到了东宫,你看到谁,就是谁。”

    “哦哦……”赵七依旧不太明白,但暂时不敢再问下去。

    “告诉他们,都好好待在宫里,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来找我。”太子声音缓慢而清冷,“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赵七几乎立刻答道,不敢有半点耽误。

    他打起了伞,便一脚冲进了门外的雨幕里,柏灵在后面喊他拿灯笼,但他人已经跑远了。

    望着赵七的背影,柏灵叹了一声,又回到了房中。

    “这里只有你和赵七两个人吗?”陈翊琮问道。

    当然不止的,十四也在。

    但强调这个没有必要,柏灵点了点头,轻声道,“柏奕就在隔壁,这几天他一直有陪我进宫,我这里有什么麻烦的话,随时可以去找他。”

    “这样不好。”陈翊琮的声音很弱,“……这样不安全。”

    “这样清净。”柏灵答道。

    昏黄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映得暖暖融融,陈翊琮的眼睛半睁着,渐渐有了困意。

    “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低声开口,“……就在这里。”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给陈翊琮拿来了一条宽大又轻薄夏毯。

    少年裹着薄毯,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仰靠着椅背,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房间中央的那块匾额。

    门外电闪雷鸣,但呼啸的狂风骤雨吹进不了这里,他听见身后传来了翻书的声音柏灵又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上看书。

    这书页翻动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又是如此熟悉。

    陈翊琮渐渐睡了过去,在这几天里,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睡着。

    夜更深了,柏灵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那条薄毯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角,大约有一半已经落在了地上。

    于是她站起身,走到了少年身边,将毯子重新盖回到陈翊琮的身上。

    在闪动的烛火间,柏灵看见少年的眼角又渗出了眼泪,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大概是在做梦。

    “我不会……”睡梦中的陈翊琮喃喃低语,“我不会……”

    柏灵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听清陈翊琮梦中的呓语究竟是在说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少年在说的是什么了。

    因为那是他在最后时刻,听到的来自母亲的叮咛。

    在梦中,他一次一次地给出了回应

    我不会让死去的人,白白流血。

第一百四十一章 鲸蜡

    次日醒来,陈翊琮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那个叫赵七的太监斜斜地跪靠在床边。

    听到动静,赵七随即睁开了眼睛太子正坐在床上,望着自己。

    “太子爷醒了,”赵七很快站起身,“奴婢”

    “柏灵呢。”陈翊琮问道。

    “司药一早去将军府了,”赵七轻声答道,“这几日都是这样的。”

    赵七将陈翊琮已经干了的衣服拿了过来,他这一向都没有做过什么服侍人的工作,搭手的动作也有些笨拙。

    于是陈翊琮索性推开了他,自己穿衣穿靴。

    “这是哪儿。”陈翊琮问道。

    “是司药的房间。”赵七答道,“您昨晚在外头睡过去了,司药就让您的那两个护卫把您抱到了这里。”

    陈翊琮望向这屋子里的陈设。

    尽管赵七说了这是柏灵的房间,但实际上这间屋子根本看不出有人居住所有的东西都是宫里的标配,柏灵没有在这里留下半点痕迹。

    大概除了夜里睡觉,柏灵平时根本就不会踏进这里吧。

    “来人。”陈翊琮低声道。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守陵人径直走了进来。

    “去内阁。”陈翊琮声音平静地下令,“告诉孙北吉还有各部尚书……今日的例会推迟,等我到了再说。”

    “是。”

    对着镜子,陈翊琮理了理衣襟,正当他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看见柏灵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贝壳。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拿起了它。

    打开贝壳的上壳,里面盛着一点点深棕色的膏脂。

    膏脂表面平滑,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陈翊琮回头问道。

    “回太子爷,是女子养指甲用的蜂蜡,虽然柏司药好像不大用这个,不过内务府还是拿了一些过来……”

    赵七一边解释,一边小心地望着陈翊琮的背影。

    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

    “……这里,有冰窖吗?”陈翊琮问道。

    “冰窖?”赵七怔了一下,“有的。”

    隔壁就是太医院的值房,他们有很多药材,日常都是存放在冰窖里的。

    陈翊琮慢慢地,把盛着蜂蜡的贝壳放回了原处。

    “……都换成鲸蜡。”陈翊琮低声说道。

    赵七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下来,而后目送太子殿下大步远去了。

    ……

    将军府,申集川的副官许直早就等在了门口,一见柏灵的马车靠近,他飞快地下了台阶,等马车一停靠妥当,便等候着扶柏司药落地。

    “许大人不用每次都出来接我,”柏灵轻声道,“我已经知道去里院的路怎么走了。”

    许直摇了摇头,“要接的,要接的,司药什么时候来,末将就什么时候迎。”

    “那……”柏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走吧。”

    将军府花坛里,那些缠着铃铛的酒罐是否还依旧立在那里,柏灵每次来都会侧目留意。

    看起来,今天也没有什么变化。

    在申集川自己的小院,老将军已经脱去了一向的铠甲,换了一身常服坐在院中。

    铠甲一退,申集川就像是一只被褪了壳的蜗牛,属于老人的憔悴和萎顿在他身上一展无遗。

    他手中不再握着刀斧,而是换成了一颗大概拳头大小的铁球。

    铁球的两头各伸出一条延展的细线,细线一头系着铁环,申集川两手的食指插在铁环里,每当他用力向外拉绳,铁球里就会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

    是真正的爆裂声,而非鸣锣,或是重锤打在铜钟上的声响。

    拉得越急,越用力,铁球里的爆裂声就越大。

    而松开手,两头的细绳就会咕噜噜地自己往铁球里卷。

    申集川一度好奇这东西里头的结构,但半球的接口被焊死了,想看的话就只能把球砸开他只能暂时抑制住这种好奇心。

    上个月,柏灵在某天下午突然造访,那时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她说自己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看望老将军。

    也就是在那一天,柏灵带来了这个小球,说是专门找内务府的铁匠打的让申集川每天把玩。

    “申将军起得还是很早啊,今天。”柏灵踏进了院子,像往常一样给申集川打招呼,“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申集川低声答道,他拉起手中的细绳,铁球内再次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你这几天气色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柏灵笑了笑,在申集川对面的空凳子上坐了下来。

    申集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柏灵没有说话,而是向着申集川伸出了手。

    老将军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怀疑,将手里的轻铁球放到了柏灵的手中。

    柏灵捏住了铁球两侧的铁环,而后突然用力向两侧猛拉球体内爆发出尖锐的声响,震得柏灵自己耳朵都有些不舒服。

    申集川几乎在这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尽管这爆裂声和火铳的声音比起来已经小了很多,但还是勾起了申集川一瞬的惊惧。

    “我力气不大。”柏灵将铁球交回到申集川的手里,“也只能拉到这么响了,将军如果用了全力,大概会更响。”

    申集川笑了笑,他将铁球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交给了一旁的副官。

    “走走吧。”申集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柏灵跟着起身站了起来。

    两人沿着将军府里的长廊慢慢散着步。

    夏日的早晨,暑气还没有升腾起来,一切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对平京的夏日景象,申集川已经感到有些陌生了。

    他想到北境,想到常胜前些日子给他写了信。

    信里的内容他在拆信之前就猜到了除了一些来自阿尔斯兰部的新消息,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问候。

    常胜盼着申集川早点回去。

    自从那一晚在神机营前丑态百出,申集川就像是当众死了一次。

    他不知道外面会如何传开自己那一晚的举动,但他可以想象并且同时明白,真实的情形恐怕远远比他的想象更滑稽、更残酷。

    他藏了这么久,瞒了这么久,避开了所有逢年过节里的鞭炮爆竹,避开了每一次盛会烟火,最后却毫无防备地,在神机营的夹道欢迎中完全暴露了弱点。

    现在再瞒下去,就变成了自欺欺人。

    那这一切的小心和固守,也都失去了意义。

    “你说你在其他地方见过我的这种病……”申集川忽然轻声地开了口,他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子,“是在哪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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