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绣春刀
“宋阁老。”
黄崇德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这位在建熙帝身边跟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也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
“世子爷早就不在这里了,皇上的遗诏,老奴也已经一并交给了世子爷。皇上早已下定决心,将皇位传位于恭亲王……尔等乱臣贼子,今夜拿到了这左卫营和平京城防的几千兵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望了一眼站在宋伯宗和他身后的那些大臣们。
“原定的祺王册封仪式应当在五月月底。册封过后,贵妃亦即刻与祺王启程离京,前往封地。这一切,礼部与司礼监都有卷可查,他宋伯宗现在,还抹不了皇上的旨意。
“即便今日我们全都死在了这里,我大周还有百万雄师,还有这天下万方的人心向背。等来日世子爷回来,真正地靖平内乱之时,绝不会轻饶任何一个悖君的逆臣。”
人群中的阁员们,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黄崇德的意思他们早就听懂了现在就站队,立刻就站队!
若来日恭亲王世子真的重返平京,那么所有今晚苟且偷生活了下来的逆臣,亦要面临灭顶之灾。
“诸位大人,你们都是我大周的中流砥柱。”黄崇德的目光变得深邃,“将来史册留名,是千古流芳抑或遗臭万年……只看今夜。”
这实在是……实在是……艰难的抉择。
宋伯宗除了平京的城防,手里还有别的底牌吗?
恭亲王世子能逃出生天吗?
即便逃出生天,他真的能够卷土重来吗?
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然而今夜但凡错了一步,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不仅是身败名裂,还有一整个宗族命运的倾覆……
柏灵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正觉得感慨,忽然觉得自己左肩被人揽住了甄氏俯身,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好孩子……谢谢你。”甄氏小声地开口。
柏灵听出她声音的颤抖,连呼吸都带着浓厚的鼻音,她轻轻抚拍着王妃的背。
“王妃别怕,世子说他有办法的。”柏灵低声安慰道,“他说只要撑到天亮,他就能带兵回来。”
“哪里的兵?”甄氏心中一惊,“申将军的吗?”
柏灵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时间太紧迫了,她也来不及打听。
“总之,我们只要撑到天亮。”柏灵沉声道,“相信世子爷吧。”
甄氏微微颦眉。
她轻轻松开了柏灵,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
“王妃……?”
甄氏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探进了左手的宽袖之中,她指尖轻轻用力宽袖下传来了某种火星引燃的声音。
而下一瞬,柏灵终于看清了甄氏的右手紧紧抓着一个大约两指长的竹节。
随着一声划破长空的轻啸,一道鲜红的烟火从养心殿外直冲夜空,在漆黑的浓云下绽开一朵小小火花。
所有人都抬眸望向夜空。
这显然是某种召集的信号。
人们忍不住向四下望了望,左卫营的众官兵更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伯宗面色阴沉,“把这个柏灵,还有那个黄崇德都投入鸩狱……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知道陈翊琮的下落!”
几人径直上前,粗暴地将柏灵从甄氏的身边拖走,然而在面对黄崇德的时候,左卫营的官兵依旧有几分迟疑他们跟在建熙帝身边这样久,几乎所有人都见过这位一直深得皇帝信赖的老公公。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想着养心殿里尸骨未寒的建熙帝,卫兵们依旧有些顾及。
“黄公公,请吧。”官兵们冷声说道。
黄崇德颇带几分讽刺地看了宋伯宗一眼,而后去到柏灵身旁,拨开了那两个钳制着柏灵的亲卫。
“去鸩狱的路,还有谁比我更熟呢。”
黄崇德目光带着几分老者特有的慈悲,他轻叹了一声,牵起柏灵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外走。
一老一少在铁卫的押解中远去了。
宋伯宗又回转过身,望向身后已经开始动摇的阁员,他知道这些人在顾虑什么:倘若今夜恭亲王与世子都在养心殿被擒杀,那么反了也就反了。
但如今陈翊琮外逃,让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宋伯宗冷笑着总之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祺王会在太和殿登基,接受所有四品以上京官的朝拜。
而此刻他也正好需要拎出几人来杀鸡儆猴。
于是几个看起来不太坚定的官员被推了出来,他们低低地哭着,只是不断向王妃恳求,请王妃记住他们的名字。
而就在此时,恭亲王被人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从养心殿的后边提了过来原来他在殿内听到了方才的一切,于是便弃下建熙帝的遗体,试图从大殿的后门偷偷溜走,结果被左卫营当场抓获。
宋伯宗大笑起来。
一切的哭声和恳求都停了下来。
看来他不用再动嘴皮子了,在这个懦弱无能的王爷面前,没有人再彷徨什么。
孙北吉和张守中的身体僵在那里,无一不撇过头去老泪纵横。方才的眼泪是愤恨,是热血,如今的眼泪只剩下心如死灰的失望。
宋伯宗指着已经被吓破胆的恭亲王,当众痛陈他的罪责,最后理所当然地拿出所谓的遗诏,宣布由祺王继承大统。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只有甄氏还站在那里,面容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让她跪下!”
宋伯宗手握遗诏,厉声下令。
有士兵上前,正伸手要去抓甄氏的头发,黑暗中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刀,径直斩断了他的手。
一声惨叫,鲜血飞溅在甄氏的脸上,她的目光是如此冷冽,没有丝毫动容。
恭亲王牙关颤抖着四下张望,然而未等他觉察到任何蛛丝马迹,一直提着他后领的那个力士就被一把锋利的绣春刀从背后贯穿了肚皮。
恭亲王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当所有人看清了那张出现在恭亲王身后的脸时,最先发出惊叫的人却是宋讷。
“韩……韩冲……?”他的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你……你为什么……!?”
韩冲漠然地拔出了没入力士身体中的血刃,两指夹住刀锋,迅即地抹去了上面的热血。
“臣救驾来迟。”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王爷、王妃恕罪。”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阿衡
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从四周传来。
养心殿的飞檐与宫墙之上,忽然多出了二三十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宋伯宗望着眼前的一幕,震惊转瞬化作怒火,
“……你竟然是,恭王的人!”
“你说错了,宋阁老。”韩冲低声答道,“锦衣卫是皇上的人,谁与皇上作对,就是与锦衣卫作对。皇上在养心殿中尸骨未寒,你身为三朝老臣,却在此扰乱宫廷……
“……甚至危及我大周储君的性命。”韩冲目光如练,“神机营不能不管。”
神机营。
张守中目光微震,这个词撞在他的心上,几乎立刻撞出了希望的星火。
他立刻举目去看这些忽然出现的锦衣卫。
除了少部分冲在最前面的锦衣卫们手持传统的刀与盾,更多架守在高处的锦衣卫手持改良火铳。
火铳这种东西,早在天启年间就已经出现了,它威力巨大,但完全不实用。
那些试图携带火统上战场的部队,往往还没有来得及与敌军对阵,就先被因为各种原因引起的走火和爆炸伤及大半。
即便挺过了这一步,在真正交火的时候,又总是有大量的火铳出现哑火的情况。
故而它在更多时候只是被当作某种象征性的重器被安放在军营边缘,从未真正被大规模投入到战争之中。
张守中记得,在建熙帝结束了最后的一次北巡之后,曾经动过想要革新三军武器装备的念头,张守中为此还起草过一份文书。
然而在回京之后,建熙帝再未提过这件事,兵部也只得作罢。
后来张守中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说建熙帝在京郊批了块地,每月有大量硝石、硫磺和木炭流向那里。
当时他也和众人一样,觉得那又是一处炼丹房的分址。
未曾想……
“请王爷、王妃,还有两位大人进殿。”
随着韩冲一声令下,几个锦衣卫上前为张守中松绑,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张守中和恭亲王退回到养心殿内。
建熙帝还躺在那里。
甄氏望着床榻上神情安详的皇帝,心中掀起波澜建熙帝实在是太多疑了……他多疑到始终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卫,也要安排一股潜在的力量来制衡。
那么能够制衡这股力量的人,又在哪里呢?
在进屋之后,所有锦衣卫以最快的速度锁死了养心殿里所有的窗户,院中随即传来巨大的轰鸣和时闪时灭的火光。
惨叫声接连不断。
恭亲王红着眼眶,蜷缩在甄氏的怀中,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甄氏的名字,带着忏悔和哀求轻轻晃动着甄氏的手臂,但是甄氏一次也没有看他。
张守中和孙北吉则勉强站立在他们的身后。
张守中凝视着养心殿的纸窗,又一次淌下泪来。
张守中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捂着耳朵,而是任由这一声声枪火震得他耳朵生疼,脸上忍不住浮起微笑。
他知道,今晚,他大概是要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随着一声炮火的轰鸣,养心殿的正门极快地被打开,而后又迅速地合上。
一个身披玄黑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殿宇之中。
甄氏明显感到怀中的恭王颤抖了一下。
四人同时看向这个新出现的黑衣人被韩冲带来的锦衣卫显然都对他恭敬有加,当他缓步经过建熙帝的长廊,两侧的人无一不低头向他问好。
“明公。”
“明公。”
“明公……”
他们这样称呼这个来人。
来人的脸隐于兜帽之下,让人看不清表情。
尽管明知无济于事,但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人,还是勉强挪动了位置,站去了恭王和王妃的身前。
衡原君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他摘下了自己黑色的兜帽,在数十年的囚禁生涯里,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
他的脸瘦削而苍白,没有束发,面目气质与建熙帝有几分相似,却多出几分儒雅风流。
没有人认出他来。
“……你就是那位‘明公’吗。”甄氏低声说道,她带着几分警惕,“你到底是谁?”
孙、张二人听得此言,都有些惊讶看起来,这个身披黑色斗篷、年纪与恭亲王不相上下的男子与王妃是认识的。
衡原君站在那里,目光温和地望着坐在地上的王妃。
“君平姐姐。”他低声道。
甄氏怔了一下,不由得再次抬起了头,认真去看衡原君的脸。
恭王明显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微微一僵,他竭力支撑起上半身,也想去看衡原君的脸。
甄氏望了他许久,忽地双目微动,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怀疑,轻轻念出了一个名字。
“……阿衡?”
“嗯。”衡原君轻轻叹了一声,似有无限感怀,“是我。”
……
京郊的驿站,一处草垛之中,柏奕浑身是血地喘息着,一旁陈翊琮亦受了一些轻伤。
不远处是驿站的马房他们利用柏灵拿来的手谕出了宫门,又出了城门,然而在出城后不久,追兵就赶了上来。
从这里到永陵,走路大概还需要两个时辰,骑马的话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到了,他们抹黑进了驿站,却未曾想追兵也旋即而至。
现在这些人正在搜查驿站的客房,尚且没有找到这里,但是两个官兵已经把守在驿站后门的出口,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了。
陈翊琮望着驿站门口官兵手中的火把,绞尽脑汁地想着出逃的办法。
“殿下,”柏奕忽然伸手抓住了陈翊琮的手腕,“我有个……有个请求。”
陈翊琮有些意外,他看向柏奕,“什么?”
“万一,我是说万一,今晚我的命折在这里了,我妹妹,还有我爹……”柏奕握住陈翊琮的手猛然用力,“你能帮我照顾好吗?”
陈翊琮刚想答应,又立刻觉察到了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你想干什么?”
“再这样下去就是两个人一起死了。”柏奕的声音低沉,亦带着某种决绝,“我既然答应了柏灵,要把你平安送出去,就会说到做到。
“我就这一个要求了,”柏奕侧目望了那两个守门人一眼,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你肯定能做到的吧?”
“你”
未等陈翊琮开口拒绝,柏奕已经纵身从草垛中跃起,他当着所有人攀上驿站低矮的围墙,两三步就翻了过去。
“人在这里!!!”
“翻墙跑了!!翻墙跑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后,驿馆安静下来。
草垛后,陈翊琮额上青筋突起,他两眼布满了血丝,在确认追兵已经全部撤离之后,在黑暗中飞快地解开一批高头大马的缰绳。
马嘶之后,一骑绝尘。
第一百一十四章 原谅与告别
养心殿外的对峙依旧进行着。
在韩冲的指挥之下,占据高位的火铳迅速扫清了养心殿附近五十步内的战场。
“我们没有火铳吗!?”宋伯宗在一阵硫磺的气味中被呛得连连咳嗽,但还是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及时地后撤到了安全的地方。
“有……”穆成大咬牙说道。
“那上啊!我们也上啊!”
“那是养心殿!”穆成大厉声呵斥道,“皇上的遗体还在里头,你上火铳?伤到了皇上,这个责任你担得起,我担不起!”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
穆成大不再理会跳脚的宋伯宗,他回过头,“他娘的,弓箭手!弓箭手就位!”
很快,在穆成大的指挥之下,已经回过神来的左卫营很快就重新整理了队列。
那些从天而降的锦衣卫,人数目测不超过五十个,即便这些人带着火器、无法轻易近身,但他们的弹药必定是极其有限的。
养心殿被围,他们不可能补给弹药。
只要不断冲锋,不断冲锋,总是能让他们弹尽粮绝。
诚然宋伯宗说的“上火铳”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不到最后一步,穆成大不会这么做,一旦伤及建熙帝的遗体,不论最后赢的是恭王还是宋伯宗,他都免不了要把这条命搭进去。
他不信那个时候宋伯宗还能再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如今宋伯宗自己拿着一份遗诏,如果是真的那他穆成大就是清君侧靖内难,如果是假的他就是受了内阁首辅大臣的蒙蔽……
这一条退路,久居左卫营首领的穆成大一直为自己留着。
待弓箭手就位,穆成大再次下令进攻,并在火铳亮起火光的瞬间下令弓箭手放箭。
内宫之内没有准备沙袋或是别的掩具,普通的盾牌亦无法抵挡火铳的威力……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之下,养心殿外堆起了尸山。
但养心殿内火统响起的频次,也在慢慢地降低。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这个夜晚,就要过去了。
……
鸩狱里,针对柏灵的刑讯已经结束了。
黄崇德已经年迈,显然是经不住重刑的,再加上黄公公在这宫中一向的地位,鸩狱里的宫人便优先选择来撬开柏灵的嘴。
在听闻是这丫头偷偷送走了世子之后,众人原以为柏灵会是个很能扛的人然而并没有,从第一道刑鞭甩在柏灵身上开始,她就哭了出来。
刑鞭与普通鞭子不同,在使用之前,宫人们会将鞭子在清水中浸泡一夜,让它充分吸水,以增强鞭身的韧性每一鞭下去,必定皮开肉绽。
令鸩狱宫人们惊讶的是,这个柏灵看起来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受过耐受训练的素人,她对这些刑具毫无招架之力,甚至在挨第三鞭的时候就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昏厥了过去。
于是鸩狱的宫人取来盐水桶,直接泼在了她的头上这样既能螯疼伤口,又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鞭伤过快发生感染。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过了多少次。
鸩狱的宫人们架着柏灵回牢房,打开铁锁之后,遍体鳞伤的柏灵被径直抛落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
刑讯停止了,疼痛还在继续。
柏灵想象过自己被刑囚的情形,但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先前的想象是多么地肤浅。
她庆幸起来幸好她没有问陈翊琮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当时世子真的告诉她了,她未必扛得过鸩狱里的第一道鞭刑。
晦暗的鸩狱长廊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听阵势似乎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宫人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头张望只见身着一身新装的屈修正迈着大步走来。
在他身后,贵妃屈氏紧紧跟随着。
自建熙帝驾崩,而养心殿那边又发生激烈的交战之后,人人都明白,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一切的规矩忽然发生了变化,人们不敢再按以往的规矩行事,却又不敢完全抛却既有的规则
譬如此刻,屈修带着贵妃和一队左卫营的亲兵来到鸩狱门口,指名见柏灵一面,这不合规矩,但宫人们不敢不从。
见昔日嚣张的司药如此虚弱地倒在地上,屈修大笑起来。
“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他咧开嘴,“现在熊了啊!”
柏灵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
“你挨打……你也熊,”柏灵微微提起嘴角,“不信,试试……”
屈修向着牢门里啐了一口。
他回头看向贵妃,“时间不多了,你说你有办法让柏灵说出世子的下落,你现在问,快点儿。”
屈氏摇了摇头,“你们都在这里,我问不出来。”
“哪儿那么多屁事儿?你就当我们不在不就好了吗?”
屈氏仰头望了屈修一眼,却笑道,“二哥怕什么呢?柏灵被打成这样,丢在牢里,我也没有开锁的本事,还能放了她不成?”
“我怕?我怕谁?”屈修冷冷拂袖,“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人群散去了。
柏灵竭力仰起头屈氏走近牢房,两手抓着铁栏,满眼都是疼惜。
“柏灵,你还好吗?要不要紧?”
柏灵摇了摇头,她有些愧疚地收回了目光,“对不起……对不起……”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宫墙上,屈氏问她的那句“我能相信你吗?”。
而今她终是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就像屈修、屈老夫人、宋伯宗他们一样,在她认为必要的时刻,她也一样,义无反顾地欺骗了屈氏。
不仅背弃了对贵妃的承诺,而且完全违背了一个咨询师的职业道德。
利用贵妃对自己的信任,从她那里骗取了建熙帝空白的手谕。
贵妃屈膝,缓缓跪在了地上。
“今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的眼睛是红的,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但她又带着微微的笑意,就像她一贯的温柔。
“不要说对不起……即便今晚你没有骗我,而是告诉我你要去救恭亲王世子,我也一样会把手谕给你。
“如果时间往前倒转十年,我也会做,和你一样的事。”贵妃温声说道。
柏灵只是摇头。
贵妃的安慰非但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松懈,反而益发让她无地自容。
“宁嫔自尽了。”贵妃轻声道,“她在咸福宫放了一把火,在烈火中自刎而死……宫女是这么告诉我的。”
柏灵愣了一下。
“……所以我觉得,我也许应该,再来和你谈谈。”屈贵妃轻声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王者归来
“……为什么?”柏灵的声音有些干涩。
“因为她的幼弟,”屈贵妃轻声说道,“只有十一岁,和你一样大……也参与到了今晚的左卫营哗变之中……你听到火器的声音了吗?”
柏灵再次摇了摇头。
“可能这里是地下,所以听不见。”屈贵妃低声道,“他们在攻养心殿……皇上还在那里,可惜……”
可惜这最后一面,终究是见不上了。
屈氏沉默了片刻,又低声开口。
“宁嫔死了,我似乎应该是要伤心的……但我没有。”她轻声道,“我反而为她松了口气。
“薛家和常家都是一样的,满门忠烈,她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将气节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我懂她的悲愤。”
屈氏想了想,神情变得庄重起来。
“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非常羡慕薛阳,我羡慕她即便在深宫之中也一样活得无比热烈,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永远坚定不移,我很多时候也想像她一样。
“但那已经不是我的方式了,所以我始终学不会。
“有些事情,我明白得实在太晚了。”屈氏有些感怀,“不过好在,我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娘娘……”柏灵艰难地撑起了上半身,“你……”
“时间不多了,”屈氏望着眼前的少女,“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
柏灵咬紧了下唇。
“刚才说到哪里了……”屈氏眨了眨眼睛,她回忆了一会儿,然后笑着道,“啊,关于我的方式……我记得你上次进宫的时候,我和你聊过这个,但当时我自己也只是隐隐觉察了一个方向,并没有想得太明白。
“确实就像宁嫔先前说的,我有时候太‘软弱’了。如果我能有她一半的坚决……也就不会被我娘和哥哥逼到这个份上。
“但同样的,”屈氏笑起来,“我要是有宁嫔一半的坚决,我就不可能是她的朋友……宫里除了我,几乎没有人能容得下她的性情。
“我真的软弱吗?”屈氏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不软弱,像屈修这样的人才软弱。我只是太希望让周围的人过得好,但又缺乏一些技巧……
“毕竟,如果人不懂得怎么才能满足自己,他也不会懂得怎么满足别人;如果不懂怎么照顾自己,也不可能照顾得好别人。”
屈氏若有所思地望着近旁枯烂的稻草。
“温柔始终不是一种过错,我真正的错处……应该是进宫当了皇帝的妃子,身后又衔着屈家的期望。
“至于阿拓……”屈氏眼中浮起怜悯,“有些事情,到底是躲不过的……可怜生在帝王家啊。”
说到这里,屈氏低头看了看柏灵。
“我今晚来,差不多就是想和你说这些了。既是想和你道谢,也是想你之后不要为一些事情自责。我到现在也常常回想当初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说到这里,屈氏笑了笑,“我觉得这几个月里,自己像是重活了一次。”
她略带留恋地望着柏灵,“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
四目相对,柏灵的眼泪涌了出来。
“我给你绣了一个荷包,想着这里脏,就没带过来。”屈氏站起了身,她轻轻拍了拍裙摆上方才沾上的灰尘,“我放在承乾宫东偏殿你常睡的那张床下面,你出去以后记得去拿。
“……你会平安的,柏灵。”屈氏低声道,她垂眸点了点头,像是为了再次应和方才的话,“你们……都会平安的。”
……
“拔刀。”
养心殿内,韩冲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火铳的弹药,至此已经全部用尽,但左卫营的士兵,依旧在不断地对养心殿发起新的围剿。
三十六把绣春刀在养心殿不同的位置出鞘。
所有人屏气凝神,静候着叛军下一次的进攻。
忍受了一整晚的交战,养心殿里的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相似的疲惫除了衡原君,他的脸从一开始就是苍白虚弱的。
又一波箭雨袭来,所有人都已经躲在了硬制家具的后面,羽箭刺破了更多的纸窗,将养心殿射得千疮百孔只有丘实一个人这时紧紧皱着眉头,忍着恐惧扑在建熙帝的尸体上。
箭雨过后,便是冲锋。
衡原君望着从那些残破的窗孔中投下来的晨光
天亮了。
这一晚,平京城的百姓彻夜未眠。
先是皇帝的丧钟敲响,然后皇宫之中传来陌生而惊悚的交战声。
天蒙蒙亮时,平京城的北门被轰开了。
所有人都在恐惧怕不是金人已经兵临城下,却慢慢听闻,那是恭亲王府的世子带着黑色浪潮般的守陵人回城平叛。
胆子大的年轻人偷偷溜去了平京城的主干道旁,藏在楼与楼的阴影里,远远看着正在缓缓靠近的队伍。
陈翊琮衣衫褴褛,面带泥血。
他手中高举着昨夜黄崇德亲手交给他的遗诏,一步一个脚印,向着平京中心的皇宫走去。
在他身后,五千守陵人的铁甲在日光下折散出寒光。
平京城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他们全都戴着黑色的面具,每一步都整齐划一,仿佛从坟地里走出的死士。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平京的上空
“大周先祖庄公第四十六代子孙,太祖盛元帝第十六代子孙,高祖嘉和帝之玄孙,曾祖天启帝之重孙,先祖建熙帝之孙,新皇恭亲王之子陈翊琮,携五千勤王死士返京,靖平内乱,扫荡逆臣!”
“大周先祖庄公第四十六代子孙,太祖盛元帝第十六代子孙,高祖嘉和帝之玄孙……”
“大周先祖庄公第四十六代子孙……”
靖平内乱!
扫荡逆臣!
百姓们奔走相告,他们背不下陈翊琮前面那一长段祖宗家谱,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们昨夜听到的响动是谋反!是篡位!
是谁在谋反?
是谁在篡位?
不知道!
但总之,如今大周的正统血脉子孙,带着一支勤王的军队回来了!
百姓们的脸上显示出某种难掩的兴奋,就仿佛这皇位是他们自家的一般如今日这样的热闹实在少见。
所有人都意识到,一段今后必然要在史书上被大书特书的历史,如今正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发生。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势已去
鏖战。
令穆成大着实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在对手失去了火力掩护之后,他的部队竟然也依旧没有顺利地攻破养心殿。
养心殿坚实的门柱成了绝好的掩体,尽管大门早就已经在先前的几次冲锋里被冲破,但锦衣卫们依旧竭力顶住了好几次侵袭。
坚持了一夜的添油战术已经耗尽了左卫营士兵的意志。
穆成大第一次领教了锦衣卫的凶狠这些一直被嘲笑成皇家看门狗的奴才,竟也会有这样骁勇的一面。
“报”
一人自午门而来,宋伯宗一听这声音,心中就隐隐不安起来,还未等他完全走近,就上前急问道,“怎么了?”
“世子陈翊琮带兵,从北门攻过来了!”
宋伯宗心下一沉,“……带了多少人?”
“下官不好估计,他号称是五千!”
穆成大和宋伯宗顿时都睁大了眼睛这京畿要地一向都忌讳重兵,一整个城防的布防统共就只有三千的兵力,就算是飞虎营赶了回来也不过一千余人而已,陈翊琮从哪里领回来五千的部队?
“不要慌!这只是他的托词,平京附近不可能有这么多兵,”穆成大呵斥道,“人到哪里了?”
“已经到午门了……”那士兵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他要求立刻打开宫门,否则就要进攻了!”
“他会攻,你们不会守吗?”穆成大怒道,“皇城的宫墙那么高,外面还有护城河,不要说他有五千人,就是再来五千人”
未等穆成大说完,又一声通传声传来。
“报”
一传令兵自东面而来,这一声通传勾得穆成大心弦猛紧。
“又怎么了?”
“禀告大人,前方探子回报,申集川携飞虎营从秦州方向回来了!”
穆成大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宋……宋阁老?”穆成大望向宋伯宗,“你不是说申集川……”
“不可能!”宋伯宗断然喝道,“他不可能知道宫中的动静”
见宋伯宗眼中慌忙,穆成大便知道,此刻的他也不怎么靠得住了。
“申集川到哪里了?”穆成大沉声问道。
“现在离平京可能已经不足十里路程,”传令兵高声回答,“要如何应对,请大人即刻下令!”
下令……?
现在还下什么令……
飞虎营不比别的守军,那是经历过战火洗礼,正经八百的前线部队……
这样的一支千人队伍,战力如何……他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
穆成大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穆……穆大人,事……到如今,只……只……有一……一……一个办法了。”
一直在旁边缄口不言的宋讷此时忽然开了口。
宋伯宗和穆成大都将目光转向这个严重口吃的青年。
“撤。”宋讷极其冷静地开口道,“带……带上祺王。”
宋伯宗目光忽亮,只觉得一片死局之中,又显现了一丝生机没错啊,只要祺王还在,再加上他手里的这份遗诏,往后总是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他不就是靠着这一条准则,慢慢从一个翰林庶吉士爬到今天的位置?
“有理。”宋伯宗又恢复了冷静,“只要青山在,何惧来日风雨。穆大人,我看我们不如趁现在”
“宋阁老!!!”
远处传来屈修的哭号。
几人望向慌忙跑向这边的屈修,宋伯宗的心中浮起糟糕的预感。
屈修涕泪满面,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被人抽走了主心骨。
他两眼通红,面如死灰,慌慌张张地跌倒在宋伯宗的身前。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宋伯宗颦眉,“不是让你带兵去守承乾宫吗?”
屈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说话啊!”宋伯宗厉声呵斥道。
“……没了,”屈修从喉管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鼻涕眼泪糊满了脸,“都……没了。”
“什么没了?什么没了!”穆成大一把揪起屈修的前襟,“说清楚!”
“人都……没了……”屈修牙关颤抖,“我妹妹……抱着……抱着祺王……从……从城楼上……从城楼上……”
后面的话,屈修没有说完。
但也不用他再说下去了。
一时间,宋伯宗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来。
一切都完了。
祺王一死,一切都真的完了……
昔日的荣华富贵,熏天权柄……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泡影。
大势已去。
宋伯宗脚下一软,跌在了宋讷的怀中。
一旁等候命令的传令兵已经急不可耐,他抬头望向已经呆掉的穆成大,“大人!现在到底要怎么办!请您快拿主意,前方将士还在等您”
穆成大已经红了眼睛。
他慢慢转过身,望向了那个表情焦灼的传令兵,而后迅即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毫无征兆地向着那人斜劈了过去。
血溅三尺,穆成大的眼中露出疯狂的神色。
“烦死了……吵吵吵……老子管你们怎么办……”
他最后望了养心殿一眼,大声呵道,“停止进攻!”
养心殿前的士兵们停了下来。
“收兵!”穆成大指挥道。
“穆成大……你……你要干什么?”宋伯宗声音颤抖。
“你们……爱谁谁,老子不管了,”他举起长剑,“列队!去神武门!”
“你……”宋伯宗扑了过来,“你不能在这个时候”
“滚!”
穆成大一踢在宋伯宗的胸腹上,将他整个人往后踹了好几步远,宋讷连忙上去扶住老父亲宋伯宗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他早就老了,哪里还经得住穆成大这一脚。
肋骨大约是断了。
宋伯宗倒在宋讷的怀中几乎不能动弹剧烈的疼痛扭曲了他的五官,他望着仍旧飘着缕缕硝烟的天穹。
有几只飞鸟正从高空飞过。
暗淡无光的养心殿里,忽然闪现了几个人影。
韩冲和另外几个锦衣卫手持绣春刀走在前面,身后是王妃甄氏。
在甄氏身后,还有户部尚书孙北吉和兵部尚书张守中。
看起来,昨夜蜷缩躲在养心殿里的人,似乎全都出来了。
士兵们呆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甄氏的目光扫过养心殿外的漆黑焦土在一夜的交战过后,这里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
她的脸上还沾染着昨夜的鲜血和灰尘,发髻早就已经散乱了,几缕黑发垂落,被王妃随意地绾在了耳后。
地面上是凝固的黑色血海,每往前一步,他们的衣摆上都不可避免地沾上血污。
甄氏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她轻轻拨开韩冲的刀刃,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打了一夜,应该都累了吧。”王妃望向不远处的士兵们,“可以谈谈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结束
当殿外的进攻突然中止,甄氏就敏锐地觉察到了转机。
天亮了,而柏灵昨晚曾经说过,“只要撑到天亮,世子就会带兵回来”。
甄氏在殿内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一直在盯梢外边情形的锦衣卫说,穆成大那边似乎有些混乱。
于是甄氏下定决心,出门劝降。
见几人径直离开了大殿的庇护,穆成大立时又叫嚣起来。
“都愣着干什么?放箭!放箭!”
然而左卫营的兵士们都没有动,他们有些迷茫地左右相望,但谁也没有抬起手中的弓与剑。
甄氏又向前缓缓踏了一步。
“你们都是大周的士兵……你们手里的刀剑,不应该被用在这种地方。
“金人在北境虎视眈眈,好男儿应当去保家卫国,把热血洒在战场上……而不是在这个地方,白白地送死。”
士兵们面容复杂,在一夜的疲惫之后,这句话像锋利的匕首,直接刺穿了他们的盔甲。
“先皇驾崩,逆臣篡位,你们身为先皇的亲兵,却在这里助纣为虐、围攻皇上的寝宫,此等罪过,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但作为士兵,服从将领的命令是你们的第一先责。你们受了蒙蔽,在这里激战一夜,死伤如此……也算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所以,趁现在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都回头吧。”甄氏轻声道,“现在放下兵器,那么昨夜的事情就既往不咎,否则……来日清算起来,不只是你们,连同你们的父母妻子,九族之内的所有亲眷,全部都难逃一死。”
甄氏抬手,“路在你们脚下,自己选吧。”
从最边沿的士兵开始,左卫营的官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卸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一把吧长弓被丢弃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
穆成大徒劳地挥刀,扬言要斩杀这些违抗上令的下属。
“韩冲,”甄氏低声道,“取他首级。”
站在前面的左卫营士兵们也都听见了王妃的吩咐,所有人都向近旁后撤,在韩冲和穆成大之间让出了一条道路面如阎罗的韩冲目光锁定在穆成大的身上,眼中杀气凌厉。
穆成大咬牙拔剑,身体微微前倾,沉身应战。
然而一切根本没有悬念。
接下来发生的根本不是一场打斗,而是一场单纯的虐杀斩手、斩足、刺穿心腹,直到穆成大瞪着眼睛完全咽气,韩冲才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提着头发将它拎在了手中。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让一旁的宋伯宗和宋讷看得面无血色。
“悬挂到城门口。”甄氏面无表情地开口,她望了一眼宋家父子,“阁老,小阁老……你们,就没这么好运了。”
左卫营地士兵们散去了。
先前从午门跑来的传令兵,径直跪去了甄氏的面前,将世子带兵归来的消息再次禀告了一遍。
“传令下去,开宫门。”
“是!”
那士兵飞快地折返跑远了。
甄氏遥望着午门的方向,只觉得眼眶灼热起来果然是世子回来了。
她回过头,“孙师傅和张师傅还走得动吗?”
两位老臣都点了点头。
“那……我们一起往午门走吧,”甄氏低声笑道,“去迎世子。”
两人躬身,“是,去迎世子!”
从养心殿到午门,路程并不远,但甄氏从未这样盼望能够快些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几人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着午门走去。
几人刚过了太和殿,就看见在空旷的广场另一端,陈翊琮正大步迈过了太和门
……
朦胧之中,柏灵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神志一恢复清醒,周身的疼痛就再次传来。
睁开眼睛,四周昏暗这里仍是鸩狱,熟悉的潮湿地面和枯烂稻草,柏灵抬眸,看见了韦十四的眼睛。
韦十四轻声问了几句柏灵的身体情况,柏灵一一回答。
见她醒后神智如常,韦十四微微松了口气。
“你还有力气吗?”他低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外面……怎么样了。”
“都结束了。”韦十四很快回答,“申集川收到消息就带着飞虎营回来了,世子从永陵带了五千守陵人归来,现在叛军之首穆成大被枭首示众,而宋伯宗父子已经被擒……总之,恭亲王胜了。”
柏灵怔了片刻,脸上浮起些微的笑意,她又看向十四,“……贵妃呢?贵妃和祺王现在在哪里……”
韦十四沉默了片刻,但还是如实答道,“自尽了。”
柏灵脸上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忽然觉得周身的一切都寒冷起来。
在几个时辰以前,贵妃还在在这里与她告别……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我送你去太医院。”韦十四低声道,“柏奕也在那里。”
柏灵没有回答。
韦十四拉起了兜帽,他取下自己的斗篷盖在柏灵身上,而后小心地抱起少女往外走。
鸩狱外阳光刺眼,柏灵向着韦十四的方向微微转头,闭紧了眼睛。
还没有走出多远,陈翊琮的马蹄声便从不远处传来,韦十四暂且停下了脚步,世子飞身下马,快步向这边奔来。
他喊着柏灵的名字,但柏灵一声不吭地躺在十四的怀中,像是没有听见。
陈翊琮急切起来,“我刚刚从母妃那里听说她被下到了鸩狱他们对她用刑了?严重吗?她是昏过去了吗?要不要”
韦十四摇了摇头,“世子爷不用担心,柏灵没有性命之虞。”
他低头看了柏灵一眼,“她只是太累了,伤口也疼。世子让一让,我先送她去太医院。”
“我带了马车来。”陈翊琮立刻道,“你们上车。”
……
一切的危险都解除了。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柏灵闭着眼睛,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就连身上的鞭痕都不能让她清醒过来。
眼泪慢慢渗了出来。
“我想去承乾宫。”马车上的柏灵忽然道,“可以去承乾宫吗。”
“你要去干什么?”
“贵妃说……留了一样东西给我。”柏灵喃喃道。
“是什么,”韦十四望向她,“我去帮你取。”
柏灵刚想开口,又摇了摇头,“算了……”
从平京一路去追申集川的部队,韦十四也辛苦了一整夜……这种时候,不能让他,再为了一个荷包折腾什么。
所有人都迫切地需要一场休息。
但是柏灵不想休息。
昏沉之中,她看见屈氏最后的微笑,往昔一切如同画卷,在记忆中闪回。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所谓告慰
往后三日,恭王一病不起,孙北吉暂时顶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世子监国,王妃甄氏日夜照顾在恭亲王的塌前,一刻也没有离开。
直到清理战场的时候,张守中他们才意识到,昨夜的战场远不止养心殿一处。
按照宋伯宗的计划,如果没有柏灵与衡原君的搅局,他们完全可以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直接动手。
然而陈翊琮跑了。
时间被拖延,于是在被替换的城防和禁卫军里,也有好几支队伍觉察到了异样,进而引发了小范围的战役。
对这些将领,朝廷自然要嘉奖,但礼部那边显然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新皇的登基和建熙帝的国葬,才是如今的第一要紧事。
而各州府递来的奏折因为建熙帝的驾崩,已经堆积了好几日,内阁与司礼监正快马加鞭地处理着。
内阁的房间里,张守中的脸上还带着淤青和红肿,右脚也打着石膏,但他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着。
不久,张守中搁下手中的笔,轻声道,“阁老,给常胜的这封安抚文书,我已经写好了,你来看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等我今晚得了礼部那边的消息,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靖州。”
孙北吉站起身,走到张守中的身边,接过文书细看。
文书很长,是仿恭亲王一贯嘘寒问暖的口吻。
张守中在一旁补充道,“其实主要就说了三件事,屈修参与谋反,贵妃坠楼,还有屈老夫人祠堂悬梁自尽并留书一封和屈修断绝关系。”
孙北吉放下了文书,颇有几分犹豫,“……有必要说得这么细吗?”
“这件事不好隐瞒。”张守中低声道,“与其让别人传去什么风言风语,不如我们直接将实情告诉他,才显得坦荡,对他信任。
“而且信里也都讲清楚了,我们认定屈修被逐出屈家在先,他的母家屈氏一门如今依旧是我大周的忠良。对屈家尚且如此,对常家就更不会有任何牵连他能懂的。”
孙北吉叹了一声。
“我下午已经看了礼部那边给贵妃和老夫人拟的追封,”孙北吉低声道,“问题倒是不大。”
“那便好。”张守中也有些感慨起来,“贵妃既有如此胆魄,不论礼部给出怎样的位份,我都是支持的。”
“我不是在叹这个。”孙北吉答道。
张守中愣了愣,“那阁老是在叹……?”
孙北吉想了片刻,“看看贵妃,再看看屈修;看看王妃,再看看王爷……”
还未等孙北吉说完,张守中立刻敏锐地前后望了望此刻的房间里,现在确实就只剩他们两人。
“阁老,慎言。”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劝说与被劝说者调换了位置。
孙北吉目光依旧沉静,“有些话,也就只能和你说一说。当初贵妃寻死,朝臣群情激愤;如今贵妃不仅死了,还抱着祺王一道往生,结果死后荫封隆盛,群臣盛赞……守中,你不觉得荒谬么?”
张守中颦眉,沉默了片刻,“阁老,你应该是明白这其中的差别,若非贵妃忠烈,如今宋伯宗只怕已经带着祺王投奔金人……那真是国耻!”
“是啊,我都明白。可那到底是宋伯宗一意孤行,贵妃何辜,祺王何辜?死后的追封又有什么意义呢?”
孙北吉摇了摇头,抬手道,“……大概我是真的老了。”
一时间,许多话涌上张守中的心头。
他确实未曾像孙北吉这样站去贵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也没有这个必要这追封原本就不是为了告慰死者,而是为了安抚还活着人。
比如边疆的常胜。
但孙北吉这句“真的老了”,忽地就让张守中一阵鼻酸。
想起建熙帝殡天的那一晚,一众内阁阁员之中,也就只有他和孙北吉两人站了出来而已。
“我也不瞒阁老,”张守中压低了声音,“每每念及那晚王爷临阵脱逃的情形……我真是觉得,有君如此,还不如回家种地烹茶。”
孙北吉没有反驳,他目光微沉,“我也……是真的想致仕回乡了。”
“……可老天眷顾我大周,还有世子,还有王妃,亦还有你我二人。”张守中望向孙北吉,“阁老若是老了,我又能和谁共济风雨?”
孙北吉看了看近旁黑发长须的年轻人或许不能叫年轻人,毕竟张守中也已经人到中年。
但他又确实非常年轻永远能看得见灰烬下的火星,破晓的晨光亦或是别的绝境里一星半点的希望。
孙北吉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张守中的手。
有些话他没有开口,也实在无法开口。
也许往后也再不会有什么新鲜事……
谁又会知道呢。
……
深夜,陈翊琮坐着马车回了王府。
因为太过疲惫,他甚至在车里就直接睡着了他这几天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坐在内阁的大院中,今晚是他这几天第一次回家。
为了节省奏折运送的时间,半个司礼监也暂时搬进了这间院子。
内阁左手票拟,司礼监右手批红,有争议的再送入里间,由陈翊琮亲自过目。
这件事,少年做起来诚惶诚恐。
就在一夜之间,没有任何过渡,人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这种感觉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任何愉悦,反而令少年如坐针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师傅前日曾告诉他,唯有在这些事情上永远保持着警惕和焦灼,才最有可能一直做出正确的决定。
陈翊琮回到王府里,他问了问母亲在哪,下人指了指恭亲王的寝院。
于是少年打起精神,换了一身衣服去请安。
床榻上,恭王正在睡觉,甄氏则坐靠在床边,头枕着床沿,也在休息而即便是在睡梦中,恭王的手也紧紧扣着甄氏的手腕。
几日不见,甄氏消瘦了下来,陈翊琮问了问父亲房中的婢子,这才知道母亲这几天几乎是昼夜不曾离开床榻。
恭王只要醒来一见甄氏不在,便会勃然大怒并哭闹不止,为此甄氏只得时时陪伴,夜里也只能和衣而眠。
陈翊琮听得心中猛然窜起一股火气,他径直上前,掰开了父亲在睡梦中依然紧握的手,沉声道,“父王,孩儿来给你请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塌前语
恭亲王忽地一颤,懵懂中,他感到有力量拉扯了自己的手臂。
甄氏的手忽然松落,让恭亲王整个人都惊醒了过来。
“谁谁!”他扑腾地半坐起来,却又惊起了一阵腹中的绞痛,整个人侧躺着在床上喘息,“君平……君平!!”
“王爷……”甄氏有些无奈地又要上前,陈翊琮直接挡在了母亲前面。
“母妃已经守了父王三天,今晚孩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给孩儿一个尽孝的机会吧。”他转头看向甄氏,“您去休息。”
床榻上的恭亲王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眼见甄氏要走,他再次捶打起床沿,“不要、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君平留在这里”
陈翊琮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着憔悴又失态的父亲,此刻像一个小孩一样在床上耍赖,只觉得心火更盛。
“父王!”陈翊琮忽地握紧了父亲的手,“您睁眼看看清楚我是谁,是我,你儿子!”
恭亲王被耳畔突如其来的呵斥震了一下,这才有些恍惚地抬眸去看儿子。
然而,只一眼,他就吓得浑身僵硬。
陈翊琮的那双眼睛原本是最像甄氏的。
然而此刻,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却带着几分冷漠、几分不耐烦,还有几分必须服从的威严。
这样的眼神,与当年的建熙帝,如出一辙。
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让恭亲王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他呜呜咽咽地把手猛地抽了回去,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退到了床榻的一角。
陈翊琮正想坐下来替父亲守夜的时候,甄氏拍了拍他的肩膀。
甄氏慢慢往外走,陈翊琮也随即跟了过去。她先是向房中的婢子再次交代了一遍今夜照拂要注意的地方,并叮咛若是有什么突发的情况,还是马上派人去找她来。
“不,”陈翊琮打断道,“你们来找我。”
甄氏笑了笑,没有反驳。
母子两人慢慢往外走。
陈翊琮送母亲回到小花园的别院,直到此刻,甄氏才觉察到自己大概是真的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她连让婢子来给自己梳洗的力气也没有了,很快躺倒在了床上。
陈翊琮接过了一旁婢女手里的团扇,拉来一个矮凳在甄氏的床边坐了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母亲微微有些凹陷下来的眼眶。
“你也去休息吧。”甄氏低声道,“这几天你也累着了。”
“不累。”陈翊琮手里的团扇扇得更用劲了,“母妃要一直照顾父王才辛苦。”
“后天就是你父王登基的日子了……”甄氏望向世子,“你这几天在内阁,感觉怎么样?”
“……他们都说孩儿做得很好。”陈翊琮答道。
“‘他们’是谁?”
“张师傅,孙师傅,还有好多孩儿以前见过面但不大认识的官员……”
陈翊琮把这几天在内阁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和母亲说了一遍,一般只要他说出那人的特点,或是具体的官衔,甄氏就能很快接上这个人的名字。
这一点让陈翊琮心中着实升腾起一股对母亲的敬意。
母妃真的什么都知道。
“既然做得很好,为什么要皱着眉头?”甄氏低声问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陈翊琮轻声道,“以前不要说父王,就连国子监的夫子们也经常指出孩儿的各种错漏,甚至有些地方,就算他们直接指出了,孩儿也不一定当时就能明白,还得回来再想一想。
“所以我觉得这些人没和我说实话。”陈翊琮看向母亲,带着几分不快,“他们奉承我。”
甄氏哈哈笑起来,笑得带起眼角的些许皱纹。
“位置不一样了,是这样的。”甄氏平息了几分笑意,“你现在没有感觉,但他们已经感觉到了。”
“那怎么办。”陈翊琮眨了眨眼睛,“我现在要是又错了,岂不是没人能拦我。”
“原本就没有人能拦得住。”甄氏望着陈翊琮。
陈翊琮愣了一下,他猛然想起那些历史里忠臣死谏的故事,想起那些听不进苦口良言的帝王和他们最后的下场,不由得困惑起来。
“但史书上……”
甄氏叹了口气,向着陈翊琮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陈翊琮跪靠到母亲的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甄氏轻轻揉了揉陈翊琮的脑袋,“史书都是臣子写的,从来也没有哪本书是君王留下的,臣子的眼光……和君主的……到底不大一样吧?”
陈翊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甄氏继续道,“那些被留在史册上的错误,通常来说……大概就两种。要么是根上就错了,没有做正确的事情,要么是执行错了,没有正确地做事。
“君王选贤任能,广开言路,赏罚分明,都是为了正确地做事,一旦过程里出了什么纰漏,那么通过这些进言,你可以重新排布局面……
“但是这些,都没有办法真正帮你,在最初做出正确的决定。
“你知道的永远是有限的,人心又难以估量,没有人能和你保证哪件事做下去一定会有好结局。事情如果陷入了争执不休的局面,那最后拿出来的办法一定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平庸的甚至是无用的。
“尤其是现在,”甄氏看着世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尤其是现在……”
“你只能靠勇气,经验,还有一点智慧,去试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甄氏轻声道,“所以为臣者犯错可以挽回,为君者……每一步都有其代价。”
陈翊琮趴在床边,忽然觉得这话实在有些耳熟。
他有些忍不住地打了呵欠,然后骤然回忆起是的,皇爷爷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皇爷爷也是这样吗?”
“大概……是吧。”甄氏眨了眨眼睛,有些话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陈翊琮叹了口气,“母妃怎么会懂这么多啊。”
甄氏噗嗤一笑,“我很小的时候,你外公就是这么教我的上头看决策,中间看理解,下头抓执行。”
说起父亲,甄氏不由得泛起些微的笑意,她望着床顶说起从前的事。
幼年时父亲就常常与她一起读书,后来大了些,她又被交付了家中钱粮的管理,再后来更是就许多来历不明的往昔真实卷宗,与父亲激烈争辩……
还有她第一次随父亲一道进宫
“对了,”甄氏忽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关于衡原君……”
她看向世子少年已经支撑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章 一切向前
说来也奇怪,明明刚才还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在说了这么多的话之后,甄氏反而觉得清醒了许多。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地,让几个太监过来把世子抬上床休息。
陈翊琮睡得不是很踏实,即便是在梦里也依旧皱着眉头,带着几分忧虑。
甄氏坐在床边,捡起儿子落在地上的团扇,轻轻给他打风。
她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说。
她望着儿子,脑海里却忽然想到了柏灵。
在这一场叛乱平息之后,孙北吉和张守中都在第一时间提到对柏灵和柏奕的褒赏。
这对兄妹能这样力挽狂澜,大抵真的怎么褒赏都不为过了。
但这件事被甄氏按了下去她已经听闻贵妃的死对柏灵打击巨大,深知这个时候的任何褒赏都只会带来反效果。
这份恩情甄氏暂且记下,只能日后再还。而今她想到的能为柏灵和柏奕做的,除了为他们俩留出一个不被打扰的西柴房,也确实没有其他什么了。
在王妃的叮咛之下,所有可能会累及这二人的繁文缛节都被悄然免除,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养伤,尽快恢复。
想到这里,甄氏叹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养心殿那晚的九死一生,因为与衡原君的重逢,又或是因为看到恭亲王这几日的憔悴和胆怯,她忽然忧心起将来的情形。
比如今夜,她就有些忍不住,想要把这些年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都塞到世子的脑子里而陈翊琮的反应也直接告诉了她,欲速则不达。
周围安静下来,只有团扇扇动的轻微声响。
不一会儿,甄氏也很快再次感到了困意,她将扇子交给了一旁的婢女,而后自己慢慢走出了房间,去偏殿休息了。
……
往后的半个月,平京里的人事变化近乎天翻地覆。
新皇登基,定年号为启泰,并大赦天下。
建熙帝的国葬队伍浩浩荡荡那座修建了四十年的永陵,算得上是大周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地下王陵。
送葬的队伍里没有启泰帝,事实上,这位刚刚上任的帝王除了在登基大典那天草草露了一面,其他时间都在养心殿里休息。
陈翊琮换上了明黄色的太子蟒袍,搬出了他生活了十四年的恭王府,随父母一道入主大内,搬进了太子的东宫。
这半个多月里,甄氏和陈翊琮都没怎么合眼。
等待着他们去处理安排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宋伯宗父子与屈修,还有其他叛军将领全部被收监内阁并不急于立刻处死他们,而是在一条一条地整理宋党把持朝政的这二十年来,所犯下的种种罪过。
而与此同时,建熙年间的所有大案卷宗都被重新调了出来,所有曾经因为阻挡了宋氏父子前路而身死名裂的大周忠骨,都被新朝的人们迫切从历史的故纸堆里重新请出。
他们为之冲洗污名,为之嚎啕哭泣,重立石碑,重铸英名并将每一条死难的英灵都写进了宋伯宗父子的罪行之中。
在新皇继位的十二天,内阁一共罗列了二百九十六条大罪每一条都足以让宋家父子死一次,人们不用去操心宋伯宗最后的结局。
因为那一定会残酷到足以告慰天下人心。
一切就如同新皇的年号启泰。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裹挟着所有的人向着下一个明天而去。在内忧外患的夹缝之中,人们已经好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百废待新的希望,所以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迎接它。
这种热情和振奋从一个人感染到另一个人,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携着所有昔日的忍耐和盼望,喷薄而出。
一整个平京都充满希望,除了太医院的一角。
这一早,柏奕睁开了眼睛。
有学徒来给他换药,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情形近乎九死一生,高烧一直反复,直到前天夜里才真正退下。
柏灵也是一样。
狱中鞭刑留下的伤口带来了感染和发炎,进而引起高热。
身体经历了漫长的搏斗,最终清理了所有入侵的细菌和病毒,于是烧退了,人也真正变得清醒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被安排在同一个病房之中柏奕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先前用来安置了四个伤员的床位,在
这里很安静,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学徒们遵照着先前柏奕留下的那一套规矩,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
柏世钧日夜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原本斑白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此刻见柏奕醒来,似乎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样子,他连忙站起身,从一旁的空床上取来两个枕头,垫靠在儿子的背后。
等他坐好,柏世钧又问道,“饿了吗?”
柏奕摇起了头,然后缓了下神,又点了点头这些天里他几乎喝的都是米汤还有一点点馒头屑,其他东西基本上吃什么吐什么,半点带油、带咸的东西都不行。
柏世钧才要起身,一旁的学徒连忙将他按回了椅子上,自己跑出去盛米粥了。
柏奕侧目,不远处的柏灵仍然安静地睡着,她面向墙壁侧卧,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她呼吸的起伏。
“先喝点水吧。”柏世钧端了一杯水过来。
“……谢谢。”柏奕不愿让父亲喂水,勉强抬手接过父亲递来的杯子。
这一声谢谢让柏奕自己也暗暗吃惊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到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地步,大约是因为昏沉中经常用嘴呼吸的缘故。
望着柏奕小口啜饮的样子,柏世钧笑了笑,柏奕经常这样道谢,但这声谢谢在他听来却始终觉得有些生分。
柏世钧重新坐了下来,“你这些天一直烧着,我们都没问过你,你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柏奕抬起头,用干涩的声音问了一句,“……什么?”
“学徒们换班的时候,一推门,就看见你倒在西柴房的外面。”柏世钧说道,“宫里的消息说,你那天晚上为了救人,拿自己作饵引开了追兵……你是,怎么一个人跑回来的?”
柏奕有些茫然地皱起了眉。
建熙帝驾崩的那一晚,如今再回忆起来,已经恍若隔世。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醒
柏奕沉默了很久,这一刻回想那一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实在很耗力气。
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学徒们端着温热的米粥赶来,柏世钧还是很想上手喂,但才喂了没两口,两人都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最后柏奕还是强行接过了碗,自己端着喝。
他没有喝下很多,当柏奕把碗再还给父亲的时候,里面的粥面只下去了一点点。
柏世钧起身放碗,再坐回原位的时候,见柏奕又自己躺了下去,只是那双眼睛一直望着自己。
“怎么了?”柏世钧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回去休息吧,”柏奕的声音有些虚弱,“或者在这儿躺躺……也行,总之……不要再这样守我们了……吃不消的。”
他望着父亲泛青的眼眶和花白的两鬓,慢慢地说道。
“我有休息。”柏世钧同样慢慢地回答,“吃得消,我自己的身体我当然清楚。”
柏奕叹了一声在先前的规章制度里,他忘记把限制亲属探视时间也写进去了,等明天他再有力气一点儿,再补一补吧。
才醒了这么一会儿,柏奕又觉得累了起来,他眯起眼睛,不一会儿又陷入了沉睡。
等再醒来,已经过了正午。
这一次柏奕觉得精神比早上好了许多。
见柏世钧的椅子空着,他召来学徒询问父亲的去向,学徒们告诉他,柏世钧在隔壁午休他又守了一晚上加半个早晨。
“所以你们都干看着,不拦着?”柏奕皱眉瞪着眼前的几个学徒,显然有点呛火,“他那么大年纪”
“不是不拦,是拦不住啊……”一人小声道,“柏太医毕竟是医士,排算起来,我们还得听他的……”
“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听您的。”
柏奕刚想开口,说今后探视时间限定两个时辰,然而想起今早柏世钧的目光,又觉得心里有些不忍。
“夜班……”柏奕轻声道,“以后夜班,都不要让家属进病房。”
学徒们应声答应。
柏奕让他们把这些日子的病房日志都拿了过来,而后就让所有人都出去了。
病房的日志上面清楚地记录了他和柏灵每天的情况,了解起来一目了然。
柏灵的伤比他的轻,第六天就已经能正常饮食了,只是精神上一直很萎靡。柏奕松了口气,他尝试着自己下地躺了这么久,连走路的感觉一时间都陌生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柏灵的床边。
这些日子里,他间歇地醒过很多次,每次望向柏灵这边,她都是这个姿势,几乎从来没有变过。
“柏灵?”他轻轻喊了一声。
柏灵没有转身,她仍旧半蜷着身体,面向着墙壁。
走近后,柏奕才发现柏灵的手里握着一个柏奕从来没见过的墨绿色荷包,是非常别致的正八面体。
“……睡着了吗。”柏奕低声喃喃。
他正要折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身去探了探柏灵面侧的枕头那里湿漉漉的一片,柏灵紧闭的眼睛上,睫毛还沾着细密的泪水。
“……柏灵。”柏奕又喊了一声,刚想开口说“别难过”,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又想说“别哭了”但似乎还是哪里有问题。
所以到底要怎么安慰人……
柏奕完全不得法。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想和你说,你有力气听吗。”
柏灵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柏奕坐在了柏灵的床边,他有意背过身去,不去看柏灵的脸。
“今早爹问我,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柏奕低声道,“……这件事还蛮诡异的”
“……你好些了吗?”柏灵小声地开口问道她的声音也沙哑了很多。
“好多了啊。”柏奕这才侧过身,发现柏灵已经翻身看向了他这边,他这时才转过身去面向着柏灵,低下头道,“不信你摸。”
柏灵抬手摸了摸柏奕的额头,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她轻轻地吸了口气,“……那就好,那晚上……我也在,我看着他们给你清理伤口的。”
柏奕怔了怔望着柏灵那双红肿的眼睛,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天晚上柏灵的心情。
柏奕垂眸,“抱歉……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
柏灵摇了摇头,然后再次弓起了背,用手轻轻捂住了眼睛。
两人沉默了许久,柏奕才接着道,“……我和世子出逃的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
柏灵点了点头。
“和世子分开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柏奕轻声道,“因为追兵里有弓有马,我只有一双脚而已,可是他们足足追了我好几里地,却始终没有追上。
“而且在那之后,他们的箭就再没有真的射伤过我。”
柏灵愣了一下,她犹豫了片刻,才颦眉道,“你是说……他们手下留情?”
“不是。”柏奕看向柏灵,“是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一开始我只顾低头跑,所以没有感觉到,等跑得远了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他轻声道,“不过真正意识到问题还是在最后,我跑不动了,跌倒在路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追过来。
“然后亲眼看到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兵无缘无故从马背上摔下来应该是有什么打中了他。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再往后,接二连三的……所有往我这边冲的追兵全都残在了半路,但当时天色太晚,我也没有了力气……等再醒过来,我就已经躺在太医院的操作台上了。”
说到这里,柏奕顿了顿,“是十四吗?你让他去救我了?”
柏灵摇了摇头,“他去追申将军了,和你不在一个方向……”
“那会是谁呢……”柏奕有些意外。
还未等柏奕细想,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郑密被学徒们围着,他这段时间几乎天天往太医院里跑,来看柏家兄妹的恢复情况,可偏偏每一次都要被这群小学徒围着要求走一遍消毒流程。
今日他一进太医院,就听说柏奕上午醒了,而且还喝了半碗粥。他心中欢喜,也再顾不上旁的许多,进门之后就直接冲着病房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里不需要心理师
“好像是郑大人……”柏奕望向门外,听着声音猜测道。
再回过头时,柏灵又恢复了先前的睡姿,把自己睡成小小的一团。
“柏灵。”柏奕再次低声喊了一句,他轻轻伸手,握住了柏灵的肩膀,“你不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什么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她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
柏奕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向前的人够多了,”柏灵的声音从被子下面传过来,“不差我一个。”
“怎么会不差你一个?现在的这些,不都是当初你一手力推,我们都盼望看到的局面吗。”柏奕看向她,“眼下也还是有好多事情要做,你是这里唯一的心理师啊”
“这里根本就不需要心理师。”柏灵几乎立刻打断了柏奕的话。
柏奕拉开柏灵被子的一角,望着她的脸,“你是还在为贵妃的事情自责吗?”
柏灵没有回答。
“不要自责了,”柏奕低声道,“……错不在你。”
“那错在谁。”柏灵轻声问道。
柏奕想了一会儿,宋伯宗和屈修的名字浮在心头,但这些显而易见的答案没有什么意义。
“……总之,没有人会为这件事情怪你的。”
“是啊。”柏灵闭着眼睛应和道,“就连娘娘都在死之前专门来见我,让我不要自责……屈老夫人死了,屈修也要死了,没有人会再怪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柏奕斟酌着措辞,“我是想说”
“这里不需要心理师。”柏灵又重复了一遍。
柏奕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为什么?”
“这里需要‘人’吗,”柏灵低声道,“这里根本不需要‘人’……
“你是谁不重要,你想要什么也不重要……你站的位置才重要。
“站在什么位置上,就要扮演好什么角色。治病也不是真的为了让谁过得好,只是病了的人再守不住规矩了,所以得治。
“可只有病了的人才能在这里好好活。你看那些老婢女,看看老夫人,看屈修他们过得多如鱼得水啊。自己肩上有压力往下传就好了,甩给女儿,甩给妹妹……甩给小皇子。
“贵妃也可以把这些期望全都压到小皇子身上,这样她自己就不会那么累了,可她不愿意……”
可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建熙帝在的时候还有一个承乾宫能躲着,等皇帝死了,谁又能给她留出这方天地。
柏灵捏紧了手心的荷包。
更不要说在那个最后关头,她自己在养心殿和承乾宫之间做出的那个选择。
宁嫔死了,哥哥反了,那么多人都把底牌押在阿拓的身上。
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站队。
面对眼前的惊涛骇浪,贵妃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这几个月的咨询里,柏灵一直在做的,无非是让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她完全可以阻拦母亲的控制,完全可以摆脱兄长的吸血,这些禁锢就像玻璃板,下定决心去撞,很快就撞开了。
虽然这力量完全源自她贵妃的身份她所有的枷锁,也源自于此。
这个矛盾屈氏很早就觉察到了,但她也好,柏灵也好,都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危险。
一切原本就不会风平浪静。
勉强构筑的屏障,还来不及加固,就被击碎了。
“把自己看成螺丝钉,看成牛马……看成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看成人,会不会更好呢。”柏灵轻声道。
就像先前郑淑说的那样,让娘娘拿出叫老夫人满意的劲头,让她成为一个叫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贵妃。
这样……或许那天夜里,她会选择带着孩子跟随叛军逃走。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是有无限可能,不是吗?
柏奕皱着眉头这完全不像是柏灵会说出来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柏灵低声道,“既然活在这里,就不要想着做人,去做工具,做鹰犬。那些想要挣脱的念头,最好一刻都不要有。
“大家勤勤恳恳做事,勤勤恳恳担担子……”柏灵的声音停了停,“可能结局反而好一些?”
“什么结局?”柏奕听得有一点恼火,“你是脑子被烧坏了吗,还是你在后悔那天根本就不应该出手?”
柏灵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
柏奕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
“小太医气色看起来不错啊哈哈”
郑密一脚从门外踏了进来,他戴着口罩,也穿上了隔离服,两手湿答答的,显然也是被学徒们照例按着洗了手。
然而从进门之后,他便觉察到,屋子里的氛围似乎有点不对劲。
柏奕的表情有些沉闷,柏灵则背身躺在一旁,一声不吭。
“呃。”他眨了眨眼睛,“都……能下地了啊。”
柏奕抬眸,有些疲倦地看向他,“郑大人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你,”郑密摆摆手,他看了看一旁的柏灵,“柏司药她……?”
“我们都没事。”柏奕低声回答。
郑密轻轻哦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这些天每次他来,都没有碰上过柏灵醒着,他也不好去把病人喊醒,只得在柏奕床边看一看,和柏世钧聊两句,然后再把当日的所见所闻送进宫去。
这西柴房现下虽然见不着外人,看起来门可罗雀,但在外面早已是炙手可热之地多少双眼睛日夜盯在这里,若不是甄氏借启泰帝之口下令不得任何人打扰这里的清休,只怕这太医院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正当郑密想着应该用什么来打破当下这沉默的时候,柏奕先开了口,“世子爷还好吗?”
“该改口喊太子爷啦。”郑密笑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外面都在关心你们俩的情形,尤其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柏奕反应了一会儿,“甄王妃吗?”
“对对对。”郑密点了点头,“自从那一晚在养心殿受了惊吓,皇上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这些日子都是皇后娘娘在照顾,伉俪情深啊……”
白亮的日光从窗外投进来,柏奕听着郑密的讲述,忽然觉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请求
当郑密大致将这些天的事情全部说完,柏奕也不再特意找什么话头,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郑密索性站起身他今天来也就两件事,看看柏奕怎么样,再看看柏灵怎么样。
反正现在已经得了答案,也可以回去报信了。
“等等,”床榻上的柏灵忽然开腔了,她一手撑着床沿,慢慢直起上半身,“那位衡原君呢?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谁?”郑密露出茫然的神情,然后又拧紧眉头想了一会儿。
“衡原”这两个字听起来实在太耳熟了,但一时半会儿他又想不起它的来历。
柏灵的目光暗淡下来,从郑密的反应来看,他多半并不知道这个人。
于是柏灵又躺了下来。
“我送郑大人出去吧。”柏奕也站起了身。
“不用,不用。”郑密笑着摆摆手,“就这样吧。”
……
“明公,丘公公来了。”
韩冲步入院中自养心殿之变以后,他的身份已经由百户正式变更为旧王侍卫。
在这场惊动朝野的乱局里,先太子之子衡原君浮出水面,他带着建熙帝筹备已久的神机营,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及时拖住了叛军进攻的节奏。
若非有此异军突起,等陈翊琮返京的时候,等待他的恐怕就只有父亲与母亲的尸骨了……
但这个消息至今为止,也仅仅止步于内阁而已。
在启泰帝下旨给出明确的处置答复之前,没有人打算在这件事上率先置喙大部分老臣都对当年先太子在沁园突然的暴毙记忆犹新。
有坊间传闻说那一夜建熙帝也曾在沁园出没,但所有聊过这件事的人不论平民还是大臣,都被锦衣卫请去喝了一通好茶。
老臣们将衡原君的事放在了心里,他们要先等启泰帝给出一些线索,然后再决定各自的态度。
衡原君此刻仍在院子里下棋。
这里的宫女和太监又换了一批人,这些下人们不再阴沉着脸,他们的脸上带着这内宫里大部分奴婢都带着的谦卑和谨慎。
屋子里的陈设被换置一新,他们一件件地拿着或抬着家具到衡原君面前,询问这些东西是否需要保留
无一例外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衡原君没有多看这些人一眼,对于这间院子里的一切陈设,他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只是凝望着棋盘上的五子棋,思索着能够遏止黑子优势的新的禁手这是最近最令他痴迷的快乐源泉。
直到韩冲带着丘实来此的消息,他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勉强抬头。
“他来干什么?”衡原君问道。
“应该是封赏。”韩冲面无表情地回答,“丘公公带了很多人,很多东西。”
“院子里已经放不下了。”衡原君低声道,“替我谢谢皇上的好意。”
韩冲得令,径直往外走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衡原君看了看破旧棋盘上的黑白对峙,再想拾起方才的头绪已不可能,他独自起身,走到一旁的秋千架下闭目休息。
……
三希堂里,甄氏仍像先前在恭王府一样,彻夜不离地照顾着丈夫。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在启泰帝沉睡的光景里,甄氏时常坐在床边凝望着他。他的脸苍白、发青,时不时因为噩梦而咬紧牙关每当这个时候,甄氏便用热毛巾轻轻去擦他的脸,将他皱起的眉头熨平。
养心殿那一晚的落荒而逃渐渐淡去了,甄氏望着丈夫,只觉得无限地怜惜。
往昔的一切又重新浮现,他的胆怯懦弱,他的沉不住气,还有那些呆头呆脑的想法……这些缺点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水雾,变得模糊起来。
他终究不是一个坏人。
他老老实实,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犯过任何真正难以挽回的错误他知道自己愚笨,所以对张师傅与孙师傅这样的老臣一向敬重且虚心,从善如流。
他怯懦,但又清楚自己的怯弱。他在旁人需要他的时候,也能哭哭啼啼地挺身而出。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从不与别的王侯一般喝酒取乐,热衷于在各种细枝末节上搞节俭尽管甄氏一度觉得这只是他为了讨建熙帝欢喜而刻意装出来的。
但他装了一辈子,那便就是真的节俭了吧。
……而且也守住了和自己一生一世的承诺。
所有的珍贵之处忽然就变得这样明显,这样突出,甄氏忽然间竟觉得,或许过往自己确实有几分看低了他这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其实就是成了建熙帝的儿子。
整个大周就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那个阴晴不定的皇帝,更何况他作为建熙帝唯一长大成人的独子,所承受的压力外人不可想象。
也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压迫之中,他失去了一切反抗的勇气,像个一直濒临溺水边缘的人,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大浪沉底……
甄氏想到这里,心中充满了对往昔一切的慨叹。
卧榻上的启泰帝似乎觉察到了甄氏的目光,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妻子。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甄氏的手。
今日的启泰帝看起来神志清醒了很多,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叫喊,没有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幻觉,只是凝望着甄氏的眼睛。
宫女端来御膳房准备的药膳,但启泰帝实在太虚弱了,他虚弱到几乎无法坐直,只能依靠在头与肩下垫靠更多的软枕,才勉强支起了上半身。
甄氏给他喂粥,他没有什么胃口,但也勉为其难地喝了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他撇开嘴,示意自己已经不想再吃了,甄氏将碗递给了一旁的宫人,帮他将肩膀下的枕头抽掉,重新平卧。
“君平,君平……”启泰帝喃喃地侧卧过身,他拉住甄氏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不要……不要瞧不起我……我……”
甄氏的手陡然微颤,她垂眸,强行忍住了眼泪。
“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甄氏点了点头,她俯身躺靠在启泰帝的身旁,额头与他轻轻碰在了一起。
“……要……原谅我……”启泰帝仍旧在低语,“不要怪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不要怪我……”
甄氏抱住了丈夫的手臂,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没有怪你,”甄氏低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最初的样子
如此,破天荒的头一遭,启泰帝没有要求甄氏留下来,而是让她去偏殿休息。
甄氏应了下来她确实很累,很累了。
在望着启泰帝再次闭上眼睛休息之后,她慢慢走出了三希堂。
这间小小的殿宇就在养心殿的后面,一出门就能看见不远处养心殿的飞檐,那里仍驾着梯子,有宫人在屋檐上敲敲打打,修补着那天夜里激战留下的痕迹。
叮叮当当的锤声益发烘托出周遭的安静,甄氏站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丘实有些颓丧地回来了。
她停下了往偏殿的脚步,有几分在意地在原地等候着。
“啊,娘娘……”丘实直到台阶前才看见站在石阶上头的甄氏,他连忙跪倒下来。
“从沁园回来的?”甄氏轻声道。
“是了,”丘实挠了挠脸,“奴婢……奴婢差使没有办好……只能赶紧回来向娘娘和皇上请罪了。”
甄氏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奴婢这些天里送去的赏赐……衡原君一次都没有收下。”
丘实哭丧着脸道从前为建熙帝报喜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谁敢公然表示不要封赏的。
“一次都没有要啊……”甄氏喃喃地重复道。
“诶。”丘实点头,“不过奴婢按照娘娘的吩咐,叫内务府的那些人重新给沁园换了屋子里的布置,也重新量了他衣服的尺寸,新衣估计过两日就能做好。”
甄氏点了点头,“黄公公还好吗?”
一说起黄崇德,丘实忽地就红了眼眶,平叛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鸩狱里去救人,可怜黄崇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被孤零零地捆在刑讯柱上,身上伤痕累累,垂着头不省人事。
丘实低头道,“谢谢皇后娘娘惦念,黄公公还好,但年纪大了,身上的伤没那么容易长好,该开的药宫医都开过了,奴婢每日也会小心照看着……”
“宫医开的药要是没有起色,”甄氏轻声道,“去太医院请太医吧。”
“诶,好……好!”丘实连连点头,一时有些哽咽起来,“谢娘娘……”
在丘实的目送之下,甄氏慢慢离开了三希堂,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带着两个贴身的婢子,向着沁园的方向缓缓走去。
从午门到沁园的这条路,甄氏在孩童时,曾经跟着父亲走过很多遍。
如今又是一个盛夏,在隐约的蝉鸣之中,一切又好像回到从前,只是地上的石砖越走越破旧,甬道两侧的石墙越走越斑驳。
在寂静的小路尽头,她看见半掩的大门,上面覆着层层叠叠的铁锁。昔日的朱门如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木质纹理。
这些年来的铁链不知换了多少条,在门上留下深褐色的锈迹。
“娘娘,小心脚下。”一旁的婢子低声提示道,甄氏微微看向身前,看见不远处有几块散落的碎砖。
甄氏绕开了它们。
“要奴婢先去通传吗?”
“去吧。”甄氏点了点头。
然而,还未等那婢子靠近沁园的大门,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就已经“吱悠”一声从里面打开。
韩冲从里头走了出来,“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甄氏目光毫无闪避,她低声道,“衡原君在吗。”
“除了这里,明公一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韩冲直接回答道,“听说娘娘来了,他派我前来迎接。”
“明公……”甄氏低低地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躲在幕后好玩吗?”
韩冲往旁边退了两步,在甄氏踏进沁园之后,才缓步跟从着回了院子。
跟在甄氏身后的婢子在与韩冲错身的瞬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尽管她们此前从未见过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但在靠近的时候也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沁园的院子已经焕然一新了。
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被摘除翻新,地面上还有少数没有完全除尽的泥痕,白榕横生的粗壮枝干下吊着还在晃动的秋千,但整个院子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甄氏站在院子里不再向前。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她闻见一股奇异的茶香从室内飘来。
这茶香里混杂着非常浓郁的肉桂香气,甄氏微微愣了愣神她几乎都要忘记了这种味道。
事实上,除了在沁园,别的地方也再闻不见这样的茶香了。在所有甄氏见过的人里,只有先太子会往茶汤里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烹出来的味道与其说是在喝茶倒真不如说是喝汤。
甄氏不爱喝这种茶,却很爱与这种茶一并端上来的莲花甜酥,为了这甜酥,幼年时的她常常喝下好几大碗的茶汤,也仍然意犹未尽。
而每次来沁园时,这里的宫人也会专门为她备上两份甜酥,一份在这里吃,另一份带回家中享用。
昔日的回忆已如过眼云烟,而今这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在嚷嚷着向她喊“物是人非”。
甄氏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注视着幽深的屋门。
婢女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甄氏身后,她们不明白甄氏在等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衡原君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从前很少穿的绸衣,衣服的颜色很淡,银白色里带着一点点拂晓时天将亮未亮的淡蓝。
“不进来吗?”他微笑着说道,“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香谷茶啊。”
“出来说话吧。”甄氏轻声道,“你应该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衡原君的眼中闪现出短暂的失望,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脸上的微笑,慢慢地踏出门槛,走到阳光下。
衡原君隐隐觉得自己有点紧张。
这种感觉还蛮奇怪的……
他有些不知道应该将两只手放在什么位置,总觉得它们垂在两侧会有点奇怪,扣在身前又显得有些拘谨。
但如果要背去身后的话,又显得有点太过高傲了。
他忍着几乎就要上扬的嘴角,慢慢走到甄氏的身旁。
甄氏今天的脸色有点差,比上次在养心殿里看起来还要憔悴衡原君听说了,这都是这些日子她昼夜不舍地照顾着启泰帝的缘故。
而她的皱纹……她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衡原君凝视着这些陌生的纹路。
在这些时间的压痕之下,他依旧能认出甄氏最初的脸。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个机会
韩冲非常识趣地在衡原君没有给出吩咐的情况下,从里屋把他的茶案抬了出来。
这玩意并不重,只不过上面放着汤汤水水,瓶瓶罐罐,所以抬起来需要格外小心。
甄氏和衡原君在茶案的两侧跪坐。
两人的目光始终没有交错,像是某种默契。他们垂眸望着茶案上的杯盏,两杯香谷茶放在他们的身前,煮开的水蒸腾起热气,氤氲在二人的周围。
“我每年去给我爹扫墓,都会在他老人家的碑前看到一捆扎好的‘得胜星’……也是你吗?”甄氏轻声问道。
衡原君的手微微停了一下,而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甄氏很轻地叹了一声,但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冷静。
“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你把殿下当年的‘见安阁’经营到今日这个地步,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师傅的教诲,我这些年一直记在心上。”衡原君低声答道,“未有一刻敢忘。”
甄氏无声地端起茶盏,将小小地茶碗在鼻下轻轻地一晃,再次仔细地嗅了嗅茶香。
而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皇的神机营,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衡原君直接抬袖饮茶,“……不可说。”
“那我就猜一猜……”甄氏淡然笑了笑,她这时才抬眸去看衡原君的表情,“我前几日专门去查了神机营现在的将官,沈云功……他应该也是当年见安阁的旧人吧?”
衡原君不动声色地放了杯,“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那我应该是猜对了?”甄氏看着衡原君,“朝廷苦宋伯宗父子久矣,他们谋反,而你这时要调用神机营来救驾……即便他不是见安阁的旧人,也一样会答应下来的。”
甄氏顿了顿,“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他和你有多熟?到亲信的地步了吗?”
衡原君没有说话。
甄氏望了他一会儿,微微颦眉道,“看来是……很熟了?”
衡原君的脸上瞬间闪现了几分错愕甄氏的反应,简直就好像是自己把答案直接写在了脸上。
他有些匪夷所思地侧身低头,让垂落的青丝遮挡半张侧脸。
“有这么……明显吗?”衡原君低声说道。
甄氏也低下头笑了笑。
阿衡每次试图隐瞒什么的时候,眉角会微微扰动只不过比起少时的单纯不设防,他已经比那时收敛了太多。
但这个习惯……却依稀残留着些微痕迹。
没有变。
甄氏低头抿了一口茶香谷茶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难以下咽。
不过她也早就过了喜欢吃甜酥的年纪。
韩冲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着实有些意外。
他多少听闻过一些太子旧部与旧甄家的联系,却没有想到一向沉稳持重的明公,在恭王妃面前不,如今应该喊皇后了,竟变得有几分天真起来。
甄氏不再抬眸,衡原君这才慢慢转回了视线。
即便对面坐着的人是他日日牵挂的君平姐姐,这种被轻而易举洞穿心事的感觉也依旧让人觉得忐忑。
不过忐忑里也有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欢愉。
“见安阁今后,不能再继续放在你手里了,”甄氏放下了杯盏,“你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应该也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吧。”
“知道……”衡原君再次露出了笑意,“见安阁的大部分事务,早就已经交给了君平姐姐。这些年里,但凡送进我沁园的消息,也都有恭亲王府一份”
“你又说谎。”甄氏轻声地打断了衡原君的话。
“我没有。”衡原君辩驳道。
“只有前半句没有,你显然还瞒了我很多事情。”甄氏没有丝毫退让,但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过说真的,如果我知道明公是你,我知道这些人、这些消息都是从见安阁来的,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碰这些事情。”
“为什么不碰呢,”衡原君轻声道,“这些年,阁中事务井井有条,君平姐姐功不可没。这难道不比做一个胆小鬼的妻子……更有趣?”
甄氏捏着杯子的手骤然发白,即便没有看她的眼睛,衡原君也感受到了一股浅浅的怒气。
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于是再次抬袖饮茶,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除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还瞒过你什么?”衡原君轻声道。
“东林寺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甄氏低声道。
“你每月都在那里见林氏,柏灵又怀疑到那里了。”衡原君目光也微微泛冷,“谁能保证西客房里的那些僧人,没有认出过你呢?”
“我每个月在那里见林氏,林氏认出我了吗?”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没有。”
“林氏都没有认出我”
“我不能……冒这个险。”衡原君低声答道,“我不会拿你冒险。”
“好,那为什么先皇会突然处死林氏?”甄氏又问道。
衡原君恍然。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瞒了甄氏很多、很多的事情。
比如那个住在储秀宫的林婕妤,早就不像两年前一样听话了她的多余而招摇的行为太多,原本是一把利剑,后来却常常处在一种失控的状态里。
比起性情乖戾的林婕妤,内敛而聪颖的柏灵,显然会更好用一些。
只是那时候,柏灵的手太干净了。
太干净的人走不远。
“总之……因为,一些原因。”衡原君非常服气地给甄氏再次斟茶,“见安阁我没有打算留在手上,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手上。”
甄氏沉默地望着他斟茶的手。
确实如此。
一个先太子的遗部至今仍在运作,只要传了出去就足以成为诛杀衡原君的罪证……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脱离这个组织,将它改换门庭。
不过最初,他之所以选择向自己伸手,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层吧。
“给你的封赏,你一件都没有要。”甄氏轻声道,“……你要什么?”
衡原君低头喝茶,而后将空空如也的杯盏放在桌上。
“我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衡原君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像当初,师傅和我说的那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望
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
甄氏的眼色微暗。
衡原君提起一旁盛着清水的茶壶,轻轻涤荡手中还带着些微深褐色茶汤的杯盏。
“这些年……”
衡原君望着手里的杯子,声音又轻,又平缓。
“君平姐姐,有没有想起过我?”
甄氏没有回答。
这一日,甄氏没有在沁园停留很久,离开的时候韩冲依旧出来相送。
衡原君望着甄氏离去的背影,就和意料中的一样甄氏一次也没有回头。
出了沁园,甄氏的步子慢了下来。
“娘娘,你要回三希堂休息吗?还是回坤宁宫?”一旁的婢子小声问道。
甄氏想着自己的事情。
宫道是这样的静谧,又是这样的寂寥,甄氏想着今日和衡原君的相见,心里某个地方微微酸楚起来。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阿衡的消息了,这个一起与她度过幼年与少年时的玩伴是生是死,也早就变成了帝王家一个不甚重要的淡影。
甄氏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一旁婢子见甄氏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了些,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休息了,再走走吧……”甄氏轻声道,她慢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司礼监……是在什么位置来着?”
“应该是在更西头。”婢子答道,“离这儿可远了,娘娘要是要去,您在这儿不要动,奴婢去找一架辇子来。”
“不用,慢慢走过去就是了。”甄氏摇头道,“也不赶时间……”
……
司礼监院子的深处,黄崇德正睡着。
老人的睡眠原本就浅,更不要说是在浑身伤痕的情形下了。
此刻睡着就是赚着因为睡过去了,就不必再忍受身上的痛楚。
袁振坐在床头,慢慢给黄崇德打着扇。
新皇登基之后,需要通过司礼监来传旨的基本都是好消息,他从前担在身上的好些担子,在建熙帝驾崩之后也都被喊了停。
启泰帝不喜欢袁振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所以留着丘实在三希堂照顾,却没有给袁振派新的差事。
但没有派也正好接着这空档,袁振成了此刻司礼监少有的闲人,也就有机会亲自照顾黄崇德的衣食起居。
他一丝不苟地照顾着这个一手将自己提携到如今位置上的老人。
院子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和脚步,这声音虽然轻,但在袁振耳朵里依然十分刺耳果然,虽然只是这么轻微的声响,但还是让黄崇德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谁来了啊?”老人家低声问道。
“我去看看。”袁振放下了扇子,“您歇着吧,这些下人毛手毛脚的,我去让他们长长记性。”
黄崇德被逗得笑了,但紧接着肚皮上的伤口就因为这轻微的颤动而疼了起来。
他的笑平息下来,“去吧,差不多就行了。”
袁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然而很快,院子里传来了行礼的声音。
黄崇德听见袁振喊着“皇后娘娘”,也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来人是原恭王妃甄氏。
甄氏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见黄崇德勉强直起了上半身。
她几乎立刻上前,嘱咐黄崇德赶紧躺下,不要动。
“娘娘怎么好到这种地方来……”黄崇德将诚惶诚恐的惧怕直白地写在了脸上,“您要有什么事,派人来传奴婢一声,就好了。”
一旁的婢子已经给甄氏搬来了一个有靠背的椅子。
“公公不要多礼,”甄氏低声道,“你一直服侍着父皇,多少次明里暗里给过我们的帮衬,本宫都记在心里。”
“那不是奴婢的帮衬,”黄崇德很快答道,他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但还是透着一股不急不缓的气度,“都是圣上的旨意,只是……他老人家不愿明说罢了。”
甄氏笑了笑黄崇德能一直稳稳坐好司礼监的头把交椅,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谦卑地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当时的旧主。
可能就是因为始终摆得正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位老人才能最终能够赢得建熙帝的信任吧……
在开初的嘘寒问暖过后,甄氏有些在意地问起了关于神机营的细节建熙帝能绕开前朝,却绝对绕不开这位身边真正的左右手。
黄崇德也给出了回答,有些答得直截了当,有些答得云蒸雾绕,而少数要紧的地方,往往甄氏还没有说完,他便开始痛苦地咳嗽。
如是再三,甄氏停止了问询有些话已经不需要再说了,从黄崇德的许多反应里,甄氏已经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让一旁袁振给黄崇德倒些温水,而后便与黄崇德闲谈起来。
离开前,她轻声道,“黄公公这边如果还有什么缺漏要补,也随时开口吧。”
“那老奴斗胆……”黄崇德低声道,“现在就有一桩心愿。”
甄氏认真地望向他。
“可否请柏司药进宫来再看我一趟?”
“柏灵?”甄氏有些意外,“公公找她有什么事呢?”
“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说出来,也不怕皇后娘娘笑话。”黄崇德笑了笑,“奴婢在宫里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原也不怎么想百年之后的事情……不过这丫头聪明又伶俐,老奴在心里把她看成了半个孩子。”
黄崇德这么说,甄氏的意外更甚。
“……也不知道这把老骨头能撑几天,”黄崇德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袁振刚想反驳这句不吉利的胡言,就听到黄崇德带着几分坦然说道。
“总之,走之前能见见,就见见;不行,也无所谓了。”
“好。”甄氏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黄崇德诚恳地道了谢,甄氏亦真正起身离开,她告诉身旁的婢女,现在她打算回三希堂的偏殿休息。
婢女得了令,飞快地前去通传,好让偏殿里的宫人门提前做好准备。
甄氏觉得脚走得有些疼,身边仅剩的婢女小晴扶住了她。
“娘娘,您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见另一人走远,小晴恢复了几分从前在王府里的性情,她带着几分担忧地嗔怪起来,“您怎么还和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一样呢,宫里这么大……哪是能靠脚来走的?”
“该走还是得走啊。”甄氏轻声道。
她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渐渐西移了。
也许,她也应该专门找个时间,去见一见柏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