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束发进宫
柏灵绕着院子完完整整走完了一趟。
她再一次回顾了一遍自己手里的清单,感觉该置办的挪动的东西,应该是已经全都搞定了。
太阳渐渐升高,也渐渐热了起来。
日光斑斑驳驳地透过头顶繁盛的枝叶,柏灵抬起头,“这是什么树?”
“是宽叶红,丹桂的一种。”
“桂花树啊。”柏灵楠楠地重复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还有这儿。”
她指着脚下的树荫,“你再去帮我弄把摇椅来,就放在这棵大树下头。”
等到这桂花开了,整个庭院应该都会很香。
而秋日里,在没有杂事的时候,这样一个弥散着花香的小院,实在很适合读书。
赵七在一旁点头,拿出一支细毫沾了沾舌尖,在柏灵清单的末尾补上了一句。
柏灵扬了一口气,她站在树荫下环视了一圈这片此刻属于自己的庭院,这才真正体会到,有一块独立的办公区是一件多么让人惬意的事。
……
恭亲王府,甄氏正站在镜前,亲自给世子正发冠。
这顶玉质的莲花冠,甄氏很少拿出来让世子佩戴,一是因为它沉,二是因为它贵重且易碎。
“母妃……我觉得可以了。”陈翊琮等得有些微的不耐烦了,“你现在戴得再正,等孩儿一会儿走两步”
“别动。”甄氏轻声道。
陈翊琮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乖乖坐好了。
甄氏拿着子午簪轻轻穿过了发冠,她低声道,“你皇爷爷今天单独召见你,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你要用心听,也要用心记,明白吗。”
“嗯,”陈翊琮认真应道,“孩儿明白。”
“要多听,少说。”甄氏又补了一句。
陈翊琮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他所认识和熟知的那个御座上的皇爷爷,和父母眼中的皇帝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不过他明白,母妃这是担心他说错话,为了保险起见的叮咛。
“听到吗?”甄氏问道。
陈翊琮笑了笑,“听到了。”
此时恭王已经先一步出门进宫和内阁大臣们议事,甄氏亲自送世子出门。甄氏望着儿子的背影,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总觉得陈翊琮还在襁褓里嗷嗷啼哭还是昨日的事情,怎么忽然一下,就好像长大了呢。
陈翊琮飞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母亲,见她正若有所思地出神,不由得轻声喊了一句,“母妃?”
王妃又重新看向世子。
“那我走了。”陈翊琮轻声道,“中午孩儿要是回来得晚了,母妃不要等我,先自己吃。”
甄氏点了点头。
在宫人与侍卫的护送之下,陈翊琮的身影在马背上渐渐远去了。
甄氏一直没有回去,而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直至目送世子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
孩子大了,有些事情大概也只能让他自己去扛。
也只有他自己能扛了。
……
养心殿,建熙帝半靠在软垫上,他今日的气色比起前两日稍稍好了一些,只是神情凝固在那里,显然非常不快。
在建熙帝软塌的对面,放着那张由关山带回来的,巨大的周金地图。
而他正铁青着脸,半卧着翻阅着内阁递送来的奏折。
忽然之间,所有递过来的折子都开始诉苦,底下这些朝臣的心思他怎么会看不明白无非是先递上来几个苦衷,哀求朝廷着手解决。
如此一来,若之后出了什么要追责的事情,那就再拿出这份奏章,以此抗辩他并无渎职放任,而是有了真正的“难处”。
建熙帝逐一批复,极为少见地在奏章里把这一个个的朝臣痛骂了一顿。
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天子的威吓什么时候最令人畏惧?永远是将怒未怒,令朝臣琢磨不清之时最具威慑。
然而现在,建熙帝忽然对这些把戏感到了厌倦,也对这些故作愚钝的姿态感到憎恶。
他在回复中极尽揶揄暴怒之态唯有想象这些个软骨头拿到奏折后大惊失色、面如死灰的样子,才能一平他心中怒火。
不多时,丘实忽然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报喜似的告诉建熙帝,世子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建熙帝轻轻叹了一声,他丢开了手里的奏折,也放下了笔。
“候什么,让他进来。”建熙帝轻声答道。
丘实笑眯眯地转身去传,建熙帝也在这时看向黄崇德,“棋盘呢?”
“奴婢收着呢。”
“拿出来。”建熙帝两手伸出了衣袖,撑在床沿上,努力坐了起来。
他的脸上总算露出了几分轻松的表情,“朕今天,要和世子好好下一局。”
见建熙帝的脸色慢慢转晴,黄崇德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容,他点头应了一声,便去找棋盘去了。
外头陈翊琮的脚步已经听得见了,建熙帝的目光投向长廊那边,陈翊琮很快进入到他的视线。
少年走近,俯身叩首,“儿臣陈翊琮,叩见皇爷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熙帝微微怔了一下。
今日世子没有穿道袍,而是如同见安湖游园的那晚一样,换了一身近乎正装的礼袍。
建熙帝的目光落在了世子头顶的玉质莲花冠上。
“是你母亲给你挑的发冠吧。”建熙帝轻声问道。
陈翊琮抬头,才要答是,忽然被皇爷爷的脸色稍稍惊了一下他确实听母妃提及了几次皇爷爷近来身体不大好,然而却没有料想到,原来一个人老去的速度竟会这样快。
“怎么不答?”
“……是。”陈翊琮答道,“母妃今日亲自替我挑了这发冠。”
建熙帝笑了一声,“这发冠的来历,你知道吗?”
陈翊琮微微颦眉,“儿臣不知道。”
“不知道……就回去问问你的母妃。”
建熙帝坐直了身体,他两脚踩在地面上,忽然的起身让他觉得头有些微微的晕眩。
“皇爷爷……?”
建熙帝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等待这一阵晕眩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眼睛,见黄崇德已经抱着棋盘与棋子回来了,这时正站在一旁等候。
他目光示意黄崇德接着做他该做的事,于是宫人们很快搬来了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放好了。
“陈翊琮过来,”建熙帝向着世子摆摆手,“再来……陪朕下一局棋。”
第九十七章 对弈
“这次让多少子呢。”建熙帝似是自言自语地开口。
“不让了吧。”陈翊琮轻声道。
建熙帝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轻轻笑了一声。陈翊琮这时已经抓了一把棋,建熙帝望着少年的手心,轻声道,“双。”
少年松开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低微的清脆声响。
“是七个子,皇爷爷,你猜错了。”陈翊琮带着几分笑意道,“这次还是我执黑。”
建熙帝轻轻抬手,示意陈翊琮继续。
少年两指拈棋,占小目开局。
十九道横平竖直的刻线,黑子与白子的对阵与围剿。
黄崇德在二人的左手边各放了一杯新茶,但两人至始至终也未曾碰杯。
时间慢慢过去,黄崇德望着爷孙俩手边的热茶,等冒着热气的茶水渐渐冷却,他便上前将旧茶撤换,换上新的。
如此来来回回数十趟,黄崇德没有丝毫怠慢。
建熙帝抬眸望了少年一眼。
陈翊琮双目明亮,带着毫不遮掩的战意,此时他已然落子,正等候建熙帝这边接招。
而棋盘上,黑子已是一片大胜之势。
陈翊琮觉察到建熙帝的目光,也抬眸看向皇爷爷。
“承让。”少年轻声道。
建熙帝双目微垂,脸上浮起轻浅的笑意,“你在等朕投子认输吗?”
陈翊琮没有回答似乎也不用他回答了,棋盘上的落子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你的棋艺确实有长进,”建熙帝面色平淡,“最近都是谁在教你?”
“从前是胡一书,胡师傅。”陈翊琮低声答道,“不过这几个月就只有张师傅了。他告诉儿臣,对弈之道并非单纯的棋艺,也有许多道理在其间。”
“难怪。”建熙帝缓慢地吐息,他目光凝视着棋盘,“你开局一、三小贴目,然后五挂、七顶,十一压……一上来就挑起了大雪崩。
“朕看得出你的求胜心。”
建熙帝的目光慢慢虚化,他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白子,“这种开局,就很张守中。”
陈翊琮刚想说什么,建熙帝又接着道,“这两年他好像比从前沉寂了不少。但朕知道,他从来就不会是那种厌闻世事的隐士,即便是蛰伏,他所做的也只是默默等待机会……
“其人确有君子之气,可用。”建熙帝轻声道。
陈翊琮微微颦眉,对建熙帝说出的这番话感到有些意外。
“弈棋,也确实如他所言,方寸之间,自有天地……”
说到这里,建熙帝的手停了下来,他忽然拈起白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的西北角。
陈翊琮怔了一下皇爷爷的这一步棋,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所谓至刚易折,柔则长存。”建熙帝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萎顿,但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陈翊琮的心上,“……一往无前的气概固然勇猛,可留下的破绽,也不可胜数。”
陈翊琮的背陡然直了起来。
棋盘上黑子的局势忽然万分急迫,他勉强拉出了中央的棋筋,强行补住了两翼,然而白棋已然得势,此时再无丝毫退让。
一时之间,棋盘上竟然有六七块地方同时对阵厮杀,陈翊琮只觉得左右捉襟见肘,再无心力顾及全局。
再之后,就是长者对少年单纯的绞杀建熙帝一改往昔的怀柔,其手法之狠厉,令陈翊琮根本无法招架。
“……是我输了。”
在建熙帝风卷残云的攻势之下,陈翊琮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投子认输。
他隐隐感到,或许正像母妃和父王永远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建熙帝一样,他自己也对皇爷爷的另一面一样一无所知。
“棋手者,虽百战百败而心不死也。”建熙帝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这个道理,你的师傅们大约也和你讲过了罢。”
“是。”陈翊琮点头。
“但这不对。”建熙帝轻声道,“这是弈棋之道,是为臣之道,却不是为君之道。”
陈翊琮再次有些意外地抬头可是建熙帝没有看他。
年迈的皇帝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漫长的对弈之后,已经有些力竭。黄崇德抽来几个枕头和被褥,在建熙帝的身后堆了一个能让他依靠的小山。
“对弈者,输了一局棋,还有下一局;为臣者,即便被罢黜,将来也总还是有被复用的可能……是进是退,只在他一振作之间而已。”
建熙帝靠在软垫上,目光越过陈翊琮,看向了他身后的周金地图。
“可若是为君,小错小失,大错大失,上天不会给你百战百败的机会。”建熙帝轻声道,“所以一开始,就要奔着赢去。
“文臣武将都喜欢说那些大义的话,动不动就什么舍身取义,什么知起不可而为之……不要被这种气概带偏了。”
“儿臣不明白。”陈翊琮轻声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对吗?若是看到前途风雨如晦,那就不再向前了么?”
建熙帝笑了一声,“当然要向前!”
他看向陈翊琮,“但你要知道,你向前不是为了什么舍身取义,什么以身证道……你得是为了赢得终局。
“想杀身成仁还不容易……难的是求胜。
“不要……花错了力气。”
这一次陈翊琮没有回答。
他觉得皇爷爷的这番话有些奇怪,似乎有些道理,但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建熙帝又看向不远处的地图。
“陈翊琮,朕问你……”建熙帝的声音忽然有些起伏,“金人入侵之时,倘若你坐在朕的位置上,你是求战,还是求和?”
一旁的黄崇德立时望向了建熙帝的脸。
建熙帝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出口,只是一片热切地望着世子。
陈翊琮皱紧了眉,但他并没有考虑很久尽管刚才建熙帝的那番话让他觉得有些摸不清皇爷爷究竟想听到什么回答,但对这个问题,他心中早有答案。
“自然是战。”世子的声音略略冷了下来,“我大周的万里河山,绝不能有一厘一毫落于金人之手。”
“好孩子,好孩子……”
建熙帝嘴角微微上扬,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黄崇德连忙上前为建熙帝抚背。
建熙帝轻轻推开了黄崇德的手,“你们都下去,留陈翊琮一个人在这里,朕……朕要和朕的孙子,单独待一会儿。”
第九十八章 遗愿
养心殿里,建熙帝向着陈翊琮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陈翊琮有些疑惑,但还是遵从着祖父的意思。
“皇爷爷要喝点儿水吗?”他看着建熙帝微微有些干裂的唇角,“我帮您去”
建熙帝按住了陈翊琮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陈翊琮叹了口气,“您要和儿臣说什么,您说吧,儿臣会用心听。”
建熙帝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道,“你知道京城的布防,一共有多少兵力吗?”
陈翊琮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不知道。”
建熙帝闭着眼睛,“猜猜看。”
“嗯……一万?”
“不对。”
“两万。”
“不对。”
“……五万?”陈翊琮望着建熙帝依然带着否定的表情,“十万!?”
“你方向就猜反了……”建熙帝笑了一声,“如果你现在去问你的张师傅,那么他会告诉你,京城的布防……一共是三千精锐。”
陈翊琮愣了一下,“这么少!”
“……少吗?不少了。”
“可三千人”
建熙帝轻声继续,“西边的楚州,北面的秦州……都有数十万人的兵营,一旦金人有动向,他们都会挡在平京的前面。京城的布防,从来就不是用来抵御外敌的……”
“不是用来抵御外敌……”陈翊琮微微眯起了眼睛,“皇爷爷的意思是……”
“内乱。”建熙帝目光带着些微的锐意,“三千精锐,用来掐灭那些燃起的星火,足以。”
陈翊琮想了想,“这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吗?”
“是。”
“那皇爷爷为什么要”
“因为朕还要跟你说更机密的事情。”建熙帝拉过陈翊琮的手,他的宽袖遮盖在孙子的手心,陈翊琮感到皇爷爷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大部分了解京城布防的人,都只知道这三千精锐,”建熙帝轻声道,“但实际上,京城布防的兵力,一共是八千。”
建熙帝的手缓缓移开。
陈翊琮低下头,在他的手心,赫然放着半块虎符。
黑褐色的光滑檀木,边沿涂着鲜红的血漆……
陈翊琮只在书上见过这东西,还从未有真正将它拿在过手里。
“皇爷爷是要儿臣……做什么?”
“朕要你收着它。”建熙帝的声音亦肃穆起来,“凭这半块虎符,你可以调令这五千的精兵。
“倘若之后,朝中有人要与金人言和,不论他是谁,不论他坐在什么位置……你都要……有底气去争。”
陈翊琮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时间乱了起来,正想将它交回,却被建熙帝强硬地按回了四指,被迫将虎符握在了手心。
“这些兵,一直守在朕的万年吉壤旁……”建熙帝低声道,“朕……即便是在永陵,也会……一直望着这里的。
“你……答应朕。”建熙帝目光灼灼地望着陈翊琮,“……答应朕。”
陈翊琮几次开口,却始终无法说出那声“好”。
他如今终于明白了今日这次会面的分量。
这近乎托孤的情境倏然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位陪着自己一路长大的老人,已经不久于人世。
于是千般不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陈翊琮慢慢低下了头,眼泪几乎都要落了下来。
“皇爷爷是在忧心……父王继位之后,会降金吗?”
当这个问题被真正抛出的时候,建熙帝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没想到陈翊琮到底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直白地问了出来。
但建熙帝旋即拧紧了眉,低声道,“你不了解你的父亲。”
“但我了解我的母妃。”陈翊琮轻声道,他的眼眶微微发热,“我也了解张师傅和孙师傅”
“你现在还不明白。”建熙帝目光冷冽地望着自己的孙儿,“所有他现在能听得进的话,在坐上龙椅以后,就不一定能听得进了……”
说完了这句话,建熙帝叹了口气从陈翊琮脸上依旧不解与不信服的表情来看,现在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话中的深意。
但陈翊琮依然坐在那里努力地思索着。
“能……答应朕吗?”建熙帝又追问了一句。
面对着建熙帝近乎恳求的目光,陈翊琮握紧了虎符,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朕……还有另一个请求。”建熙帝轻声道。
“皇爷爷不要说‘请求’……”陈翊琮颤抖着说道,“您……您只要说您想要什么……”
“放过祺王。”建熙帝轻声道。
“……谁?”陈翊琮一时茫然。
建熙帝这时才想起,尽管月底就要册封了,但现在的陈翊琮应该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低声解释了祺王的身份,而后轻声道,“往后一定会有无数个声音要你明里暗里处置掉祺王……
“但朕了解贵妃,朕知道她决不会教出……谋逆的孩子。”建熙帝目光微垂,“朕会给他们指一块封地,让他们去过平静的日子吧……
“就这两件事。”建熙帝低声道,他的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红,“可以……答应朕吗?”
陈翊琮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咬紧了牙关,低声道,“儿臣会……尽心竭力,完成皇爷爷的心愿。”
得到了世子的许诺,建熙帝微微松了口气,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完全地倚靠在身后的软塌上。
“今天还是应该让你赢一次,毕竟往后就不能再和你下棋了……”
世子扑在床榻边,紧紧握住了建熙帝的右手。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孩子哭起来的时候总是这样,好像生怕被人看见。
建熙帝忽然轻声笑了一声,他拍了拍陈翊琮的肩膀,“去擦一擦眼泪,喊黄崇德进来吧。”
……
这一日,陈翊琮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养心殿。
殿外正是盛夏,已经能听得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
天上的太阳将一整个天地照得雪亮,也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丘实笨拙地拿着一把伞追了过来,“世子爷!这日头毒起来了,您小心点儿,别晒坏了……”
陈翊琮听不进丘实的半点叮咛,但他还是接过了伞,遣散了那些丘实安排了为他遮阳的宫人。
此刻他只觉得浑身寒冷,正迫切地希望晒一晒人间的太阳。
第九十九章 再回首
时间慢慢转向傍晚。
建熙帝一整个下午都在昏沉地睡着,黄崇德端来的午膳他几乎没有动过。
黄崇德仍旧照例,在饭菜温凉的时候将它们撤了换新,好让建熙帝但凡醒来有胃口,立刻就能下筷。
当黄崇德再一次端着晚膳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建熙帝已经醒了。
皇帝缓缓地眨眼,望着眼前的的周-金地图久久地沉默。
“皇上,既然醒了,下来走走吧。”黄崇德轻声道。
不远处的丘实小心地看了一眼建熙帝的反应,只见他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还是向着黄崇德伸出了手,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丘实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感觉最近这养心殿里服侍的差使是越来越难做了,病中的皇上比起先前暴躁了不知道多少倍,只有黄公公还能像从前似的云淡风轻。
甚至是像现在这样催着建熙帝下地走走……
“不出去了,再扶朕到地图前面看看。”建熙帝轻声道。
黄崇德温声应着。
丘实也望向了建熙帝眼前的那张地图这张地图日夜摆在养心殿里,连丘实自己也看熟了。
“朕要是没记错,黄崇德……你是靖州人吧?”
建熙帝指尖微微扬,指向了大周最北边的疆域也即是如今常胜与阿尔斯兰部日夜对峙的地方。
“是,”黄崇德点了点头,“奴婢进宫晚,快二十的时候才遇着先帝爷,跟着一并回京了。”
“朕算算……”建熙帝微微眯着眼睛,“北境四州,朕在建熙十年的时候去了鄢州,建熙二十一年,又去了更远的抚州,建熙三十四年去了涿州……好像就是没有去到过靖州。”
黄崇德微微笑起来,“靖州毕竟冷,每年从十月就下雪了,一直到次年四月,那冰天雪地的,又时常有金人出没,确实也没什么好去的。”
“怎么没什么好去,”建熙帝哼笑了一声,“……北境之春,靖州府当属四州之最吧。”
黄崇德像是愣了一下,旋即垂眸笑道,“皇上当真是什么都知道……奴婢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的情景呢。这些年跟在皇上身边也去了不少地方,确实再没见过比靖州府更好看的春景了。”
“是吗,”建熙帝淡淡道,“有什么特别的?”
黄崇德想了许久,“奴婢嘴笨,也说不出个好看的道理,可能就两条吧。
“靖州不比江南,一到冬天,那真的除了灰绿灰绿的松柏,就再见不着别的好颜色。
“满世界都这么白茫茫地冻了半年,忽地开春,冰也融了雪也化了,一整个天地忽然姹紫嫣红起来,那确实叫人看得惊心动魄;
“再就是春日短,靖州也就是开春和入秋的时候,会下几场雨。这花花草草压了一冬,也就能开那么小半月,若是不巧遇上一场风雨,三五日就零落了。
“所以奴婢觉着,哪儿的花都不像靖州的花似的那全是憋着一股劲,咬着牙开出来的朵子,开得……可较真儿呢。”
黄崇德慢慢地讲,把一旁丘实听得竟入了迷。
建熙帝莞尔,他望了丘实一眼,低声道,“你看看你师傅……把家乡都吹出花了,还说自己嘴笨。”
丘实一笑,“奴婢小时候都没见过雪,还是进了宫,才第一次见着下雪,可把奴婢兴奋得呦……”
建熙帝微微扬眉,“你家是……?”
“奴婢是越州人。”丘实笑着道,“我们那儿可暖和了,就算是数九寒天很多人也是穿着单衣就出门,地里的稻子一年能收上三季,基本上不落雪的……”
建熙帝低声应了一句“嗯”,丘实原本还想再接着说几句,忽然觉得建熙帝的脸色似乎又不好了,于是他适时地噤了声,表情乖顺地站在那里。
建熙帝只觉得心中忽然氤氲起一股气概。
大周的幅员辽阔就在这里了。
北地里的严寒风霜一吹就是半年,而南国的子民可能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一场鹅毛大雪……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大周的北面,不由得皱紧了眉。
那是五千二百里的周、金边境线。
“皇上?”黄崇德在一旁轻声唤道他觉察到建熙帝渐渐厚重起来的呼吸,还有那张忽地苍白起来的侧脸。
建熙帝的呼吸确实正在变得急促,连日以来的北境奏报忽地全部涌进了他的脑海延绵千里的边境线预示着某种不可掩抑的溃败,而一整个国度的风雨飘摇似乎也近在眼前……
直到建熙二十年,一切明明还在蒸蒸日上。
他践行着先帝的遗志,真正完成了一整个大周失地的收复啊……
这二十年间,自己究竟都在做什么呢?
建熙帝忽然觉得心口微热,咽喉忽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干痒
“皇上!”
一口鲜血咳在地图上大周的腹地,建熙帝整个人都脱力地向后栽倒。
“传太医!!快传太医!!!”
……
傍晚时分的太医院,柏奕已经再一次亲自检查了那些病患的伤口。
他专门找人给其中一位伤在脚上的病人打了一副木拐,此时病人正在学徒的搀扶下,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
其他三人也都各自被人陪护着,坐在庭院里。
这也是柏奕的吩咐,不要一味躺在床上,每天都需要下地活动,否则伤口长不好的。
如今已经将近过去了半个月,这四个曾经被流民用刀斧砍伤的平民,看起来已经脱离了危险。
他们的伤口都奇迹般地没有发生任何二次感染柏奕只能将这认为是一种奇迹,因为即便在有抗生素的时代,这也是很幸运的事情。
“柏……柏师傅!”忽地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他们……他们又来了。”
柏奕转过身,见下午被他打发去登记来月采买器械的年轻学徒正站在门口。
他轻声道,“是申将军的人?”
“是!”年轻的学徒喘着粗气,“我刚刚回来路上远远看见了,章太医正和他们说着话呢,我想着就赶紧回来和柏师傅说一声……”
“还是上次的两个人吗?”
“对。”学徒点头。
“那没事儿,人多了就得拦一拦。”柏奕轻声道,“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督促着他们把消毒工作做好就行。”
见柏奕似乎完全没有紧张的意思,学徒也松了口气,他“哦”了一声,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那我先去换衣服了柏师傅!”
“去吧。”柏奕轻声道。
院子里的学徒们也听着这番话,其中一人忽然开口,“柏师傅,他们为什么要天天来啊?”
第一百章 邀请
原本柏奕正站在院中核准着昨日的账目,方才被冲来的学徒打断了一次,差点儿就忘了先前算的结果。
现在又被喊一嗓子,刚才还有点儿印象的数字这会儿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果然算账还是得回房去,老老实实拿笔记着……
“很好明白啊。”柏奕放下了手中的账目单,轻声道,“申将军是干什么的?”
学徒们面面相觑,“……带兵打仗的啊。”
“带兵打仗最怕什么?”柏奕问道。
“……被埋伏!”
“敌人兵多!”
“……粮草接应不上!”
院子里的回答时起彼伏,柏奕低声道,“你们说得都对,不过我想讲的是‘受伤’。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人那么脆弱,但凡被这么捅一下或是划拉一下,就很容易死于各种感染。
“伤员一旦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就会变成负累,所以申将军会对缝合技术感兴趣,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
几个学徒听得眼睛一亮,“那今后我们可以跟着将军一起上前线,当军医吗?”
柏奕看了他一眼,“你很想上前线吗?”
“想啊!”年轻人拍了一下胸膛,“如果能当兵,那家里就能免三年的赋税,而且当兵一个月拿的饷抵得过在太医院好几个月的呢”
另一个学徒立刻笑道,“那去年的征兵你怎么没去?”
年轻人忽然有些羞赧,“谁说我没去?我去年前年的征兵都去了,结果人家嫌我太瘦,就没要……所以我才问能不能做军医嘛!扛不动大刀咱还能拿不动针线吗?”
院子里的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柏奕也笑,“那你可要加把劲儿,这都是手艺活儿,等哪天你出师了……”
出师了,就被一茬一茬地送到前线去,几万人几万人地死在异乡。
柏奕的笑容忽然有些暗淡下来。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他轻声道。
“打不打由不得我们,金贼要真是打过来了,我们能不打回去么?”一个学徒说道,“不过我前几天还听我四叔说呢,他有亲戚在北边,最近刚投奔到他家里来,说他认得的人全在往南跑,只有跑不动的才留在北边”
这人话没说完,另一人便打断道,“这是个什么说法,我看你四叔的那个亲戚就是把软骨头。自家的乡土自家不守,还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往南跑……都跑了,那北境的驻军还怎么征?”
“那、那我怎么知道嘛,”另一个学徒脸色顿时红了起来,“我也就是听我四叔那么一说……”
“好了。”柏奕低声打断了众人的对话,“都自己忙自己手里的事,这儿又不是开茶话会的地方。”
众学徒们不好意思地笑笑。
正当柏奕回身,打算回屋的时候,身后一个学徒忽然道,“柏师傅,要真是打仗了,你会随军出征吗?”
柏奕脚下的步子一滞。
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能够感到院子里的视线顿时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问题柏灵当初也问过,他的回答简单明了不会。
但在这里他显然不能这样说,他不能要求这里的人理解他反感战场的缘由。
而且……谁也不知道今时今日说出口的,会不会让他在将来因言获罪。
正当柏奕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院门口忽然传来的熟悉的兵甲撞击声那是士兵身上的甲胄和腰间佩剑的碰撞。
在众人谈话的当口,申将军的人已经来到了西柴房的门口。
西柴房里的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柏奕反而微微松了口气,申集川派来的士兵使他免于了当众表态的两难。
他望着来人询问他们的来意,果然,士兵们依旧答道,今日是来探望那四位在流民案中受到重伤的病人的。
柏奕示意学徒将他们记录的观察日志拿出来供两位官差摘录查阅,而这两人也并未像前几日那样非要进屋近距离观察不可,在简单摘录了昨日到今日的伤情变化之后,他们收了笔。
“还有一件事,”士兵们望向柏奕,“申将军想请柏大夫到城南营地相见,他有话想和柏大夫当面说。”
“……非要现在?”
两个士兵彼此看了看,“确实就是现在。”
“去一趟城南再返回来就算是坐车也得一两个时辰啊,”柏奕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事非得我今晚过去一趟的?”
“营地里反正已经备下柏大夫今晚的饭菜了,”士兵答道,“还有那位柏司药,我们也派人进宫去请了,她现在应该就在去往城南的马车上。
“将军今晚要见你们两人,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有什么问题,柏大夫还是当面去问他吧。”
柏奕怔了一下柏灵也被拉去了?
她可是在宫里……如果不是有什么能够完全说服她的理由,柏灵是不可能被强行带走的。
“……好吧,”柏奕颦眉应了下来,“你们等等我。”
大约过了一刻钟,柏奕已经换好了衣服,在对学徒简单叮咛了几句之后,他先是去仁心堂和柏世钧说了一声,然后便跟随着两位士兵坐上了去往城南的马车。
等到了地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柏奕一下车,就听见不远处柏灵在喊自己的名字。他飞快上前与柏灵汇合,两人彼此问询,确认了对方平安无事之后都松了口气。
“所以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今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柏奕有几分在意地问道,“有什么事情不能放到明天再说?”
柏灵怔了一下,“是来人说你也被请来了,所以我想着还是得跟来看看,免得你出什么事啊。”
柏奕恍然大悟。
明白了,上当了申集川拿同一个理由忽悠了他们两个。
等柏灵也明白过来,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正此时,身后的传令兵过来通传,邀请两人进帐篷一叙。
望着柏奕一脸的严肃,柏灵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觉得不用担心,我们今晚安心吃喝就好。现在我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正在势头上。他申集川摆不了鸿门宴……先看看他到底想说什么吧。”
第一百零一章 两件事
一进营帐,柏灵和柏奕没见着申集川,却看见了熟悉的老面孔郑密。
“郑大人……”柏奕怔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把我和柏灵两个骗来,是你的主意吧?”
郑密摸摸肚皮笑起来,忙起身示意兄妹两人坐下。
他也不端着,为两人亲自盛了一直放在冰盏里的银耳莲子汤,放在两人的座位前。
“申将军人呢?”柏灵问道。
“本来在的,刚才有点事儿出去了,不过今晚肯定会来。”郑密捻须道,“毕竟本官只是出了个主意……要邀你们俩一起过来的还是他啊。”
柏灵和柏奕应了一声,一起入席了。
几人就这样坐在桌前等着就这么一直等了半个多时辰,申集川还是没有回来。
不得已,郑密只得派家仆去找人,顺便先张罗柏家兄妹开吃。
今晚的菜是郑密专门喊自己的家厨做的,虽然看起来不似酒家备下的宴席那么华丽,却很有一番家常风味。
柏奕一个半吊子后厨吃得非常尽兴,许多被柏灵囫囵吞下的味道,他都咂摸出了些许门道“好吃”和“特别惊艳”之间,有时候就体现在一些细节上。
于是主客尽欢,晚饭在一派欢乐的谈天中也吃完了。
但直到兄妹两人放下了筷子,申集川还是没有回来去找人的家仆也没有回来。
三人来到营帐外站了一会儿。
“申将军究竟是想做什么,他和郑大人说过吗?”柏奕问道。
“倒是提了几句,不过这话由我来说还是有些不方便……”
郑密举目望向远方,但那里也只有一片晦涩的黑暗而已。
“郑大人和我们说说吧。”柏灵轻声道,“我和柏奕明日都还要早起,今晚赶来这里已是勉强,再等下去……”
“也罢。”郑密心中隐约浮起些微不安,“反正就两件事,我就直接和司药还有柏太医说了吧。”
柏奕和柏灵都点了点头,三人再次回到营帐里,兄妹二人竖起了耳朵。
“一个是柏太医这几日在太医院里救治的那四个伤员,”郑密的目光褪去了笑意,“这几日申将军一直在关注他们的伤势,柏太医也知道……我们是想着,若是能将你的‘外科缝合术’带去前线”
柏灵脸色微僵,径直打断了郑密的话,“你们想让我哥哥参军么?”
“……这个,倒不一定哈。”郑密望着柏灵毫不掩饰的抵触,连忙退了一步,“其实只要柏太医能将这缝合教给这次随申将军一并回朝的军官们,那么……”
“可以啊。”柏奕立刻答道,“我现在在太医院就带着十个学徒,不在乎多些人来学。”
这次换作郑密愣了愣,“当真?”
“当真。”柏奕点头,“若是真的能将它带去前线救人,是大好事。再说当初制线的办法还是宫里的老师傅教给我的,我也没什么好藏私。”
郑密眼色立时明亮起来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辞,未曾想一句都没有用上,柏奕就答应了。
“不过单学缝合是完全不够的,”柏奕又道,“一整套对外伤处理的基本逻辑也要建立起来。
“战地医院的卫生环境如果能拉出一条基线,那战士的伤亡率肯定能降下来,这个我也可以讲……至于采不采用,就看申将军的了。”
郑密没听太明白但他至少听懂了柏奕这边还有其他有用的东西可以分享。
“好!好啊!”郑密连连点头,他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就是今晚申将军最记挂的事情了,没想到这么顺利!”
柏灵那边也略略松了口气。
她先前就已经想好了,倘若柏奕真的被征召北上,她是拼尽全力也要把这道调令拦下来的。
能拦得住最好……
如果实在拦不住,她也绝不会一个人留在平京。
柏灵明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柏世钧一定也不会独自留在这里。
一家人不管去哪里,都是一起的。
“刚才郑大人不是说有两件事吗?”柏奕又问道,“还有呢?”
“再就是申将军的病了……”郑密望向柏灵,“我听申将军说,流民挟持郡主那晚,他已经和柏司药你聊过了?”
“是说了一些。”柏灵望向郑密,“郑大人当时不是也在吗?”
“可后来我们不是被赶出去了吗,”郑密露出几分为难的笑,“后来申将军是和柏司药单独说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老将军就是单独留世子解释他听不得爆炸的声响,请求世子爷的原谅。”
柏灵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也是那天听世子说,金人与我们作战的时候,偶尔会布一些土雷。”
郑密叹了口气,“那天……也确实是太巧了。”
他说着,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谁知道柏太医那晚好端端的会在附近炸楼呢?塔楼被炸,小半个平京都听见了吧……如果不是刚好被司药撞见,申集川应该是会一直缄口不提他有他的考量。”
柏灵微微垂眸,“可将军如果一直听见爆炸声就惊惧发狂,恐怕是回不得战场的吧。”
郑密没有接话。
柏灵接着道,“我那天就和将军说了,这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这种应激障碍只是创伤康复受阻的结果……如果我们能识别是什么阻碍了康复,然后正面解决掉那些问题,那他就能从现在的这种折磨里解脱出来。
“申将军当时答应我他会好好想一想的,”柏灵抬头道,“今晚他是想告诉我答案吗?”
“应该是的,”郑密颦眉,“他还能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今晚应该是想好好和司药聊聊这件事这是我从他话里猜的,不过我的推测一向都很准。”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是要聊这个,那郑大人为什么不直说,而是要拿柏奕来骗我?”
郑密苦笑,“这不是怕司药和柏太医嫌远推辞不来嘛……这事儿不能拖下去,但这几天申将军又几乎离不开这块营地,所以就”
“不要再有下次了,郑大人。”
柏灵轻声道,她的目光前所未有地严肃,让郑密一时呆立在那里。
“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是要用我家人的安危来胁迫我,”柏灵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样做,会吓到我的。”
郑密被柏灵目光里的寒意微微震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睛。
对于今晚究竟是谁在吓谁,郑密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百零二章 老将的觉察
夜更深了,转眼间几乎都已经快要到子时,然而申集川依旧没有出现。
尽管柏灵和柏奕有隐隐觉得有一些不安,但是他们无法再等下去了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柏世钧现在一个人在家的心情。
天色已经这样晚,郑密不好再留,只得唤人备马车,送柏家兄妹回家。
他亲自送兄妹两人出营地,路上柏奕揶揄道,申将军怕不是近乡情怯,知道柏灵要来所以连见面的勇气都失了吧。
郑密连说了几句“不至于不至于”,但心里还是有点没底想想申集川,本来和自己一起等着的,突然说是来了个什么消息,他听完就说手里有事要先走……
也怪自己当时没有问清楚。
不会真被柏奕猜中了吧……
望着柏家兄妹离去的马车,郑密心情复杂。
但不论如何,虽然今晚申集川没有出现,可是他最想聊的两件事,自己已经在他完全不在场的情况下,和柏家兄妹谈妥了。
……这是何等的体贴,郑密简直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他无可奈何地命人收拾了营帐里的残羹冷炙,然后独自拥衾而卧,继续等申集川归来。
后半夜,郑密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推自己,他睁开眼睛。
“嗨,你还知道回来啊。”郑密揉着眼睛,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时候”
“有紧急调令,我今晚就要离开平京,去秦州的兵营一趟。”申集川答道,“耽误郑大人一晚上了,真是不好意思。”
“秦州?”郑密清醒过来,“什么紧急调令?秦州出事了?”
“应该没事。”申集川轻声道,“只是要我带飞虎营去和秦州的守将做一些战事的交流而已。”
郑密拧眉想了想,“如果只是和将领作交流,让你带飞虎营过去干什么?这么多人奔行起来多费事……还是说皇上是打算,让你去了秦州之后直接北上,免得来回折腾?”
“这个没有讲。”申集川轻声道,“调令出自内阁,只是让我先带军离京,之后的情况再等后续调令。”
郑密愣在了那里,“这……这可怎么办,我柏奕和柏灵那边的事情我都帮你说好了的呀,他们俩现在没可能跟着你一道走”
“都说好了?”申集川看起来略略有些意外,“你都是怎么和他们讲的?”
郑密将晚上与兄妹俩的对话尽数重复给了申集川。
老将军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长吐了一口气,拉了把椅子,在郑密旁边坐下来。
柏奕竟肯直接答应教授缝合术,这是申集川没有想到的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对柏家人的态度似乎确实有些傲慢了。
可能正如先前的副官所说,这一家人都有几分化外之人的气质……像惠施一样。
“这两个孩子都是相当支持,半点儿绊子都没给我使。结果你现在忽然说要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是,申集川,”郑密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耍我呢?”
没等申集川开口,郑密已经咄咄逼人地接着说了下去。
“让你好好治病不是当初皇上的旨意吗?内阁这个时候添的什么乱,非要和秦州的将领搞交流,让他们派人到京城来见你不行吗,干嘛非要你去?是说什么时候要走?”
“明早。”申集川说道,“所以我今晚亲自去了一趟飞虎营。”
郑密眼睛冒火,当即撸着袖子站起来,“我还就不信了,这个节骨眼上谁又在搞事,我现在就去恭王府见王爷,我倒要问问看这调令到底是几个意思”
郑密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你怎么拦都不拦我一下?”
申集川抬眸望了他一眼,“郑大人,你清醒一点。”
营帐外的风在这时候挂了进来,让桌上烛台里的火焰一时闪动。
郑密青着脸色坐回了申集川对面。
料定郑密会折返回来的申集川低笑了一声。
“我在去飞虎营之前,也去求见了一次陛下。”申集川轻声道,“但陛下没有见我。”
“是不是因为天太晚了?”郑密问道。
申集川摇了摇头,“黄公公亲自出来见了我,让我体谅陛下的龙体,近日就不要再拿这些事让他烦心了。”
郑密心中一惊。
黄崇德不比旁人,他会亲自来接,足见建熙帝对申集川态度。
半晌,郑密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地开口。
“……陛下,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虽说上次面圣时,他确实已经觉察出皇帝脸色的虚浮,但也决计没有到就要撒手人寰的地步。
申集川面不改色,“我之前就听说,那个当初被我扔出将军府的术士最近搬进了内廷居住,皇上沉迷丹术,或许是今日的丹药吃得更多了吧……谁知道呢。”
申集川顿了顿,又道,“飞虎营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是近千的规模。在这个时候接到调令,不管这命令是出自皇上,还是内阁,抗命留京意味着什么,郑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郑密衣袖下的手倏然握紧了。
那确实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图了……
“求恭王没有用,求谁也没有用。”申集川低声道,“可能天命如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申集川想了想,“柏奕那边的事情好解决,我留二十个人下来就可以了。
“不管之后我是要再回平京,还是直接北上,这而是人都可以机动行事,不会被我的调令掣肘。
“至于说我的病……”申集川望向郑密,“还请郑大人继续守口如瓶,虽然这病确实麻烦,但我也早就有了自己的解决办法,一时半会儿,由他去吧……
“柏灵确实有几分本事,但她之前也和我说了,这病没有药到病除的说法,治疗需要时间。
“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申集川站起了身,“那,就这样吧,天亮以后我会调人去京兆尹衙门,后面的事情,就拜托郑大人了。”
“老将军你……”
郑密有些无奈地望着眼前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老将。
但也正如申集川所言,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主意。
“好,好……我答应你。”
深夜,申集川亲自送走了郑密。
其实对于今晚这突如其来的调令,他还有一个更为危险的猜测没有说。
拂晓时分,副官许直策马而来,带来飞虎营已全部集结完毕的消息。
申集川一面听着许直的汇报,一面戴好了自己的铁盔。
“你这次就不要和我一起去秦州了,留在这里。”他转身说道。
副官微愣,“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我走之后,”申集川低声道,“你要密切留心京城城防的变动,每日一报递给我。”
第一百零三章 被淹
这一日上午,乾清宫中站满了前来上朝的大臣,然而建熙帝一直没有出现。
日头差不多已经完全出来了,黄崇德亲自来通传皇帝的口谕,说龙体欠安,今日早朝不上了。
司礼监的太监们将今日朝臣们要递送的折子都收了上来,大臣们彼此低语着散去,内阁的阁员则没有走,都留了下来。
“今日内阁的议事也暂缓。”黄崇德有几分疲惫地开口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显然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他也没有合眼。
张守中望了望身前的恭王,见他一直低着头,不由得有些着急。
思前想后,张守中上前一步,“黄公公!”
黄崇德止住了脚步,回头道,“张大人还有事?”
张守中目光灼灼,“兵部有要事,必须亲自见皇上一面才行!”
宋伯宗余光瞥了张守中一眼,眼中泛起些微的波澜,他低声道,“兵部有要事,刚才为什么不递折子?”
“正因为是要事、急事,所以才不递折子。”张守中振声答道,“我今早在家接到的消息,说昨晚从内阁出了一道调令,要申老将军带着他的飞虎营急赴秦州……我一个兵部尚书,竟是等大将军出城之后才知道的消息”
“这有什么奇怪的。”宋伯宗淡然回答,“难道皇上有旨意,还要先经过张大人的同意吗?”
“当然不需要,但兵部要确认,这确实是皇上的旨意!”张守中厉声反驳道,“城内流民细作的危机才刚刚解除,城外的两万灾民又尚在安置之中,申将军的飞虎营毕竟身经百战,值此非常时期,更应当坐镇京中”
宋伯宗发出了两声冷笑,“那张大人不如问问黄公公,这的旨意到底是不是陛下亲口应下的。”
张守中目光立刻转向黄崇德。
黄崇德向着张守中躬了躬身,“确实是陛下亲自批红的。”
张守中怔了一下,“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黄崇德轻声答道,“昨天入夜以后,皇上在宋阁老上玄奏的时候批的。”
“玄奏……”张守中微微颦眉。
这件事确实比他想象得还要危险。
建熙二十四年,建熙帝忽然下令,所有与他玄修有关的奏折都可以直接绕开既有的批阅流程,直接送达养心殿给他过目譬如群臣的贺表,各地进献的祥瑞,各处与玄修有关的殿宇修建进度……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朝臣的抨击汹涌而至。
而宋伯宗也在这时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站出来表示,这些奏折就算是单独整理出来,也实在太多了。
皇上日理万机,这么看起来到底不方便。
因而,他提出一套非常细致的方案司礼监应当按照某些原则,将这些杂乱的奏折过几遍初筛,在分出轻重缓急之后,再交由建熙帝审阅,这样比较省时省力。
建熙帝对宋伯宗的提议非常满意,直接将这件事交给了宋伯宗亲理。
于是每日傍晚,宋伯宗都要进宫一趟,将今日白天的玄事当面奏报给建熙帝,是为“玄奏”。
久而久之,在每日的单独奏对中,君与臣会说的就不仅仅是玄修上的事了。
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朝堂之外的种种传言……全都经由这便利的玄奏,从宋伯宗的口中传进建熙帝的耳朵里。
经年累月地相处之下,皇帝的喜好和憎恶,满朝文武里大概没有一个人能比宋伯宗更清楚。
“张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宋伯宗目光深邃地看了张守中一眼。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恭王。
有些事情,他们已经不能再开口了。
恭王脸色微微泛白,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喉咙先是动了动,而后轻声唤了一句,“那个……黄公公。”
“王爷请讲。”黄崇德恭敬地答道。
“本王想……去见见父皇。”恭亲王低声道,“听说昨晚父皇急召了御医进宫,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黄崇德叹了口气,他背过身去轻轻擦了擦眼角。
“今早陛下还提到王爷您呢……到底是父子,还是彼此记挂的,王爷随奴婢来吧,奴婢帮您进养心殿通传一声,或许皇上确实也想见见您。”
闻听此言,孙北吉和张守中的目光都微微发亮。
宋伯宗垂眸,没有说话。
“好了,各位大人,”黄崇德向着众人微微低头,“奴婢也得快些回去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就散了吧。”
宋家父子与孙、张二人都微微颔首,算是与黄崇德致意告别。
恭王跟在黄崇德身后先出了宫门,而后孙张二人也向宋伯宗微微欠身,目送他与宋讷离开殿宇。
“阁老……”张守中有些按捺不住地望向孙北吉。
“别着急。”孙北吉目光玩味地望着宋氏父子,“我们……先回王府等消息吧。”
……
“这太可疑了!”
王府无人的长廊中,张守中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之激烈已愤懑而出。
孙北吉沉默不言。
“就算皇上真的想让申集川去秦州,也绝不会是现在!”张守中语速飞快,“京城的城防原本就有三分之一被抽调去支援了京郊,有飞虎营坐镇多少是颗定心丸,更何况陛下一直在给申集川找大夫,这两天才升了柏灵的职”
“我明白。”孙北吉打断了张守中的话,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事情确实蹊跷了些。”
张守中望着孙北吉,“……阁老这一路上都在想什么?可否和晚生讲讲?”
“我在想黄公公的话。”孙北吉的脚步停了下来,“黄公公是不会说谎的,他也没必要说谎”
“难道阁老也相信这调令出自陛下?”
孙北吉摇了摇头,“我相信这调令不是陛下的本意,但我也相信,它确实是陛下亲自批准的。”
张守中皱起眉头,“阁老的意思是……?”
“你想想过去,每天有多少封折子从全国递送到京城啊,”孙北吉低声道,“众多的奏折里,总有那么几封在历数宋党罪责,可皇上从来不看。是宋伯宗私下扣留了这些折子吗?”
孙北吉直接自问自答地否定道,“不是的。”
张守中已然明白过来。
孙北吉目光凛冽,“没人敢扣地方官员的折子,可有些折子,还是永远都送不到皇上面前。”
第一百零四章 昔日发冠
孙北吉说的这些,张守中确实再清楚不过了。
为什么在建熙二十四年的时候,皇帝要亲自下令给提及玄修的奏折开设专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每日递上来的折子实在是太多了。
对建熙帝来说,折子是看不完的。
各地都有亟待解决的燃眉之急,在前任内阁首辅主事的时候,重要的折子会被专门排在前头,以便建熙帝能够尽快看到它。
而平安折子或是贺表,则会被压在最底下尽管这些奏折也一样会被送去御前,但建熙帝精力实在有限。
有时前一日的奏折没有看完,新一日的折子还是照样要送进内廷。
于是一些折子,便在故纸堆里永远没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朝臣们对此有一个特别形象的形容“折子被淹了”。
“我记得,宋伯宗每日玄奏的时候会将所有需要批复的事务都写在一本折子上,”孙北吉轻声道,“既然昨夜皇上身体不适……”
“宋伯宗铤而走险,料定皇上不会看完全篇,所以就在里面夹带私货,”张守中低声道,“阁老是这么猜测的吗?”
孙北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举目看了看不远处的议事厅。
“……不论是与不是,等一会儿王爷回来,我们就知道详情了。”孙北吉低声说道。
……
恭王府的小花园里,陈翊琮抱着一个锦盒快步而来。
王妃今日也在用心地打理着自己的小花园,春日的花朵谢了,盛夏的花又渐次盛开,于是她永远有事可做。
“母妃。”少年远远喊了一声。
甄氏回头,见世子正向着自己这边走来,她有些惊讶,“今日没有去国子监吗?”
“孩儿去了,但实在是有些听不进课,所以就和夫子们告假先回来了。”陈翊琮低声道。
甄氏微微怔了一下,“身体不舒服?”
陈翊琮摇头,“昨日回来的时候忘记问母妃一件事,孩儿今日一直在想这个,所以索性现在就来问。”
甄氏看了看儿子手里的锦盒。
她将手里的剪刀递给了一旁的婢女,而后和世子一道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
打开锦盒里面放着昨日她亲手给世子戴上的莲花发冠。
甄氏看了看,很快就猜到了世子想问什么。
“皇爷爷说这个发冠有来历,”世子望向母亲,“他让我来问您。”
甄氏轻轻合拢锦盒的盖子,眼中浮起些微的温和。
“母妃昨天为什么要我戴着这个发冠进宫?”陈翊琮又问了一声,“这是谁的发冠?”
“这就是你的发冠。”甄氏低声道,她抬眸望向世子,“你满周岁的那年,恰逢大旱,京中官员要做出表率,喜丧之事都不得大办。
“我和你父王就商量着,免了你的满岁酒。但想着毕竟是你的周岁,就学着民间百姓的习俗,在家里备了一些薄酒,请了三五宾客,让你抓周。
“结果才把你放下,你皇爷爷就来了。”
陈翊琮认真地听着。
“你在襁褓里就特别倔,只要醒了就非要我抱着,你父王或是奶娘都哄不好,把我累得啊……”甄氏说着便笑起来,“那天抓周,也是你皇爷爷第一次见你”
“第一次见?”陈翊琮有些惊奇,“那之前,皇爷爷没有来看过我吗?不是说我一出生皇爷爷就赏了好多东西”
“这个没有和你说起过。因为在你出生前皇上曾找人占了一卦。卦象上说,你一岁之前命途非常凶险,稍有不甚就会夭折所以那段时间,就连你父王都很难天天来看你。”甄氏轻声道,“主要是怕,他们身上的气运会压坏了你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陈翊琮哑然失笑,“大家也信么?”
“信不信是一码事,但这个险我们谁也冒不起。总之,那天,你皇爷爷第一次见你,”甄氏接着说道,“我们都站起来要行大礼,被你皇爷爷拦了下来他大概是担心众人的反应惊到你,他一直望着你,想看你最后会抓什么。”
“孩儿抓了什么呢?”
“我们给你准备的那些东西,你一个都没有抓。”甄氏低头笑了笑,“你爬到了红毯的那头之后,就一直盯着你皇爷爷,你父王当时在旁边看着,吓得差点站不稳……幸亏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陈翊琮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他也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你皇爷爷就沉下了脸,说我们准备的东西太俗,所以世子一个都不喜欢。”甄氏轻声道,“结果他话才说完,你就坐在桌上咯咯笑,好像真的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似的。
“接着,他就走近,想把你抱起来那个时候我也吓坏了,我生怕你又当众哭闹,惹得你皇爷爷不高兴,又或是让他觉得你与他生分”
“就算生分也是理所应当的啊。”陈翊琮轻声道,“毕竟之前都没见过。”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的感受总是不讲道理的,”甄氏轻声道,回忆在她的眼中带起几分暖意,“我就在那儿看着,望着,差点儿就想开口阻止了……我看着你皇爷爷把你举起来抱在肩上你竟然没有哭。
甄氏轻声道,“我那个时候,忽然就觉得,天底下可能真的有什么心有灵犀的说法吧。事后黄公公也和我说,先前在宫里的时候他就和皇上预过警了,世子是个特别难哄的孩子,谁也没想到爷孙俩一见就都觉得特别投缘。”
陈翊琮望向桌上的锦盒,“那发冠呢?发冠是怎么回事?”
“别急呀,就要说到了,”甄氏看了世子一眼,“正当我松了口气的时候,你忽然就伸了手抓的就是这个发冠,当时它正戴在你皇爷爷的头上。”
陈翊琮愣了一下。
“所以我抓周抓的是……”
“就是它了。”甄氏笑了笑,“我们以为皇上会生气,所有人都跪下请罪;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而且放声大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后来,他派人把这个发冠送到了王府,并且告诉我们,这个发冠是他幼年时与兄长斗诗、从先帝那里赢来的……所以他很少佩戴一直珍藏着,想着今日是来见自己的第一个孙子,才临时起意戴上的。
“昨日的见面非同小可,”甄氏望向世子,“天威难测,我思前想后,还是让你戴了这发冠去。这样即便他心中有什么不快,看着这旧物,总还是能念及一点昔日的温存吧……毕竟,你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第一百零五章 活着
陈翊琮慢慢拧紧了眉。
他将锦盒再次抱在了怀中。
“母妃,好像一直都没有问昨天皇爷爷都跟我说了什么……”他轻声道,“您是……不想知道吗?”
“好奇是有些好奇的,”甄氏轻声道,“但皇上既然是单独召见的你,想必也是相信你能自己拿主意了。”
她望向世子少年的眼圈有些微微的泛红。
“……母妃一直都是信的。”甄氏轻声道。
陈翊琮低下了头,眼泪又滴在了怀里的锦盒上,他伸手胡乱擦了擦脸,“皇爷爷确实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都不是很明白,可能以后会明白吧……母妃,你觉得皇爷爷是个好皇帝吗?”
甄氏心中微震,世子的这个问题让她一时间有些无法回答。
“为什么要……这么问?”
“上次在吟风园,”陈翊琮哽咽道,“就是我射杀蛟龙的那天晚上,久岩在临别的时候和我说,来日若是他为臣,我为君……让我绝不要做皇爷爷这样的皇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
陈翊琮断断续续地开口。
虽然话没有说完,但甄氏已经听出了他的大意。
世子的脸因为矛盾而微微发红,呼吸亦变得有些乱。
甄氏站起身,慢慢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问题,母妃也不知道。”甄氏低声道,“他的是非功过,总是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能评说。”
“我不想知道后人要怎么评说,我只想听母妃的想法。”
甄氏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但我不想说。”
陈翊琮怔了怔。
甄氏轻轻吸了一口气,她侧过脸,低声道,“不论他是个怎样的皇帝,也不论他的对待臣民是何种态度……他始终是一个对你寄予厚望的长辈。
“人总是有很多面孔,更何况是站在那个位置上。
“旁人恼他,恨他,也许都各有缘由……但你不用去管,因为这些是你皇爷爷自己要背的债,他没有想让你替他背过,你也背不了。
“只要他待你好,你就也应当好好待他。”甄氏轻声道,“以真心换真心,这没有什么错。”
陈翊琮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是的,母亲总是能洞察他心里最纠结的地方。
对他而言,建熙帝并不是一个多么亲昵的长辈至少和父亲母亲比起来,这位总是高高在上的帝君,始终是他生活里的一个外人。
一个对他真的很好的外人。
陈翊琮并不能天天见到他,即便见了面,那感觉也和与父母待在一起截然不同。
人人都想取悦他,他的旨意不可违抗,他的决议永远正确……这让陈翊琮一度非常疑惑。
而在这几年里,当他慢慢理解了、很多从前不曾理解甚至是很难看见的事时……对那位仙风道骨、深不可测的祖父,他的感情就更加矛盾而复杂。
那究竟是一个应当被效仿的榜样,抑或是一个应当摒弃或否定的教训?
所有与自己亲近的人都是那样惧怕他,可陈翊琮自己又从未理解过这种恐惧。
如今他行将就木,在床榻上对自己说出了那样一番肺腑之言,于是西风和东风在陈翊琮的心里激战,无论如何都无法使他得出一个结论……
但如今这个解不开的迷思忽然有了新解,他不必为建熙帝粉饰什么,也不必为自己的伤心羞愧什么。
旁人恼有恼的缘由,恨有恨的缘由,他亦有爱的缘由。
“我是舍不得……”陈翊琮终于低声开口,他吸了几下鼻子,“我这几天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进宫……想一直守在皇爷爷身边……”
“他未必想让你见他虚弱的样子。”甄氏轻声道。
陈翊琮的哽咽声霎时停了一下这种心情他似乎非常明白。
“你还是可以去,就算见不了面,让他知道你每日都来请了安,也很好。”甄氏轻声道,“不过在外面,就不要老哭了,会被拿来做文章的。”
陈翊琮抱着锦盒重新站了起来,“我知道。”
甄氏望着世子那双盛满了忧愁的眼睛,“你这么爱哭,以后我和你父王走的时候可怎么办?”
陈翊琮手一抖,手里的锦盒险些跌在了地上。
他只觉得好像被人在心口重重地打了一拳,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过那还有很多很多年,”甄氏望着世子迅速红起来的眼眶,不由得立刻补了这一句,她笑了笑,“等你长到我和你父亲的这个年岁,就不会畏惧这些离别了。”
陈翊琮没有应声母亲说的那个年岁离他还太远。
几乎就在这一瞬之中,他有点明白为什么皇爷爷一直在追求长生。倘若这世上真的有能让人青春永驻的神药,那他大概会先献给母妃吧……
陈翊琮强行忍住了眼泪,他向着母亲轻轻点头,算是告别,然后红着鼻头离开了这座小花园。
祖父日渐衰微的身体让少年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死亡的阴影。
这种决绝而没有任何余地的无情,让他一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在生老病死的轮回面前,一切的浑噩,一切的爱憎……都变得无足轻重。
从陵墓里吹来的风把一切的烦扰都吹走了,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孤独。
少年独自咂摸着这从未有过的心情,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世间,第一次对“活着”这件事有了实感。
……
入夜,柏灵与赵七告别,离开了这间还没有名字的院子。
快要走到西侧门的时候,她听见身旁传来细微的声响,韦十四落在了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回来了,”柏灵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下午还找你呢,吹了口哨结果你没有来……你到哪里去了?”
韦十四走近,低声道,“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下午去几个城门都查探了一下。”
“不对劲?”柏灵微微颦眉,“是哪里不对劲?”
“我今早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听几个千户随口提到的,”韦十四轻声道,“好几个有锦衣卫常驻的城门,布防换人了。”
柏灵微微侧头,“……所以?”
第一百零六章 沁园独居
“今早申集川的飞虎营被调离京城了,去了秦州,归期未知,”韦十四道,“你知道吗?”
柏灵愣了一下,“申集川走了?”
韦十四点头,“我也是下午才知道。”
“是谁下的令?”柏灵皱眉,“还是说……金人已经打过来了?”
“没有,只是去交流作战经验而已。”韦十四轻声道,“调令是昨夜宋伯宗玄奏的时候,由皇上亲自下的。
“而且,我刚才去了一趟养心殿,”韦十四往身后望了望,而后俯身在柏灵耳畔轻声道,“皇上大概挺不过今晚了。”
柏灵睁大了眼睛。
韦十四又说了一些他下午在几处城门见到的细节,柏灵安静地听着,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这条宫道始终寂静无人,只有枝桠上的婆娑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太诡异了。
别的事情柏灵不懂,但有一件事,她无比确信。
皇帝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以一个无关紧要的借口,将申集川调离京城在晋升她御前心理师的那日,建熙帝亲口说了“申集川的病是大事”。
她今日甚至已经做好了给申集川的治疗规划,毕竟已经有了建熙帝的口谕,这无疑会是她接下来的工作重点。
“十四,”柏灵忽然道,“今晚……我们不回去了。”
“你想做什么。”
柏灵抬眸,“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谁?”韦十四问道。
“就是在沁园的那个人……”柏灵有些艰难地回忆着那个白衣人的名字,“那个……衡原君。”
这又是他在玩的什么把戏吗?
柏灵隐隐觉得,对于此刻的一切,她应该能够在衡原君那里找到答案。
韦十四没有多问,沉默点头。
于是柏灵折返回自己的院子,她写了一张字条,命赵七将它送去宫外太医院的西柴房。
字条上,柏灵笼统地写着自己要值夜的消息,并且附上了一句,倘若这字条送到时,柏奕已经离开,那么就劳烦院子里的学徒帮忙把它送去柏家的院子。
……不好让他们担心的。
柏灵亲自送赵七出的门,在望着他消失在转角之后,将院门合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申集川离京的消息之后,她心中就浮现出某种危险的预感。
夜晚的紫禁城灯火渐次亮起。
石座灯台上,明灭的小小火焰勾勒出一整座皇宫的轮廓。
韦十四带着柏灵,避开了所有巡逻的队伍。
“养心殿里还有谁?十四看到了吗?”柏灵在十四的背上轻声问道。
“除了那几个太监,还有恭亲王。”韦十四轻声道。
“他一直都在养心殿吗?”
“这我不确定。”韦十四答道,“但看起来他今晚大概是要守夜了……对了,世子也在。”
柏灵轻轻哦了一声这似乎也很合理。
建熙帝忽然就到了这一步……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未及。仿佛在忽然之间,一切就到了要重新洗牌的时候。
沁园的飞檐在夜色中渐渐近了。
在这座一直被重锁围困的院落中,衡原君正独自在院子里,与自己下棋。
到了晚上,沁园里是不会留人的如今在沁园服侍的宫人,基本都受过专门的叮咛,或者说是训斥。
他们确实是要服侍这位住在沁园里的主子,但他们也不能让衡原君过得太好,太舒服。
这个度要把握在什么地方,宫人们从前不懂,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过来了。
譬如说,宫里不会短他的一日三餐,但也绝不会让他吃好;
每年入夏、入冬,内务府依然会给他添置新衣,但剪裁绝不合身,亦不会用什么名贵的布料;
每一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打开层层叠叠的重锁,进来拿衡原君换下的旧衣,清理和打扫他的院子,并将几包太医院每日现抓的药材在院子里熬好,看着衡原君喝下去。
等到太阳落下,没有人为他值夜,所有人都得退出去,留衡原君一个人在这座院子里不留一盏灯。
没有灯火,没有熏香,没有暖炉,亦没有冰盏……
唯一的仁慈,大概就只有此刻他眼前薄薄的棋盘,以及两盒已经有许多破损的黑白棋子。
这里的一切都与囚笼无异,只是留了一个院子,让他时时可以放风而已。
沁园的宫墙上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在夏日的晚风里,这一片特别招惹飞虫。除了被袁振善待的那几只野猫,几乎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地方待着。
而衡原君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从孩童变成少年,又从少年变成青年。
他独自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然后接手了来自父辈的馈赠,并将它发展到从未有过的规模。
当韦十四背着柏灵落在院子一角的时候,衡原君执子的手略略停顿他料想柏灵今日大概是会来的。
果然就来了且来得比他预想得还要早一些。
棋子落了下去,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柏灵扫了一眼这破旧的院落这里与袁振的猫舍仅仅一墙之隔而已,只是猫舍那边日夜都有人看护。
不像这里,似乎永远是一片荒芜景象。
“韩冲……不在吗?”柏灵径直开了口。
“他毕竟有自己的正职,”衡原君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凝望着自己眼前的棋盘,“并不能像寻常暗卫一样,日夜守在我的身边。”
柏灵缓缓走近在她身后,韦十四的双手都压在了袖刀上,随时提防着可能从各个角落里出现的危险。
柏灵四下看了看。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还有柏司药和韦大人吗。”衡原君终于抬眸,他的眼睛里永远有一层淡淡的笑意,“柏司药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上一次与衡原君相见时,有些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柏灵在棋盘的另一端席地而坐,她的目光扫过棋盘上的博弈,低声道,“所以今天,我主动来请教,衡原君的办法。”
衡原君嘴角微提,他刚要开口,忽然接连咳嗽了几声,那张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一些。
“那司药不妨把话再说得明白一些。”他伸手拿过近旁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凉白开,“你要请教……我的什么办法?”
第一百零七章 先手优势
“承乾宫迎回小皇子的那天晚上,”柏灵轻声道,“你和我提过申将军的事,衡原君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我劝司药放开手,不要治。”
“是啊,结果申集川今早就离京了,还是拿的皇上的调令……”柏灵轻声道,“衡原君真的好手段,事事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衡原君微微一笑,“柏司药过誉了,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只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而已。”
“……”柏灵微微皱眉。
衡原君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捡回了棋篓棋盘上胜负未分,但他已经没有了再独自对弈的心情。
“来下棋吗?”衡原君轻声道。
“我不会。”柏灵回答。
“如果司药想学,”衡原君道,“我可以教你。”
柏灵微微抬眸,她低笑一声,“……你们权谋家是不是都喜欢在下棋的时候说正经事,不下就说不出话了。”
“反正司药现在,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见,”衡原君低声道,“既然我有此闲心,你又何乐不为。”
“围棋规则复杂,变化多端,就算你现在教,我也不可能一下就学到和你对弈的水平,”柏灵笑了笑,“虐杀新手又有什么乐趣呢?衡原君要真的有雅兴,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衡原君望向柏灵。
柏灵接过衡原君推来的棋篓,轻声道,“下过五子棋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柏灵接着道,“和围棋一样,五子棋也是下在横线与纵线的交叉点上,谁先在横线、纵线或是斜线上连成五子,谁就赢了。”
这个规则实在是过于简单了。
“就这样吗。”
“对新手来说,就这样,”柏灵点头说道,“听过即能上手,衡原君可以先试一试”
衡原君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柏灵打开棋篓,见里面放着黑子,目光望向衡原君,“确定我执黑?”
“……无所谓。”
“好。”柏灵两指拈棋,直接落在棋盘正中间的天元上,“那么这一局不算胜负,先让衡原君感受一下五子棋的玩法吧。”
衡原君轻哼了一声小姑娘口气倒是不小。
他执白,跟在了柏灵所落黑子的斜上方。
“……你方才口中说的‘阴差阳错’,是什么意思?”
“柏司药聪慧过人……难道猜不到吗?”
“衡原君的意思无非是,宋伯宗主导了这次调兵。”柏灵轻声道,“然后呢?我不信你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棋盘上,柏灵下手极快,几乎不用思考,每一次衡原君将将落子,她就立刻跟进了下一步。
衡原君并不为柏灵咄咄逼人的节奏所动,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思考节奏。
然而,他很快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大约是从第十三手开始,他陷入了某种被动。棋盘上,柏灵的落子呈现出某种章法,既彼此相连,四面突出,又总是恰如其分地顺势掐断他的棋路。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衡原君陷入了长考,他望着已经占满了半个棋盘的黑白子,对接下来的变化开始了演算很快他便发现,无论落子在何处,柏灵都能在九步之内结束这盘棋局。
然而事情是如何到这一步的?
衡原君皱起眉头,他轻轻叹了一声,决定投子。
柏灵那边却先他一步将手中的黑子投掷在棋盘上。
“我说过了,刚才这一局不算。”柏灵轻声道,“只是让衡原君感受一下五子棋的玩法而已。
“不设禁手的五子棋有先手必胜下法,在衡原君让我执黑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衡原君垂眸,“请柏司药等等,给我一些时间复盘。”
柏灵安静地坐在他的对侧,望着衡原君那张因为深思而略显严肃的脸。
可能这些人喜欢和别人下棋,确实是有原因的。
事实上不仅仅是下棋,所有的竞技项目都能让人看清一些在平日里看不出的性情。
面对自己的种种挑衅,衡原君的阵脚丝毫不乱,在看出败局之后也并未被勾起任何胜负心,而是开始了自己的复盘。
又或者,他早就学会将心中的波澜,全都滴水不漏地藏起来。
过了许久,衡原君终于抬起头,“……在这个规则里,先手确实有很大优势,我自认并没有哪里出现过大纰漏,但却始终棋差一招。”
“是,所以后来对黑棋设置了禁手,但凡先手棋出现了双活三”
柏灵在棋盘上摆出了可形成活四的三子。
“双四”
她指尖微动,将棋子移成一子带出两条四子的局势。
“或是长连”
柏灵在同一线上的三子之间落下一字,使它们成为一道相连的六子线。
“都立刻判败,这种规则,叫做‘连珠’。”
衡原君两手抱怀,目光凝视着棋盘,一时间眸光微动。
柏灵抬起了头,轻声道,“不过即便是这样,黑子的优势依旧无法被遏制。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棋手们又在连珠的基础上,加入了‘三手交换’和‘五手两打’的规则。”
她轻声解释着什么是三手交换,什么是五手两打,并且以落子来演示。
衡原君望着她在棋盘上的示意,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有趣。”他轻声道。
衡原君微微眯起眼睛这些限制的手段,比下棋本身还要有趣。
“是啊,因为这个游戏的平衡性,从一开始就不好。”
柏灵望向目光沉静的衡原君。
“我之前就在想,衡原君大概就是会觉得它很有趣的……”
“是吗?”他亦望向柏灵,“为什么?”
“因为,即便在做出了这么多的禁手之后,黑子的优势依然不减。”
柏灵的目光冷淡下来,“人们将十九路盘改成十五路盘,要求执黑方开局的三步必须下在指定的位置,可执黑获胜者,依然比执白者要多……”
她将棋盘上散落的黑白子各自整理,重新归于棋篓之中。
“……这不是很像,这座皇宫里一直在发生的事情吗。”
衡原君微微一怔。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了很久,甚至情不自禁地轻轻击掌。
“那不知柏司药是觉得谁在执黑,谁在执白。”
第一百零八章 棋盘上的交谈
“这个问题很难答,但也很好答,”柏灵低声道,“是谁一直在步步受限,而又始终未曾丢掉棋局上的优势,谁就在执黑。”
衡原君确实觉得心中微微震动了一下。
难怪先前林氏送来的消息里说,贵妃经常和这位司药聊天,常常一聊就是半个时辰而今他忽然觉得有些明白过来。
这种迂回环绕的谈话方式,是他自己时常拿出来与人把玩的游戏。
结果今日竟是被柏灵先拿出来虚晃了一枪。
他抬袖掩口,咳嗽了几声,而后望向柏灵。
“柏司药和我再下一局吧。”衡原君轻声道,“我们猜子来定谁执黑。”
柏灵沉眸笑了笑,轻轻摇头。
“如果要加禁手,我今晚恐怕是没办法和衡原君一较高下。”她看向衡原君,“因为我现在非常地紧张,也非常地茫然。”
“为宋氏父子的谋逆之心吗?”衡原君依旧淡淡地笑着,“还是为今晚的左卫营哗变……?”
左卫营哗变!
柏灵只觉得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衡原君微笑着从一旁的棋篓中抓起一把黑子,“柏司药猜猜看,是单还是双?”
柏灵没有说话。
“不想知道更多吗?”衡原君轻声道,“和我下棋,我就把我知道的,慢慢告诉你。”
他的手慢慢伸到了棋盘中心。
“单还是双?”衡原君问道。
“单。”
衡原君松开手,棋子纷纷散落在棋盘上,发出接连不断的脆响。
“有六个……”衡原君嘴角微提,“我执黑。”
十九路的棋盘上,黑子与白子的对弈再次开始了。
与上一轮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柏灵落子速度恢复了正常。
她的呼吸变得轻且缓,目光也隐隐透露出了些微的锋芒。
衡原君默默观察着眼前人微妙的变化,他忽然觉得,与人下棋真的很有意思。
也有可能是在沁园的这些日子,已经让他有些忘却了如何与宫墙外的人结交。
“左卫营哗变是怎么回事,”柏灵的声音变得严肃而认真,“衡原君现在可以展开讲一讲了吗?”
石制的棋子质地坚硬,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冷的声响。
“左卫营的首领穆成大,是宋伯宗女婿的舅舅。”衡原君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他们之间从建熙三十四年皇帝北巡的时候,就开始了往来,这些年里为了给建熙帝玄修效力,两人早就结成一块铁板了。
“而宋伯宗自己,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与金人有了联系。”
柏灵目光微凛,“金人的阿尔斯兰部?”
“不,是被阿尔斯兰在今年二月剿灭的维乌部,”衡原君轻声说道,好像他正讲述的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戏文故事,“乌维部用自己和周遭部落的动向,换取大周这边的秋冬补给。”
说着,衡原君抬眸望了柏灵一眼,“也亏得这位部族首领,使得我们始终对金人西北角的势力相对清楚,也有了可制衡和斡旋的支点……”
“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衡原君举棋,正要落在禁手点,忽然又想起了规则,及时改变了落子的方向,“皇帝那么憎恶金贼,怎么可能会允许他们的线人越过我千里的国土,直通内阁大臣的后院呢?
“但宋大人,”衡原君轻声道,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些微几不可察的嘲讽,“宋大人一向是很懂变通的,这样双赢的事情,他不会放过。更何况,他也从来就没有拒绝过送上门的金银。”
“维乌部既然已经在二月被阿尔斯兰歼灭……”柏灵执白的手有些犹豫,她的目光扫过棋盘上,稍加思量之后,她落下了自己的棋子。
“那现在与宋伯宗联系的人”
“对,”衡原君飞快地在柏灵的四连处补上了自己的黑子,“就是阿尔斯兰本部……不过阿尔斯兰本人不大信任他,若不是金人的细作这段时间在平京频频受阻,他们也不会主动找上宋伯宗……
“柏司药,用心一点,”衡原君微微颦眉,“再这么乱下,你马上就要输了。”
柏灵望着棋盘,皱起了眉然而回旋在她脑海里的,始终不是眼前的黑白棋子。
柏灵漠然飞起一手,径直堵住了西南角衡原君的两处活子,“……衡原君你,究竟是在帮谁?”
棋盘上的局面稍稍变得有趣了一些。
衡原君眉头略略舒展,“老实说,我谁都可以帮……不论是哪一方得势,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
“不过我更看好世子。”衡原君轻声道,“那是个好孩子。”
“但他现在一无所知地和恭亲王一起坐在养心殿,”柏灵有些怀疑地望了眼前人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宋伯宗、被叛军围剿。”
“是吗。”衡原君嘴角微扬,“如果他们真的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那还是不要惦记皇位了……就现在这种局面,能死在今晚的养心殿,还是远胜于即位后被吓死在龙椅上。”
柏灵拧紧了眉,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浪费时间。
“……宋伯宗他们今晚的计划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在等建熙帝死。”衡原君轻声道,“皇帝一死,内阁和司礼监就会拿出两份遗诏,后者在黄崇德那里,传位给恭亲王,前者在宋伯宗手上,传位给祺王。
“然而,前一份遗诏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左卫营今晚就会将恭亲王和世子以谋逆之罪处死,并在适当的时机公布真相。”
柏灵不动声色,但已听得手脚冰凉。
“什么真相?”
“恭亲王在最后一刻得知建熙帝传位之人不是自己,于是在建熙帝的病床前,丧心病狂地弑父,并意图篡位而光禄寺少卿屈修则在这时带兵赶到,将恭亲王与世子当场擒获。
“原来建熙帝早就预料到恭王与世子会谋反,所以下旨将左卫营今晚的指挥权交到了屈修手中,要他保护祺王……”
说到这里,衡原君轻笑了一声,“虽然漏洞百出,但也算是把故事讲圆了吧……而祺王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割让北境四州给金人,以换取今明两年的休战协议。”
“就是这样了,”衡原君轻声道,“不知道柏司药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第一百零九章 抉择
柏灵的手停了下来。
她两手轻握,交叠地落在自己盘起的脚踝上。
“这局棋,不如就先放在这里吧。”柏灵轻声道,“等下次有闲,我们再继续。”
衡原君笑了笑。
他亦收回目光,伸手去拿自己的茶壶。
柏灵站起了身。
“希望柏司药能活下来。”衡原君忽然开口,“倘若还能再见,我倒是真的有很多话,想和司药聊一聊。”
柏灵回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
再次回到自己的院子,赵七竟还没有回来。
“十四,你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柏灵轻声道,“现在就出城。”
韦十四看向柏灵。
“你去追申将军。”柏灵在夜晚的桂花树下缓缓踱步,“把刚才我们从衡原君那里听到的话全都转告给他,让他带飞虎营的人回来。
“他若是问起消息来源,不用解释太多……只要说,都是我的消息就好。”
柏灵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木吊坠。
“这是世子的平安符……当初见安湖集会皇上应该也给申将军求过一个,将军应该是见过的。”柏灵轻声道,“告诉他……恭亲王和世子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了,请他以大局为重,回京支援。”
韦十四没有去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会小心的。”柏灵抬起头,“再说我身后还有贵妃”
“贵妃有什么用?对宋伯宗与屈家而言,有祺王就够了。”韦十四皱眉道,“我先送你出宫。”
“不,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柏灵抬臂挡住了韦十四伸来的手,她低声说道,“总之,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柏灵的话斩钉截铁。
“快走吧。”柏灵将平安符举到韦十四跟前,“我们都不要把时间,耽误在这种地方。”
“还有,你回来的时候,如果找不到我,就去找柏奕和我爹。”柏灵轻声道,“事情来得这么急……我费心做的那些准备大概全都用不上了。十四到时也替我护他们一程,送他们离京吧。”
四目相对,韦十四目光复杂,但最终还是取过了柏灵手心的平安符。
“……你自己小心。”他轻声道。
“嗯,我会的。”
韦十四如同一只燕子跃上了金桂的枝桠,然后在是夜的暖风之中无声地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院子里只剩下柏灵一人,
柏灵独自在树下扶靠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虽然是在夏日的夜晚,但她的双手始终冰凉,一种前所未见的寒冷笼罩在她的心头。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艘远航在海上的小小航船。
她认出了远方疾速接近的巨大风暴,认出了今夜就是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
在这种时刻,一切的胆怯、犹豫、恐惧都会惹来命运的厌弃,畏首畏尾的结局只会是在暴风骤雨里被风浪打个粉碎……
唯有直面风浪,才有一线生机。
道理都懂,但要做到又谈何容易。
院子的木门忽然在这时响起叩门声。
“柏灵?你在里面吗?”
柏灵怔了一下这是……柏奕的声音?
她飞快地跑去开门,果然是柏奕站在外面,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吃晚饭了吗?”柏奕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我从太医院给你拿了点过来。”
柏灵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柏奕有些不解,“所有御医今晚都要进宫值夜啊,你不是因为这个回不了家吗?”
“……我不一样。”柏灵的话有些磕绊,“爹的御医上次不是被皇上撤了吗?为什么还要”
“是,但爹还是被章有生拉来了。我想着反正你今晚也在宫里,我就一起跟来算了。”柏奕轻声答道。
柏灵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柏奕望着柏灵,“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你们得走。”柏灵咬牙说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
柏奕望着柏灵忽然纠结起来的表情,隐约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他快步跨进院门,将门合上。
“发生什么事了,”柏奕低声开口,“你告诉我。”
……
等两人再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柏奕的脸亦变得冷峻起来。
柏灵低声道,“……对不起。”
“不要再说这个了。”柏奕皱眉答道,“你确定我在这儿等你和世子过来就好了吗?还需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
柏灵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接着,她低下头将这间院子的所有钥匙都交给了柏奕。
“我真的再提醒你一句,”柏奕轻声道,“我们今晚进宫的时候,宫门口已经挤了一大批人从入夜开始整个皇宫都只准进不准出,你确定有把握能找到出宫的办法?”
“嗯。”柏灵低声应道。
“好,”柏奕点头,“那我在这儿等你消息。”
两人分别,柏灵在夜色中向着承乾宫的方向快步而去。
具体的办法,非常简单。
柏灵一直记得贵妃那里的三道空白手谕那是建熙帝为了她在宫中便宜行事而特意留下的。
屈修用掉过一道,上次为了让柏灵去卷籍司用掉了第二道,那么应该还剩最后一道。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办法。
宋伯宗父子决计想不到她会从半路杀出来。
而她要做的就是用尽所有的手段,在今夜的宫变发生以前,将世子带出这间巨大的牢笼,直到申集川回来。
然而真是奇怪,直到方才柏奕出现之前,她似乎都没有认真考虑过失败的后果这件事要做就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并且不可避免地绑定了柏奕和柏世钧的性命。
然而柏奕什么也没有多问,在听她极迅速地讲完了今晚的遭遇之后就加入了进来。
夜风把她的额发吹乱,也将她的心慢慢吹冷。
汹涌的愧疚感里,无数人的面孔涌进了她的脑海。
那些为了感谢柏世钧而深夜拥挤在窄巷的农人;
那些在东林山上为惠施和尚而痛哭流涕的山民;
城南营地里抱着婴孩在月光下哺乳的年轻母亲;
还有在暗池边喋血的小小孩童……
柏灵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柏奕似乎不再是那个站在看台上冷眼旁观的观众了。
当历史的剧情推进到今夜,她从心底里不希望看见恭亲王和世子一派的失败。
第一百一十章 撕破画皮
自打过了春华门,眼前的道路忽然变得熟悉起来。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然后左转,再往前就是承乾宫这条路柏灵独自走了很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样令她心神不宁。
屈氏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以她这两月来对母亲和兄长的态度,屈修不会把这么重要又隐秘的计划告诉她。
那么屈氏会答应将第三道手谕给自己吗?
柏灵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几道细而锋利的线勒紧了。
交出手谕,对屈氏而言不啻于是交出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要一个人做到这一步,柏灵没有把握,也不敢冒这个险,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不计手段地,拿到那道手谕。
即便脚步颤抖,也必须将这条路走完。
……
夜更深了。
柏奕在柏灵的院子里,拿着灯一把一把地试钥匙。
都大致搞清楚了对应的门锁之后,他拿着蜡烛扫了一眼后院堆着杂物的角落,推开上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麻袋,下面有一架两轮的老旧板车。
柏奕将它清理了出来。
等所有事都做好,院门外传来又一轮的更鼓声。
柏灵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而与此同时,京中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接到了急诏入宫,等候在太和殿广场外的左腋门边。
人们低声地议论着,形成一道嗡嗡葱葱的声浪。
而随着一道宫门的开启,众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恭亲王妃甄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人们略略有些惊讶,王妃今夜竟也被传召而来。
引路的太监低着头走在前面,甄氏目不斜视地踩着冰冷的石道缓缓向前。
朝臣们都低下了头。
人们余光里望着这位端庄贤淑的王妃,表情带着由衷的恭谦。
这应当就是大周的下一任皇后了。
直到王妃的身影渐渐远去,人群才又渐渐喧闹起来。
郑密也在其间,但他无心与人谈话,只是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抬头望着天空的西南角。
那颗一度灼烧了半边夜空的彗星,此刻只剩下淡淡的红影。
郑密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焦灼。
……
养心殿外,内阁的大臣们林立在暗淡的烛火中。
宋伯宗和孙北吉站在最前面,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地面朝着建熙帝床榻的方向,在他们身后,其他阁员亦然。
甄氏穿过这些朝臣的身旁,在殿外行礼,宋伯宗冷眼瞧了瞧甄氏的背影,而后又木木然收回了眼光。
就在甄氏行完大礼的这一瞬,养心殿里忽然传来恭亲王撕心裂肺的哭号。
所有人心神一震皇帝薨了。
果然,养心殿内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鼓声,这鼓声如同波浪在黑夜里散开,皇宫四面的角楼在听到这声浪之后,也击起了重鼓作为回应。
从内宫到外廷,所有的朝臣都如同潮水一样跪倒下来。
所有人都像死了父亲一样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好几人因为哭得过于激动而昏厥了过去,宫人们将他们抬到一旁,交给太医院的大夫们。
御极四十五年的建熙帝,终于在这个山雨欲来的夏日,走完了他的一生。
然而这哭声之中究竟有几人出自真心,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御塌前,恭亲王紧紧抱住了建熙帝的手臂此刻他才终于觉得床榻上睡着的人变成了至亲。
虽然直至死前,他与自己说的最后的叮咛也只是“不要降金”。
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再也不必忍耐这个喜怒无常、君威凛凛的父亲,从今往后,他亦能够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去做事了……
恭亲王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每一滴都滚烫滚烫。
黄崇德跪在恭亲王的身后,双眼干涸他已经太老了,连日来的照顾已经流干了他的眼泪。
更何况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等他料理。
果然,丘实几乎就在这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倒在恭亲王跟前哭道,“王爷您快出去看看,他们……他们在外头闹起来了。”
恭亲王止了啼哭,有些茫然地回头,“谁闹起来了?”
“王爷您在这儿守着皇上,”黄崇德低声道,“老奴出去看看。”
恭亲王连连点头,望着黄崇德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养心殿外的人已经分成了两拨,宫人们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帮谁。
“宋伯宗!你想干什么!”
张守中目如铜铃,他的官帽已经在争执中被打落,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奋力挡在甄氏的面前原先守在养心殿附近的左卫营亲兵,方才竟向着王妃拔刀。
而这道杀人的命令,竟是宋伯宗亲口下的。
“皇上被谋害了……”宋伯宗的声音万分悲恸,“老臣,只能秉承君父遗志,肃清君测,靖平内乱!”
“什么内乱?”孙北吉站在张守中的身旁,冷声问道。
眼前这情形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真的反了。
只是没有人想到,反水的竟然是一向对建熙帝忠心不二的左卫营……在今夜进宫之前,孙、张二人竟还天真地觉得,这至少是一张可以依靠的底牌。
“将陈翊琮,带过来。”宋伯宗振声说道。
甄氏整个人都微微抖了一下。
按照建熙帝的吩咐,在为他临别守夜的时候,恭亲王守在床榻边,世子则亲自看管他点在养心殿后的长生灯。
“你竟敢直呼世子名讳”
“抓……抓……抓起来。”宋讷指着暴怒的张守中,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塞……塞上。”
士兵们上前,一拳将清瘦的文臣打翻在地。
宫人们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一幕。
大周的股肱之臣,在此刻就像被待宰的猪羊一样被毫无尊严地抓了起来官袍被拖拽、衣袖被扯断,张守中被钳制着压跪在地上。
他啐了一口,两颗牙和血落在地上。
孙北吉有些绝望地握紧了拳头。
张守中并非不懂隐忍之人,只是如今已到岌岌可危退无可退的时刻忍让已无意义,又或者激愤之下,他宁可殉国于此。
直到被人封口,张守中的破口大骂也没有停下。
宋伯宗回望了一眼身后其他的内阁大臣,“还有谁?”
众人无不唯诺地低下了头。
甄氏望着眼前的一幕,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阵混乱的步伐声靠近了,戴着凶恶鬼面的世子被人反折着手臂押解了过来,甄氏目光中锃出了火星,她低声呵斥道,“放手!”
宋伯宗哼笑了一声,“这里不是恭王府,王妃。他们不会听你的。”
说着,宋伯宗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到了世子跟前。
“亲王与世子合谋弑君,此等罪大恶极之事……翻遍史书,亘古未见。可惜老臣未能及时识破尔等画皮”
他缓缓揭起世子那张守灯的鬼面。
面具之下,出现了一张他很熟悉的脸却不是陈翊琮。
宋伯宗大惊失色,面具跌落在地上,发出不痛不痒的响声。
霎那间,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顺着宋伯宗的目光看去,在他的对面,那个穿着专门为世子量身定制的深红色守灯衣袍的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被建熙帝亲自擢升的御前心理师。
柏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