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执行
郑密正要回答,余光忽然觉察到些微扰动。
“……出来了!”
不远处,只见柏灵带着五十余士兵快步向这边走来,每个士兵手中都抱着一块新木板,上头用铁夹夹着一沓纸。
“我的柏司药啊……”郑密提着衣摆飞快上前,“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审这些流民啊?”
“现在就可以了。”柏灵答道,她回头望了一眼随行的将官,“李大人开始吧。”
那将官对柏灵轻点了下颌,而后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发出一声高亢有力的集结口令。
五十人列队成方阵,向着流民所在的营地中心去了。
他们先去营帐边的守备队伍中,各自领出了三五人作为帮手。
在初步的商量之后,他们彼此划分了区域,带着昨夜新制的木板与纸张分别进入了不同的帐篷里。
在一声声士兵的命令里,不同区域的流民迅速活动起来,以五到七人为一组在营帐外排队等候,依次进入营帐之中。
郑密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柏灵有些疲惫地松了口气,她快速地搓手,然后用发热的掌心捂住了眼睛。
“郑大人,我想先去睡一会儿……”柏灵低声道,“您要是感兴趣,可以跟去看看,不过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无聊。”
郑密回望着已经活泛起来的整块营地,“这是……已经开始了?”
“对,开始了。”
“要多久出结果?”
“顺利的话,半个时辰。”柏灵答道,“就算不顺利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这么快!?”郑密愕然,表情转而生出了几分怀疑和不信任,“司药可否”
“郑大人,”陈翊琮忽然开了口,“让柏灵休息吧,我陪你一起去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以讲给你听。”
柏灵感激地回过了头,陈翊琮觉察到视线,装作不知情地往前走了两步,以避开目光的直接交汇。
少年不自觉地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郑大人不要见怪,”柏灵轻声道,“既有申老将军的助力,我今日必定能给你一个答复的答复。只是营地里耳目众多,我与你的谈话,也不知会通过谁的眼睛、谁的口舌传到谁的耳中去,夜长梦多,容易生变,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详情。
“不过,现在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我不必再隐瞒了什么了,您随世子去看吧。”柏灵笑了笑,“只是我确实是……有点累了。”
“好,好好。”郑密连连点头,他走到陈翊琮的身边,客客气气地道,“那,世子殿下带路,下官拭目以待。”
陈翊琮这时才望了一眼柏灵,岂料柏灵也正温和地看着他。
陈翊琮忽然发现,柏灵在困倦的时候,眼窝会变得更深,原本的双眼皮也会变成三眼皮甚至更多。
这让她看起来憔悴又羸弱。
有一点点陌生,但又好像更容易触碰。
陈翊琮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但下一刻,他又带着几分倔强,定了定神。
他走上前,对柏灵道,“我先送你过去吧?”
柏灵有些意外,“过哪里?营帐吗?”
“嗯。”
“不用了啊,就这么点儿路……我自己走就是了,再说我哥哥也在。”柏灵笑起来,她用目光示意陈翊琮去看看身后的郑密,“你看郑大人都急得,头发都要冒烟了。”
郑密在不远处露出一个苦笑,向着柏灵作了一揖。
他是真的就要急到冒烟了!
陈翊琮心里有些微地失落,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柏灵已经稍稍欠身,低低声道,“那,就劳烦世子,将昨夜的所见所闻讲给郑大人听了。”
“好,”陈翊琮目光明亮地答道,“我必不辱使命。”
柏灵和柏奕目送着郑密和陈翊琮远去,直到看到他们与随行之人都进了一间帐篷,柏灵才放松地抬手撑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两人一道往回走,不一会儿就进了帐篷柏世钧正惴惴不安地坐在当中等候,一见柏灵回来,他便带着几分惊喜和疼惜地站起了身。
柏灵径直倒在了临时铺就的床上。
“……我刚才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柏灵闭着眼睛,喃喃地道,“给这些人派活儿是真累啊。”
柏奕看了一眼桌上还冒着些许热气的白粥,以及整齐叠放的木筷,“先吃点东西?”
没有回答。
柏灵那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柏奕愣了愣,他上前弯腰看了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柏灵确实是已经睡过去了。
他叹了一声,捡起一旁落在地上的毯子盖在了柏灵身上。
“辛苦了。”柏奕轻声地说。
柏世钧也只得神情复杂地望着熟睡的女儿,再次陷入了沉默。
……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眨眼之间,巳时已经快要到了。
内阁的值房里,宋伯宗先站了起来,一旁宋讷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
“孙阁老,张大人,”宋伯宗客气地开口了,“巳时快到了,我们差不多,得再去一趟养心殿了。”
孙北吉和张守中二人,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轻声答了一句,“是。”
宋伯宗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郑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养心殿外等候传问了吧。”
“是啊。”孙北吉答道,“这场纷纷扰扰的流民之乱,也该有个结果了。”
宋伯宗低低地笑了一声,率先踏出了值房的门槛。
四人两两而行,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头顶的太阳开始有些盛夏的意思了,就连映照在地面的日光都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养心殿里还是一如既往地阴凉,郑密果然已经站在室内的长廊之外等候了,张守中关切地望向郑密那一道,却被日光晃得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郑密谦逊地向宋伯宗与宋讷行了礼,在一番官场的客套之后,他快步走向孙北吉。
“阁老。”郑密的声音透着几分难言的喜悦和心疼,他用力地握住了孙北吉苍老的手,“许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精神矍铄。”
这目光胜过千言万语。孙、张二人心中霎时有了底
今日城南营地的流民审讯,一定进行得极为顺利!
孙北吉的手覆上的郑密的,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望向幽深的长廊尽头,“不说这些了,我们……快去向皇上复命吧。”
第八十二章 绝妙之策
养心殿里一向垂落的幕帷,此时已经全部揭开,整个殿宇都呈现出一种令人陌生的光亮。
众人一并俯身行礼,而后内阁的四人起身站去两侧,只留郑密一人仍跪在地上。
建熙帝已经换上道袍,束起长发。
“说说吧。”建熙帝的声音带着几分随意,“结果如何?”
“回圣上,”郑密缓缓从怀中举起一道奏疏,“城南营地,北地流民共一千二百三十四人,经查,共有三十七名金贼嫌犯,已尽数收监候审,余下流民仍安置在城南营地中,等候进一步的筛查。”
“筛查什么?”
“筛查是否有边缘通敌的嫌疑,”郑密抬起了头,“后续要做的事情,臣已经都写在了折子里,请皇上过目!”
黄崇德缓步上前,双手接过了郑密的奏疏,缓缓递到了建熙帝的跟前。
建熙帝没有伸手去接。
“这三十七名金贼嫌犯……”建熙帝的身体微微前倾,“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在这一瞬,宋伯宗父子的目光也同时落在了郑密身上,他们近乎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郑密的回答。
郑密昂起头,“这三十七人,通晓金人文字!”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自前朝天启初年,大周与八个金人部落就全部断交,民间的交流管制亦极为严厉北境原本有许多周人也会说金人话,等到建熙年间,会说金人话的就少了。
除了几个常年被侵扰的地域之外,地理位置稍稍靠南的周人几乎没有几个还能通晓金人言语。
但即便是在天启之前,在许多边境周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金人话的时候,能书写金人文字的人,依旧凤毛麟角。
原因很简单,金人自己不事教育,除了极少数的贵族自幼有师傅教习之外,大部分金人终其一生都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而已而这些目不识丁的金人平民,也正是日常会和大周百姓沟通的主要人群。
因而,在大周境内,除了少数有文书要务在身的译官、使臣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掌握金人的文字。
这一点,也是昨日申集川向柏灵透露的重要信息。
“郑大人怎么知道这三十几个流民通晓金人文字?”宋伯宗皱起了眉头,“这么隐秘的事情,总不至于他们会亲口招认?”
“他们当然不会招认!”郑密振声说道,“我们前日就已经录入了一遍城内所有流民的信息,其中就有一条,往昔营生之中是否会与金人接触当时有几个百姓答了是,因为他们在北境边境当过几年民兵,此外再没有人承认过。”
“……所以是诈出来的?”宋伯宗又问道。
“是,也不是。”郑密望向宋伯宗,“阁老可否先听我把话讲完?”
宋伯宗暂时缄口。
郑密又道,“申将军此前说过,之所以怀疑这批流民与金人有关,除了近半月来的离奇案件之外,还有百姓在城中发现过没有燃尽的碎纸笺,上面带有奇怪的符号,当时有人以为是有人在城中养蛊作祟,结果送到衙门里一看”
“这一段不用再说了,”一旁的黄崇德看着建熙帝的脸色,轻声打断道,“城中发现带有金人文字纸笺的事情,申将军之前就和皇上来说过了,所以皇上才会给申将军下密旨,让他去协理郑大人的差事。”
郑密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态。
“总之,我们从中推测,这一批混杂在流民之中潜入的金人奸细,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能够流利使用金人与周人的语言、文字,且混迹于平京还能做到不被认出,那必定是金廷大力培养的间者。”
建熙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事实上,他根本不关心这些推理,他和宋伯宗一样,只想知道这三十七个人懂金文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
被精心培育的间者,绝不可能会在敌方暴露自己会金文的破绽!
不论你给他看什么,听什么,他装不懂就是了。
若是郑密今日要拿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来混淆视听,那他这顶乌纱帽也就不必再带了。
“至于说,我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这些人会金文,言语说不清,我可以给皇上演示一遍,您只要”
“郑大人开始吧。”一旁黄崇德低声提示道。
这个时候还要卖关子,这郑密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郑密点了点头,从怀中抽出了一沓白纸。
他将那卷白纸展开,平铺在了众人的面前。
上面用各式各样的颜料写着不同的大字用朱砂写成的“绿”字,用墨笔写成的“蓝”字,用赤金写成的“白”字,还有用褐色写成的“黑”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站在一旁的张守中看了一眼,几乎立刻惊呼了一声,“这是……司初普效应!”
旁边几人都没有听清,唯有郑密眼前一亮,旋即抬头道,“张大人也听过‘司初普效应’么?”
建熙帝略带疑惑地颦眉,“司……什么?”
张守中站了出来,他向着皇帝拱手,轻声道,“回陛下,这是柏司药在《心理讲义》中提过的一个实验,说是,人在念字和说颜色时,虽然都是把看见的东西说出来,可走的却是两套认知所以当人们看见与颜色不同的字义时,这二者之间会产生矛盾。”
“对!柏司药就是这么说的!”郑密连连点头,“但反正这件事说白了就是如果我不识字,那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这几张纸上字的颜色,可如果我要是知道这些字本身指代了那种颜色,比方说看见了这张红色的‘绿’字,就很容易脱口说出‘绿’。
“柏司药昨夜让一位申将军帐下懂金文的将官帮忙,用不同的颜料写了许多个金文里的颜色词。
“我们的百姓是不懂金文的,看见这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很快就能报出正确的颜色;
“但那些懂金文的奸细在看这些字的时候,就会被字义干扰,反而很容易说错!”
说到这里,郑密深吸了一口气,“这三十七个奸细,就是这样暴露出来的!”
张守中几乎当即击掌。
妙哉!!妙哉!!
他在看司初普效应的时候,怎么就从来没想到竟还能有如此妙用!!
另一侧,宋伯宗和宋讷当场愣在了那里这是什么刁钻的法门……
这……这要怎么参?
黄崇德将那几张写着颜色的纸递到了建熙帝的面前。
建熙帝依次看过了一遍,目光越来越清明,亦慢慢浮起些微不易觉察的笑意。
有趣。
这真的……很有趣。
……
午时已过,流民营地的帐篷里,柏灵已经醒了过来。
营地里有流民腹泻,柏世钧又本着医者仁心的精神跑出去发光发热了,帐篷里只剩兄妹两人。
柏灵吃着柏奕温过的粥,也将自己昨夜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柏奕听得心惊胆战,末了,终是有些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stroop效应就一定会管用的呢?”
“怎么会不管用呢?”柏灵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将碗底最后一点粥底刮了个干净,“我们大一学普心的时候老师就讲过,冷战时期美国就开始利用stroop效应抓苏联间谍了,一抓一个准。”
第八十三章 被挡下的直谏
柏奕垂眸笑了笑,“这么厉害。”
“是啊,很厉害。”柏灵轻声答道,“其实就和很多学科一样,心理学也搭过战争的顺风车。
“二战时期的心理学家,基本上广泛参与到了战争的各个枝桠之中。斯金****森、加涅……他们研究人们对战争的反应,研究**的心理特征,研究对己方士兵更高效的筛选方式……这些战时积累的研究素材,对后来的心理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柏灵忽然舒展双眉。
在歼灭同类这件事上,人好像一直是不遗余力的。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会儿郑大人应该已经进宫一个多时辰了吧,还没有回来吗?”
“急什么,总是要回来的。”
“申将军那边有动静吗?”柏灵又问道。
“没有。”柏奕很快回答,“他基本就待在他自己的营帐里没有出来过……期间那个昨晚被你带走的将官来看过你一趟,你还睡着,我就让他先走了。”
柏灵端起水杯漱了漱口,“那我再睡一会儿!等郑大人回来了你喊我吧。”
“好。”
……
“这次的这批金人奸细,行事的确有古怪。”
在御前,郑密仍在回禀,在说完了昨夜的审问以及郡主那一边的插曲之后,他面色冷峻地抬起了头。
“所以,臣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建熙帝望向他,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郑密拱手,“左右这两批金贼,都是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些人显然不是冲着直接危及陛下或是申将军的性命而来的,臣以为,他们在做的事,更像是想让我大周的朝廷与将领,名声扫地。”
若是没有柏奕误打误撞随行潜入流民塔楼,又得朝天街的那批流浪儿相助,那么这个用心极其险恶的案子,就不可能这么快告破;
若是柏灵今日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流民筛查,那么今日的城南营地,就要血流成河;
这两件事几乎是两条彼此平行的线,但也不是不能串联起来。
郑密正是隐隐觉察到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才意识到这之中的危险。
一个是官府迟迟无法破案,却又只能压制消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是到这件事再也封锁不住之时,平京之中会如何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可想而知;
一个是本该戍守边境、保护大周安定的将官,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只因皇帝的怯懦就向着千余百姓挥刀……
想一想,这数以万计的流民究竟是为了什么,信着什么,才背井离乡,纷纷南下的呢?
这些日子以来,每当想起这个问题,郑密就觉得心如刀绞。
倘若这天子脚下的平京城都无法成为能容百姓求生苟活的地方,这个朝廷还有何面目去面对他的亿兆生灵?
不过,好就好在,这最坏的两件事,如今一件都没有发生。
如今两股势力都暂且算作被歼灭,郑密这才有机会来向建熙帝进言,将他这两日来的担心和思索上达天听。
然而他前面话音才落,宋伯宗的心弦已然被倏忽挑起。
他敏感地觉察到郑密开启的这个话题,有指责建熙帝在对待流民心怀不仁的隐义。
宋伯宗佯作怀疑地开口,“怎么就……令朝廷和将领,都名声扫地了呢?”
郑密仰起头要说的话,他已经在心里过了许多许多遍,此刻几乎不暇思索便开口道,“这其中有两层关系”
“皇上。”年迈的孙北吉忽然打断了郑密的话。
见孙阁老似是有话要讲,郑密亦立刻停了下来,恭敬等候孙北吉把话讲完。
孙北吉那张饱经风霜,满是沟壑的脸,此刻看起来充满了担忧。
“孙阁老怎么了?”建熙帝看向他。
“皇上,郑大人现在提这些,未免有些太不分轻重了,”孙北吉低声道,“今时今刻还远远没有到该做动机推断的时候。”
郑密愣了一下,孙北吉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呼之欲出的负评。
“孙阁老此言差矣。”宋伯宗立刻接口道,“若是不对金人此番派间者南下的动机进行一番剖白,我们如何能去制约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孙北吉微微颔首,低声道,“宋阁老所言极是。这些确实是都是要细纠的,只是此刻,城南还有千余名流民在那里,这其中是否还有不识金文的金贼余孽?要如何确认是否有漏网之鱼?还有昨夜抓住的那最后一个案犯活口……
“这些,都需要郑大人协同申将军去安排,”孙北吉望向建熙帝,“皇上,臣以为……迟则生变。”
建熙帝不置可否。
他望着堂下的郑密他其实也很想听下去,看看眼前的这个郑密,到底是不是想拿千余名流民性命的问题来做文章。
然而孙北吉的这句“迟则生变”亦如同一记洪钟敲在耳畔。
眼下这个局势千头万绪,许许多多的事务还不能离开这个平京的父母官。
有些话,若是真的让郑密说出了口,那他自己……也很难办。
“孙阁老说的是正论。”建熙帝声音带着几分厌倦,“城南的事情,郑大人现在就去收尾吧。”
仍旧跪在那里的郑密刚想开口,忽然望见张守中向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那目光冷如寒冰,带着深深的警告。
郑密颦眉,他沉默了片刻,但还是俯身叩首道,“臣……领命。”
“这次的差事,办得很好……”
建熙帝仰起头,望着外头白亮的天穹尽管在那狭促的天空中只有一片雪亮,但建熙帝知道,就在此刻的西南角,那颗刺眼的红色彗星也还正挂在天上。
“……有关人等,朕,全都重重有赏。”建熙帝垂下眼眸,“下去吧。”
所有人离开之后,养心殿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建熙帝回过神来,转身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案台上面空空荡荡。
“那本《心理讲义》呢?”建熙帝问道。
“奴婢收起来了,”黄崇德轻声道,“万岁爷现在要吗?”
“拿过来。”建熙帝颦眉低语,“朕……要再看一看。”
第八十四章 赏赐无用
出了养心殿,几人各自分别。
直到宋家父子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前方的道路上,孙北吉才回头看了看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郑密。
“郑大人不要见怪。”孙北吉缓缓地道。
“老师还是直接喊学生的名字吧。”郑密连忙道,他想着方才被孙北吉打断的话,“方才在御前……”
“方才在御前,郑大人想说的那些话,往后再不要和其他人提及。”孙北吉低声道,他的脸色再次转向某种透着担忧的阴郁,“对公对私,都不要。”
郑密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孙北吉那双老臣谋国的眼睛。
张守中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也低声道,“郑大人,皇上派申将军来与您一同协理流民案,也只是为了进一步保全平京城防而已,再没有别的意思了,您……务必要记得。”
话说到这一步,郑密终于明白了孙北吉和张守中的意思。
他微微皱起了眉。
孙北吉望着表情有些怅然若失的郑密,他轻轻拍了拍郑密合握在身前的双手,“老夫教出的学生里,真正能把‘民为重’放在心上的人不多。既已怀着如此抱负,就更应当懂得在某些时候保全自己。”
郑密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实在是太懂如何保全自己了。
只是……
“学生明白。”郑密缓缓鞠躬。
孙北吉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张守中,“王爷现在应当是已经在王府了?”
“是。”张守中答道,“昨夜就被皇上请回去了。”
“那,郑大人现在就先将手里的事情放一放,随我们一道去见见王爷吧。”孙北吉低声道。
郑密眼色肃然,低头答了声“是”。
……
暮色里,柏灵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营地里燃起了炊烟,士兵们指挥着流民在各自的帐篷前架起篝火和大锅,一锅煮糜子米粥,另一锅煮成分不明的菜羹。
人们三五成群地等待着,脸上露出欣悦的表情毕竟比起先前的青黄不接,被关在营地之后一天两顿还管饱,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柏灵搬了小马扎坐在帐篷前,看衣衫褴褛的民众捧着碗等待接粥。
望着这里一天两次的难得热闹,她忽然有种奇妙的安和感。
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或是传颂,单单是看见这一幕,这种安和感就已经让她嘴角忍不住上扬。
午后的左卫营风平浪静,柏灵因此明白,宫里的那一关,她应该是已经过了。
下午,她和柏奕一道送走了两位郡主,恭亲王府也派了马车来接走了世子,她又去申集川那边转了转。
然而郑密还是没有回来。
柏灵忍不住又往营地的出口看了看。
这也去得太久了一点……
她现在真的就,很想回家洗个澡。
正当柏灵百无聊赖地转身,打算再去和柏奕吹吹水打发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隐从北面传来,柏灵循声而去,看见郑密竟骑着马向这边赶来。
“郑大人回来了。”柏灵对着帐篷喊了一声,柏奕很快探出半个身子。
在营地前,郑密飞身下马,他掸了掸两袖,信手退却了几个上前行礼的人,径直往柏灵这边走来。
“柏司药!”郑密走路带风地来到柏灵面前。
柏灵看了看他的满面春风,侧头道,“看来,郑大人今日是有好消息要和我说了。”
郑密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柏灵看见两个衙役抱着一块用红绸包裹的匾额有些笨拙地往这边走。
郑密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柏灵、柏奕接旨!”
柏家兄妹彼此看了看,都跪了下去。
郑密声音微变,神态肃穆地传起了建熙帝的口谕这些话中夹带了三四成极为生僻的用词,但柏灵还是艰难地听懂了大意。
总之,就是对她和柏奕在这次流民之案中的表现大加赞赏,而郑密身后,就是御赐的匾额。
“……钦此。”
柏灵和柏奕高声谢恩。
郑密快步上前扶起了柏家兄妹,而后转过身,大力揭开了那块匾额上的红绸。
贞善流芳。
四个极为工整的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许多人向着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瞥,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密回过头,正想再接着夸几句,却见兄妹俩都非常淡定,似乎并没有多少额外的喜悦。
“你们……不高兴吗?”
“很高兴啊。”柏灵轻声道,似乎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妥,她又诚恳地补了一句,“非常高兴。”
柏世钧走南行北这么多年,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锦旗和匾额。
一开始的时候,兄妹俩都很稀罕父亲收到的这些礼赞,但时间长了,他们都意识到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不仅占地方,而且搬家的时候根本带不走。
所以,每次要动身前往下一个地点前,柏家人都只能把这些东西全都捐给当地百姓的宗祠里挂着,然后一家人继续轻装上路。
后来柏世钧学聪明了,等下次别人再送锦旗、匾额的时候,索性一开始就拒收,这样比较方便。
郑密转身,吩咐衙役们将匾额小心运回柏家。
柏灵这时才上前,向郑密仔细询问了今日进宫之后的详情。几人进了帐篷,而后郑密抹去了孙北吉与张守中的叮咛,将养心殿里的回奏大概说给了柏灵听。
听到张守中竟然先说出了“stroop效应”,柏灵心中大惊,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建熙帝将她的讲义另作了手抄本不然她只能断定这位张大人也是穿过来的了。
“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和柏司药、小太医说。”郑密笑着道。
“郑大人请说。”
“一是圣上有吩咐,明日下午,柏司药与王爷要单独再进宫一趟,圣上有话询问。”郑密轻声道,“这是下午传到恭亲王府的旨意,王爷到时会派人去柏家接司药一同入宫。”
“……好。”柏灵点了点头总觉得这次的召见,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再者,是王爷的私邀。”郑密低声道,“因为正逢国丧,也就不好摆酒设宴,明晚王爷会在王府备一些斋饭,想请柏司药、柏太医还有令尊一道,入府共叙。”
第八十五章 建熙帝的算盘
柏灵听着这两件都与恭亲王有关的事,“所以郑大人下午,是去了恭王府吗?”
“是。”郑密点了点头,他忽然一笑,向着柏灵和柏奕拱手,“柏司药,柏太医,两位年轻有为,前程无量。”
这一声前程无量,忽然让柏灵想起了在玄修殿前的袁振。
她沉眸笑了笑,侧目看了看不远处的炊烟。
“这里的这些人,之后会怎么样呢?”
“等今晚结束了夜审问,会再抓一批,剩下的明后天会直接送往城外的赈济点。”郑密答道,“说到底,平京城里不是他们该久待的地方。”
“这样啊……”柏灵望着三三两两抱碗而食的百姓,“总之都有去处就好。”
天色渐渐暗淡,等在营帐蹭完了郑大人的晚饭,柏世钧终于姗姗来迟。
一家人趁着夜色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颠簸的车马里,柏奕忽然想起昨夜父亲的欲言又止,不由得开口道,“昨天爹是想说什么呢?”
柏世钧愣了一下,笑着摆了摆手。
“您说啊,”柏奕微微睁大了眼睛,“昨天晚上不是还非说要等柏灵回来一起讲吗?”
柏灵听得也好奇起来,“要讲什么?”
“哎呀,不是。”柏世钧连忙抱了抱怀,“主要还是昨天夜里,孙阁老派来接我的人把话说得太重了,我还以为你和柏奕因为我,又被卷进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了……”
柏灵和柏奕彼此看了看,“……所以呢?”
“没事了。”柏世钧目光微垂,轻声说道。
他沉默了片刻,又抬眸望着眼前都略显疲态的儿女。
总归,做父子父女的缘分还没有断。
……
次日中午,恭王府果然派人前来,接柏灵进宫。
今日是平京全城戒严的最后一天,街道上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
尽管如此,恭王的车马前还是照例有人持锣鼓先行开道。
这几日的平京城并不太平,人们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
最初是从在城南驻扎的士兵家眷那里传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流言,而后又有几家人莫名奇妙地一同丧葬他们家里死去的都是正直壮年的丈夫或是年纪轻轻的儿女,也不见发病或是什么意外,忽然就故去了。
偏巧的是,这几家的丧事都没有好好操办,亲朋好友之间连声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就下葬了。
按说遇着国丧,暂且压下风头也说得过去可吊诡的是,在操办这些人丧葬的时候,总是隐约能见到锦衣卫在旁徘徊。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人都明白,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恭王的锣鼓惊动了不少人家,人们偷偷揭开窗板和门板向外看去。
开路的锣鼓之后,远远可见恭王门窗紧闭的马车,马车两侧,有恭王府的下仆低眉跟从。
等到马车渐渐近了,他们才看见在恭王马车的后面还跟着一辆规格稍逊的空车,那辆空车车帘卷起,空荡荡的锦垫上没有半个人影。
等到这一辆马车也驶近的时候,众人才忽然望见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身影柏灵握着马鞍前的玄铁方环,神情淡然地跟在马车的后面。
这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见到恭王车队的后面还跟着四五批备用的高头大马,柏灵心念一动,便决定不坐车,一路乘马而行。
如今,她已经能自如地控制座下的马匹朝着某个方向匀速前行了。
骑马还是比坐车要有趣得多。
这一日的柏灵换上了司药的官袍,马背上昂首直腰,目光清明,端的是凛然正色,颇有一番少年意气。
等过了宫门,她与恭王一道落地,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入宫。
养心殿内,建熙帝正闭目养神,直到丘实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建熙帝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恭亲王与司药柏灵都已经在建熙帝的眼前俯身行礼。
“平身吧。”建熙帝轻声道。
柏灵谢恩后抬头只这一瞥,她便觉得心中猛然一惊。
她上一次亲眼见到建熙帝,还是四月中陈翊琮意气用事、深夜闯宫的那一晚。
如今还不到一个月,建熙帝两鬓的头发,竟已是一片斑白。
他的两眼之下浮肿发青,脸颊带着几分淡淡的红晕,可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苍白。
已经入夏许久了,建熙帝依旧穿着长袍,露在外面的皮肤除了脸和脖子,就只有在宽袖下偶尔可见的瘦长手指。
柏灵瞬间收回了目光。
建熙帝的面相,让她不禁想起十四带她潜入慈宁宫的那一晚,太后弥留的神色。
建熙帝最近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边境的战事,不详的天象,太后的亡故,京中的流民……再往前,还有柏灵一手主导的林氏之死。
似乎从三月往后,除了贵妃病情着有起色之外,就再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
打击一轮接着一轮,仿佛预示着某种昭昭天命。
柏灵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建熙帝与恭王的父子对话。
他们说了许多边境的人事调遣与平京外流民的安置事宜竟没有丝毫忌讳她的在场。
这一点,连恭王都有些意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建熙帝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了柏灵身上。
这女孩子一直安然地站在一旁,尽管听着家国大事,脸上也没有丝毫慌乱或是局促……反观恭王,到最后还时不时地看一看旁边的小姑娘,就差没把“这这这不合适吧”“父皇你怎么还让她杵在这里”写在脸上了。
建熙帝沉默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儿子,真的就一点都不像自己。
如他这般软绵怯懦的性子,若是在治世或许还可依靠名臣广谏成为一代明主,可若遇到乱世……单凭一个王妃,几个孤臣,他真的躺得过眼下朝局的这趟浑水么?
建熙帝忽然觉得头疼起来,他右手撑着前额,整个人都俯靠了下去。
“父皇!”
恭王几步就要上前,黄崇德几乎立刻上前制止。
他迅即地从衣袖里取出几颗黑色的药丸,直接喂建熙帝服了下去几乎就在服药的同时,建熙帝脸上的痛苦便轻了几分。
柏灵静默地望着这一幕,就在方才建熙帝抬手的瞬间,她看见宽袖之下,建熙帝的两臂起满了成片的皮疹。
这景象,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重新扶建熙帝坐好之后,黄崇德有些难过地转过身拭泪。
建熙帝的呼吸略略有些浮乱,他静坐了片刻,终于又恢复了些许气力。
“黄崇德。”
“主子爷吩咐,”黄崇德轻声应了一句,“奴婢在呢。”
建熙帝看了柏灵一眼,“去把……柏灵的那本《心理讲义》,拿过来。”
“儿臣这里有!”恭王几乎立刻从怀中将那本《心理讲义》的手抄本拿了出来,“父皇您吩咐儿臣今日将它带来的,儿臣一直放在身上呢。”
第八十六章 忌惮
柏灵在霎时间绷紧了心弦,她抬起了头,见建熙帝接过了那本《心理讲义》的手抄本。
黄崇德也在这时回到了建熙帝的身旁在他的手中,还拿着两本装订齐整的书册。
那么,一本柏灵的原稿,两本建熙帝复刻的手抄本……现在都在这里了。
建熙帝望向柏灵的目光忽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抓握书册的手陡然用力,书本的边沿竟因之斜翘起来。
“柏灵,”建熙帝的声音深不可测,“你知罪吗?”
柏灵横跨了两步,在建熙帝的正前方站定后俯身而跪。
她明白,今天的正题要开始了。
柏灵的头磕在地上,“臣……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恭亲王怔在那里,他看看柏灵,又看看建熙帝,一时间竟不知这对君臣之间究竟在问什么罪,又在认什么罪。
只是望着建熙帝那双似怒非怒的眼睛,恭亲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离柏灵稍稍远了一些。
“你在书里写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听来,何人教授的,”建熙帝的声音陡然转低,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压出一句威胁,“柏灵,说实话。”
柏灵轻轻叹了一声。
她俯身再次叩首,低声道,“皇上既然一定想知道,臣自然不会隐瞒。
“这些年与我父亲走南闯北,臣到底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们不同,见过了一些世面,也遇到过几位恩师。
“先前张神仙认出了‘祝由术’,想必从这本《心理讲义》中,他也一样看出了端倪吧……但老实说,我写的这些东西,有许多是我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只是当年的恩师那么教了,臣就那么写。”
建熙帝径直打断了柏灵的话,“你的恩师是谁?”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说出了诸如“空空道人”“跛足道人”“癞头和尚”的名字。
她语气平淡地与建熙帝说起自己是如何避开父亲和哥哥,与这些隐居在大周山林深处的奇人异士周游的往昔。
这些解释,自从上次张神仙替她打过一场太极之后,柏灵就准备好了。
建熙帝听着柏灵念完了那首《好了歌》与注解,整个人有些怅然若失地呆立在那里。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建熙帝皱紧了眉头。
“皇上?”黄崇德在一旁有些忧心地喊了一声。
建熙帝回过了神来,他再次打量起眼前的柏灵,眼中带着惊疑与不解。
倘若世间真有高人,为何他遍寻不得,反而如柏灵这般乡野之人,却频频得见……
建熙帝声音转冷,“除了那些帮你打过下手的宫人,这本《心理讲义》,你还给多少人看过?”
“没有了,”柏灵轻声道,“其实这本书还没有写完,后面至少还有几十个章节。但在储秀宫巫蛊案之后,臣就直接将书稿交给皇上和张神仙审阅了。”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柏灵轻声道,“原本是想等上卷完稿的时候,先去给秦院使过目,但也没有来得及。”
“好……”建熙帝点了点头,“好。”
他侧过头,看向一旁黄崇德,“去把火盆拿来。”
黄崇德的脚步迅速地远去了,一旁的恭亲王此时才意识到建熙帝想做什么。
他看了看那三本世间仅存的《心理讲义》,忽然想起昨日下午张守中对这本手抄本的赞不绝口,忽然有些懊悔起来。
早知道这书的来历这么大,他就应该趁着这段时日,早早派人将这本书抄下来……
随着黄崇德的回返,两个宫人分别提着一个两尺深铜盆的两侧铜环铜盆的边沿已经被火焰烤得发黑。
铜盆被放在建熙帝与柏灵之间的空地上,周遭的空气瞬间热了起来。
建熙帝缓缓站了起来,正当他要将书册全部掷入火中的时候,柏灵忽然喊了一声,“等等!”
建熙帝的手停在半空,他表情耐人寻味地看向柏灵。
“皇上近期……政务繁忙,为了……保重龙体,”柏灵微微低下了头,看起来似乎带着些许勉强和遗憾。
她轻轻咬住了下唇,低声道,“还是不要在室内焚烧书稿了,让黄公公带去殿外,再把臣的这些……无妄之言,烧个干净吧。”
建熙帝几不可察地露出些微冷笑。
柏灵这样的反应,才对。
“也罢,”建熙帝垂眸望着手中的几本小书,“毕竟是你的心血,让你眼睁睁看着它们灰飞烟灭,也太残忍了一些。你既肯体谅朕,朕亦肯体谅你。”
黄崇德接过建熙帝递来的三本书,指挥着宫人将铜盆再次送出。
殿堂之内的风再次冷了下来。
建熙帝的表情慢慢变得平静,他回坐到御座上坐下,“朕这几日,一直在想,先前让你去承乾宫做司药,究竟是不是屈才。”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头,沉默地望着建熙帝的眼睛。
一旁的恭王只觉得困惑。
他分辨不出建熙帝话中的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是从焚书的旨意里多少体会了到了一些父皇对那本《心理讲义》的忌惮。
“……你能治得了贵妃的怪疾,又能破了金人间者的案子,昨日还有人与朕说,对申将军的病,你也知晓许多。”建熙帝的声音带起了几分疲惫,“柏灵,朕真是小看你了。”
“皇上言重了。”柏灵轻声道,“臣做这一切,也只是因缘际会,恰好遇上了……而已。”
“申将军的病是大事。”建熙帝低声道,“你既蒙受过高人的指点,能有这许多奇思,想必这件事对你而言也并不困难。”
“臣只能说尽力而为。”
建熙帝望着眼前柏灵始终谨慎的模样,不知何故,忽然觉得心情有几分暗淡。
“朕信你的尽力而为。”建熙帝垂眸说道,“近日平京间者的事情,朕已经拟好了皇榜,城中流言四起,也该有个给百姓安心的解释了。”
柏灵有些茫然地抬头,“皇上的意思是……?”
“司药柏灵……”建熙帝低声道,“上前,听封。”
第八十七章 御前心理师
殿内人的目光忽然都落在了柏灵的身上。
“四月逐你出宫,乃是顾及到储秀宫中的变故,”建熙帝轻声道,“朕当时不愿再生事端,才将所有相关人等彼此区隔,如今真相大白,你也不必再忌讳什么,旁人……也是如此。”
恭王微微颔首,表示听进去了。
“朕特许,柏灵可在内廷开设常驻医馆,”建熙帝看向柏灵,“你先前说,需要一个独立的场所用于咨询事务……朕没记错吧。”
“是。”柏灵答道,“这是先前为贵妃治病时,臣提出的要求。”
“朕给你找了个地方,在太医院值房的旁边,按御医的规格配给。”建熙帝低声道,“申将军的病,可以召他进宫来治。宫外太医院的树他敢砍,但内廷的一草一木,他不会动的。申集川知道这个分寸……你若是有别的要求,也可以提。”
“明白。”柏灵又答了一声。
“此外,还有一样活儿,朕要交给你去做。”建熙帝低声道,他看向恭王,“这件事恭王来主理吧。”
恭王立刻道,“父皇请说。”
“柏灵的‘心理教习’可以开设,但不是在太医院。”建熙帝半合了眼,他轻声道,“当在恭王府。”
恭王愣了一下。
“现在除了国子监,平日里是谁在做陈翊琮的师傅?”建熙帝抬眸道,“除了张守中,吴士刚……你们不是请了许许多多的人进府吗?”
“那并不算世子的师傅……”恭王连忙道,“张师傅的文论、还有吴师傅的骑射是当年父皇亲自定下的,我们不敢有变更。
“只是平时王妃也会留心游学到平京的大儒,或是偶尔看到一些邸报上的精彩奏对,她会邀这些官员或是大儒来府中,与世子相谈一二……仅此而已。”
建熙帝眼中久违地浮起几分温和笑意,“王妃用心了。”
“是,”恭王连连点头,“在世子的教习上,我们不敢怠慢。”
“那就再添一个柏灵,也是朕亲自定下的。”建熙帝低声道,他望向柏灵,“理是好理,可以论,但不能落笔。”
恭王终于听明白了,但仍旧不甚确定地开口道,“父皇的意思是……”
“你们定一个时间,频次不必太密集……”
建熙帝的脸色显示出几分颓唐,他着实觉得有些累了,但该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讲完,他无论如何都要强撑到最后。
“让柏灵去做一做世子的心学启蒙。”建熙帝低声道,“各公、侯、伯或是官员家中若有与世子年纪相当的,可择一些作伴读,这些东西……还是要有人一道共论,才能领悟得更好。”
建熙帝又交待了一番,最后轻声道,“若还有什么朕没有顾及到的,你让王妃给你收尾。”
“是。”恭王躬身答道。
“朕也再说一句,”建熙帝望向柏灵,“理可以论,但不得落笔,倘若今后,朕听闻何处又流出了《心理讲义》……”
建熙帝的目光霎那间变得阴寒,“就不止是今日焚书这么简单了。”
柏灵拱手,“臣明白。”
建熙帝身体微微后仰,他目光微垂,“既有了内廷官舍,又是世子半师,仅一个司药的官衔显然是不够的。
“你既在做无有前人的事情,朕也给你一个前人无有的官职,就从你的讲义里择名……”
“御前心理师。”建熙帝两手轻轻叠在了膝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柏灵,“你觉得如何?”
御前心理师。
柏灵微微颦眉——不论从何种角度看,这似乎……都是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它半古不中,像极了那些沙雕穿越剧里凭空捏造的官名。
“臣叩谢皇恩。”柏灵俯身而拜,再抬头时,柏灵望向建熙帝,“臣还有两个请求,斗胆想向皇上开口。”
……
原本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当柏灵在养心殿答话的时候,一张巨大的《告臣民书》已经在郑密的亲自督送下挂上了平京城正中央的钟鼓楼。
皇榜之上,是经由内阁亲自把关过的文案,上面大致概括了这半月以来,金人试图以种种卑劣手段,扰我大周腹地民心的种种罪行。
而我大周,又是以何种惊为天人的方法识破并正面粉碎了这些间者的阴谋——期间,所有人的姓名都被隐去了,譬如郡主,譬如柏奕、譬如从一开始就在为一切“兜底”的申集川……
所有的功劳都被归于一个许多人都早已熟悉的名字。
柏灵。
郑密表情复杂地望着这张皇榜——他这几天心情着实经历了好几番大起大落。
往前的那一番案情起落且按下不讲,只说昨日下午,恭王召见,在恭亲王府,他听到孙、张二人与恭王对当下局势的一番剖陈,只觉得心中一颗许久未被勾起的火星,噌地燃起。
而今日,望见那篇以春秋笔法写就的告臣民书,他又觉得心头的一点火焰矮下一头。
诚然柏灵立下大功,着实应当表彰,然而在这一显一隐之中,他还是能看出几分偏颇。
民众当然需要一个立起的英雄。
可一个立起的英雄,便也是一道立起的靶子。
为何要将一个女孩子推到这样的风口浪尖……
郑密皱紧了眉头。
……
日头渐渐西沉,柏灵等在皇宫的南门外——恭王此时正等在不远处的马车中,等柏灵这边的事情办完,他便与柏灵一道回王府,再将下午建熙帝的面谕告知众人。
柏灵向建熙帝求了两件事。
一是,在流民案后,她很有可能成为接下来金人意图拔除的眼中钉,是以,她请求继续让原太后的暗卫韦十四为自己效力。
这一条合情合理,建熙帝几乎立刻准了。
其二,则是柏灵当下正在等候着的事。
不多时,一辆八人座的马车从宫中缓缓驶来。
柏灵的身体转向了马车的那一侧。
马车在南门处停了下来,门口的侍卫为柏灵打开了车门——车厢之中,坐着四个十分面熟的宫人。
他们是在储秀宫巫蛊案案发当晚,受柏灵催眠而当着建熙帝的面说出许多不当之言的宫人。
在被关进慎刑司之后,因着林婕妤早先的优渥待遇,慎刑司的人也同样没有为难他们。而在林婕妤死后,他们在牢中也没有等来圣上后续的处置——事实上,许多人都已经不记得当时还抓了这么些人了。
但柏灵记得。
倘若一直没有后续的处置,这些人大多活不过这个秋天。
车厢中的宫人在出慎刑司的路上就已经听了个大概——今日柏司药在圣上专门为他们四人求情,给他们拨新的户籍和盘缠,就近去往徽州府重新安家落户。
最靠外的那人最早认出了柏灵的样子,他几乎立刻丢下了手里的包袱,顾不得身上遍布的伤口,俯身向柏灵连连叩头。
“都起来吧。”
柏灵低声道,夕阳映照着她的脸,让她的眸子闪现出温和的光亮。
“往后就再不用困在这宫廷里了。我听人说徽州是个特别宜居的地方……去过好日子吧。”
第八十八章 长辈们的谈话
马车在夕阳里远去了。
她没有立刻回到恭王的车队那边,而是在宫门口站定,远远望着那架渐行渐远的马车。
徽州真的宜居吗?
柏灵其实不大确定,那毕竟也只是她听过的传言。
但这些宫人都还年轻,有宫里的推介,又有了新的身份,总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即便将来战事侵袭,以徽州地理之便利,总还是能找到一条出路的吧。
马车消失在街角,柏灵再次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冠,迈着平稳的步子朝恭王那边走去。
南门的城楼上,袁振和韩冲正站在那里。
他们共同望着这一幕,直到柏灵也骑马随恭亲王离去了,袁振才回转过头。
“看来可以动手了。”袁振低声道,“咱家再确认一遍,万岁爷的吩咐,韩大人都听清了?”
“听清了。”韩冲冷声答道,“不让那四个贱奴活着抵达徽州。”
“不用那么远。”袁振冷冷瞥了他一眼,“事不宜迟。拖得久了,走漏了风声,你担待不起。万岁爷急着要这四个人的命,等他们马车出了平京你就动手。还是老规矩,不要留破绽,事后把左耳都带回来。”
望着韩冲木然的神情,袁振眼中浮起几分刻薄,提醒道,“韩大人不要一时兴起,忘记了时辰。”
“袁公公很了解我嘛。”韩冲缓缓转头,看向袁振。
袁振没有回应,他向着韩冲微微侧目,低声道,“那么,咱家今晚等韩大人的消息。”
说罢,袁振便转身离开了这晚风凛冽的城楼。
韩冲面无表情地望向暮色将尽的南方,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哂笑。
……
今晚的恭亲王府,人气比往常要热闹许多。
此时恭王和柏灵还没有回来,东面园子里的待月亭下,孙北吉和张守中都穿着常服,与柏世钧一道坐在一张圆桌上。
待月亭外,陈翊琮和他的朋友们都在离亭子不远的小池塘边,天南地北地海侃。
少年们对那一晚柏奕的英雄救美极感兴趣,但顾及到宜康的名声,柏奕从头到尾板着脸,头摇成了拨浪鼓,总归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虽然被李逢雨和曾久岩的各种套话烦得不行,但对柏奕来说,比起和父亲还有那些个长辈坐在一块儿,那还是和少年们待在一起轻松一些。
待月亭下,张守中正在烹茶。
他自己是很喜欢今日这种聚会的。
三五人聚在一起,喝茶谈天,最是潇洒。
如果要按官衔来算,这里柏世钧最低;但如果按年纪算,张守中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也以此为由,退去了王府的下人,亲自上阵烹茶。
柏世钧本不擅长这种场合,然而他没想到,在张守中炉火纯青的搭讪之下,他今晚的话匣子几乎就没有关上过。
他在这些年中遍历山河的经历,《伤寒新论》的编纂,又或是柏奕和柏灵幼年时的许多趣事……
柏世钧很少有机会与人说这些,在太医院里的时候是被有意孤立,而换在日常时刻,他不擅饮酒,也对许多聚众的玩乐提不起兴趣,再加上很少在一个地方呆满一年,所以大部分情形里,他只有一些来往并不频繁的君子之交。
他有时候也会想,柏灵和柏奕这两个孩子,是不是也受到了自己这方面的影响。
拿柏奕来说,不论他是跟着哪个师傅做学徒,认识了多少同伴,他都很少像别家的孩子一样,遇见了合得来的朋友就带回家吃饭,他也很少去别人家做客。
与旁人的交往里,柏奕好像也一直很寡淡。
柏灵就更不必说了。乡野里的女孩子没有那么多规矩,点大的毛孩子总是凑在一起玩。
诸如翻花绳、踢毽子、跳皮筋儿……之类。
可柏灵总是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反而小小年纪就喜欢坐在家里,跟着自己认字读书偏生学得还特别快。
柏世钧原以为她是看了乡里的男孩子们有书塾可上,所以心里羡慕也想学,可谁知道等柏灵认了字之后,压根儿也不提想上学的事,只是常常用一两个铜板或是她从山上采下的一些药材,去换着借阅一些五花八门的册子来读。
偶尔柏灵也会来和柏世钧聊一聊书里的人事,不多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会去找柏奕这两个孩子之间,似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至于说和同岁的女孩子们一起踢键子、跳皮筋……柏世钧至今还记得,那时还没长到他腰间的柏灵,认认真真地答道,“算啦,我就不和这些小孩子在一块儿闹腾啦。”
“唉,”提及往事,柏世钧有些感慨,“总之,我的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小就非常懂事,非常有主意的,也不用我操心什么。”
“难怪。”一直在一旁沉默聆听的孙北吉难得地插言了,“我看柏司药和柏小太医做起事来都有几分少年老成,原来自幼心性便是如此。”
听得儿女被夸,柏世钧笑起来,正要谦虚的时候,孙北吉又开口道,“听闻先前,宋家有纳采之意,也未请媒氏,直接就登门了。如此唐突,被拒也在意料之中。”
张守中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几许笑意,“哪有这么求亲的,他宋伯宗父子真是跋扈惯了,以为天下人都要卖他三分薄面,结果撞上了刚直不阿的柏太医。”
“没有刚直不阿,没有刚直不阿。”柏世钧连连摆手,“只是婚姻大事这么重要的决定,总还是……要先和孩子说一声。”
张守中笑而不语,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公道杯,将孙北吉和柏世钧身前的杯盏又满上了。
“这话原不该我来说,”孙北吉轻声道,他看了看比自己小了好几轮的柏世钧,脸上带起老人家的慈悲,“但既然柏太医提到了,我还是想说两句。”
柏世钧认真看向孙北吉,“阁老请说。”
“看得出来,柏太医这些年,对孩子一直是很听任、宠爱的,”孙北吉轻声道,“但在婚事上,父母这一关,尤为重要。”
柏世钧神情肃穆起来。
他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等候孙北吉的下文。
第八十九章 祖孙
恭王的马车也在这时停在了王府的侧门之外。
王府的下人扶着恭王下了车,恭王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一同下马的柏灵,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恭王命下人送柏灵先去离此不远的待月亭,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并且,见一见王妃。
恭王飞快地穿过王府的雕栏画栋今日下午发生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太骇人听闻了。
父皇竟然给了这个连及笄之年都没有到的女孩子单设了官职,给她在内廷专设了殿堂,甚至让她进府讲学……
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下午的见闻全部告诉妻子。
……
甄氏此时没有在房中,她正坐在自己的小花园里夜读。
恭王找了好几圈,问了好些下人,终于追来了这里。他一见王妃,便有几分委屈地上前,“你怎么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甄氏有些奇怪地抬头,一眼就望见了满头大汗的丈夫。
四目相对,甄氏忽然莞尔,她很快把手里的书册放下,抬手让一旁的婢女去给王爷捡一身干净的衣服来。
恭王听着王妃的那些安排和吩咐,忽然觉得心里的某处缺口暂时地被堵上了。
他气喘吁吁地在王妃身旁坐下,接过妻子递来的茶,心绪也渐渐平复。
“你不知道,”恭王长吁了一口气,“下午可把我吓坏了……”
“怎么了?”甄氏关切问道。
她抬眸示意身旁的婢子都退下,小小的花园里就只剩下她和恭王两人。
于是,恭王便将今日在养生殿与建熙帝的对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甄氏听着,不时抬手用帕子去擦恭王额角的汗水,偶尔也插言问一两句话。
等恭王说完,他望着妻子平静的脸,脸上诧异,“你怎么都不奇怪?”
“是好事啊。”王妃轻声道,“先前张师傅不是还和王爷商量着,要把柏灵招入麾下吗?如今父皇既让她在我们府中讲学,那我们就把握机会,让这位柏司药看一看我们的诚意。”
“可……可这万一又是父皇的什么考验呢?”恭王压低了声音,他的脸上浮出些微的忧虑,“今日父皇可是亲自焚了她的书稿啊。”
这个猜测一出,更多的线索就一条一条地浮上了恭王的心头。
“你不知道,今晚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巧解了戒严,街上有许多百姓。”恭王说着,便握住了妻子的手,甄氏感到他五指冰凉足见这忧虑的分量。
他接着道,“柏灵骑马跟在我的马车后面,我从出宫开始就一直听到两侧有人在喊‘柏司药’‘柏司药’的,好像一下子全城的百姓都认识她了。”
恭亲王微微眯起了眼睛,“我不是眼红什么,她能想出那样的妙计,翻手之间抓出贼人又救下那么多人的性命,的确是难能可贵之才,只是……”
“只是什么?”甄氏温声问道,“王爷别急,慢慢讲啊。”
“君平,我怕呀……”恭王的双眉微微颤抖,“我是真的怕呀……父皇最喜欢玩这种把戏了,前一刻把人捧到高处,高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一刻就把人狠狠打落,不仅打落,还要株连……”
恭王抬眸望向妻子,“你说,父皇把柏灵送进我们府里,会不会也是要试探我们?”
“试探……什么呢?”王妃问道。
恭王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
究竟有什么可试探的……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从来都是搞不清楚的。
他自幼时以来,都只能凭愚钝与坦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声叹息,还有无可奈何的宽恕。
他诚惶诚恐地把自己活成书册里的古仁人,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在不经意间惹来父亲的勃然大怒。
直到后来遇见王妃,遇见孙北吉,遇见张守中……他才渐渐从这些人的分析里,慢慢明白了一些父亲的心思。
可直面那龙椅上的君父,于他仍是一件令人心惊胆寒的大事。
“王爷。”甄氏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恭王冰冷的手指上,“臣妾斗胆,要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恭王抬起头,眼中怀起期待他就是为这话来的。
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君平总是能扼住重点,解开他的疑惑,安抚他的恐惧。
“臣妾听说,最近张神仙直接搬进玄修殿了,是不是?”甄氏轻声道。
恭王点了点头,“说是,父皇的修炼到了紧要关头,所以……”
“王爷今日见父皇,觉得他气色如何呢?”
“感觉脸色红了些,但气色看起来却更差了,”恭王微微颦眉,“我听黄崇德说,最近入夏,父皇身上的疹子也是越起越严重,还”
甄氏轻轻按了一下恭王的手背,低声道,“那王爷觉得,父皇待世子如何?”
恭王微微垂下了眼眸。
父皇待陈翊琮……其情意之深厚,用心之诚挚,实在是有目共睹。
在恭王的印象中,大周上下,敢直接向建熙帝辩驳甚至争吵、且还能圣眷隆渥的,大概就只有陈翊琮一个了。
恭王至今还记得,大概是在陈翊琮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建熙帝趁着春日来恭王府共叙天伦。
可当时,他实在是太紧张,接连说错了好几句话,以至触怒龙颜,当即被建熙帝数落不孝、骂得一无是处。
那时他脑中只觉得一切都完了,可一旁被大伴抱在怀里的世子忽然口出惊人之语“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皇爷爷你对父王太凶了!”
原本正在气头上的建熙帝,忽然就被陈翊琮这句话噎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忽然被气得笑了。
那时的世子童言无忌,等后来开始念书,说出的“大逆不道”之言就更多了每一次都把恭王吓得心惊肉跳。
可奇怪的是,建熙帝从来没有为世子的冲撞恼怒过,每每都平心静气地把稚气未脱的陈翊琮辩到哑口无言,然后再沉着嘴角冷声嘱咐,“回去好好想想!”
这是恭亲王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从不和自己下棋,但时不时会专门召见陈翊琮进宫对弈。
世子那时才学棋多久,哪里会是建熙帝的对手于是建熙帝就让子,一开始让十六子,后来让十三子,而后九子、八子……
建熙帝是怎么评价陈翊琮的棋风的呢?
虽有稚气,却凛然坚韧,缜密之中自有一股骠勇暗含其间。
“王爷?”
王妃轻轻唤了一声,将恭王从回忆中唤醒。
恭王的脸色忽然落寞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夫人到底想说什么,直言吧。”
甄氏握紧了恭王的手,她是那样地用力,让恭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臣妾觉得……”甄氏的神情冷静而平淡,“父皇,大概命不久矣。”
第九十章 甄氏的指点
恭王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稍稍抬眸望了一眼妻子,又慢慢移开了目光。
“既然柏灵是被父皇派到世子身边的,”在提到“世子”二字的时候,甄氏稍稍咬重了几分,而后又轻声道,“那臣妾觉得,就不会是什么试探。”
恭王微微颦眉。
“那父皇是要……?”
甄氏站起身,缓缓走到了恭王的身后。
“王爷是当下唯一能继承大统的皇嗣,”她一只手按在恭王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丈夫的头发,“父皇这是在给王爷铺路,也是在给世子铺路。”
恭王的呼吸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是了。
柏灵一直在承乾宫那边做事,贵妃背后是屈家,屈家又和宋伯宗他们同气连枝……
这种身份,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有些危险。
他将来即位,是一定要倒宋的宋伯宗一党不倒,大周的官场永远暗无天日。
“如今父皇在宫中给她设了专职,也给了单独的医馆,那她就不再是哪一宫单独的司药。那她的这个身份也就正过来了。”甄氏轻声道,“若是再算上她之后要在我们府中的讲学,王爷就更不必挂怀她与宋、屈之间的联系。”
听到这里,恭王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猛然忆起,下午在养心殿,建熙帝也曾和他提过一句“你与旁人都不必再忌讳什么”,如今想来,或许有别的深意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恭王一颗提起的心在此刻从终于放了下来。
“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甄氏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要在这夹缝中生生踏出了一条出路,谈何容易……她竟是做到了。”
恭王回过头,“如果是这样,那本王就没押错。”
“押错什么?”
“先前张师傅也提起过柏灵将来的婚事,”恭王随口答道,“我昨日和张师傅、孙师傅说,让他们今晚和柏世钧提提这个……探一探他的口风。”
甄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也答应了?”
恭王理所当然地望了一眼妻子,“答应了啊,他们看起来还都挺乐意试一试的。”
甄氏想象了一下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位砥柱之臣向一个老太医套话的情景……
她叹了一声,轻轻敲了一下丈夫的脑壳。
“王爷你……你这让人说什么好。”
恭王有些莫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怎么好让孙师傅和张师傅来做这些。”甄氏轻声道,
“我也是不放心嘛。”恭王直白地答道,“柏灵现在是还小,勉强还能绕开一些规矩,等以后大了她总是要嫁人,嫁了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在宫里当女官吗?”
未等甄氏给出回答,恭王就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那肯定是不行了。”
他又接着道,“我看呢,要是柏世钧确实没有给柏灵订过什么婚事,我们就做主,先把她纳为世子的侧妃,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恭王话到一半,忽然觉得王妃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令人理解不能的怪话。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王爷要真是想这么做,只怕最后就只能与这位柏司药离心离德。”甄氏轻声道。
“这……这要怎么讲?”恭王皱起眉头,“你总不至于觉得,咱们孩子还配不上她一个医女?”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这是她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甄氏轻声说道,“臣妾觉得,像柏灵这样的孩子,你只能有一种办法留她在身边。”
恭王眼中略带了困惑,“什么办法?”
“就是让她自己愿意留下来。”甄氏轻声道。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嘛,”恭王益发不懂了,“一个民女,本王就不信会不愿做世子侧妃”
“那陈翊琮进宫那天晚上,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世子撇得那么干净?”甄氏反问道,“陈翊琮都为她深夜闯宫了,她当时为什么不顺水推舟?”
恭王哑然。
好像……也是。
“别说是侧妃了,”甄氏接着道,“王爷现在,就算是直接许她世子妃的位置,臣妾看这位柏司药也一样是弃如敝履的。”
恭王原先的热情此刻差不多已经被甄氏浇熄了一半,但他还是有些不服气地嘟囔,“……那你怎么知道嘛。”
“臣妾就是知道。”甄氏笑起来,“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你越是要强求她做什么,她就越是不能服从,越是往她身上套枷锁,她就越要违拗反抗。
“她给屈贵妃治病这么久,你见她上过一次屈家的门吗?”甄氏问道。
恭王微微颦眉。
似乎……没有的。
“屈老夫人是个不会低头的人。”甄氏轻声道,“柏灵进宫头一天,就被她放到御花园里罚跪,后来又接连闹出许多不快……
“现在贵妃好转,也将小皇子养在身边了,按说屈家那头就算心里有再大的芥蒂,也该先放一放……可屈老夫人多固执啊,她非要旁人按自己的想法来做不可。”
甄氏望向恭王,“王爷也想学那位老夫人吗?”
恭王连忙摇了摇头。
“再者,退一万步,”甄氏轻声道,“就算最后柏灵没有嫁到王府里来,她就不能为王爷所用了吗?张师傅、孙师傅,也并没有和咱们有什么姻亲呀,不还是一样尽心竭力辅佐王爷……
“男子能办到的事情,女子为什么就一定办不到呢?”
甄氏轻笑,“大不了到时候,我们作主给她招赘就是了,怕什么夫家管得严这天下还有哪家的门庭能拗得过咱们?”
“夫人说得……也是哈。”
恭王只觉得眼前柳暗花明,所有先前担忧的事情被甄氏这么一点拨,果然便烟消云散了。
甄氏接着道,“旁人越是想着急订下这位柏司药的亲事,咱们就越不该插手,往后时日还长……我看这位柏司药现在是无暇顾及什么儿女情长,可按着皇命,今后她总是要常常出入我们府邸……
“这么相处着、相处着……”甄氏笑了起来,“她又怎么会看不出,世子的好呢?”
第九十一章 意外发现
恭王忽地笑出了声。
世子很好,世子当然很好。
其实仔细想一想,像柏灵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孩子,若真是有朝一日要嫁到王府里来,也确实会觉得害怕吧。
可能还是像王妃说的,要给孩子们留一些时间。
见恭王表情渐渐归于平静,甄氏便催促着丈夫起身。
“王爷快去换衣服吧,孙师傅他们,应该已经在待月亭等了很久了。”
恭王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大群人正饿着肚子在外头等他呢。
……
王府的斋饭还是一如既往,没有荤腥。
所有看起来像鸡鸭鱼肉的东西,全是经过各种卤制的豆制品。
这些素鸡、素鹅之类的菜肴都不怎么对柏灵的胃口,于是她悄无声息地吃掉了三小碗淋着橘子酱的干酪鱼和一碗生滚粥。
虽然这些东西吃得柏灵有点撑,但都不怎么顶饱,柏灵打着嗝想着,今晚回去以后,多半还是要让柏奕再开个小灶。
和恭王在一起吃饭,一定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
柏灵看得出来,席间陈翊琮和张敬贞两个人都非常拘束,这多半是因为他们俩的爹都在场的关系……
没了这俩日常的捧哏,李逢雨和曾久岩在说了几个尴尬的笑话之后也就归于沉寂。
毕竟和长辈们共处一席,多少还是要收敛一些。
更何况恭王不仅是长辈,更是生在帝王家的贵族,柏灵和柏奕都没怎么经历过这个,为了避免祸从口出,两人都不大说话,问一答一,从不挑起话题,也不拓展描述。
而最让柏灵感到庆幸的,大概是她最避之不及的“劝酒”环节,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恭王似乎从不饮酒,席间碰杯时,大家的杯盏里全是茶汤和清水所有人都客客气气,清清醒醒的。
不过坐在柏奕身旁的柏世钧,今晚看起来却好像多了几分心事。
柏灵有些在意父亲的变化也不知道张守中和孙北吉这两人方才都和柏世钧说了什么。
不过不管说了什么,她都只能等回家之后才能问清楚了。
在某个谈笑的当口,曾久岩终于找到一个空档插话,说起方才在池塘边看见的初荷月色,他提议众人去湖边散步赏月,岂不比枯坐亭中更有意思?
众人欣然前往。
长辈走在前头,年轻人们走在后头,两者之间终是慢慢地拉开了距离,及至某一处分岔口,曾久岩一把拉住了走在最前面的柏奕,将他拽到另一侧小路上来。
“王爷他们还”柏奕指了指远处恭王与另外三人的背影。
“他们要说话就让他们说去吧,”曾久岩轻声道,“反正要走的时候,府里的下人都会来通传,走不散的。”
“我们去哪里?”李逢雨问道。
“我们先去喊上胡律,”曾久岩道,而后他看向陈翊琮,“昨日吴师傅在山上猎了一只大野猪,应该也送了肉过来吧?”
“有,”陈翊琮点头,“还在冰窖里呢。”
“咱们找个地方生火把肉烤了吧,”曾久岩笑着叹了一声,“你们府里的菜也太淡了,这压根就吃不饱啊。”
李逢雨即刻附议。
陈翊琮望了望父亲远去的身影,他想了想,轻声道,“那咱们最好还是去西面,不然这边一起烟,肯定立刻就被发现了。”
“好啊,你带路!”
少年们趁着夜色,先去了一趟福安苑。
福安苑的木门,在杂而深的乱草后紧紧合着。
柏灵和柏奕等在福安苑外的小路上,世子和其他三人走近上前。
他敲了敲门,报明了身份,里面的脚步声先是退去了,而后又换了一人前来。
那正是他们今晚想找的胡律。
门外的四个少年,脸上都露出关切的神情,与苑中人隔着紧锁的木门说了会儿话。
柏灵在外望着这一幕,不一会儿,只见少年们的表情都变得有些颓丧。
看来邀请失败了。
“这院子里关的是谁?”柏灵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曾久岩和陈翊琮彼此看了看,斟酌着说起了先前官至吏部侍郎的胡一书胡大人突然被贬官北上的事情。
没有预兆,没有解释,忽然就被抄家了。
柏灵正觉得唏嘘,一旁张敬贞忽然开口道,“我先前听父亲提到过一些……模糊的风声。”
“什么?”陈翊琮顿时竖起了耳朵。
张敬贞看了看前后,这幽深的草木园林中,此刻就只有他们六人而已。
“好像是受到了前锦衣卫十三太保蒋三案的牵连。”张敬贞轻声道,“胡大人私自与蒋三合谋了一些事情,这才引来了陛下的盛怒……但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
曾久岩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胡律的父亲竟敢将手伸到锦衣卫那头去……
难怪陛下雷霆之怒,当即就把他调离了京城。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柏灵忽然问道。
“三月中下旬吧。”张敬贞答道。
其他几人又接连问了许多问题,张敬贞一一回答了。
越听下去,柏灵的心情就变得愈加复杂。
当初十四没有时间具体去查蒋三背后的靠山,只是依稀从中看到几分恭王的身影。
但蒋三既已伏诛,且当时又有那么多千头万绪的事情要操心,她便没有细究。
谁能想到,今日她竟在这里无意间窥见了当初那个阴谋的一角。
真的是恭王……
但……为什么?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几人说着说着,话题又重新回到了今晚的烤肉上。
谈笑之间,柏奕不经意地往柏灵那边看了一眼柏灵似乎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神情一时凝固起来。
“柏灵?”柏奕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陈翊琮听见这话,也转头看了过来。
柏灵看了看柏奕,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世子,她小声地开口,“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没事吧?”柏奕本能地去摸了摸柏灵的额头温温热的,并没有发烧。
“头疼,就……想回家躺一躺。”柏灵轻声道,“躺一躺应该就好了。”
“要紧吗?”陈翊琮忽然有些方寸大乱起来,他关切上前,“要不要我现在让下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望着陈翊琮关切的模样,柏灵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
她轻轻摆手,“世子爷不用这么麻烦,可以派人去和我爹说一声吗,我身体不适,有点……想回家了。”
“好,”陈翊琮连连点头,“那你们去前面的茶室里坐坐,我去找人。”
说罢,他自己便向着先前待月亭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全然顾不得喊人了。
第九十二章 不明白
柏灵跟随众人一言不发地来到了不远处无人的茶室。她没有进屋,只是走在走廊的扶手上,头靠着一旁的柱子,两手抱怀、闭着眼睛。
然后做出了一副痛苦的表情。
曾久岩在屋子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现成的热水,不远处倒是有一口井,可这个时候再烧水也来不及了。
柏奕也紧张了起来柏灵看起来是真的很难受。
他和柏灵到这边以后基本上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连不舒服都很少。
柏奕试图问了几句柏灵头疼的感觉,从前有没有疼过之类,但柏灵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一时之间连答话的余力都没有。
柏奕叹了一声,只好一言不发地将手掌格挡在柏灵的脑袋和硬邦邦的圆柱之间,期待王爷那边赶紧来人。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群提着灯笼往这边赶来了。
柏世钧和陈翊琮跑在最前面毕竟老父亲自己就是大夫,女儿病了自己当然也是冲在第一个。
柏灵远远望见柏世钧的身影,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恭王那边放人了。
而正当她以为今晚的事情就到此结束的时候,令柏灵没有想到的是,不一会儿,恭王和张守中、孙北吉竟也一并赶来了。
她为了早点回家而装出的头疼,竟然会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这份关切让柏灵有些微微的莫名她和这几位大人也没见过几面,根本就不熟啊。
柏灵一手轻轻扶住了额头,伸出另一只手让柏世钧把脉,
在等候的间隙,柏灵余光看了看近旁的恭王王爷看上去似乎也非常地着急、非常地担心。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下午从养心殿出来时,这位王爷明显就对自己不太上心。而且晚上初到王府,二人分别的时刻,恭王对自己的态度还非常冷漠呢。
好像自打他去换了身衣服之后,再见时对自己就热络了起来。
柏灵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这病装都装了……还是装到底吧。
柏世钧那头问了许多关于症状的问题,这一次柏灵都一一轻声回答了。柏世钧一面听着柏灵的症状,一面拧紧了眉头。
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一旁陈翊琮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柏太医,柏灵这是?”
“人太多了,这会儿我自己也静不下来……”柏世钧的呼吸还因为刚才的竞走而有些急促,“看不出什么名堂。”
陈翊琮被柏世钧这一个大喘气吓了一跳,听到这里才微微放下心来。
柏世钧回头看了看王爷,面带几分请求,“要不,今晚下官就先行告退,带孩子回去休息……”
恭王连忙道,“那还是柏司药的身体要紧,本王已经在外头备好了车马,一会儿我让王府的詹事随你们一道回去,要是今晚需要用到什么人、什么药,柏太医你吩咐一声,让他去办就好。”
恭王这话说得极为恳切,他顿了顿,似乎还嫌不够,又接着补了一句,“柏太医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和本王提啊。”
柏灵在一旁听着,只觉更加莫名。
好嘛……不仅是亲自来探望,而且还要派王府的詹事跟回家,帮着搭把手这是什么待遇?
一旁的张守中和孙北吉也是一脸的赞同,没有丝毫异议。
仿佛一夕之间,她就已经成为了恭王府人人都关心且呵护的座上宾,人人都认同并接受了这一点。
这种突如其来的友好让柏灵很不习惯。
柏奕将柏灵背在了背上,几个少年一起提着灯笼送柏家人到了门口,陈翊琮几次想开口送到门口怎么放心得下呢。
还是该送到家里头,然后等到柏太医亲口说“没事”,那才可以。
但想起先前母妃的教诲,他强行忍住了自己跟过去的念头。
他站在少年们的中间,望着载着柏灵的马车慢慢走远,极轻地叹了口气。
……
马车里,当车门关上的时候,原本软绵绵地靠着父亲胳膊的柏灵,一下又地坐直了。
她两手轻轻按着太阳穴但不再是像刚才那样痛苦地揉按,更像是为什么事情觉得烦躁且无可奈何。
“柏灵你”
“我没事。”柏灵带着几分歉意笑了笑,“刚才都是装的,其实我头一点不疼。”
柏世钧和柏奕都微微睁大了眼睛,等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柏世钧有点生气地瞪着女儿,伸手轻轻在柏灵脑壳上打了一下。
“你呦!”
“哎……别打头嘛,”柏灵抱住了头,一下坐去了柏奕的旁边,她讨饶着望向柏世钧,“一不小心打傻了怎么办。”
柏奕也瞪了柏灵一眼,“我看你就是歪脑筋太多,打傻一点正好……干嘛好端端突然装病?”
“这个……等回去了再和你细说吧,”柏灵轻声道,她仰头看向柏奕,“你们不觉得今天晚上恭王府的人反应都很过度吗?”
柏奕想了想,“是有点,不过你才协助侦破了京中的流民案,又得了皇上的嘉奖……他们对你更上心一些,也很正常啊。”
“……这哪里正常了,尤其是恭王今晚的反应,前后差距太大了。”柏灵摇着头,小声反驳道,她看向柏世钧,“刚才我就想问了,我和王爷没有回来的时候,张大人和孙大人都和爹聊了什么?”
柏世钧稍作了一番回忆,将与张守中和孙北吉的谈话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柏灵安静地听着。
果然,又是婚事……
这确实在她的意料之中。
事实上这一招宋家早就意识到了,对女子而言,婚约始终是一道极为强力的束缚看来恭王府,也不能免俗。
可见不论是所谓的浊流也好,清流也好,在但凡是在这官场上角逐的,都是一丘之貉
“不过后来王爷来了,”柏世钧轻声道,“他说你的婚事呢,不用着急,你还小,完全可以再等一等。”
柏灵愣了一下。
忽然之间,一种令她有几分熟悉的迷惑感涌上了心头上一次这么迷惑,还是世子陈翊琮突然上门,堂堂正正地送了一枚平安符的时候。
“王爷……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柏世钧想起今晚与恭王的谈天,不由得笑了出来,“他还说,若是今后你愿意,也可以帮你招赘,这样就不用怕遇到什么苛刻的人家……不过总归呢,还是看你。哈,他们想的真是太远了……”
柏灵没有再说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明白了。
第九十三章 宋府夜谈
一样的深夜。
百花涯的街道上,屈修酒气冲天。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他根本闹不清方向的漆黑小路上。
有许多人在暗中打量过他,望着他鼓囊囊的钱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人身上的衣服不仅是绸子的,而且还用了褐黄色的金线镶边。
可见,这不是一般的贵人,是皇亲国戚。
对这样的人,主动去抢就是主动找麻烦。
但是,遇到这样的高级醉汉,人们完全可以跟着、等着,等到他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一骨碌跌在路边睡死过去的时候,上去捡个漏。
果然,屈修又继续往前走了差不多一二十步,他疑惑地看了看四下,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命令家仆等候的地方。
于是他转过身折返,这一下左脚绊住右脚,整个人都重重的地跌在了地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一路尾行着他的人们这时几乎屏住了呼吸没死吧?
这要是死了,可不好去沾晦气。
正当众人犹豫着要不要靠近的时候,屈修终于发出了一声哭号,他勉强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泥水之中。
见时机已到,一直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们纷纷走了出来,一个赤膊着上身的少年冲在最前面,快得几乎留下一道残影,一把摘下了屈修的钱袋。
宝石扳指、金银腰带……众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样聚集在屈修的身旁,等潮水退去的时候,屈修就只剩下一身白色的中衣连袜子都在哄抢中被人脱去了一只。
然而他对此全无觉察,依旧鼾声如雷地躺在地上。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进这窄巷,赶车人远远望见尽头倒地的屈修,连忙惊呼,“小阁老,找到了!找到了!”
马车的车帘被掀起,宋讷从里面探出头来,“快快快……去!”
宋家的几个家仆飞快地奔上前,将已经浑身瘫软的屈修从地上扶起来,半扶半拖地带到宋讷面前。
屈修浑身沾满了恶臭的泥水,才一靠近就让宋讷忍不住掩住了鼻。
“现在扶屈大人上马车吗?”年轻的家仆问道。
“上……上个屁。”宋讷皱眉嫌弃道,“牵……牵马,驼……驼回去。”
……
马车从宋府的后门悄然返回。
屈修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才一落地便觉得肚子里一顿翻江倒海,才被宋家的家仆扶到院子里,就几步趔趄,扑到了院子中间,扒拉开八角瓷缸上的几片荷叶,梗着脖子大声呕吐起来。
院子里顿时泛起一阵腥臭酸腐的酒气
“啊啊啊啊啊阁老的锦鲤!!!!屈大人屈大人你吐外边!!!”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屈修终于有些清醒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宋府的会客堂中间,在他的正前方有两张椅子和一道案台,案台上放着两杯茶,但却只有宋讷一个人。
宋讷不必开口,他眼神阴测测地望着屈修,那目光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终于醒了啊?”。
冷风过颈,屈修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我……我这是,”他皱起眉,努力回忆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一些片段直接断了,但他多多少少记得一点点零星的画面,“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宋讷对一旁的下仆轻声说道,“去……去去请老爷。”
刘理上前一步,笑道,“屈大人今晚可是真的潇洒,要不是我们小阁老一条街一条巷子地找,您大概是要在外头睡一晚了。”
“喝得……有点多了。”屈修原本就绯红的脸色此刻又深了些,他坐直了背,带着几分疑惑望着眼前的宋讷,“宋兄,今晚找我……有事?”
“自然是有事的,有大事。”刘理代为答道,“屈大人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宋伯宗就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的衣服并没有完全穿好,只是在中衣外面披着一件外衣。宋伯宗的脸色带着几分微微的愠怒,却也比以往看起来更加威严。
宋讷几步上前,迎着父亲坐下。
屈修被宋伯宗的目光盯得有些羞愧,他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失礼了,宋阁老……”
“罢了。”宋伯宗移开了目光,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事出紧急,我们也没有和屈大人商量,就这么直接把屈大人带来府上,也一样失礼。”
屈修脸色骤然一变,“阁老喊晚辈的名字就可以了”
“屈大人。”宋伯宗又唤了一声,“今夜请你来,并不是长辈邀小辈,你年纪虽轻,但在许多事情上,还是有决断的。既然我们要谈正务,那老夫喊你一声屈大人,你担得起。”
屈修愣在了那里。
“皇上已经在着手准备小皇子的册封之礼了,”宋伯宗轻声道,“事情办得很急,应该就在五月底或是六月初……封号都想好了,祺王。屈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屈修摇了摇头。
“那看来是老夫人没有告诉你。”宋伯宗轻声道,“前几日我就把这个消息支会给她了。”
“阁老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屈修皱起眉,小心地问道,“毕竟初九太后才……”
“非常时期,自然有非常之法,”宋伯宗抬眸望着屈修,目光深邃,“皇上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拦得住。”
屈修莫名从宋伯宗的眼里看出一股杀气,他不敢多问,便点头答是。
“……在那之前,”宋伯宗轻声道,“皇上会恢复屈大人光禄寺少卿的官职,这件事……吏部已经着手在办了,过几日屈大人就会收到消息。”
屈修先是一怔,继而一喜,尽管他已经尽力遮掩,但这一瞬的反应,仍旧让宋伯宗心中浮起几分不快。
但老人连眼皮都没有动过一下,便继续说了下去,“但往后又将如何,屈大人想过吗?”
屈修还沉浸在方才的天降喜讯之中,完全没有觉察出宋伯宗话中的深意,他笑着向宋伯宗深鞠躬,接连说了许多客套和热络的话。
“屈大人……”宋伯宗低声打断了屈修的谄媚,他微微颦眉,“眼下皇上大限降至,往后如何,你想过吗?”
第九十四章 结盟
屈修呆立在那里。
“大限将至……”屈修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屈大人最近是不是都没怎么见过皇上?”刘理问道。
屈修沉默了片刻,喉咙不自觉地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吞咽。
他点了点头,“确实是……很久都没有……”
“难怪。”刘理望向宋伯宗,“屈大人这些日子在家思过,有些消息不灵通,也是情有可原。”
“要说,人还是该往远看。”宋伯宗低声道,“只有往远看了,才知道当下的路应该怎么走。”
一旁宋讷表情玩味地观察着屈修的反应。
屈修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的酒才真正醒了。
他对宋伯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隐隐的觉察,但这觉察才将将浮出睡眠,就被他自己掐断了。
那毕竟有些……太大逆不道。
屈修望着宋伯宗淡然的神情,明知故问地抛出一句,“阁老的意思……是要我看……?”
“聪明人,已经择木而栖了。”宋伯宗轻声道,“一直为贵妃医治的那位司药,今夜在何处,屈大人知道吗?”
“柏灵?”对宋伯宗突如其来的文化,屈修有些莫不着头脑,“她怎么了?”
刘理上前,将今日城中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了屈修此次流民案,柏家竟趁此机会攀上了恭王府,这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眼下局势混乱,然而有一片大势却是所有人都看得清的。
一场权力的更迭要来了。
“今夜,恭王府备下了薄酒,邀请柏世钧、柏奕、柏灵一家三口共同赴宴,同时去的,还有朝中的孙大人,张大人……”刘理缓缓说道,“屈大人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花街买醉,着实是有些心大。”
屈修低下了头,目光有几分困惑,“我也不是没劝过我妹妹,可她根本就烂泥扶不上墙”
“屈大人慎言。”刘理微笑着,直接打断了屈修的话。
“……可往前看还能怎么看?不就是希望皇上能立我外甥吗,”屈修瞪了刘理一眼,“那我妹妹就是当朝太后,我就是国舅啊!”
他皱起眉,还是对方才宋伯宗那句“大限将至”有些不可置信。
皇上怎么会大限将至呢,明明三月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还以为眼前有漫长的前路可以期待,譬如就像前朝一样,最终还是立了幼子但那需要争取,也需要小皇子再大一些。
是的,再大一些,最好能显示出惊人的天赋,把什么恭王、什么世子都比下去。
那个时候,就算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月影也肯定就懂事了,知道给皇上吹吹枕边风了。
……可建熙帝怎么就大限将至了?
怎么就要死了呢?
那这一切,不就突然成泡影了吗?
“屈大人?”刘理笑着喊了他一声。
屈修猛然惊醒,这时才觉得背上一阵冷汗,“太医们怎么说?真的就治不好了?要不让各州府的都把名医招揽到京城,再看看能不能”
“屈大人。”宋伯宗微微抬起了头,“不要急啊。”
屈修的这个反应……他很满意。
这慌张里,自然而然地流露着某种野心和渴求。
而某些时刻,不怕有所求,就怕无所求。
有所求,就能因势利导,循循善诱。
“今晚请你过来,我们也没有告诉过老夫人。”宋伯宗抬起茶碗抿了一口,低声道,“老夫人老了,有些时候脑筋转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屈大人肯定不希望将来被勒令迁出平京,和祺王殿下一起,被赶去什么穷乡僻壤,度此余生吧。”
屈修刚想答话,忽然又皱起眉,眯起眼睛,如同想到了什么。
他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此时已经换了一副神情。
“宋阁老这么说,我就懂了,对,我是不希望。但我们最好也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也不是为了帮我才请我来的。”
宋伯宗不动声色地望着屈修这个方才还拘束客套的男人,现在忽然就变得张狂起来。
很好。
宋伯宗不禁在心中慨叹,宋讷识人是如何厉害,竟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屈修的心比天高。
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再没有比这更好使的剑了。
那边屈修洋洋洒洒一通大论,说了一堆“要是恭王那边即了位,我尚且可活,你们可就完蛋了”之类的话他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今晚宋伯宗邀他过来的意图。
尽管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可以做些什么,但如今是宋府有求于他甚至是避讳着屈老夫人,单独有求于他。
那么屈修就要来好好给宋家父子立一立规矩了。
“上好茶。”宋伯宗毫不介怀,他侧过身,对一旁的家仆轻声吩咐道,“给屈大人润润喉。”
屈修望着宋伯宗十分安顺的神色,又收起了几分先前的狂悖,低声道,“所以,宋阁老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如屈大人所言,”宋伯宗微微抬眉,“以史为鉴,若真的让恭王即位,我们父子的前途会如何无须多言……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也只能学陛下,在非常时期,做一些非常之事了。”
宋伯宗微微抬了一下下巴,刘理便上前将一封信函递给了屈修。
“这是什么?”屈修问道。
“是一封,来自北境之外的信。”宋伯宗直言相告,“看屈大人,有没有决心打开了。”
屈修惊得从椅子上直接跳了起来,“你们要勾结金人!?”
宋伯宗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声。
“屈大人,还记得你刚才说过的话吗?”宋伯宗的眼睛浮现出笑意,“若是恭王那边即了位,你尚且可活,我们父子可就危险了……为了活命,背些骂名又有何妨呢?”
屈修只觉得四肢冰凉,他微微抬起了手,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那封刘理递过来的信。
“当然,我们都是为各自的利益来做事。至于说,屈大人你……”宋伯宗叹了一声,“老夫只能提醒你一句,富贵险中求啊。”
……
后半夜,屈修乘着一辆毫不起眼的车马,从宋府的侧门离开了。
马车里的屈修只觉得一整颗心都在狂跳。
因为今夜,他确实做了一件大事。
第九十五章 老院
次日一早,当柏灵醒来的时候,她听见厨房传来了热油的滋啦声那是柏奕在煎鸡蛋。
柏灵揉了揉眼睛,起身穿衣下地。
她的床头还放着没有用完的药汁昨夜到家之后,柏世钧假模假样地拿几样草药研磨煮水,然后用帕子沾湿了药汤给柏灵热敷。
那位王府的詹事全程试图帮忙,但柏世钧基本没有给他机会。
敷了药,柏灵又在房间里躺了半个多时辰,然后果然就生龙活虎地跑出来说头不疼了。
这情形,把王府的詹事看得一愣一愣,直夸柏世钧真是当代神医,药到病除。
于是众人欢欢喜喜地在后半夜一起送走了这位詹事,柏家的院子才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在那之后,柏灵才对父兄讲起这晚在恭王府的发现,听得柏世钧和柏奕都一时严肃起来。
……
柏灵简单地扎了个马尾,然后开始收拾房间,才将将把衣服都归置好,就听到柏奕在外面喊“来吃饭了”。
她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木床上。
柏灵上前,俯下身从床底拖出一叠书稿那是当初青莲亲手交给她的《心理讲义》,当时她只觉得手里有一份备份挺好的,哪里晓得如今手里的这本手稿,竟成了真正的孤本。
放在家里的话还是有些危险,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家里又会出现一批像前不久袁振那样的搜查者。
柏灵想了想,将书本放进了自己的布包里从今日起,她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了,除了这个,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用过早餐,柏灵跟着父兄一起出门,在这里这么久了,这还是头一回跟着他们一块儿走按柏奕的话说,以后他们就算半个同僚了。
柏灵的咨询室在宫中其实地方就在太医院值房的边上,走上十几步就到了。
不过平日里,柏世钧和柏奕都在宫外的太医院里坐班。只有轮到进宫当值的时候才会进宫,有时是夜班,有时是白班,并不完全和柏灵的时间重合。
柏灵和父兄在太医院的门口分别,而后在恭王府专门派来打下手的几个仆人的陪同下,带着那块建熙帝赏赐的匾额进了宫。
那一块写着“贞善流芳”的匾挂在这院子的大门上头倒是合适。
建熙帝给柏灵指派的地方,是一个两进的院子。
房子很老,但是被收拾得非常整洁,柏灵看了看空着的左右厢房,一间可以用来放沙盘和模具架,另一间采光好一些,可以布置成普通的咨询室。
而正屋就用来做日常办公的地方。
咨询室里,柏灵吩咐着宫人挪动着家具的位置,然后自己拉了个清单,让这里的宫人去内务府采要这里面大部分是各色的棉布和绸子。
宫里置办的桌椅都透着一股凛然正气,隐隐显露着皇家的威严,所以柏灵决定用一些颜色轻松的桌布将它们盖起来。
柏灵还想搞个软一点的小沙发毕竟在咨询室里,人不需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坐得舒服就可以了。
但她形容了许久,宫人也听不明白她想要什么,于是柏灵终于意识到,这种定制家具大概需要她专门约木匠师傅去做。
那么退而求其次,她又在清单上加了许多抱枕方形的,塞满了棉花的,大约一臂长的枕头。
宫人接过了柏灵递来的单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他抬头道,“柏司……呃……柏……”
他有些不确定应当喊柏灵什么,刚一张口就是“柏司药”,然而昨日建熙帝已经下了旨意,柏灵如今已经不是司药,而是御前心理师。
可这个官职,要怎么称呼呢?
“继续喊我柏司药吧。”柏灵轻声道,“我也听惯了。”
“诶,好。”那人点了点头,“昨儿黄公公说,等今儿柏司药来了,让您给这间小院想个名字。”
“名字?”柏灵有些不解,“这个院子本来没有名字的吗?”
“也不能说没有,但那是老早以前了。”那人轻声道。
“原本叫什么?”
“兜率宫。”
柏灵一下没听清,“兜……兜什么?”
那人低眉顺眼地答道,“好像是哪个神仙炼丹的地方。听黄公公说,十年前皇上原本想让张神仙在这里立个炼丹炉,这样张神仙就和太医院里的御医们毗邻,闲暇的时候还可以给太医院里的那些大夫们,传授一些长生的经验。”
柏灵双眉微动。
让张神仙给太医们传授经验……
这个……太医们估计是忍不了的。
“太医们答应了吗?”
“没有。”宫人轻声答道,“奴婢也是听黄公公说的,皇上先是把这件事私下与秦院使说了,结果秦院使回去就买了口棺材放在家里,再后来陛下就作罢了。”
柏灵略有些惊奇,“没再给张神仙立丹炉?”
“立了,”宫人轻声道,“就在宫里的东南角上,给张神仙专门盖了一座玄修殿。”
柏灵愣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那个玄修殿她是去过的。就是林婕妤刺死贾遇春的那晚,袁振带她去的地方。
那么一个巍峨高大的宫殿啊……柏灵微微眯起了眼睛。
“也因着这个缘由,”宫人接着道,“咱们这儿和太医院的值房是连着的,东厢房里有个小门可以直接进到太医院值房的西厢房里,平日里是从咱们这头锁着的。一会儿奴婢可以带司药去看。”
说着,宫人将一串钥匙放在了柏灵的手里,“除了那个小门的钥匙,这上头还有许多司药书房抽屉和柜子的钥匙,除了大门的奴婢这儿有备份,其他都是独一份。”
“好,知道了,院子的名字我先想想,回头有想法了再和你说,”柏灵望向身旁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你叫什么?”
“奴婢叫得道。”见柏灵有些惊奇的样子,他又补道,“奴婢七岁进宫,当时就是被分到了兜率宫,之后一直都守在这里。”
“难怪。”柏灵点了点头,“你本名叫什么?”
这次换那宫人愣了一下,“本名……司药是问我乳名吗?”
“你进宫以前,父母和兄弟姐妹怎么喊你?”
“奴婢姓赵,没的名字,家里排行老七,所以就叫赵七了。”
“挺好记的。”柏灵轻声道,“什么得道啊,升仙啊……都不是我们凡人能想的事情。以后你就用你的本名吧。”
“诶。”赵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