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最后的守夜
老人的口中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呢喃。
柏灵和十四都能够感到,太后那双虚弱的手正在微微用力,他们顺从着太后的牵引,直到她将柏灵和十四的左右手轻轻地叠靠在一起。
在双手交叠的一瞬,十四的手背冰冷粗粝,柏灵的掌心温热柔软,两人都一时怔在那里,不明白太后想做什么。
似乎是害怕他们很快撒手,太后在松开手的瞬间,还有些不放心地在柏灵手背上拍了拍。
老人没有解释缘由,也不打算解释。她望着柏灵,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几次张合了嘴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柏灵望着太后的口型,试探地重复着。
“不要?……太后是说‘不要’吗,不要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而后深深地呼吸着,吐息之间似在蓄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声音还是宛若游丝。
“不要……松开……手。”
不要松开手。
柏灵微微颦眉,这个要求听起来时如此的奇怪,但她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答了一声“好”。
太后看着这一幕,眼神在忽然间变得哀伤又欣快,仿佛有万千感慨,骤然浮上心头。
在这之后,太后又将右手伸向了自己的枕下,她皱着眉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似乎抓住了什么。
柏灵望着太后的神情,猜测着向着床头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老人果然将手从枕下抽出,把那事物轻轻放在了柏灵的手心。
那是两块大约一指长的印章,每一块都被人从中间齐齐切断,只留了一半。
柏灵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暗卫的半印。
在四月底偷偷进宫时,她曾经见到十四用过一次。
这半印总是暗卫手中一块,其主手中一块。
遇小事,暗卫可凭自己的半印自行裁决,但在大事上,暗卫必须从其主那里取来剩下的半印,方能真正代主上行事。
柏灵忽然意识到,太后这是将她手中的那块半印交给了自己。
其中一块应该是韦十四的,那么另一块是……
“半印……要……收好。”
太后缓缓开口,只是声音再次变得几不可闻。
柏灵点头,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两块半印,抓着它们轻轻撞了撞心口我会用心保管它们。
老人轻轻地吐了口气,神情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带着最后的留恋看向柏灵和韦十四交叠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眼泪。
这眼让柏灵和韦十四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柏灵往床头一侧挪了挪,伸手去擦太后眼角的泪水,太后摇了摇头,避开了柏灵的手。
老人似乎还在低语,柏灵索性直起了身,将耳朵靠在了太后的唇边。
“太后刚才想说什么?我在听呢。”
老人看起来有些困倦了,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又重复了一边。只是每说一个字或词,她都要休息一会儿,才能讲出下一句。
柏灵耐心地等在那里,太后每说一句,她便轻声地重复出来。
“要……”
“互相……”
“照顾……”
你们要互相照顾。
韦十四低下了头。
他的滚烫眼泪无声地砸落在柏灵的手背上。
柏灵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她能感到十四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而她自己也一样眼眶微热。
老人又一次在卧榻上闭上了眼睛,但她的心口仍旧在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睡梦里。
一种下世的光景浮现在太后衰老的脸上。柏灵牵着十四的手,两人静静地跪坐在老人的卧榻边守夜。
令柏灵惊异的是自始至终,这里始终没有一个宫人出现。
只有说不出话、更下不了床的太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柏灵伸手轻轻拢着老人的乱发,将那些窝在她颈间的碎发都拨去了枕后。
难怪十四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建熙帝和太后这对母子,柏灵早已觉察出几分古怪。只是她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太后竟会这样被丢在慈宁宫金碧辉煌的殿宇里,无人问津,自生自灭。
太后已经吃不进,也喝不下任何东西了。
柏灵从十四那里要了水囊,两人时不时配合着,用小指沾一些清水,去濡湿老人干涸起皮的嘴唇。
这一晚,慈宁宫寝宫的灯火随风摇曳,将一整个昏黄的殿宇照得摇摇欲坠,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一艘停在湖面小小客船。
柏灵觉得和十四相握的手已经微微有些发麻,手心也捂出了细密的汗水,但两人谁也没有松开。
她不知道今夜的太后是否真的认出了自己和十四,但此刻的柏灵,心底依旧生出了对这位老人的无限感激。
浅睡的太后神情变得安和而自然。
柏灵明白太后的大限就要到了,也许是今夜,也许在明早。
肉身既灭,这日复一日的囚笼生活也就走到了尽头,只是忽然到了告别的时刻,她还是觉得有一些措手不及。
“十四,”柏灵轻声道,“你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吗?”
“嗯。”韦十四低声应道。
“太后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见过她年轻的样子。”韦十四的声音低沉沙哑,“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和我说……‘你看,哀家的头发和你的一样白’。”
柏灵侧目望着十四,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有几分哽咽。
韦十四闭上了眼睛,轻轻颦眉,再睁眼的时候表情又恢复了自然。
窗外,打更人的更鼓声一遍一遍地传来。
窗内,殿宇两侧的烛灯一盏接一盏地燃尽、熄灭。
寅时将过的时候,他们听见门外传来一连串宫人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如此轻快齐整,又是这样的密集,必定不是慈宁宫里的宫人。
柏灵循声回头,门外已有隐约的人影站立等候。
她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太后。
“我们去玄穹塔吧,”柏灵轻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韦十四没有回答,黑暗里,他牵着柏灵起身,两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半开了侧窗后头。
窗外东方既白。
第六十七章 今后,也请指教
熹微的晨光从东方渐渐洒落,向着这一方与往昔别无二致的人间。
从慈宁宫向玄穹塔,这一条路韦十四自己走了无数遍,路上的每一块石砖,每一处枝蔓,都呈现出年复一年的夏日模样。
宫里的草木年年复生,这里的人与事却都不能再回头。
玄穹塔的燕子此时有许多还在巢中休息,韦十四在塔中的倏然爬升惊起了许多飞鸟。柏灵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把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之间,以免被扑腾而来的燕子抓伤。
塔顶还是老样子。
韦十四将柏灵放了下来。
春日里的花都谢了,花株们生出繁盛的叶片,有赖于夏日的几场大雨,这里的一切还是生机勃勃。
柏灵摊开手心,同时握住了两块暗卫的半印。
黑色的印章是不透明的,但又如同玉石一般晶莹,印章的上端系着红色的绳穗,她向着印章的一头轻轻呵气,然后用力地盖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其中的一块,确实印着“韦十四”三个字的上半截,而另一块则是韦的半截,还有一个草字头加半个“中”。
一个名字迅速浮现在柏灵的脑海。
韦英。
应该是韦英吧十四的师父,那位他坚称已经殉职的暗卫。
柏灵将韦英的这一块半印收了起来,她轻轻吸了口气,抬眸望向身前的十四。
韦十四站在那里,一直等候着她的下文。
“两个选择,十四。”
柏灵摊开了手心,将那块属于韦十四的半印放在了他的面前。
“从今往后,彻底留在我的身边。或者,你带着这块半印,在太后离世之后,去见皇帝。”柏灵的声音很轻。
按照宫里的规矩,正常的流程确实是这样。
太后离世,那么留在慈宁宫里的那一块半印会被宫人们重新送回皇帝那里,而暗卫则静候着他们的下一份指令。
“去见皇帝,那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到今日为止。”
柏灵望着十四,面容带着一向的倔强和冷静。
“你是宫中最熟悉我的人,倘若来日有你我短兵相接的一天,你也是对我威胁最大的敌人。
“真到了那一刻,你不必对我留任何情面,因为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心慈手软。我们各为其主……不,我没有什么主,但我有豁出性命也要做的事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挡住我。”
“但如果,你要留在我身边,就像太后方才说的那样我们彼此照顾……”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就要时刻准备好,准备好舍弃掉你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你的名望,你的地位,你将来潜在的所有荣耀……还可能与许多强你我百倍、千倍的人事为敌。”
“但我向你保证,”柏灵垂眸望着手中的半印,她的声音稍稍转低,变得温和而笃定,“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我身边将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我会将你的名誉,你的性命,看得和我自己的一样重要。在不伤害我的前提下,你也随时可以,奔赴你想要的自由。”
“你要选哪一个,”柏灵神情严肃,将手中的半印举得更高了一些,“现在就给我答案吧,十四。”
韦十四的目光落在了柏灵的手心。
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并不难做,也许在带柏灵来这里之前,在太后的床榻边,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但此刻他还是静静地望着那块半印,没有给出回答。
柏灵的这一番话,或多或少地触碰了他的心弦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隐隐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每当思路快要触及到那个需要刀剑相向的核心时,他依旧会选择回避。
你不必对我留任何情面,因为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柏灵先给出了答案。
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是选择先卸去韦十四身上的一层枷锁。
韦十四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轻轻抬手,向着柏灵的手心伸去。
柏灵的呼吸在刹那间凝滞了。
她忽然害怕起来如果韦十四作出的选择,真的是拿走半印回到建熙帝那一边……
尽管这样对十四来说确实是风险更低的选择,但是……
这一瞬,柏灵本能地想把手往后撤,但又忍住了这是她自己给出选择,就算这个结果她再不愿意面对,也必须要把最终裁决的权利交到十四的手里
下一瞬,韦十四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是这样有力,柏灵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得有些生疼。
她终于明白过来十四的选择。
“谢谢。”柏灵轻声答道,她的声音很低,“谢谢你。”
“不客气。”韦十四的声音仍旧像先前那样,让人听不出起伏,他低头望向柏灵,“今后,也请指教。”
……
从皇宫离开以后,柏灵回家先睡了一会儿。
上午,她照例提着菜篮去街上买菜虽然晚上要去吃喜宴,但中午的饭菜也还是要准备的。
柏灵走在人群中间,默然回想着今晨发生的一切,又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
她环顾四周,街道上的人们与往日没有什么差别,人们叫卖、讲价、吆喝、吵闹……她知道,十四现在就藏匿于某一处她无法觉察的角落。
一如过去四年里无数个普通的一天。
人群就在此时喧闹起来,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往道路的两边撤离,柏灵也被撞向了一旁。
许多人骂骂咧咧地推搡着,柏灵站去了路两侧店铺的石阶上,她抱着廊柱向着人群的后方看去有许多的官兵押解着衣衫褴褛的百姓,慢慢地往城南方向走。
“这是怎么了?”一旁有人问道。
“抓流民嘛!”有人回答,“前几天城南那边不是还死了人嘛。”
“诶,那可早就该抓了,这几天想着有这些人在,我连觉都睡不安稳。”
“对,还是该都赶出城去,怎么能放进来呢。”
柏灵听着他们的聊天,大致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
正当她想转头离开时,她忽然停住了。
被押解的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她很熟悉的少年面孔。
柏灵愣了一下,她抬手向着道路中间的流民队伍挥舞,“阿离!?”
少年应声回头。
第六十八章 流民营地
柏灵心下一沉是阿离,真的是阿离!
身着铠甲的士兵推开了两侧的平民,将道路的中间清空。
被捆着双手的流民缓慢地向前行走。
柏灵奋力挤开了身前的围观者们,她一步一步地斜行向前,往道路的中段靠近。
阿离也看见了不断接近的柏灵,他有些慌张地侧目,既想喊话让柏灵姐姐不要过来,但又怕这喊话会给自己、给柏灵引来更多的麻烦。
柏灵终于奋力挤到了最前端。
“阿离?”她跟随着流民前行的方向缓慢行走,隔着卫兵,她径直喊话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他们要抓你?”
“我没事!”阿离连忙答道,“他们不是要抓我,是要把所有城里的流民都带去城南那边的一个营地里去。我又不是流民,等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会把事情解释清楚的!”
流民?
城南的营地?
柏灵愣了一下,她侧目望向阿离的身后这些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浩浩汤汤,人们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缓缓地向前移动着,身后的人流不见尽头。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城南的营地?”柏灵问道,“是什么营地?”
“我也不知道,”阿离答道,“好像就是这两天搭起来的,专门用来”
在路边阻挡人群的卫兵拧紧了眉,他举起刀鞘,“哪里来的野丫头!不准和流民交头接耳!”
还未等他的刀鞘砸向柏灵,那卫兵忽然一声怪叫,手里的刀具顺势跌落下来柏灵不用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还是知趣地往后退了退,不再与阿离说话。
柏灵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在目送了阿离往前走出了六七步远的时候,她又皱紧了眉头跟了上去。
在拥挤的人群里,她索性丢开了手里碍事的菜篮,只是在外侧沉默地跟随着流民们的队伍。
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南,街道上的人变得越来越稀少,两侧的房子也逐渐破败下来。
远天飘来的大片云朵遮住了日光,天阴沉沉的,只怕是又要落雨。
这一路上,不断有沿途的普通百姓从家中探出头来观望,然后又缩了回去。
柏灵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她一直走到连脚下的石砖路变成了被踩实的土路,空气里渐渐弥散起牲畜粪便的臭味和草料的腥气直到此刻,城南的城墙才真正落进了她的视野。
她觉得喉咙略略有些干渴,但这一片显然没有可以让她饮水的地方。
柏灵第一次发觉,原来平京城竟有这么大,大到人和人之间的生活天差地别若是将自家那片陋巷的院落放在城南,大概也算得上是一间还不错的宅院。
也便在这个时候,柏灵终于看见了那片阿离提到的营地。
那是一片简单的、用粗木篱笆围起来的地界,篱笆只围了一个半圆,另一侧则是城南的城墙。
能被称之为营地,大约也只是因为这里搭了几十个帐篷。
柏灵看着阿离和他身边的十几个人被推搡着向前,门口的士兵检查了他们的衣物和随身携带的东西,然后剪开了流民们手腕上的绳子,将所有人重新分流,赶去了不同的地方。
在阿离一行人进入营地之后,又轮到后面用绳索系起的十几人。
先前的阿离显然想得太美,竟然以为这个地方会有人听他解释。
柏灵收回了目光,围绕着这片营地转了半圈,只见营地里的大部分流民面容都有些茫然和憔悴。
里面的人被按照性别和年岁分去了不同的区域,但每一片都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坐在一起,不安地看着外面的光景。
这里至少已经有近千人的规模了。
守门的哨位早就注意到在周围漫步的柏灵只是看她年纪小,身上穿的又干净,所以观望了一会儿,等看到她目光可疑,似乎是在数这里帐篷数量的时候,哨卫立刻带兵冲了过来。
柏灵觉察到这边的动静,侧目向这边看来。
她没有逃也没有躲,反而迎着哨卫的方向走去。
……
营地正北方靠近入口的帐篷里,恭王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只是衣袖下的手在不住地敲膝盖。
陈翊琮站在父亲的身后,半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这里的帐篷与营地内几乎是隔开的,出入口也设了专道。是留给官员休息、办公的场所。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有人揭开布帘进了帐篷,恭王抬头,却见来人并不是京兆府尹郑密。
那人看起来像是底下的士兵,一见屋里的人衣着华贵,又不认得,一时懵在那里。
“怎么了?”恭王问道。
未等那士兵开口,外头就有京兆少尹匆忙赶来,进门便严厉斥责了胡乱闯门的士兵,更连连向恭王与世子请罪。
听见“王爷”“世子”两个称呼,那士兵吓了一跳,连忙也跪下磕头。
恭王微微颦眉,“本王问,外头怎么了,说就是了。”
“有个女孩子在外头鬼鬼祟祟的,说是宫里的人,下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来禀告……请,请求示下。”
“宫里的人?”恭亲王看向那人,“叫什么?”
“柏灵,”那人答道,“说是承乾宫的司药。”
陈翊琮忽然就抬起了头。
恭王看了儿子一眼,“她说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吗?”
“说了,她说她的一个朋友也被关进了营地,她是专门为那位朋友而来,想见见我们这里的上官。”
“……本王也在等这里的上官呢,”恭王沉了沉嘴角,“郑大人人呢?”
那京兆少尹脸色有些难看,“大人还在狱中提审要犯,请王爷……”
“本王等得,皇上等不得。”恭王冷声道,“今晚子时前他必须出一个交代,躲是没有用的,如果郑大人实在是忙,本王可以去狱中见他。”
“不必,不必,郑大人说了,一个时辰内必定赶来,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请王爷稍安勿躁,再给郑大人一些时间。”
恭王深吸了一口气,端起桌前的茶喝了一口。
“去请外头的那位柏司药进来一起等吧。”
第六十九章 她值得
柏灵俯身进入帐篷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
只见恭王正襟危坐,表情威严,世子陈翊琮站在他身旁,父子二人都非常严肃地看了过来。
为什么恭亲王会带着世子出现在这种地方。
连恭亲王都在直接过问这件事,那么这个将所有流民聚集在一起的营地,大概就是来自更高处的旨意了吧。
“行礼啊!”京兆少尹在她身后皱眉提示道。
柏灵连忙俯身,但是恭王不甚在意地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站近一些。
在恭王的目光示意下,京兆少尹退了出去。
恭王望向柏灵,他抬手示意不远处的一张矮凳,“坐吧。”
柏灵看了看还站着的陈翊琮,婉言谢绝了。
“听说最近你已经搬离承乾宫了,”恭王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但还担着承乾宫司药的职位吗?”
“是,”柏灵答道,“我虽然已经不在承乾宫日常服侍,但陛下也没有撤我的职,姑且……还是能应王爷的一声‘柏司药’。”
恭王沉吟了片刻。
他打量着眼前年纪轻轻的柏灵很奇怪,虽然这个小女孩确实很小,但在和她谈话的时候,她的情态、反应、用词,一点也没有童稚的痕迹。
……恭王扬了扬嘴角,难怪君平会高看这个女孩子几眼。
想想那天晚上在养心殿里的反应,她看起来似乎比陈翊琮还要成熟一些。
“柏司药最近应该是闲下来了吧,”恭王笑了笑,“你的差事办得好啊,旁人治了半年都没治好的病,你两个月就治好了。”
“没有的,娘娘还在病中。”柏灵回答道,她谨慎地看了看恭王,轻声道,“先前皇上给我的期限是,一年。”
恭王微微皱起了眉,“所以柏司药还在承乾宫至少待……十个月?”
“嗯。”柏灵点头,“这已经很短了,本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尽力去做而已。”
“柏司药不用这么谦虚,你的本事如何这两个月所有人都看到了。”恭王放下了茶盏,将它置于自己的膝前,他似是不经意地开口,“我恭王府也缺一位司药,最近一直在物色人选,可就是没有能入眼的人……”
陈翊琮愣了一下。
王府什么时候开始物色新的司药了?
他怎么不知道?
柏灵面色如常,她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想了想,才低声答道,“如果王爷需要,我可以问一问我哥哥和父亲。他们毕竟是正经的大夫,也许认识一些值得信赖的人,到时我可以”
“那就不必了,柏司药。”恭王摇了摇头,他轻描淡写地开口,“是王妃很欣赏你,但又不愿唐突。所以今天本王也就是顺便问一问,不作数的。”
柏灵垂眸而笑,“原来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了一声,“请王爷,代我向王妃道一声问安吧。”
恭王笑了一声,没有再接话了。
帐篷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陈翊琮一直都没有开口,他站在父亲的身后,沉默地望着许久未见的柏灵。
柏灵自始至终没有向陈翊琮这边看过一眼。
她也沉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凝视着自己身前两三步位置的地面,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
不,这样更好。
陈翊琮的余光一直落在柏灵的身上。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在相隔了将近一个月之后,柏灵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看起来比初见时更加安静,那双漂亮的、小鹿一样的眼睛也更加让人看不透含义。
陈翊琮隐隐觉得,这样的柏灵看起来有一点可怜,却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去牵这个女孩子的手,去给她遮挡风雨。
不过想一想这段时间张师傅们提起柏灵的频次……
陈翊琮的目光稍稍垂落了一些。
要给她遮挡风雨,现在的自己还不够格吧。
柏灵的身上装满了他不了解的谜团,而这些谜团就像一盏盏黑夜里的小灯笼,将柏灵整个人围簇着,也将她的温柔映照得更加深邃而危险。
陈翊琮忽然想起自己不顾一切冲进雨幕的那个夜晚。
他忽然又有些脸红了。
但柏灵显然值得。
门口就在这时传来了郑密的声音,他人还没有进帐篷,就已经满带愧疚地喊起了“王爷”,恭王立刻板下脸来,他的目光流露出毫不掩藏的不快,在郑密进屋行礼之后,半天也没有喊他起来。
郑密抬起了头。
恭王正表情肃穆地望着他。
郑密又低下了头。
柏灵在一旁望着这位有点眼熟的郑大人,一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她无由来地觉得此人大概是油滑畏缩之辈包括现在在答恭亲王问话的时刻,他的表情也确实也有些谄媚。
“郑大人就不用演了。”恭王冷声说道,“本王是替父皇来向郑大人要一个确切答案的。”
“还要……还要一些时间,王爷。”郑密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脸,“方才其实已经审出一些线索了,但是具体的”
“本王问的不是哪个具体的案子,你在京兆尹衙门里审了谁,审出了什么,和本王半点关系都没有。”恭王微微抬高了语调,“圣上让你协同申集川处理城内流民的事情,现在进展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明白答话!”
郑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此情形,恭王更恼,他将手里的茶杯直接摔在了郑密的跟前,那瓷盏顿时四分五裂。
“你哑巴了吗!”
郑密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捏握,他的脸微微涨红了,额头上的青筋也凸起了几分。
柏灵不由得多看了郑密一眼。
这个郑大人……怎么忽然就激动起来了。
恭王也觉察到郑密表情的变化,他皱紧了眉,“郑密!本王在”
“王爷……”
郑密终于说话了,这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像先前呼喊王爷或是佯作畏惧时那么藏着掖着。
郑密终于抬起了头,恭王也在这时看清,郑密的两只眼睛都红着,也不知道是刚才情绪激动的,还是这几天熬夜熬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几分悲愤,“……您何故要催得这么紧啊?”
第七十章 答案
恭王就是再迟钝,此刻也听出了郑密话中别有洞天,他屏退了屋中所有的无关人等,只留郑密一人“明白回话”。
陈翊琮深吸了一口气,和柏灵一起走出帐外。
柏灵真的就站在门外大约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四目相对,她先笑着道了一声“殿下”,陈翊琮很是自然地走到她身旁,“听说你有朋友也被带到这里来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他是在平京长大的流浪儿,似乎也被当作流民抓了过来,我是一路跟着他来的。”
“他多大?”陈翊琮问道,“我带你去找他。”
柏灵愣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意外之喜,但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
“……这件事不该牵连世子爷,我等等那位郑大人吧,如果他那边走不通”
“有什么要紧,我本来就是跟随父亲过来督查流民处置的。”陈翊琮认真答道,“如果真的什么地方有了错漏,我本来也有纠正它的责任。”
“既然世子爷这么说……”柏灵轻声道,“那孩子叫阿离,今年应该是十三或是十四岁。”
陈翊琮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十三四岁?
这也和自己差不多大了……但柏灵一口一个“那孩子”喊得顺畅得很。
陈翊琮喊来了在营地里值守的校尉,在他的帮助下,柏灵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再次见到了阿离。
陈翊琮看着瘦削的阿离,不由得再次皱紧了眉。
这个少年头发脏乱,还有些驼背,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脸色也不是很好。他穿着一件单衣,胸口清晰的肋排不时会漏出一部分。
就这么一个路上随处可见的小叫花,围着柏灵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讲话。
还一口一个“柏灵姐”“柏灵姐姐”的
柏灵明明比你还要小好吗!
陈翊琮轻轻咬着牙关,假装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目光一直落在阿离的手势上。
他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比划,几次差点蹭到了柏灵的衣袖。
陈翊琮默不做声地往两人中间靠近了两步阿离很自然地往边上退了退。
这个距离差不多可以。
陈翊琮有些微恼地松了口气。
“那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世子爷。”柏灵忽然看向了自己,“可以吗?”
陈翊琮回过神来,“什么?”
“阿离的那些伙伴。”柏灵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个孩子,“他们也和阿离一样,是生活在朝天街附近的流浪儿。那边有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可否也请世子爷这边派人一并核对?”
“当然可以。”陈翊琮点了点头,“我会吩咐校尉去办。”
柏灵轻轻合十了手掌,“这样真的太好了,多谢世子爷这次出手相助。”
陈翊琮强行忍住了上扬的嘴角,矜持地答道,“是我应该做的。”
然而下一瞬,陈翊琮又笑不出来了
柏灵主动伸出手,轻轻掸了一下阿离右肩上的草屑。
这景象,竟真的像是姐姐对待弟弟那般,倒是阿离先撤了一步,主动说道,“别掸了,衣服脏,到时候把柏灵姐姐的手也给弄脏了。”
“这有什么脏的啊,我又不像柏奕那么事儿事儿的,”柏灵看了他一眼,“对了,你回去之后把这里的事情,也和他说一声吧,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太医院西柴房坐班了。”
阿离怔了一下,“柏灵姐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柏灵摇头,“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陈翊琮竖起了耳朵,谁知阿离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不问了,柏灵姐自己保重。”
“嗯。”柏灵认真点头,“你们这段时间也多小心一点,不要再被抓了。”
“放心吧!”
阿离带着六七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跟着营地的校尉很快离去了。
陈翊琮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很想问柏灵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相熟,但拿捏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不带负面的说辞。
“他们是我哥哥在学厨的时候认识的,似乎帮过柏奕很多忙,柏奕一直想劝他们读书来着。”柏灵忽然说道,她望着阿离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不过好像不太成功的样子。”
陈翊琮咳了一声,“是吗。”
柏灵点了点头,又不再说话了,这沉默对她而言似乎稀松平常,但在陈翊琮这里却煎熬不已。
“刚才你说……在这里还有一些别的事?”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这个话题,“你想做什么?”
一队列兵从陈翊琮和柏灵的身旁经过,柏灵刚要开口,又沉默了下来。
等到队列走过,她侧目望向陈翊琮,“其实是我有一些话想单独问一问世子爷。”
柏灵的声音压得很低,“世子现在方便吗?”
“……方便。”陈翊琮点头,他四下看了看,扬手指着东面一处无人的空地,“我们去那边说?”
“好。”
……
今日的柏灵仍穿着官靴,这让她看起来比寻常的女孩子更加干练一些。
走在这样的柏灵身旁,陈翊琮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背。
“那么,我就和世子爷直说了,”柏灵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方才在帐篷里,我好像看见了申将军的杯子。”
陈翊琮看向柏灵。
“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柏灵低声道,“但先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了差不多的杯子。”
“你没记错,昨晚申将军就在营地。”陈翊琮答道。
柏灵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也即是说,申将军也在直接介入这件城内流民处置的事吗?”
“是。”陈翊琮点了点头,“他从一开始就直接领了皇爷爷的密令。”
“密令?”柏灵微微有些疑惑,“但我听说是……他主动请缨?”
“不矛盾。”陈翊琮简单回答道,“总之,平京不能这样乱下去,毕竟这里是大周的腹地,如果真的有金人的奸细混在流民中作乱,那我们肯定”
“殿下,恕我冒昧,”柏灵提了一口气,转向陈翊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里所有被抓进来的百姓?”
“当然是仔细审问,不放过任何……”
陈翊琮才开口,就隐约觉察到哪里不对。
他忽然想起方才郑密和父亲在营帐里的对话父亲一直在要一个答案,一个无关任何具体案件的答案。
营帐里,恭亲王听完了郑密的推测,脸色刷地一下变白。
第七十一章 盈香的问候
像前几日一样,在太医院稍稍安排了一下当日的工作之后,柏奕带着药箱往京兆府衙门去了。
其实按照盈香那边的情况,这几天的换药都可以交给学徒来做,但郑密为了小心起见,非要他每天都亲自来看一看。
不过,基本上等今天换完药,之后就不必再天天观察了。
想起上次柏灵说的“危险的开局”,柏奕今天出门前,特意把上次从宜康那里拿来的玉镯子也带上了等今天换完药,他打算顺手把镯子还给盈香,让她把东西带回去给她主子,也让宜康好好长长记性。
今日的郑密似乎不在衙门里,但还是有人专门在门口候着,带柏奕往侧院走。
“这几天都没有出现新的伤患吗?”柏奕有几分在意地问道。
“没有,”衙役连忙答道,“可能上次差点被我们老爷抓住,所以这段时间就暂时偃旗息鼓了吧。”
柏奕不置可否地沉默下来。
这几天总往衙门跑,他也耳濡目染地听了许多关于这些案子的细节。总觉得这个案子处处透着诡异,但又一时找不到那个可以掀翻真相的突破点。
盈香现在基本已经从那个放满了病人的大通铺里彻底搬了出来四天过去,当时还或者的病人大部分已经死于严重感染。盈香作为这个案子至今唯一的生还者,被专门移到了近旁的一间小屋。
今日,柏奕跟随着衙役再次进屋,却见屋子里多了一道屏风,盈香似乎正坐在后面。
“这又是要干什么?”柏奕皱眉问道。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正坐着,她微微欠身,“这几天,多谢柏公子”
“喊我柏大夫。”柏奕冷不防地打断道。
他听出屏风后的声音,那确实是盈香没错。
似乎自从上次出事之后,这丫头就一改先前的傲慢刁钻,变得客气起来。
“……柏大夫。”盈香沉默了一下,又轻声接着开口,“这几日承蒙照顾,今天我觉得人好多了,如果柏大夫今天有空,换药的事情麻烦教教我,今后就让我自己来吧。”
“也可以。”柏奕微微低下下颌这本来也是他今日的计划。
他将药箱放在了一旁的案台上,把换药要用到的东西全都放在了一旁的托盘中,这样一会儿可以让玄青观额外派来照顾盈香的女道人帮忙端进去。
柏奕才要从衣袖里取那个玉镯,忽然听见屏风后面的盈香开口道,“这几天……柏司药还好吗?”
柏奕才要答“好”,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怀疑地转过了身,“你好端端问她干什么?”
“没什么……”盈香低下头,“我……就是,关心一下。”
“你有什么好关心的?”柏奕皱起了眉,“你连我妹妹面都没见过吧?”
“……但我、我听说过。”盈香的声音益发地小了下去,“我早知道柏司药是个厉害的人物……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柏奕只觉得心口涌起一股热血,原先握在手里的器材包也失手跌在了地上。
铁镊落在地上,激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
“你什么意思?”柏奕的声音警觉起来,“柏灵会出什么事?”
屏风后的盈香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的身体略略蜷缩,连连摇头道,“我……我都是乱说的啊,我就是问一句而已……”
柏奕径直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抬脚就要往屏风后面闯去,女道人面色严肃地拦了下来。
“柏大夫突然这么凶是在甩脸给谁看?”道人冷声开口,“盈香不过是关心一下令妹,也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吗?”
“你让开”
争执之中,桌椅、屏风……一切周遭的东西都被撞翻了,木制的家具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柏奕看见,盈香从屏风后眺了起来,缩躲到了角落怔怔地抱头,一眼也没有往这边看。
“柏司药肯定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她有些神经质地呢喃着。
然而每一句话都像是刺在心口的刀剑。
柏奕奋力向前,想去问个仔细,然而在最初的爆发力过去之后,身上没有功夫的他很快在道人面前败下阵来。
柏奕的胸口挨了一脚,整个人重重地往后撞在墙上。
道人还想再追加一击,一旁地衙役忙不迭地挡了下来。
“道姑姐姐,事情闹大就不好了,这是在咱们京兆尹衙门,柏大夫可是专门被郑大人请来的。”
道人嗤了一声。
柏奕手捂着心口,慢慢滑倒在地上,这一脚着实踹得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哼,不堪一击。”道人轻蔑地拍拍手,两手抱剑站在原地,“就这样也算男人吗?”
柏奕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总算缓和了过来。
但他眼里依旧冒出了火光,声音依旧带着怒火和憎恶,“……是不是你们宜康郡主又在搞什么鬼?”
“无可奉告。”道人冷声答道,“既然药已经送来了,柏大夫可以先走了。”
柏奕勉勉强强地撑着墙站起来,虽然还有些站不稳,但依旧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衙役连忙追了出去。
大约跑了三四百米,心口的疼痛已经渐渐退去了,他完全没有管今日带来的药箱,也没有管身后不住喊他名字的衙役,只是飞也似的往家跑去。
柏灵现在一个人在家。
如果……如果柏灵出了什么事的话……
柏奕皱起了眉不会的,柏灵身边有十四在的啊。
就算真的出了什么危险,她也不会有事的。
……
柏家的院落里,此刻空无一人。
柏奕找遍了所有房间,喊了很多声柏灵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忽然留意到厨房外墙院子上挂着的菜篮不见了。
是了!
这个时候,柏灵应该是上街买菜去了。
他像是忽然握住了一棵救命稻草,顾不上别的又再次飞奔起来。
家附近有两处菜市场,但柏灵一向喜欢去东面的因为东面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卖菌菇的小摊贩,她喜欢买那些山货回来煲鸡汤。
这会儿已经过了人最多的时候,街道上的很多小摊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吃饭。
柏奕前前后后找了四五趟,问遍了柏灵常去的几个摊子,有人说看见了,有人说没见着但那都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情了。
正当他站在人群中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样熟悉的东西忽然闯进了柏奕眼中
路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落着一个菜篮。
他慢慢走上前,俯身将菜篮拾了起来。
菜篮的提手上挂着一个小木牌子,那是从前他刚开始跟木匠学活的时候雕的,刻着一个歪歪斜斜的“柏”。
柏奕只觉得整个世界一下都安静了。
“柏灵……”
第七十二章 追踪
一时之间,柏奕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泛青。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狂跳是以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人在真正受到惊吓的时候,会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办。
报官?
这几天京兆尹衙门里的情况,他太清楚了,郑密根本没有人手加派到这件事情上来……
贵妃!
柏奕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额头上脉搏的跃动。
是的,贵妃,找贵妃!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柏灵
“柏大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柏奕回过头,看见阿离站在不远处向自己挥手。
柏奕登时想起城中找人的话,怎么能忘记阿离呢!
他飞快地跑了过去,然而还没有开口,阿离先气喘吁吁地道,“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呢,柏灵姐姐还说你这会儿应该是在太医院,害得我……”
“柏灵?”柏奕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你见到柏灵了?”
“……呃,是啊。”
“她现在在哪里?!”
“在城南的流民营地,和恭亲王府的那位世子在一块儿。”阿离一字一句认真答道。
柏奕愣了一下,这会儿忽然觉得手脚都有些发软。
他一面轻抚心口,一面慢慢在路边街铺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柏大哥,你还好吗?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去给你找大夫?”
柏奕心情复杂地摆了摆手。
原来柏灵现在和世子在一起啊……
他想起不久前亲自上门的那个少年,心里总算稍稍放下了心。
如果柏灵是和他在一起的话,那确实是不用担心了。
那些保护世子的士兵,也一样会成为柏灵的倚仗。
“和我说说吧,”柏奕抓紧了手中的菜篮看向了一旁的阿离,“到底是怎么回事?”
……
等阿离将今早和这几日接连发生遭遇的事情全部和柏奕讲了一边之后,柏奕的眉头已经再次锁了起来。
“城南营地……”柏奕也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什么时候的事?”
“大伙儿好像都不知道,”阿离轻声道,“因为这几天都是夜里抓人赶人,那些抓人的官好像也就今早忽然变了主意,今早突然就把剩下的人全赶里头去了。”
柏奕正想再追问什么,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通身一震,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柏大哥?”
柏奕将手指叠放在嘴前,示意阿离不要说话。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怖他看见不远处,宜康郡主换了一身女子的粗布常服,正鬼鬼祟祟地走在人群之中。
柏奕掩制着强烈的怒意,缓缓站了起来。
阿离无声地起身跟从,两人走了大约一条街的样子,柏奕大抵看明白了,宜康似乎也正在跟着什么人。
她走走停停,向着朝天街的方向行进。
柏奕和阿离蹲靠在一堵石墙的后面,人群在他们面前熙攘来去。
“阿离,你的那些伙伴在哪里?”柏奕低声问道。
“柏灵姐让我们这几天不要出来了,所以我让他们”
“你那儿就没有干净点的衣服吗,让他们换上?”柏奕轻声道。
阿离想了想,“柏大哥想做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柏奕捂着心口,想着今早动手时吃的亏,“你回去叫几个机灵的,带着你们以前河畔炸鱼的那种小炮仗过来,我沿途打记号给你。”
说着,柏奕从兜里掏出两块炭笔,当着阿离的面,在地面上画了一个“x”,然后又在外面画了个“o”。
“行。”阿离点头,“那柏大哥得等会儿了,我们没回来之前,你别轻举妄动。”
阿离飞快地远去了。
柏奕看着天色,又看了看依然在远处蹲守的宜康。
看来,柏灵前同事今天的这顿喜酒,他估计是喝不成了……
也便在此时,有官差举铜锣招摇而过。
巨大的锣音震得柏奕耳朵生疼,他两手紧紧摁着双耳,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太后天逝,举国同悲,戌时以后,京师戒严!”
“哐哐哐!”
“太后天逝,举国同悲,戌时以后,京师戒严!”
“哐哐哐!”
官差渐渐走远,柏奕和街道上的许多人一样,都愣在了那里。
一时之间,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些信息。
这感觉,就好像每一天都有无数的蝴蝶在煽动它们的翅膀,你知晓它们有概率汇聚成一场远天的风暴,可你并不知道这场风暴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面貌席卷而来。
柏奕轻轻捏紧了拳头。
他调转视线,再次恢复了对不远处宜康的仔细盯梢。
那就一件一件来吧。
……
日头一点一点地西沉,皇宫之中已是一片缟素。
宫人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红烛换成了雪烛。
从恭王府到太医院,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不敢休息。太后殡天是大事,尽管宫里还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但所有人都在等着、捱着,生怕这个节骨眼上横生出什么枝节,自己反应不及时。
柏世钧听着从东林寺那边传来的声声长生钟,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家今天成亲的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这还第一天进门就遇到这么大的灾殃,不知道会不会吃婆婆的苦头。
他轻轻叹了口气,站去院子里一个人望着天上的彗星。
它已经又往天空的西南角落了几分,仍像前几日一样耀眼。
柏世钧隐隐想起,百年前似乎也有类似的天象所谓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殿……几乎都是有刺客要行刺天子的征兆。
想起在皇宫中那位脾气古怪的建熙帝,柏世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只希望一切平安才好。
而此刻,就同一片天空下,柏奕已经追寻着宜康郡主的足迹,来到了一片废弃的塔楼之前。
柏奕从来没有来过平京这么南的地方城南破败他是早有耳闻的了,上次去小满家时,那一片低矮的贫民窟就已经让他心惊。
而宜康来的这一片区域,比小满家还要南,还要人迹罕至。
宜康无声地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塔楼阴影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柏奕深吸了一口气,也随即跟了上去。
第七十三章 说个名字
宜康缓缓地跨过了塔楼的门槛。
这里没有灯,唯一的照明来自从两侧破窗中漏洒的月光。
她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出鞘时金属摩擦的声音给她带来了些微的安全感。
木制的地板大概已经许久没有修缮过,每走一步,不论多么轻、多么小心,都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四面是散落的桌椅,一些高低不一的木柜和一些无可辨别的细小陈设。
上升的木台阶在塔楼的中心,二层隐隐有火光。
宜康的呼吸变得比刚才更加急促了一些寂静之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
“不要再跟我玩这种把戏了!”宜康对着黑暗厉声呵斥,“有种出来说话!”
声音回荡。
宜康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发现自己先前的喊叫似乎并没有什么威吓的意味,尾音的颤抖则完全暴露心中的恐惧。
这不是一个好开局。
甚至可以说,有点....丢人。
宜康握紧了手里的剑。
她慢慢走到中央的台阶边上是的,二层确实有火光。
宜康扶着布满灰尘的扶手慢慢向上,长剑的末端轻轻打在每一层台阶的边沿,直到她慢慢可以看见塔楼二层的景象,她的步子又停了下来。
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在靠窗的位置燃烧着,窗外的风几次将小小的火焰吹得近乎熄灭,而一整个二层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有人吗?”宜康又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她。
忽然,四处张望的宜康眸光一亮在那盏油灯的下方,似乎也压着一封信函。
看起来和今天上午,她在柏家的院子前捡到的那封信一样。
宜康的脚步倏然加快,向着二层唯一的火光奔去,她扬手去拿灯座下的信函,忽然觉得脚下不知踩着什么东西,膈得不舒服。
未等她低头查看,四面忽然传来中年男人的喝斥“等屁啊!?收啊!”
宜康一怔,心中猛然意识到危险,正要举剑应对,却已经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一张巨大的网从她的四面提起,将她整个人打捞在半空中。
宜康被绳网紧缚,近乎倒悬,她的剑在慌乱中脱手,横插在绳网的一处眼儿里。
有年轻男子跳着靠近,迅速又轻巧地将剑拔出,握在了手中。
“嗨,小姑娘一进来就拔剑,还以为是碰上什么硬茬了,这吓得我……哎呦,这剑!!这钢!!真不错!归我了!”
“娘们剑你也要?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上次的那个没说这姑娘会使剑啊。”黑暗里,一个略带青涩的男声传来,“不是说是医家的女儿么,怎么还会功夫?”
“上一个不老实,藏你一两句话有什么稀奇?头一回抓她的时候,她给了我们那么多错的信息,第二回刀架脖子上了才肯说实话……我当时就该直接动手宰了的,二哥非要等热水”
“好了!”为首的中年人挥了挥手,“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周遭安静下来,只有宜康还一个人在绳网中做困兽之斗,声嘶力竭地放着狠话。
“拿棍子来。”中年人向着一旁低声说道。
一根光洁粗壮的大木棍被放在了中年人的掌心。
他一声厉喝,向着绳网中的宜康闷头就打了三棍,吊在半空的绳网被抽打得晃晃悠悠,而宜康先前的叫嚷声也戛然而止。
“小姑娘,本事不大,嗓门那么响。”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厌恶,“再喊一句,爷爷现在就把你脑壳开了,听到吗。”
宜康疼得近乎窒息。
这种疼和宜宁以往用戒尺的训诫完全不同。
她刚想开口回答,中年人又是一记飞棍这一次直接打了宜康的小腿上,她疼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得那人冷声说了一句,“下网,捆起来!”
……
火把将塔楼的二层照得通亮。
这里从前似乎是一间驿馆,又或者是客栈,到处都是规格相似的房间,而中间的空地已经被完全清空了,只有一张大桌和许多沙袋。
她原以为这里会是这些人的据点,但听他们谈话,又觉得这些人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
可能只是暂时选了这里来捕捉自己吧。
宜康两手被捆在身后,双脚亦被捆着,他们没有堵她的嘴巴没必要,刚才的那四棍走下来,已经把这个小姑娘打懵了。
再打估计就要打死了。
宜康虚弱地喘息着,右脚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
但她的袖管里还藏着一把匕首。
她仔细数了数,眼前大约有七到八人,全是男子,且都带着头套,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们没有着急来做审问,而是在那个中年男人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处理他们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有几个年轻男人不时往宜康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带着明明白白的垂涎。
宜康怒目以对,却仿佛激起了他们的兴致,他们交头接耳地说话,然后爆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大笑。
一切都收拾妥当,先前动手的中年男人也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宜康瞪着他。
“真是挺漂亮的。”男人忽然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他的面罩动了动,似乎是咧开嘴笑了起来,“这脸蛋,放去百花涯也能做花魁娘子了吧?”
一旁人搓手笑道,“这个性子太野了,就算送过去当不成花魁的,得先压一压。”
“怎么压?你会压?”中年人回过头。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那人说着就开始解腰带,“主要我是没那机会,不然就我这”
中年啐了一口,“滚你丫的。”
火光里,男人们嬉笑怒骂,开着荤腥的玩笑。
宜康听着几人的谈话,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她看了看窗口……
虽然不远,但这里是二楼,就算跳下去也摔不死。
“看窗户干什么,”中年男人冷声道,“你就是往下面跳,摔成了一堆死肉,兄弟们照样能风流。”
宜康打了个寒战,“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瞧瞧,小姑娘脸都给吓白了。”中年人伸手在宜康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他眼中流露出冷漠,“我们想干什么,会干什么,都看你……
“看你选择。”
宜康的眼中写满了不信任,“什么……选择?”
“说个名字,说个你熟悉的人的名字。”中年男人笑起来,“我们今晚就放了你,然后去找那个人的麻烦,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第七十四章 宜康的回答
少女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中年男人望着她神情的变化,声音变得轻缓,他轻轻拨开覆在少女眼前的乱发,“你父亲和哥哥都是太医,对吧,然后你自己在宫里做司药……啧,富贵荣华唾手可得呀。”
宜康的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这人口中的话让她脑中一时混乱,但想起盈香这几日来的缄口不言……
宜康忽然明白了过来。
男人捏住了宜康的下巴。
“这段时间,平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传你的名字,”男人的目光透露出好事的微笑,“不过想想看,过了今晚,人们以后会传什么?想想你父兄,你出了这种丑事,他们怎么在人前抬得起头啊?”
宜康的眼睛直直望着中年人,眼泪却忽然落了下来。
男人笑起来,“哎,长得俏确实不一样啊,这哭都哭得怪惹人心疼的。”
宜康甩开了那人的手,她微微低下头,发出了轻声的喃喃。
“所以……盈香当时,说了柏灵的名字……”
是了,盈香和自己一样,除了山上的那些人,平日里能认得出、叫得上的,都是一些王孙贵胄这些人渣败类怎么可能去对这些人动手。
他们只能捡平民下口罢了。
一个熟悉的人。
柏灵就是盈香单方面熟悉的一个人。
柏家的住所、柏奕的父亲和妹妹、他这段时间以来在宫中闹出的风雨……宜康全部都委托了盈香下山去查过一遍。
而恰好,柏灵最近不再待在宫中,而是搬回了家中居住。
宜康的眼泪无可止熄,汹涌而下。
忽然之间,她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恶意。
大抵就是……你某日偶然种下的因,竟然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个圈,最后全都化作业报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怎么样?”男人掏出了刀,轻轻挑起宜康腰间的衣带,铁刃轻轻摩挲着那里的布条,发出暧昧而危险的声响,“想好了吗?”
少女低下了头,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她反反复复地张开口,却因为害怕发出不任何声音。
良久,她终于断断续续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们……休想……”
男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怀疑地看向宜康。
她红着眼眶,脸上满是泪痕。
少女的额上青筋暴起,竭力抑制着抽泣的哭腔。
“我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这场景瞬间变得有些荒诞,最边沿的年轻人最先发出了一声哂笑,他几步上前提起宜康的衣服,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什么情况?啊?你什么情况?这么贱的吗?想男人想疯了?”
少女倒在一旁的地板上,激起一片飞尘。
而也在此时,宜康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盈香到最后也不肯说出案发时的一个字在她给出下一个受害人姓名的时刻,她就已经成为了这里恶的一部分。
人们要为自己的名声守口如瓶。
尽管这么做会连累一个不相干的人陷入灾祸。
但没有被暴露的恶,谁又会知道呢?
不知道为什么,当把这一切想明白的时候,宜康忽然觉得心情开始慢慢变得平静尽管她的身体仍旧在颤抖,眼泪依旧没有停下,但她好像忽然触及到某种绝望的地底。
这种绝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至少,那种无限坠落的恐惧,消失了。
“要么……你们杀了我……”宜康颤巍巍地开口,“否则,明日官府衙门,我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都……”
年轻人再次上前,他咆哮着向少女再次扬起了拳头,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声铁刃刺穿的声音响起,年轻的蒙面人动作僵在那里。
角落的宜康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自己手上的捆绳,手里更多了一把匕首此刻一半已经插进了年轻人的胸膛。
喷射的血溅在少女的脸上,鲜血缓缓滑落。
少女脸色惨白,却紧紧抓住了匕首,奋力将它拔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是如此猝不及防。
宜康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当中年男人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愤怒的怒吼时,她已经缓缓垂下了手臂准备赴死
一楼就在这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有诡异的脚步声从三楼传来,等众人意识到事情不妙的时候,一串又一串的短鞭炮从四面八方被抛进了二楼的窗。
烟雾、惨叫、持续的爆炸……
中年男人的指挥声淹没在这片火药味浓郁的狭间之中。
在无数瞬间炸裂的白光之中,宜康忽然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抱起,然后纵身跳出了二楼的窗户。
月光下,宜康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柏奕。
这一瞬如同一张凝固的剪影。
下一瞬,两人一起落在楼下事先堆砌好的稻草垛里面。
柏奕迅速地起身,他沉默地拍落了挂在自己头发上的几根稻草,然后从宜康的手里接过那把带血的匕首,径直割断了捆在她脚上的麻绳。
“能跑吗?”他轻声问道。
宜康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柏奕不再多问,直接将宜康背在了背上,抬头不知道对着谁打了个手势,而后飞快地潜入近旁的树林,沿着林间的小路,向着安全的地方奔行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鞭炮声忽然高了一个量级宜康回头,见塔楼的二层、三层、四层都发出了亮眼的光,如同黑夜里的一盏灯塔。
……
一路上,柏奕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低头向前,呼吸渐渐开始变得急促,开始汗流浃背。
“我们要去哪里?”宜康的声音非常小。
“西面。”柏奕回答,“那里有一块营地,有兵,我妹妹好像还在那里。”
宜康点了点头,她的手扶着柏奕的臂膀,随着他一路颠簸。
她闻到柏奕身上的气味在浓烈的火药味下,柏奕的气味有一点特别。
和那些总是喜欢配着兰桂香囊的公子哥儿们不太一样,
柏奕身上的味道,有点像皂角,又有点像柴草。
宜康微微侧了头,尝试着枕靠在柏奕的左肩上。
两侧的树影飞快往身后滑过,宜康紧紧抓住了柏奕的衣袖,忽然不可抑制地鼻酸起来。
第七十五章 营地再会
穿出树林,步入街巷,两人的身边开始渐渐出现居住在附近的平民。
柏奕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他实在不是力量型选手,这会儿已经累得大喘气。
原本想把宜康放下来,然而这时他才发现郡主的右脚被打伤了,柏奕叹了口气。
那还是背着慢慢走吧。
他调整了一下宜康在背上的位置。
十三岁的宜康比柏灵稍微重一些,但其实还是很轻。
“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柏奕问道。
“……我捡到了一封信。”宜康轻声答道,“在你家门口。”
柏奕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宜康,“你跑我家门口去干什么?”
“我今天带了钱……”宜康取出一个小钱袋,“……我想把镯子赎回来。”
柏奕笑了一声。
他腾出一只手接过宜康的钱袋,然后将怀里的玉镯还给了她。
玉镯装在一个锦盒里,宜康打开盒子她的镯子完好无损地装在里面。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将那只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今天,谢谢你。”宜康小声说道。
“不客气。”柏奕轻声道,“你刚说你捡了一封信,信里写了什么?”
背上的宜康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某种惊惧又涌上她的心头。
“反正是一些威胁和恐吓的话,说如果不跟着什么什么记号去城南的那栋塔楼,那你和柏太医下场就会和盈香一样……”宜康低声道,“我看到信,知道他们是当初绑走了盈香的那批人,我想去报仇,就追过去了。”
“就你一个人?”
“我带了剑啊!”
“有什么用?”柏奕问道,“不是刚拔出来就被他们给卸了吗?”
“……那是、那是因为他们卑鄙!”宜康陡然直起了腰,“如果不是中了他们的陷阱”
“那你也还是一样打不过。”柏奕直接打断了宜康的话,“人家八个人,你一个,还是个小姑娘,你以为你真的有胜算?”
“我很厉害的啊,”宜康争辩道,“我在山上的时候,和比我大很多的师姐们切磋,她们根本就”
“她们根本就不敢赢你。”柏奕无情指出道。
宜康愣了一下。
她刚想还口,又忽然意识到,柏奕说得其实很有道理。
师姐们都是以一挡十的高手,如果她真的能那么轻易地赢过师姐,那在刚才,她就不会那么快束手无策了……
真的好没用啊,自己。
宜康鼻子又是一酸,她用力打起了柏奕的背,“……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背了!!”
“……你再打我真的撒手了啊!”柏奕冷声说道。
宜康看了看四下破旧又阴沉的街道,陡然收住了尾音。
她沉了沉嘴角,把鼻涕和眼泪全都擦在了柏奕的衣服上。
“我本来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宜康哽咽着说道,“如果告诉了师姐们,她们肯定又会把我关起来……”
“你不想想为什么她们要把你关起来,不把你关起来,眼睁睁让你一个人去送死么?”
“那如果今天收到信的是柏灵”
“柏灵就绝对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去冒险。”柏奕认真答道,“她有的是办法解决掉这件事。”
“哼,你怎么知道,”宜康擦着眼泪,“她、她比我还要小两岁呢”
“嗯,你们确实是都挺小的,”柏奕有些无奈地回过头,“所以你能不能,也乖乖地做一点小孩子该做的事情?”
宜康抽泣了一声,一时没有听懂柏奕的话。
“什么报仇啊,查案啊,缉凶啊……都是该交给大人做的事情。”柏奕背着宜康往前走,“小孩子的任务呢,就是学好本事,然后安安全全地长大。”
宜康安静下来,她扶着柏奕的肩膀,默默地出神。
半晌,她呢喃着反驳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也很小啊。”柏奕答道,“但你今天真的很勇敢,很多人就算是到了三十岁,在面对那种暴徒的时候,也不会有你今天的勇气。”
宜康揉了揉眼睛。
她轻轻哼了一声,又重新靠在了柏奕的肩膀上。
虽然隔着衣服,但她多少感觉到了一些温暖。
“……我才不怕他们。”宜康轻声道。
“怕也不丢人啊。能在恐惧里做坚持,是更难得的事情。”柏奕轻声说道,“这些人真的很恶劣,就算你今天真的说出了一个名字,过两天他们抓住了下家,还是会转头来杀你。”
“……那我就把他们全都干掉。”
好吧,全干掉。
柏奕哑然失笑,自己为什么要和十三岁的小姑娘讲这种道理呢。
“对了,郡主你”
“我叫陈筱眠。”宜康轻声说道,“竹攸筱,安眠的眠。”
……
南边的流民营地,今晚火光映照着半天的天空。
宜宁郡主焦灼地走在营地外的空地上,目光一直锁定在东面的街角。
“来了!来了!!”衙役们的声音忽然高起来,“柏大夫带着郡主回来了!!”
宜宁几乎就要向着他们所指的方向飞奔过去然而下一刻,她忍住了。
她沉下脸,又恢复了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表情。
柏奕背着宜康快步走近,很快就落进了所有人的视野。
宜康的右脚受伤了,柏奕小心地将她放在营地外的担架上,才一松手,立刻有两把刀从身后架上了柏奕的脖子那是玄青观的两位道人,只听命于宜宁郡主本人。
柏奕慢慢地举起了双手。
“……阁下就是这么报恩的吗?”
“报恩?”宜宁面若冰霜地开口,“……我有话问你。”
“你们干什么?”宜康怒喝道,“今晚是他救了我的命!都把刀放下啊!”
“哦,是吗,这么巧。”宜宁完全没有将宜康的话放在心上,她冷漠地扫了一眼柏奕,“今早拂尘在衙门打了你,晚上你就救了宜康的性命,柏大夫不愧是医者仁心啊。”
“你什么意思?”柏奕皱起了眉。
“心怀不轨,串通流民,自导自演。”宜宁声音冰冷,“无非……就是这样而已。”
柏奕捏紧了拳头,他正要开口,宜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他无比熟悉的低语。
“十四,去卸了他们的兵刃。”
柏灵不知什么时候从营地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也许是一阵风,一道影,总之在转瞬之间,架在柏奕脖子上的刀刃都跌落在地上。
柏奕被十四拉起身。
“谢了。”柏奕轻声道,然后走向柏灵。
宜宁回转过头,看见年少的柏灵站在猎猎夜风之中。
少女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敌意,没有丝毫畏惧。
第七十六章 锋芒
直到走近时,柏奕才看清,柏灵身上的外衣有几处裂痕,撸起的衣袖下,隐约可见一片红肿。
“柏灵……?”
柏灵迅速将两只袖子放了下来,她向着柏奕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她慢慢走到宜宁郡主身前。
宜宁也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庶民。
是的,看柏灵的衣服就知道了,除了脚上那一双官靴,这人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而官靴,是平民们最喜欢凑钱买的东西它耐用、美观,穿起来官府也不查,走南闯北蹬着它能显得自己特别有来头。
宜宁在玄青观时,就经常看见那些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脚上蹬一双官靴。
就像今日的柏灵一样。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周围只剩火把燃烧的哔剥。
“你敢动我的人?”宜宁的声音带着威胁,“你知道我是谁吗。”
柏灵瞥了一眼近旁的两位道人她们的剑现在还落在地上,手也软绵无力地垂落着。
她们、还有更多随宜宁郡主而来的道人,此刻都用含着怒意的眼光盯着自己。
柏灵轻笑了一声,她平静地抬头,“我真的要提醒郡主一句,如果殿下再敢在营地前胡来,小心……被乱刀斩于马下。”
此言一出,道人们的声音顿时沸腾起来。
站在柏灵身后的韦十四亦将双刀横于身前,作出随时防御的姿态。
绣春刀的寒光映照在宜宁眼中,她一声冷嘲,“谁给你的胆子,竟然这么和我说话?”
柏灵回过头。
“郑大人。”
“诶。”郑密连忙跑了过来,“柏司药什么吩咐?”
“您来给郡主殿下说一说,是谁给我的胆子。”
郑密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他看看柏灵,又看看宜宁,嘴里不住地道,“哎呀,哎呀……这闹的。”
宜宁的眼睛微微眯起。
郑密口中的“柏司药”她也听在耳中那么眼前的这个少女,应该就是今日名震京畿的承乾宫司药柏灵了。
郑密再次陪着笑脸,“柏司药,您看看,您这又是何苦呢,依本官看,宜宁郡主呢也是因为担心小郡主的安危……”
宜宁不可置信地看向郑密,“你在替我向她求情吗,郑密?”
郑密无奈地叹了一声,“郡主殿下,真的算我求求您了,您也少说两句吧!
“今晚朝廷有重担落在柏司药的肩上,流民营地的数千官兵,到明日午时三刻前都听从柏司药的调遣!您何苦这个时候跑来往刀口上撞?
“真要是里头的兵全冲出来……郡主啊,您带的这点儿人能顶个什么事儿?”
不止宜宁,连站在柏灵身后的柏奕也怔了一下。
柏奕回过头,看了看在营地中巡逻和待命的士兵们。
虽然只是草草望了一眼,但柏奕已经在这里头看出了三拨人京兆尹的官兵,申集川的随行部队,以及……
建熙帝的半个左卫营。
柏奕的脸色骤然转青。
他的心脏再次开始狂跳柏灵这是……又给自己找了什么麻烦?
宜宁郡主的脸色也霎时变得不好看。
她此刻终于明白,刚才柏灵那句将自己“乱刀斩于马下”并非狂言妄语她从傍晚时带人来城南搜寻宜康下落,想进此处营地的时候就屡屡受挫。
看来,也是这位司药的手段。
“郡主!”一旁的道人连忙上前扶住了宜宁的手臂。
宜宁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柏灵,目光中已多了几分忌惮。
“我们带宜康……回去。”宜宁郡主低声吩咐道,“等明日过了,再”
“宜宁郡主想走?”柏灵冷声道,“您还是请留步吧。傍晚的时候您就带人以要寻找失踪的宜康郡主为由,要求进流民营地搜寻,我挡下了;
“这会儿宜康郡主回来了,您又凭着今早柏奕和拂尘道人在京兆尹衙门的冲突,直接断言是柏奕串通的流民……”
柏灵看向宜宁郡主,眼中流露嘲讽,“谁知道宜宁郡主你是不是在贼喊抓贼呢?还是……先留下来受审吧!”
宜宁郡主的脸扭曲了几分她是有封号的贵女,如果没有天子的亲令就连大理寺的传讯都可以不应不理,现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竟然……
她竟然……
宜宁勃然大怒,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喝斥“大胆!”
柏灵抬起下颌,轻声下令。
“抓人。”
身着铁胄的士兵鱼贯而出,将宜宁郡主与她身边的道人全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道人拔剑以对,柏灵发出了一声嘲讽的低笑,轻声补了一句,“有敢反抗者,按通敌造反论处,格杀勿论。”
士兵们以整齐划一的拔刀声为回应,所有人严阵以待。
这一幕,连柏奕都看得有些两眼发直。
柏灵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锋利……他竟是全然未察。
宜宁的身体轻轻颤抖,此刻她终于回过神来,对着身后的同伴们连声说道,“快……快把剑都放下……不要正面冲突!”
“柏司药!”担架上的宜康忽然喊了一声。
柏灵垂眸,看了看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郑大人说,”宜康轻声道,“是关于今晚在城南废旧塔楼的,如果郑大人现在没有别的事……”
“好啊,我也正要和宜康郡主说这件事呢。”柏灵点了点头,她看了看东面塔楼的方向,“不出意外的话,郑大人的手下现在应该已经把那群人一网打尽了。”
“诶?”宜康愣了一下。
“你刚被他们抓住的时候,柏奕就拜托了几个流浪儿过来报信。”柏灵轻声解释,“郑大人当时就派兵过去了,不过看起来没有赶上,所以最后还是用了柏奕的土法救人。”
“不晚,不晚。”宜康连连摇头,“反正我没事。”
“郡主的腿没事吗?”柏灵问道。
“没事,我自己知道的,没有伤到骨头。”宜康轻轻摸了摸脚踝,“这点伤不算什么”
“还是先让军中的正骨大夫看看吧,”柏灵看向郑密,“郑大人,带宜康郡主进去给军医看看吧,笔录的事情也交给您了。”
“好。”郑密点头。
“等等!”脸色难看的宜宁郡主忽然插言,“让我也一道……一道去听听吧?”
柏灵笑了一声。
这笑声是如此刺耳,扎得宜宁郡主满脸通红。
“可以,宜宁郡主最好是能原原本本了解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柏灵昂起头,“但你只能听,不能讲话,倘若你多说了一句,立刻拖出来杖责二十……能接受吗?”
第七十七章 我有把握
“你……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旁的道人气得牙痒,恨不得立刻拔剑把这个跋扈的柏司药给砍了。
宜宁挡住了身旁的道人,她冷声答道,“……可以。”
士兵们退却了。
柏灵扶着柏奕往营地的大门里走,郑密命人抬着宜康的担架进帐篷,人们各自忙碌起来。
兄妹二人走到离营帐不远的地方,直接坐在了几根倒在地上的圆木上。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柏奕低声说。
“没事啦……”
柏奕仍旧坚持,“让我看看。”
柏灵无法,只得伸出手。
借着不远处的火光,柏奕看见柏灵的手上果然有许多道擦伤和红肿。
柏灵轻声解释道,“我这个还算好的,世子身上的伤才多……所以这会儿他还被按在营帐里给伤口消毒。”
柏奕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消化了一下柏灵的话。
“所以……你把世子殿下给打了?”
“想什么呢。”柏灵敲了一下柏奕的脑门,“我和世子爷,今晚亲眼见到申集川惊恐发作了。”
柏奕愣了愣,“……什么发作?”
“惊恐发作。”柏灵拉下了自己的衣袖,低声道,“你在那边放大炮仗的时候,我们这边也听见了。恭王当时回宫复命去了,营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幸好陈翊琮反应了过来,拿着椅子替我挡了一下……”
柏奕若有所思。
申将军怕爆竹?
“不然我这会儿,”柏灵叹了口气,“可能也躺在担架上和你说话。”
“什么……”柏奕立刻站了起来,他看向不远处的营帐,“我去看看他”
“不要去。”柏灵拉住了柏奕的衣袖,“他好像不是很想别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再等等吧,等里面的大夫出来。”
柏奕站在了原地。
他忽然意识到,营帐里的陈翊琮也和宜康一样,正处在中二的年纪。
柏奕叹了一声,他转过头,看着仍坐在圆木上的柏灵。
“好吧,先不提世子,说说你的事吧,”柏奕两手叉腰,“你今晚好像又搞了个大新闻?”
柏灵单手撑着脸,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彼此彼此?”
两人都是一笑。
“所以这个流民营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柏奕问道,“怎么这里的兵忽然就听你差遣了?”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柏灵眨了眨眼睛,“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呢?”
今日在流民营地发生的种种,或许永远不会被载入史册。
然而对柏灵,对陈翊琮,甚至于对恭亲王而言,都不啻是一场惊涛骇浪。
如柏灵与郑密先前的猜测这一处收纳了千余名流民的营地,最终的命运是直接处决。
当下的时局太敏感了,流民中暗潮汹涌,又恰逢如此凶险的星象。
太后天逝,皇帝失护……建熙帝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让申集川直接碾灭所有潜在火星。
宁可错杀三千,亦不可纵容一个。
当郑密将这个消息带给恭亲王的时候,他当即派人去内阁传来了孙北吉和张守中商量对策。
仅就这一个举动,就让柏灵对恭亲王的好感瞬间拉满了。
虽然这位王爷看起来脑筋好像有点不太灵光的样子,但在大周如今所有业已成年的贵族之中,他几乎是唯一一个,会在第一时间为平民性命忧心的人。
尽管,在张守中指明,这其中可能存在引起建熙帝不快的风险之后,恭王几乎立刻变得犹豫,开始瞻前顾后地撇清责任,但在孙、张二人,和世子的力劝之下,他还是趁着暮色,启程进宫了。
他带去了柏灵的一个承诺只要等次日天亮,柏灵就有办法,从千余人中找到那些金人的奸细。
此刻,孙北吉和张守中甚至连晚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就结伴去了内阁值夜如此,宫中万一生变,他们也可及时反应。
在那之后,恭亲王没有回来,但袁振送来了建熙帝的一封密函。
随密函而来的,还有半个左卫营。
从即刻起,到明日午时三刻前,营地的兵力包括左卫营,都任由柏灵调遣,但倘若午时三刻以后,柏灵没有实现她的诺言,则左卫营直接斩下柏灵的脑袋回去复命。
当然,申集川也会在那时,直接收割掉这营地里所有带着奸细嫌疑的流民性命。
听到这里,柏奕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也是胆子大……”
柏灵一时间觉得这句话有点儿耳熟,似乎先前也有人这么说过自己。
“不用担心,我有七八成的把握。”柏灵轻声道,“不用等午时三刻,只要等明天天亮,就可以了。”
不远处的月光下,有母亲抱着小小的孩子在帐篷外轻轻哄着,帐外的火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她走走停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还没打仗就这样了……”柏灵望着不远处的年轻母亲,轻声喃喃,“等打起来了,日子要怎么过啊。”
……
郑密从宜康那里拿到了今晚的口供。
一时之间,过去发生的种种全部串联起来,所有诡秘之处,也都有了答案。
只是这背后的恶意,亦让郑密胆寒。
今时今刻,他能说那些最终死在了衙门里的受害者,都是死有余辜么?
可倘若被袭击的人是自己,他在那个时刻又会作出何种选择呢?
郑密没有把握。
衙门里这时传来了消息,所有城南塔楼里的流民尽数落网其中大部分人当即服毒身亡,只剩一个年轻后生尚有一息。
他差不多也该带着宜康的口供回去了,作最后的审问了。
离开前,他肃然起敬地向着年轻的宜康俯身一拜,“郡主大义。”
宜康摇了摇头这种突然上升到人格层面的褒奖让她有点不自在。比起所谓的大义、大善之类的大词,她好像还是喜欢刁蛮任性多一点。
郑密又转向宜宁郡主尽管今夜柏灵对她丝毫不留情面,但他还是得卖个面子的。他方才就派人专门搭了个小帐篷,今晚宜宁可以带着宜康,在那个小帐篷里单独休息。
宜宁没有道谢,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郑密离开了,帐篷里又安静了下来,寂静中,宜康心里忽然升起了几分期待。
她几次瞥了瞥坐在不远处的姐姐。
今晚不管是柏奕也好,郑密也好,都对她的行为给出了毫不吝啬的赞扬。
那么……总是很严厉的姐姐呢……?
“拂尘。”宜宁忽然喊了一声。
上午踹了柏奕一脚的那个道人揭开帐帘走了进来。
“你带上宜康,”宜宁站起了身,她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漠,“很晚了,我们先歇息。”
说罢,宜宁径直踏出了营帐,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七十八章 未出口的秘密
夜深了,营地里的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帐篷歇息。
士兵们举着火把守在各个重要的路口,火光将整个营地映照成了橙红色的。
拂尘抱着宜康走出了营帐。
霎时间,宜康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了不远处的柏奕和柏灵这对兄妹正在废弃的圆木上聊着天。
“等等。”宜康喊住了拂尘,“我们……我们在这儿,停一会儿。”
拂尘点了点头,也顺着宜康郡主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柏奕正伸手比划着,不知在和柏灵说些什么。
两个人的谈笑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宜康只能看见柏灵的背影这个姑娘确实如她先前预料的那样,单薄又娇小。
那是柏奕的妹妹。
似乎是他非常引以为豪的妹妹。
想想营地外的那一幕,宜康略有些疑惑地颦眉柏灵站立和行走的姿态显然和普通人无异。
她身上……绝对没有功夫。
但那种如同虎狼的气势,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四下的火光映照着柏奕,将他的脸渲染得那么温柔。
宜康望着,神情有些恍然。柏奕此刻的微笑,又变得令她熟悉了起来。
那不是这几天她看见的,那个冷漠的、凶巴巴的、毫不留情的柏大夫。
他又变回了初见时,那个驻身在见安湖畔灯火中的青年。
望着这一幕,宜康忽然又有些鼻酸。
可能,这就是家人了吧……
有柏奕这样的哥哥,真好呢。
“拂尘!”宜宁郡主的声音从小帐篷的里面传来,“还在外面干什么?”
拂尘低下头,轻声问道,“郡主?”
“走吧。”宜康吸了吸鼻子,她低声喃喃,“我就是觉得……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看。”
拂尘没有拆穿,只是抱着宜康低头走进了新的营帐。
这一晚,宜宁和宜康两位郡主都辗转反侧。
宜宁那边是因为这一片营地的气味实在难闻,但因为来得匆忙,她也没有备下熏香,所以只能带着几分烦躁忍耐着。
而宜康则是一直在回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
她无暇顾及身上的伤痛,脑中回荡着的,只有柏奕今晚和她说的那些话。
比如说那句“十三岁也很小啊。”
又比方说那句“小孩子的任务,就是平平安安地长大。”
能被当成孩子一样照顾,有时候……感觉还,挺好的呢。
宜康裹紧了被子,她有些羞赧地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明明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可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又忽然在心底弥散开来。
宜康不明白这种心情,只觉得它是那样地广大,像是明暗交错的云影缓缓掠过一片寂静的山林。
这份隐秘的不安与期盼就像一簇柔软的棉花团,她整个人都被包裹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悬浮在半空中。
黑暗里,她轻轻张开唇齿,无声地念了一个名字。
先是一个轻微的爆破音,然后舌尖顶着下颚的牙齿,轻轻送气。
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沓。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漆黑河道里,小心地放下一盏孤灯。
……
后半夜,后知后觉地柏世钧也终于来到了城南的营地,柏灵已经去安心准备明日白天要用的东西了,只剩柏奕在门口等着。
是孙北吉专门派人去将柏世钧接来的。
理由也很简单万一明天柏灵拿不出可行的方法,那么今晚就让这对父女见上最后一面。
孙家的马车悠悠驶来,柏奕远远见了,便上前去迎。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营地的门口。
柏奕喊了一声“爹”,车帘被马夫揭起,柏世钧扶着柏奕的手,小心地下了马车。
也许是灯火,也或许是因为今夜的少眠,柏奕忽然就觉得,柏世钧老了。
柏世钧两鬓的白发变得明显,那双眼睛也微微泛红,透露出老态的疲惫。
这一眼,让柏奕看得有点心疼。
不过柏灵已经给他们安排了专门的营帐,柏奕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带父亲去休息。
然而当柏世钧步入空空荡荡的帐篷,他四下环顾了一圈,“柏灵呢?”
“她后半夜会很忙。”柏奕一边回答,一边抖开了床上的毯子,“您先睡吧。”
柏世钧没有作声,只是走到了一旁的椅子边,独自坐了下来。
柏奕回头,“爹您过来啊,坐那儿干嘛,早点休息。”
“……我还是等等。”柏世钧半垂了眼眸,“再等等。”
“等柏灵?”
“嗯。”柏世钧点点头,“等你妹妹回来,我有话,要和你们讲。”
柏奕轻轻叹了一声。
他走到父亲身边,半蹲下来,“您还是先睡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或者您先和我讲,我在这儿守着,一会儿柏灵回来了”
柏世钧摇了摇头,他看着柏奕,一字一顿道,“我要讲的,是很重要的事情。所有的细节,转述是转述不清楚的……还是等你妹妹回来,我再一起说。”
柏奕有些在意起来,“……什么事啊。”
柏世钧不再说话了。
柏奕知道柏世钧的脾气,他某些时刻是很倔强的,就比方说给人治病倒贴钱这件事,柏奕吵翻了天也没有改变柏世钧的分毫。
柏奕想了想,决定出去烧水,回来泡一壶茶。
然而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倔强的柏世钧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老父亲不仅睡了过去,而且还在时不时地打鼾。
柏奕提着热水,无奈地看了看父亲,把床上的毯子抱过来给柏世钧披上。
一条素帕子和一块银打的铭牌从柏世钧的袖子里落了下来。
柏奕俯身去拾。
素帕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上全是墨渍,像是手写的字被水晕开,已经辨认不出任何字迹了。
柏奕又翻看起铭牌它的背面刻着一朵玉兰,而正面……
正面满是划痕。
柏奕皱起了眉头,他带着铭牌凑到一旁的烛火边,试图仔细辨认上面残留的文字。
然而没有办法,当初划花这铭牌的人,大概就没有想过要让后人辨别出上面的字迹。
柏奕微微放下了手,转身将这两样东西又重新塞回了柏世钧的怀中。
跃动的烛火下,柏奕独自坐在父亲对面的床沿上,望着柏世钧那张憔悴的脸,他忽然有了一些猜测。
第七十九章 心理讲义
内阁的值房,白发苍苍的孙北吉也盖着一块毯子。他的头缓缓溜向一侧,然后猛然惊醒。
孙北吉睁开眼睛,窗外隐隐已有光亮。
“守中,”孙北吉用力闭了几下眼睛,“现在什么时候了?”
“寅时快过了。”张守中放下了笔,“阁老再睡一会儿吧?”
孙北吉摇了摇头,他随手把毯子挂在了椅背上,而后缓缓站起了身。
“城南营地那边,有消息吗?”孙北吉轻声问道。
“还没有。”张守中答道,“皇上昨日不是说一直等到午时三刻吗,这会儿还早。”
孙北吉不置可否。
虽然皇上说的是午时三刻,但那个女孩子说的,是天亮之后。
老人慢慢走到值房的门口,仰头看着头顶湛蓝的晨空。
天就要亮了呢。
张守中望着孙北吉的背影,低声道,“阁老不用太担心,外面已经全城戒严了,那么多兵守在城南,不会出任何岔子的。”
孙北吉垂眸,“你信那个柏灵,真的能在午时之前,查出流民之中的金人奸细吗?”
“我信。”张守中几乎立刻给出了回答。
孙北吉缓缓转过身,“……为什么?”
“阁老是否还没有看那本《心理讲义》?”张守中轻声询问。
《心理讲义》?
这个名字在孙北吉的耳中略略有些陌生。
见孙北吉面色疑惑,张守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他提示道,“前不久王爷提过一本手抄本,说我们可以随时去王府翻阅,那是司药柏灵为在太医院推行她的家学而作的小册,阁老还有印象么。”
孙北吉这才轻轻“啊”了一声,想起了这件事。
是了,建熙帝命人誊抄了两份,分别给了张神仙和恭王。
他简单翻过两页,但没有细读。
“此《讲义》如何?”
“绝妙。”张守中低声道,“我只能想到这两字来形容了。其中所涉众多,数算、医理……还有一些,我不知道该如何归类,颇有几分思辨巧趣,其分析又鞭辟入里,总之,鲜少得见,闻所未闻。”
孙北吉略略流露出几分惊讶张守中读书的挑剔他是知道的,能能到他如此高评价的书册少之又少。
“这么好吗?”
“是,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张守中轻声道,“这位柏司药应该是没怎么编撰过书册,虽然能看出几分行文的逻辑,但其部分章节编排之杂乱,用语之晦涩,几乎让人读不下去,我也是硬着头皮才看完的。”
孙北吉点了点头,“既是讲义,那就得配合师傅的讲授教习……我好奇的是,她文中究竟写了什么,让守中你这样击节赞叹。”
张守中站起身,将孙北吉又扶回椅边,细细说起柏灵的书册来。
他一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他看一遍也就记住了,不过既然孙北吉问起,他便跳过了所谓的大脑分区、感知觉研究和实验设计,转而谈起了一项又一项的思想实验和动物实验。
张守中先是说起了卡尔萨根的火龙;
然后是塞利格曼的狗;
桑代克的猫;
斯金纳的鸽子;
还有哈洛的猕猴……
柏灵在讲义中抹去了所有心理学家的姓名,而给他们冠上了诸如“卡氏”“金氏”这样的名字。
而除此之外,她竭尽所能地叙述了自己知晓的一切。
这些的实验前后跨越了几个世纪,是人类中最聪明的那群大脑智力的凝结。
它们是如此神奇曼妙,让孙北吉听得极为入神。
从费斯汀格的认知失调到阿希的从众实验,再到斯坦福的模拟监狱……在张守中的讲述中,外面的天色渐渐变得大亮。
孙北吉早已经困意全无,这种心智上的激荡体验,在入阁之后,他已经许久未有了。
他隐隐感到,这本《心理讲义》似乎将人与人群都放在了一个被观测的位置。
它竭力摒弃了所有似是而非的诡辩,试图以一种明确的范式,去理解人心的复杂。
可它本身,又是如此庞杂,如此混乱,充满了学派之间的攻讦和倾轧。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张守中轻声道,“是书中最简单易懂的一小部分。”
孙北吉长叹一声。
他忽然很想再去一趟恭亲王府,将那本《心理讲义》的手抄本仔细翻阅一遍。
“阁老现在,应该是能明白,为何我如此相信这位司药了吧。”张守中笑着说道,“我只等今日中午的谜题揭晓,看她今日究竟是要用何种手段在千人之中搜寻金贼。”
孙北吉点了点头。
心中能装下如此天地的人,必不会做莽撞无由之事。
忽然之间,先前那些盘踞在心头的担忧与感伤一扫而空。
孙北吉也期待起来。
……
养心殿里,建熙帝也在纱帐之后,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柏灵的原稿,每读完一页,他便随意地将稿纸丢在一旁的地面上。
建熙帝扔一张,黄崇德便俯身下去捡一张。
“别捡了,”建熙帝面色如纸,有几分不快地说道,“晃得朕头晕。”
黄崇德退在了一旁,轻声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的目光没有离开书稿,他低声道,“宋伯宗他们在外面等多久了?”
黄崇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滴漏,“应该……快一个时辰了吧。”
“让他们进来。”
一连串轻微的脚步之后,宋讷搀扶着年迈的宋伯宗缓缓步入了养心殿的长廊。
两人的脸色都带着几分低沉。
宋伯宗的怀里抱着一块扁扁的玉匣,里面放着钦天监对近日彗星袭月的解释。
这,已经是钦天监给出的第四版解释了。
这一次,几乎是宋讷自己拿着笔给他们改了一版,在将三位钦天监监正下狱之后,终于改出了这一版。
两人跪在了御前。
建熙帝连帘帐也没有掀开,“怎样,说吧。”
“回陛下。”宋伯宗轻声道,“经过……钦天监数十位官员的合力,他们找到了真正的新解,请……陛下过目。”
“朕不看。”建熙帝厌恶地接口,“你直接答给朕听!”
宋伯宗点了点头,他颤颤巍巍地从玉匣中取出那张纸笺,佯作仔细地阅读一遍之后,才轻声道,“陛下,这不是上天对陛下的惩罚,而是上天给陛下的预警。是臣民之中,有人将对陛下不利。”
宋讷深吸一口气,“就在……城南啊!皇上!
第八十章 父子前程
纱帐之后的建熙帝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黄崇德立刻端水上前,为建熙帝抚背。
等再直起身时,黄崇德皱起了眉,他转过身冷声道,“小阁老,你有话就好好说,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宋讷没有辩解,一旁宋伯宗深深弓下了腰,“皇上恕罪……宋讷只是心系陛下,所以一时急切。”
“朕不担心城南!”建熙帝目光凶厉地扫了宋伯宗一眼,“朕的亲兵在那里盯着,什么人能掀得起风浪?”
宋伯宗微微颦眉,欲言又止,倒是一旁的宋讷又唤了一声,“皇上……”
“好了!”建熙帝厌恶地挥袖,他眯起了眼睛,目光中满是愤恨,“钦天监都是一批什么人啊,你们吏部你们吏部!!竟就任由这样一批无父无君的狂徒执掌我大周的天文历法!”
建熙帝将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宋伯宗的面前,“回去自查自纠,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怎么改,朕等着!”
“是……”宋伯宗和宋讷两人齐声叩首。
很快,二人面朝着建熙帝的方向退出了养心殿。
这一次,黄崇德没有出来相送。
宋讷不由得皱起了眉这是件挺耐人寻味的事。
建熙帝常常表现得拒人千里,然而在深浅难测的君威之中,又自有可供旁人猜测的晴雨表譬如袁振与丘实,譬如黄崇德的脸色。
“爹……”宋讷轻声道,“今……今日这……”
宋伯宗轻轻摇了摇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说。”
宋讷立刻安静了下来。
离开养心殿之后,宋家父子并没有出宫,他们缓步向着上书房的方向而去内阁在宫中的值房就在那儿附近。
原本这个时辰,内阁的诸位阁员已经与建熙帝一道开始了早朝后的例会,但这两日恰逢国丧,建熙帝又身体欠佳,所以早朝和例会都取消了。
然而今日不同,今日午时前,京兆尹郑密需要就这几日的流民案和金人奸细的事情给出最后的回禀,所以内阁诸员需要在巳时前进宫等候,共同等候这一场震动京畿的结果。
等走到四下无人的宫道上时,宋讷再次开口。
“今……今日……”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宋伯宗已经猜到儿子想说什么,他看了宋讷一眼,目光之中古井无波。
宋伯宗声音平缓,“如今天怒人怨,也该是,要找人去堵窟窿了。”
宋讷愣了一下,随即抗辩道,“但……但……”
“没什么好奇怪的,”宋伯宗从喉管里发出一声轻哂,“早先常胜一封信写进大内,皇上不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吗。”
宋讷目光微合,终于不再说话,只是神情一时复杂起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恭王那边太舒服。”宋伯宗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他看向儿子,“城南营地那边的情况,你了解得怎么样了?”
宋讷没有多言,旋即从袖中取出一封卷起的信函,上面是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宋伯宗立刻接过细看。
在这封密报上,宋讷的线人非常详尽地描述了昨日城南营地从日出到午夜发生的一切大事。
又是柏灵。
怎么哪儿都有她。
还未读完全篇,宋伯宗已然忍不住抬头,“……你的线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得力啊,这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
宋讷笑了笑。
“好吧,”宋伯宗又低头接着读了下去,“为父不问。”
其实这个问题,宋伯宗问过宋讷很多次了,但每次宋讷都选择不说在这一点上,宋伯宗是理解并支持的。
你若是真的想要保守住一个秘密,那就应当从对最亲近的人缄口不言开始。
只不过,每当拿到这些情报时,宋伯宗还是忍不住要感叹一嘴儿子虽然不善言辞,但在识人用人上,确实是别有天赋。
等收起了信函,宋伯宗的脸上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这种节骨眼上,还想着不要滥杀无辜,”他面色淡然地叹了口气,“真是妇人之仁。”
“爹……是觉得,有……哪里……不……不……”
“不妥的地方,多了。”宋伯宗垂眸,神情依旧没有多少变化,他低声道,“想在一夜之间,在千余人中审出谁是金人奸细……这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位司药就算再懂得觉察人心,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叫所有人都说出实话。更何况那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被金贼委以重任,南下进京的奸细,可能是等闲之辈吗?”
宋伯宗轻声道,“皇上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派了左卫营去啊。”
这区区千余人的性命,建熙帝怎么会放在眼里他在乎的,只有奸邪能否被铲除罢了。
宋伯宗望着眼前无人的宫中石道,心中益发坦然起来。
是的,恭王就喜欢图这些没用的虚名,孙北吉和张守中竟然也不阻挡。
这些迂腐之辈啊……
有时候爱惜羽毛过了头,是要命的。
宋讷此时也想明白了几分,他稍稍靠近父亲,“那爹这次……是……是想……”
“等中午出了宫,你去找几个朝中可信的人,你亲自去,”宋伯宗轻声道,“不论今日柏灵审讯出的供词、结果是什么,都狠狠参一本。”
宋讷点了点头,“这……这个简单。”
即便是寻常案卷,只要肯下功夫,都不愁从铁案中找出几个疑点,更何况是像今日这样大规模地审讯呢。
那结果,必定是破绽百出,不经推敲的。
“就先让他们,来抵一抵圣上的雷霆之怒吧。”宋伯宗沉了沉嘴角,他抬眸望了一眼今日的晴空万里,“近日礼部也该开始议小皇子的封号了吧,我们……该多盯盯那边。”
……
城南营地,郑密正焦急得等在一片临时划出的密林外面。
昨天后半夜,柏灵就托申将军遴选了五十位稳妥又可靠的士兵,带着许多颜料和纸片随她一齐进入密林,随行的人里还有一位在长在北境,对金人一切都极为熟悉的将官也是柏灵指名要的。
此外,世子陈翊琮也主动请缨跟了过去。
这眼看辰时都要过了,郑密急得团团转为了配合柏灵,他几乎把半个京兆尹衙门的人都调了过来……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连一点最基本的问询框架都没见着。
“郑大人,”柏奕的声音在郑密身后响起,“柏灵呢,她还没有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