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吹水和治愈
柏灵敏锐地捕捉到了新的信息,“……平京什么时候有流民了?”
柏奕没有立刻回答。
火光映着他的脸,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复杂。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风轻云淡地开口道,“其实这几年里一直都有的,只是数量少,和乞丐、流浪人混杂在一起也看不出分别。”
“都是从北方来的吗?”
“嗯。”柏奕点了点头,“这半年变多了,以后……应该还有更多吧。”
柏灵目光微沉,“现场怎么样了?”
“还是蛮惨烈的。听说是入室抢劫,城南那边的屋子很破,一间大屋里面有时候会挤三五家人。所以伤亡惨重。”柏奕平静地答道,“我和爹赶到的时候,伤得比较重的基本已经处于失血休克的状态了。这边又没有输血设备,基本就只能等死了。”
“伤亡了多少?”
“十一二个吧,”柏奕低声答道,“凶手已经全都缉拿归案了。这么恶劣的案子,估计等审讯的时候又会震动朝野。”
柏灵忍不住转过身,看了看自家的院子。
被人入室追杀的事,在这里也发生过一次。
只不过当时太后派人送了点心来,她和柏奕才逃过了一劫。
柏灵走到柏奕身边,坐在了近旁的木桩子上。
“……手术顺利吗?”柏灵轻声问道。
“嗯,很顺利。”柏奕点了点头,眼中又流露出几分微妙的柔和,“反正都是先清创再缝合,需要的东西我之前在太医院都备齐了,所以不是太难。不过最后能不能救下来,还是得看天。伤口那么深,这儿又没有破伤风疫苗……很难讲的。”
说到这里,柏奕顿了顿,“总之,我让人把伤者都抬去太医院了,那边有学徒能日夜照顾着。我们先观察看看,至于能不能撑得过去……至少得过两个礼拜,才能有确切的定论。”
“那这两周,你会很辛苦了。”
“是啊,我明早就得早点儿过去看看情况。反正和从前查房也差不多。”他这时才有些在意地看了看身旁的柏灵,“你今天在宫里是不是累一天了?我感觉你脸色比昨天晚上还要差……要是没别的什么事,你快去休息吧。”
柏灵只是摇了摇头,“就算现在去睡,也睡不着。”
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木桩后的壁柜上。
望着火堆,柏灵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
“……我有点怕打仗。”她喃喃地说。
“嗯,大家都怕。”柏奕拿着一旁的长棍捅了捅灶台下的火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果真的打起来了,你会上前线吗?”
柏奕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柏灵,柏灵也正看着他。
“不会。”柏奕答道。
柏灵垂眸笑了笑,“真的吗。”
柏奕站起身揭开了锅盖,锅里面的热水已经开始微微沸腾,他提来两个水桶开始盛水,一面干活儿一面道,“你听过关于罗素一战的那个笑话吗?”
“什么?”
“就是一战的时候,大哲学家罗素没有上战场,一个老太太指责他,‘小伙子,别的年轻人都换上了军装在前线保卫文明,看看你自己,你不觉得惭愧吗?’。”
“嗯。”柏灵点头,看着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柏奕,非常配合地开口,“那么罗素是怎么回答的呢。”
柏奕板着脸,“‘哦,夫人,我就是他们要保卫的那种文明’。”
黑暗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柏灵舒了一口气,她拍拍衣服站起身,帮柏奕递来远处的空桶。
柏奕接过了空桶,“如果是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我估计也会拎起袖子往前冲吧。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只有那个年纪的人才会敢于冲锋陷阵。相信自己能带来改变,为一些虚无缥缈的口号献身……但你看看历史,这个世界变过吗?”
柏灵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问题,她不久前也在想。
柏奕接着道,“所有的战争都是一群人在为一小撮人的疯狂买单。医生们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攻克一种疾病,来挽救成百上千病人的性命。但那些权谋家翻手之间,就能把成千上万的、健康的,年轻的身体投进绞肉机里……”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转轻,“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柏灵没有回答。
她微微昂起了头,这个问题,好难回答。
柏奕深吸了一口气,“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一生的理想抱负,追寻某种必然的使命……等大一些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头去看自己的家庭,看自己所在的圈子,甚至是那些让他感到陌生、从未实际接触的阶层。
“他会看到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看见自己的渺小……总之,他会明白,自己归根结底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也会明白,某些喊得震天响的口号,都是假话、空话,是糊弄人去卖命的诱饵。
“比起那些东西,你会更在乎你一家人能不能吃饱,你的孩子能不能上学,他能不能平安长大。”
柏世钧的咳嗽声从老屋那边传来。
柏奕露出一个苦笑,“他除外。”
柏灵静静望着柏奕,她已经又坐回了先前的木桩上。
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言行之间,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总是喜欢将自己描述成某种现实的、成熟的……甚至是带着些许市侩的形象。但实际上呢,在某些触底反弹的时刻,他的选择和柏世钧根本就没有多大区别。
柏灵轻轻打了个呵欠。
她又一次觉得放松了下来。
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两人聊着聊着,就把彼此的担心从现实层面拽向了一种抽象的框架讨论,而他们俩又都很擅长在这种话题上吹水。
明明现实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突然之间,它就变成了一个能够以熟悉的认知结构去理解、拆分的东西。
柏灵撑着下巴,轻轻晃动起脚尖。
不过这种矛盾在柏奕那里,又似乎是完全自洽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柏奕好像很需要这张面具。
出于对柏奕的维护,她似乎应该对自己的新发现缄口不言,但某种好事的心情又让她忍不住想稍加试探。
“我有一个问题。”柏灵忽然说道。
第五十二章 普通人
柏奕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柏灵轻声道,“现在突然有一个高维文明在我们面前出现,对方说,如果你肯牺牲自己,你所在的文明就会繁盛十倍,你会愿意牺牲自己吗?”
“……当然不会了。”柏奕皱起了眉头,“我又不是冤大头。”
“一百倍呢?”
“不会。”
“一千倍呢?”
“也不会。”
“那我们换一种情况,”柏灵顿了顿,“现在,你所在的整个文明正面临着毁灭的威胁,而你只要牺牲自己,就可以拯救全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的亲眷,有你眷恋的一切。”
柏灵看向他,“为了延续这个文明,你会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柏奕忽然停在了哪里,一下答不上来。
“一下就很难回答了呢。”柏灵望着柏奕,“是不是。”
柏奕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道,“这种思想实验不都是拿来难为人的吗,什么电车难题,缸中大脑,特修斯之船……哪个是好答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所以你刚才,体会到了冲突感吗。”
“是……有一点。”柏奕轻声答道,他有些奇怪地向柏灵看过来,“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人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功利那么理性,哪怕他们已经过了容易被煽动、洗脑的年纪,他也很有可能随时准备着踏上一条艰辛的道路。”
柏灵轻声道,“心理学里,有一类研究会专门关注人类的‘利他行为’,你听过吗?”
“好像听过。”
柏灵点了点头,“一般来说,人们总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对你好,所以你也要对我好,否则我就要把对你的好全都收回来,这样公平。
“但事实上,人类在很多时候的助人,分享,谦让,甚至是自我牺牲……都只是在单方面地增加他人收益而已。这种行为看起来很不理性,但却让整个族群的生存几率大大提高了。
“按照进化心理学的说法,一个种群中这样的利他者越多,那么这个种群就越有可能从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里生存下来。我们的历史里也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国家会因为少数勇敢者的抗争和牺牲,最终幸存下来。”
“当文明既存的时候,或许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它的繁盛牺牲自我。但当一切走到了关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英雄出现。
“时也,命也。”
柏灵仰起头,“你所说的历史,不也是用这样的普通人的血肉筑成的吗。
“一向奴颜婢膝者,会为心爱之物怒发冲冠,尔虞我诈之人,也会在献出最后的真心之后甘心赴死……”
炉灶前的柏灵眼中盛着火焰,表情宁静。
“……这也都是,普通人的选择啊。”
锅里的第二波凉水,也再次沸腾了起来。
柏奕沉默地将水舀起。
柏灵看着他的那双手,忽然叹了口气。
“如果真的打起了仗”
“我说过,我不会的。”柏奕完全明白了柏灵的担心,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要知道,这里不是我们的故乡。这个皇帝,这个帝国,不值得我们付出生命。”
……
次日去太医院的路上,柏奕仍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压着,让人顺不过气来。
他知道这多半是被柏灵昨晚那一套突如其来的思想实验给闹的。
但此刻,他也多少明白了柏灵这几天的心事重重从何而来能从一片嫩芽里觉察到春日降近的人,也一样能从一场秋雨里看见一整个冰封的冬日。
但谁知道这究竟是杞人忧天,还是未雨绸缪呢。
拂晓的天空还挂着月亮,柏奕加快了脚步往太医院走他需要让自己赶紧忙起来。
柏灵忽然丢出的那个问题,确实搅得他有点心神不宁。
他总觉得柏灵当时好像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有不追问的默契。
西柴房里的最北侧,一直空着的病房第一次住进了病人,几个值夜的学徒正在轮流看守着。每隔一个时辰,他们都要记录病人在这段时间里的表现。
这些日子里,他们跟随柏奕一直在杀兔子,突然送来了四个活生生的病人,几人都有些如临大敌,不敢有半点懈怠。
那些昨晚被缝合的患者,此时已经被柏奕用夹板或石膏进行了肢体外固定。
柏师傅昨晚送病人过来的时候,还和他们仔细讲了一下在对患者进行血管、肌腱的缝合修复之后,应当这样覆盖敷料,妥善包扎,让缝合的组织处于松弛状态。
这着实令人感到新奇。
看护病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手术过后的第一个晚上由于现在还没有找出安全的麻醉手段,所有人都是硬生生地扛下了柏奕的针线,伤口本身一直传来剧痛,病人们一整夜都睡不着,低低的哭喊声不曾断绝。
柏奕很快出现在西柴房的门外。
学徒们听见脚步声,都不约而同地向屋门口望去。
柏奕先去打水洗手,而后换了一身衣服,果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学徒们迎了上去。
“四个人都在发烧,柏师傅。”
“正常,毕竟这么大的伤口呢,”柏奕轻声道,“身体单是要对付从伤口入侵到体内的各种致病菌,就够烧一阵了……给他们物理降温吧,这样好受一点。”
“物理降温”,就是给他们敷凉毛巾,几个学徒现在已经可以听懂了。
柏奕转身去看学徒们昨晚的记录,而后依次纠正他们在记录时的不准确用词,学徒们一一记下,不时点头。
合上记录册后,柏奕依次俯下身,和每一个病人都交谈了几句作为医者,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缓解病人痛苦的办法了。
等出了病房,柏奕才又接着叮嘱道,“一切还是按我昨晚说的流程去做,之后主要留心病人有没有出现肌肉僵硬、尿少、尿频的症状。”
都是破伤风的常见征兆。
“如果出现了呢?”一个学徒忽然问道。
柏奕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只能,尽快告知家属,开始准备后事了。”
几个学徒都愣了一下,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三章 流民的问题
柏奕看了看身后的几人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经历病患死亡时的情形。
这也许是每一个大夫都要趟过去的泥流。
他挥了挥手,低声道,“原因以后再说,你们先去换班休息吧。”
学徒们看起来有些低迷地点了点头。
“对了!柏师傅!”一人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昨晚有人送东西来,我们放在待客厅里了,是小侯爷给你的。”
柏奕点点头,“知道了。”
他独自走进西柴房的待客厅正中间的茶几上防着一捆纸包的圆饼,还有一个精雕细琢的木罐子。
柏奕上前,见圆饼下压着一张纸笺。
“上次到你这儿来连口茶也没喝上,这回给你先补上一点。茶饼都是陈年熟茶,经得住放,你也可以分给别的学徒,竹罐里装的都是今年的新茶,统共也就这么点,你就留着自己喝吧。”
这字迹龙飞凤舞,既带力道又有几分潇洒,虽然没有留姓名,但很明显就是曾久岩的手笔。
柏奕将那罐茶叶放到了柜子里,然后喊来学徒,将几块茶饼分了。
也正此时,西柴房外又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了几分,不由得望外望去,生怕又是哪里的郡主带人来闹事了然而外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而后,京兆尹郑密带着他的长史,和现任的太医院首席章有生一起出现在了柴房的大院门口。
尽管只见过一次,但柏奕认得这位京兆尹大人当初蒋三派人围了柏家院子的时候,就是这位郑大人姗姗来迟,非常巧妙地避开了当时所有的麻烦。
“这里,谁管事啊。”站在郑密身后的长史孙庸上前两步,开始在门口喊话。
还未等柏奕回答,章有生便向着柏奕直接招手,笑容僵硬地说道,“柏奕,你快点儿过来一趟。”
碍着上次申集川在仁心堂前一斧子砍断合抱之木的阴影,章有生现在有点怕见柏家父子两人天晓得这对父子是什么时候傍上的将军大腿。
柏奕下了石阶,简单向眼前三人打了个招呼。
孙庸看了看有些过于年轻的柏奕,不由得更沉了几分脸色,“昨日城南流民闹事,有四个活着的人证在你这里,是吗?”
柏奕颦眉,“四个病人确实是在我这里。”
“让他们跟我们走一趟吧,衙门里有重要的话要问他们!”
柏奕望了这位长史一眼,然后看向了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京兆尹郑大人本人,明知故问地抬手作揖,“不知两位尊驾是?”
“这位是平京京兆尹郑大人,我是京中长史佐官孙庸,城南流民一案,现在便是我们郑大人在主理。”
果然。
柏奕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如果只是单纯提审四个证人,这位京兆尹和他的长史有什么必要亲自赶来。
管辖着一整个平京城的官员,办起事来竟会这么亲力亲为吗?
柏奕想了想,答道,“病人现在情况不太好,伤口才刚刚缝合,现在只能静卧休息,不能移动。”
“那也无妨,我们进去审就是了”
那位长史说着就要往里走,柏奕眼疾手快地用肩膀和胳膊挡住了他。
孙庸停下了脚步,斜眼看向柏奕,“干什么?”
“病人需要清休,要审问也至少等三天以后伤势稳定了再说。”柏奕答道,“再者,要提审证人,你们带了提审文书吗?”
郑密一直站在后头,这时便笑了一声,他上前以一种长者的姿态上前,笑着道,“本府都亲自来了,还要什么文书啊?你这个小年轻,不要在这里碍事,误了军国大事,你想想,你担当得起嘛?”
“军国大事?”柏奕怔了一下,“这是什么军国大事?”
见柏奕还是像个愣头青一样堵在门口,章有生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急着劝道,“郑大人都亲自过来一趟了,就见见病人,有什么要紧的嘛。”
“当然要紧,”柏奕皱眉说道,“如果一定要见,也必须先约定好谈话范围和时间,现在人伤成了那样,要是再受点惊吓、刺激,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命?”
“约定谈话范围和时间?谁来定?和谁定?”郑密冷笑了一声,刚要开始发作,一旁章有生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子,将郑密拉到一旁。
两人彼此咬了一会儿耳朵,谈话间,郑密脸色一变,回头看了柏奕一眼。
柏奕捕捉到这个视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稳。
不一会儿,等两人再回来的时候,郑密脸上又换了一副笑容。
柏奕明显感觉郑密的态度陡然转了个弯。
“原来是申将军钦点的小太医啊。”郑大人由衷笑道。
柏奕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他看向别处,轻声道,“我还算不上太医,只是……尽力救人罢了。”
“诶”郑密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笑意,“将军为柏家两位大夫勃然一怒的事情早就传开啦,小太医不必妄自菲薄。被申老将军这般维护的人,放眼整个大周统共也就那么几个。”
柏奕的手抬在半空中,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郑密接着说了下去,“既然小太医也是申将军的人,那有些话就好说了。我不和小太医隐瞒,我今日就是被申将军催得紧老人家现在就在京兆尹的衙门里坐着等我带消息回去呢……我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柏奕心中微沉,“申将军也插手这件事了?”
“是啊,不然我怎么会亲自过来嘛,这些流民和从前来的那些不一样,有点名堂,申将军从前在北境的时候和这类人斗争过,有经验。”
郑密说着,脸又微微严肃了几分,“这是关乎我平京安危的大事,这些活口都是这次案子里重要的证人,小太医可不要犯糊涂啊。”
话说到这一步,柏奕明白再阻拦问话已是不可能的了。
“既然是重要的证人,想必郑大人也不希望他们死在这里吧。”
“那肯定啊,牢里还关着一大批人等着指认呢。”郑密身体稍稍后仰,他捋了一把胡子,“不过凡事都有轻重缓急,这件事圣上是下了死令三日内要出结果的,人能活着固然好,就是活不下去了,这案子也得查。”
“那请郑大人和你们这儿要去问话的人进来吧。”柏奕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在进病房之前,有一些固定的流程要走。”
几人面面相觑,一下看不懂柏奕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五十四章 问询
这套流程搞得郑密很被动。
他一开始以为柏奕只是让他们放放东西,等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头的学徒个个都跟在服丧似的个个都穿着白衣。
不是那种精细的白面丝绢,而是货真价实的粗布白大褂。
“小太医这……什么意思?”郑密的脸沉了下来,“我们也要换衣服吗?”
“换,不过几位大人的衣服是浅蓝色的。”
郑密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他皱眉道,“太医院里面穿着这种衣服,多不吉利。”
柏奕点了点头,“是啊,但也没有办法,为了消毒隔菌白色的衣服最容易发现污染,哪里碰了脏了很快就能发现。”
郑密听了个大概,“消毒隔……隔什么?”
“大人这边请。”柏奕没有多作解释,带着几人进了预备间,“要准备的事情有点多,我们先说正事吧。”
几人换了衣服,戴上了鞋套,而后又被柏奕按着洗了手,戴上口罩。
章有生也跟着做了,几人问起缘故,柏奕只说是里面血气重,直接进屋容易冲撞到几位大人,郑密虽然有些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但听得柏奕这番话,还是忍了下来。
准备工作就快要结束时,一个学徒匆匆跑来,在柏奕耳边耳语了几句,柏奕便马上往病房去了。
郑密几人立即跟了过去。
不过,等进了屋,几人又觉得奇怪屋子里的通风明明就很好,血气是有那么股血气,但也远远达不到冲撞的水平。
柏奕弯腰站在一张病床前,不知在干什么。
郑密有几分好奇地走过去,然而才看了一眼,他就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一旁孙庸的身上。
柏奕皱着眉头,拆开了夹板昨夜被缝合的伤口露了出来。羊肠线侵染着凝固的血,已经变成了深黑色,它裸露在肌肤上的部分看起来像是一点一点的深色线虫……
一整块带血的切口无比狰狞。
郑密一下就觉得整个人都要吐了出来。
一旁学徒轻声快语,“他刚才应该是想把掀被子,结果一转身就从床上掉下来了。”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拧着眉头,整张脸都没有了血色,汗水沾湿了他额角的鬓发,“大夫……我……”
“……没事,还好没有磕碰到伤口。”柏奕顺势拿剪刀剪开了他上臂的绷带,“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孙庸看着郑密发青的脸,关切地喊了一声“大人”,郑密立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柏奕回过头,“郑大人不是要问话吗,这边出了点状况,您从一号床问起吧?”
“不急。”郑密掏出了手帕,掩着口鼻,他皱着眉道,“你忙你的,不要管我。”
柏奕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学徒已经拿来了新的石膏绷带和缝合器械包里面放着经过了巴斯德消毒的组织镊、止血钳、直头剪刀和持针钳。
“不止这些,”柏奕指了指靠墙的柜子,“还要棉球、纱布、酒精和生理盐水。”
学徒们沉默地听从着指挥。
柏奕重新对患者的伤口进行了清理和包扎。他先用大量的生理盐水冲去了方才震荡时粘落在伤口上的粉末,而后又用止血钳夹持着棉球,轻轻擦除了伤口内的血块,再用干纱布将周围皮肤擦拭干净,开始包扎。
“这是……把伤口缝起来了?”
柏奕回头,这才发现郑密一直站在身后看着自己的操作。
由于官袍外面套着蓝色的隔离衣,郑密几人看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先前的官威也削减了不少。
几人浑身上下能看出身份的,暂时就只有官帽了不过小老百姓不大会认这个,大部分人只能从补子上花纹的复杂、精细程度来猜官阶的大小。
几个病人果然也没有留心到这边突然出现的几个陌生人。
柏奕心里多少还是满意的。
该叮嘱的方才在预备间他都叮嘱了只能询问,不能审问,而且最好不要暴露郑大人和孙大人的真实身份。
且这些人最多只能接受一刻时辰的拜访,若是引起病人本身的疲惫和惊惧,很有可能加重他们此刻的伤势。
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等柏奕那边把一切都收拾完成,郑密开真正开始准备起今日的问询,一旁的孙庸已经备好了稿纸准备记录,郑密自己还是忍不住拿衣襟擦了擦头顶的汗水。
所谓君子远庖厨,他平时确实是连杀鸡宰牛都不看的。
整个病房都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郑密坐在床头的椅子边,开始了他的依次询问,柏奕则全程站在边上看着。
按理说,郑密的问话柏奕是不该听的,章有生很早就出去避嫌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郑密并没有派人赶他出去。
柏奕沉默地听着一旁的动静。
这位郑大人虽然看起来油腻,但真的办起事来也不算无能。他将昨天夜里从事发前到事发后的情形全都细细问了一遍,问题似乎都很在点子上。
这还蛮难得的,一般官做到郑密这个份上,那些基层的手段就会变得生疏起来,但郑密显然不是这样。
从他和孙庸的表情变化来看,柏奕猜测,此刻在京兆尹衙门里应该还有另一批供词,他们就是要拿这一版供词回去作比对。
柏奕心里掐算着时间,郑密也确实比较守时,一个时辰过去了,四个病人他也差不多都挨个留下了笔录。
“差不多可以回去给申老将军交差了。”
在完成了所有的问话之后,郑密站起了身,和柏奕一起走出了这间病房。
“通风。”柏奕出门前又回头叮嘱道。
章有生在院子里已经等候多时了,此刻正坐在大槐树下的摇椅里打着瞌睡。
郑密往大槐树下瞥了一眼,笑道,“我看章太医也辛苦了,咱们也不用喊他,让他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这就轻装上阵回去复命。”
“郑大人慢走。”柏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诶,我是说‘我们’,”郑密笑着道,“小太医这会儿应该没什么别的事了吧,不如和我一道去衙门回话。”
第五十五章 京中大案
“我?”柏奕指着自己,“我有什么好回话的,郑大人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郑密笑着上前,像是多年老友一样突然挽住了柏奕的肩膀,他低声笑道,“我本来是得带这四个人回衙门的,是看在小太医的面子上才在这里做了笔录。我没让小太医为难,小太医也别让我为难,好不好?”
柏奕脸色僵了僵。
他从一开始就对郑密这个人没什么好感,这会儿就更没好感了。
他不是听不出来郑密话里带着威胁然而他此刻还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柏师傅?”身后的学徒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柏奕回头笑了笑,“我要和郑大人一起出去一趟,这里你们照看好。”
“对了,还有刚才那些个小刀小剪子小棉花球,”郑密笑着吩咐道,“都备上几份,本府带回衙门研究研究。”
……
京兆尹的衙门从未像今时今日这样严阵以待。
柏奕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衙门里所有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阴霾。
郑密脚下如风,穿堂过院,在快要步入后堂时,他忽然侧目对孙庸道,“你带着那四个人的口供先去找申老将军,让老人家拿着口供先过个目。”
“……大人你不去吗?”
“人命要紧,我先带小太医去侧院看看。”说到这里,郑密突然觉察到孙庸语气里的不信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就给了孙庸一个脑瓜崩,“申集川哪次架刀子不是架在我头上,我还能跑了?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孙庸干笑了两声,“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便抱着装了口供的文档袋,一路小跑地去了。
“那,我们走吧。”郑密对柏奕道。
柏奕有些意外地追了上去,“郑大人今天邀我来,是让我来救人的?”
“算是吧,不过你回去以后不能和任何人讲你今天在衙门看到的事情。”
柏奕的步子也跟着快了起来,他目光微亮,“是怎么了?”
“不急不急,到了地方再说。”
衙门的侧院,此时有一股子草药的味道。
当柏奕进门的时候,有两个衙役正抬着一卷草席往外走,草席的一头落出稻草似的头发里面裹着的人,看来已经死了。
进了院子,郑密才转头对柏奕道,“我这么和小太医说吧,这几天京城不太平。”
柏奕接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郑密哼笑了一声,“不,你不知道,这事儿衙门封锁着消息,除了少数几个受害人的亲眷,没人知道京里出了大案。”
柏奕微微怔了一下,于是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密说下去。
“从四月中开始,几乎每隔一两天,这京城里就会有人遇害,到昨天已经是第九起案子了,受害人全是被人泼了沸水。不过昨晚我们救下了一个”
“烫伤我不会治啊。”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郑密轻轻抬手,“我们府衙里的几个捕快,这几天摸到了一点线索,昨天晚上赶在那群流民泼水前拦截了他们。”
柏奕想了想昨晚城南的惨案,“……然后就被声东击西了?”
“是不是声东击西不知道,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两批案子是不是同一拨人干的。”郑密答道,“昨晚我们救下的那个丫头,还是被砍了一刀,请了几个大夫来瞧,说是不好治了……”
郑密看了柏奕一眼,“我看小太医手艺不错,来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吧。”
柏奕忽然笑了一声,“郑大人说的这丫头,是大人的什么旧相识吗?”
郑密惊了,“……怎么说?”
“我太医院里的四个病人,你是不由分说,说审就审。‘人能活着固然好,活不下去了,这案子也得查’。”柏奕不无讽刺地看了郑密一眼,“这不是郑大人的原话么。”
“嗨。”郑密摇了摇手,“情况不一样,你那边是只要赶在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收了供词就完事儿了,这边不一样。我和这人八杆子打不着。”
“怎么个不一样法?”
郑密轻声说道,“这个连环作案的案子呢,有两个地方,非常吊诡。
“第一,每次案发后不久,凶手就会立即给衙门递消息,我们一直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所以这件事的消息才能一直封锁得这么好。
“第二,所有受害人在遇害前一两天,几乎都遭到过劫掠,被人掳走过一两个时辰,然后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但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们都不肯透露半点线索你说奇不奇怪?”
不等柏奕回答,郑密已经接着开始作结论,“所以,这边的人,得先留着命,慢慢劝,慢慢审。死了一个,线索就断了一条。这么说,小太医明白了吧。”
柏奕颦眉想了想,“……凶手是他们的熟人?”
“这九个受害人的底细我们都摸过了,确实有几家彼此认识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分散,如果凶手能同时认得这九个受害人,而且还都能让他们为他闭嘴,那就真是见了鬼了。”
“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
郑密停下了脚步,“案子的事情呢,小太医,你先别管了,这些事情和你说,是为了让你有个底,之后万一还有类似的情况,可以过来帮把手。我们各司其职,好吧?”
柏奕轻轻喘了口气,“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大人上来就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所托非人……?”
郑密看了柏奕一眼,笑道,“这个不会。也是两点原因,小太医想听听么。”
柏奕望着郑密。
“我还是很信申集川识人的眼光,虽然这个老爷子脾气是臭了点。既然小太医有这个本事入他的青眼,那我自然就愿意多信你几分,这是其一。”郑密说得坦荡,“二嘛……”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了几分凌厉,向柏奕笑道,“我也不怕把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是申集川真的看走了眼,小太医转头就把消息漏出去了,我也有办法能收这个场,这一点,小太医得信我。”
柏奕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病人在哪儿。”
“就在这间屋子里。”郑密指了指眼前紧闭的大门,又回头对身后那着那些器械包的随从道,“都拿好东西,进去之后该做什么,全都听这位小太医的。”
第五十六章 谁搞错了
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
房子的正中间用镂空的半圆木门格挡,将屋子分为里外两间,
一个大通铺横跨里外,外头放着男人,里头放着女人。
烫伤是很恐怖的尤其是大片的烫伤,即便是在现代,这样的伤势也依然凶险。
柏奕明白,还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绝大部分熬不出三天。
屋子里没有通风,一进门,一股难闻的馊气就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子。
郑密原是习惯性地抬手捏鼻子,但余光里看柏奕面色如常地站在那里,他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又把手放了下来。
“人在里间,直接进去吧。”郑密轻声道。
才揭开布帘,柏奕就一眼看见了那个虚弱地靠在墙角的女孩子她左臂的衣袖已经浸满了血污,脸也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变得苍白。
这个人,柏奕是认得的。
“你是”柏奕微微眯起眼睛,“那个郡主身边的丫鬟?”
听到这个声音,墙角里的女孩子身体抖了一下,茫然地抬起了头。
一见来人是柏奕,她似乎在忽然之间慌了神,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柏……柏……”
见此情形,郑密不由得怀疑地看了柏奕一眼。
“柏大夫……怎么来了……”她颤抖着问道。
“我被郑大人喊来救你。”柏奕答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盈香愣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来,但仍旧不敢去看柏奕的眼睛。
郑密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所有的变化。
柏奕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受伤的时间和原因等等,盈香答得有一茬没一茬,许多话是郑密代为回答的。
“这里还有别的空房间吗?”柏奕回头问道。
“有。”郑密立刻答道,“还要什么?”
“去烧热水,越多越好,”柏奕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木桌,“还有像那样的木桌,抬两张过来。”
……
柏奕这种说干就干的行事风格,郑密还是很喜欢的。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锐意,老叫郑密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趁着柏奕在这边给盈香处理伤口,他自己小跑着回后堂,硬着头皮向申集川回话这实在是一项要人老命的苦差事。
果然,才步入后堂,郑密就看见申集川拧着眉头坐在堂上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铺满了今日上午采来的笔录,还有狱中几个流民的口供。
孙庸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一看郑密回来了,露出了一个如遇大赦的微笑。
“……全无出入?”郑密问道。
孙庸点头,“全无出入。”
郑密又看向堂上的申集川,“老将军,你也看到了,昨夜我们抓的那几个人,供词和受害人这边的基本都一致。这些人既然是在城南犯案,就没可能在城西折磨那个小姑娘你的人,可能确实哪里搞错了吧。”
申集川难得地没有立即反驳。
他静静望着桌上的供词,“那个小姑娘呢?”
“我刚才顺便从太医院请了柏家的小太医过来,已经在看了。”郑密答道。
“那就再等等,我相信许知不会搞错。”申集川声音低沉,“等人齐了,我要他们当场指认凶犯。”
“那是自然,这个不用将军说我也会做的。”郑密笑了笑,“说句不相干的,今天我走着一趟,才算是明白申老为什么那么看重这家大夫了。”
申集川完全听不懂郑密在说什么,“看重谁?”
“太医院里的柏氏父子啊。”
申集川皱起了眉讲道理,他对柏家父子并没有什么倚重,当初会为他们砍一棵树,也只是给那些老想着给自己看病的太医一个下马威。
虽然柏家父子确实算得上是一股太医院的清流,但说“看重”,那还是太过了。
不过申集川并不打算和郑密解释这个,他只是轻哧了一声,“是吗,郑大人都明白了什么?”
郑密捋了捋胡子,“我今日在太医院的西柴房看见一幕奇景……”
……
柏奕这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盈香身上的伤口处理完。
她身上的刀伤显然不止郑密口中的“被砍了一刀”。
伤口统共有十几处,密集地布满整个上肢。左上臂的一处切割伤是最严重的,这应该就是郑密提到的伤口了但也没有伤到动脉。
只是,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进行紧急处理,所以伤口看起来有些感染。考虑到这一点,柏奕没有立即给这个姑娘做缝合,而是先清除了一些失活组织,而后换药观察。
在一开始,柏奕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样简单处理就能搞定的伤口,在郑密口中会变成“请了几个大夫来瞧,都说不好治”事实上,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才会真的要人性命。
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一提到要脱衣服看伤,盈香整个人就绷了起来,大有一种“这条命我也不要了,反正绝不让男人看我的身子”的气概而衙门里又没有什么丫鬟,基本上全是男丁。
命是可以不要的,清白是一定要保住的。
柏奕对这种思路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然后提出了一个办法,就像在现代手术里那样,他找来了一张干净的棉布,上面剪开了一个口子,盈香自己来操作,将口子对准需要被处理的伤口。
在做这些操作的时候,柏奕也留了一个心眼。那几个被郑密留下给他当帮手的衙役,一直都被他留在身边。
只是所有人都背过了身,没有去看桌子上的盈香罢了。
想想看,当初湖边找不着兔子,她那句“玉兔就是被你们掳走的”基本上张口就来。天晓得日后她会不会口口声声“你看了我你就要对我负责”赖上门呢。
所以还是要留证人的。
不过今天的盈香,没有半点先前的刁蛮,在柏奕给出了折衷方案之后,也一直很配合。
只是她一直不敢看自己。
“好了。”
柏奕转身去收拾东西,这里的器具没办法做到一次性使用,所以他不能把所有东西都就地扔掉,必须带回太医院消毒,以便二次使用。
盈香坐在桌子上完全没有动,柏奕一回头,她就立即收回了目光看向别处,眸子里全是恐惧,还有……
柏奕不确定自己的感觉对不对。
但从盈香的眼神里,他似乎还看到了一些……愧疚?
“怎么了?你很怕我吗?”柏奕问道。
盈香连连摇头,她低下头,嗫嚅地说道,“柏大夫……是……好人。”
这句话听得柏奕浑身不舒服。
在这个世道里,好人不是什么好词看看柏世钧就知道了。
柏奕没有再理会这个姑娘,把东西都收拾好之后,他跟随衙役一同离开了这间屋子。
才一出门,柏奕便远远地看见,郑密正和一位副官一起向自己这边走来。
看来郑密已经回完申集川那边的话了。
两人一直在彼此交谈,直到那副官抬眸看见柏奕正站在院子里,他神情忽地一振,快步向柏奕这边走来。
第五十七章 三不
这位副官柏奕也看着眼熟,但并不是上次送他和父亲出将军府的那位。
他先是上前对柏奕行了拱手礼,而后道明了来意申将军是专门派他来,专门跟柏奕回太医院看看的。
柏奕只觉得奇怪,“申将军想去太医院看什么?该看的郑大人都看过了。”
郑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东西,申将军还是想亲自派人瞧瞧才放心。”
那副官也点了点头,十分友好顺着郑密的话解释起来。末了,又问了一句,“柏司药最近还好吗?我们都很记挂她。”
柏奕目光微垂,“她最近不是很好。”
那副官愣了一下,关切道,“是病了?”
“……也不是,就是精神不太好,需要休息。”柏奕答道,“如果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讲,我转述给她。”
“倒也没什么,”那副官叹了口气,用极轻的口吻道,“无非也就是为了将军的怪疾……”
郑密咳嗽了一声,副官立刻停住了话题,他看了看郑密和柏奕,笑道,“我去为柏大夫备马车。”
两人目送副官转身而去,郑密捋须而笑,“那走吧,柏大夫,我送你出衙门。”
一路上,柏奕的目光不时往郑密那边看。
郑密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太医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柏奕收回了目光,望着前路,“就是一时觉得,看不懂郑大人是个什么样的官。”
郑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哈哈大笑,“小太医还挺记仇的嘛。”
郑密的这个反应,让柏奕轻哂。
“……原来郑大人也还记得我家出事的那晚啊。”
“当然记得了,”郑密轻声道,“令尊声望日隆,百姓深孚,连锦衣卫都惊动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柏奕看了看他。
郑密又笑,“不过小太医既然直言相问了,那我也不瞒什么。
“那个案子当时锦衣卫已经接了,地方上本来也不好过问,去了也就是打个配合。抓人、解押……他们自己来就够了,我们没必要跟着。
“当然,小太医要是觉得我这是不作为,那这锅我肯定背着不推。不过平京就这么点大地方,上面就是皇上、宫里,然后又是内阁,还有每日来来往往的各地官员……一个京兆尹要是事事都管,那肯定活不过三十,就该累死在衙门里了。”
柏奕表情没什么大的变化,但确实变得比先前柔和了一些。
“那看来,今日我看到的这个‘冲在前头’的郑大人,是不多见的了。”他轻声说道。
“岂止是不多,简直是没有。”郑密笑着答道,“人要是总想冲在前头,那也是个负担。我就老和我的下属说,做事情前要想三不能不能不做,能不能让别人做,能不能明天再做。很多人都是瞎忙,感动了自己,但除了把水搅浑,没别的用途。”
柏奕忽然就被这“三不”给逗笑了。
在如今的朝局里,或许也是一处新解。
两人说话间就要走到衙门口,忽然有女孩子哭闹的声音隐隐传来。门外有衙役慌忙往里跑,一见郑密更是脚下如风。
“大人……有人、有人闯衙门!”
郑密挑眉,“什么人?多少人?”
“就一个。”
郑密满脸问号,“……就一个?”
柏奕听着前方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衙役也在这时递给郑密一样事物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腰牌,正面用篆书写着“玄青”,反面是一个“康”。
“这是她闯门时候掉下来的,”衙役为难道,“我们几个就没敢直接动手……”
望着这腰牌,郑密的表情略略有些僵硬。
柏奕也看了一眼郑密僵在半空的手,他抽身一步,轻声道,“郑大人,我看我还是从衙门后头走吧。”
说着,他抬脚就要跑路,结果被郑密一把抓住。
“小太医留步,”郑密笑了两声,“这儿还需要你。”
“这事儿和我可一点关系没有。”
“怎么没有了,盈香那丫鬟是你治的,郡主来肯定是为了她。”说着,郑密皱眉望向衙役,“外头就一个人吗?没别人跟着?”
“对,就一个。”
郑密略一思索,“宜康郡主肯定是偷跑下来的,你赶紧派人去山上,请宜宁郡主过来看看。”
“啊!好!”
那衙役接过了腰牌,又飞也似的跑远了。
柏奕和郑密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郑密忽然有点后悔,刚才好端端地和他提什么三不啊,现在不管再扯什么估计也没用了。
“……这样把。”郑密轻咳了一声,“我也不是,啊,要推卸什么责任……”
“嗯哼。”柏奕轻声哼了一声,脸上直白地写着我信了你的邪。
郑密面不改色,“人既然是来闯我的门,那我肯定得去接,是不是。但刚才也讲了,郡主肯定是为她的丫鬟来的,有些事你不在我不好答,你得留着。”
“申将军的副官还等着跟我回太医院呢。”
“让他再等等!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柏奕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抓住的衣袖,他深吸了一口气,“……先说好,我只管我份内的事情。”
听得此言,郑密连连点头,“行!”
很快,两人一起来到衙门口。
出人意料的,这次宜康没有多看柏奕一眼她红着眼眶,喘着粗气,在独自和外面衙役缠斗的过程里,她的衣服沾染了灰尘,手背的关节也蹭出了血。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郑密,“郑大人!”
“呦,小郡主。”郑密笑盈盈的,忽然又变了脸色,带着几分惊慌和心疼道,“哎呀呀,郡主这手……”
宜康立刻将两只手背在了身后,“盈香呢!我要见她!”
郑密一脸恍然大悟,立刻皱眉训斥了门口的衙役几句,而后亲自带着宜康,抓着柏奕,往侧院里走。
盈香还待在先前的那个房间里,只是已经从临时搭建的操作台上移到了近旁的卧榻。
郑密一指明了方向,宜康就一刻也不等地飞奔了过去。
等柏奕他们也踏进屋子里的时候,宜康已经跪坐在盈香的床边,她握着丫鬟的手,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落。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告诉我!”
第五十八章 请结账
盈香猛地把手从宜康的手中抽离,兀自摇了摇头。
“……郡主怎么来了?”她望了望门外,隔着屏风,看见了又折返回来的柏奕和郑密,她迅速低下了头,“大郡主和您一块儿来的吗?”
“姐姐没有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宜康低声回答,“我听她们说你出事了,人被押在京兆尹的衙门里,我”
“那怎么好,大郡主会生气的!”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两个女孩子在床榻边低低地吵起来,郑密两手抱怀,正大光明地站在旁边听。
柏奕站在旁边有点不自在这简直就是在听墙角嘛。
患难的两个女孩子看起来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
不过这种情深戏码并触碰不了柏奕的神经,只让他觉得聒噪。他有点想出去等,只是才往院子里踏了一步,郑密就马上紧紧钳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趁机跑了。
等宜康探望完了盈香,再出来的时候,柏奕才理解为什么郑密死不撒手某种程度上说,宜康郡主,真的极其难缠。
在侧院的大院中,宜康咄咄逼人地询问着盈香的伤势,每一句话都夹枪带棒,气得柏奕忍不住想翻白眼。
但以一个成年人的气度,他还是以职业微笑平静地回答了宜康的每一个问题。
在事无巨细地问清了每一件事之后,宜康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有些出神地低下了头,呼吸声也渐渐平静下来。
“还有别的问题吗?”柏奕轻声问道。
“没了。”宜康低声答道,她五指轻轻插进了头发里,轻轻捋起了额角的几缕乱发,声音又猛地转冷,“你给我好好治,否则的话”
宜康话还没有说完,柏奕已经摊开了右手,伸在了她的眼前,宜康一下打开柏奕的手,“你干什么?”
柏奕居高临下,睥睨着道,“郡主先把今天的诊费结一下吧。”
“诶……”宜康的眼中露出了茫然,“诊费?”
“对啊,”柏奕两手插在袖子里,“你的这个丫鬟可是请了好几轮大夫,人人都说治不了,只有我给治了。而且,她的伤口往后每天都需要清理,我还要往返太医院和京兆尹衙门,这个车马费,我们也得好好算算。”
宜康愣在了那里。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脸色微微涨红了几分,声音也忽然低了下去,“钱……钱的话,我……我现在身上还没有,但是”
柏奕冷笑了一声,“堂堂郡主说自己没钱,我看……不会是想赖账吧。”
“我不会赖账的。”宜康立刻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柏奕,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柏奕坦然以对,“药钱和一些物料走的是衙门的账,我不收你的,我的诊费一次一两银子,得日结。”
宜康咬了咬嘴唇,“可以。等盈香好了,我再”
“郡主是听不懂日结是什么意思吗?”柏奕直接打断了宜康的话,脸冷得像冬天的冰凌。
宜康低下了头,一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密看着这个气氛,强忍了笑意,决定出来做个和事佬,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那里的宜康郡主已经用力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
她一把拉过柏奕的手,将镯子用力压在了柏奕的手心,“你先拿着这个。”
柏奕看也不看,直接将镯子收下了。
“抵押是吧。”他轻声道,“也不是不行,那郡主立个字据,按下手印。”
“立字据?”宜康瞪圆了眼睛,“你、要、我、立字据?”
柏奕看向别处,轻声道,“郡主金枝玉叶,回头反咬一口我偷了你的玉镯,我找谁伸冤呢?不立字据,那镯子郡主就收回去,至于你的丫鬟,就让郑大人另请高明吧。”
宜康咬紧了牙关,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她忍不住地鼻酸,眼眶也微微发热。
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谁这样欺负过。
可柏奕事不关己地远望,一眼也没有望过来。
宜康握紧了拳头。
“……我立。”她低低地说,“你……你好好治她,就好。”
不多时,字据立好,一式两份。
等墨迹干后,柏奕当着面将字据对折收进衣袖,而后带着器械和玉镯大步离去。
郑密照例送柏奕出门,等彻底离开了身后的院子,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除了宜宁郡主,我还没见过谁能降得住宜康郡主的。”郑密轻轻拍着柏奕的肩膀,“你也是谁都敢惹啊。”
柏奕哼了一声,“郑大人看起来和郡主很熟啊。”
“熟吗?”
“熟啊,郡主进门之后基本不用指路,你说人在侧院她直接就往这边走了。”
郑密笑了笑,“宜康郡主的父亲和我是同一年的进士,后来入赘了,来往就少了。不过他生前还是带小郡主过来玩过几次。再后来小郡主家里出了事,她被宜宁郡主接上山抚养,基本也就逢年过节偶尔见一两面……算不上熟了。”
“出了事……?”
“嗯。”郑密点了点头,但并不打算展开,他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岔到别处去,忽然停住了脚步。
柏奕撞在郑密的肩上,见他脸色微变,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有身着厚重衣袍的中年女子向着这边缓步而来。
郑密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向道路一旁让去。
柏奕也跟随着停了下来,小声问道,“……那位是?”
“宜宁郡主。”
郑密目光低垂,脸色肃穆,压低了声音快速答道。
中年女子慢慢走近,每一步都端庄娴雅,但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跟从在她身后的那些女道人亦然。
在此之前,柏奕从未在谁身上体会过“冰霜”的实感。
但当这位郡主靠近的时候,他分明觉得连四下的风都更冷了一些。
她走路的时候,肩膀是真的几乎不动,目光始终平视前方,只有衣裙之下的两只脚,以某种合规的步伐慢慢行进。
在距离郑密还有五六步的时候,宜宁郡主停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常年没有表情,她脸上的皱纹很少。柏奕听曾久岩说起过,这位宜宁郡主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可如果不是因为脖子上那些遮挡不住的褶皱,柏奕或许会觉得这位郡主真的是方才那个十三岁少女的大姐二十五六的那种吧。
“郑大人。”宜宁口吻严肃地开口了,“宜康在哪里?”
第五十九章 拿的什么剧本
郑密的腰又弯下去几分,轻声答道,“回郡主,小殿下正在侧院,和那个丫鬟在一起呢。”
“给郑大人添麻烦了,”宜宁郡主的脸上没有表情,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是我管教不严。”
“哪里哪里”郑密连连摇头。
宜宁郡主的目光又落在柏奕身上,“这位是?”
“是太医院的大夫。”郑密抢先回答,“是衙门今日专程请来,为伤员诊治的。”
宜宁的目光缓缓移开,声音听不出变化,“听说前不久宜康去闹了一个年轻太医的场子,是你么?”
“是我。”柏奕答道。
宜宁微微颦眉,“你经常和宜康见面吗?”
柏奕有些在意地抬起头,“宜宁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宜宁没有直接回答,她依旧望着道路的前方,“宜康上次在太医院弄坏了多少东西,改日我会派人上门清点核算,该赔的,我玄青观分文不欠……
“有些人,也该摆正自己的位置,拎清自己的身份。”
柏奕冷笑了一声,未等宜宁说完,便径直拂袖而去。
宜宁愣了一下,立时转身呵斥道,“……你站住!”
然而柏奕步履如飞,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郡主殿下,本官也先失陪了。”
郑密后退了两步,而后飞快地追了过去。
……
这日傍晚,柏奕气势汹汹地回了家,进门放了东西就开始去后院劈柴。
按照先前和柏灵的约定,他比之前早了半个时辰回家做饭。
柏灵原本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打瞌睡,见柏奕一个人回来,揉着眼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不过声音有点小,柏奕可能没有听见。
后院传来劈柴声。
柏灵站起身,回屋去归置柏奕今天带回来的东西除了一些日常的记录手册之外,还有一个用方巾包起来的小东西。
柏灵伸手去探,发现是玉镯。
尽管她并不懂玉,但还是能够感受到这镯子质地与那些普通首饰的不同,它清澈、温润,通体绿色,透光也很好。
柏灵把玉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一种属于女孩子的淡淡香气。
她眼睛一亮,瞬间不困了。
嚯!
我这是要,有嫂子了……吗?
柏灵放下了手镯,轻手轻脚地往后院走,正巧碰上柏奕拧着眉头抱柴往厨房走。
“有事?”
柏灵忍着笑意摇头,侧身让柏奕过去。
她跟在柏奕身后进了厨房,“……所以我们晚上吃什么呢?”
柏奕没有抬头,随口问道,“你想吃什么?”
“酸汤鱼?樱桃肉?”柏灵靠在墙边,“番茄菜花?糖醋里脊?”
柏奕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都酸酸甜甜的,你不是不爱吃酸的吗。”
“是不爱吃酸的,”柏灵两手抱怀,“不过……酸酸甜甜不是挺好的嘛。”
柏奕终于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他深吸了一口气,两手叉腰,瞪着柏灵。
柏灵丝毫不怵,“镯子怎么回事?那肯定不是送给我的。”
“是宜康郡主的。”柏奕随手把柴火丢进灶下,然后开始磨刀,“今天在京兆尹衙门又遇到她了。”
柏灵愣了一下,表情这才稍稍恢复了几分,“京兆尹衙门?为什么你会去那里?”
想起白天的遭遇,柏奕仍旧觉得心里无比地窝火。
他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悉数说了一遍,除了在太医院和京兆尹衙门发生的一切,后面还有申集川副官跟着去太医院的事。
那位副官在进了西柴房以后,东碰西碰,不知道给他额外增加了多少的清理工作。
一言以概之,柏奕的今天就四个字非常不顺!
“他们这是把医院当成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个个官威大得不得了,顶着一个郡主的头衔就眼高于顶自以为是,还‘拎清自己的身份’,我看要拎清身份的是她们自己!非要拿出来比,那谁是癞蛤蟆谁是天鹅肉还不知道呢!”
柏灵被这个比喻逗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她轻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
柏奕的目光扫过来,“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柏灵连连摇头,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其实申集川副官去你那里还挺好理解的……外科手术之于战场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明白。”
四目相对,柏奕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柏灵和自己聊到的话题。
柏奕望着柏灵,“你这几天,是已经在想这件事了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清澈冷静,“荷塘里有一片荷叶,每天长原来的一倍。荷叶在第七天覆盖了整个荷塘,问什么时候长满半个荷塘?”
“……第六天夜里。”
“嗯,”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在那个决战的前夜。”
柏奕听得神情复杂。
大厦将倾,从来不是从无预兆。
覆手之间,远敌竟已顺着流民一道南下,渗入这帝国的心脏,于朝廷鼻息之间潜伏。
等到来日,若是所有危机忽然被一并引爆,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忽然,柏灵又笑了出来。
“你又笑什么?”柏奕问道。
“总感觉你现在拿的好像是欢喜冤家的剧本。”柏灵小声答道。
柏奕眯起眼睛,“……什么剧本?。”
“总之呢,拿走一个女孩子贴身的首饰,这个开局是很危险的。”柏灵笑着拿起小箩筐,捡了几把青菜,“我去帮你洗菜。”
柏奕皱眉看着柏灵去院子里的身影虽然今天的柏灵奇奇怪怪,但看起确实又好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也是好事吧。
……
夜间的饭桌上,一家三口又一次坐在一块儿吃饭。
今晚的菜果然大都是酸酸甜甜的,喜好咸辣的柏世钧勉强动了几筷子,然后一直盯着手边的双辣酱,拿青红椒蘸饭吃。
柏灵夹了两片叶子菜到柏世钧碗里,“话说,五月初九那天,爹和柏奕晚上有空吗?”
“初九……那就是四天后了,”柏奕算了算,“怎么了?”
“有个宫里的姐姐要成亲了,之前给我送了请帖,日子定在初九,”柏灵轻声道,“在宫里的时候她挺照顾我的,所以我想到时候去给她捧个场,送份礼。”
“什么时候?”
“说是申时入席,酉时开宴,”柏灵轻声道,“吃完回来,怎么着也得半夜了吧。”
第六十章 底线
说着,柏灵从桌边抽来一张新制的喜帖,递给了柏世钧,“之前她就送了一张喜帖给我,今天下午又托人送了一份正式的。”
柏世钧接过看了看,他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听说最近外面不太平,晚上的喜宴,还是不要去吃了吧?”
柏灵摇了摇头,“我倒不用担心太不太平的问题,有十四在,我一定是太平的。但我如果就一个人去,多少有点奇怪。”
柏奕一面咀嚼,一面从柏世钧那里接过喜帖看了看,在大致浏览了一边当日流程之后,他也颦眉道,“那天倒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申时入席也太早了,我最多申时末从太医院走。”
“申时末啊……”柏灵想了想,“晚是晚了点,但也可以。那我提前从家里出发,申时末我在孺子路的路口等你们?”
柏世钧看起来还是有点犹豫。
“我们可以吃完就走嘛,”柏奕说道,“反正主要是礼,礼到了就行,我们提前早退没人会拦着的。”
……
京兆尹衙门,此时彻夜通明。
才入夏,五月的中上旬正是农忙的时候。往年的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双抢抢收庄稼、抢种庄稼,一大家子紧密配合,偶尔也要给村里忙不过来的人家搭把手。
官府每年这时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之后的纳粮。
然而今年,府衙里的郑密完全没有时间去管这件事。
一共一百一十七个安置点,陆陆续续在平京城外的西面和北面搭建了起来。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些离城大约十几里路的安置点,已经容纳下将近两万流民。
如此,总算是堵住了流民入城的口子。
内阁的急递一封封地催向相邻的州府,最要紧的是粮食和临时住所。虽然各方都有难处,但好在左右州府的时任官员都不是虚以委蛇之辈,分流和再安置的任务已经提上了日程。
然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北面涌来。
“赶上了。”郑密丢下笔,“我真是赶上了。”
在郑密身旁,申集川仍没有走,他主动向建熙帝请缨协同京兆尹衙门料理流民的处置工作。这项差事又苦又险,但他又确实是时下最合适的人选。
郑密用力地挠了挠头皮,“老将军,你当初处置冲击衙门的流民时,花了多少兵力?”
“这种参照没有意义。”申集川轻声道,“平京不像北境那么缺粮食,就算不出城,靠着在城里讨生活,也一样能活下去,而且再不济还能搭个苦瓜棚来住。你现在在外头设粥棚,不会有多少人为了一碗浓粥就跑上十几里路的。”
郑密深深地吸了口气。
“都是百姓,都要安抚。”郑密轻声道,“但现在内城的这批人,显然就有问题……”
申集川又问道,“现在已经进城的流民有多少?”
“不好确认,”郑密皱起了眉,“从去年就零零散散放进了许多,上个月见安湖夜游,要与民同乐又放进了许多。现在……至少有一千出头吧,也可能更多。牢里已经抓了好几百个了,抓人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震慑。”
“震慑。”申集川微微皱起了眉头,“平京城光是城内就一共三十七万百姓,再算上周边城郊村镇五十余万,那就是九十万、近百万的人口。你搞出来的震慑,最后会震慑到谁头上?那些金人的细作藏身在人群之中,看见这震慑是会害怕,还是会发笑?”
“哎呀,我知道的嘛。”郑密看了申集川一眼,“这点道理都想不通我就不要在这里尸位素餐了。”
他将案卷推向申集川那一侧的桌头,“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就是突破口。”
申集川望着案卷,没有伸手去翻。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我们要在他们下手之前,先找到下一个受害者。”郑密轻声道。
“这次救下的这个盈香,一直都跟在宜康郡主身边,这几年一直待在山上,人际关系非常简单。
“既然每次的受害人都大概率和上次的受害者有牵连,那我们完全可以逐一追踪那些和她走得近的人。看看哪些人和先前遇害的人有共通之处,就重点盯防,守株待兔。”
申集川摇了摇头,“哪里有共通之处?已经出事的这九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偏偏凶犯对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还都非常熟悉,总是能挑中防守最薄弱的时刻下手……什么样的凶手才能对这些信息全都了如指掌,郑大人心里有答案吗?”
郑密没有回答,这确实也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申集川接着道,“且每次伤人之前,这些人都要先设法和衙门知会一声,永远让我们第一批到达现场,”
说着,他眯起了眼,“为什么?难道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吗?不可能的。”
郑密隐隐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变得清晰,但这种清晰的感觉转瞬即逝,又很快变得混沌起来。
申集川的刀立在地上,他两手紧紧握住刀柄,“……无非是一点一点压上来,直到最后一根稻草。”
郑密回头望着申集川,“老将军是不是已经想明白了什么?”
“是,但这桩案子,我也确实无能为力。”申集川轻声道,“我只能说,若是到了退无可退的紧要关头,我能给郑大人兜个底。”
一瞬间,郑密的心弦猛然拨动。
“老将军不用和我打这个哑谜,你既肯点明,我自然就想得明白。”他声音清冷,“你是说,这些城内的流民中,有人要蓄意煽动当地住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让我们自己先乱起来。”
申集川没有回应。
但对此时的郑密来说,有些事情忽然就变得明朗了比如说为什么受害人没有被一刀毙命,而是被泼了沸水,且情况逐一加重。
也许,凶犯们就是要这些人活着,或者说,活到某个关头。
“老将军说的兜底是什么意思?”郑密忽然皱紧了眉,他此刻终于有些回味过来,“你不会是想把城内的这些流民,全都赶尽杀绝吧。”
第六十一章 是夜彗星
申集川的沉默让郑密头皮发麻,“老将军,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申集川望着桌面的案卷,“皇上已经下令,这几天禁止一切流民进出平京城。”
郑密手一抖,“皇上下令禁止流民进出……是这个意思?”
申集川没有答。
郑密扶着椅把,慢慢地坐下来,他声音透着微寒,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和失望,“要像现在这样作乱,顶多三五十人就够了……京中上千人,都要为他们陪葬?那可也……都是我大周的子民……”
郑密心里骂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这真像是今上会做的事情!
想到这里,郑密猛地站了起来。
“郑大人要去哪里?”
“去找卫营借兵,继续加重巡防!”郑密扶正了额上的官帽,“你不是睡不着吗,我看干脆就别睡了。等我一会儿回来,我们再来亲审一遍城南惨案的那几个凶犯,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好。”申集川望向郑密,“能不能救这些人性命,看郑大人了。”
郑密冷笑了一声,“你别给我扣这种高帽。真要是犯下父母官围剿自己治下百姓的罪行……往后遗臭万年、留个千古骂名,我郑密跑不了,你申集川也一样!”
说罢,他目光森然地望了一眼宫廷的方向,而后在夜色中快步拂袖而去。
一千流民和三十五万京畿百姓,孰轻孰重。
郑密知道,若是自己试图对上抗辩,宫里的上差抑或建熙帝本尊就会丢下这样的问题。
郑密忍不住嗤了一声这种问题无非是拿来消解罪恶感的把戏。
倘若有朝一日,问这问题的人自己站在一千流民之中,那答案必定又不同了。
可是宫墙深深,威不可测,这些一向窝藏在壁垒最深处的人,又怎么会让自己落至那样的一步。
夜色中,沉浸在悲愤之中的郑密闷头向前走,忽地,他听见身后的随从发出恐惧的惊叫。
郑密回过神来,循声而望在他身后,所有的随从都停下了脚步,人们抬头望着夜空,颤抖的手指向天空的一角。
顺着那手指的方向,郑密也抬起了头。
只见,一颗炽白的彗星拖着暗红色的星尾,在如同渊面的夜幕中显现。
远天暗淡的勾月,被这深红的星芒遮掩着。
郑密的四肢也忍不住开始微微发抖。
彗星袭月。
偏偏……在这个时候吗?
……
玄修殿的高门之前,黄崇德低着头从丘实手中接过了一件薄衫,轻轻走上前,盖在了建熙帝的肩上。
一阵风过,那薄衫又被吹落,随风飘到两三步远的地面。
建熙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穹宇,望着被彗星光芒扫过的月亮,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
“皇上,该休息了。”黄崇德轻声道,“明日一早,还有内阁的议事。”
“……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奴婢看见了。”黄崇德低声道,他恭敬地欠了欠身,“奴婢听说,钦天监的几位大人已经连夜聚首,相信明日会给皇上一个答复。”
建熙帝慢慢收回了目光,黄崇德就在这时再次将薄衫披了上来,建熙帝两手拽住衣衫的两侧,轻轻拢了拢。
“……朕不想睡。”他垂眸说道,过了许久,他又说道,“朕要去慈宁宫。”
黄崇德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反驳,转身便吩咐了下去。
深夜的龙辇抬着宽袍大袖的建熙帝穿过幽幽的宫道,每个人的手心都捏着汗水。
除了建熙帝本人,没有人敢抬头。
人们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出什么纰漏,给自己招来杀身大祸。
通向慈宁宫的宫道上,换季的落叶还没有人清扫,宫人们的脚步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建熙帝目光深邃,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寂寞,如此萧条。
在离宫门还有一两条巷子的时候,建熙帝下令停了下来。
他在黄崇德的搀扶之下再一次踩在了地面上,然后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踽踽而行。
不远处,守夜的宫人已经认出了来人他们也是不久前才刚刚接到消息,说皇上正往慈宁宫的方向而来。
于是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等待着。
深夜的慈宁宫一片寂静,当建熙帝踏进这里深红色的落漆大门,两侧亦没有人喊“皇上驾到”。
只有脚步叠着脚步,衣摆打着衣摆。
慈宁宫的宫人们擎着灯笼在道路两侧等候,人人带着银色的半盔,嘴角平齐没有任何表情。
掌事宫女已经在院中等候。
“太后醒了吗?”建熙帝轻声问道。
宫女点头。
建熙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亮着灯的窗户,“是没睡,还是刚刚被叫醒的。”
宫女茫然地抓紧了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一旁黄崇德道,“若是还没睡,你就摇头,若是被叫醒了,你就点头。”
宫女再次点了点头。
“太后还好吗,这些日子。”建熙帝又问道。
宫女第三次点了点头。
建熙帝的脸色阴沉了几分,“朕问你话,一直点头是什么意思?”
宫女立时跪了下来,向着建熙帝不住地磕头,发出了如同兽类的嗷呜低语。
黄崇德这次没有说话这里的一切陈设、规矩……都是建熙帝亲手定下来的,他不可能不记得,当初是他自己下令割掉了所有宫人的舌头,然后给所有人带上铁面具,不让任何人知晓这里都有谁。
可皇帝还是要生气。
他怎么可能不气呢。
这个方法是如此有效,以至于在隔绝了所有人之后,如今也将他隔绝在外。
慈宁宫的门,就在此时缓缓打开。
依然是两个戴着铁面具的宫人走了出来,他们小心地握住了大门的边框,用力将门微微提起,然后无声地走出四分之一道圆弧。
建熙帝的目光也便从宫女身上移开,他提着衣摆,拾级而上,身后只有黄崇德紧紧跟随。
朴素而整洁的慈宁宫里,被深夜唤醒的太后莫名其妙地坐在正厅的茶座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似乎也不在乎。
既然坐在了茶座之前,她便命人开始烧水,自己拿起茶杯,没一会儿又握着杯子打起了盹儿。
直到一阵夜风从外面吹来。
太后抬起头,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母亲。”建熙帝低低地喊了一声,“朕……今晚来看看您。”
第六十二章 母子
太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眼前的身影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熟悉,又有些畏惧。
建熙帝慢慢地走近,最后跪坐在太后茶座的对面。一旁的小火炉里,热炭掩映着明灭的光,小锅里盛着的水还很平静。
太后低下头,揉捻着自己手中的小小茶杯。
建熙帝的目光慢慢转向桌面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个。
在离太后最近的位置,有个写了三笔,还未完成的“正”后天,柏灵就又要进宫了。
每当这个时刻,太后的心情总是会变好。
只是这些,建熙帝并不知晓。
他望着这些正字,一时间心中忽然酸楚起来,他再次抬头,又唤了一声“母亲。”
四目相对,太后的神情渐渐从陌生转向疑惑。
“你要是觉得这里的生活太难熬,”建熙帝轻声道,“儿子带您出去转转。”
儿子……
老人微微皱起了眉,这个遥远的词汇像是一块砸向水面的巨石,瞬间在她的心底激起无数的水花。
“十年了。”建熙帝望着身体已经慢慢枯朽、佝偻的母亲,声音变得低缓,“有些事情,也该过去了吧。”
过去……
老太后呢喃着,似乎并不明白这个词汇的含义。
她的身体慢慢前倾,像是想要去看清眼前人是谁
那只布满了皱纹与老年斑的手向着建熙帝的方向缓缓伸去,似是想触碰建熙帝的脸。
老去的建熙帝微微低下了头,这个动作让他回想起幼年犯错时被母亲抚慰的时刻他忽然觉得,这也许就是他今夜想要到这里来的原因。
怪异的星象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抗的命运,某种针对着帝王的宿命,让他无处遁形。
他现在不想做谁的父亲,谁的丈夫,亦不想去考虑什么万民的归处。他只觉得这帝宫里的一切都无法为他遮风挡雨,于是他终于想起了被囚禁的母亲。
上天的宿命是一种宿命,母亲对孩子的呵护又是另一重宿命。
即便是在命如草芥的世间,也常常见到后者对前者的违抗。
一个站在世间最高处的帝君,也一样是母亲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太后变得痴傻了也是一件好事,他不必解释什么,辩白什么,只需要把头低下来,就能再次栖身于某种久违的呵护之下。
哪怕这种呵护,在他幼时就已经是一种奢望。
建熙帝轻轻叹了一声。
然而太后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瞳孔骤然缩紧距离拉近,建熙帝的容貌清晰地映在老太后浑浊的瞳仁中。
黄崇德立即觉察到了几分异样,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年迈的太后突然发出了与她的身型毫不相称的咆哮。
倏然之间,一整张茶案都被太后掀翻,木桌直接撞翻了一旁煮水的小锅,将要沸腾的熟水泼洒在地面,激起一阵白热的水汽蒸腾。
老人发出一声撕裂的,悲恸的长啸建熙帝的左颊上随即多出了两道血印,他已经本能地往后躲闪,但太后的指甲仍旧划破了他的脸。
“皇上!”黄崇德立刻上前阻挡,一直站在太后左右的宫女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几人紧紧扑上前按住了发狂的太后。
建熙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捂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太后的声音像是最粗粝的岩面,一瞬间的歇斯底里直接撕破了她的嗓音。
“刽子手!”
她的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两眼几乎要溅射火星,干枯苍白的五指奋力抓向建熙帝的方向。
“刽子手!!!”
“啊……啊!!!”
老人悲凄的呼号在慈宁宫的上空激荡,每一声都像抽打在建熙帝的心口上。
在激烈的挣脱与遏制之中,太后松散挽起的长发已经彻底散开,银白色的乱发挡住了她的半张脸,也让她原本就憔悴的面容显露出某种油尽灯枯的虚弱来。
“刽子手?朕?”建熙帝放下了挡着左颊的手,在片刻的惊慌过后,原本残存于眼底的最后一点温存也消散了,他又变回了黄崇德最熟悉的样子,“……不都是你们教会的吗?”
太后剧烈地呼吸着,她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快要到达了极限。
尽管如此,老人仍然在低声地指控只是没有人能听懂那些悉悉嗦嗦的低语是在说些什么。
两个戴着铁面具的宫人上前,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被太后掀翻的乱象。
建熙帝一声冷笑,缓步走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老人被按坐在靠墙的地面上,尽管已经虚弱到了极限,但她仍然用某种带着憎恶的目光,死死瞪着建熙帝的眼睛。
某种虚无缥缈的假象和妄想被撕碎了,建熙帝俯身蹲下。
“朕把你关在这里,真是没有关错。”他冷声说道,“你到现在还是死不悔改,是不是?”
“……悔改?”太后的嘴角轻轻抽动,似乎带起了一抹笑意,又像是因为癫狂而陷入了某种无所畏惧的淡泊里。
她的语言支离破碎,然而在所有意味不明的词句里,建熙帝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道尧。
陈道尧。
建熙帝的侧脸微微动了一下,“是啊,只有他是你的儿子,你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过他现在在哪里呢?你老了,走不动了,你的道尧呢?就算他还活着,他能来你膝下尽孝吗?”
太后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伤心地低下了头。
“一个活死人,”建熙帝拧起了眉头,嘲弄地开口,“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也值得你们投入那么大的心力。他随便做点什么,写一副字,背几句诗文,你们就前呼后拥地夸赞,那不是朕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吗?”
建熙帝微微昂起头,睥睨着眼前的老人,“你多看一眼了吗?”
老太后神神叨叨地捂住了耳朵,然后又忽然扑在地上,似乎在伸手摸索着什么。
“我的半印……”她轻声地呢喃着,“我要找我的半印……我的半印呢?”
建熙帝望着眼前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忽然觉得心底里最后的一点火焰也熄灭了。
他怎么会天真到,要向这样的一个人,求安慰呢?
第六十三章 雕轴(为九月月票的加更
建熙帝最后看了一眼这里的陈设,而后迅速转身,退出了这座令他陌生,也令他寒心的殿宇。
慈宁宫外,所有的宫人都跪了一地,人们以同样的姿势和角度低头俯跪,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建熙帝用近乎竞走的速度离开了这里,徒留一地的宫人与落叶。
次日清晨,柏奕醒来。
当他照常走到院子里,准备打水洗漱的时候,柏灵已经站在那里了。
她仰头看着天空。
柏奕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柏灵回头,神情复杂地指了指天空的西南角,“你看那儿。”
柏奕抬起头在他们的西南面,一颗巨大的彗星挂在穹宇一角。
尽管在白昼,那颗彗星的光芒也依然耀眼。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感觉我们要见证一段历史了。”
……
这天上午,柏灵独自去挑选送给宝鸳的礼物。
如果是在寻常时候,这种繁文缛节的琐事,大概只会让她觉得琐碎和无聊。
可在如今这样的时局,她反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地准备这件小事,好像这才是如今第一要紧的大事。
有贵妃在,宝鸳不会缺钱,也不必抱着什么死物来显示自己的地位想想她之前那么阔绰地把私藏多年的宝石全部赠予了自己,就知道贵妃暗地里为她使下的劲儿有多么的大。
柏灵打算挑一些别致、精巧的玩意儿,未必要多么贵重。
可一路看下来,她竟是没遇上哪怕一件合眼缘的东西。
就这么一条街连着一条街,最后柏灵走到了卖字画古董的老琉璃巷。
虽然她不懂文玩,但每个掌柜上来和她打招呼的方式,都让她隐隐觉得有几分古怪。
她与每一位掌柜都随意地攀谈几句,每个人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抛出了类似的话术“楼上我有几件私货,姑娘您颇有几分眼光,上来瞧瞧吧。”
柏灵全都拒绝了。
“我怎么会有眼光呢,我完全不懂的啊。”
柏灵总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退了出去,换下一家。
直到走到老琉璃巷西街口的一间门店,这间铺子里没什么人,唯一一个看店的是个有些弱气的书生。他自己站在角落里,眼睛不时往柏灵这边瞄过来,似是想来搭话,但又不好意思。
也多亏了这腼腆,柏灵一个人看完了整整三个货架上的东西,在最靠里间的位置,她忽然看见了一个褐色的玉球。
这个玉球被堆放在最底层的一堆玉器里头,柏灵将它捡起,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似乎也正合她心意。
正要起身时,她忽然发现这堆玉器的箱子前头,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柏灵有些在意地细看起来。
见柏灵一直没有将那件器物放下,书生总算鼓起了勇气,慢慢地走近道,“姑娘是看中了什么?”
柏灵指着字条,“这里写着的是……?”
“啊,”书生应了一声,“写着‘逾期’。”
“逾期?”
“有一些是付了定金,但没按时来缴尾款的东西,另一些是有人托我们按纸样去找,找来了又不肯收的东西。”那书生小声解释着,“能卖出好价的,都放到别的柜子上摆起来了,这些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姑娘要么?”
“这个球多少钱?”柏灵抓着那褐色的玉球问道。
那书生直接道,“收您一百文吧。”
柏灵想了想,她试探着按拦腰斩断的份额,向着书生比划伸手,“五十文?五十文,我直接付钱拿走。”
那书生并不诧异,对折杀价已经是这条街上司空见惯的手段了。
“您要真想要,”他中规中矩地回答,“七十文给您。”
柏灵没有再还价。
结完帐,书生用一些废旧的纸张将褐色的玉球包裹好。柏灵收好了东西转身要走,那书生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姑娘!我们楼上还有好东西,您要去看看么?”
柏灵有几分好笑地停下了脚步,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怎么人人都放了好东西在楼上?你们都在楼上放了什么?”
“呃……”书生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我上楼看看吧。”柏灵直接答道。
那书生连连点头,见柏灵已经折返,踏上了上楼的台阶,他连忙也从柜台后面转出来,只是才打开了柜台与前铺的隔板,外头就跑进来一个肥头大耳的绸衣胖子。
“你是……这儿的……伙计吗?”那人气喘吁吁道。
这个声音柏灵听得耳熟,她站在楼梯中中间间的位置停了下来,好奇地回头望去。
这一瞧,柏灵乐了那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吟风园巧遇的黄裕章。
上次去裕章票号的时候没遇上,没成想,竟在这里见了面。
“您这是……?”书生有些为难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客人。
黄裕章从怀里掏出一张四叠的订契,推到了柜前书生的跟前。
“我来……取货。”他也顾不得擦汗,“本来前天就该来了,结果家里有事耽搁了,我自己也把这茬给忘了,东西还在么?”
“我给您看看……”书生接过他的订契,才看了第一行,就轻轻“啊”了一声。
黄裕章心下一沉,“卖出去了!?”
书生眨了眨眼,转头望向正站在楼梯上的柏灵。
黄裕章随即也看了过去。
“黄老板。”柏灵主动打了个招呼。
黄裕章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起来,“柏司药!”
“……要不,”书生指了指柏灵,又指了指黄裕章,“您二位自己勾兑勾兑?”
……
老琉璃巷外,一处露天的茶铺子,柏灵和黄裕章一人面前放了一碗凉茶。
据黄裕章讲,这间茶铺的甜米糕极其有名他自己反正每来一次老琉璃巷,都要来这里吃几碗的。
不一会儿,小二端了四碗甜米糕上来,一碗摆在柏灵面前,剩下三碗都归置到了黄裕章那里。
黄裕章一手拿起了勺,另一只手娴熟地拆开了随米糕端上来的一个纸包,那里面包着颗粒分明的细砂糖。
黄裕章指尖轻抖,将白糖均匀地撒在了甜米糕上。
直接撒白糖这种奢侈的吃法,想来应该是店家专门为黄老板准备的。
柏灵低头咬了一口米糕已经很甜了,即便是像她这样的甜食爱好者,也稍稍觉得有点腻。
可黄裕章竟然还要加糖……
“没想到司药也玩这个。”黄裕章指了指柏灵放在桌上的布袋。
“我不玩的。”柏灵摇了摇头,将自己今日出门的缘由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眼前人听。
黄裕章原本是笑着的,表情越听越惊奇。
“所以你是怎么相中这个东西的?”
“就是觉得它……看起来有意思。”柏灵看了看手边的东西,“黄老板很喜欢吗?我听店里的那个伙计说,这个东西不怎么值钱。”
“怎么会不值钱?”黄裕章的眉毛挤成了一个八字,“这是雕轴啊。”
第六十四章 诸事易变
“雕……?”柏灵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你晓得石淋吧?”王裕章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等柏灵回答,就直接给出了答案
“人得了病,肾里长了石头,就叫石淋。但这东西不止在人身上长,它要是长在了狗肚子里呢就叫狗宝,长在马肚子里叫马宝;长在了牛肚子里的叫牛黄,蚌壳里的叫珍珠……”
王裕章挥了挥手,“但这些东西都不稀奇,一般人都见过,就算没见过也肯定听过。可有一样石头呢,就别说看了,连听过的人都是很少的。”
“雕轴。”柏灵试探地接道,“长在……雕肚子里的石头?”
“对啦。”王裕章连连点头,“你拿着这东西,再回头走一趟琉璃巷,能认出它的人,一只手绝对数的过来。”
柏灵怔了怔,伸手将一旁的布袋拿近了身边。
她拆开了方才伙计胡乱包裹的废纸,将那个直径大概只有五六厘米的玉球重新握在了手中。
“你把它对着光看看,看看是什么颜色。”王裕章说道。
柏灵照着做了。
其实不用对光,只要是在光线明亮的室外,所有人都能轻易辨别出这个褐色的玉球,其实就是红黄两色。
只是对着光时,它的色泽显示出一种混合的清亮。
这种独特的质感,柏灵也很喜欢。
“红色和黄色。”柏灵答道,“质感也很特别。”
“那是非常特别的。”王裕章望着柏灵手中的玉球,目光露出了无上的欣赏,“雕轴这种东西,最特别的地方,还是在于它对天气的变化非常敏感。
“天要下雨的时候,它身上黄色的部分就会加重,等到雨过天晴,这些黄色的部分又会再次减少。”
王裕章的介绍滔滔不绝,柏灵也听得很是入神她能够感受到眼前人在讲述这些事情时,眼睛里透着的热情。
末了,他终于摩挲着手掌开口,“那么……”
柏灵将雕轴放在了一旁的废纸堆里,轻轻推到了王裕章的跟前。
王裕章愣了一下,“柏司药这是……?”
柏灵面色沉静,她目光直视着王裕章的眼睛,轻声道,“王员外拟个价吧。我在贵票号里开了户,钱直接打里头存着,就行。”
王裕章眼前一亮,随即哈哈笑起来,“不后悔?哎,我这怎么好意思,这才第二次见面,就让柏司药割爱……”
“算不上什么割爱,”柏灵从容答道,“在我这里它始终也只是个好看的玻璃球罢了。王员外既然懂行,我转手成人之美,自己也小赚一笔,两全其美。”
王裕章笑着将雕轴收下,没有再推辞。
柏灵始终没有提钱的具体数目事实上,王裕章愿意直接将雕轴的底细透露出来,本身已是极大的诚意。
柏灵明白有些话可讲可不讲,讲了在理,但是生分;不讲妥帖,只是考验当事人自己,看他有几分度量能容忍这期间的不确定,以及能否承担事后出现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
对王裕章这样的人,柏灵是敢赌的。
更何况她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对方,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今天正巧遇上员外,”柏灵轻声道,“有件事,一直想向您当面请教呢。”
“嗯?”王裕章看了过来,“司药说就是了。”
“如果我想存一笔钱,但又不想以我自己的身份来开户,同时又希望能够有办法让我自己灵活提款,”柏灵思索着道,“有什么合理合规的办法,可以办到吗?”
王裕章的表情耐人寻味起来。
“司药这是……?”
柏灵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几分羞赧的表情,“这话说出来,倒有几分家丑外扬的意思,若我把我的想法都说出来,员外能替我守口如瓶么?”
“能不能办到是一说,”王裕章低声道,“但守口如瓶是一定的,司药是有什么顾及,不如直说?”
柏灵的目光忽地幽深起来,“……在我大周,女儿是没有私产的。这个,王员外应该知道。”
只凭这一句,王裕章似乎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在贵票号存的那些钱,虽然开户的人是我,可真要理论起来,除非我嫁了人,有了丈夫,否则这些钱归根到底还是归于我父亲和兄长。”
柏灵的神情变得有几分为难,她低低地叹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哥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自己成家。这一笔钱我当然会留一部分给他,但只怕到时人心不足蛇吞象……”
“所以司药想开一个暗户,将自己的那一份钱先偷偷保管好,确保能一直握在手中。”王裕章径直说道,“我猜得对么?”
“对!”柏灵连连点头,“有办法办到么?”
“当然能。”王裕章笑了笑,“这有什么难的,手段有很多,能说的不能说的,看司药想选哪一种了。”
“我主要还要考虑另一种情况,”柏灵轻声道,“倘若将来我远嫁他乡毕竟婚姻大事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情,到时,我也希望在当地的裕章票号里,我能”
“哈哈,”王裕章笑了笑,“明白,我就直接答复柏司药吧,可以,你想在哪一家票号兑银都可以。”
柏灵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那王员外什么时候有空,可以给我详细讲讲?”
王裕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忽然觉得这位在传言里被描绘得多智近妖的女孩子,其实也一样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的斤斤计较,普通人的工于心计,普通人的未雨绸缪……
但这没什么不好,这种计较让王裕章感到放心。
普通的软弱让人相互理解,如此才能相互信任。
“不如就现在?”王裕章看了看天色,“我们直接去最近的一家分号里论论这件事吧。”
柏灵双手击掌,从座位上轻轻跃下,“好!”
……
宋府,年迈的宋伯宗还穿着早晨在内阁议事时的官袍。
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持续往西南方向坠落的彗星。
钦天监那边给的消息是这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白芒星至少还要在天上挂半个月。
而今日一早,建熙帝下了罪己诏。
那诏书里的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宋伯宗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皇上真的会觉得这天下的大错都只在他一个人肩上吗?如果真的是,那今日一早,吏部也不会突然被立成了靶子,所有当初明里暗里为宫里做的事,忽然就变成了宋伯宗一人的横纲独断。
宋伯宗完全明白事情在起变化。
第六十五章 弥留
转眼间,日子就到了五月初八。
这天夜里,柏灵有些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今日也如同往昔一般起了个大早,在十四的陪同下,进宫去探望太后。
然而,今天宫门的守卫没有让她进门。
据侍卫们说,这是慈宁宫里传出的亲令,太后今日谁也不想见包括柏灵。
柏灵将信将疑地折返,在送她平安到家之后,十四立即独自进宫去了,柏灵则待在家里等消息。
而此时已经过了戌时。
如果按照太后一贯的作息,如果一切如常,那么她这会儿应该是已经睡下了。柏灵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打更声,心中的忧虑一点一点爬升。
韦十四还没有回来。
柏灵在自己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又干脆去客厅里等。那张大得可以睡人的饭桌,此刻正堆满了明日要送给宝鸳的贺礼。
这里面有许多是前几天王裕章专门帮她一起挑选的,每一样礼物都有一个说法,一整套吉利话说下来,添置的贺礼就足足堆了半人高的位置。
按王裕章的说法,五与九都是单数,而婚礼的吉时讲究成双,因而,会挑这种日子成亲的人并不多。
所以,一般遇上定了这种日子的人家,那通常是两人的八字都很特别,两家人合来合去,发现能一年之中定下的日子只有那么几天,才会退而求其次,找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把婚事给办了。
这方面的事情柏灵并不懂,她也只是一路点头,听着王裕章如同似的介绍着周人的风土人情。
在他的建议下,柏灵已经托了专人去送礼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到柏家的院子里来,帮她把这份厚礼载去孺子路的高秀才家,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把一车的礼和说法全部带到。
柏灵轻轻抚摸着锦盒的绸缎,心绪渐渐变得宁静。
如宝鸳这样既有主意,又肯做事的女孩子,不管嫁去谁的家里,都能把一整个家挑得很好吧。
屋子里没有点灯,柏世钧和柏奕都已经睡下了,柏世钧偶尔会有鼾声,但打了两声又会平静下去。
里间又传来柏奕翻身的声音。
柏灵轻轻推开了一些礼物,露出一个空白的桌角,她侧身靠在了上面,静静地等候十四带回的消息。
……
朦胧之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柏灵……”
这个声音带着一点点鼻音,好像覆着哭腔。
好像是十四的声音。
柏灵有些恍惚这是在做梦吗,她梦见十四在哭泣。
“柏灵,醒醒。”
柏灵睁开眼睛,屋外的月光在屋子里撒下一层清晖。
韦十四半蹲在自己的面前,月光将他的银发照得雪亮,却让他阴影中的面孔变得更难分辨。
寂静中,柏灵似乎听到韦十四竭力掩抑的鼻息,她有些不确定地伸手去碰韦十四的脸。
在触碰的一刻,她的眼中随即布满惊疑十四的脸上还有冰冷潮湿的触感。
柏灵完全清醒了过来,“你怎么了?”
“跟我……去一趟慈宁宫吧。”韦十四压低着声音说道,“太后,想见你。”
是夜,韦十四又一次带着柏灵在平京城的夜空下跃升前行。
然而这一次,柏灵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韦十四的不同他今晚的脚步不再像从前那样稳妥轻盈,几次都差点从枝桠的边沿跌落,甚至引起过一队巡逻卫兵的觉察。
两人在一处幽暗的屋檐下藏匿了许久,才勉强躲过了搜寻。
“你还好吗。”柏灵轻声问道,“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韦十四没有回答,只是更加专注地跃向了下一处支点。
夜风猎猎,从高处跃下时,柏灵几次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她靠在十四的背后,完全感受到了韦十四今夜的急切他正不顾一切地,带着柏灵向慈宁宫靠近。
天上的月亮渐渐西移,慈宁宫的宫灯也终于进入了两人的视野。
这一次,韦十四避开了所有戴着铁面具的宫人,他从一扇墙侧的窗户闪身而入,直接带着柏灵进入了太后的寝宫。
这个地方,柏灵先前也很少进来。
她看见房间最北端的床榻上正垂着暗金色的纱帐,而此刻,空荡荡的殿宇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一个人。
柏灵快步走向床榻,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老妇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隔着纱帐,柏灵看见太后的头发完全散开了,轻软的银色发丝散落在枕上。
老人满是褶皱的脸写着轻微的痛苦,像是在做着什么不愉快的噩梦。
柏灵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韦十四。
他站在不远处,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望着床榻上近乎弥留的老人,韦十四的眼眶已经完全变红。
直到此时,柏灵终于确认了那句“太后想见你”的含义。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缓步上前,抬手揭开了金色的纱帐。
柏灵在太后的床边轻轻跪了下来,她伸手握住了老人已经有些发冷的左手。
“太后。”柏灵轻声道,“我来了,您要见我吗?”
床榻上的老人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望着天顶,然后才慢慢地转向柏灵。
老人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当看见柏灵的时候,她狐疑地皱起了眉,然后将手从柏灵那里慢慢抽了回来。
韦十四望着眼前一幕显然,太后已经认不出柏灵是谁了。
他捏紧了拳头,忍无可忍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哽咽。
屋外风声大作,吹熄了几点靠窗的烛火。
柏灵回过头,向着十四轻轻挥了挥手。
“十四,你也过来吧,”柏灵轻声道,“也许太后还认得你……”
韦十四一步一步向着床榻靠近,他咬紧了牙关,慢慢地跪在了柏灵的身旁。
“太后……”
床榻上的老人带着几分警惕望着眼前的两人。她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韦十四的脸,但最后目光却落在了他衣领前绣着的小小金丝燕上。
金丝燕就是官燕,亦是暗卫的象征。
望着那只绣鸟,太后慢慢拧起了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而后神情也一点一点地柔和了下来,仿佛想起了一些很好的回忆。
老人侧过了身,慢慢地向着柏灵和韦十四,分别伸出了左右手。
柏灵和十四也连忙抬手,两人年轻而饱满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太后近乎枯朽的十指。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柏灵的身上这一次,柏灵忽然对这目光感到了几许陌生。
那不是以往太后看着阿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