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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弃子

    “你……怎么进到这里来的!?”袁振瞪圆了眼睛,声音破天荒地有些磕绊,“谁带你进来的?”

    “这个不重要了,袁公公。”柏灵的眼睛半睁着,平静地望着幽深晦暗的地下,她忽地抬头,“一会儿结束了,您在这儿多等等我,成吗?”

    袁振喉咙动了动,良久才点了点头。

    昏暗的灯火中,柏灵摸着墙面,慢慢地往下走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直到她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阶梯的尽头,袁振才觉得后背浮起一阵凉意。

    ……

    慎刑司的第三层地牢,已经被清空了。

    除了最当中的一间牢房正亮着灯,其他隔间都是一片阴森沉寂。

    先前走得飞快的贾遇春此时反而慢了下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脚下也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耀动的烛火中,美人的上半身影影绰绰地投在她对面的墙上,一如先前他经过储秀宫的窗前,看见的景象。

    贾遇春握紧了手中的食盒,咬了咬牙关,强迫自己不断向前。

    这轻微的脚步引来了狱中人的警觉,“谁?”

    这声音一传过来,贾遇春就觉得眼眶有些微微发热,他竭力抑止住喉中的哽咽,用轻而又轻的声音唤了一声,“娘娘……”

    林婕妤停下了正在描眉的手,看向了牢狱的外头,贾遇春的身影慢慢地出现,似是有些欲拒还迎的羞赧。

    “是贾公公啊。”林婕妤又的视线又回到了镜中,她语中带笑,抬手勾勒最后的一笔眉尾,“皇上派你来的?”

    贾遇春没有回答,目光扫向了林婕妤居住的这件牢房。

    与别处不同,这里的地面盖着好几层的地毯,最上面铺着一层绒布,林婕妤赤着脚坐在桌前,脚丫直接踩在那些软绒绒的布面上,有些不安分地轻轻扰动。

    在她的身后,是一张大的木床。

    往日在储秀宫的时候,贾遇春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拿眼睛去扫林婕妤的软榻,现在也是一样。但站在这里,牢狱里的一切一览无余,林婕妤大约是醒来不久,床上的香衾软枕还没有收拾,全都乱糟糟地堆在一起。

    在这一层,几乎没有什么腐臭的气味,只是空气还是一样泛潮角落里有刚刚燃起的熏香,看起来也是为了驱散这一股潮湿气味。

    看得出来,这段日子,林婕妤一个人在慎刑司里过得很好。

    描眉之后,林婕妤打开了口脂的小瓷盒,她直接用小指沾了一些艳红的膏脂,无比随意地在上嘴唇上轻轻抹了一道,那张镜中的脸就又添加几分娇艳。

    林婕妤抿嘴笑了笑,举起架在木桌上的小铜镜,慢慢变换着角度欣赏着自己的美,直到镜子里出现贾遇春的脚,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还一直站在那里。

    她放了铜镜转身,“贾公公?”

    “啊……”贾遇春这时才猛然意识到方才自己一直都在看林婕妤上妆,他又羞又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我来给娘娘送些东西。”

    林婕妤所在的牢房是没有锁的,但是贾遇春不敢僭越,他佝着背推开门,将食盒放在了门边,而后就立刻退到了门外。

    林婕妤婀娜地走过来,将食盒提到桌前。

    “我倒要看看今日是什么早膳,竟是轮得到让贾公公亲自给我送来”

    在打开食盒的一瞬间,林婕妤的声音戛然而止,贾遇春送来的这个食盒里没有放任何食物,放的都是些珠宝首饰。

    林婕妤从里面轻轻取出一支带着金穗流苏的珠花簪子,立时就绽开了一个微笑。

    她拿着簪子对着烛火细瞧,眼里满是温情喜悦,“皇上当真是懂我的,就凭先前拿来的这些个胭脂水粉,根本梳不出什么好看的花样来,”

    “娘娘……喜欢吗?”

    “喜欢啊,”林婕妤笑着答道,“你就这么回禀吧,代我好好谢谢皇上。”

    “……这些东西,不是皇上赐的。”贾遇春的声音轻到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在这寂静无人的牢狱中,每一个字都清楚地撞在林婕妤的耳朵里,她带着几分意外转过头来看贾遇春,又听见他接着道,“……全都是,我为娘娘选的。”

    林婕妤轻轻拧起了眉。

    贾遇春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才将将能抬头去直视林婕妤的眼睛,他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娘娘……我今日来,是来救你的。”

    “救我?”林婕妤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了,“本宫在这里过得很好,等这段风波过去了,会平安的。”

    贾遇春也收回了视线,低声道,“娘娘……这次不一样了,现在万岁爷还对娘娘这般温存,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娘娘的身份,等他知道了”

    一声清脆的声响,让贾遇春的话不由得停了下来。

    林婕妤将手中的那支簪子丢回了食盒,她慢慢往贾遇春这边走来,脸上还是带着一贯的柔媚浅笑,只是多了几分无辜和不解,“贾公公,你在说什么,本宫一个字都听不懂。”

    贾遇春衣袖里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手心。

    “娘娘,您懂。”贾遇春的声音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紧紧握住了牢狱的铁栏,看向林婕妤的目光带着,“奴婢不知道您到底是在为哪位主子做事……但那个人,真的不值得您这么豁出了性命去为他冒险。

    林婕妤的目光在刹那间变化,先是一瞬的惊慌,而后又慢慢镇定下来,最后低下了头,那双总是盛着柔情蜜意的眼眸少见地迸发出几点火星。

    “这都是你从哪儿听来的话。”林婕妤的话像是从咽喉里使劲挤出来的,但她仍然带着几分傲气微笑着,“谁派你来的?贵妃?还是宁嫔?她们都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血口喷人,要把我往死里整?”

    贾遇春望着她,望而又望,那张瘦削的脸上又生出几分哀愁。

    他低下头,又抬起,只觉得一整颗心被灼得生疼。

    “娘娘,您还不明白吗,”贾遇春低声道,“您已经是弃子了。”

第三十七章 痴心身死

    “娘娘,你好好想想……如果那位明公真的把你放在了心上,怎么会为了掩藏他自己的行踪,在贵妃派人上山前直接一把火烧了东林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有心人,你的背景有问题?”

    听到“明公”二字,林婕妤的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阴冷。

    可这时的她反而收起了先前的怒意,又像往常一样,神情淡泊地走到了一旁,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东林寺的火情不是早就有论断了吗,是寺里的沙弥夜读,导致了意外”

    “娘娘!”贾遇春忍不住喊了一声,“这种话说出来到底有谁会信?”

    “皇上信啊。”林婕妤声音轻快,她身下两条细长的小腿悠闲地交叠在一处,“皇上信,不就够了?”

    “皇上真的信吗?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贾遇春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来日娘娘身世暴露,还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贾公公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对着光,林婕妤翻过手背,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我身世怎么了?不过就是从教坊司长起来,从小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言行举止都没得半点规矩”

    贾遇春沿着铁窗又向林婕妤的方向平移了几步,“娘娘,您就别再瞒我了。”

    “我又瞒了公公什么?”

    “百花涯的沈姨……我这几天,也找人去拜访过了。”贾遇春低声道,“娘娘送我的鼻烟壶,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笔吧。”

    “沈姨”两个字像是一把利剑,恶狠狠地刺在了林婕妤的心口,让她的整张脸顿时失了几分血色这宫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人们只知道她在教坊司暗无天日的下设作坊里给人做了十几年的针线,然后一朝入宫,被建熙帝看中。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是一张伪造的白板,她也一直藏得很好……

    更不要说他先前口中提到的“明公”。

    林婕妤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毫毛都泛起了警戒,她第一次聚精会神地看向了眼前的这个阉人,那目光几乎想要将他穿透。

    “……什么鼻烟壶,我何时送过什么鼻烟壶?”

    贾遇春有些痛苦地看向她,“娘娘,您是在考验我吗?还是在气我来得太晚了?”

    林婕妤无声地笑了笑,从一旁的食盒里随手拿起了一支金步摇,在手中缓缓地晃荡。

    牢门外的贾遇春缓缓跪了下来,他低着头,轻声道,“我第一次为娘娘办事,是在七个月前,但我第一次见娘娘,却是在两年前,您第一次进宫的时候……”

    林婕妤捏着金步摇的手再一次停住了。

    “那天我跟着黄公公去甲字库办事,当时是个阴天,我记得。黄公公和甲字库的人在屋子里谈话,我在外头候着,然后娘娘就过来了。”

    “十多个织补娘子叽叽喳喳地往外走,我只觉得她们吵闹。我在门边循声看了看……”贾遇春的声音忽然断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回忆的欣快开口道,“我记得娘娘那天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粗布衣裳,不笑,也不和谁说话,就抱着包袱,一个人走在人群的最后边。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孤孤单单的,真是怪叫人心疼的。”

    林婕妤笑了一声。

    贾遇春吸了吸鼻子,又接着道,“后来没过多久,娘娘就进宫了。其实我觉得也是,娘娘这么天仙似的人,不该一辈子在教坊司里给人做缝缝补补的事情,我打心眼儿里替您高兴。可我又听说,哪个宫哪个宫的贵人看您不顺眼给您使绊子了,哪个宫哪个宫的妃嫔传你的闲话,背地里耻笑娘娘您的出身……”

    贾遇春抬起了头,“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是记挂着这些事情,压在心头压得难受。后来又听说那些个贵人、妃嫔都被皇上责罚了,这口气就舒坦了……好几次我在宫里远远碰见了娘娘,绫罗绸缎制成的衣服穿在您身上,真是好看极了……”

    “但最好看的,还是娘娘的笑脸。”贾遇春微红了脸,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您笑得和这宫里的女人全不一样。”

    林婕妤轻轻捋了捋身前的发丝,“是吗?我是怎么笑的?”

    “您笑起来,又张扬,又洒脱,可又柔媚到了骨子里,半点不藏着掖着。”贾遇春抬起头,眼中带着发亮的真诚,“……我说这些,娘娘不要觉得冒犯,我从来不敢对娘娘有半点非分之想,我知道娘娘过去喜欢逗我就和喜欢逗那些猫儿狗儿是一样的。可我做梦都想做娘娘怀里的一条狗,只要能陪在娘娘身边就好了……”

    林婕妤望着贾遇春,目光中带着几分唏嘘,“这些话,你对旁人说起过吗?”

    贾遇春摇了摇头,“黄公公先前看出过一些端倪,还给我提过醒儿。我当时似是想了个明白,可后来又见了娘娘,所有的明白也就不明白了……”

    林婕妤低头笑了笑,“你进来说话吧。”

    “诶……”贾遇春愣了一下,“进来……?”

    林婕妤轻轻晃了晃脚,“到这儿来。”

    这一幕仿佛已经发生了无数次,贾遇春本能地打了个抖,连忙摇头道,“我……我不能……我不能……”

    “这儿也没有旁人,”林婕妤的声音转柔转低,“再说……本宫手冷了。”

    鬼使神差地,贾遇春站了起来。

    隔着铁栅栏,他看见林婕妤像往昔一样露出了微笑,这笑容有着摄人心魄的美,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头重脚轻地推开了虚掩的牢门。

    迈出了第一步,剩下的事情就容易了许多。

    林婕妤向着他伸出了手,贾遇春连着向前快走了四五步,整个人跪倒在林婕妤的脚边,两手紧握住林婕妤的五指她的手指好像永远都是这么冰冰凉凉的,如同冷血的蛇。

    他将这只冰冷的手捂在自己的热脸上,滚烫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来,又被它轻轻拭去。

    这条蛇缓慢地从贾遇春的手里抽离,慢慢地探向他的脖子。

    “贾公公想怎么救我?”

    贾遇春抬头望着眼前的美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是顺贞门探亲的日子,傍晚时宫里会运六车赠礼出神武门,到时有人会来这里接应,我今晚就能将娘娘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平京。”

第三十八章 黑色的柏灵

    林婕妤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的这些事,很少有人知道呢,”她轻轻地说。

    贾遇春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怜惜,“娘娘进宫这两年真的不容易。”

    “到底是谁和公公说的这些……你能告诉我吗?”

    贾遇春有些意外,“我是收到了金枝托人送来的信,难道不是娘娘派她将信给我的吗?”

    林婕妤点了点头,“原来是,金枝啊……”

    “时间不多了,娘娘,”贾遇春松开了紧握着林婕妤的手,他目光带着万分柔情看着近在咫尺的的心爱之人,“我得快些离开这里了,等夜里晚些时候,我”

    话还没有说完,贾遇春的声音陡然而止。

    他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中,眼里带着惊疑和不解。

    林氏左手抓紧了贾遇春的脖子,右手握着金步摇,恶狠狠地向着他的另一侧脖子上的青筋横刺过去。

    “呃呃哈哈呃”

    贾遇春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低语,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林氏拖拽住步摇的末端,用力将它拔出,下一瞬又用更大的力道将它刺了进去。

    步摇贯穿了贾遇春的长颈,划破了咽部的血管,鲜红的血液溅射在林氏的脸上。

    “娘娘……”贾遇春紧紧捂住自己的伤口,但那已经无济于事,他没有推开林氏,只是茫然地抬起头,声音含混不清,口中喋血,“为什么……?”

    林婕妤的笑容瞬间变得如同冰霜,“送我出宫?你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候补,有什么办法能把我从慎刑司里捞出去……还要送我出平京?”

    林婕妤扬眉笑了笑,“这种蠢话,也想拿来骗我?”

    贾遇春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向着林婕妤摇头。

    林婕妤居高临下地走近,冷冷地看着已经倒在墙边的贾遇春,“说什么金枝给你写信……你说的这些事金枝一件都不知道,她怎么给你写信?”

    贾遇春痛苦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烈的折磨。

    他轻轻皱起了眉头,想起袁振转交给他的信函……不是很明白林婕妤在说的话。但眼前的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再开口解释和确认什么。

    最后的力气,他再次朝着林婕妤的方向伸出了手,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婕妤冷冷地看着他。

    “……真恶心。”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但是……

    那双努力睁望着林氏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彩,瞳孔渐渐散开,最终一动不动了。

    林婕妤上前轻轻踢了一脚,贾遇春的尸体沿着墙缓慢地滑落在地面上。

    就在这一刻,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缓的叹息。

    林婕妤立即看向了声音的来处,目光也随之锋利起来,

    “还有谁在那里!”

    片刻的沉寂之后,黑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没有走近,而是停在了不远处明暗交界的地方。

    看起来,这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黑色的衣袍,小小的个头……

    “柏灵……?”林婕妤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柏灵摘下了兜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久不见,娘娘。”

    “真的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柏灵轻声道,她的目光落在林婕妤的右手上,“那支步摇,娘娘眼熟吗?”

    林婕妤低头看了眼手里带血的金步摇,没有回答。

    “想不起来吗?”柏灵的目光彻骨寒冷,脸却一直是笑着的,“也是呢,娘娘毕竟富足,送出去的金鸟笼,抛下楼的金步摇……哪能还有什么印象。”

    林婕妤终于明白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那女孩是你什么人?”

    柏灵微微舒展双眉,“不是我什么人,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就为了一个见了一面的小女孩,你就做到今天这一步?”林婕妤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我会信吗?”

    “娘娘不信吗,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但自从那晚从小满手里拿了这支金步摇,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把它重新还到娘娘手里,直到我发现贾公公前几天在给您挑首饰。”

    柏灵看了一眼倒下的贾遇春,温声道,“说起来,其实他真的没有骗你。”

    林婕妤握紧了拳头。

    “他偷了黄崇德的印信,一共伪造了四封皇上的手谕,足够今晚送你平安离开平京了……当然,你人一走,他伪造手谕的事情就会暴露他确实是打算为你牺牲自己的性命,现在死在你手上,贾公公也算求仁得仁了吧。”

    “想不到吧,像你这样的渣滓,竟然也有人肯真心对你。”

    林婕妤冷哧了一声,“他也配。”

    “配不配另说,”柏灵轻叹了一声,“其实娘娘应该答应他的。”

    林氏陡然想起在储秀宫的那一夜,柏灵那句要取她性命的低语,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答应了他,你就不想再来要我的命了?”

    “当然不可能了,娘娘。”柏灵也笑起来,笑得非常真诚,“只是如果你和他走,不管你们是一起被万箭穿心,还是死在乱刀之下,都不会痛苦太久……而且直到死之前还一直抱着逃出生天的希望,那不是很好吗?”

    未等林婕妤接话,柏灵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她看着不远处的美人,声音无比平静。

    “说真的,娘娘,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就知道那种天真的结局不适合你,你一定会选我准备的困难模式,这才是你的风格啊。”

    林婕妤没有说话。

    眼前的这个柏灵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让她觉得陌生。

    甚至……让她感到一丝丝的头皮发麻。

    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瞬间抓住了她的心脏,叫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到底是……什么人。”

    柏灵沉眸莞尔,“我吗?”

    空气像是凝固了下来。

    “我是承乾宫的司药,是太医院医士的女儿……”柏灵微微仰起头,“也是即将取走你性命的仇敌,娘娘一定要记住啊。”

第三十九章 消耗

    这话让林婕妤先是一怔,继而低笑了几声,然后又变成一串止不住的冷笑。

    “杀我?凭什么,就凭贾遇春一条贱命?要打赌吗柏灵,皇上根本不会伤我一根毫毛”

    “我知道。”柏灵慢慢地回答,“连在宫里做巫蛊栽赃的事情皇上都暗地里护着你,他真是把娘娘放在了心尖尖上。”

    “……既然知道,你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

    “我就是好奇,”柏灵笑着道,“如果有朝一日,你在皇上那里的作恶豁免被人打破了,就凭娘娘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如果一起清算的话,你要……怎么死?”

    你要怎么死?

    自始至终,柏灵都没有说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论林婕妤如何试图激怒她,她始终都带着几分漠然地站在那里,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搅得林氏心中一阵天翻地覆。

    “难怪娘娘总是喜欢玩弄人心。”

    柏灵轻叹了一声,她又重新给自己戴上了兜帽,林婕妤再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能看见柏灵的嘴角微微上扬。

    “看着眼前人在死局里拼命挣扎,真的很有趣……请娘娘这次务必全力以赴,让我一次尽兴。”

    这一声叮咛带着无限的傲慢和轻视,在瞬间引燃了林氏最后的怒火,她高声尖叫起来,唤着在二层待命的狱卒。

    柏灵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带着笑意退回到角落的黑暗中。

    无数的脚步声和着晃动的灯笼火光冲了下来。

    “她在那里!!抓住她!!抓住她!!”

    “谁?谁在哪里?”

    “柏灵!承乾宫的司药柏灵在那里!!”林婕妤指着方才柏灵消隐的角落,怒不可遏地叫喊起来,“不要让她跑了!”

    袁振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群的最后面,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几个狱卒提着灯笼,快步朝着林婕妤所指的方向而去,然而灯火所照亮的地方,根本空无一人。

    “她一定是躲去那边了你们再去那边看看!”

    更多的灯笼下来了。

    听闻慎刑司的地牢里溜进了外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然而当火光照亮了这一层所有的角落,所有人的目光又带着怀疑转回到林婕妤身上。

    慎刑司的地下三层根本没有出口,如果真的有人潜入,那只能从唯一的出口逃离,而那正是一直被众多狱卒共同把守着的,根本不可能让人逃出去。

    也就是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外人。

    袁振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目光也比先前变得更加不可琢磨。

    忽地,人群中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贾公公”,那具倒在林婕妤脚边的尸体终于被众人发现,人们推开门进去瞧,贾遇春早已断了气。

    所有人望着落在地上的金步摇,又看了看退到床榻边的林婕妤,一时都僵在了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都傻愣着干什么?”站在人群最后面的袁振冷不丁地发话了,“立即禀报皇上!”

    仍旧潜伏在地牢中的柏灵,静静地靠在十四的身后,冷眼旁观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设想过很多次这个场景。

    她以为这种作恶后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空虚的,甚至是罪恶的愧疚的。

    然而没有。

    柏灵望着慌乱的人群,和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林婕妤,只觉得像是有无数的气泡冲撞着她的心壁,让她觉得快乐又麻木。

    这是序幕拉开的兴奋感。

    它遮过了一切。

    在柏灵的头顶,一整个慎刑司都沸腾了。

    袁振试图在里头待了一会儿,马上被催着往养心殿等候问话,他心里记挂着先前柏灵的那句“公公在这儿等等我”,但这时再多停留恐怕就要引人怀疑。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阴森的地牢,最终还是迈着大步离开了。

    柏灵趴在十四的背上看着袁振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要紧吗?就这样让他走了。”韦十四问道。

    “算了,没关系。”柏灵轻声道,“他拎得清的。”

    从神武门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了。天上的日头极烈,尽管柏灵用衣袖尽量护住了韦十四的后颈,他的皮肤依旧再次出现了灼伤的反应。

    两人等在一处树影后面,等候着一会儿就要从侧门出宫的礼车那便是柏灵今日出宫的办法了。

    原本应当人群熙攘的神武门此刻竟空无一人,柏灵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处突兀的血迹,从顺贞门到神武门之间的路也被尽数封死,地面上散落着被扬洒的香灰和翻倒的木桌……

    看起来,郑淑那边,也已经动过手了。

    事情的开头,比她想象得还要顺利。

    ……

    没过多久,柏家的院子里,柏灵换回了衣服,又变回那个坐在家里等候父兄回家的小姑娘。

    那片刻的对峙比她想象得更耗心智,在一个人的庭院里,柏灵有些脱力地斜靠在椅子上。

    她的心仍然在砰砰直跳,先前的景象和之后的计划在她脑海中交叠并行,同时放映,这一刻她不想再做任何事,只想静静地坐在厅堂里发呆。

    “柏灵,我们回来了!”

    门外传来柏奕一如既往充满了活力的声音,门没有锁,他直接推门进到了院子。

    可是今天的自家院落没有饭菜的香气,柏灵一个人神色厌倦地坐在老屋的厅堂里。

    柏奕几乎立刻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放了柏世钧的包,飞快地跑进屋。

    他又伸手去探柏灵的额头体温感觉还蛮正常的……应该没有问题。

    “怎么了?”柏奕低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推开了柏奕,“我就是……有点累,中午饭还没有做,你要不和爹一块”

    话音还没有落,柏奕就抓住了柏灵的小臂。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向柏奕。

    “你的手……”柏奕握住了柏灵的手腕,将手推到她的面前,“怎么搞得这么脏,上午在家掏灶台了么?”

    柏灵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洗。

    慎刑司的墙面和屋顶到处都是泥尘,把她的十个指甲缝全都染黑了。

    柏灵抽回了手臂,再一次看了看自己一片灰黑的手掌。

    她笑了笑,“这下可很难再洗干净了。”

第四十章 均不在场

    柏奕在柏灵的身侧蹲了下来,他望着柏灵的眼睛,有几分担忧地开口道,“你怎么了,这两天一直心事很重的样子,是出什么事了?”

    柏灵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看柏奕蹲在旁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柏灵扶了扶额头,小声说道,“……我饿了。”

    柏奕叹了口气,“那你去换双出门的鞋吧,咱们不现做了,中午出去吃。”

    ……

    午时三刻,一日中阳气最重的时候。

    贾遇春的尸体被陈放在慎刑司的大门口,黄崇德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随从。

    一见来人是黄崇德,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黄崇德有时候不仅是圣上的眼睛,他有时候几乎可以代表建熙帝的意志。

    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气,生怕手上的事情被看出半点纰漏。

    “黄公公,”慎刑司今日当值的大太监提着衣摆小跑着出来迎,“您可算来了,今儿这”

    “不用说了,”黄崇德低声道,“袁振已经在御前把事情详禀过一遍了。”

    “是,是是,”那人连连点头,“那公公现在是……”

    黄崇德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贾遇春的身上,他脚步放缓地走近了几步,望着贾遇春那双至死仍带着不甘的眼睛。

    见黄崇德默默看着贾公公的尸首,当值的太监脸上带起几分可惜,“我们下去的时候,人已经”

    黄崇德摇了摇头,轻声道,“听袁振说,今日贾遇春来的时候,带了一份圣上的手谕?”

    “是的,不然奴婢也不可能随便放人进去。”

    “东西呢。”

    那太监连忙回转了身,飞快地跑进慎刑司内办公的地方,又飞速地跑出来,双手捧着一卷黄布。

    黄崇德接过,在日光下打开看了看,里面的字迹他太熟悉了那是贾遇春仿他的笔记写的,手谕的左下角还盖着私刻的印章。

    他逐字逐句地读过去。

    一旁慎刑司的太监实在看不懂黄崇德此刻的脸色。这位老公公跟在建熙帝身边多年,早就练了一身和皇上一样高深莫测的本事,

    只见黄崇德的心口稍稍起伏了几下,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地贾遇春。

    “……林氏还在地牢中吗。”

    “回黄公公,在。”

    “领我去,”黄崇德淡淡地开口,“圣上有几句话要问她。”

    慎刑司的宫人们都不由得低下了头,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

    越是大事,就越是这样的不动声色

    ……

    黄昏。

    考虑到柏灵近来精神不是很好,柏奕下午提前半个时辰回了家做饭。柏灵在家睡了一下午,醒来之后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书,偶尔也接一接柏奕的话茬聊上一两句。

    在厨房的柏奕不时抬头,就能看见柏灵若有所思地对着书册,似乎很久都没有翻页。

    入夜,柏世钧也回来了。

    正当一家三口摆好了饭菜要开吃的时候,陋巷的外头又窜进了接连不断的火把这种阵势对现在的柏家人来说,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

    外头响起急促的砸门声。

    柏灵安静地放下了筷子,望向声音的来处。

    “别急,我来开门。”

    柏奕站起了身,穿过院子,只是才打开门闩,门就从外面被猛然推开,他整个人都被撞得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

    一群内廷的宫人哗啦啦地涌进了柏家的庭院,还未等他开口,就已经将这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柏小太医,好久不见啊。”院门口,面色阴沉的袁振站在那里,他带着一贯的拖音,望着柏奕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柏奕拍了拍自己身上方才被撞的地方,“原来是袁公公啊。”

    袁振笑了笑,“柏司药人呢?”

    柏奕皱紧了眉,心中觉得有几分不妙,但下一瞬柏灵的声音已经从他身后传来。

    “袁公公今晚是来找我的么?”

    “是,”袁振神情可怖地笑了笑,森然开口道,“今日上午巳时到午时之间,柏司药人在何处啊?”

    “我妹妹她”

    “没有问你。”

    袁振轻轻挥了挥手,身后地几个锦衣卫就上前将柏奕拖到一旁,堵住了嘴。

    这动作是如此没有顾及,又是这样迅速,柏奕和柏世钧只觉得心中惊惧。

    柏灵走上前,正声答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

    袁振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怀疑道,“谁能作证?”

    “……家里就我一个人,”柏灵答道,她看了看不远处的锦衣卫,像是想起了什么,“巷口的锦衣卫大人们全天都在盯梢,他们最是知道的。”

    片刻的沉默。

    只有火把燃烧的毕剥声和一旁太监记录问话的沙沙笔触。

    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人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在片刻之后都会传回养心殿,传到怒不可遏的建熙帝耳中。

    袁振哼笑了一声,“就凭他们也能拦得住司药你的行踪?那位十四爷呢?”

    柏灵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她盯着袁振,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恼火,“十四今天一整天都在宫里给太后办差,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袁公公到底想说什么?是说我指使十四带我偷偷溜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吗?”

    “那就只有柏司药你自己清楚了。”袁振大手一挥,“搜。”

    先前还站在院子里的那些宫人在瞬间动了起来,他们冲进了柏家的老屋,开始粗暴地翻墙倒柜。

    客厅、卧室、厨房……这些宫人的所到之处迅速变得一片狼藉,碗碟被打碎,柜子里装的衣服、被褥全部被扔在了地上,连床板都被揭起,立在了墙边。

    “你们……你们这是要找什么啊?”站在一旁的柏世钧心疼看着自己一柜子书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你们不要这样乱来”

    话音未落,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找到了!”

    一个宫人疾步走出,跪在了袁振的面前,他双手高举,两手掌心捧着一支精致的金步摇。

    袁振看起来愣了一下,半晌才伸手去接那支步摇。

    他捏着那支步摇的一端,回过身看向柏灵,“这是什么?”

    柏灵目光微凛,她看了一眼金步摇,声音顿时有些激昂起来,“袁公公不知道这是什么吗,那天晚上你不也在吟风园吗?这是那个小姑娘用命换来的金簪,我一直带在身边,有什么问题吗!?”

第四十一章 前途无量

    见袁振与柏灵之间剑拔弩张,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另一位公公上前道,“柏司药,袁公公,大家都消消火儿。都是在为万岁爷办事,谁也都没有私心的。”

    然而袁振也好,柏灵也好,谁也没有买他的账。

    两人目光对峙,各自带着几分厌恶。

    这个结果让那公公沉了沉脸,他看向袁振,压低了声音道,“袁公公,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袁振冷笑了一声,“你搞错了,徐公公,若是没抄着这支金步摇,那是我的事,既然抄着了,那便不是我的事了。”

    那徐姓公公也不多纠结,对柏灵的语气与神态里多了几分客套,他上前一步,低声笑道,“是这样,柏司药,宫里出了些事情,有些事呢,我们还得向司药求证。”

    柏灵哼笑了一声,“两位公公好霸道,只是有话要向我求证,上来就什么也不说,先把我家砸了个稀烂,还把我兄长也绑到一边……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求证的,直接定我的罪名不就好了?”

    徐姓公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看向一旁还按着柏奕的锦衣卫,“松开,都松开,还有你们几个,都先出去吧。”

    十几个先前进屋翻箱倒柜的宫人鱼贯而出,院子里忽然空旷下来。

    “事涉内廷,有些话也不好与司药讲,”徐公公声音轻缓,“请司药和我们进宫走一趟吧,不用很久的。或者,柏司药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柏灵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徐公公身后的袁振,“留几个你们的人下来,清点一下我家刚才砸坏的东西,照价赔钱。”

    “没有这种规矩”

    “这个好说”

    袁振和徐姓公公同时开口,两人彼此看了一眼,袁振翻了个白眼,两手插进衣袖,阴着脸往外走了。

    待他出门后,徐公公笑着低声道,“柏司药不要见怪,这些都是小事情,全依司药的意思来就好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不如我们赶紧……?”

    柏灵没有说话,只是侧目看向了一旁的柏奕。

    四目相对,柏灵的眼睛像是带着某种身不由己的叹息,让柏奕觉得被人在心头开了重重的的一枪。

    在他和柏灵之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像是隔了一道天堑,他看不清这一头发生的事情又或者说,柏灵刻意瞒住了他,有意叫他看不清自己的行事。

    “你们等我回来?”柏灵轻声说道。

    柏奕喉中微动,他有太多话想问,但最后也只能低低叮嘱一句,“……你早点回来。”

    “嗯。”柏灵点了点头,用更小的声音说道,“我会很快的,应该不会耽误很久。”

    没有什么时间再作告别了,柏灵很快跟在徐、袁两位公公的身后出了外头的深巷。

    今夜的月亮如同银钩,夜间的平京晦暗一片,只有火把照亮了眼前的路。

    袁振疾步走在众人的最前面不远处停靠着马车,他们会用最快的速度,把柏灵带去建熙帝的面前问话。

    “徐公公是在哪里做事的啊,”柏灵有几分好奇地看向身前的宫人,“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司药说笑了,您在后宫为贵妃做事,怎么会见着我呢。”他笑着答道,“我原先一直在司礼监内书堂办差。”

    柏灵想了想。

    内书堂……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专司宦官教育的地方。

    如丘实、袁振这般日常跟在建熙帝身边的宫人,应该都是在那里开始的读书认字。

    “原先在,那现在是不在了吗?”

    徐公公点了点头,望着前面的路,“得蒙黄公公青眼,现在调去文书房了。”

    柏灵不由得多看了眼前人一眼,文书房司礼监中收发一切朝臣奏疏、皇帝圣谕、票拟奏事的地方,几乎算作司礼监的秘书处,所掌机要可想而知。

    “那该贺喜公公了。”柏灵轻声道,“想冒昧问一句公公的名字?”

    “我么,单名一个知字。”他有些在意的回望了柏灵一眼,补了一句,“其实在什么地方都是为皇上尽忠,没什么可贺喜的。”

    “是啊。”柏灵坦然点头,“公公说得对。”

    ……

    进宫之后,徐知与袁振带着柏灵走了一条她此前从未走过的路。

    她看着自己离玄穹殿的高塔越来越近,却始终无法想起这一片究竟是什么地方,直到空气中的薰香气味越来越浓,不远处一间点着孤灯的大殿出现在眼前,她才终于意识到,徐、袁两位公公带她来的这个地方,是建熙帝在宫中玄修的处所。

    偌大的殿宇里没有建熙帝的身影,只有从高处悬挂下的幕帷,将这座庞大而开阔的大殿分隔。

    徐知先一步进入了大殿,留袁振和柏灵在殿外等候。

    夏日的夜风徐徐地吹拂柏灵的额发,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消失在幕帷后面的徐知,轻声道,“袁公公辛苦了。”

    袁振眼皮也没动一下,仍是像先前一样冷声答道,“柏司药也辛苦了。”

    “嗯,确实很辛苦。”柏灵低声道,“比我原先想象得辛苦得多。”

    袁振不由得看了柏灵一眼。

    这个小姑娘此刻脸上的表情,忽然让他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初掌利刃的兴奋,交织着微不可察的恐惧;

    快意复仇的渴望,又裹挟着逃离一切的厌倦……

    袁振忽然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像是平白挨了一记闷棍。

    这世上的事情,难道就都是这么一遭一遭地走,谁也逃不过的么。

    大殿里的铜磬响了一声,声音悠悠然地四下传开,渐渐微弱,像水波消融在水中。

    “你该进去了,”袁振望着大殿里随风而动的帷幔,“这是皇上在喊你。”

    柏灵点头答了一声“好”,正要迈步向前时,她忽然听见袁振在身后又喊了一声“柏司药”。

    柏灵停下脚步,侧目回望,等候袁振的下文。

    袁振站在那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孔,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一样,

    “……你会前途无量的,柏司药。”

第四十二章 绿帽请戴好

    袁振突如其来的“铁口直断”让柏灵怔了一下,只不过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袁振已经转过身,向着浓深漆黑的夜色里去了。

    这位袁公公……身上好像故事也蛮多的样子。

    柏灵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台阶口,很快收回了视线。她再一次仰头,独自望着眼前高大的殿宇。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稳步迈步踏入了门槛。

    建熙帝似乎真的非常钟爱在室内的布置里使用帷幔,这些帷幔如同从天顶垂落到地面的长幡,在时不时的飘荡中,改变着人的视野。

    在缝隙之中,柏灵忽然看见黄崇德坐在不远处,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柏灵撩起帷幔,向着那位老人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黄崇德听见响动,也睁开眼睛看过来。

    一见柏灵,他便笑了笑。

    “坐。”黄崇德指了指自己身侧的椅子。

    柏灵往两侧看了看,听话地坐在了黄崇德的身旁,“皇上不在吗?”

    “原本是在的,朝中还有些事,皇上被牵绊住了,很快就来。”黄崇德轻声答道,“先喝口茶吧。”

    柏灵端起一旁的杯盏,啜饮了一口。

    杯盏的托盘旁边,就放着那支从柏家搜出来的金步摇。

    黄崇德理了理自己身前的衣服,低声道,“太后的情形,最近怎么样了?”

    “大体上没有什么变化,”柏灵轻声答道,“但这几个月里老人家心情都很好,每天焚香、烹茶,夜里早早睡,清晨早早醒,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都很规律这些都是在慈宁宫的起居注里记着的。”

    黄崇德点了点头,“嗯,应该是很好的,我看今日早上慈宁宫里还进了一批新人。”

    “是啊,感觉还挺忙的,每次这个时候十四都得回去一趟……”

    柏灵笑着开口,她将温热的杯盏握在手中,想起方才袁振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些话,她忽然意识到黄崇德并非在闲聊。

    两侧不断扰动的幕帷里,又似乎潜藏着危险的视线,柏灵垂眸饮茶,余光始终不能离开那些幕帷背后闪动的暗影。

    一老一少端着杯盏,在略显的昏暗的大殿里对坐。

    黄崇德的话问得很细,但又带着家长关切小辈的语气和态度,没有丝毫突兀的感觉。

    关于她这些天来在做的事情,关于十四对慈宁宫新人进驻的准备,关于她对林婕妤那边的态度、想法……黄崇德的问题虚虚实实,有些话柏灵直接就答了,有些问题柏灵想了许久,也难以给出一个答案。

    两人交谈许久,柏灵靠在了椅背上,她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尽了,但还是连续打了好几个呵欠。

    “黄公公,我能斗胆问您一个问题吗?”

    柏灵低着头玩手里的茶杯,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

    黄崇德看过去,“柏司药可以说。”

    柏灵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低下头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不确定看向黄崇德,“……今晚,今晚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在我家的时候,袁公公也问了我几个差不多的问题。”

    她手抓紧了杯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柏灵喉咙动了动,轻轻咬住了唇角,不安和紧张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她接着道,“虽然在我家中找到了步摇之后徐公公忽然就客气起来,可我能感觉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之前宫里来人也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冲进来抓人、翻箱倒柜地砸东西。”

    柏灵望着身旁的老人,“黄公公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黄崇德轻叹了一声,“柏司药的感觉是对的,宫里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看见你带着金步摇出现了。”

    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谁?谁在什么地方看见了我?”

    “在慎刑司。”黄崇德轻声道,他的目光认真地停留在柏灵身上,不放过她任何细枝末节的变化,“有人看见,你今早出现在慎刑司,拿着这支金步摇恐吓林婕妤。你知道,像慎刑司这种地方,平常是很少有人能”

    未等黄崇德说完,柏灵手里的杯子落在了地上。

    “慎刑司……?”柏灵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黄崇德看了一眼在地面上打旋的杯盏,“怎么了?”

    柏灵低着头,撑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那天晚上在储秀宫,当着所有人的面,皇上明明是说转交大理寺核审的啊,为什么林氏会在慎刑司?”

    这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回声在大殿的上空旋荡。

    黄崇德忽然反应过来这件事只有少数参与了执行的宫人晓得,而柏灵这些日子一直在宫外,确实可能从未听过这件事。

    他垂眸想了想,这个问题,一时间还真不好回答。

    黄崇德的沉默,引来了柏灵更大的不甘和愠怒,她深吸了几口气,似是竭力控制着情绪。

    “明明那天晚上,该问的我都问出来了啊?在后宫以巫蛊之事搞栽赃嫁祸,都做到这一步了皇上还是舍不得,还要这样从轻发落,等这件事传到贵妃耳里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她该怎么想?往后宫中若是再有”

    柏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听见右手边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动,在幕帷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柏灵转向声源,“……谁在那里?”

    “没有谁在那里,柏司药。”

    “但我明明听到”

    “那是风。”黄崇德斩钉截铁地答道。

    柏灵轻轻张开了口,但又不说话,良久,她终于有些垂丧地问道,“……黄公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黄崇德也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滴漏,“没想到都聊到这个时候了,圣上这时候还没回来,估计今晚是没有时间再见你了。”

    柏灵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臣……明白。”

    黄崇德亲自送柏灵出了大殿,安排宫人送她回家,然后几乎是用跑的折返回原地。

    才踏回大殿的门槛,他就听见了丘实低声回话的声音。

    在方才的帷幔之后,建熙帝站在暗处,他额头的青筋暴起,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血色。

    丘实很少看见建熙帝这样的脸孔,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一说一,”黄崇德在一旁提示道,他望着丘实,“你在贾遇春的房中搜到了什么?”

    “奴……奴婢,”丘实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奴婢搜到了,这个。”

    建熙帝上前一把抓过丘实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精致的鼻烟壶,正面绘着一朵热烈盛开的红色蔷薇。

    “是在什么地方搜到的?”黄崇德问道。

    “在……是在……皇上您别生气,奴婢是……是……”

    “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搜到的!!”建熙帝一声厉喝,震得丘实通身一抖。

    丘实几乎要哭了出来,“是在……在贾遇春的枕头底下……”

第四十三章 人生荒芜

    “皇上!”

    黄崇德先一步跑到了建熙帝的身后,稳稳地扶住了这个一时脱力的帝王。

    建熙帝只觉得天地倒转过来,一整个人都靠在黄崇德的身上。

    “皇……皇上……”丘实又惊又怕,跪在那里已经涕泗横流,“您,您千万保重龙体……”

    他冷眼望着眼前的丘实,右手颤抖着抬起,“你怀里……还装着什么!?”

    丘实抖了一下,怀里的手反而藏得更紧了,他哭泣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呢喃,已经说不出一整句完整的话。

    丘实绝望地看着皇帝,最终又哀求着望向了一旁的黄崇德。

    黄崇德扶着建熙帝缓缓往后退,他轻轻抚拍着建熙帝的后背,低声道,“皇上,咱们先坐着顺口气。您这样,丘实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实答话。”

    建熙帝喘息着,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

    他猛地推开了黄崇德,自己一个人走到身后的御座前坐下。

    “说!”建熙帝的声音如同雄狮,在整个大殿的上空回荡。

    丘实低下了头,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小的册子,又慢慢地举过头顶,“是……恶奴贾遇春的……私人日谱。”

    “里面写了什么,你看过了么?”黄崇德抢先一步问道。

    “奴婢不敢看,”丘实满脸是泪地摇头,“奴婢一页都没有翻过……”

    黄崇德接过了贾遇春的日记,而后交到了建熙帝的手里,建熙帝接了之后却没有打开,只是望着手里的薄册出神,表情却越来越狰狞。

    这片刻的寂静是如此难熬,丘实掩藏着哭腔,大气都不敢出也在转瞬之后,建熙帝站起身将那本日谱恶狠狠地砸去了远处,而后回身掀翻了大殿里所有的桌椅茶几。

    这恐怖的声响像是刀子雨扎在丘实的耳膜上,然而他不敢发抖,不敢大哭,甚至不敢动弹。

    直到建熙帝终于将这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的长发也已经彻底散乱。

    他像一个落魄的道人一样站在昏暗的灯火中,呼吸剧烈。

    “都在骗朕……”建熙帝喃喃道,他面对着虚空,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敌人,嘶吼着、叫骂着,“都在骗朕!!”

    眼看建熙帝又要对着那一堆已经被掀翻的桌椅发疯,丘实再也忍耐不住,他哭着扑向建熙帝,紧紧抱住了皇帝的大腿,悲戚地央求道,“爷您踢我吧,别踢这些个硬玩意……要是为了这些个没心肝的狗东西伤了***婢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呀……”

    黄崇德站在不远处没有动,但眼睛里也已经蓄满了眼泪。

    建熙帝忽然再次体味到人生的一抹荒芜。

    这种时刻,陪在他身旁的,也只有这两个太监而已。

    仿佛在一瞬间,一桶寒冰从他头顶砸落,把他浇得周身寒冷。

    他轻轻踢开丘实,重新望向周遭的一切那些被掀翻的桌椅、砸碎的瓷杯,都陌生而清晰地显现出它们的轮廓,在一片寂静之中,建熙帝醒了过来。

    一旁黄崇德吸了吸鼻子,连忙扶起了一把木椅,搬到了建熙帝的身后。

    皇帝将长发甩到身后,似是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

    “你和……你和柏灵方才的问话,朕都听到了,”他看向黄崇德,“朕听得出来,她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韦十四也没有。之后,就不要再惊扰这些无关人等了。这整件事……到今晚就彻底结束,绝不准再向外透露出半点风声。”

    “绝不准”和“半点风声”,建熙帝咬得极重。

    黄崇德一面抹泪,一面点头,轻答了一声,“是。”

    “林氏的案子不必再审了,”建熙帝冷声道,“这个女人为了活命什么故事都敢编,再往后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让大理寺直接拟定罪名,你去把握。”

    “是。”黄崇德再次应道。

    建熙帝微微低下了头,“……要快。”

    这两个字沙哑低沉,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亦带着无限的憎恶和置之死地的决心。黄崇德也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情态,低声答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

    ……

    大概是从这天夜里,一直在柏家巷子口盯梢的锦衣卫,被撤离了。

    清早柏灵醒来送父兄出门时,外头那些穿着飞鱼服的走狗已经不见了踪影。柏世钧和柏奕不明就里,但都非常高兴。

    于是这天上午,在父子二人一同去太医院后不久,柏灵也挎着竹篮带着钱,一个人出了门柏奕说中午他要亲自掌勺烧顿好的,现在时间还早,她可以悠悠闲闲地去集市上逛逛。

    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柏灵听着耳畔的叫卖,心里平平静静的。

    她想买一条鱼,一小块肉,一块排骨和一块豆腐,然后比着新鲜挑一些蔬菜,最后再买一小包冰糖家里的糖罐已经快见底了。

    在清晨的菜市场里,偶尔有人能认出她来,会上前恭恭敬敬喊一声“柏司药”,更多人则是对此熟视无睹,完全沉浸在各自的生活之中。

    她各处挑挑拣拣,手里的菜篮子很快就装满了,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柏灵走得累了,身上隐隐地发了汗。

    她寻了一处背阴又干净的小台阶坐下,那台阶不知通向何处,另一侧靠着一间卖五谷杂粮的铺子。

    看得出这间铺子生意很好,来的似乎都是熟客,柏灵望着他们露天货台上的红豆和小米,正琢磨着是不是也要一点,一个蹒跚的老妪忽然挡住了她的视线。

    老妪也在看红豆,伸手进去捞了一把,放在手心里看品质。

    一直在里间干活儿的老板娘一见这老妪便笑着迎了出来,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老板娘笑着道,“我算着您今儿就得来了,还是和先前一样米面各十斤吧?一会儿我还是让大柱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那老妪摆摆手,低声道,“老头子过了,吃不了那么多,先各拣……三斤吧。”

    也不是故意要听,但这话就是钻进了柏灵的耳朵里,她的目光一下就粘在了老妪的身上,看着老人家在铺子前称了些红小豆,然后一个人消失在集市的人潮里。

    柏灵的眼泪就在忽然之间涌了上来。

第四十四章 老夫人

    她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眼前人群往来。许许多多的回忆在柏灵的脑海中交织回旋,她想起许多到了这边以后的小事,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又好像看见某种令人战栗的未来。

    欧文亚隆那四个与心理治疗息息相关的既定事实,再一次闯进了柏灵的脑海。

    直到远处传来铁匠铺捶打金器的声音,柏灵才回过神,她轻轻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挎上篮子站起身,表情渐渐平复下来。

    经过那间铁匠铺的时候,柏灵稍稍侧目,忽然看见他们的铺子里的墙上挂着好些匕首,有些镶嵌着宝石,有些带着复杂的雕花,她有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踏进了这间热气扑面的铺子。

    等再出来的时候,一把最朴素的短匕已经放在她的菜篮里。

    平京对刀具的管制非常严格但那仅限于刀身在一尺以上的兵刃,平民是不可以私藏这样的兵器的,能够佩剑出行的都不是一般人。

    像这样的短刀,柏灵记得家里也有一两把,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忽然动了要买一把匕首的念头,但如果柏奕问起,她可以说这是为了切火腿,或者……单纯就看着喜欢。

    她能够感受到菜篮里平添一把匕首后沉甸甸的重量,这份重量让她心安。

    将要走出这条街巷的时候,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走了上来,客客气气地挡住了柏灵的去路,躬身问好。

    柏灵瞧着这人面生,后退了两步,便要绕开继续往前走,那人轻声道,“我家老夫人就在那边,想请柏司药去喝喝茶,说说话呢。”

    那人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酒家。

    “老夫人……”柏灵有些在意地看了看他,“屈老夫人?”

    “是。”那中年人笑着点了点头,“柏司药这会儿要是有空”

    “没什么空,”柏灵看了看菜篮子,“鱼在外头放久了就不新鲜了,我赶着回家呢。”

    眼见柏灵说着话又要走,那人不好再正面挡了,只好追到身侧,伸手试图去抓柏灵的菜篮,“酒家里有水缸,柏司药的鱼我来照看着,老夫人就是有几句话想和您说,说完就放您走,到时候鱼肯定还是活蹦乱跳的”

    柏灵脚步停了停,看向那中年管家,“什么叫‘放我走’?”

    管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言辞之中的冒犯之意,连忙打了自己一下,他脸色为难,压低了声音道,“柏司药,宫里这两天真的出大事了,不见您一面,我家老夫人实在放不下心……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大夫也找了好几轮,宫里的消息也断了,除了司药之外,确实是不知道还能找谁,再加上这两天宋府那边也一直再递帖子,我们……”

    柏灵看了看不远处酒家的高楼。

    她确实也计划着,在锦衣卫的眼线撤离之后去见屈老夫人一面……虽然屈家人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透着傲慢,这真是一点都没变。

    柏灵想了想,打断了眼前管家的诉苦,“……前面带路吧。”

    ……

    屈老夫人坐在四楼茶室的雅座里,在这里的窗口俯瞰,基本可以将整条街收入眼中。

    她早看见了自家的管家和柏灵在街上的对峙然而管家似乎一直都在好言相劝,时不时还躬下身赔上几个笑脸,这让屈老夫人看得窝了一肚子火。

    眼见着柏灵朝这边走过来了,她握紧了手里的木杖,几步快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近旁的楼梯里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屈老夫人盯着楼梯,直到那脚步已经走到了三层半的拐角,才收回了目光,望着自己身前的杯盏,一脸的云淡风轻。

    “又见面了,老夫人。”柏灵一个人站在楼梯的入口,两手空空管家提着她的菜篮在楼下等着。

    柏灵看了看清清静静的四楼屈老夫人为了这次的见面,应该是把一整个四层都包了下来,谁让她之前拒绝了去屈府作客的邀约呢。

    “坐吧。”屈老夫人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柏灵坐到她的对面。

    柏灵看了一眼那把有些微矮的木椅,笑了笑,“我就不坐了,老夫人,反正你也不是真心实意请我来喝茶的……”

    说着,她又走近了几步,“有什么话,我站着说。”

    柏灵站在桌前,两手撑着桌面,目光直直地望着眼前的老太太。

    这一分莫名的压迫让屈老夫人瞬间不适,她下颌轻抖了一下,左手攥成了拳头,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唆使郑淑去碰胭脂!”

    “老夫人之前不也一样想这么做吗,不论用何种手段,胭脂都必须在娘娘迎回小皇子之前除掉,这是毋庸置疑的。”柏灵声音轻快,似是丝毫没有被屈老夫人的怒气震慑,“再者,她的父母也不是我从临厦接过来的,从涿州到平京足有两千里路,屈家花了重金早早将颜家夫妇安置到京城,恐怕也不是为了让这家人早日团聚吧。”

    屈老夫人声音陡然升高,“……所以你就让郑淑在这个时候安排他们见面,然后当场戳穿胭脂的假身份!?你知不知道在这各节骨眼上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会造成什么后果!”

    柏灵神情淡然,“什么后果?”

    “不要在那里装糊涂了!你明明知道圣上对林氏一向是什么态度,就算现在人被关押在大理寺又怎么样,皇上就把案子放在那里,拖延着,这是什么意思三岁小孩也看得出来,你在这个时候让郑淑闹这么一出,只会让人觉得承乾宫在落井下石!来日等林氏出狱”

    柏灵轻声笑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带着几分不屑,直接打断了屈老夫人的震怒。

    柏灵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桌前茶壶的壶盖,看起来既不担忧,也不在乎屈老夫人所说的一切。

    屈老夫人一时噎在那里,这片刻的震惊很快转为了更大的愤怒。

    “柏灵!”

    “老夫人也不用去考虑怎么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解决胭脂,”柏灵也提高了几分音调,看向对面瞪圆了眼睛的老太太,她笑着道,“像现在这样正面出击就很好。不仅解决了麻烦,而且敲山震虎。至于林氏……

    “她出不来了。”

    屈老夫人怔了怔。

    她出不来了?

    谁出不来了?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四十五章 谁的手笔

    “你什么意思?”屈老夫人带着几分狐疑问道。

    柏灵轻声道,“就是……字面意思。”

    “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屈老夫人的手掌砸落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每一个字,都给我说清楚!”

    从一开始,她就对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全无好感柏灵心思太多,阳奉阴违,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如今屈家也不会和内宫近乎彻底断了联系。

    但毕竟现在贵妃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小皇子接回到身边。

    就冲着这一件事,屈老夫人觉得也可以暂时留着柏灵的性命,只要这个丫头愿意听话,心智能再成熟一点,不要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作非为,那么她不介意留着这样一个能哄女儿开心的小姑娘陪在女儿身边。

    但如今看来,柏灵非但没有一点长进,反而变得比先前更加倨傲。

    屈老夫人掩息着自己的懊恼,但那双带着轻蔑的眼睛还是直白地表达了她的愤怒。

    然而柏灵笑了笑,依旧没有理会屈老夫人挥过来的每一道拳头,都像是打在了轻飘飘的棉花上。

    只见柏灵慢慢地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片刻的沉默之后,柏灵忽然开口道,“老夫人,其实在我遇到的这么多人里,我总觉得你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

    屈老夫人早已经脸色发青,听到这句话冷哧了一声。

    高处的风吹得她眯起了眼睛,柏灵面容沉静,没有回头。

    “我听宝鸳说起过老夫人年轻时候的事。”柏灵轻声道。

    屈老夫人没有说话,目光带着憎恶和警惕看向了柏灵。

    “当年常家风雨飘摇,老夫人你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如今北境仍是常将军在镇守,常家的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也觉得老夫人所行之大义当得起忠孝二字。这分独自扛起家族兴衰的勇气,其实非常打动我。”

    屈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微微昂起了头,将目光转向别处。

    “我猜,老夫人余生拼尽心力、想为屈家谋一个家道中兴,也是想报答当年屈家对你的恩义吧?”

    柏灵转过了头,平静问道。

    屈老夫人握紧了手杖,她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柏司药,你不要以为在我面前巧舌如簧,就能也把我哄住。我年纪大了,不吃你这一套,我今日让你来”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屈老夫人,其实我对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在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想来看看你罢了,结果你果然还是一点也没有变,甚至不屑于在我面前隐藏恶意,永远都是这样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灵笑了笑,“我有许多想说想问的话,只不过,老夫人你要是学不会怎么和人好好讲话,我们就没有对谈的必要了。”

    说罢,柏灵转过身,再次向着楼梯口走去了。

    “你站住!”屈老夫人呵斥了一声。

    柏灵果然停下了脚步,“屈老夫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屈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柏灵,别怪我这老人家没提醒你,总有一天,你要为你的傲慢……后悔!”

    “那么老夫人也是一样,”柏灵轻声道,“等到那时,希望您老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待人,怎么待我。”

    四目相对,屈老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脚,似乎踢在钢板上。

    ……

    日子又往后平静地推移了三日。

    每天都有北境的消息传来,有几成好消息就有几成的坏消息,剩下的全是求粮、求饷。

    这几日的建熙帝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耳鬓的白发亦是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见词情形,内阁的几位阁员这几日几乎没有回过家,日常吃住都在内阁,以应对建熙帝不定时的传召和议会。

    黄昏时分,张守中提着食盒来找孙北吉。

    “阁老,”他将食盒放在孙北吉的案头,“且歇一歇吧,来尝尝拙荆的手艺。”

    孙北吉面色沉郁地取下了鼻梁上的眼镜,轻声叹了口气。

    食盒里备着两份碗筷,张守中熟练地将孙北吉桌上的文件、奏疏挪到一边,然后又将几盘精致的小碟摆了出来案桌上几乎没有荤腥,都是一些时令时蔬和豆腐做的点心。

    菜肴基本都在照顾孙北吉的口味,他毕竟已经年迈,口味也日趋清淡养生起来,两小碗白米饭上撒着黑色的芝麻,正冒着香气。

    两人吃着饭,还是在对着公务,孙北吉连续追问了四五件今晨送去司礼监的票拟,有些已经得了批红,有些还没有,张守中一一答复,两人有问有答,多年配合的默契一览无余。

    说罢了所有的公事,张守中忽然道,“今日大理寺那边的一道折子,也不知道阁老有没有听说。”

    “什么?”

    “是关于前些日子里宫中巫蛊之事的,大理寺给罪妇林氏订立的罪名出来了。”

    孙北吉点了点头在从前就没什么人愿意花时间和那位林婕妤耗,现在这个时节就更没有了。

    他能想象得到建熙帝想要的决定。

    张守中接着道,“……一共一百一十四条罪名,按律凌迟。”

    孙北吉沉默了片刻,而后颦眉叹了一声,“折子已经送进宫去了吗?”

    “是,”张守中点头,“圣上立刻就给了批复。”

    “是哪几位大人接的案子?”孙北吉语气中带着几分可惜,“若是能保得下,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

    张守中哑然失笑,他完全理解孙阁老的这个反应,因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反应!

    “阁老,皇上没有责问任何人,我刚才说的批复,是‘照准’!”

    孙北吉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一时没有拿稳,险些掉了下来。

    张守中又接着道,“而且,皇上下的令是直接定案,不作复核,今晚就行刑。”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张守中目光灼灼,“我还听说,宫中有宫人得了消息后偷偷燃香庆祝,被抓了正着,结果黄公公亲自下令不作追究。”

    孙北吉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放下了碗,认真地看向张守中,“……这是,谁的手笔?”

    “不知道。”张守中轻声答道,“不过我从邢大人那边拿到了一份林氏的供词,阁老想看看吗?”

第四十六章 自己

    孙北吉一目十行地看起了张守中带来的供词。

    他看的时候,张守中已经站起身去拿一旁的铜盆,待孙北吉读毕,张守中立即吹燃了火折,将带来的两张薄纸全都烧了。

    “柏灵……”孙北吉抬头看了看站起身的张守中,“又是这个名字,感觉这段时间这个名字就没怎么在耳边断过。”

    “阁老不必忧心,林氏的这些供词已经被证实是诬告了,”张守中轻声答道,“我看她也是疯了,才会说出这位柏司药大白天潜入慎刑司的话。”

    “诬告吗。”

    孙北吉微微垂眸。

    也许正是因为这件事说出来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反而有几分可信……

    两人沉默着看着纸张在铜盆中化为灰烬。

    “难料啊,”孙北吉轻叹了一声,“云泥之别,有时候也就在陛下一念之间罢了。”

    “还有一件事,阁老可能也该知道一下。”

    “什么?”

    张守中压低了声音,“等到明日,一直寄养在咸福宫的小皇子,就要被贵妃接回承乾宫了,”

    ……

    “娘,明明是大喜事!您为什么不开心啊?”

    屈家的宅院里,屈修不解地望着坐在桌前的母亲

    今日宫中传出了两个消息林氏即将伏诛,贵妃即将迎小皇子回宫,不论哪一个都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再加上前几日郑淑阴差阳错,意外抓住了一直潜伏在承乾宫的眼线胭脂……

    这段时间简直是接连喜事,鸿运当头,老天庇佑!

    经历了那么多次起起伏伏的意外,屈修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了。可屈老夫人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目光冷得像是冬日的原野,清清冷冷毫无生机。

    “……她出不来了。”

    屈老夫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啊?”屈修拧起了眉,“什么出不来了?”

    屈老夫人没有回答。

    如今她满脑子回荡着的,都是柏灵三天前在酒家茶室的那番剖白。

    那个女孩子的冷言冷语,目光里的凛冽坚持,忽然一下活灵活现地冲进了屈老夫人的脑海。

    直到得知林氏被处凌迟的这一刻,她才真正领会到柏灵当时话中的重量这一瞬间的猜测、怀疑、恐惧、懊恼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一切,都是柏灵的主意吗?

    她是怎么办到的?

    屈老夫人只觉得心跳飞快这个从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小小司药,忽然间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干净利落地咬开了敌人的咽喉,毫不拖泥带水。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面对着的,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

    屈老夫人扶住了心口,她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惊悚柏灵似乎一直都是站在贵妃身边的。

    如果这个人,当初阴差阳错地站在了屈家和承乾宫的对立面……

    见母亲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屈修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娘,你到底怎么了?”

    屈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推开了一直在旁边聒噪的儿子。

    她颤悠悠地拄着木杖站起来,眼睛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用近乎呢喃的语气低声道,“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别跟来。”

    “这会儿要吃晚饭了,您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屈修连忙凑上来,“用不用我去帮您喊个”

    “我说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屈老夫人突然沉声嘶吼,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沙哑而凄厉的底色,“你不要再来烦我!”

    屈老夫人带着几分慌乱夺门而出。

    在夕阳的光雾里,屈修愣愣地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

    这天夜里,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柏灵侧卧在自己的床榻上,表情有些痛苦。她的呼吸渐渐急促,两只手轻轻扑腾,而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梦见一身艳红的林婕妤慢慢向自己走来,等走近时她才发现那鲜红的不是衣裙,是被剥下的血肉。

    柏灵艰难地坐起来,捂着心口轻轻喘息。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恐怖向的噩梦了,周围的暗影,窗外的雨声在忽然间都变得可疑起来,她瞬间握紧了放在枕头下的匕首。

    铁器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却像一只抛向水底的巨锚,让柏灵在风浪中起伏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厅堂里在这时传来掏炉子的声音,柏灵披上衣服站起身,轻轻巧巧地往外走。

    昏黄的灯火下,柏奕正在准备熨他明天去太医院要穿的衣服。

    一旁的小铁炉子已经升起了火,炉子上正热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熨斗。

    他把手伸进桌上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碗里,五指沾水以后在衣服上轻轻抖洒,直到布面均匀湿润,他才拿起热腾腾的熨斗,小心地将衣服上的每一道褶子熨平。

    直到熨斗走了好几个来回,柏奕才觉察到有视线。他抬起头,就看见柏灵光着脚站在房间门口。

    “……是又漏雨了吗?”柏奕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房间的屋顶已经补好了。

    得到这个回答,柏奕便又低下头熨自己的衣服,“睡不着?”

    “嗯。”柏灵点了点头。

    她慢慢走到大桌旁边,两脚踩在椅面上,蹲坐着看柏奕做事。

    柏奕的手非常地稳,从领口到衣尾,他几乎以一种悠扬的节奏走完了一条直线,没有丝毫停顿和卡壳。

    两人聊了聊最近太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柏奕忽然又想起前段时间来闹事的郡主,皱着眉头劝道,之后还是不要想上什么玄青观了,里面怕不是一个狼窝,听得柏灵笑了起来。

    两人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柏灵忽然道,“你听过那句话吗,那个日本的设计师山田耀司”

    “山本耀司。”柏奕纠正道。

    “啊,山本耀司。”柏灵点了点头,“他有一句关于‘自己’的话,我有点想不起来具体是怎么说了,就记得后半句……”

    柏奕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那句话非常有名

    “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对,”柏灵点了点头,“就是这句。”

    “这句话怎么了?”

    “我刚刚就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柏灵抱着膝盖,“撞上很强,很可怕,水准很高的东西,就能知道自己是什么,那如果有人撞上的是很强,很可怕,但水准很低的东西……那久而久之,她会不会也对自己是谁,产生什么误解?”

第四十七章 林氏之死

    柏奕沉吟了一会儿。

    他一面想着,一面将铁熨斗放回炉子上,然后熨好的衣服规整地叠在一旁。柏灵这时才看到,原来木桌上垫着家里已经不用的被褥刚好被柏奕拿来当熨衣服的棉垫了。

    他轻轻抖了抖另一件待熨的长衫,再次将衣服铺开在桌上。

    “我觉得不会吧。”柏奕开口道。

    “为什么?”

    柏奕弯腰拿起了熨斗,还是像先前一样,波澜不兴地低头干活儿。

    “按说,撞上的东西越是强硬,撞击越是激烈,人就会越明白自己不想变成什么样子,这种‘不想’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对吧?”

    柏灵怔了怔,微微歪着头想着。

    “不过我怀疑,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有这种碰撞的机会,因为要直面这种冲击,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柏奕手里的动作随着他的思考而慢了下来,“有时候,为了能舒服一点,人会忍一忍让事情过去。可能我们选择忍耐的那些东西,才会慢慢变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说罢,柏奕放了熨斗,“你觉得呢?”

    “……好像也是。”柏灵郑重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柏奕笑了笑,“那现在睡得着了吗?”

    柏灵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穿过屋门外细密的雨帘,过了一会儿,又歪头看着柏奕的手,“……我继续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啊。”柏奕理所当然地答道,“这是在家啊,你想待哪儿都行。”

    “嗯。”

    柏灵还是像先前一样,抱着膝盖在椅子上坐着。

    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然看着柏奕继续在旁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熨烫的动作。

    她忽然觉得,也许只要柏奕还在身边,自己的坐标就不会丢。

    ……

    夜更深了。

    慎刑司的另一处地下,行了一整晚刑的刽子手已经累了,几人看着时辰,约定明日一早再来开始第二天的活计。

    被吊在铁链上的女人,已经认不出容貌。

    凌迟之刑很有讲究,第一刀剜在心口,以此处的肉祭天;第二刀剜在前额,将一整块额上的头皮耷拉在眼前,挡住犯人的视线。

    这全程一共3600刀,从胸膛起刀,每一片宛若指甲盖大小,第一夜先走了三百余刀,刀尖所及之处,宛如覆上了一层深红色的鱼鳞。

    在一片静寂之中,一道脚步声清晰地从正前方传来。

    这脚步沉稳,有力,必定是强壮的男子。

    林氏已经记不清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却仍能听见这声音。

    那人走到林氏身前,径直翻起了遮挡着她眼睛的头皮,一阵剧痛之中,林氏看清了眼前人他身着飞鱼服,腰间跨着绣春刀,只是那双眼睛……

    那双冷漠的眼睛,可能比此刻的她更像一个死人。

    她隐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

    韩冲也望着眼前不成人形的女人。

    “你是……”林氏挣扎着问道。

    “你做得很好,到现在也没有和外界透露半个字。”韩冲薄唇轻启,声音如同轻薄的风,“明公很欣慰,也很记挂你。”

    林氏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那双已经布满了血丝、流干了眼泪的眼睛,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几分神采。

    她目光盈盈,又很快黯淡下去,轻声道,“我……我已经……不值得……再救了……”

    “是,”韩冲点头,“所以明公让我来送你一程。”

    林氏的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已经无法再皱眉了,但那骤然瞪圆的眼睛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你是来……?”

    韩冲利落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早备好的匕首,即便是在昏暗的地牢里,那把锋利的刀刃依然闪亮。

    他打开了林氏左手的镣铐,将那把匕首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中,然后两手握着林氏的左手,将刀抵靠在林氏的脖子上。

    “等……”

    韩冲的手暂时停了下来,“还有话说?”

    林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仰头看向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在这一刻,贾遇春的脸忽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他当时说,她已经是弃子了。

    但是她不信。

    “为……为…………”

    “想知道明公为什么要杀你?”

    林氏点了点头。

    韩冲微微靠近,在林氏的耳边低声道,“……你不该动世子。”

    林氏愣了一下她是听说了,那个和柏灵经常见面的少年不是什么侍卫,而是恭亲王府的世子爷。

    但正如贾遇春所说的,明公放弃她,从火烧东林寺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时候她还压根儿就没有碰过世子一根毫毛。

    “我……不知道那是……世……”

    “不是说那件事。”韩冲冷声道,“吟风园那晚,世子因为你放箭射杀了万岁爷的蛟龙,这种风险,明公承担不起。”

    林氏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她根本听不懂韩冲在说什么……

    就算是世子放箭射杀了蛟龙,又怎样呢?

    “我……要见……明……”

    韩冲的目光没有丝毫同情,“要怪,就怪你自己胡作非为吧。”

    说着,他单手用力,那匕首的一端立刻没入了林氏的脖子。

    林氏的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得黯淡。

    在这黯淡之中,有一个人的身影却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双永远温和,永远从容的眼睛。

    他的目光曾那样用心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明公……”林氏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一切的疼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抓住虚空里的一点温存,“我……我要见……明……”

    “很快就过去了,”韩冲低声道,“很快。”

    刀锋在一瞬间切开了她的血管和气管,鲜血喷射出来,沿着脖子慢慢流下,如同一道血衣。

    林氏终于不动了。

    韩冲松开了手,那匕首仍插在林氏的咽喉,刀柄处留着她的几个血手印。

    时至今日,即便是先前在储秀宫侍候的宫人在此,恐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半人半鬼的死尸和那个昔日明眸皓齿的林婕妤联系在一起。

    韩冲回转过身,迈着无声的步伐离开,他拆下了自己的手套,又重新换上一副干净的。

    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

    外头的一切还正等待着。

第四十八章 初次会面

    平京城里的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细碎的雨丝还没有完全停下,宫中派出的马车已经又停在了柏家的陋巷外。

    有宫人撑着伞迎着柏灵出门,她今日换了一身贵妃专门准备的衣裳,坐上马车慢慢往宫里去。

    今天,是屈氏的大日子阿拓就要被抱回承乾宫了。

    所有孩子日常需要的东西,宝鸳和郑淑早就已经悉数备好。

    所有人都算着吉时,等在宫里,直到一声爆竹响,贵妃才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出门,向着咸福宫而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笑着,闹着,抢着上前和向贵妃说吉利话礼数上一时僭越了也没有关系,只要笨拙一些,滑稽一些,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那么娘娘非但不会追究,丢下的赏银也决不会少。

    等归来时,宁嫔也跟着一道来了。

    快八个月的阿拓生得白白胖胖,屈氏和宁嫔轮流抱着他。

    阿拓脸上一双墨玉一样的眼睛,始终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有好几次,当柏灵不经意地望向小皇子的时候,都发现这个小小的、可爱的孩子也正望着她。

    目光的每一次交汇,似乎都会让阿拓无由来地笑起来。

    也笑得柏灵心里一片温柔。

    在林氏伏诛之后,郑淑对柏灵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尽管柏灵往后已经不会在承乾宫长住,但郑淑依旧将东偏殿里的一间床榻和书桌专门收拾了出来,仿佛这样柏司药的气息便仍在这承乾宫中停驻。

    宝鸳已经几乎不再负责内宫中的实事了,如今的她更像是一个在闺中待嫁的少女,宁嫔和郑淑都喜欢拿女子们婚后的玩笑来逗她,她也不像从前一样泼辣回嘴,只是红着脸低头笑起来。

    这一日的大部分时间里,柏灵都没怎么说话,她只是安静地跟在人群的边沿,感受着这里每一个人的喜悦。

    夜里,屈氏破例饮了一点点酒,早早歇了下去。

    人群散去后,郑淑宝鸳拉着柏灵,又在主殿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所以当柏灵真正离开承乾宫时,天上的月亮已经再一次高高悬起。

    柏灵谢绝了承乾宫宫人的相送,她甚至没有要灯笼,只是借着一点黯淡的月光,在夜路中行走。

    寂静的宫道上吹起凉风,将一整日的喧嚣都从柏灵的肩头吹落,也让她倏然之间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

    这一日的宫中之行,耳畔从未停下的声声笑语,对柏灵来说亦恍若一场梦境。

    孩子的到来,好像给那个一直沉闷的承乾宫带来了一点新生的活力,也让柏灵暂时地忘记了许多烦扰,她不由得轻轻哼起了歌谣,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快。

    然而就在即将经过某处转角的时候,韦十四突然从身后扶住了柏灵的肩膀,而后挡在了柏灵的身前。

    柏灵愣了一下,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十四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转角,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绣春刀慢慢出鞘。

    柏灵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夜色里传来了一声轻蔑的短哼,然后韩冲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他从那个转角的宫墙后面缓步而出,在两人跟前大约十几步的位置站定。

    那日被韩冲袭击的阴影让柏灵瞬间打了个寒战,不用十四提醒,她就主动往十四身后藏了藏。

    然而,韦十四的目光并没有随着韩冲的移动而移动,他仍旧紧盯着那处转角,手中的刀刃一刻也没有松懈。

    柏灵留意着十四的举动,不由得也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很快,黑暗中传来了又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在韩冲之后,另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也从转角后慢慢地现身了。

    这一幕在柏灵眼中如同慢镜头播放,也在一瞬间让她的一整颗心提了起来。

    黯淡的月色之中,那人白色的纱衣是如此显眼。在漆黑的宫道上,映着月色的白衣人如同一块夜光的玉石,带着几分世间少有的典雅与飘逸。

    韦十四的刀,至此便完全对着眼前的白衣人。

    柏灵的心砰砰直跳几乎就在看到此君的一瞬,她心中就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

    白衣人看起来似乎与恭亲王年纪不相上下,约莫在而立之年。只是和其他已经这个年纪的男子相比,他没有蓄须,这让看起来年轻了不少,甚至与韩冲不相上下。

    只不过,他的眼神,比韩冲要幽深得多。

    那眼神中透着某种温和、从容的意味,柏灵却隐隐从中感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四下无人的宫道上,白衣人缓步朝着柏灵走来,随着他的靠近,韦十四刀锋微动,眼中杀意渐浓。

    然而白衣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个。

    韩冲的眉头亦渐渐深锁,直到两人之间已离了七八步,他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明公,小心!”

    白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那人稍稍抬手,大约是示意韩冲不必紧张,而后再次望向了柏灵这边。

    这一声明公,也让柏灵的瞳孔骤然放大。

    果然。

    柏灵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骨头、关节,都微微绷紧了。

    “十四。”在白衣人与自己相离不过五六步的时候,柏灵忽然从身侧拉了拉韦十四的手臂,“先不要动手,让我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韦十四微微眯起眼睛,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但他手中的刀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只是始终没有入鞘。

    白衣人淡淡一笑,他终于走到了柏灵身前,屈膝蹲下,目光与柏灵平齐。

    两人相距得近了,柏灵才看清了他脸上的许多细节。

    这人生了一双断眉,其下双目狭长,看起来与建熙帝亦有几分相似。

    他的脸颊带着几分苍白,看起来似乎是在病中。

    若说仙风道骨,或许那位一直被皇帝好生供养的张神仙,也不及眼前人的万一。

    宫里的石砖地上此刻仍有雨水,它们浸染了白衣人的衣摆,但此人似乎也毫不在意,他眼中带着几分呼之欲出的期待和喜悦,轻声说道,“终于见到你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虚弱和沙哑。

    “原来,你就是柏灵。”他笑了笑。

    柏灵迎着此人的目光,目光带着几分清明和提防。

    “对,我是。”

第四十九章 人命是什么

    柏灵望着眼前人的眼睛,轻声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所谓明公,并非是一个专为某人而设的名号。

    在很久之前,它曾是军阀专享的尊称,低级的士兵在面对大将时会唤一声“明公”,大意是贤明的主公。到后来这种称呼在大周慢慢传开,原意也被人们慢慢淡忘,而只被用作对上级表达尊敬而已。

    柏灵从来就不为眼前人办事,称呼上还是要先理理清楚。

    更何况,这里是宫廷。

    一个深夜在宫廷闲逛的男子,从各种意义上看,身份都有些可疑。

    “你可能听过我,也可能没有。”白衣人温声道,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我住在沁园。”

    柏灵微怔。

    这一刻,她骤然想起不久前与袁振一道离开沁园的猫舍时,曾感受到的那道奇怪的视线。

    柏灵再次审视起眼前的青年。

    宝鸳和她说过的,沁园是先太子也是建熙帝唯一的皇兄,一生锁居的地方。

    但那位太子应该是在建熙三十五年就去世了,即便他还活在这世上,也是一位比建熙帝还要年迈的老者,而不会是这样一副年轻的容貌。

    那么眼前人是……

    “我没有名字。”白衣人轻声道,“沁园里的人,会喊我一声衡原君,”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

    衡原这两个字,她是听过的。

    那是先太子在京郊一处封地的名字,在东林寺那一片山林还要往东的位置。

    如今的衡原已是一片禁林,不论平民贵族,没有奉召都不得入内。

    柏灵想了想,“所以,你是先太子的……”

    “对,”未等柏灵说完,衡原君就点了点头,“算起来,我应该喊当今圣上一声叔叔,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还好吗?”

    柏灵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衡原君是在问我吗?”

    衡原君摊手,“我眼前还有谁呢?”

    “你在平京各处安插了那么多的眼线,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衡原君目光和煦,“还是有很多的啊,柏司药。”

    “什么呢?”

    “比如丘公公将沈姨的鼻烟壶送进玄修殿的那晚,皇上是什么反应,我就很好奇。”他笑着道,“柏司药应该是亲眼得见了。”

    “没有。”柏灵答道,“那天晚上,皇上没有露面,是黄公公问我的话。”

    一时间,衡原君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也说不出是因为失望还是早有预料,他垂眸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道,“原来他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啊。”

    柏灵静静回味着这句话的含义,衡原君又开口道,“我猜你大概很好奇,今晚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柏灵没有回应,只是望着衡原君那双温柔的眼睛。

    “我为两件事。”他轻叹了一声,“第一件,上一次韩冲去找你,实在是粗暴了一些……但这错在我。”

    “……错在你?”

    “因为我当时给他的指令里,有一句‘必要时可以用特殊手段带你来’……”

    衡原君低声解释着。

    他在说话的时候目光从未从柏灵这里移开,也因此,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额外带着几分令人信服的真诚。

    “……这里的特殊手段,原是针对那些锦衣卫的,但没想到韩大人会错了意,最后对柏司药出手了。”

    “没什么,”柏灵径直打断了他的解释,她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韩冲,“韩大人当时卸了我的右手,我如今也在衡原君你这里讨了回来,已经一报还一报了。”

    储秀宫的林氏,承乾宫的胭脂,这两人柏灵已经都按自己的方式除掉了。

    “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柏灵问道。

    “第二件事,我要和柏司药聊一聊申将军的病。”他轻声道,“这个人,柏司药还是放开手,不要治了。”

    柏灵认真颦眉。

    这一次她没有再立刻回应,四目相对,她试图从衡原君的眼神里探寻到一点什么然而那里没有任何狡黠、阴鸷,或是偏执的意味,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亦是赤足的真诚。

    “……衡原君,是想看北境崩溃吗?”

    “当然不想。”衡原君缓缓站了起来,他四指轻轻蜷曲覆在鼻下,侧身咳了几声,而后又看向柏灵。

    便就这转瞬之间,柏灵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比之前又虚弱了几分。

    “司药应该明白,这世上的事情,不总是能让人在正确和错误的两条路里选出正确的那条,”衡原君半垂了眼眸,“人要面临的,往往是在两条都正确,或是两条都错误的路里,择一前进。

    “大周已经烂在根上了,安逸久了,人就倦怠了,没有一次彻彻底底的重击和换血,是不可能救得回来的。

    “北境四州的崩溃,和一整个周廷的覆灭,在司药看来,谁轻谁重呢。”

    夜风又起,将衡原君的尾音淹没在风中。

    他的宽袖在风中卷起,又缓缓落下,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安定。

    柏灵微微低下了了头。

    “我不懂朝廷的事。”她轻声道。

    “你已经在做了,而且做得很”

    “人命……”柏灵喃喃着抬起了头,“我早就想问了……人命在衡原君眼里,究竟是什么呢。一串数字,几行姓名?在你的宏大叙事里,人的位置在哪里呢?有用时奉为上宾,无用时弃如敝履……哈,反正就算边境乱了也打不到你平京来,反正你永远都住在沁园,玩你的权谋游戏!”

    “柏灵,不要只看着眼前的一点得失,倘若”

    “衡原君高看我了,那不是我能把握的事。”

    柏灵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怒火,她冷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申集川在我这里不是什么北境的将军,他的病能治不能治也取决于他自己。我只是懂一点粗浅的心理治疗而已,左右不了贵国的时局……我们走吧,十四。”

    一阵喧嚣的脚步之后,宫道再一次归于静寂。

    衡原君转过身,望着柏灵与韦十四远去的背影。

    韩冲按着剑,慢慢回到衡原君的身侧,他顺着主公的视线回望。

    “明公……真的有必要在她身上花这么精力吗。”

    衡原君没有回答,他再次淡淡笑了起来。

    还真是很像……连会生气的理由都差不多。

    “她是天生的猎手,只是现在还……太青涩。”

    衡原君笑着松了一口气,一时有些站不稳,扶住了身旁韩冲的手臂。

    “看着吧,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就彻底会了。”

第五十章 韦氏短刀

    直到回到家中,柏灵的心情依旧无法平静。

    家里没有点灯,柏奕和柏世钧看起来又没有回来,她一个人进屋,果然看见桌上又留了字条柏灵拿着字条进院子里看似乎是有人急匆匆上门求诊,所以父子俩同时出诊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在黑暗中到处摸索家里的火折子柏奕平时一般都把它放在桌自己靠墙的边角上,但今天柏灵没有摸着。

    于是她在黑暗里又去摸了摸柜子上放钥匙的碗那里也没有。

    她抽回手,结果衣袖不小心把碗带了下来,一声脆响之后砸了个四分五裂。

    柏灵在黑暗中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小撮火焰在她近旁亮起,韦十四手里拿着他自己的火折,照亮了一方黑暗。

    借着光,柏灵看见她要找的火折就放在桌角上,只是方才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是没有搜寻到。

    她愣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谢,动作轻快地点燃了家里的蜡烛。

    “你最近想开始练短刀吗?”韦十四轻声问道,“我看你前几天在街上买了把匕首,但好像也没有怎么用。”

    “……当时心血来潮,就买了。”柏灵挠了挠头,“短刀练起来,难吗?”

    “难。如果不打算练这些功夫,日常最好就不要把兵刃带着身上,真的遇到了意外,这些东西反而容易会伤着你自己。”

    柏灵明白十四说的确实是对的。

    对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讲,真要拿着一把刀对敌,她可能根本没有将匕首插进对方身体里的勇气。但或许她原本就不是为了杀敌或是自保,每次深夜醒来,只要握住了那把刀,她就不怕那些潜藏在心底的鬼魅。

    十四向着柏灵伸出了手,“拿来吧。”

    柏灵叹了口气,手伸到后腰的衣带里掏了掏,将随身的匕首放在了韦十四的手心。

    “你也是胆子大。”

    韦十四轻声说道,并取走了柏灵的匕首。

    “这几次进宫都是应着宫里的邀请,也不会再像先前一样接受那么细的盘查了。”柏灵答道,“所以我就……试了一下。”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韦十四的声音难得地严肃了起来,“带着兵刃潜入宫闱,一旦被发现,你是洗不清的。”

    “……我明白。”柏灵点头答道。

    韦十四看了看柏灵。

    这丫头真的明白了吗?

    其实方才和衡原君在宫道上对峙的时候,他就很怕柏灵突然发作,拿着匕首朝衡原君冲过去。

    尽管他知道柏灵在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那一刻,韦十四对柏灵会作出的反应失去了把握,所以他一直在一旁随时准备着出手那不是为了防着病恹恹的衡原君,而是为了柏灵。

    因为这段时间的柏灵,和从前确实不大一样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柏灵看向别处,表情稍稍有些心虚,“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冒这个险。”

    韦十四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片刻的沉默过后,柏灵听见韦十四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而后,他也从后腰取出了一把更小巧的短刀,放在了柏灵眼前。

    柏灵愣了一下。

    她接过了十四递来的匕首这把匕首的刀鞘是硬革制的,没有什么雕花。

    拔刀出鞘,匕首的刀身通体漆黑,刀身很薄。

    这是一把半齿匕首,前部分是平刃,适合推切,后半部分有齿刃,适合拉锯。

    匕首的握把也用软革抱住,摸起来不像先前的那把那样冷,最末端的金属面裸露着,刻着一个小小的“韦”。

    “换这把吧。”韦十四轻声道,“外出或者在家的时候可以用,但绝不能带进宫里。”

    柏灵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

    韦十四轻声道,“反正就算收了你的刀,我也挡不住你再买,是吧。但你在街上能买到的匕首品质都太差了,我不如给你换一把好一点的。”

    柏灵低头笑了起来,她有点惭愧地用手臂挡住了额头,一时间不大好意思抬头去看韦十四的眼睛。

    “谢谢……”

    “不客气。”韦十四低声道,“但你要记得你今晚答应了我什么。”

    柏灵轻轻颦眉,良久,才真正应了一声“好。”

    ……

    这一晚,在柏奕和柏世钧回来之前,柏灵又开始料理起了家务家务就是这样,明明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但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生活里始终有这样那样的细节告诉你,这里还需要继续打磨,直到你决定做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每当柏灵觉得一切都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会开始打水洗院子里的地,这几乎成为了一个家务收尾的仪式。

    这个习惯是柏奕留下来的,他似乎对一切灰尘、头发都不大能容忍。

    他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把院子里的地洗一遍,桌子柜子上的边边角角也要擦干净……所以从前他在百味楼学厨的时候,柏灵会算着他回来的日子,提前一天开始打扫屋子和小院。

    这样等柏奕回来,屋子里的洁净程度就差不多刚刚勾上他的合格底线然而他还是要亲自动手,把整个屋子再拾掇一遍。

    已经快要过子时了,外面终于传来了柏世钧和柏奕的脚步声。

    未等他们敲门,柏灵就已经跑去了门边,将门闩取下。

    门一开,柏灵那句“你们回来了”还没有喊出口,就愣在了那里门外站着特意送两人回来的病患家属,借着那人手中灯笼的光,柏灵看见柏奕和柏世钧两人的衣服都沾满了血污。

    “真是累散我了!”

    柏奕迈着大步往里走,柏世钧则在外头和病患家属温声道别,他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让那提灯笼的中年人不住地拭泪。

    等柏家的院门再关起来的时候,柏奕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去厨房烧水准备简单冲个澡。

    柏灵也追去了厨房,正见柏奕往灶台下面熟练地添柴。

    “你们今晚去做什么了?”柏灵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血?”

    “别怕,是城南今晚有流民作乱,所以出了几起伤人的事……感觉最近晚上还是少出门为妙,”柏奕皱眉说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望着柏灵,笑道,“我今晚和爹配合着,给四个人做了缝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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