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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退路

    柏灵静静地走到地图之前这地图直接浇盖在瓷砖上,非常不起眼。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看出裕章票号的人对它非常爱惜,因为它看起来一尘不染,显然是日日擦拭的缘故。

    这就是她今日最想看到的东西了。

    地图上,以见安江为分界线,大周的国境被分为南北两侧,上半部用蓝线勾勒,下半部则以红线描绘。

    “大周在立国之初曾有一段时间鼓励商事,不仅免除了商人之家的各种徭役,而且在国策上也多有倾斜。”赵掌柜轻声道,“上面蓝线的部分,全是我们东家的本家岱岳票号在当年开出的商道,一直用到现在。”

    锦衣卫中一人颦眉,“鼓励商事……?”

    赵掌柜笑了笑,斟酌着说道,“官爷现在看这件事,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但在当年,多年的征战毁掉了各地的桥梁和大路,也打空了国库,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短期内征民修路原就不太可能的,再加上国土几乎翻了四番……所以当年的盛元爷就作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鼓励经商,尤其是跨地域和长距离的商业活动。”

    盛元是大周开国皇帝的年号,这件事柏灵先前也从柏奕那里略略听过一二。

    这个决策带来的影响极为深远,因为在如何开拓商道这件事上,行商世家往往比府衙里的官员更手熟,且这件事需要消耗的财力人力巨大,也只有商人最愿意踊跃投入,争抢名额因为商路一旦建成,长途贩运的利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样前前后后大概花了六十年,各地的商路就已经初具雏形,此时大周的子民修养了三代,官府也就渐渐开始加设徭役,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对道路、官驿、桥梁进行修缮和扩建,前后出兵剿灭了数百个占山暴匪的窝点。

    说着,赵掌柜引着众人去看挂在这一侧墙顶的牌匾,上面写着“国之栋梁”四个大字,落款竟是盛元帝本尊。

    “我们大周境内的所有票号,不论是岱岳票号还是裕章票号,都打着这块匾,那都是记着盛元爷当年对我们的殷殷期盼,不敢有半点违背。”

    那锦衣卫还是皱着眉,“没懂,所以这岱岳票号和你们裕章票号到底什么关系?什么东家本家?”

    “是这样,岱岳票号一直在见安江以北活动,到我们东家这辈呢也还是固守着老地界,所以我们东家分了家之后,就拿着家当到南边来闯荡,一手创办了咱们‘裕章票号’。”赵掌柜轻声道,“但两家都是同源。”

    望着这一面四通八达的商路,柏灵心中诧异。

    她想过王裕章大抵应该是个有钱人,但没想到他这么有钱。

    柏灵微微皱眉,“……你们东家,平日里是都不怎么出门吗?”

    “这就……不知道了。”赵掌柜笑了笑,“但他不常到铺子里来,平日里是去做什么,我们也不好过问的。”

    尽管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但柏灵心中还是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如果他真的经常出门,那么像他这样举足轻重的角色就不会被城门小役刁难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这么大个金主,连放他回家取钱都不肯,非要将他和一群穷书生关在城门角落呢。

    不,不对……

    柏灵忽然觉得事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上次城门偶遇里更稀奇的地方是,一个生意做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会一个人咋咋唬唬地跑出门,身边连个随从也不带。

    赵掌柜还在接着解答先前柏灵的疑问,柏灵佯作在听,但心思早就飞去了九霄云外。

    眼前这一片商路交汇的地图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

    北方战火又要大起,一路向北,而战事一旦再次兴起,帝国的一整个东南都免不了要给前线输血……即便逃离了平京,何处还有升斗小民的立锥之地呢。

    忽地,柏灵目光微亮。

    “你们在钱桑竟然还有分号?”柏灵指着地图的最西侧问道。

    “是。”赵掌柜拂须叹道,“我们老爷喜欢钱桑,说是日后想去那边养老,所以就……司药怎么忽然注意起这个了?”

    柏灵收回了目光,轻声道,“哦,因为我父亲就是蜀州府钱桑人士。”

    ……

    等离开裕章票号的时候,柏灵身上的包袱空了,但随行的四个锦衣卫手里则各自抱着重物。

    对天字号的开户人,票号似乎一直备着重礼。见柏灵身形单薄,他们原是想让店里的伙计拿着送去柏灵家中,但被几个锦衣卫严词拒绝了今日放柏灵出来已是妥协,如何还能再让三五个伙计跟着柏灵一起靠近她的住处?传回宫里,只怕是免不了一通追问。

    于是柏灵从票号的礼物中仔细挑了四样东西,由锦衣卫们扛着回家。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抱着裕章票号开出的那叠一式两份的单据默默走在前面,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这一幕实在稀奇极了,许多路人当着面拘谨地避开了视线,可等锦衣卫们走了过去,便纷纷探出脖子来瞧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看见锦衣卫像家丁似的抱着礼盒跟在一个小姑娘后面呢?这景象,简直就像是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嗜血恶狼被拴上了狗链。

    走在后头的年轻锦衣卫有些恼怒,忍不住用手里的礼盒挡住自己涨红的脸。

    人群里传来小声的询问,争论着走在前头的那位姑娘的身份,直到有认得的人抛出答案于是人群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位柏司药。

    人群里传来接连不断的感叹。

    毕竟这种神仙画面,真的太少见了。

    ……

    这日午后,柏奕在西侧门等了许久,也还是不见柏世钧出来这固然是一个不太妙的征兆,却也是一个说明父亲还平安的讯息。

    他沉心静意地等到了未时,终于决定不再在这个宫门口枯等下去。

    柏奕转过身向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今日从内务府老师傅们那里学来的手艺,他确实也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

    只是,还未进得太医院的大门,他就看见离院门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其中有几架装饰都很华丽,柏奕一眼就认出其中一辆是曾久岩的。

    而最边沿处,还停着一辆风格与众不同的马车,连车带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极其有钱的古朴气息。

    柏奕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第二十二章 祥瑞

    王济悬此时一个人站在离西柴房不远的二层小楼上,靠着角落里的窗,悠悠闲闲地往下看。

    底下又是两波对峙的年轻人自从柏奕跟着柏世钧进了太医院,这西柴房的热闹就没停过。先是招惹了大批的锦衣卫,然后又煽动学徒闹事,好好的柴房被折腾成了兔子养殖场,一群学徒还领了皇命颠颠地跟在这个厨子后头学怎么耍刀……王济悬哼了一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更何况,即便是再太医院做到了御医,也不过是在仁心堂多一间屋子。柏奕倒好,直接将一个院子占为己用,还受到了建熙帝的默许……这是什么道理?

    忽地,人群里窜出一个人来,指着南面的大门,眼中忽然露出几分光彩。

    “柏师傅回来了!”

    一听“柏师傅”这称谓,王济悬就知道说话的是跟在柏奕身边做事的年轻学徒。

    众人都顺着学徒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柏奕大步流星地朝这边的走过来。

    柏奕早就觉出这里的不妥,远远看见西柴房的门口又站满了人,脚下已经从走的变成了跑的。

    “怎么回事?”柏奕皱着眉头靠近,“都站在这里干什么?”

    年轻的学徒眼眶发红,也快步走到柏奕身旁,低声开口道,“柏师傅,有人来抢兔子。”

    柏奕抬头,果然看见有三五个穿着道袍的女子站在西柴房的门前,她们的胳膊和脸颊上轻微地挂了彩,已经拔了剑。

    在她们的对面,站着曾久岩和李逢雨,这两位公子哥脸上带着一点邪笑,扬手和柏奕打起了招呼。

    柏奕又看了看站在曾、李两人之后的学徒那些年轻的学徒身上没有功夫,看起来就狼狈多了。有的头发乱着,有的脸颊肿着,有的嘴角带血。

    “太医院的守卫呢?”柏奕看向身旁的学徒,“有人闹事,怎么不叫守卫来把她们轰出去?”

    “叫了,”学徒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他们过来看了看,说这事儿他们也不好管,叫我们自己协调……”

    柏奕皱眉,“是哪个人说的不好管,你去把那个人叫过来。”

    小学徒哽咽道,“现在怕是叫不过来了,他们全都……”

    “那你就去把那些个人的名字记下来给我。”柏奕平静地答道,他看了看身旁这个不停抹眼泪的后辈这人的脸颊也有擦痕,左颧骨那一片肿了起来。

    “去吧,”柏奕拍了拍他的肩膀,“……记得拿冷毛巾敷一下脸。”

    小学徒咬了咬嘴唇,也不知为什么,一见柏奕回来,他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但得了柏奕的命令,他连连点头,往后退了几步,擦了擦脸,又往太医院守卫的方向去了。

    柏奕看了看那几个道人,“你们是玄青观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原本还想自报家门,如今看来这个麻烦是免了。

    为首之人看向柏奕,“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答应了玄青管里的一位郡主,说是可以送她一只兔子,”柏奕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几分力透纸背的劲道,他目光凛冽,“可我怎么会想到竟然引来了一批强盗?”

    “你说谁是强盗”

    “在这儿抢东西的除了你们还有谁啊?”曾久岩笑道,“要不是我和逢雨来得及时,你们都得手了吧。”

    道人冷笑了一声,拨了拨垂落在剑刃前的长发,她面带不善,“我们确实是奉郡主之命前来。玉兔是郡主的心爱之物,容不得你们在这儿肆意宰杀。今日既然看见了,那我们就不能不管。”

    “管?”柏奕低低重复了一句,他转向持剑之人,“你们想怎么管?”

    “把这些玉兔都交出来。”道人们冷声说道。

    “那谁来试药,你吗?”柏奕看向说话那人,又看了看拿剑指着自己的另一人,“还是你?”

    “那是你们的事。”道人笑了一声,“不要来问我们!”

    柏奕也轻哧了一声,“这话你不要在这儿说,进宫去和皇上说,看看他老人家觉得这是谁的事,该去问谁。”

    午后日光眩白,柏奕眉棱高耸,挺鼻凹目,看起来凛然生威。

    “我竟是想不到,原来你们玄青观的郡主就是这样行事的,先是纵容恶仆凭空污人名声,然后再放任护卫强抢官家财物,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恶习?还是说你们郡主在山上潜心修行了十数年,学到的都是当山匪的本事?”

    柏奕的声音在四面环墙的院落上空回荡,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些持剑人身上,一面说一面走到西柴房的门前,挡在了曾久岩和那些道人之间。

    曾久岩看着这样的柏奕,内心有一种别样的爽快他与李逢雨身份不同,和宜康郡主勉强算是一个圈子里的,虽然现下已经多年未见,但考虑到今后,多少有几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所以他们对这些下人阻拦归阻拦,却不能直接扳下脸来,挑破那一层似有若无的窗户纸。

    道人们气得脸都绿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人抬手就要向柏奕刺来,柏奕竟直接向前走了一步,“我好歹也是领了皇粮的,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

    几个道人果然也在同时拦住了前面的姐妹,低声劝慰着不要冲动。

    曾久岩不由得啧啧,柏奕这个嘴炮打得是厉害,也不管什么祥瑞不祥瑞的,上来就先给对面扣个强盗的大帽子,搞得她们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不知道如果他和李逢雨在一起对阵互骂,哪个能赢?

    “我给你们一句劝,”柏奕轻声道,“今天的这件事我是一定会去报官的,该申诉的我一个也不会少,你们要是不想落下更多口实,就现在抱只兔子乖乖走人。反正你们那位郡主点子多,回去再从长计议,不然……”

    话音未落,几人就听见一旁的屋檐上传来几声响动和一声女孩子的轻笑。

    众人寻声而望,才见那屋檐上头,趴着一个戴面纱的姑娘。她穿着月白色的上衣,淡淡的青蓝让人想起深夜里的湛蓝月色,

    “我怎么就点子多了,”少女的声音带着笑,“你见过我么,就敢说这样的话?”

第二十三章 郡主在墙

    这个声音,曾久岩和李逢雨其实有点儿耳熟,但一时间也实在说不上是在哪儿听过。不过从少女的话中,几人都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久未露面的宜康郡主本尊了。

    宜康身形灵巧地撑着墙上的瓦檐,轻轻落在西柴房前的院子里。她胸口和膝盖的衣服因为方才的动作擦满了灰,但她不甚在意地拍了拍手,走到柏奕跟前,仰头看着他。

    虽然少女的下半张脸戴着面纱,但容貌其实不难看清或者说,这种半掩着的面纱除了增加几分朦胧,别的毫无用处。

    她长着一双杏眼,漆黑的瞳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镶嵌在眼眶里的两颗宝石。她的脸白皙又小巧,可是女童的那种稚气已经完全褪去了。

    宜康已经长到了十三岁,一切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俏丽,似乎都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些微的影子。

    李逢雨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地里揪住了曾久岩的衣袖,“这他妈……这他妈是宜康!?她什么时候长成这样的?”

    听到李逢雨竭力压低但仍旧透着震惊的声音,曾久岩嫌弃地甩开衣袖,“我怎么知道……”

    七八年前上玄青观的时候,曾久岩和李逢雨都见过一次这个宜康郡主,总觉得上次看到她时,她还是个挂着鼻涕,往他们身上丢石子的熊孩子。

    至于说,当初那个扎着羊角辫还一脸臭屁的小孩子,是怎么长成今日这样的美人……

    曾久岩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个谜啊。

    那边的宜康柏奕四目相对。

    让柏奕没有想到的是,这位郡主竟然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她看起来比柏灵要高一些,身段看起来也比柏灵更柔韧,应该是在山上也有习武的关系。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再当成孩子,毕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但柏奕毕竟不太一样,他就是再恼火,也不愿意跟这种比自己小一轮不止的女孩子置气虽然她用的这些手段,一招比一招气人。

    宜康两手轻轻叉在后腰上,带起肩上的珠花流苏轻轻扰动,“见到本郡主,也不行礼?”

    柏奕轻轻“哦”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躬身拱手。

    宜康虽然板着脸,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李逢雨这时大笑了几声,他三两步就走到了郡主身侧,略一欠身,笑道,“小郡主别来无恙,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见,当真是缘分不浅。”

    宜康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李逢雨动作稍僵,“郡主不认得我?”

    “我为什么要认得你?”宜康看了看曾久岩,“那边的小侯爷我倒是认得的。”

    李逢雨哑然,他倒是有无数种话术来接眼前美人的这句“你是谁”,可惜每一种都太过轻浮,平日里在家和丫鬟们逗乐还好,在郡主面前就不太合适了。于是他委屈地撇撇嘴,盯着宜康的眼睛。

    这骤然吃瘪的样子让宜康噗嗤一笑。

    见美人笑了起来,李逢雨便看向柏奕和曾久岩,也笑道,“我就说么,郡主肯定是记得的,毕竟我们早就在玄青观上见过几面”

    宜康径直打断了李逢雨的话,“别套近乎了,我又不爱听。“

    这次轮到曾久岩嗤笑了一声。

    宜康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眼前的柏奕身上。

    “其实本郡主的兔子没有丢,昨儿晚上已经找回来了。”

    宜康侧身在柏奕面前踱步,眼睛不时往他的身上掠去。这个姿态着实让柏奕有些不舒服,眼前的少女带着几分睥睨的眼色看着自己,好像要把他压到泥尘里去。

    柏奕双手抱怀,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青春期少女,轻声应道,“哦,好事。”

    “不过,先前听你说你这儿养了许多白兔,我也就好奇来看看,我就这么说吧,小太医……”宜康的步子站定下来,“本郡主要的东西,还就没有得不到的,你尽管去衙门告好了,你这儿的柴房,你这儿的兔子,还有你这儿太医院小师傅的身份,能不能留过明日也全在我一念之间……”

    宜康越往后说,越觉得没有底气。

    因为眼前的这个大高个儿完全不为所动,他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懊恼,更没有半点求饶的意思。

    这人懂不懂事?知不知道就坡下驴?这种时候说两句好听的就那么难么?

    “柏奕”李逢雨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几笼兔子而已,你今天就全赠给郡主怎么了?”

    “别说几笼,”柏奕瞥了李逢雨一眼,“现在我一只也不给。”

    宜康瞪大了眼睛,“什”

    柏奕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少女,轻声道,“当初答应送一只兔子给你,是可怜你丢了宠物,既然你兔子已经找回来了,我为什么要好端端再送你一只,我这儿的东西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

    柏奕皱起了眉头,“你什么?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

    宜康刚想张口,柏奕已经说了下去。

    “这儿是太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这儿每个人都很忙,没工夫陪殿下玩这种又无聊又幼稚的游戏,既然殿下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在你一念之间,那你就去圣上面前参我一本,要是真能让我脱下这身太医院的官袍,我每年都上东林寺给殿下烧高香。”

    柏奕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四平八稳,没有起伏,但字字都像利剑似的扎在宜康的心头。

    她也不是没试过以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姿态出场,可在药田边的时候,柏奕也是这样三两句就打断了丫头盈香的话,害得她根本连露面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曾久岩跑了。

    宜康有些懊恼地皱起了眉眼前这个又冷酷又无情的家伙,和那天晚上在见安湖畔看到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见郡主眼睛开始微微泛红,曾久岩也慢慢悠悠地上来打圆场了。然而柏奕仍是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东门外这时传来一阵声响,是先前离开的学徒带着两三个守卫稀稀拉拉地赶了过来。

    最前面的守卫有点拎不清状况,他咳嗽了一声,沉着脸道,“是……什么人在此喧哗啊?”

    柏奕的目光扫过宜康和她的人马,“……送她们出去就是了。”

    说罢,他径直转身往西柴房去了,几个学徒见状,彼此看了看,也追着柏奕的背影往里走。

    西柴房外的院子一下空了一半。

    宜康咬着嘴唇,再一次看着柏奕的背影渐渐离去。

    “我们走!”

第二十四章 交付

    随着郡主一行的离去,李逢雨有些按捺不住地捏住了手。

    “你去送送郡主呗。”曾久岩笑着看了他一眼,“正事儿我一个人去和柏奕说就好了。”

    李逢雨脸色转晴,他用力地拍了两下曾久岩的肩膀,“好兄弟!”

    曾久岩笑了一声,目送李逢雨欢脱地沿着宜康郡主离开的方向追去,他自己也转身往西柴房的里面走。

    就这半个多月,柴房的院子里已经被柏奕彻底该换了格局。由于屋子里的光照无法靠灯光补足,他和底下的学徒们一起在院子里徒手扎了三个帐篷,作为日常的手术操作台。

    学徒们又恢复了日常的工作,除了几个伤得比较厉害的被柏奕喊去休息,剩下的学徒里,一半人换上的白色的大褂往帐篷里去了,另一半人搬着装满不知名叶子的箩筐,等把箩筐都垒在了阴处的角落,再提水过来一筐一筐地冲洗叶子,最后放在日光下晒干。

    曾久岩一面走一面看他方才光顾着把那些半路杀出来的道人赶出柴房,还没怎么留心这院子里的情形。

    现在再看,觉得这里处处都透着新奇。

    在帐篷前,曾久岩停了下来。

    帐篷的入口处挂着一张半人高的卷轴,上面写着出入帐篷必须遵守的注意事项。

    平日里,在这里进出有一套严格的准备流程,为了保证操作台尽量不被污染,柏奕写了好几版规则,曾久岩站在操作流程前煞有介事地看了看,余光探寻着柏奕的所在。

    “看来小侯爷今天是有事找我。”

    柏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曾久岩转过头,见他手里抱着两筐有些蔫了的烂叶,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

    “你忙吗现在?”曾久岩问道。

    柏奕笑了笑,“忙归忙,小侯爷来了还是腾得出空的,你等我把这些东西倒了”

    “那我也来搭把手吧。”

    曾久岩三两步上前,拎起柏奕左手里的竹筐,两人一起往后院走去。柏奕带着曾久岩走到一辆板车前,把竹筐里蔫了的叶子全都倒进车上刷了黄漆的大木桶里头。

    “你这是给兔子喂的什么啊,看着也不像菜叶子。”

    “是苜蓿叶……”柏奕用力将竹筐在木桶上砸了两下,筐底粘连的十几片小小的碎叶也掉了出来,“兔子的消化系统和人不一样,它们需要每天要摄入大量的粗纤维,让肠道保持不间断的蠕动。所以幼兔一般是适量苜蓿叶和大量的大狗尾草,洗净晒干以后喂食,水和草都要勤换……蔬菜之类的东西,都是要等兔子成年之后才能吃的了。”

    “哦……”曾久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事儿还挺多。”

    “是啊,兔子挺容易死的,吃的喝的不新鲜,环境不通风或者太通风,兔笼周围不够干燥、不够安静……”柏奕看向曾久岩,“它真的分分钟死给你看。”

    “分分钟……?”

    “总之……就是很快。”柏奕将曾久岩怀里的竹筐也一并拿了过来,摞在一块儿之后丢给了一旁在洗苜蓿叶的学徒。

    放下了东西,两人便一道往柴房的平屋那边走。

    曾久岩看了看柏奕,总感觉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点过于一丝不苟了。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着实欣赏那些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即便是在一些看起来没什么必要的事情上。

    柏奕带着他来到兔屋隔壁的房间,那里被布置成了一间会客厅,柏奕给曾久岩和自己倒了两杯凉白开,两人斜对着围着一个小木几坐了下来。

    柏奕把水杯往曾久岩那边推了推,“茶叶前段时间熬夜的时候喝光了,还没来得及补,将就喝吧。”

    曾久岩笑了一声,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他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细绳捆着的纸卷,因为方才的打斗,这纸卷已经被压扁了不少。

    曾久岩将它放在了自己和柏奕之间的桌子上。

    柏奕没有去拿,轻声问道,“这是……?”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先掂量掂量,再决定要不要碰这个。”曾久岩的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我不勉强。”

    柏奕重新坐直了起来,两肘撑着膝盖,认真地看向曾久岩,“你说。”

    “今天我不光是代表我自己来的……家父,其实很关心申将军的病情。”

    听到“申将军”三个字,柏奕微微颦眉,多少猜到了今日曾久岩和李逢雨上门的来意。

    曾久岩的目光也严肃了起来,“听说柏太医昨日已经给将军诊治过了,今天要进宫给圣上一个答复,家父想知道,申将军到底怎么样了。”

    柏奕的目光看向了别处,他想了许久,“……申将军没有病。”

    “什么?”

    “申将军没有病,”柏奕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今天我爹进宫,也是和皇上回复这个消息。”

    “怎么会”

    “就是没有病。”柏奕打断了曾久岩的话,“我只能和你说这些了。”

    曾久岩皱着眉头,仔细咀嚼着柏奕最后的这句话。

    “没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眸望向柏奕,“你们当初也说贵妃没有病”

    柏奕挠了挠头,一下不知该怎么回应,“贵妃不一样,贵妃确实是病了,只是不是王太医他们几个说的那种病而已”

    “但你们还是给贵妃停了那些养胃护肝的药,然后让柏灵进宫给贵妃诊治……”曾久岩自顾自地低声街道,至此他终于绕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了许多,他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柏奕,“四月十五那天晚上,柏灵应该也是见过了申将军的,对不对?”

    “……嗯。”柏奕点了点头,他看向茶几上被压扁的纸卷,“所以,这是什么?”

    曾久岩笑了笑,“既然你不能说更多,你就将它带回去给柏灵,她看了自然就”

    “不,”柏奕拒绝道,“如果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乱带东西回去的。”

    “就不能信我一次?”曾久岩恳切道,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低声道,“我以我人格担保,这绝不是什么麻烦的东西,柏灵看了之后若是觉得无用,她一把火烧了就好,我也不会和别人说今日给了什么东西给你。”

    柏奕望着曾久岩的目光,一时笑了起来明明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我不勉强”,这会儿又以人格担保要人信他了。

    但曾久岩毕竟不是其他人,他的“人格”多少还是比旁的什么人可信,柏奕犹豫良久,终是颦眉应了一声“好吧。”

    他将纸卷压得更平,然后对折放进了袖中,“这是……侯爷托你给柏灵的?”

    “不。”曾久岩摇了摇头,“是我给柏灵的。”

第二十五章 缺失的信息

    “曾久岩给我的?”

    柏家的庭院中,柏灵有些迟疑地接过柏奕递过来的纸卷。

    “这里面头是什么,你看过了吗?”

    “没有。”柏奕轻声道,“他只让我转交给你,没说让我看。”

    纸卷握在手里略有些沉,柏灵取下了上面的细绳,才一展开,里面的一两张信纸就掉落了出来。她俯身去捡,借着月光,信纸的前两行就印入了眼帘

    “惠施吾弟,别来无恙否?”

    柏灵皱起了眉头,快速将信纸拾起。她先是快速翻阅了纸卷里包着的七八张纸每一封都是信,且字迹非常工整,用的纸张也都是同一版,看起来很新,可见应该是近期誊抄的信稿而非原件。

    再看落款,这些信的时间跨度从间隙三十二年陆陆续续写到了三年前。

    这里全都是申集川写给惠施的信。

    柏灵益发惊奇起来,她再次抬眸看向柏奕,“曾久岩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

    柏奕摇了摇头,“他只是说,若你觉得这些东西无用,大可一把火烧了了事,他也不会提今日给了我们什么东西。”

    “按说这些东西确实是已经被烧掉了……”柏灵低声喃喃道。

    申集川写给惠施的信,如果惠施还保存着,大抵是在西客舍的那场大火里灰飞烟灭了。

    “我看看……”她快步回到屋子里,对着跃动的烛盏细读了起来。

    “惠施吾弟,别来无恙否?

    “今日大军退至汝阳关,才得了这写信的闲暇。信寄到你那里的时候该是入秋了,你的青梅酒应大概也酿好了罢,可惜今年我还是回不了京,你只能一个人喝闷酒了。

    “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常胜驻扎的北营,和他谈了整整一夜。他真是老了,老得比我还快,我们说起这北境四州如今的情形,一时多少慨叹……看着它这样一日浑似一日,真是何其痛哉!

    “想想当初离京时常胜还是少年,如今已经和我一样头发斑白,真想让皇上来看一看他,也看一看这些年来边境百姓的疾苦,或许那时候,皇上就肯主动北伐,清剿金人了吧?”

    ……

    柏灵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总觉得这位将军在信里有些过于敢说了,如果这信没有到惠施手里就被旁人中途劫掠,怎么看都是一个暗诽君父、妄议社稷的罪名。

    字里行间,申集川对惠施的信赖真是处处可见。

    柏灵又借着往后读了三四封,虽然每一封讲的事情都不同,但主题彼此相似。

    申集川说起在北境的生活,譬如立冬巡查时,他发现鄢州驻军的几个火头营士兵趁夜偷偷溜出军营,猎了几只狼。他非常生气,按军法当众处置了这几个士兵之后,又在所有人面前烧掉了他们猎回的狼皮。结果那一冬,鄢州军里擅离职守的事就少了一大半;

    又有信里说,有被金人收买了的奸细煽动流民,想冲击当地的府衙。结果在行事的前一天夜里,申集川命人在离府衙三十里远的地方设了个大粥棚,于是上千流民天还没亮就哗啦啦地涌去了粥棚,剩下的几百个金人奸细全部被羁押归案。

    还有他利用使者挑唆金人部落互斗,在军中使用暗码传讯,以此硬刚宋伯宗党羽的军务审查……柏灵看得嘴角上扬,但又始终觉得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些信件在三年前断了。

    看看这信中跃然纸上的老骥伏枥,再想想现在蜷缩在将军府里的那位老人。

    建熙四十二年之后,是发生了什么吗?

    柏灵想着,将所有的信都置于蜡烛上引燃,然后捏着信纸的一端,把燃烧起来的火团丢进了门外角落的铜盆里。

    柏奕看着那团渐渐熄灭的火焰,目光里带着几分可惜,“……是没有用吗?”

    柏灵摇了摇头,火焰也在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烁。

    “写在纸上的东西确实没有什么用,但没有被写出来的东西,可能非常重要。”

    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柏奕颦眉,默默想着这句哑谜似的回答。

    夜风里,柏灵撑了个懒腰,“下次你再见到曾久岩的时候,帮我谢谢他吧,真是有心了。”

    ……

    次日一早的司礼监,袁振已经换上了新的衣袍,打着呵欠,坐在自己秉笔太监的大木桌子前。

    和往常不同的是,他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橘。

    大橘跟着也打了个呵欠。

    这几日圣上没什么要打要杀的人,于是袁振的活儿就跟着轻了下来,正好有时间好好倒腾倒腾沁园那边的猫舍。

    这只叫“戆头”的橘猫是和他最亲的一只,现在既然在宫里奉旨镇猫了,干脆就先带在身边养着。

    只是这样一来,他一天就得换五六套衣服猫在身边蹲着,哪有不抱到怀里来摸一把的道理呢?可抱来抱去衣服上就容易粘毛,为了避免建熙帝忽然传唤时身上不干净,他只能时时勤换。

    不过袁振自己乐意,衣服反正不用他洗,只是每天多换几套,他也不觉得有多麻烦。

    忽地一个宫人小跑着进来,进门时不当心绊着了门槛,一个趔趄跌进了屋。

    大橘一惊,嗷地一声从袁振怀里跳走了。

    等宫人再抬头,就看见眼前是袁振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你赶死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宫人吓得六神无主,当即磕头,把脑袋撞得砰砰作响,“奴婢冒进了!奴婢”

    “有事就说。”袁振翻了个白眼,冷冰冰地转身,换了副脸孔轻轻拍手,哄一旁钻在桌子底下的大橘出来。

    “外头有、有人求见袁公公……”

    “我不是说了上午不见任何人吗,让他下午来。”

    “奴婢们拦不住,贾公公说要是奴婢们再敢拦他,他就,他就”

    听见贾公公三个字,袁振逗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过头,“贾遇春来了?”

    “嗯。”那宫人连连点头。

    袁振双目微沉,一声冷笑,“要是你们再拦他,他就怎么样?”

    那宫人扭捏了一会儿,最后委委屈屈地道,“贾公公说,要是奴婢们再敢拦他,他就让奴婢们明个儿就去浣衣司干活儿……”

    袁振哼了一声,“就冲你进门不长眼,去浣衣司都是轻的。”

    那宫人身体猛然抖了一抖,再次砰砰磕头。

    “停下!”袁振有些气恼,“别在这儿撞地,吓唬谁呢!自己去领趟板子,今儿的事咱家不追究了。”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那宫人连连鞠躬,“……那,那贾公公那边?”

    “让他在外头等我。”袁振掸了掸身上的毛,“咱家换身衣裳就来。”

    等宫人一走,袁振又弯下腰,试图去搂了搂猫,然而大橘趴在桌子下头,肚皮朝上翻了个身,就是不应袁振伸过来的手。

    “嗨呀。”袁振咧咧嘴,“我看你也不该叫戆头,你得叫怂包。”

第二十六章 新识

    贾遇春阴沉着脸,望着不远处渐渐向自己走来的袁振。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只能僵硬地提了提嘴角。

    袁振亦是笑着,“贾公公,您这个时候不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怎么有时间往这儿来?”

    贾遇春轻哧了一声,目光直勾勾的,“袁公公现在方便说话么?”

    “方便的话,不就请贾公公进屋了吗。”袁振笑道,“我得去沁园那边看看了,贾公公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一起走,路上说?”

    贾遇春深深地看了袁振一眼,“那走吧。”

    两人行至前后无人的甬道,贾遇春猛然别过身,挡在了袁振的前面。

    “袁公公什么意思?”

    袁振莫名其妙地扫了贾遇春一眼,“什么‘什么意思’,贾公公什么意思?”

    贾遇春的声音压得极低,“……昨晚的东西,不是袁公公派人送来的吗?”

    “哦,你说那个啊。”袁振一笑,“是啊。”

    “袁公公好端端不会给我送什么鼻烟壶吧,你是在替谁办事?”

    贾遇春说话时的脸色略略阴沉,但煽动的鼻翼又透露出些许惊慌的神色,这些都被袁振看在眼里。

    袁振伸手,轻轻拨开贾遇春当在自己身前的臂膀,低声笑道,“贾公公,咱家也只是受过人情,所以终人之事罢了……再说了,这鼻烟壶是替谁送的,你心里还没点儿数吗?”

    贾遇春脸色一变,“你不要血口喷人!”

    “嗨,这话说的,”袁振笑着打断了贾遇春的话,他轻飘飘地瞥了对方一眼,摇头道,“得了,反正东西我也送到了,爱怎么想是贾公公自己的事。您就当是我得了个宝贝,就顺手孝敬孝敬您呗?”

    说着,袁振便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

    “你站住!”贾遇春又飞快地追了上来,他咽了咽喉,低声问道,“给你东西的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袁振目视前方,面不改色道,“给我东西的人说,让我先将东西交给你,交了之后,她自会把想做的、要做的事情说给我。”

    “当然,”他又略略侧头,看向贾遇春,“我估摸着,她和我说了后文之后,我也还是要来找公公的。”

    贾遇春站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袁振这一次没有独自走远,而是悠悠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贾遇春发白的脸颊。

    “……你敢对天赌咒么。”贾遇春冷声问道。

    “敢啊。”袁振三指朝天,脸色忽然认真了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方才我说的那些话,要是有一句虚言,就让我将来触怒龙颜,凌迟处死。”

    这毒誓虽短,但非常真实。

    贾遇春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往后退了几步,目光有些茫然地扫了扫眼前的地面。

    “怎么了?”袁振问道。

    “那……那就拜托袁公公了。”贾遇春的声音有些虚浮,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这边……我这边总归是,什么都愿意尽力去试试。”

    袁振眉毛轻轻舒展,“……当真?”

    贾遇春抬眸,“当真。”

    袁振嘴角提了提,似笑非笑地走近拍了拍贾遇春的肩膀,“贾公公啊贾公公……”

    贾遇春推开了袁振的手,并错开了目光。

    袁振轻声道,“一起共事这么久,我今日才像第一次认识你。”

    ……

    “我说章太医,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太医院,王济悬坐在椅子上,悠然地撇了撇茶沫,“随便拉住一个病人就说人家没病,这不是我们柏神医一贯的做法吗?”

    周遭传来一阵隐隐的笑声。

    正俯身在桌案上写字的柏世钧动作顿了顿,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

    柏奕两手抱怀坐在一旁,虽然听得窜火,但想起柏灵的叮咛,还是强行忍住了没有回怼。

    章有生也望了柏世钧一眼,也笑起来,他绷住了脸,走到柏世钧身旁,“我算算啊……柏太医这御医的位置才坐了多久,一个月都没到吧?这就又跌回医士了,一起共事了四年,我都替你可惜啊!”

    柏世钧没有说话,只是抽回了桌角边被章有生按住的衣袖。

    王济悬回过头来,对着章有生就是一段斥责,“你可惜什么?人家柏神医求仁得仁,永远都在仗义执言,才不惜得什么御医之位呢。这种人才是我们太医院的中流砥柱,医者脊梁,当为吾辈楷模!”

    先前还忍着笑的几位太医,这时便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爽朗笑声。

    柏世钧垂眸,放下了手中的笔。

    柏奕看出父亲不想再在这里久待,便也跟着起身,主动抱起了桌案上的书册,两人沿着仁心堂大厅中间的过道往外去。

    “柏神医留步啊,”王济悬伸出脚挡在柏世钧跟前,“再一会儿就要开今日的例会了,你们俩这是要上哪儿去?”

    柏奕答道,“这不是还有一刻多钟吗,我到了时间,再回来就是了”

    “别啊,”章有生笑道,“你们父子这搞得,像是我们几个容不下你似的。”

    柏世钧抱紧了怀里的书纸,也还是没有抬眸,只是轻声道,“容不容得下,都无关紧要,我自己无愧于心就是了。”

    “柏太医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王济悬沉下脸来,“本来大家这次齐心协力,共克时艰也就过去了,是你自己去和皇上说的申将军没病,这不是想甩脱责任还是什么?现在皇上大怒降了你的职,还把这个案子全权交给了你,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还要哎呦!”

    柏奕一个平地摔,一脸惊险地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的书册差点掉下来不说,还一手掀翻了一旁桌角的砚台正巧砸在王济悬挡路的小腿上。

    一团墨汁泼了王济悬一身,他疼得龇牙咧嘴,本能地捂住被砸的小腿,立刻就沾了一手的黑墨。

    柏奕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高声道,“快拿纸来,拿纸来给王太医擦擦裤子,看看这....这全湿了!”

    王济悬怔了一下,随即怒道,“胡说什么!就这点儿墨还能湿了裤子!?”

    柏奕刚想说什么,忽然愣愣地看着王济悬的脸。

    “又干什么!?”王济悬斥道。

    “王太医你脸上……”柏奕摸了摸自己的左颊,“这一块儿,怎么好像生疮了?你没感觉吗?”

    王济悬被柏奕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颊。

    五个清晰的黑指印随即抹在了上面。

    柏奕这才恍然大悟道,“哦哦,不是,刚那是灯的影子我看错了……不过,哎王太医你这……这得去洗把脸啊。”

    王济悬颦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几人都立刻神色古怪地看向别处。

    不远处章有生表情尴尬地指了指脸颊,“墨……”

    王济悬这时才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道,“柏奕!”

    柏奕满脸歉意,真诚道,“要不我扶您去井边,给你打桶水好好洗洗吧,王太医。”

第二十七章 申将军的战斧

    “你不要过来啊啊!”

    王济悬一把推开柏奕伸过来的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柏奕的动作停在了原地,他露出关切的神情,有些为难地望着眼前惊怒交加的太医。

    王济悬也盯着柏奕,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个跟在御医身边的年轻医士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递上各自打湿了的手帕。

    王济悬的手微微发抖,他随便抓过一块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于是原本清晰的五个黑指印就变成了一团更大的墨晕,把他的半边脸盖得乌漆麻黑,反而越来越滑稽。

    “噗嗤。”

    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忍耐不住的笑,才冒出个头就戛然而止。

    “谁在笑!?谁在笑!?”王济悬大为火光,索性恶狠狠地把手里的湿手帕丢在了地上。他的五官几乎要拧在了一起,鼻孔因为愤怒的呼吸而变得比之前更大。

    他颤抖的手隔空指着柏世钧与柏奕,原先还站在柏家父子身边的医官们也纷纷退避三舍,以这对父子俩为圆心空出了一片将近三尺长的空地。

    王济悬怒喝道,“柏奕!!我今天不好好罚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

    然而那一声“教”还没有说出口,门外一个声音就传了进来。

    “你们太医院还有‘教’?”

    这声音低沉威严,几乎带着令人感到压迫的实感。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见一个披着银甲的老者站在门外,他背后别着一把巨大的战斧,斧刃冲出了右肩,在室外的日光下被映照得有些晃眼。

    在他身后,还是跟着四位副官。

    章有生几乎立刻站了起来,“申将军?您今天怎么”

    申集川完全不搭理那边的问话,只是目光如练地射向王济悬,冷声道,“……自己看不出好歹来,还要拿别的大夫撒气,就你身上的这种教,依老夫看,就不必谈什么尊不尊敬的了!”

    王济悬顿时噎在那里,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申将军这是在记恨我们了。”

    “记恨你们?”申集川冷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这屋子里穿着御医官袍的人,冷声道,“老夫记恨你们什么?记恨你们一个个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去东林寺敛财?还是记恨你们靠着太医的名号从大周的王公贵族那里收好处?老夫记恨的人多了,尔等蝇营狗苟之辈还入不了我的眼睛!”

    章有生膝盖一软,险些有些站不住,脸上露出些许讨好的谄笑,低声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啊,申将军……”

    申集川目光凛冽地扫向了章有生,后者立刻住嘴了。

    面对眼前鸦雀无声的仁心堂,申集川低声道,“柏世钧呢,出来。”

    所有站在申集川和柏世钧之间的医官霎时都让开了道路。

    申集川这时才慢慢走近,他瞥了一眼柏世钧胸口的补子,哼笑了一声,“这把年纪了还是个医士,可见你这官当得不怎么样。”

    柏世钧茫然抬头,轻轻“啊?”了一声。

    “跟我走一趟吧。”申集川道。

    “去哪里?”

    “当然是我将军府。”

    柏世钧愣了一下,“……去做什么?”

    申集川皱起了眉,“复诊!”

    柏世钧有些为难,低声道,“但今日是太医院例会,申将军可否等”

    一旁章有生连忙开劝,“柏太医您就去吧,今日的例会讲了什么,我稍后就让人记着,送去你案头就是了。”

    柏世钧回头望了望身边的同僚,这边章有生正脸色苍白地抬手擦汗,那边王济悬面带尬色转过半张脸,其他人噤若寒蝉地低着头,不时彼此看看,交换着眼色。

    柏世钧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依将军的,我走一趟吧。”柏世钧握住身后柏奕的手腕,“犬子也一道同去,可以吗。”

    “无所谓。”申集川冷声答道。

    不一会儿,柏世钧父子和申集川所带的人就都退出了仁心堂的大厅,章有生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瘫在了椅子上,轻轻地拉动衣领,大口呼气。

    王济悬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自己首席御医的名头,怎么就挂在了这么个软蛋身上?

    还未等众人真正缓过神来,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穿透长空的嘶吼这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头皮发麻,片刻的僵硬之后,一声斧钺挥动的重击之声传来,如同在所有人的头上当头一棒,胆子小的已经变了脸色,几个年纪轻的冲出了仁心堂的大门,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申集川站在仁心堂前的大院里,原本别在身后的战斧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他身前伫立着一棵枝干粗壮的老树,树干已经被他斩断了将近三分之一。

    他手中力道极重,却又将那炳银色战斧挥动得无比自如,第二声嘶吼接踵而至年轻的医官们至此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这样可怖,它毕竟来自一个久经沙场、杀敌无算的老将,曾经穿透过真正的尸山血海和焦土狼烟。

    更多的人从仁心堂中小心探头向外看。

    日光下的战斧无比耀眼,而手握战斧的申集川也像变了个人,他沉默时暮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力量和危险,让人惧怕,又令人惊仰。

    三斧过后,申集川停下了砍伐的动作,他扬起手臂,战斧便以一道令人惊艳的弧线被重新收回到他的后背。

    申集川回过头,对着仁心堂前站着的医官微微昂起了头颅,“老夫倒要看看,贵院还有哪位高明的大夫,非要给我扣上一顶‘有疾’的帽子!”

    说罢,他带着柏家父子和四个副官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正当众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院门之中时,近旁的大树传来了一声令人不安的“咯吱”声,只听得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那棵要两人合抱才能勉强合围的大树已经摔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伴着地面剧烈的扬尘,在所有人的心上都狠狠地敲上了一记。

    “章、章太医!”

    只听得一个医官忽地惊叫起来,众人回过神来,朝屋子里看去,立刻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来人呐!!章太医昏古七了!!”

    已经穿过三重院门的柏奕也听见身后的声响,他回过头时,正好看见那棵高大的巨树缓缓倾倒。

    申集川步履不停,就在柏奕回头的片刻,几人已经和他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

    柏奕没有多作停留,连忙追了上去。

    看着斜前方申集川的侧脸,想起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和前几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柏奕不由得轻轻颦眉。

    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柏灵?

第二十八章 进宫

    正在庭院里晾被单的柏灵忽然打了个喷嚏。

    柏灵停下动作,轻轻揉了揉鼻子。

    这是谁又在暗地里说她坏话了?

    稍稍舒服一些之后,她又低下头,试图将木盆里已经初步拧干水分的床单抖开。

    “需要帮忙吗。”韦十四的声音从屋檐上方传来柏灵的个子不算高,平时晾衣服还行,晒这种大件就显得比较吃力了。

    “啊……”柏灵抓紧了床单的一角,连忙点头道,“需要需要!非常……”

    韦十四像一只燕子一样跳了下来,从柏灵手中接过了床单的边角,顺着边沿摸到它两侧的中沿,大手一抖,皱巴巴的湿床单就平展开来。

    韦十四像撒网一样将它甩向一旁支起的晾衣架,然后轻轻拉扯边角调整位置。

    柏灵湿着手,用小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谢谢。”

    “不客气。”

    柏灵扶着腰在一旁的井沿上坐下休息。一直弓着身子低头搓洗,这会儿真心是累了,可是再抬头看看天色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再不去准备午饭,就来不及了。

    柏灵叹了口气,站起身做了几下拉伸运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有些好奇道,“……十四的衣服平时都是谁洗的?”

    “北镇抚司有专门处理这些事务的部门,我只要把换洗的衣服送到固定的地点就行了。”

    “原来如此……”柏灵点了点头。

    也是,如果像这种琐碎的日常家务十四也要亲自动手的话,那他的时间是不可能够用的。

    “会遇到来不及的情况吗?”

    “什么来不及?”

    “比如梅雨天,衣服晒了很久都干不了”

    “不会,”韦十四答道,“这样的衣服我一共有八十多套,即便干不了也足够换到梅雨季过去了。”

    柏灵怔了一下。

    八十多套?

    这也太多了……

    就算是女孩子们的衣柜一般也不会有八十多套衣服吧...

    韦十四看了看柏灵,“有什么问题吗?”

    柏灵摇了摇头,半晌,又有些试探地开口,“……八十多套,都是一样的衣服吗。”

    “嗯。”韦十四点点头,他轻轻扭动关节,指着自己的肩膀,“这些衣服的衣袖和里面的加绒可以拆卸,冬夏用到的配件也不太一样,换起来其实也挺麻烦的。”

    柏灵轻轻挠了挠头,一个困扰她多年的谜团解开了,就是为什么韦十四一年四季好像都穿着同样的黑衣,但他好像又一直很干净。

    仔细想想,韦十四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这几年来他几乎每一次都能做到有求必应,柏灵很少主动觉察到韦十四不在身旁。

    但他是怎么解决的一日三餐?怎么解决的日常休息?还有……柏灵打住了思绪,再问下去感觉会有点尴尬。

    韦十四看着柏灵忽然为难起来的表情,“怎么了?”

    “嗯……就是好奇,”柏灵轻声到,“你平时,都是怎么解决”

    “一日三餐”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院子外就又传来敲门声。

    两人一道回头。

    “柏司药,”锦衣卫们的声音传来,“宫里来人了,你出来一趟吧。”

    柏灵低头笑了一下,她轻轻拍了一下韦十四的手臂,低声道,“我下次有时间再问吧。”

    院子里很快又只剩下柏灵一人,她上前开门,果然看见锦衣卫身后站着穿着司礼监红色衣袍的宫人,那人面色冷淡,是个生脸孔。

    “柏司药,沁园那边有些事要仰赖你,袁公公派我们来接您进宫一趟。”

    柏灵眸色微亮。

    好快。

    “现在就要去吗,”柏灵问道,“能不能再迟一个时辰?”

    “对,”那宫人点了点头,“奴婢接到的指令是即刻迎司药进宫,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们家今天的午饭还……”柏灵指了指厨房,“现在不是个方便的时间。”

    那宫人点头,答了声明白,而后转身喊来不远处跟从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他现在就去百味搂要一桌酒菜,拿食盒打包好提过来。

    小太监连连点头,“那具体是要……?”

    “要什么菜,你看着点,”那宫人冷声瞥了他一眼,“但要是今日柏家父子有一个说这顿饭吃得不熨贴,你就自己去慎刑司讨板子去。”

    “明白,明白……”小太监连忙动作夸张地点头,转过身就望巷子口跑去。

    宫人转过身重新看向柏灵,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和客气,“这样,柏司药能安心和我们走了吗?”

    柏灵看着那小太监远去的身影,她几乎都能想象得到,等到此人到了百味楼之后,又会如何疾言倨色地将方才地话说给那里的人听。

    这里的人无非都是这样行事,从宫里,到官场,再到平头百姓,一层压一层,一层压一层,一直压到最底层最底层,压到那些退无可退的人身上。

    柏灵脸上的表情也冷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这宫人,低声道,“我去换身衣服,你们在这儿等着。”

    合上门,柏灵飞快地回屋,却没有先换衣裳。

    她动作迅即地从父亲和柏奕的房间取来纸笔,草草留下了一张便签,告诉柏世钧和柏奕不用为她担心,她要进宫一趟。

    这种忽然来了传唤,不得不留字条先走的心情,她如今也体会到了。

    换衣服时,柏灵只觉得周身的每一处都和她的心情一样慢慢冷却。她动作敏捷迅速,换好衣服之后又对着镜子将腰带、衣领,还有每一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

    袁振来找她了。

    袁振在这个时候来,就只会为了一件事。

    再开门时,柏灵已经换上了她最好的一身常服,门口的宫人往后退了一步,欠身迎道,“请柏司药巷口上车吧。”

    还未等这宫人把话说完,柏灵已经朝着巷口走去了,那宫人却也不恼,依旧面色平静地跟在柏灵身后往前走,待柏灵上车之后,随着一声阴柔的“起”,马车开始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从陋巷到皇宫,这条路柏灵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次,但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去救人的了。

第二十九章 滴水不漏

    从宫门走到沁园,直线距离其实不算远。但是中间有许多外人不便踏入的宫墙庭院,就这么七拐八绕,脚下的路程几乎已经足够将一整个皇宫走个来回。

    越是靠近沁园一带,人迹就越稀少。沁园的位置着实偏僻,不论往什么地方去,如果要经过沁园几乎都是在绕路,所以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宫人会来这里除非是专门为了什么而来。

    譬如袁振,譬如宝鸳。

    然而活在宫中的人,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奢侈的闲暇呢。

    远远地,柏灵看见沁园的大铁门开了,以往被重重的铁链拴起的铁栅栏横亘在道路的一侧,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已经绑上了细密的铁丝网,在门之后,是已经焕然一新的庭院。

    宫中的猫舍就建在这里,由这几日的袁振一手操办。

    柏灵踏进了铁门之后,送她来的宫人则站定在门外,不再跟随入内了。

    猫舍里此刻似乎没有什么人。

    柏灵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人已经再次将铁门合上。

    她站在入口,环视着眼前的庭院这里只有一处平屋,地势并不算太复杂。所有伸进了院子里的树枝已经被剪断了,而四面的墙头都固定着木质的滚筒。即便猫儿健壮,能借助庭院里的石台、树桩跳上与墙头齐高的位置,或是顺着墙面的爬山虎慢慢攀爬上去也无妨。

    只要它们想要翻墙,爪子一碰滚筒,滚筒就会立刻翻动,让猫儿重新掉下来。而在院子的中央放着一个稻草扎着的草墩,上面插着挂了孔雀尾羽的彩旗这不就是逗猫棒吗。

    柏灵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圈陈设,看得出来,袁振着实用心了。

    一只狸花猫慢悠悠地从柏灵身前走过,然后打了个滚,没入沁园边沿的及膝的草丛之中。圆滚滚的猫在草丛里走动,所到之处草木扰动,它就这么走到靠南的墙边,忽然没了动静。

    柏灵全程围观这大概也另一种意义上的囚笼?

    但猫儿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南边的墙上爬满了青绿色的爬山虎,柏灵看见那里还有一扇老旧的木门,不知是通向何处的庭院。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是提着衣摆,快步朝着东边的平屋走去。

    ……

    袁振果然在东边的平屋里等着。

    一听见脚步声,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袁振睁开了眼睛,柏灵已经进了屋,她远远向袁振点头致意。

    袁振放下了盘着的退,从坐席上起身下来,对着柏灵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柏灵坐在了平屋中间的桌边,那里放着茶汤,柏灵扫了一眼,没有碰。

    袁振也走到这圆桌旁坐下。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柏司药。”袁振目光半垂,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你打算干什么?”

    柏灵垂眸笑了笑,“还是先别急吧,袁公公这次用的是什么借口召我进宫,我都没听懂……沁园的猫舍关我什么事,我能帮上什么忙?来日若有人追问起,这个谎我怎么圆?”

    “不愧是柏司药,考虑起事情来总是滴水不漏。”袁振起身从一旁的书柜上取下一本书册,抛掷在柏灵面前,“这几日我反正也是闲着,就在这里约见了各宫主事宫女,询问关于狸奴在夜间扰人的细情。问到承乾宫时,有些许个问题郑淑答不上来,便让我召司药进宫了。”

    柏灵愣了愣这个缘由她着实没有想到。

    于是她立刻低头翻开眼前的书册,就这么一页页地飞速扫去,果然看见书册里一篇篇问话记录。

    前面的部分她一目十行地掠过,柏灵指尖飞快,迅速找到了承乾宫的部分。

    这一页的文字分了上下两段,上面是郑淑的回答,下面是她的尽管她此刻才刚刚看清了袁振提出的问题,但她的回答已经被写在了上面。

    柏灵简单扫了一眼,回答本身亦没什么纰漏。她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将这些袁振事前安排好的台词大致都记了下来。

    袁振默默望着柏灵的表情,知道她已经会了意,他轻笑了一声,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表情。

    不多时,柏灵才又抬起头来,她合上书册。

    “不愧是袁公公……这话应该我说才是,您经手的事情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

    袁振的嘴角轻快地提了一下,露出一个标准的袁氏假笑。

    “那么,”柏灵将书册推回到袁振身前,开始切入主题,“贾遇春什么反应呢?”

    等袁振将早晨自己与贾遇春的对话一一描述之后,柏灵原本皱着的眉头已然松开。

    “就这样了吗?”柏灵低声问道。

    “就这样。”袁振审视着柏灵的表情,“怎么,司药是有事情没料中?”

    柏灵没有回答。

    仅仅就因为一个印着蔷薇的鼻烟壶,就能让贾遇春这么方寸大乱。

    她轻轻笑了一声,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叠以蜡封缄的厚函,默然推到了袁振的面前。

    袁振瞥了一眼,“这是什么?”

    “是我伪造的文件和信函,”柏灵轻声道,“里头讲了一个关于林婕妤身世的故事,烦请公公在三日后,将它交给贾公公。”

    袁振的手慢慢覆上了这厚函,“身世?”

    “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柏灵轻声道,她的身体对着袁振微微前倾,“我大致和公公概括一下吧……”

    ……

    等再出门时,袁振亲自送柏灵走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冷漠。

    外头等候的宫人一见袁振便弯了腰。

    “回司礼监。”袁振低声吩咐道,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望,“也送柏司药出宫。”

    “不必了。”柏灵轻声道,“反正也进宫了,我去承乾宫探望一下娘娘。”

    “那就……随司药的便。”袁振声音轻微,带着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疏远。

    袁振先一步踏出了沁园的铁门,柏灵也紧随其后,只是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一声奇怪的响动从斜后方传来。柏灵几乎随即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了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

    沁园的南墙,只有风吹过爬山虎发出的倏倏声。

    是听错了吗?

    “司药还在那里干什么?”

    袁振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柏灵收回了视线,低头往外走。

    “……没什么。”柏灵答道。

    也许是刚才的那只狸花猫吧。

第三十章 干净的手心

    承乾宫里,处处都有人在忙碌着。

    郑淑领着柏灵进来的时候,屈氏正站在院子里,看三五个宫人重新在院子的南侧扎一个新的秋千架。

    “娘娘,”郑淑笑着道,“您看谁来了。”

    屈氏回过头,一见是柏灵,脸上绽开了微笑。

    “臣今天是被袁公公叫进宫的,”柏灵轻声答道,“幸好路上遇到了淑婆婆,不然今日怕是白来了一趟。”

    屈氏有几分好奇地看向郑淑,郑淑笑答,“奴婢也是碰巧。柏灵身上出入后宫的令牌前些日子被皇上收了,一开始还被侍卫挡在春华门那边,结果奴婢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这才领着柏司药过来了。”

    柏灵慢慢走上前,望着被深深扎进土地中的红色木架,轻声道,“娘娘这是开始拾掇院子了?”

    “是啊,我的院子荒芜好久了,”屈氏笑着答道,“这里的秋千,那边的花坛,还有旁边的井……井我想还是填了得好。阿拓长起来很快的,院子里有口井,好像确实容易出事。”

    说到这里,屈氏看向柏灵,温声道,“你今日怎么想到要过来?”

    “有些事想和娘娘说……我们进屋细讲吧。”柏灵看向跟在贵妃身后的宫女们,低声道,“胭脂青莲,你们去烧壶水来。”

    胭青二人点头退去,柏灵上前扶着屈氏的手臂缓缓往正殿走。

    ……

    承乾宫外,胭脂和青莲合作打水,胭脂将井绳扣上了她们带来的水桶,另一边青莲就开始放绳,然后用力转动木轴。

    “你刚才听娘娘说的话了没有?”胭脂若无其事地对青莲说道。

    青莲转得起劲,一下没听清楚,“什么?”

    打满了水的木桶很快被提了上来,胭脂伸手解开绳扣,又换上新的空桶扔下水井,她看了青莲一眼,“娘娘刚才不是说‘井还是填了好,阿拓长起来很快的,院子里留着口井不安全’吗,我怎么听着,好像是要把小皇子接回承乾宫的意思?”

    青莲再次开始用力转轴,一面使劲一面道,“那不是很好吗,这样娘娘就母子团圆了。”

    胭脂微微展眉,“那柏司药那边……就没有给你什么消息吗?”

    青莲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消息?”

    胭脂皱起了眉,佯怒道,“跟我你还装什么傻啊,当初是谁给你指的路你是全忘了吧!”

    “啊?”青莲一时迟疑,手里的木轴便松了手,提止一半的水桶又扑簌簌跌回了水里,她连忙稳住手里的活儿,有些莫名地看向胭脂,“胭脂姐在说什么啊,我、我没有忘记啊。但柏司药从来都没有和我讲过什么小皇子……”

    “你上次送她出宫门的时候,她也什么都没说吗?”胭脂表情缓和了一些,语气里仍带着几分不快,“我看你回来之后,吃饭做事也不像之前那么慌里慌张,还说不是柏司药给你透了什么消息?现在柏司药都已经被皇上遣出宫了,咱们才是在一起做事的人啊,你瞒我?”

    青莲一时语塞,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看了看四下寂静无人的甬道,思考了片刻,还是将上次出宫时和柏灵的谈话说了一些。

    她想想停停,将自己的身世隐去,而只提及了柏灵给她的安慰。柏司药是如何劝她继续忍耐,将来找机会送初兰出宫,再找一个傍身的本事

    “等等,”胭脂的表情由阴转晴,目光之中隐有微亮,“你说,柏灵让你等机会?”

    “对,说是月底前就有,看我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月底之前!

    胭脂忽然觉得胸腔之中的心脏一阵狂跳这绝对是一个重磅消息。

    见胭脂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青莲干脆伸手握住了井绳,自己将木桶从井口提出。

    “胭脂姐,你以后别再这样责怪我了,你是给我指过明路,可也不能仗着那一件事就一直苛责我。”青莲提起两桶水,“这机会,反正我也告诉了你,咱们今后就两不相欠,各自相安了吧。”

    胭脂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让青莲觉得略略有些陌生的微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啊……谢谢青莲妹子和我说这些。”

    “不用谢呀,”青莲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咱们快回去吧,晚了淑婆婆又该数落人了。”

    ……

    正殿里,柏灵和贵妃一道坐在桌边,两人之间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郑淑站在贵妃身后,神情既肃穆,又带着几分难以掩抑的欣喜。

    外头传来敲门声,郑淑快步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壶热茶。

    屈氏的表情有些微妙,她默然望着桌布上的繁复花纹,目光中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惆怅,但还是垂眸应了一声,“好。”

    一旁郑淑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带着几分殷勤上前斟茶,“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也在等消息。”柏灵轻声道,她举起杯盏,抿了一口水温正好的茶水,“三日后再说吧。”

    郑淑目光敏锐,“也就是说,三日后柏司药会再进宫?”

    柏灵摇了摇头,“不一定,不过就算有消息了,我也不会再特意来承乾宫一趟。事情还是要交给淑婆婆来办。”

    “晓得,晓得。”郑淑连连点头。

    “……对了。”屈氏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声音轻缓地说道,“宝鸳就要出宫去了,这些事情我们来做就好,别再让她牵扯进来……”

    “诶。”郑淑笑着点了点头,“娘娘想得周到。”

    ……

    离开承乾宫后,柏灵被陌生宫人领着,往宫门口走去。

    也说不清为什么,屈氏有些落寞的神情一直在柏灵的脑海中回荡,让她也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曾经拉锯了那么久,抗拒了那么久,如今还是一头扎进了内宫的丛林她正亲手罗织起狩猎的蛛网,等候猎物跌落然后开始剿杀。

    柏灵默默地往前走着,忽而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心。

    柏奕和柏世钧的侧影忽然浮起在她的心头。

    她轻轻放下了手。

    前方没有第二条路,她只能相信,能够豁出一切向前的人,是能走到最后的。

第三十一章 不欢而散

    将军府,柏世钧有些拘谨地坐在饭桌前面,对着眼前的山珍海味,他喉咙动了动,低声道,“我女儿还在家等我们回去吃饭,将军要是有事呢,就说事,要是没事,我们就先”

    “先吃饭。”申集川低声道。

    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凶,但这声命令还是让人感到有几分不可违抗。

    柏奕先端起了碗筷,沉默地吃了起来。

    柏世钧看了看儿子,伸手握住了竹筷,但动作还是温温吞吞,筷子插进碗里,半天也没有扒拉一下。

    “算了,”申集川轻叹了一声,“看来我不把话先说清楚,你们父子俩都安不下心来。”

    柏奕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把半碗饭赶进了口中,等他艰难地把嘴里的食物囫囵吞枣地咽下,才开口问道,“……所以将军今天接我们到这儿来到底是?”

    申集川轻声道,“我的病不论治与不治,我都要很快启程回北境了。”

    柏世钧看起来有些微微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申集川提到他的病。

    “回北境?”柏世钧轻声道,“我原以为将军之后就在平京休养了。”

    申集川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化,他看着柏世钧道,“金人虎视眈眈,皇上在这个时候还允许我待在京城家中,已是皇恩浩荡了。”

    柏奕的身体微微前倾,“看来将军一向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体,那皇上呢,他也知道吗。”

    申集川摇了摇头,“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这几年一直都是随军大夫远山客在给我治病,这次我不得不返京,也是他把我的一些情形写成了信,寄到了京里,所以皇上才那么着急把我召回来。”

    柏奕颦眉,并没有懂申集川话里的意思。

    “……皇上既然已经看过了军医的信,将军又为什么摇头?”

    “信里写的每一件事,我都否认了。”申集川目光沉着地答道,“这病,既然连远山客都没有办法,我就不求这些京中的太医了。”

    柏世钧和柏奕这才明白过来。

    在太医院的这段时间,两人也都多多少少听过远山客的名字。

    “这种说法就有点偏激了……”柏奕点了点头,“不过后半句还是蛮对的。”

    这话逗得申集川笑了起来,他双手抱怀,接着说道,“今天这顿饭,算是我给柏太医道一声谢,再赔个不是。”

    “……我不明白。”柏世钧喃喃低语。

    “我在京里暴露得越多,等回去北境就越麻烦,”申集川的语速很快,“皇上相信这病能治好,所以非要我看大夫,但我知道这病治不好,所以就不用白费功夫,再搭上我的名声。”

    柏家父子这时终于听懂了几分。

    申集川也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片肉,他低头吃了几口饭,又平平淡淡地说,“我也不是要有意难为你们父子,更是想不到今日柏太医会进宫和圣上直言我没有病,又因为这件事被降职……可说到底,虽然是误打误撞,但总归有了个好结果。待我不日启程之后,也请二位坚持告诉圣上,我且好着。”

    站在一旁的副官有些听不下去,但又不能插言,只是面带纠结地看向了申集川的背影。

    父子俩一时没有回答。

    “如何?”申集川又问了一遍。

    柏世钧想了好一会儿。

    这不是一个能简单地以“可以”或是“不可以”来回答的问题,想起柏灵那天夜里透露的信息,柏世钧有些为难地想着,要怎么把话题引向女儿那边,让申集川愿意试一试柏灵的办法呢?

    想到这里,柏世钧正斟酌着要开口,可话还没说一个字,对面申集川突然脸色一变,将手中的筷子和碗都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柏世钧手上一软,两支筷子随即落了地。

    “答话!”申集川突如其来的怒喝伴随着筷子在地上滚落的声音,“都聋了吗!答话!”

    柏奕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跳,但他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在桌下按住了一旁父亲有些惊慌的手,带着几分疑惑试探道,“……申将军?”

    申集川的呼吸明显比先前剧烈起来,他咬了咬牙,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突然的暴怒并不妥当,但已经耗尽的耐心让他几乎想立刻将整张桌子都掀翻。

    申集川攥紧了拳头,在内心的克制之中,也还是一拳砸在桌子上。

    桌上的碗与盘为之一震,中间的乌鸡汤甚至溅出了不少汤汁。

    “这种事就那么难想?是这里头的利害我说得还不清楚还是老夫根本就看错了人”

    “将军,将军!”一旁的副官连忙上前制止,“您还是先”

    “老夫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出去!”申集川的声音接近嘶吼,他指着木门,将手里的饭碗狠狠砸在了门上,“滚!”

    瓷碗碎裂的声音让人心惊,柏奕已经拉着柏世钧站了起来。

    副官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再近一步,他做着防御的姿势,安静地在一旁,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至此,柏奕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柏灵要叮嘱他们若是实在被这位将军气着了,就想想“这是他病的一部分”。

    然而眼前的这种情势根本不是生气或是不生气的问题,都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个重兵在握的将领竟是如此狂躁如今他在京中也就罢了,若是放回了北境,那会是什么后果?

    不,想这些都还太远太远了。

    柏奕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再看看申集川腰间一直不离身的配剑……面对这样一个生了气就要砍树吼人的老头子,他怎么能放心让柏灵过来给他瞧病。

    柏世钧也调整着呼吸,他慢慢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柏奕,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怜悯看向了眼前的老人。

    “六不治的道理,我在御前就已经和将军说过了,”柏世钧的声音很平稳,“今日我也和将军再说一句,你的病,我女儿懂……但就将军今日这番情态,我是万不会再答应让我女儿来此涉险了,这多少,也就合了将军的意吧。”

    说着,柏世钧就拉着柏奕往门外走,“我们……告辞了。”

    “柏太医留步,留步!”副官听得着急,连忙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先拦住他们!”

第三十二章 家人

    外面的守卫哪里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听见副官下令,便纷纷拔刀挡住柏世钧和柏奕的身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刃耀得父子二人一时睁不开眼睛,连忙后退几步,抬手挡住了脸。

    那副官一听外头的动静,心中更急,厉呵道,“拔刀干什么!把刀都收了!”

    申集川怒吼,“让他们走!”

    那副官艰难地挡住暴怒的申集川,回头道,“柏太医!请您、求您到院外去稍等片刻,我……我一会儿就来!”

    守卫们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得有些茫然起来。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柏奕沉下心上前,他伸手拨开直指面鼻的刀刃,然后扶着父亲目不斜视地往院门外走去。

    身后是申集川激烈的训斥声。

    等出了院门,父子俩顿时同时松了口气。他们在院子外头的走廊停了下来,靠着围栏一同坐下。

    直到这时,两人才同时发觉,自己的背上都沁出了一身冷汗。

    柏奕看看父亲,又看了看院门的方向,不由得叹道,“在这儿当大夫都是什么人间疾苦,给老百姓看病要钱,给将军看病要命。”

    “少说两句吧。”柏世钧轻轻摸着心口,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场景里平复过来,他咽了咽口水,低声道,“一会儿咱们也别回太医院了,回家……回家歇会儿。”

    柏奕抬头看了看天色,看辰光已经过了午时柏灵一个人等在家里,该是要等得着急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先前的副官终于小跑着出现在父子二人的面前,柏奕和柏世钧才站起来,那副官就冲过来单膝跪了下去。

    柏世钧一个激灵,往旁边猛地跳开,连退了好几步。

    “你……您这是要干什么?”

    那副官紧跟着转向了柏世钧站立的方向,“卑职许直,代我们申将军向两位太医赔罪。”

    “……赔什么罪?”

    “请二位,千万不要把方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见对方面带哀色,言辞恳切,柏奕和柏世钧彼此望了一眼,一道上前将这位副官扶起。

    或许是想些微弥补一些方才申集川的无礼,这位副官对柏家父子的恭敬近乎谦卑,他一路领着父子二人出府,为他们备好车马回家。

    临行前,柏奕见他实在欲言又止,忍不住道,“许副官想说什么,不如直言吧。”

    “实不相瞒,”他有些犹豫地开口,“上一次,与两位一道来的那位小姑娘……”

    “我妹妹?”柏奕微微颦眉,“她年纪还太小了,就算真的懂申将军的病,也不一定能帮上忙的。”

    许直目光复杂,面对柏奕的拒绝,他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沉下几许目光,低声道,“两位太医莫怪,其实自从上次柏司药说出了将军的几处病征之后,我们就派人专门去查了她的底细,也向京中几位可靠的贵人问过了她的近况……”

    “你们”

    “实在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许直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他看向柏奕和柏世钧,“将军的情况,比先前柏司药说的还要严重许多,远山大夫跟了三年都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让将军先远离前方战火,回京休养一段日子。但上个月金人的消息两位太医应该也知道了……”

    说到这里,许直目光灼灼,“我们申将军不可能一直待在京里,等北境大战一起,四州百姓,不可一日无申集川。”

    柏奕微微颦眉,两人一时都不知该怎么答话。

    许直没有再说什么,他大步上前,绕到马车的另一侧为柏家父子掀开了车帘。

    “二位请吧。”

    柏奕扶着柏世钧上了车,在自己也跳上车前,他看着许直,轻叹了一声,“许副官,我知道你方才那些话的分量,但是,你和我们说再多也没有用。我们来将军府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申将军是什么反应,你也看到了。”

    许直的眼中闪过些许低落,可惜惠施大师已经不在这世上,倘若他还活着,或许将军府中就不会是今时今日的局面……

    “但今天的事,回去之后我也会和柏灵说。”柏奕轻声道,“我们都各自努力,争取不负使命吧。”

    许直皱紧了眉,他往后退了一步,向着柏奕郑重地行了一个拱手礼,“那就……拜托了。”

    马车悠悠地从将军府的大门驶出,车里的柏世钧和柏奕各自陷入了沉默。

    两人都在想着方才许直的话,心里就像压着千斤的重担,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开这枷锁。

    “其实我昨天下午出宫的时候,还是挺高兴的。”柏世钧忽然说。

    柏奕笑了一声,“高兴什么?”

    “就是穿不惯御医的官袍吧,不习惯把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去做,”柏世钧说一句,停一句,“比方说药材要怎么挑选、怎么晾晒、怎么保存……总归是自己做起来才心安。今天申将军有句话说得还是挺对的,我就是不会做官啊。”

    柏奕靠着马车的椅座,隐隐从柏世钧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更为清晰的退意。

    “不管这边的事情最后变成了什么样,”柏世钧的声音很轻,“等明年春天,柏灵的那个一年之约到了之后,你们就找个机会离京吧,去哪儿都好。”

    “我们?”柏奕看向父亲,“爹呢?”

    “我这把老骨头,哪还跑得动啊,所以主要还是你们。”柏世钧想了想,“不过到时候,你们得把我的书稿带上,只要书稿还在”

    柏奕笑了笑,这话听起来着实有些熟悉,前不久柏灵还在厨房里和他聊过怎么策划一场能够避开追捕的逃亡。

    他打断了柏世钧的话,“您别想了,我们带着书稿,把你丢下,柏灵肯定不同意。”

    柏世钧怔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不过说到书稿,也不知道柏灵的那些稿子宫里审得怎样了……”柏奕揭开车帘,见已经离家不远,又将帘子放了下来,“再这么一直拖下去,什么活儿都压在她一个人那里,她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下车之后,两人飞快地穿过陋巷,才一敲门,柏灵就飞快地跑了出来。

    “你们到哪里去了?!”

    她的担忧直接写在了脸上和声音里午后,柏灵从宫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百味楼的饭菜和自己先前留的字条,可饭菜没人动过,字条也压在原处,一看就是没人回来过。

    “不着急不着急,”柏奕笑着拍了拍柏灵的肩膀,安抚道,“先坐,我慢慢给你讲,将军府那边有新消息。”

第三十三章 好想去见她

    柏奕讲述的时候,柏灵全程点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时机没有到,”柏灵的声音很轻,“申将军那边……不用着急,急也没有用。”

    “你怎么了?”柏奕有些关切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一些细微的汗水,但体温还算正常。

    “没事,”柏灵稍稍往后仰了仰,避开了柏奕的手,笑道,“我就是……有点累,吃饭吧。”

    有些事柏灵没有说。

    在看到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尽管她猜到这多半与昨日父亲在御前申明“申集川无疾”有关,但另一些可怕的猜想也在瞬间涌进了她的脑海。

    若是在平时柏灵可能不会想这么多,然而当下的她却不得不想发生什么意外了吗?有人看穿了她的计划吗?有不可抗力先她一步出现,搅乱局势了吗?

    柏奕把百味楼的菜端去厨房热了一遍,然后换了自己的方式摆盘再重新端上来,看起来与新出炉无异。

    他对桌上的这些食物显然都很熟悉,每一道菜品的讲究体现在哪里,精髓在哪里,柏奕全都一一道来。

    柏灵单手托腮,撑着脸看眼前的父亲和哥哥,时不时配合着柏奕的语调笑一笑或是叹一声。

    这个情景实在有些美好,美好到让柏灵忽然生出一种念头倘若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自己在这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那么这一幕无比寻常的、三人围坐而食的画面,一定会鲜明而生动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几乎就在这一瞬,柏灵完全地看见了自己的弱点,但在下一瞬,她又全然地接受了它。

    ……

    四月又要过去了。

    又到了国子监日常休沐的时候,世子一早去给父母请安,却见房中只有母亲一人,父亲并不在屋里。

    王妃半躺在长椅上,一手握着书卷细读,另一只手则伸给了一旁的几个丫鬟。

    世子看了一会儿,只见那几个丫鬟一直低着头,不时彼此交换着什么东西,不知是在做什么。

    “母妃。”他在门口喊了一声,

    里头的几个丫鬟这时才觉察到身后有人,纷纷起身向世子行礼,一旁的下人转身就给世子搬来了一个矮墩,放在了王妃的长椅旁。

    见父亲不在,世子也就不像平日那么拘谨,省去了磕头问安,直接坐去了王妃的身旁。

    “你们忙你们的,不要管我。”世子吩咐道。

    几个丫鬟这才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继续给王妃打磨指甲。

    王妃放下了手里的书,轻轻抚了抚世子的肩膀,笑着道,“你父王一早就进宫去了,你这会儿可以回去再睡一会儿呢。”

    “母妃在看什么啊。”他捡起母亲丢在怀里的书,轻轻念起来,“《山川实录》……这是讲什么的?”

    一边问着,世子已经低头翻阅起来。

    王妃笑着道,“这是天启年间一个落榜秀才的游记,叫……叫什么来着,”她伸手去翻世子手里书册的封面,“李元。”

    世子认真读了几段,抬头问道,“母妃是也想出去走走吗?”

    “有时候想。”甄氏笑了笑,“有时候过一阵又不想了,所以就看看他们写的山川河海。”

    世子歪着头,不是很能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他记下了书的名字,然后双手将书册还给了母亲。

    “王妃,左手已经都弄好了,”一旁的丫鬟温声说道,“要现在做右手吗?”

    王妃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对世子道,“琮儿起来,和她们换个位置。”

    世子听话地绕到另一边,他有些好奇地看着丫鬟们手里抱着的瓶瓶罐罐,“母妃在剪指甲吗?”

    “算是吧。”甄氏又拿起了书,接着刚才的段落继续读起来。

    世子见母妃看书看得入迷,也不好再搭话,他站起身,随手从丫鬟们的工作盒里拿过一个大约两指宽的贝壳,轻轻打开,里面填着白色的膏状物,“这是什么啊……摸起来还是冰的。”

    站在一旁的丫鬟轻声答道,“回世子爷,那是鲸腊,洗净指甲后将它抹在甲面上打磨,能让指甲变得更光滑。”

    “鲸蜡……”世子怔了怔,这东西他还从来没有听过呢。

    但听起来就是好东西。

    “是呀,一般人家里用的都是便宜的蜂蜡,因为蜂蜡放得住。但鲸蜡平时只能存在冰窖里,夏天放在外头不一会儿就融化了,”那丫鬟轻声解释,“咱们王府有冰窖,所以娘娘一直用的都是鲸蜡。”

    听到这里,世子又意兴阑珊了起来。

    原来一定要存在冰窖里吗……

    想一想柏家那个陋巷里的院子,那肯定放不住的啊。

    王妃在一旁听得好笑,不由得放下了书,“你问这些干什么?”

    “嗯……”世子沉吟了片刻,认真答道,“主要是……孩儿也想试试。”

    王妃瞥了一眼世子的手,世子忍不住握住了拳,把指甲全藏在了手心里。

    王妃笑起来,她最清楚世子那双手了,陈翊琮但凡想什么事情想出了神,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咬指甲,即便指甲从来都是一副狗啃的乱象,他也浑不在意。

    然后现在说想试一试鲸蜡?

    王妃又拿起手里的书,也不点破,只是笑着叹道,“娃娃,沉住气。”

    陈翊琮心事又被撞破,不由得局促起来,他胡乱辩解了几句,便喊着要回房温习功课,飞也似的跑开了。

    这一日日光正好,他在王府曲曲折折的长廊下奔跑着,日光顺着枝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下来。

    算起来,他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柏灵了。

    自从上次送给她平安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好想去看她。

    虽然母妃说了这段时间不能去看她……

    但也还是,好想去看她啊。

    ……

    而此时的承乾宫里,郑淑已经里里外外忙碌了快一个时辰。

    今日就是约定的日子,郑淑起了个大早她知道没必要,但从昨晚收到了柏灵的讯号开始,她就睡不着了。

    昨夜柏灵托人送来了一盒碎成了两半的胭脂,宝鸳不小心撞见了,还在感叹好好的胭脂摔成了两段可惜了柏灵的心意。郑淑顺着她说了两句,哄着宝鸳早点休息,可自己却失了眠。

    这么久了,她都要快忘了,为一件事兴奋得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

第三十四章 我有特别的进宫方法

    柏家的院子里,柏灵和柏奕收拾着早饭后的碗筷,柏世钧正对他的药箱进行着每日出门前的例行检查。柏灵拿着瓢从一旁的水桶里舀水,柏奕就着瓢里的水流,拿着抹布飞快擦拭着碗壁。

    大约一刻钟后,柏家父子走出了院门,一步三回头地喊柏灵回屋去。

    柏灵挥着手站在门口送父亲和哥哥离开,然后关上门,将那些锦衣卫们盯梢的视线阻隔在木门之外。

    这一天,看起来也是无数平凡日子里,毫不起眼的一天。

    直到柏灵回屋,换了一身衣裳那是慈宁宫里宫人的常服。

    对着镜子,柏灵再一次将那个铁头盔戴在了头上。

    视野急剧地缩窄了,呼吸的声音在铁头盔的内部轻微地回荡,两侧能听见的声音也比之前要弱了几分。

    她稍一用力,又将铁头盔摘了下来。

    “十四,”她抬起头,虽然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喊,但还是轻声说道,“我们也可以走了。”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落地声。

    ……

    韦十四带着柏灵,轻而易举地绕过了那些在巷口盯梢的锦衣卫,两人避开人群,在穿过清晨层层叠叠的砖瓦飞檐之后,终于落在了神武门外。

    四月的最后一天,神武门内的西长房前和与此几乎将将对立的顺贞门后都站满了人。

    顺贞门后站着的是内宫的太监宫女们,而神武门内的,则大都是这些宫人们的亲眷对那些没有门道,也没有余钱的贫寒之家来说,一年之中就只有今日和正月初七这两天,能够有机会亲眼见一见宫里的亲人。

    这些亲眷当然是没可能进宫的,所谓“探望”,也只是放宫人们和他们的亲友到顺贞门前短暂地待一会儿,大家牵一牵手,说一说话,这半年的盼头也就有了。

    顺贞门前已经摆起了大木桌,一旁备着时香,届时每一批人都是一炷香的会面点香、喊人、相聚、香灭……然后开始下一轮点香。

    每年都是这么个流程。

    守在此地主持秩序的宫人打着呵欠望着天色,等待着吉时。

    十四带着柏灵落在相离不远处某屋顶的阴面,因为是在白天,所以他很难带着柏灵像夜里一样绕开宫中的重重守卫。

    他指着神武门东侧的一处小门,低声说了一句,“看那边。”

    柏灵顺势而望,果然看见不远处有十几个年轻的少年都戴着和她一样的铁头盔,像牲口一样被铁链拴在一起,他们都很安静地坐在地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那些是专门安排在今日去慈宁宫的新人,负责押送这些人的宫人们有些不耐烦地站在树荫下,四面张望着。

    很快,有人从宫中的侧门出来接人。

    不一会儿,他们就都聚在了树下,彼此检查着对方的凭证,虽然这些孩子都是需要先被带去敬事房检查的,但在那之前,有些该问的事情和该留的存底,他们都要再仔细看过一遍才好。

    宫人们各自分工,正反复清点人头的那宫人忽然在余光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忙不迭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十四爷!”宫人喊了一声,上前行礼。

    另几个正在树下说话的也随即看了过去韦十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神武门外,似是恰巧经过。

    韦十四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也上前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几位老师傅今日又在忙了。”

    宫人们把腰俯得更低了,“难得太后有旨意,咱们几个不能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愿望……恰好十四爷来了,我们这儿遇上了个问题,您看能不能……”

    “怎么了?”韦十四问道。

    站在前头的宫人轻声道,“是这样,老七先前没有留意,有个单子当初忘记让慈宁宫的掌事敲章了,您瞧……”那人脸色带着几分惭愧将一张,“我们方才核对的时候才发现的。”

    “这单子我当初明明就”

    “住口!”那人回头呵斥了一声,又陪着笑望向韦十四,“我们倒不是担心被扣例银,而是这一来二去地补齐手续,这些人今日就肯定进不了宫了,那太后那边也就得接着等着。”

    韦十四轻声道,“什么单子,我看看。”

    几个宫人都围了上来,韦十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他们手里所有的凭证和书文,轻声,“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人确定没问题了,盖我的章也可以。”

    “人没问题,人绝对没问题!”几人都欣喜道,“有劳十四爷!”

    韦十四没有答话,只是默然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半印所有的暗卫都有一个这样的半印,印章的另一半在他们的主子手中。

    平日里的大部分事情,暗卫凭半印就能作主,而一旦牵涉到复杂的授权,则需要由各自的主子过目,确认无误后再赐予剩下的半印,合成一个完整的印章。

    “我亲自来吧。”韦十四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二个少年,“是送去敬事房?”

    “对,我们也和您一道。”

    韦十四和这些宫人一道走在前头,一个宫人跟在后头殿后。

    在经过幽深晦暗的神武门石道之后,十二个戴着头盔的少年变成了十三个,只有两三个头盔少年觉察到了什么,纷纷转头看向了队伍中新出现的那人。

    “不要乱瞧!”身后一道鞭子狠狠甩了过来,“都看前面!”

    ……

    袁振此时刚刚用过早膳,正悠闲地望着脚边埋头吃饭的大橘。丘实火急火燎地从外头掀开帘子进来,吓得大橘原地转了个圈,袁振连忙伸手护着,把猫抱在了怀里。

    袁振悠悠地哄着,挑眉看向丘实,“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赶着去投胎啊?”

    丘实也不反击,搬来凳子就往书架上翻起了东西,“万岁爷想找本书,我跑了三处地方了都没找见,来看看你这儿有没有。”

    袁振哧了一声,“我这儿能有什么书……”

    话音未落,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袁振轻声道。

    外头进来一个年轻的太监,一进屋就见丘实在旁边朗朗当当地找东西,不由得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袁振有些不耐烦。

    那太监弓着背,低声道,“回袁公公,贾公公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嗯,”袁振俯身放了猫,“知道了,出去吧。”

    等人走后,丘实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什么贾公公……贾遇春?”

    “是呗。”

    “你什么时候跟他好上的?”丘实转过身来,脸上的眉毛拧成了一坨,“我可提醒你一嘴,那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第三十五章 请君入瓮

    袁振掸了掸身上的猫毛,“管着么,找你的书去吧。”

    “诶我这暴脾气,”丘实气得当场撸起了袖子,站在椅子上就骂了起来,“我说你这人怎么一天到晚尽说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话呢,啊?你个不知好歹的玩意”

    袁振忽然皱紧了眉,煞有介事地对着丘实摆了一个“停”的手势。

    丘实一怔,立刻噤了声。

    袁振在屋子里往左走了几步,又往右走了几步,又是弯腰,又是踮脚的。

    这阵仗搞得丘实有点紧张,他不由得轻声恼道,“你那狗鼻子又闻着什么了?”

    “啧……怎么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袁振自顾自地丢下这句话,然后摇摇头,一个人走出了屋门。

    袁振一走,丘实顿时在意起来平日里各人的院子里都会架个小灶烹茶热水,这要是真走了水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祸!

    他有些站不住了,晃晃悠悠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也像先前的袁振一样,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直到走到方才袁振站着的地方,丘实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这儿一股子屁味儿臭得啊……至少是十斤黄豆兑上三斤凉水的量,熏得他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亏他刚才还吸了一大口。

    丘实往后连退了几步,恼得直跺脚。

    “袁振你姥姥的!!!”

    从屋里到司礼监大门口这段路,袁振走得脚步轻盈,差点儿就哼起了小曲儿。

    直到石道的尽头,面无表情的贾遇春出现在视线之中,他的步子才慢慢地放缓。

    只是四五日不照面,贾遇春竟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他原本就是一副瘦瘦高高的身体,此刻脸颊的两侧已经微微凹陷,那双眼睛却显得比从前更大更深邃。

    贾遇春也听见了这边的声响转头看了过来,视线交汇时,两人都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贾公公今日来得,可真早啊。”袁振阴声道,“到底是一腔的忠心,嗯?”

    贾遇春没有接这话,只是笑了笑,“算不上什么忠心,只是知恩图报罢了。袁公公今日肯帮我这忙,真是大恩德,我贾遇春铭感五内”

    “得了……”袁振轻轻拂袖,他望着前方,“走吧。”

    ……

    快到慎刑司的时候,袁振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贾遇春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先是跟着袁振的节奏放缓了自己的步伐,但到最后袁振显然有些磨蹭起来。

    “袁公公?”

    袁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怎么了?”

    “慎刑司就在前面了。”贾遇春轻声道。

    “急什么。”袁振的目光带着几分讥诮,“都走到这儿了,难道我还能撵贾公公回去?”

    “那应该……不至于。”贾遇春也斟酌着笑了笑,“……我今日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来探望探望,说上一两句话了就走,绝不会给公公添什么麻烦,真的。”

    袁振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望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守卫。

    准确的说,他正在等一个人。

    前些日子,就在他把柏灵送来的伪造信函亲手交给贾遇春后不久,贾遇春就过来哀求,盼望袁振能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带自己下一趟慎刑司。

    也恰好就在那一日,柏灵也正巧应召进了宫,于是袁振找了个机会当面把消息说给了柏灵。

    当时的柏灵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头答了一句“好,知道了”这个表情和回答,都让袁振有一瞬的不爽,所以他隐去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进宫方案,故意摆了一道难题在柏灵面前。

    “那司药那天打算怎么进宫呢?”

    柏灵那时想了想,摇头道,“要避嫌,我就不能大张旗鼓地进来了,袁公公有什么法子吗?”

    袁振冷笑,“咱家能有什么法子,不过司药一向是聪明的,应该能有自己的办法吧。”

    “……好,那我自己想想。”

    当时柏灵是这么回答的。

    说好的自己想自己想……现在他和贾遇春都已经快走到慎刑司门口了,柏灵人呢?!

    袁振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无名火儿,这小丫头片子莫不是一时托大,找不着法子进宫,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了吧!

    “袁公公?”贾遇春在一旁看着面容阴鸷,似是有些出神的袁振,“我们……”

    袁振索性也不再等了,“走吧。”

    贾遇春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些许光亮。

    两人一道穿过慎刑司外弯弯曲曲的走廊和关卡,袁振对这一带已经很熟悉了。作为圣上身边的鬼面阎罗,他不知送过多少人进过这里,好些个钦犯还是他领着皇命亲自审的。

    来到最后的石道前。道路两侧是直插天穹的高墙倘若有哪个不长眼的罪人逃出了慎刑司的牢狱,那么在经过这条笔直幽深的石道时,守卫就能很轻易地将之一箭射杀。

    慎刑司的大门打开了,袁振与今日当值的狱卒上前低声交待了一两句,便回过头向贾遇春招了招手。贾遇春听不清袁振说了什么,只觉得他将手里的一件事物交给了对方,而后狱卒便让开了道路。

    “……跟我来吧。”袁振接过一盏灯笼,向着身后的贾遇春挥了挥手。

    贾遇春的心骤然提起,只差没有连跑带跳地追过去。

    慎刑司的地牢里非常安静,下了二层之后,就只能听见墙壁上的滴水声和两人的脚步。

    原本应该关押在大理寺地牢的林婕妤,在下狱后的第三天就被悄无声息地接回了宫里,大抵是建熙帝担心宫外那些掌着刑名的官员真的敢顶着圣怒严刑拷问,所以还是放在内宫的慎刑司里放心一些。

    走到二层半的时候,袁振停下了脚步,将灯笼递给了贾遇春。

    “公公这是……?”贾遇春有些意外。

    袁振声音很低,“我就不方便再接着下去了,你有什么话,捡要紧的说,说完了就上来。”

    贾遇春愣在那里,但他没什么犹豫,连忙接过了袁振递来的灯笼,连声说着“好”,然后,他的脚步和声音便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袁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露出了憎恶的本色。而正当他转身想回地面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伸来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袁振猛然转过身,一时间几乎要惊声尖叫。

    黑暗中,少女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她轻轻摘下兜帽,露出袁振熟悉的脸来。

    “公公办事果然利落。”少女轻声说道,“柏灵佩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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